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对于一个曾被暗杀过一次的人而言,艾勒特的居所实在太过张扬了。他选了一处山坡上的房子,蜿蜒而上的石阶砖块铺得整整齐齐,绿荫错落有致,时令的鲜花在被安排妥当,见不到多大尘土。山脚和山腰处的居民抬头便可见到那房屋,打趣道一个瘸子竟选了这么不方便的地方,若是城郊倒也罢了,可他偏要住在山顶。 要是有人问起,他只会笑眯眯地说自己曾经打过仗,护了将官,这栋不合心意的宅子自然是别人赏的,不好拒绝,亦难变卖,只能将就着住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的话,艾勒特偌大的宅邸并没有长期的仆役和管家,他会定期请帮佣和园丁来照料他的房子,给钱时虽不小气,可也不能说是阔绰。他为人做事老实善良,一来二去,比起瞬息万变的城中事,艾勒特和他的房子就这样被人留存在记忆的角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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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吗?我在顶楼造了两座泳池,一座室内的,一座室外的。”
埃弗斯特盯着我说,“记得,给你家那条小鱼用的吧?你都不怎么让我看,说是帮佣都不知道还有个顶楼,做得真不错。”
“我本来是想建在地下室的。”
“甘愿让你的小鱼住在逼仄的地下室?”男人挑着眉哼了声,“稀奇。是谁嚷着地下室不好才买了那栋房子?玻璃温室、泳池和夜景。天啊,艾勒特,别在我面前掩盖你喜欢那条小鱼的心思,这没意义。”
我的脸在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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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下的时候,天被刷满灰色,水滴落在玻璃温室的顶上,哒哒地打着。有时有风,将玻璃吹得吱吱作响,有时又只有雨声和阴暗的云朵,像是天真的要落下了。
往往这时候艾勒特会坐在泳池的扶手椅上,扶手椅在右边,于是我只能看到他的左脸,而那部分脸孔大部分都被眼罩和伤疤包裹起来,我看不真切,便游到他身边,讨他的话说。
我的主人——我的养父很沉默,不似是沉进发明中的沉默。雨让他坠入旧时的思绪中去。我露出疑问的神色,艾勒特便回答。他提到自己有个表弟,他的表弟有个美丽的妻子,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相识。他提到夏季河边的旺盛的野草,提到秋季落下的橙黄色枯叶和即将吹到的寒风,唯独不会多提春季。他说有一个含苞欲放的春天,有鲜艳却不浓烈的花朵和阵阵海风带回幸福的滋味,有生命,有爱。他的表弟在笑,安娜贝尔也在笑。
然后他就会停下,任我如何摆尾示好他都不会多说一句。我去扯他的裤管,拉他的手,水把他的衣服拍湿,艾勒特蹲下来,轻抚我的头。
“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吧。”
我很想说我快长大了,人鱼的生命周期和人类完全不同,我很快便会长到适合听这故事的年龄,也许是下个月,也许就是下周,你总得告诉我的。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是什么让你像是要投进雨中去,要离开我了?
我想把你拉下来,看你湿透,水浸入你的衣领,进入你的伤口,你的旧伤更加疼痛。爱我。你颤抖,你想离开,但我不会让你离开。
然后我会亲吻你,在温暖的水下,你的额头,沿着鼻翼吻到嘴唇、下颌。爱我。只要我想,你便会呛水,肺被填满,会挣扎、抽搐,最后我的灵魂就会填满你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你会一直爱我,你应当爱我。
“在想什么呢,乌尔斯?”
——没、没什么。我觉得雨好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艾勒特笑起来,他总能读出我的意思,被雨弄得皱紧的眉头舒展开,“很难受的,衣服都会贴在身上。如果不巧,你有伤口,那溅起的泥沙会让你疼痛,布料纤维也会卡进去,等干了,可就倒霉啦。”
——不知道,干了就会疼吗?——
艾勒特望着我,眯起眼睛,有苦味泛在他的眼底,“不,伤口会一直疼。和在水里不一样,愈合的速度会很慢、很慢。”
我无法理解,若是我夺取这具躯壳,我就会理解了吗?
但这便是要让我失去他,我得到他的同时又会失去他,我该如何接受这件事呢?
“你说,我该不该给埃弗雷特找一个伙伴?”艾勒特突然问,嘴角弯起,满是恶作剧的样子,“我是不是该给他找个红发的人鱼?会唱歌的,还是像安娜贝尔那样,总是有活力的?”
——他也想养孩子吗?——
“哦,不,他不想。他想要的是……他不想要孩子,不像我。”他仿佛只是为了回答自己似的喃喃自语。
——艾勒特……为什么、——
我抓在水池边缘,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这种情绪。
——你为什么要我?——
男人看着我,停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我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和黄铜气味,在衬衣里,在他的发间。雨水的声音变得响亮,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鱼尾沉进水里,温室的盆栽沙沙抖动,一切都有了惶恐的味道。
“不是我要你。”他最终说,“是你要我。”
“你很漂亮,不仅如此,你还很残忍,你符合每一条我对孩童的期望,乌尔斯。”
像是我的腹部被剖开,我的肋骨,我的脏器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从肉到骨,从骨到肉。血管和经络都展开、摊平,给我爱的他不断审视。艾勒特,艾勒特,我的养父,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他死去的那天我穿着他的皮囊,跑出去。我用他的身体跑过只在温室里望见的街道,跑过石板和泥土,跑过我从不认识的人群。雨落在黑色的夜晚,如他所说的那般使我疼痛,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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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了它们。”
“我同意。”
“我要它们感受我的痛。”
“我支持。”
“我要把它们分开,挖掉他们的眼睛,折断它们的脊髓;我要让它们变成一片一片,刮掉,刮掉它们的所有;我要让它们哭并且笑,要让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挤进它们的脸。它们要生病,要痛苦,要有爱并且失去,要有我们的一切。”
“我允许。”
埃弗雷特看着我,他的面孔竟有一丝艾勒特的神情。
“我们一起。”
TBC
Chapter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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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厄尔”习惯利用每日清晨的洗漱时间进行冥想。
用毛巾热敷脸部,在下巴上以转圈的方式涂抹刮胡膏,待白色浓厚的泡沫平铺于面庞后,便可以进行清理。拿剃刀的手需要掌握恰到好处的角度——通常是锐角,从上到下、由左至右一点点刮掉不修边幅的胡渣,最好是逆着胡根生长的方向清除。一切都做完后再对着镜子审视,回忆脑海中朱厄尔·贾勒特的模样。
现在占据着这幅身体的是埃菲墨希索斯,他对这个名字毫无感情,自然也是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其含义。而照镜子的时候又的确很容易使他联想起曾经的朱厄尔笑容,隔着玻璃或者再加一层银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便于他寻求参考。
“早安。”
插图: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08121/
这个词具有某种魔力,它能开启朱厄尔顺利的一天。镜子里的男人调试各种角度,尝试还原记忆中的笑容,虽然是同一张脸,但他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微妙。
是气质?朱厄尔摸着下巴,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只要他坚信自己是朱厄尔,那他就是。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毕竟观赏赛即将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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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勒特是二次工业革命期间快速崛起的家族,老贾勒特目光毒辣,坚持改革公司的持股性质,虽然存在风险但收益同样颇丰,很快他便令自己的家族名声鹊起,在上流社会占据了一席之地。然而即便一只脚跨入了上流社会,贾勒特依旧只属于成功企业家,如果想要与更上层的人接触,他还需要合适的领路人。
伯利辛根恰好在此时出现,这个新兴贵族家族于事业初期就大力支持贾勒特,直接结果便是在后者几乎垄断有色金属的冶炼与加工产业时,成为了第二大股东。伯利辛根家的男人人均机会主义者,小伯利辛根享受着父辈们的福利仍觉不够,更渴望创造出自己的事业,眼下他将目光瞄准了人鱼协会,希望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埃菲墨希索斯正是贝尼迪克特·伯利辛根的前宠物,他喜欢一切新奇的玩意儿,但又三分钟热度,饲养人鱼在他看来只是商业操作的一环,虽然在他将这条有着巨大尾鳍的雄性人鱼带回家时,确实非常感兴趣。
贝尼迪克特曾尝试以各种方式想要探明人鱼的秘密,但都无疾而终,他思来想去认定照这个势头下去人鱼商务及相关衍生产业必然极具价值,干脆耗重金加入人鱼协会捞了个挂任职务一劳永逸。事实证明伯利辛根都具有投资的潜能,不出两年时间贝尼迪克特便连本带利赚了个痛快。这就好像是赌马,在这点上他的观点与现任会长乌奈倒是出奇一致,人人都想当机会主义者,但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实力与运气。
“早上好先生,请容我汇报您今天的行程安排。”
家族助理通常是自幼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的,身为三男的贝尼迪克特虽然享受不到这个待遇,但他更中意自己的选择。胡契克·斯泰恩有着犹太人的所有优点,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着实费了贝尼迪克特不少精力,幸好他从来都是不吝啬投资的人,只要收获符合自己的预期。
在贝尼迪克特的默许下,胡契克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今天的主要安排是与乌奈见面。鉴赏会组织在即,他们需要坐下来商讨的事情数不胜数,比如前几年协会在贝尼迪克特的建议下引入了鱼缸材质行业标准,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他享受一辈子的“荣誉副会长”头衔。
女仆为贝尼迪克特整理着装,他则同时快速在头脑中进行事项梳理。算来时间应该也差不多该更新行标了,这次要想办法再多拓展一些生意。
“马车已经备好,您随时都可以启程,贾勒特先生已先行联系,表示静候您的光临。”
“朱厄尔,”贝尼迪克特转动胸前的家徽,左三下,右一下,接着摆弄自己的尾戒,“虽然我已经熟悉了与老贾勒特打交道,但小贾勒特也挺有趣。”
胡契克没有搭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等待。
“那个……给人鱼起了个又长又奇怪又拗口名字的,就是他?”
“是的,小贾勒特先生为您赠予的人鱼起名为埃菲墨希索斯。”
“居然不是杰克,我还以为会是杰克,”贝尼迪克特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说,昂起头颅用鼻孔出气,“那么给人鱼起名字的朱厄尔·小贾勒特先生,希望我们今后合作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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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厄尔不是第一次经过人鱼会馆的正门,当年被贝尼迪克特租下来时,正是乘着南瓜马车造型的精致水箱风光无限地从此处离开。往后的几年虽然按照协会要求定期返还并且行头一次比一次奢华,但朱厄尔基本没什么印象,毕竟被带回协会意味着失败,他并没有把握住有限时间内的机会。
这身体原本的主人也曾受邀参观过一次人鱼会馆,之后便对人鱼着了迷。这些记忆都是朱厄尔通过接吻了解到的,那个时候的记忆只是片段形式,但每一段都鲜活深刻,等正式窃居后,他才拼凑出那次的人鱼馆会面是俩人初次见面的信息。
而现在,他返回了这里。某种意义算是他的“家”的地方,还是鉴赏会开幕前夕这样的特殊时刻,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的人是贝尼迪克特的话,他会更高兴。也许吧。
“按照我们之前谈的,我虽然推荐你,但正式的合作项目还需要你与乌奈商讨。”
朱厄尔点头:“伯利辛根先生,我认为你可以像相信自己那样信任我。”
贝尼迪克特闻言挑起一侧的唇角,整个面部的表情基本没有变化:“在这之后,我希望能给自己好好放一个长假。你去过埃及吗?尼罗河?我有点兴趣。”
两个人随后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进入会馆内部后,贝尼迪克特轻车熟路地将朱厄尔引荐与乌奈。洽谈整体是在轻松友好的氛围下进行的,基本环节敲定之后就剩下简单的签字程序,当朱厄尔收下写有乌奈与自己签名的合同后,终于松了口气。
接着贝尼迪克特暗示两个人需要点私人空间,朱厄尔从善如流地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了办公室。在他出门的时候乌奈的助理借机进入,随后他在门口遇见了一个穿着打扮并不像业内人的男人。
“早、早啊……!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男人热情地寒暄,但看得出有些尴尬。朱厄尔回忆了下,确定这个时间段属于自己与贝尼迪克特,但依旧毫不犹豫地进行回复。
“你好,这位先生。预报说今天会是晴天,希望你度过如天气般美好的一天。”
朱厄尔让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他本人和身体的原主都不会这么做,但现在必须这么做。
助理很快就引着乌奈出来了,朱厄尔见状便告辞离去。他不清楚贝尼迪克特需要多长时间,同时也不想太早回去,在这个男人身边他总是倍感压力。贝尼迪克特是标准意义的商人、投资家与剥削者,他对商机的敏感度堪比鲨鱼,万里之外的哪怕丁点血腥味也能吸引他千里迢迢赶来。再加上又是从未被得手的前任主人,朱厄尔甚至认为只有钱走进过他的心。
总之,如果说有谁能拆穿“骗局”那就是贝尼迪克特了,朱厄尔想,这个人类是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从不会为爱动容。现在他们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牵连在一起,而贝尼迪克特对于任何有损切身利益的事情必然是深恶痛绝。
男人或将是他最大的阻碍。
朱厄尔抬起头,玻璃制作的墙壁内荡漾着深绿色的水。他闭眼倾听,感到了宁静,某处传来细碎的荡漾声,他深呼吸着,回忆自己在水中的感受。
片刻后他觉察到视线,睁开眼睛与另一侧的银绿鱼尾人鱼对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