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其实自己记不住别人的脸。
能记住眼睛的颜色,也能记住对方的言行和表情乃至无意间的小动作。虽然不是很明白发型方面的事情,不过身边的人换了发型的话一般也能发现。可是只要对方不在面前,就想不起对方的长相。该说是长相呢还是五官的排列呢……啊对,看过那个吗,帝都大剧院的宣传画片,明明其它细节都清晰可见,却只有人脸的部分全部涂黑,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嗯。
在军队的时候只要记住编号就可以,退役之后的第一份工作虽然也是教师但学生就只有一个。安昙野家的大小姐学艺期满之后家主将自己推荐到九十九神高,开万事屋的酒友似乎还认真地为自己担心了一阵子,只是实际到任之后才发现单凭自己能记住的特征也能轻松分出每一个学生,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人和人之间真的就只有这点区别。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也跟其它日子一样,三两成群的面容模糊的矢絣纹和诘襟学兰互相打着招呼走进学校的大门,漫天樱落如雨,正是一年中樱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九十九神高养护教谕狩津连打开保健室的门窗,靠在门口看着一年一度的盛景,发出了这个季节特有的感叹。
“哦哦,又到了花粉症患者挤爆棚的时期啊……”
结果那天保健室的第一个访客不是花粉症患者,而是一个山犬半妖的小姑娘。金色的眼睛和带有铃铛的发饰比起山犬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稻荷的眷属,少女进了保健室之后只是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上,仔细一看本应是直立在头顶上的三角形犬耳有一边以相当奇怪的角度耷拉了下来。好了,虽然话题有点远,不过这里先说一下犬类外耳的构造吧。虽然跟人类外耳一样主要由软骨组成,但犬类外耳的毛细血管与末梢神经数量比人类高出许多,这个构造增加了外耳的灵活性让犬类能比人类听到更多的东西,但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比人类更加敏感,所以如果折成那种样子,一定疼得受不了吧……
这么想着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产生了剧烈的幻痛,狩津连转过身去假装寻找消毒液,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沾着消毒液的棉球碰上耳朵的一瞬间,少女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而开始的对话似乎没起到多少作用,他停了手看着微微抖动的耳朵末端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安慰。
“抱歉啊,很痛吗……”
答案显而易见的愚蠢问题。即使如此学生还是会礼节性地回答“不,没事的,小伤而已”,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日常会话中的一种吧。狩津挠着头吐出一口气,换上新的棉球继续消毒的时候努力无视了比刚才抖得更加厉害的耳朵尖。
扭成这个样子一定很痛吧,他再一次想道。人类总会通过既得的经验将视觉信息和身体感觉联系在一起,听说这就是幻痛的由来。那个时候的那个人应该也很痛吧,他漠然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为了逃避越来越真实的幻痛一样轻轻甩了甩头。
因为耳朵——尤其是山犬类的耳朵比较纤细,所以不能轻易固定,只是做消毒处理之后简单地贴了湿布,这段时间要小心保护耳朵,绝对不能让它受到二次伤害……尽职尽责地做完应急处理说完注意事项之后才发现女学生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在听也没有站起来的打算,他靠在桌子旁边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突然瞄到抽屉里樱色的和纸包裹。安昙野家昨天托女仆送来的红豆大福,他吃了一个之后就将剩下几个全部塞进抽屉然后遗忘了它们的存在,倒也不是说多讨厌甜食,只是单纯地吃不下去那么甜的东西,虽然总算是什么和果子老铺谨制的高级点心所以拿去送女学生可能不错不过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嗯,女学生?
“这个给你了,你没吃午饭吧?(猜的)”
女学生往上一跳双手接住大福的样子微妙地很像接住主人飞盘的小狗,他一边思考着山犬的血统原来连这种方面都会影响啊居然一个大福就把她逗笑了啊女性都是专门有个胃用来装甜食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啊太厉害了之类的失礼事情一边收拾起用过的器具,再抬起头的时候金色眼睛的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保健室的门口。
“啊,樱花……”
置身于漫天樱花之中的女学生,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风景。他直起身来笑了笑,亲切地这样回答她。
“不,都是红豆馅的啦。”
早上好啊染谷同学。……染谷同学——别藏了出来吧染谷同学,你又忘记把我桌子抽屉锁回去了。嗯,早上好。不不你不用过来,你就站在那,对,啊坐着也可以,坐吧,机会难得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不,我不是指便当的口味!而且为什么我的便当让你来做好像还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啊!?好了冷静一下,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你坐在那里,不要动。听我讲。
呃……染谷同学你今年多大了?不,不是结婚的话题!不对,我不是玩了之后不想结婚……我什么时候在哪里玩了谁啊!?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前男友?不,不好意思,我没想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结果说的是你吗——!!!
啊,不……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你(应该)不是那种人,嗯。不,真的不用跟我解释你对福田君和小早川君(曾经)有多认真,好了我知道你不是在玩他们了,冷静点。前男友这个不是……不,虽说也是个问题……我们还是一个个解决吧,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17岁,对吧?不,都说了不是入籍的话题……嗯?婚姻届?啊对,有两个人的签名就行了应该。私章?私章应该也可以吧……不对你在问什么啊,你在把什么东西藏进口袋里啊。染谷同学?染谷同学那是老师的私章吧?还回来。嗯,好孩子。不过你介意把拓印也交出来吗。
这些就是全部了吧?看着老师的眼睛说。……是全部了吧?
……染谷同学,老师突然想起有点事要先走了。
……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拓这么多张啊……算了……我刚才说到哪来着。
不,至少不是婚礼要和式还是西式,这一点老师还是可以肯定的。你啧了一声对吧?你刚才啧了一声对吧?算了我就当没听见。我们继续。
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像是我在用长辈的身份压人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听。我不是第一天做老师了,很多学生都会来保健室跟我说自己的烦恼……最多的是朋友之间的烦恼,然后就是恋人之间的烦恼。啊,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鼓励你们在学校里谈恋爱。嗯,我知道有些学生在校的时候就订了婚,也有人是订婚之后直接毕业或离校了的,但怎么说呢,抱歉……我想想。
……我只是希望你,或者说你们,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年纪比较大的老师可能会觉得在这个年纪就开始谈情说爱是不知廉耻的事情吧,不过我觉得其实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了,预习,这个说法比较容易理解吧?模仿大人的样子跟在意的人告白,恋爱,学习怎么相互包容,怎么避免相互伤害,怎么保持适度的距离,等到你们长大,真正理解了所谓爱情和责任是什么之后,这些经验是绝对不会白费的。换句话说这只是人类的学习本能……啊,把话说穿了吧,你这个阶段的恋爱感情只是一种错觉,明白吗?
……啊哈哈,放轻松点,虽然好像口气很大地说了一大堆不过老师自己也还是单身呢……不,什么叫你是老师的第一次,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思考过程才会到达这个结论啊!?老师不是那个意思啊!别站起来!坐下!隔得这么远听不清?别唬我了上次白川老师在三楼叫了我一声你从操场就跑上来了吧!?什么,不,我没有看着你!那天申请使用场地的就只有你们班好吧!你不在操场的话是去哪里了啊!
不,是老师不好,老师不该问的。你不要说。我不想听。
总之,刚刚说到错觉是吧。你之前的恋人……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你,不过似乎都是些渣滓啊。那之后我问了其它学生,你身上的淤青和伤口好像从来都没有断过,还有……呃,不,没有了。我不打算对你看人的眼光发表什么评论……什么叫这次一定没问题?问题很大而且我现在正在说!听好了,染谷同学,你的这份感情。
不要说了?那可不行,老师一开始就说了吧,有些事必须要搞清楚才行。
……你的这份感情,不是爱恋或倾慕,而只是因为遭受到过分的对待之后刚好遇到一个会帮你包扎、会听你说话的保健医,而产生的,错觉而已。
染谷,我明白这种需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填补内心空白的心情,但“什么东西”并不一定要是恋人。老师很乐意当你的朋友,也很乐意帮你结交新的朋友,或者发掘新的兴趣……但是你的感情,即使你可以肯定地说那不是错觉,老师也无法回應。
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很烦吧,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很习惯对人说教……嗯,谢谢,总之你能明白就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明天的便当想吃什么?
……………………
染谷同学,你去那边一下。哦,没事,站哪都行,总之离窗子远一点就行了。对,就站在那里别动。谢了。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曾經向您提到過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夢,在那之後又做了好幾次。雖然每次的內容和人物都截然不同,但……
對了,大概是因為夢裡的我每次都在同樣的位置。
我依照您的建議將夢的內容記錄了下來。雖然還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深意,不過記錄夢境這件事本身比想象中更有趣呢。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前些日子我認識了鶴見家的千金戀華小姐,雖然因為事前學習不足而沒能好好招待戀華小姐,但她似乎並沒有在意,真是太好了。戀華非常喜歡漱石和卜倫科,那天我們聊了好久。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說那麼多話呢,雖然有點累,不過好高興。
不時來訪的烏鴉似乎很喜歡我的寶石首飾,我查閱了書籍才知道原來喜歡閃光的東西是烏鴉的天性。但是上次我特地買了玻璃珠,烏鴉叼走的卻是旁邊的紙幣呢,看來鳥類也有自己的個性。
不可思議的夢還是偶爾出現,用來記錄的和冊已經用掉了小半本。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父親最近似乎經常將朋友帶回家,每次被叫下樓打招呼都能看見不同的人,感覺好有趣。
戀華不時會來看望我,那之後我又認識了羽柴家的千金紗織小姐。聽說有個詞叫物以類聚,實際聊起來才知道大家的興趣都很相似呢。
記錄夢境的冊子不小心被戀華看見了,因為她堅持說我應該給雜誌投稿,所以我試著選出一篇投給了《白樺》。意外的是那樣的拙作居然真的登上了雜誌,原來世上也會有對別人夢境感興趣的人呢。
我會再給您寫信。安曇野彌生。
拜啟:狩津先生,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白樺》寄來了信,詢問我是否願意在雜誌上寫一個專欄。戀華看起來比我還高興,所以我沒有拒絕。因為回信的時候正在吃月見糰子,所以我開玩笑地寫上了月心談語作為專欄名字,沒想到真的通過了……
我開始嘗試將夢境寫得更有趣一些。如果有人能喜歡那些“故事”就好了。
聽戀華說她家的司機前些天回家養老了,不過我們家的魚野似乎還能工作很久呢。
父親告訴我,家裡資助了一個女孩子來帝都上學,似乎近期內就會住到家裡來。
最近跟戀華和紗織說話的時候,偶爾會出現奇妙的空檔。我和她們兩人的認知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些偏差。究竟是什麼地方?就算對自己說只是心理作用,不安的感覺依然日漸加深。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出了錯?
請回信。安曇野彌生。
“……”
彌生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把“請回信”塗掉,慎重地改成了“我會再給您寫信”。
“久等了,阿壽。這是這個月的原稿和……”
“是是,棕色的信封送到新聞社,白色的信封送到狩津老師家,阿壽記得了,小姐。”
從記事起就在照顧自己的阿壽完全不識字,連雜誌社和新聞社也區分不了,但卻總能抓住工作的要領。彌生長出一口氣,回了她一個微笑,卻換來女僕擔心的表情。
“小姐……小姐自己可能還發現不到,但小姐最近的臉色越來越差了……是整天寫這些字太累了嗎?還是新來的廚子做飯不合您口味?阿壽沒本事,腦子又笨,不懂道理,但是小姐如果真的有煩心的事情,阿壽拼了這條命也……”
“沒、沒事的,沒事的啦阿壽!我真的什麼都沒有,我……”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彌生認真地思考起來。雖然不想給擔心自己的女僕增添更多煩心事,但如果是經常在外面走動的阿壽的話……
——如果是阿壽的話。
“那……阿壽,我就問一個問題哦?”
“是!小姐儘管問!阿壽保證死都不說出去!”
“不、不用那麼誇張啦……那個……阿壽,你覺得哦,我是不是跟戀華和紗織她們……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
那一瞬之間女僕臉上閃過的無法形容的奇妙表情,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彌生小姐!!是誰教您這麼想的!?別人是別人,小姐是安曇野家的小姐啊!您看老爺和過世的夫人是多好的人啊,要讓阿壽來講的話別家的小姐怎麼比得上彌生小姐,小姐您……”
——果然還是讓阿壽困擾了。腦海里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她突然感到一個小小的疑問。那個疑問實在太小,甚至無法用言語表達。她苦思了一會兒自己究竟是對什麼感到怎樣的疑問,然後突然驚醒似的抬起了頭。
“……我只是問問而已啦,沒事的阿壽,你可以去送信了。路上小心哦?”
“是……哎,不過這個狩津老師也是,從他辭去小姐的薙刀老師之後好像還一次都沒有回過小姐的信呢。這次要是能收到回信就好了,是吧小姐?”
彌生愣了一拍,閉上眼睛笑起來。
“那個人……是不會回信的啦。”
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好好笑出來。
心愛的人兒啊,從與你相逢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註定被你毀滅。是你教會我相逢的喜悅,反害我平添這許多相思之苦。
戀華喜歡的西洋劇作家卜倫科,一生之中留下了許多極富張力與感染力的詩劇。他的代表作《愛的狂言》之中最有名的這一句台詞,彌生卻怎麼也看不懂。據說那是一齣舞台佈景極為簡單的戲劇,從頭到尾舞台上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放著沙發與金魚缸,男女主角與各色配角在這個房間進進出出,或是獨白,或是對談。裝滿清水的巨大金魚缸在底部有一絲裂縫,水珠不斷滴到地上卻無人察覺,直到戲劇的結尾,為愛瘋狂的男主角打破魚缸,缸底只剩兩條早已乾涸而死的金魚。
從來沒有看過實際舞台的彌生,怎麼也看不懂劇本的描述。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發現魚缸里的水正在緩緩減少?魚缸也許只是劇作家的隱喻,可他究竟是想比喻什麼,又是想傳達什麼?她也曾經問過戀華,然而戀華只是露出驚訝的表情回答:
“金魚缸?那只是個無關劇情的佈景吧,我看公演的時候也完全沒有注意到什麼金魚缸啊?”
又來了。她不安地想道。又是那種微妙的違和感,兩人的會話無法順利咬合。細微的違和感不斷堆積,有什麼——她無法用言語描述的什麼東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似乎開始慢慢變質。
然後就到了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
自己的西曆生日在一年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俗稱的大晦日,所以父親只會給自己過正月的生日,戀華和紗織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也一定是到了新年才會被交到自己手上。每年的大晦日父親總會回家鄉一趟,所有僕人在大晦日放假一天也就成了安曇野家不成文的慣例。沒有女僕清晨的呼喚,彌生難得早早睜開了眼睛,打開窗戶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雪,本該早就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那條商業街,比往年更早染上了銀白的顏色。她迷迷糊糊地靠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關上窗把陣陣寒風擋在了外面。
“外套,外套……阿壽,我的外套……”
習慣性地叫出女僕的名字,才想起今天的日期。
“啊,對哦,今天誰都不在……”
她揉著眼睛慢吞吞地打開衣櫃,然後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知道傭人房那邊的後門經常會忘記上鎖。阿壽向管家抱怨新來的女僕沒頭沒腦不長記性,還是昨天的事情。
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想法悄悄滑入內心深處。
(那麼,就算……)
她猛然關上衣櫃的門,心臟像是快要跳出胸腔。感覺自己好像終於抓住了違和感的正體。原本感覺理所當然的事情,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事情,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變質成了——
衣櫃的門因為反作用力而再次悠悠打開,琳瑯滿目的全部都只穿過一次的長外套和上衣和裙子。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仰頭看向面前的衣服,大腦逐漸變得一片空白。
“……”
革靴堅硬的鞋底踏在同樣堅硬的磚石地面上,發出規律的喀喀響聲,第一次在絨毯與木質地板以外的地面上走路,身體怎麼也擺脫不掉奇怪的感覺。第一次走在寒風之中才發現被冷風吹過的感覺居然會變成痛覺,第一次踏入的“外面的世界”比在窗格之中看見的世界大了不知多少倍,而結果就是她沿著紅磚鋪成的步道走了一會兒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沒有把圍巾也帶出來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負罪感與不安與害怕被發現的焦慮交織混雜在一起奪去了幾乎所有的思考能力,以至於她甚至沒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在同一個地方來回踱步。
“彌生!”
如果不是好友的聲音將自己拉回現實,不知自己還會在相同的地方靈魂出竅多久。她訝異地轉過身,正好看見戀華從車里開門出來。一臉擔心的好友拉住自己的手問了一大堆問題,她模糊的記憶之中卻只剩下好友的手掌,溫暖得不可思議。
“趕緊先上車吧,被發現了不好吧。”
車里傳來一個沉穩的年輕男聲,她這才想起戀華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戀華拉著手拖進車里,車內熏香的甜美氣味一下子佔據了鼻腔。
——是你。
看到駕駛座那個高挑背影的瞬間,突然好像明白了一切。眼眶抑制不住地發熱,身體卻冰冷得幾乎失去知覺。戀華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鉛字印刷的歌劇男主角無聲地唱出高亢的花腔。
好想逃走。想逃出去。好想逃。好想逃。好想逃。彌生低著頭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擺拼命想要掩飾住自己的失禮表現,不知不覺間車子已經停在了一個到處都是書的店鋪門口。兩個半小時后她和戀華終於依依不捨地走出書店,書本的神秘力量讓她平靜不少,但在那個司機為自己打開車門的時候,她還是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彌生小姐,您的東西,小心有點重。
一邊微微屈下身體遷就自己的視線一邊露出親切微笑的司機,怎麼想都沒有讓人害怕的理由。她有些難為情地接過包裝精美的包裹道了謝,司機倏地彎下了腰。
端正秀麗的面容急速接近眼前,心臟漏跳了一拍,身體無法動彈,視線怎麼也離不開帽簷下漆黑深邃的眼睛。
“生日快樂。”
年輕的司機附在她耳邊輕聲這樣說,聲音里不知為什麼有一絲笑意。
“我建議您進去之後從右邊走,那邊沒人。”
“那個……為什麼你會知道……”
忘了加上敬語的疑問衝口而出,她這才回想起來似的抱緊胸前的包裹急忙拉開一步距離。司機扶住帽子深鞠一躬,帽簷投下的陰影很快遮住了他的眼睛。
“——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