我身处一场赌局之中,输的代价是接受死亡,赢的报酬是得到事实。
假如我能活着离开,请告诉我——
在哪?
古伊在哪?
我握着直刀不知所措地四处奔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匕首枪在口袋里随着衣摆的摇晃而轻轻击打着身体。一切都在逐渐崩溃,无法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在哪?在哪?古伊由于和一的死现在可能已经失去了理智……古伊!古伊!和一!和一!他们的名字像是耳鸣一般不停在我耳边回响。这一切简直要让人神经错乱……古伊!古伊!和一!和一!
身体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开来。一切都像一场梦,我感到喉咙发干,如同湖泊瞬间被晒得干涸,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倒像是被人给弄哑了。我想喊,我想叫出他们的名字,可是竭尽全力也只能听见一个嘶哑的、细小万分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外界无法得到任何触动。每个对战的或是在走廊上楼梯口房间内的人都被我避开了,每个人都不是他。他在哪?他在哪?我还能控制得住这一切吗?我还能不让事情继续崩坏吗?
现在我在我的房间门口,靠在墙上休息,大口喘着气。C03的门虚掩着,没有开灯,走廊上的灯光也照不进去,里面一片黑暗。我不知道古伊会不会在房里,表面看去也没有外人进出过的痕迹,但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进去过,或许现在出来了……古伊会在等我吗?
我屏住呼吸打开门,房门“吱呀”一声开到了最大角度。光线从门外泻进来。
他不在。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暗暗攥紧直刀。或许是错觉,我能感觉到有人正在房里小心翼翼地呼吸,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就像是……女人的气息。
每一步的移动都开始变得小心谨慎。
双眼逐渐适应了这样的亮度,视野内房间摆设的轮廓一点点呈现出来。我屏住呼吸,室内变得越来越安静,那人的呼吸声在耳中也和水波一样逐渐变大。然后呼吸声骤停——
一道细长的白光一闪而过!
静止的空气瞬间被搅得流动起来了,我能感觉到那人袭来时身体带来的风,混合着她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我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通过门外微弱的光线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还有她手上那根细长的金属,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反而显得异常醒目——那是一根针!我往旁边退了一步,顺手带上房间的门,门框发出被撞击过后的闷响。那只手就握着针这样刺了过去,差点刺进墙壁。借着门外的光线有一瞬我看见了她的脸,还有那根细长的针,针尖要比针身更加亮些,泛着异样的颜色,似乎在上面涂抹了剧毒一类的东西。匕首枪一下子狠狠拍在身上,单手无法将它拿出来与那柄刀子共同使用,只能更紧地攥住了直刀的刀柄。
正在攻击我的女人有酒红色的头发,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飘忽不定的香气。黑暗之中我无法再次看到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用微微惊诧的口吻对我说了些什么,声音像是光滑的丝,但是现在的状态已经无法支持我听清内容了。
我没有说话,她的攻击便在一次袭来,我向旁边闪躲着,努力避开房间内的几个死角。看得出来女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已经摸清楚了里面的布局,因为她虽然也处于黑暗之中,却一直在将我往死角里逼。她是否会是个职业杀手?来不及分析这些了,只能不停闪躲。古伊。我又想到古伊。他在哪?他失控了吗?一切都会变成怎样?
“别在这种时候不专心,先生?”那女人在漆黑的环境中带着抱怨的口气这样说,似乎由于我的松懈而不满。我回过神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防御上面。之前动作虽然慢了些,但好在没有让她占了上风。“至少——至少我们这个时候好好打一场吧?这可是在拼命。”
……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控制事情走向的巨大阻碍。她是来真的,我可以感觉得到。要是马上脱身,我还能控制得住处于失控边缘的古伊。如果可以的话这是否能够速战速决?我又听见她说话了:“先生,不如这样,我们来赌一赌看看?我叫伊薇特。”
“……我叫西泽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赌什么?”
“如你所见,我在你房间里埋伏好,是一定想要杀你的。但现在看来你又好像有些急事——那不如赌赌看,谁能达到目的?如果你答应了,那其中一方输了就会死亡。怎样?”
我没有细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音算是默许。“那么就在房间里结束吗,先生?”伊薇特说。我可以从声音里的笑意里想象得到她嘴角勾起的狡黠笑容。
不,这可能是一个骗局。
伊薇特很有可能是一个职业杀手,这样不见光地攻击对她来说非常有利。
这样想着,我再次紧紧握住了直刀,找准时机向伊薇特的方向狠狠刺去。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这样,脚步声向门口的方向匆匆忙忙地响起。伊薇特打开了门闪身出去,我飞快跟上。眼睛有些适应不了走廊大亮的灯,我眯起眼,即使这样我还是彻底看清楚了伊薇特的样子。她长得极富魅力,腰间的黑色刺青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啧……来吧?”她说。我抓住直刀冲了上去。
必须要速战速决,即使失败也不能浪费一点时间——现在大概是时段末,如果本时段的死亡名单里C播报了我的名字,那古伊会不会因此清醒过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请你务必、务必要活下去,带着我与和一的那一份。
……必须要速战速决,即使赌局的结局是我的死亡——
我再一次紧紧抓住直刀冲了上去,试图要把它刺进伊薇特的手臂。她躲开了,只在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我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毒针刺到,无法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变得有多狼狈。无论如何现在都只能使用直刀,匕首枪只有四发,必须要节省子弹,这是要留给古伊的……她冲上来了!她冲上来了!……速战速决!速战速决!
我死死抓住直刀,以最快的速度脱下了西装外套,然后在伊薇特面前不断扬起以用来阻碍她的视线。但是这样我也无法看见她的动作,甚至连伊薇特身体搅动的风都感受不到,只能努力辨别着风声。针尖几次穿过衣料,我都躲开了。这些只能算是侥幸。下一次会是怎样的攻击?我不知道。在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努力闪躲,然后找准时机攻击。
——古伊!古伊!古伊!古伊!
耳边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噪音。那个声音一直念着古伊的名字,我甚至有些没办法集中精力避开伊薇特的攻击。那是毒针,那有毒。至少现在我还不希望我会输,古伊……
“先生?”伊薇特这样对我说。
那件黑色的外套还是横在我与她之间。针尖一次次穿过它,有几次差点就要刺进我的眼里,我敢肯定它距离我的眼睛只有短短几毫米。这是侥幸。这是侥幸。下一次攻击我还可以这么幸运吗?她是个杀手,她或许还有武器藏在身上没有使用……古伊?古伊?
毒针刺过来了,再一次透过衣料刺过来了。先是额角,然后是右眼,紧接着是右耳的耳廓,再后来是手边。我控制着自己闪避的速度,毒针的针尖擦着它们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进展,但这很有可能是暂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沁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逐渐濡湿了一小片衬衣,然后便扩散到一大片……身体的机能对各项刺激都开始变得敏感。已经够了,该到我攻击的时候了。我感受着衣兜里匕首枪的重量,然后将外套往后方不远处放下。
“……速战速决。”我对自己说。
我开始向伊薇特进攻,用那柄小小的直刀朝她刺去。首先是肩膀,往下到手臂、然后是握着毒针的手——她都避过去了。有几次我差点被毒针刺到,针尖划过皮肤温度就像冰水一样。我无法从伊薇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她只是漠然地看着我,嘴角有时勾起一抹笑。
——我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我死亡后古伊听见我的名字从广播里传出来的那个场景。当时他会是在屠杀船上的人么?会不会满身血液?听见之后将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的死会对他起作用吗?
伊薇特后退几步,直刀一直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害,至多也是添一两道伤痕。她虽然是笑着,但是很明显对于正面对决还是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一个突破口。稍微一走神的功夫我就被她逼入了墙上,但是又在针尖即将刺进去的时候躲开了。这场赌局会有怎样的结局?似乎我们都不可避免想到了最坏的后果,并且都在十分坦然地面对。
我再一次握住直刀的刀柄,朝她的方向刺了进去。默默计算着伊薇特每次即将会闪躲进去的地方,我将她逼入墙边。但是精神终归还是恍惚的,一不留神主导权就再次被对方给占据住。身体里面的那根弦正在越绷越紧,精神已经是高度紧张的状态。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多久……速战速决!速战速决!那个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嘶吼,仿佛它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再一次被逼近墙边,但是这一次被困的对象又是我。我匆忙躲开,手心由于汗水总有点拿不稳直刀。眼角瞥到了被我丢在一旁的外套。我跑上去,还没来得及从口袋里掏出那样东西,伊薇特就再次攻了上来,我只能抓起外套跑着,里面还有一件武器。
……无法进行任何攻击。独臂的劣势显现了出来。很快我就真正被她控制住。
伊薇特手里是一把枪。我叫不出那把枪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又可以为之抵抗的东西。
——那把衣袋里的匕首枪。
我丢掉了直刀,将那把匕首枪摸出来,花了几秒钟找到扳机和枪口。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瞄准了对方。
裁判开始判定起了结果。那么这场赌局——
当事件全盘崩坏的时候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失去的人已经带不回来了,这种事还会越演越烈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个事实就像是一记重拳狠狠捶在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我不敢相信这便是事实,但这的确就是事实。那个单纯得有些过分的少年躺在被鲜血画出的圣坛之上,大朵大朵的血红色的花自他的左胸口绽放,铺天盖地地一直刻入了这片狭小的空间的每寸每刻,血腥味在我们四周弥漫。古伊的眼神涣散,只是盯着和一的尸体。
……不。这绝对绝对不是真的。本来他才是应该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古伊忽然俯下身去,缓慢而稳定地逐渐跪在了地上。先开始是单膝跪地,身子慢慢探下去,后来便是彻底跪了下去,几乎是伏在了地上。他将和一抱在怀里,把嘴唇慢慢贴在和一的耳边,就像是要和自己最心爱的少年说一会悄悄话。
我是了解他的。那是他一直想做却一直没有胆量去做的一个动作。
从小到大他一直喜欢着和一。
然后他开始缓慢而轻柔地亲吻着和一的脸庞,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给他的晚安吻,和一的脸颊上沾满了他自己的血液,现在早已冷却下来不在温热。古伊紧紧地抱住了他,直至将和一脸上的血液弄干净。他看着已经失去气息的他,眼神那么温柔。
然后我便再也看不清了。我完全开始不知所措,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能感到自己的力气在逐渐流失,抽丝一般逐渐被人全部剥夺走了。
我死死按住自己的眼睛,以防有些不该存在的、无用的液体流下来。……冷静。我几次对自己说,但是这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古伊还是一直温柔地抱着和一,就像是抱着整个个世界。而现在他的世界彻底垮塌了,古伊的心口处只剩下一片废墟。
你将会看见什么?会看见什么我所无法将自己带入感受的东西?是看见刀子对着和一的那个时候的幻觉一样吗?整件事情开始崩盘了,一点一点、一丝一缕。
我就是个废物。
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没有起到一点用处。
——废物。
古伊将和一的尸体放下,他的眼神仍然毫无神采。就像是昨天那个冰冷的杀人机器。
他站起来,飞快冲了出去。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附近找不到古伊了。
这是前奏,事情将要开始彻底崩坏的前奏。我暗暗想着,在船内不停地奔跑。走廊上、楼梯口、餐厅里,哪都找不到。在哪?古伊在哪?我在房间与房间走廊与走廊之间的间隙寻找着古伊,早已经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直到忽然我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
我简单回应了一下那个男人便离开了。那是一张俄国人的面孔,男人戴着眼镜,留着棕色长发,看起来给人的气质温文尔雅。但是不知何故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仿佛厌恶着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可是他又与我锁比喻的那种东西格格不入,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要尽快找到古伊。我几乎跑遍了整艘船,在遇见那些人并在与他们交战之前飞快地离开了,但是都没有找到他,甚至包括古伊自己的房间。我开始在每个无人的房间内寻找他的踪迹。进入某个房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那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把匕首枪。桌角有着刀具的切口,我拿直刀试了一下,切口近乎和这些旧的划痕一模一样。匕首枪下压着张纸条,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话,字迹和小孩子一样稚嫩:
“山口崎。我的匕首刀给你了。谨桕。”
我感到心口生疼一下。随即我关上房门冲了出去。
那两个名字都是上一时段结束之后C在广播里播报过了的。尤其是谨桕。我亲眼看着她死去,现在我的手里还拿着谨桕的直刀。
“古伊……”
或许是多年挚友的直觉,我死死抓住刀柄,朝着某个方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这是在逃离还是在寻找?我不知道。我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一直拼命地跑去。
跑了有多久了呢?似乎只有一瞬,又似乎很久很久。我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跑去,凭着自己的的直觉一步又一步。终于我看见他了,那个冰冷的、杀人机器一般的古伊。那个人在他身前已经再无多少气息,似乎马上就要死了。眼前忽然倏地一黑。
我冲上去,强行将古伊拽了下来,那人便躺在地上,似乎流失了所有的力气。古伊什么也没说,只是毫无感情地盯着我。我看见他在做口型,不用解读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和一。和一。和一。
我又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涌上来淹没一切。他就快要失控了,只是一直这样机械而执着地重复着和一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我把直刀丢在了地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力气都聚集在那只仅有的手上,狠狠打向他的脸。
他的眼睛又重新有了焦距,只是看着我的眼神一片空白。
“……冷静点,古伊。”我说。
“……武器……武器……西泽尔?和一的武器……”他重复喃喃。
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等我,我去给你换个武器……你更习惯枪是么……保护好自己……?我们两个人一起是可以找到和一的武器的吧?……到你房间里去,别乱走?”
他只是喃喃着“和一”,又缓缓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便冲了出去。
到目的地的时候匕首枪还在,没有人进来过。我看着那张纸条,感到手握成拳在用力地收缩,指关节咔咔作响。我把匕首枪装进了衣袋。
……没错。我是个卑鄙小人。
可是我只希望他们活下去,仅此而已。
就算要为此背负再多的骂名。
我打开敲了三下,没人开门。轻轻一推古伊的房门就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在哪?
我讨厌事件的未知性,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失控。
而当你竭尽全力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醒来的时候有些头昏。昨天与亚兰达对战造成的擦伤发作了起来,有着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疼痛。房间内广播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每一次播报的名单里都有亚兰达的名字。我觉得那种无力的眩晕感开始愈发汹涌。桌面上还摆放着她的弩。
昨晚做梦全是她死时的场景。安静地躺在B02的床上,平静地睡着。
我深吸一口气,出了门。走到古伊门口的时候我敲了三下门,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于是我把门打开。古伊还在睡着,似乎真有些疲惫了。
我从他腰包里抽出一张纸币给他留言,然后将纸币一角压在桌子上面。
……我想我必须去寻找合适的武器。古伊独自带着和一应该也是可以的,况且我只是出去一下——这会很快——没有问题的。就算不是我的手枪,只是一柄刀子都可以。我还不完全熟悉弩的用法,这是我必须要花费很大精力去猎杀对手。
亚兰达的眼镜蛇弩配备了很多的箭与钢珠,我还没有来得及确定一下数目,但是起码弄清楚了构造。箭很坚固,单独抽出一支也可以用来投掷或者抵挡,唯一不足就是单手填充钢珠或者箭的时候有些困难。我想我还是需要一柄刀子——
一柄足以让他们的名字不会被广播念出来的刀子。
走廊上很空旷,没有多少路人。这样也好,没有多少对手,可以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我在走廊上屏住呼吸寻找着,看看会不会有适合我的武器——
——于是我与那个女孩就在走廊上相撞了。
我无法准确描述出她头发的颜色,像是棕红色,里面又带着一点灰。她低着头,脖颈处不知何故缠着绷带,似乎只有十三四岁。她穿着墨绿色的水手服,手里紧紧抓着一柄直刀。
我愣了愣,然后说:“……抱歉?”
她抬起脸看着我,又深深埋下头,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没事。”然后女孩子又咬了咬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麻烦了……能帮我一下吗?”
“帮你什么?”我问。
“请和我打一架——不麻烦的话。”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要认真地打哦?”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屏住气,看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丝感情,但是大部分还都是空洞的,冷漠得有些超乎想象,“……如你所愿。”
“……你叫什么名字?”
“谨桕。”她这样说,于是我也回应:“西泽尔。”
谨桕的武器是一柄直刀。我飞快将弩填充好箭,对准谨桕想要按动扳机——还没有用力按到底,她就用直刀堵住了弩的发射口,反应快得惊人。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僵持了很久,直到我把弩甩开。手心里满是汗水,由于力度过大我看着眼镜蛇弩从我手上脱落,掉在一旁的地上,距离稍大。而现在我唯一可以用来防御的,只有几支箭,大多数还随着眼镜蛇弩散落了出去。谨桕仍然是面无表情地挥舞着直刀,但是动作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她举着刀子刺过来,而我只能不间断地躲闪,手里依旧死死抓着那几支箭。她的动作很快,一直把我压制到走廊的墙边。我只能尽力闪躲尖锐的刀锋,很快就有些力不从心。谨桕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缓缓举起了直刀,缓缓地刺下来——
我松开手,只在手上留下一支箭,然后努力用那支箭闪躲着谨桕的攻击。这种质地的箭很坚硬,她那一击落在箭上的时候震的我虎口发麻,但是那支箭只受到一些砍痕。谨桕有些迟疑地看着手里的直刀,然后又接着向我刺过来,一下又一下。
我不停拿着那支箭抵挡着,有几次刀尖刺进了手指,留下的几道伤口里面血液溢了出来,手指生疼。她忽然被那几滴血牵引住了视线,一时忽然忘记了攻击,动作也变得十分迟缓起来。我趁机将她往后狠狠一推,试图捡起眼镜蛇弩,但是没有来得及。她的动作太快了,只一下就又开始了攻击,刀刃执着地向我这里刺来。
那根箭终于禁不住这么多次数的攻击猛地断掉,彻底折成两半掉在地上。谨桕举着直刀再次刺来,我咬咬牙,一下握住直刀的刀刃。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经历一样,但这种感觉只是稍纵即逝。谨桕愣住了,我趁着这个空余挪动到掉落了弩的地方。来不及填充弩,就只能再次捡起一根箭抵抗谨桕的攻击。
一切都太快了,我没有想到她的动作会这么快——谨桕只是一直盯着我手上的伤口,上面的血早就被我擦掉了,但是她还一直盯着那里,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人受伤一样,攻击的动作也逐渐放慢,所以我可以缓慢地靠近弩所在的位置。刀刃还在一下下插着,我看着它渐渐没入那根箭的中央,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彻底断裂。
不能再等了。我再次用力推了她一把,谨桕往后趔趄了几步,我便反身往眼镜蛇弩里面装满钢珠,然后将射孔对准谨桕,按下了扳机。她飞快地躲开了钢珠,握着直刀几次想冲过来,但是都由于发射出的钢珠而未遂。我努力解读她的表情,里面似乎有种坦然的情绪。
……无论怎样都无法看透她。
我加快了攻击的速度,她有些避闪不及了,最后只能靠在墙角猛烈地喘气,但是手上还维持着戒备的姿势。我以最快速度将那些钢珠统统倒出,放进一支箭,朝着谨桕的方向按动扳机,她还是靠在墙角,这次的攻击让她有些避闪不及,只是闪了一下身子,然后——。
——我们看着那一支箭从谨桕的脖颈边飞过,带走了部分缠绕的绷带。
谨桕好像愣住了,看着我的表情里满是不可思议。她抓住直刀的力度一下子小了起来,那刀似乎马上就要掉落,之后她下意识捂住了脖子。
我冲上去,将她的直刀抢过来,紧接着一切都不受我控制了。我看着自己将直刀狠狠插入她的左胸膛,血液马上就要冒出来。刀插进去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刺进了一块木头,但是很快我能感觉到刺入了人的血肉。只是谨桕并没有很快流血,她首先只是瞪大了眼睛。
过了大约五六秒钟,她的伤口才开始流血,而且那只是涓涓细流。但是谨桕对于自己身体似乎不怎么在意,直到她看见了自己胸口那一大片血红。
谨桕看着那里,忽然笑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缓缓闭上眼睛,极为平静地向后坠去,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掉在地上毫无生机。
而我只能默默看着她,蹲下身将插在谨桕胸口的直刀拔起,把眼镜蛇弩放在走廊上,找了隐蔽的地方,将她的尸体安置在那里。
我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只是后退了几步,然后飞快向和一与古伊所在的地方跑去。
走的时候我看了看那柄直刀。殷红的血迹上,不知为何黏上了几片木屑。
我冲上楼寻找着古伊与和一。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只想尽快找到他们。
比起皮鞭与眼镜蛇弩,我找到了我更为擅长的武器啊?
你们在哪?你们在哪?我马上就能保护你们了——我马上就可以使事情不再继续失控了——可是你们在哪?你们在哪?
我就像个疯子一样在船内四处奔跑,想要及时控制住事情的发展。
直到有一个人忽然从走廊的尽头冲出来,我们狠狠撞在了一起。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后退几步,抽出了自己手里的武器——
“——古伊!”我拼命朝他喊着,“你清醒点!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人一怔,然后神色有了些变化。他走上前一步抓起我的领子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作罢。古伊放开我,深深埋下头,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和一……”
我意识到哪里不对:“……和一怎么了?”
他只是执拗地念着和一的名字:“和一……和一……”
我突然感觉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它在蜂鸣。我深吸一口气越过古伊。
——如果可以的话,事情不要想是我想的那样……即使神永远都不会站在我身后,也恳请神不要这样子对待我,这样子对待我和古伊——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看到这一切——
永远都不会接受着一切。
他应该活到最后的啊,因为有我们保护他啊……
他才是赢家才对……
古伊?你怎样了,古伊……
我越过古伊看着这一切
空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我看不清和一的面容,他躺在正中央的地板上——或者说,他是躺在正中在地板上用红色颜料绘制的圣坛上,周围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大朵大朵的红色玫瑰从他胸口绽放延伸,一直延伸到有限的空间中的每寸每刻。
那个颜色就像是直刀上沾染的一小片红。
我很害怕有一天事件会全部崩盘。
它将超出我们的预料,脱离我们的控制。
……就好像古伊。
和一在将刀子递给那对少年少女的时候,他忽然像是发了疯一样冲上去,拿出自己的武器与他们搏斗着,无论怎样喊他的名字都无法得到回应,只是那样机械地战斗着。我能看见他的表情有多么古怪和扭曲,就好像那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无论怎样做都没有作用。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和一忽然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我看见古伊被和一抱住的一刹那,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万分,直到彻底放开了武器,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逐渐柔和,不再是那个陌生的杀人机器。一切都恢复原样。
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恢复原样”。我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脱离我的控制。
我看着古伊道歉,毫无诚意的声线下藏着一丝异样的感觉。
心脏正在蜂鸣。我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努力说:“……总之就是这样了。虽然很抱歉但是这件事是古伊的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你们谅解。”
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这里是西泽尔……那么,请多指教。”
你是在心有余悸吗,古伊?
你刚才到底都看见了什么?
等到那两个人离开之后,我们在楼梯口分手。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于事物的未知性有多么恐惧或者说是厌恶,甚至于不想再次掉入所谓的“泥沼“来说有过之无不及。
我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在走廊上快步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人。——是那个在C02门口徘徊过的女孩,手里抓着一把眼镜蛇弩。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是她之后我放松了些。我咬紧牙,努力打量着这个女孩,直到她发出一声细小的呼喊,轻微得就像是一声叹息。这个声音仿佛融入了空气里四处扩散着,她在说着的居然我的名字——“西泽尔。”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由得再次盯着这个女孩,就好像酒会上做过的那样。心理障碍这个时候忽然发作,我努力控制自己几次才发出了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说话,我们之间只有被无限拉长了的沉默。“名字?”我说。但是这次她回答得很快:“亚兰达。”女孩抬起头,眼眸里面是一种挑衅般的神情,却又与挑衅截然不同。
“……开战吧。”我说。
亚兰达猛地抬起了头,抓住眼镜蛇弩的力度逐渐加大。她用的那只手是左手,也是个只能用左手的家伙吗?从衣袋里拿出鞭子我草草攻击着,希望可以快速了结这一战。亚兰达举起弩,迎上了抽打的鞭子。倒不算是处于劣势,但是力度总感觉还是有些欠缺。
她是在犹豫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船上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敌人,在发现古伊可能会有失控的表现之后更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样想。因为他们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挚友,因为他们曾在那所谓的泥沼之中将我向上拉了一把,所以我必须要让他们活下去。至少在他们平安无事前,我要继续活下去保护他们——
我不希望他们成为C念出的死亡名单中的一员。
亚兰达只是这样用弩抵挡,甚至没有使用配套的箭与钢珠。仅凭这一点我就敢说她没有用尽全力,似乎没有正视自己的对手。
……让人厌恶的态度。就像多年前下着暴雨的那个角斗场里的男人。
难道说所有的陌生人都是这样?我加大了些力度,瞄准几个方向狠狠抽打过去。鞭子分割开空气的声音在耳边猎猎作响,但是耳道内对其他声音都还是留有一些缝隙。正因如此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能注意到那个女孩咬了咬牙,在这种情况之下说出了那句话,而这次是真真实实的挑衅:“来啊,你要活着,不是吗?”
——这次真的是确实的挑衅。
我想我无法再顾及上什么了。眼前好像有什么画面在飞快地闪来闪去,而我去什么也无法看见。
就好像是……下雨了。
……下雨了。狂风骤雨。铅灰色的云在天空上方聚集,看得人简直要窒息。这是一场倾盆大雨,已经下了多久了?持续了多久了?身体上数十个创口正在刺激着神经,被雨水淋过后更像是被毒蛇撕咬。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似乎有人在掐着我的脖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那只有一瞬。我死死抓住自己唯一的武器,向那个女孩狠狠抽打过去,再一次开始胡乱地、毫无章法地攻击着抽打着。亚兰达的眼里仿佛露出了光芒,而这更让我感到厌恶——这更像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挑衅。她抽出一支箭投掷过来,闪身的时候那支箭擦伤了我的左肩。接着那些箭她没有放进弩内,只是一支支抽出来向我投资,那姿势像极了投掷飞镖。但是这种方法还是有些行不通,鞭子抽打出的气流让那些箭只能擦伤无关紧要的部分。
孤注一掷。
我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左手上。如果你想来的话,那就来吧。
我看着鞭子抽打到了亚兰达的右手。然后她不知何故忽然怔住了,手上的武器统统滑落,任我控制着。我不知道亚兰达怎么了,只是在一瞬间内有些失神,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失去了武器的她很容易就被我用鞭子勒住脖颈,那个我曾在房间内数次练习过的绳套再现了,那根皮鞭变成一个简易的绞刑架,而现在它正在一点点缩小。
终于是我占了上风。我喘着气看着少女的表情,也正因如此发现了她的失常。
她双眼失焦,似乎在看着我,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似乎见到了这世界上最为恶心、最令人厌恶的东西,像是受惊的鸟雀一样瑟瑟发抖,仿佛掉进了最深最深的回忆里。我忽然有些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了怎样的事情?我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但是手上还是下意识地将鞭子越勒越紧,直到彻底切断亚兰达的退路。
而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亚兰达完全已经放弃了挣扎,任我加大手上的力度,就好像被梦魇纠缠。我只能听见她努力嗫嚅着,用仅剩的力气努力拼凑出几个音节,毫无作用却努力呼喊着,从一开始的模糊不清到后来的越发大声——即使那样却还是微不可闻——
啊,我听清楚了,我听清楚了——
我听见亚兰达这样微弱地呼喊着——“我不肮脏……我不肮脏!”
……你不肮脏。
无论现在、过去还是未来,你从来都不肮脏。
……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跪下来,一下子放开那条皮鞭,将她半抱起来。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下意识一遍又一遍将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一遍又一遍。多年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安抚我的——我这才发现,原来身体里面已经全是他们的烙印。而我连这也顾不上了,只能一遍遍在她耳边轻声说,仿佛是她是我相处多年的好友,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你不肮脏。”
亚兰达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她用尽全力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失控”。
我只知道我终于遇见了一位同类,而她却在刚才被我杀死了。我只是将她抱起来,靠着直觉走到走廊上数间房间内的其中之一,然后将她放在床上安睡。
她的眼镜蛇弩连带着箭与钢珠被我拿起,皮鞭我依旧放在走廊上我们打斗过的地方。
“……晚安。”我说,然后关上了B02的房门。
一切都失控了么……或者说一切都已经有失控了的前兆了?
我独自坐在房间内。亚兰达的眼镜蛇弩被放在桌面上,看起来就像我丢失的手枪。
而现在,我听见屋内的广播带着劣化的噪声,伴随着无数种令人厌恶混合在一起的噪音,响了起来:“现在开始播报死亡人数……亚兰达……”
“——计时开始。”
广播这样通知着,里面是拉长了的、冰冷而机械的、C的声音。距离广播结束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我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一眼。我只能仿佛看见酒会上F死的那一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条被诱饵钩住的鱼,那是一个被困在网中的猎物。
皮鞭还安静地贴落在口袋里,而游戏已经开始了——没有任何退路。我等着古伊带着和一来找我,他是知道我的房间号的。船上果然还有其他为了二百万而来的人,他们已经开始厮杀了吗?我不知道这场闹剧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是我会尽量让自己死的不那么悲惨。
这场闹剧中我的结局会是怎样,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认识古伊与和一的时候,从看见古伊与和一的时候,甚至遥远到小时候被那女人接出孤儿院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想到了。
活着是一件如此麻烦的事情,早就听见他们在地狱向我呼喊的声音不是吗?
可是不行啊……我还不能死——至少在古伊与和一没有从船上出来之前,我还不能死。我必须要保护他们,保护我仅有的两位挚友下船。古伊会回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帮我杀死那个女人的,他一定会的。
我瘫软在床上,觉得全身的神经都松弛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身处在古伊与和一那座因为没有开灯而显得十分昏暗的住宅里,和一刚刚睡下了,古伊轻轻把他的房门关上。在此之前我们三个似乎说到了什么,然后避而不谈那些东西。内容我早就无法记清,记忆仿佛纸条上写着的内容被水冲刷,然后再也看不清楚。我只记得,临走前我们谁也没有开灯,我伏在古伊耳边这样说:
“如果哪一天有这个必要的话……请杀死我吧。”
而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说:“说到这个,西泽尔……假如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你跟小和一只能选一个活下去的话……我选择放弃你,你会介意吗?”
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都有些心照不宣。到现在想起来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到家的,只记得自己当时按了一下古伊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和一现在是有人保护着的。无论是古伊还是我,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他。假如有那么一天,可以平安下船的人,一定会是和一吧。
现在是几点了?来到船上之后时间的观念正在一点点减弱。我将皮鞭从口袋里拿出来,挽成一个环套的形状。这会是个致命的花环,它会套在某些人的脖颈上。我曾以为被它在脖颈处死死束缚住那个人会是F,而现在目标却率先死亡了,真是一场笑话。
我尝试单手用皮鞭套住房间内的目标物,又花了点时间研究不造成太大声响的方式,以免杀人的时候打草惊蛇。一点点将那个绳套缩小,就像是封死人的呼吸道。呼吸道。我想起那个狭小的房间内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我爬出一个泥沼的同时又陷入了另一个泥沼。
我杀死一个魔鬼的前提的找出另一个魔鬼。
古伊与和一还没有来,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尸体。
那是极为肮脏的。
——怎样的人、怎样的相处方式,算是“挚友”?
回忆像潮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向头脑里冲去。首先是三个流浪着的孩子,面目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接着那两个孩子在雨水里抚摸着流浪狗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现,然后逐渐过渡成古伊与和一的脸。我曾经向街头那三个小孩子问过这个问题,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笑了起来,说:“西泽尔你真是的,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们不就是吗?”
当时我的手臂还没有断,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在孤儿院度过的那段时光。
而后来那段日子就像车轮下的落叶一样被碾碎了,我开始向泥沼的最深处陷下去,直到我认识了古伊与和一。
……啧。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打开门。古伊牵着和一的手站在门外,脸上是一如往常隐匿的笑意。我看了一眼古伊拿着的东西——或者说是武器,那是一柄长刀。他抬起手,用长刀的刀柄在我锁骨的位置轻轻撞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说:“嘿,西泽尔,干嘛又拉着一张脸?我跟小和一可是立刻就来找你了呢——”
“……你的立刻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吗。”我伸出手,撞击了一下他的心口。
……但是说实话都是相当危险的位置。
——但是为什么无论是谁都没有一点戒心呢?
“要下去找点东西吃吗?”古伊说。
我点头默认,跟在他们身后向一楼的餐厅走去。
至少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这就足够了。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触碰了一下那根冰凉的皮鞭。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在广播里这样说着——“现在开始播报死亡人数……F……以及Iron……”
TIME-07:50
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然后又睁开眼睛。桌面上那些零碎的黑色塑料纸四散开来,里面露出的内容是一个相当顽劣的恶作剧。令人作呕。
无论在哪都无法找到那样东西,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这个事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截了当地戳进了我的软肋,一直没入到最深处、最深处的血肉与骨骼。
好像从哪传来了杂音。一路蔓延着的、像是伸出了黑色细小触角的杂音在广播的深处“刺啦刺啦”地响着,嘈杂万分。我不确定这是幻听还是什么,那听起来无比真实。
但是现在这些我统统都无法顾及了。
我深深地呼吸着,后退两步,冲进卫生间,将水阀开到最大限度,一遍又一遍用凉水冲洗自己的脸,想要冷静却怎样都无法平复。镜子里那个蠢货的脸看起来现在苍白而憔悴,刘海被水黏在脸颊上狼狈不堪。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到自己正在被紧张感啃噬,就好像仅仅维持着站立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事情演变成这样是有预兆的吧?我想起上船前接到的C的电话。
用变声器处理过的机械音毫无感情,冰冷得毫无感情,但是那些音轨的末尾都带着一丝无法轻易察觉的笑意,意味不明地说着这些话。仿佛来自地狱的鬼怪在幕后悄悄推动事情的发展,他嘲讽着近乎失控的我,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谁都不知道到最后会发展成怎样。
“啊,说到武器……上船的话这些东西是不可以带的哦?你放在接待处那里就可以了。我会帮你送进房间的。”早晨打来的电话里这样说着的C。
而刚才我撕扯开的黑色包裹里面却没有我的枪。没有那个成为一切的开端的、老旧的黑色手枪,有的只是一条皮鞭静静躺在桌面上,像是C带着嘲讽的声线。
TIME-08:13
船开始航行了。我瘫软在C03的床上,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感觉像是丧失了一切的力气。这就像是一个漩涡,我被迫从他人手里拿来了剧本,按照剧情走向行动着。但是事情结束后得到的利润会成为我在这场戏里走下去的原因。
我想我必须要解释一下某些事情。
与C签订合同的时候那个人只是在电话里提出需要我帮忙暗杀的要求,目标是一个名为“F”的中年男人,事成的报酬是两百万元。我不知道同意之后会面对一个怎样的事件,我只知道,这笔钱的数目足够将我拉出生活的泥沼,那个嗜毒成瘾、自称是我亲人的女人,那座令人作呕的城市,那些让人厌恶的过去的一切都将化作齑粉。
我擅长的武器是刀具。但是某一天我在家中的暗格内发现了这把手枪,老旧到几乎要掉漆,而且我完全不会修理,但是无论怎样都要比刀具的杀伤力大,这也就成为了我将它带上船来的理由。而现在它不见了,有的只是一根陌生的皮鞭。
床头的文件夹里摆放着F的资料。我反复翻看着F的资料,思考下手的方针。多张资料合并起来,里面勾勒出一个极为平常的男人的模样,无论是身份还是面貌都平淡无奇,甚至可以算是人群里最不起眼的那一类。
——所以为什么C要我们进行这场暗杀?
……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事件不是吗?就拿这些房间来说,里面无一例外是没有锁的,每个房间都有广播,广播里传来的声音机械到让人感觉不适。发展到现在的时候整件事已经充满了诸多疑点,等到察觉的时候早就无法脱身了。
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船已经开始航行,惟一重要的,只有那两百万。
我看着船开始航行,然后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我不知道我做这些事情与思考总共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之前墙上的挂钟我甚至没来得及抬头去看一眼。现在是九点大约过一刻钟,距离开船差不多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就在我再次翻阅着F的资料时,门外的脚步声便轻轻响起来了。
TIME-9:13
——脚步声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打量着隔壁的房间。
我快速捡起了地上的杂物站在门前,下意识地打开了门。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一个错误的做法,但是就在把自己将手拧开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更改。
门已经开了。隔壁的C02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约莫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浅棕发色的发辫垂在两肩,正看着C02的房门。她闻声面无表情地向这里看过来。
我一时有些怔住了,心理障碍不会让我发出任何声音,而我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说话,而她看来似乎也是这种态度。我们沉默了一会。少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人有些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僵持了一段时候,她首先转身离开了。
我能感到冷汗正在后背沁出,濡湿了衣物。等她彻底离开之后,我才关上门。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我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陌生人于我来说,无一例外是一种特殊的药物,他们可能会对我有利,也有可能会置我于死地。
而现在我正身处于这艘轮船上,轮船里面充满了不知底细的人。
TIME-14:41
广播刚才连续播放了两遍,播报的是一个极为机械冰冷的女声,带着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平板腔调一字一句地念着通知,大意是说下午会有一个酒会,全体人员都要参加,正装已在房间内配备好诸如此类。全体人员都要去的话……那么F也会去吧?
我在桌面拿起那根皮鞭,不由得皱了皱眉,折叠起来放进西装口袋。
船体在颠簸,似乎遇上了很大的风浪,一丝海水的气味在空间里延伸拉长,天空也灰暗了起来。我有些想呕吐,胃袋一阵阵痉挛起来。
铺天盖地的抗拒感与不适感。
TIME-14:45
周围是鱼龙混杂的人群。餐厅里的人非常多,简直让人有些晕眩。极力避开与周围人的身体接触,我随意挑选了一杯酒走到角落坐下。有些人仿佛是生来的外交官,正与他人自如地谈笑着,仿佛已经是多面未见的好友。我扫视全场一圈了后发现了F,他正在餐厅的另一边与周围的人微笑着谈话,丝毫没有戒心的样子。
还有人在进来……人群的组合在缓慢的变换着,随着新来的客人加入而扩大,又马上分散或聚拢。他们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在各个小团体之间奔走。空气里充满了甜腻的酒香,混杂着所有人或高或低的交谈声,就像是噪音一样刺耳。
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低下头,让自己更好地成为整场聚会中的背景。所以在我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Hey!西泽尔!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循声去看的时候,我看见了古伊。
不是幻觉。我切切实实地看见了,他戴着护目镜,拿着酒杯向我招手。
——实际上我也是有朋友的。一个是古伊,另一个是叫和一的金发男孩。我曾以为要很久以后我们才会再次聚在一起,这次却在我执行任务的时候相遇。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有些恍惚。印上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和一个拿酒女孩擦肩而过,手臂隔着布料触碰到了那人的手。余光注意到是那个在C02门口徘徊的女孩。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无论是心理障碍的发作还是其他人……都不重要了。统统都不重要了。惟一重要的是我认识的人也来到了这艘船上。我快步向他走去,然后点头作出回应。
“你怎么在这里?”古伊搭上我的肩膀,眼角流露出的神色意味不明。我因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打开他的手:“……我还想问你呢。”
古伊耸了耸肩。“唔诶?我可是来做生意的——”他开始扭过头向周围的人看去,嘴角一如往常地扬起来,似乎非常享受酒会的过程,“别说得我像什么不务正业的家伙啊……等一下。”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起的宝物:“啊小和一!”
……他们都在。是的,他们都在。
我看着古伊忽然甩开了我,然后飞快向和一跑去,紧紧地拥抱住他。和一被古伊抱在怀里的时候看见了我,仰起脸努力对我微笑。我向他点了点头。
这就够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在,就算失败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了。
第二次扫视全场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在C02门口徘徊的女孩,她拿着一杯酒站在角落打量着全场的人。明明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在这种场合里毫无违和。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拿着酒,然后视线朝我这边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怔了几秒之后我有些狼狈地扭过头,但这反而招来了女孩更加认真的眼神。我向古伊他们看去,古伊正在喊我:“喂西泽尔——我先和小和一出去一下!”
“……去吧。别被鲨鱼吃了就行。”我看着他抱着和一向外走,那个女孩还是在是盯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向那个女孩的方向望回去。再一次四目相对。
她似乎有片刻的惊讶,但很快神色如常,继续环视全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抿了一口酒,F现在还是在与人谈笑风生。一切都很平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古伊与和一走出餐厅的时候,他忽然扭过头,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扫视了全场人,不知何故那视线在F身上停留了很久。而那些人中也包括我。
接着他笑着出去了。
握住酒杯的力度不由的加大了些。我想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但是我就是没无法提出来去证实它,而古伊已经察觉了,或许还已经看见了事件的全部面貌。
……真是个该死的蠢货。
酒会的大厅内仍是平静的水面,但水面之下真的什么异常都没有吗?
TIME-15:07
古伊回来的时候和一已经离开了。古伊招招手,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与其相当确定,而他知道这件事是我从未预料过的。我有些惊讶,但是还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毕竟是船上惟一可以信任的人。
——“喂,西泽尔……你也是过来暗杀的吧?”
我承认后他忽然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他带着兴奋的眼神扫视了几圈,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东西:“唔……果然呢,这里的大家,说不定……都是来暗杀的哦。”
?!
“怪不得……西泽尔你察觉到了吗?现在的气氛有多么奇怪……”
他这样说着,一次又一次少是这周围的人,只是笑。
古伊盯着F的方向,逐渐收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表情。他忽然将我的脸扭过去,动作相当流畅。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他的手,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F。这次的暗杀目标F。
坐在角落,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小刀,开始削一个苹果。
曾在房间里听过的广播声响起来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请扶好周围的固定物体或依靠墙壁,前方有较大波浪。”
F抬起头。
船猛烈地摇晃着。
——画面仿佛一帧帧地放慢了,那把小刀由于船体的摇晃缓缓从他手中脱落,甩到了他的脖颈处,然后极为缓慢地刺了进去。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在一瞬间。
刀刺了进去。殷红的液体从创口飞快泄出来。
刺耳的拉长的痛苦的仿佛混合着哭号声的男性尖叫。
在餐厅内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TIME-15:28
没有一个人说话。
惊吓、尖叫、哭泣——普通乘客看见这一幕的正常反应他们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古伊挑了挑眉,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只能听见他的低语。
“竟然都没有人惨叫诶?哈哈……
“果然大家都是——”
你说对了。
果然大家都是。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遍遍播放着的广播。
“请各位旅客回到自己的房间。”
“请各位旅客回到自己的房间。”
“请各位……”
TIME-17:45
我查看了手机以及其他设备,没有信号。现在距离F已经死去了十几分钟,我正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事实。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相当危险的环境。
从上船开始就存在了,那种该死的、不对劲的感觉。我以为我一直身处于网外,但是实际上我一直都在这张大网的最中央。钓饵是那两百万,吊线则是那通电话,它长长地、长长地延伸着,一直将我与他们一同扯进这张网的最中央。
广播响了起来——广播……那是谁的声音?那是谁的声音?不是原本机械的女声,那个声音我熟悉的,我非常熟悉的——使用了变声器的C的声音。
——“由于F先生的意外死亡,这场暗杀游戏不得不被终止了。”
真的……是意外吗?
——“所以我们改一改游戏规则吧,把奖金加到两百万美金。”
刚才……其实只是一场绝妙的戏,对不对?其实你的初衷,你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吧?是这个——需要拼上生命的——游戏?
——“计时三天,请船上务必只剩下一个人哦。”
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人……?
我从来不是那种幸运的人,更何况船上还有我熟悉的人,让我和他们自相残杀……
更何况,我现在获得的武器——只是一根皮鞭。
——“那么……”
刚上船时的那种感觉,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再次向我涌来。
恶魔从来没有向我伸出援手、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过。它只是给我一个美丽的诱饵,引我上钩,就像垂钓的人,带着美味的、被挂在尖锐钩子上的钓饵,去钓一条饥肠辘辘的鱼。
等着我上钩呢。
……无论怎样都好了,我从来都没有被上帝眷顾过。
而现在,我等着恶魔的裁决之音。
“——计时开始。”
没有神会给我指引。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孤立无援地战斗。
——一直到我死去。
*00
休息室内的能见度很低,只能勉强看清室内的情况。这里很脏,一切都散发着霉菌和灰尘的味道,天花板上还有一片红褐色的血迹。墙体由于过度的潮湿脱落着片片白垩,甚至还有几处地方嵌入了子弹。
我深吸一口气靠在墙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等待工作人员分配雇主挑选的武器。但到现在为止房门还是紧闭着的,没有任何打开的预兆。我听见冷汗不停滴落在水泥地板上,知道自己将会适应这种日子,也有可能在适应的中途丧命于此。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在紧张,就像刑场上引颈的死囚等待死亡的来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在等待死亡。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的眼前竟出现了幻觉。我感到自己步入了泥沼的中心,身上黏满了秽物,身体一寸寸缓慢而稳定地往下陷。一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理所应当地继续将我往下拉去。我明白,总有一天这片泥沼会没过我的头顶,切断外界对我的氧气供给,将我的存在毫无声息地抹掉。
……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把短刀被扔到我面前。
短刀掉落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它大约有十五厘米长,是一把极钝的刀,甚至无法割开皮肤半分。
……给我挑这样的武器,他是什么意思?我顿时有些惊慌,不顾一切地捶着休息室的门,一股凉意蛇一样从后背爬上。我已能预想到了,角斗场上死的下一个人将会是我。
从哪方面来看我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写满恐惧的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抛出的骰子一面叫嚣着让我将赌资统统赢回来,一面给我一个充满绝望的点数。
——那把钝到近乎不能使用的刀子。
这都是因为谁啊。
发愣的时候那道门重新被打开,光从门外扑了进来。我抬起头仰视这道光,一时睁不开眼睛。一片金白交融中有人走了进来。我认识他,在前不久我们才刚见过面,那人是我的雇主。他看着我,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嘲讽的轻笑,蹲下来,在我耳边细声说——
“要学会自救啊。”
他指了指某一处墙角。我扭头看去,原本被黑暗遮盖的那一小块地方重新暴露在视野里。那里堆着几块尖锐生锈的铁片,还有——还有——
一块磨刀石。
00*
没有做噩梦,也没有任何预兆,却突然从睡眠中醒了过来。望着天花板,我突然有片刻的不真实感,但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不见。
现在是下午三点一刻。床硌得人翻来覆去无法睡着。
就在刚才,我梦见了四年前的一些事情,是那个十九岁的残废第一次以命为筹码来让自己活下去时发生的事。由于那件事的某些原因我现在头痛欲裂。
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梦里还是回忆,可以记住的都只有最后一帧画面。
——我浑身是血地站在下着暴雨的角斗场里。
不适感如潮水般涌来,就好像瞬间被推进水里,水灌入鼻腔而无法呼吸。强迫自己忘掉那个画面,我拿开毯子起身下床——目的并不是去工作。
两小时前,由于连续输了五场以上,我被角斗场的负责人列入黑名单。
恐怕起码有几个月的时间都要闲着了。
包裹里是几包白色粉末。
说实话我弄不懂这种东西的魅力在哪里。它被随意丢在那女人房间的门口。未来几天在她的毒瘾发作起来时,就需要靠着这东西活下去。
而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失去了给她供应它的能力。
她和它是我的噩梦。
我直视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
他的眉头永远都是皱着的,双眼一片涣散。身上的黑西装就像黑色的裹尸布,毫无生气可言,身体的右侧那只袖管空荡荡地垂着。在房间内惨白而微弱的灯光下,那人的脸竟显得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是一个蠢货的嘴脸,与大街上任何一个失败者都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的脸。
和往常一样,隔壁房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这边。房门锁不住,因此只能虚掩着。隔音效果不好,我能听见那女人正在和她的情夫谈话,彼此调着情,重复一些裸露而污秽的语句。那女人不时咯咯地娇笑,恶心到了极点。
连带着这个她一直生活过的城市,都被那女人污染得污浊不堪,让人拼了命地想离开。
都是因为她,我才会被拉进泥沼无法脱身,一直处在往下陷的过程,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没有向我伸出援手,就连最基本的自救都做不到。
……都是因为她。
下楼的时候路过那女人房间,一个男人从她房内推门出来。他穿着睡袍,看见我后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后恍然大悟似地大声说:“啊,你是她的侄子!我说呢,你怎么这么……”他打量了我几下,似乎是在寻找形容词,看见我的右肩顿时有些尴尬,想说话,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强行将句子接上:“……这么……这么像她……”
我瞥了他一眼,继续下楼。一股怒意正飞快冲上头顶。
真高兴现在能完全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01
角斗场是一栋半露天式的建筑物,以比赛的名义为赌徒们效劳。走投无路的人们会自愿走进来,用命充当他们下注的“骰子”。他们把这些鲜活的“骰子”抛在里面,让“骰子”身后的雇主们押结果,以此赢取下一场豪赌的筹码。就像现在,他们正坐在贵宾席上看着我们的表现——我就是其中的骰子之一。
上场的时间大概是五点。衣袖上别着的东西硌得手腕生疼。
站在我眼前的对手是个约莫二三十岁的流浪汉,蓬头垢面,身上套着件长长的灰色风衣,上面满是污垢。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我,抓紧了手里的匕首。
那匕首明显要比我手中刚磨好的小刀锋利得多。
我死死抓住小刀,手心的汗却让刀柄有些打滑。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体某处,原本凝重的脸色很快放松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知道他看的地方在哪里,因此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了狂似的的冲上去。灼烧感一寸寸蔓延上皮肤,原本正常的体温也慢慢变高,焦灼的情绪透进每个毛孔将五脏六腑统统侵蚀。冷静、冷静……现在还没开赛,这个时候动手会触犯规则……
我深深埋下头,清晰地听见那人吹着口哨笑说:“——喂,那边呆站的家伙,你这副样子简直太弱了啊。还以为会是什么麻烦的对手呢,没想到……”
……住口。
“为什么这种货色的家伙也能混进来——哈哈哈……完全没想到啊——”
住口……
“真是没想到——放心,小鬼,看在你这么年轻的份上,我会适当给你放点水的。”
住口……混蛋……
按照比赛规则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三米。裁判向天空中鸣枪昭示这场比赛的开始,枪声正好打在那句话的尾音上,一秒不落。下一刻,男人抓着匕首大步冲上来,脸上挂着的笑糅合了各种情绪,嘴角扬到了最高点。看行动轨迹他是想将刀刺向我的右肩——
这种毫不掩饰的嘲讽要怎么应付?
我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向左侧身,那男人控制着刀刃从右肩突出的部位划过,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独臂的劣势立即显现出来,只能忍受着撕裂的痛感抵挡他,却无法作出任何攻击回应。
他不停挥舞着匕首,动作快得几乎无法让人做出反应,每一处细节都透出狂喜的讯号。我知道了,他在折磨我,就像猎人折磨快到手的猎物。这人是个老手。没有时间思考,只能遵循身体本能尽量躲避刀刃。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消耗战。
“你这样的表现是因为生理缺陷呢,还是因为只有这点能耐?”男人顿了顿动作,笑:“如果是这两个原因造成的话,那就快点结束吧,我向来喜欢速战速决。”
心理障碍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试图死死盯住他,但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慑力。男人高举那把匕首向我走来——不错,是“走”。他从头到尾都在恐吓自己的猎物,将其慢慢逼近绝望的深渊,看它面对自己心惊胆战,直至承受不了恐惧主动跳进深渊,以此为乐。手臂还处于一种半无力的状态无法主动攻击,但幸运的是小刀从未从我的手上滑落。现在,我只能在他将即将接近我的时候向后退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笑和魔鬼一样狰狞,他的眼睛和他手里的匕首一样闪亮。
四步,五步,六步。
我听见我全身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仿佛快要失去呼吸的能力。
七步,八步,九步。
我能够预见自己的人生被这个男人用匕首硬生生斩断,碎屑掉了一地。我的头颅被人抓起把玩;我的内脏被人踩成软绵绵的肉泥;我的手臂被车轮狠狠碾压,连骨头都碎成了沙;一切一切残留下的骨殖最后都被一把火烧掉,留下一摊灰,最后被风吹散。
十步。
没法再后退了,再退后一步就会出局,这样不仅是自己包括身后的雇主都会连累。我用眼角余光飞快瞟了自己的雇主一眼,却看见他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输赢,只是心血来潮想看败者狼狈的样子。
难怪要选择我这种人比赛……看弱者垂死挣扎的滋味一定很有趣吧?
为什么我身边的每个人都依靠我来满足他们的怪癖?我连身为自己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天空越发灰暗,暴风雨正在城市上空聚集。
我咬咬牙,努力抬起手臂。
——还没来得及挥刀,那男人就高举匕首,猛地向我的腹部刺去。
01*
雨越下越大。我撑着一把黑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空把大街染成了灰色,街道上车辆寥寥无几。已经好几天了,暴雨几乎要把一切都给冲散。时间明明是下午,但外面的景物看起来却恍若凌晨。
右手边有一条小巷,我朝里面瞥了一眼。
小巷里似乎刚发生了一起围殴事件,地上满是血,还有很多带有血迹的杂物。一个少年蜷缩在墙角,或许是刚才这起事件中的主角。他已无法起身,额角一道长长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由于伤口淋雨的缘故,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我看见少年的脸很脏,除了污垢和血液还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的液体。他的同伴跪在地上紧抱他。一条流浪狗在一旁温柔地舔舐着他的伤口,想让他的疼痛减轻些。他们专注得都没发现有个陌生人站在巷口窥视着自己,只是尽可能地放轻动作,让彼此安心下来。
他们是同伴。他们在保护他。没有人说话,周围只有嘈杂而冗长的雨声。
我在巷口站了十多分钟,一直默默看着他们,直到那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起来,带着那条流浪狗缓缓走到小巷的尽头。他们的身影逐渐在我视野内消失不见。
……同伴啊。
我想起了古伊与和一。他们是我生命里面少数值得信任的人之中最重要的两个。
——但他们现在都不在这座城市。
雨稍微大了些,加快了速度不停击打伞面。我加快脚步走出这条街。身体上的几条陈旧的伤疤因几日前的受凉而隐隐作痛,特别是右肩那一处。
雨水曾把它洗刷得发炎,但怎么也洗不掉渗出来的血。它就像小溪一样缓缓往外涌,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我现在还记得那几天因发炎引起的高烧导致眼前发黑,触目所及的场景全都扭曲了起来,一片片黑影在眼前飞来飞去。身体烫得灼人,每每隔着纱布触碰伤口都会换来身体一阵猛烈的抽搐,然后便不由得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嘶吼试图减轻疼痛。在这种情况下伤口竟然没有感染,真是奇迹。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过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或许古伊与和一曾见过,但这已无法确认了。
我突然想起,自从被那女人领出孤儿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以受伤为代价让自己活下去。比如抢夺物件时仅存的手脚差点被打折,比如在帮那女人在毒品贩子那里交易成功后把钱抢回来腰部被捅了一刀,比如……在角斗场上那种近乎自杀的方式。
雨还在继续。随着雨势的增大,那些旧伤口突然像喷发的活火山狠狠吐出熔浆,迸发出新鲜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我感到身子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高烧的那段绝望的日子里。在街上走的够久了,该回去了。
……真想死掉。
*02
男人的力道很大,我与他手里的匕首擦身而过。他的手在落空后即刻一甩再次扎去——腰部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我知道自己被刺中了。
刚才一直在内心说“住口”人是谁,为什么现在会这么狼狈?不是还想证明给这个男人看看自己的能耐有多大吗?怎么只有避闪的动作了?我想让还在依靠本能躲避的蠢货清醒然后反击,但那男人的攻击密不透风,无法找到破绽。
再往后一步就会越过警戒线,那样会被视作认输,因此我只能在这里躲避他的攻击。他还是保持着微笑,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现在我已与他纠缠了许久,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如果不想输的话必须要反击。但如果要反击的话,一定要牺牲些什么。
……来吧。几道电光闪过,我听见雷声响了起来。
下一秒男人的匕首再次朝我扎来,我顿了顿避闪的动作,猛地迎了上去——
然后,我和他一起看着那匕首狠狠扎进了我的右肩,血水溅到他的脸上。男人飞快拔出匕首,准备继续攻击的手定格在了半空中,脸上有片刻显示出震惊的神情。趁着这个空隙我用力往他腹部踹了一脚,飞快跑到安全地带。创口很痛,但痛感使我完全清醒过来。我能想象得到自己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男人静默许久,才背对着我说,“……你的脱身方式还真是大胆,居然不按常理出牌……那么,来玩真的吧。”他眯起眼睛,“算是对刚才那一脚的补偿。”
裁判又向天空中鸣了一枪,我们知道,比赛时间已过去了一半以上。这种比赛的时间都不是很多,像我们这种级别的话一般只有二十分钟。他抓起匕首向我冲来,一瞬间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手经过刚才的疼痛终于能活动起来了,我便也紧握小刀迎战。
在他冲来的时候,暴雨倾泻而下。
伤口被雨一淋立即起了反应,让人直吸冷气。刘海被雨水黏在眼睛上,我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身体上的疼痛一直在啃噬着意识。我勉强聚集注意力,专心对待冲过来的对手。他扬起手朝我身体左侧捅去——他想切断我的战斗力,还真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男人的动作越来越快,情绪也愈发焦躁,最终被我抓住破绽压制在十步后那条警戒线上,而代价是他的匕首再一次刺中右肩重创那条伤口。
新伤比前一道口子还要深太多,连匕首都被卡在了骨与骨之间,男人费了很大的力才拔出来,这种伎俩我已用过一次。疼痛如山洪一样汹涌而来,雨水混着血液不停在身上淌。我已分不清额头上的液体到底是冷汗还是雨水。
我想……活下去。
就算像野狗一样毫无尊严也要活下去,就算被那女人永无止境的支出压垮也要活下去,就算被各种东西折磨得不成人形也要活下去。
所以我发誓,绝不会死在这里。
那把小刀我还没使用过,一次也没有。无论手里的是什么,现在都不能浪费在我手里。因为我想……活下去。
雨水凉得刺骨,打在身体上成了最难摆脱的负重物。我已顾不上什么了,握着小刀不顾一切地向他刺去,也不管他身体哪个部位才是弱点,只是不停戳刺着。手臂上爆发出一阵阵疼痛,男人的匕首深深刺进我的手臂,他仍有想让我丧失仅存的攻击力的念头,但因为我进攻时保持的距离导致他只能攻击到手臂。现在他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没了。我死咬着牙,几乎要昏过去,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不间断攻击。
这是我惟一能够取胜的方法,惟一可以……活下去的办法。
那男人不停发出闷哼,我顾不上辨认这声音是不是由于疼痛而发出来的了。手臂上已深深浅浅多了许多道伤口,全身的力量自这些伤口逐渐被抽空,没什么力气可以继续进攻了,戳刺的力度越来越小。
而他看着我,似乎在一瞬间内明白了些什么,眼睛又亮起来。
“再见。”他说。
他突然改变了策略,抓住我们的武器一把丢开——只是片刻,我又被他完全地控制住,被狠狠掐住咽喉,他的双手在一寸寸收紧。
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意识也逐渐开始流失。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他背后越来越暗的灰色的天空。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耳边越来越响的雨声几乎要穿颅裂耳——它在急切地提醒着我,我忘了一样东西。
……的确,差点忘了那样东西。
对我来说,“短刀”要是断了,就叫做“小刀”。被弄断的部分现在还别在衣袖上,硌得人手腕生疼。
我以最快速度把手背过去,将那东西取下来死死抓住。我尽可能地从越来越窄的呼吸道中争夺着氧气,试图让自己的力气恢复一些,全部聚集在手上。
——那时在休息室里,我用铁片把刚磨好的短刀最锋利的部分弄断,别在衣袖上。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手的了,我只知道自己竭尽全力对准男人心口的方向一捅,接着便被不停溅出的血水弄脏了脸。那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努力让自己将刀刃越插越深。在刀刃完全没入男人胸腔时,他已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死死掐着我脖颈的手终于松了松,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双充血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男人向后倒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后我也倒了下去。拜他所赐,每根神经的末端都像被烈火灼烧,疯狂地传递着疼痛的讯息,伤口被雨水一冲顿时疼得不能自已。我现在才感觉到疼,无尽的疼痛使我浑身发软。我不知道这一切有没有结束,也不知道男人怎么样了,只知道自己的伤还在汨汨流血。几分钟后,我强撑着站起,看向裁判席。
裁判第三次向天空鸣枪。我的雇主隔着雨幕看我,一脸平静。
还没顾得上看……地上的那个家伙……怎么了?
我们之间只有我一个人站了起来。
02*
……好想死掉。
我躺在床上直视着白垩脱落的天花板,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蔓延开,因低血糖而产生的眩晕一阵阵往头顶涌。
我是绝对不会去做自杀那种蠢事的,只有最彻底的蠢货才会想到自杀。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可以激怒别人杀死我的契机。
——对了,我的刀子在哪?
可惜一直都不是那种幸运的人,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已经看不见什么希望了,死也不算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我不会主动寻死,但如果情绪低落到那种地步的话……
——那人之后还和我说了些什么?算了,记不起来了……
……不,我到底在想什么?
——那把刀子在哪?
如果有人能拉我一把就好了……啧……现在的处境……
——那把刀子在哪?
*03
……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
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男人的尸体被拖走,在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我的雇主从贵宾席走了下来。
“好了,我们的雇佣关系到此为止吧。”他看着伞外的大雨,用愉快的声音说:“感谢你让我看了一场不错的戏。报酬我会如约付给你。”
我强撑着站在雨里,全身上下的疼痛让人不住地颤抖。他戏谑地看着我,猛吸了一口嘴里的雪茄。我们之间只有无尽的沉默。
最后他先离开了角斗场。但在此之前,他将一张纸条塞在我手里,那是他在看我比赛时写的,尽了身为旁观者的责任。我强忍身上的疼痛展开它,看见上面写道——
“目前你还没有刀法,只能依靠本能和求生意识去攻击对手,其中求生意识非常强烈,让你侥幸取胜。但我猜,有一天你会因为你自己死在别人的手中。”
我死咬着牙,继续看下去:“那时你会对你所处的世界完全绝望,直到有一种感觉完完全全取代了你的求生欲,而那也是你的本能之一。”
最后的几个字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但还能依稀辨认。一阵风吹过,那张纸条被吹到积水里,墨水写的字马上被水泡得完全化开。
“你的死亡本能。”
大雨扭曲了整个世界。
03*
橱柜的柜门被完全打开,里面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存放的的瓶瓶罐罐全空了,甚至没有一丁点食物的碎渣。我皱眉在里面找着东西,那女人的情夫却在这时候推门走了进来。
“喂西泽尔,”他向前一步,热切地望着我,“我听你姑妈说你有份报酬挺高的工作……嗯——养活好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吧?”
“……你想干什么?”我的动作停了停,努力挤出一句话,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
我在找当年那把小刀。有段日子每晚我都在打磨它,但是它却在几个月前消失不见了。今天突然想起来,一时心血来潮,想找到它重新看看。
找不到也无所谓,它曾给我带来的求生欲望已被时间与现实消磨殆尽。
而且我确信如果现在找到它,我会一把抓起刀猛地向这人胸口扎去。
男人搓了搓手,一脸虚假的笑:“没什么——我和你姑妈感情不错,她要的东西我也经常给她,你看……我最近有些麻烦,你是她侄子啊,一定会帮我,对不对?”
似乎有片刻停止了呼吸。反感从每个毛孔渗进身体,每一个内脏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令人反胃的气息,无论是因为他的态度还是他本身。
手指在橱柜深处摸到了一小块突起的地方,似乎会是某个暗门的开关。我顾不上男人琐碎而谄媚的唠叨,仔细向里面看去,按下。
那暗门就是这样被打开的。里面有个布包。我将布包拿出来,在橱柜里面打开,因此他看不见我手里的动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武器。
这是把黑色的手枪。配备了充足的子弹,惟一的不足就是太过老旧。我知道枪的使用方法,但对于构造一无所知,因此根本不会检查和修理。这有些让人头疼。
男人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知为何非常熟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抓起枪指向他。
他一惊,看清我手里的东西后脸色变得惨白,嘴唇抖动,过了好久才带着颤音强笑着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嘛,西泽尔……”
“滚。”我瞥了他一眼,提高音量,“永远都别来这里一步。”
在枪口下他几乎快要晕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出了门,眼神里满是惊恐。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想笑。我细细把玩这突然而至的礼物,它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感觉,这就是这种武器的威力。如果有了它的话……我将它死死攥在手里。
手机突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放下枪,按了接听键。
“你好,我是C。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电话那边是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声线扭曲,很明显使用了变声器。那个声音的主人带着笑意说——
“你愿不愿意帮我去暗杀一个人?我给你二百万的报酬。如果可以,我们马上就能签订合同。”
——我又像多年前一样高烧起来,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觉。
将我向幻觉深处拉扯的,是那把枪,那把刚找到的、老旧的手枪——如果有了它的话,让那女人安乐死是毫不费力的吧?
两百万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足够我给一个吸毒成瘾的女人判死刑,也足够让我永远离开这个令人作恶的城市。
——那幻觉改变了眼前的场景,我看见,我看见了——
我能依靠它拿到钱,依靠它抓住恶魔的手,依靠它爬出我身处的泥沼。
——恶魔朝深陷泥沼的我走过来,笑着伸出援手。
*04*
场景似乎是在一艘轮船上。我看见了很多人。他们手里是各异的武器,与我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脸上全都是针对我的戏谑。我抓起身边的重物试着打破那层玻璃,但是毫无效果。
只是一瞬间,我看见有一个人冲了上来,狠狠打破那层玻璃,玻璃的碎渣迸射到我身上,划出多道伤口。那人的武器很快就刺破了我的动脉,血流了一地。
——我看见我的人生被这个人用刀子硬生生斩断,碎屑掉了一地。我的头颅被人抓起把玩;我的内脏被人踩成软绵绵的肉泥;我的手臂被车轮狠狠碾压,连骨头都碎成了沙;一切一切残留下的骨殖最后都被一把火烧掉,留下一摊灰,最后被风吹散。
只是一瞬间,梦醒了。徒留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场景。
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早晨六点。
经过几天的暴雨太阳终于再次升了起来,照射着依旧潮湿的街道。我隔着窗子,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所处的城市,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那是一种类似于快要从囚牢里逃脱的感觉。
是时候收拾行李了。因为马上,我就要上船了。
——我在泥沼里狼狈地停止了挣扎,吃力地抓住恶魔伸来的手。
FIN.
我不知道我和他有怎样的关系。
由于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本能地觉得很熟悉。
但是当我清醒的时候一切都明白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们从未有过区别。
——“我会回来的。”
我看见他这样对舒谦说,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转瞬即逝。像是三月里下的一场雨一样淅淅沥沥,带着潮湿而温柔的水汽。
——“……抱歉,我弟弟还在等我回去。”
我看见他抓着武器低着头,在彻底割破对手的动脉之前这样轻声说道。“舒龙陶”的眼神一片朦胧,就像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在那个小巢里与舒谦一同度过的、长久的、安逸的时光。虽然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我依然能看见那个人脸部的肌肉轻微地拉扯着,牵出一个细小的弧度。他笑了起来。
那个“舒龙陶”笑了起来。不为杀人,不为对手减少这一事实,不为那二百万。他这样不合时宜地笑起来,却单纯是因为与弟弟曾经一同度过的时光而笑。
——“……够了。你到底想怎样?”
——“好玩也好,怎样也好,这样对待人的生命、践踏他人的感情,你到底是想怎样?这样做……这样做本身就是一种”
我看见他捂着身上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从创口处汨汨流出来,像是一条小溪。他瘫软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这个人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然后又低下头喃喃自语。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是不是说给整场游戏背后那个神秘的组织者“C”?他就这样靠在门板上,紧紧捂着自己的伤口,红色的血流出来,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他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弟弟——那个我或者说是我们熟知的孩子?为什么他的脸和我的这么像?这是否会是一部电影,但这种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那个人的呼吸声忽然变得非常短促,嘴唇轻微的张合,像是在反复念着谁的名字,他的身体堵住了门而无法打开房间。那个口罩忽然掉下来了,我看见,我看见那张脸——
那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脸——
那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脸……
那是我的……
——那是我。
我惊醒了。
窗外传来一阵阵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很好听。我有些恍惚,双眼只能看见天花板上一片灰色且并不明亮的空白,过了几分钟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舒谦这个时候应该还没起床。我下了床穿上外套,走到洗手间里洗漱。
镜子里面映出我的脸,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而这张脸刚才就在梦境里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出现过。我愣了一下,被水龙头里突然涌出来的热水烫到了手。简单处理之后我再次注视着镜子里的我。
没有长发,戴着眼镜。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和我的脸?他的家人为什么会和我一模一样?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吗?谁可以给我答案?
……这些问题统统都没有答案。
我大口呼吸着,撑着墙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瘫软在地板上。耳边忽然一片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给舒谦做早餐。
“所以你就这样忽视我的存在吗。”
昏昏欲睡。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张脸,那张与我极其相像、或者说是一模一样的脸。那个人摘下口罩,嘴唇一张一合轻声说,像极了梦里他死前喃喃的那个场景。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快要炸裂开来了一样。我隔着教室的窗户看见了舒谦,他正在和后座的人讲话,脸上是一种兴奋的表情,开朗而活泼,与任何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然后我又想起梦里“我”上船之前轻轻抚摸那孩子的头顶时,“舒谦”的脸上极其平静,但在眼眸深处能看见一丝细小的依赖和一种无法名状的情感。
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一样。
“……醒一醒好了。”
他伸出手,语调里好像有一丝不明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上过游轮,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人。我们也从没有过那样的经历。
所以这些都是子虚乌有不是吗?
都是子虚乌有对吧……
“……你就是我啊。”
你就是我啊。
你就是我啊。
你就是我啊。
想要反驳这种话语的真实性,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都是真的对吧?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穿着白大褂,有着黑色的长发,眼里流露出冷静的神情。我伸手摘下了他的口罩。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非常抱歉,因为无论怎样,我就是你呢。”
他的声音像是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