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只分两种,一是英明神武千秋万世的教主大人,二是除教主外一切愚蠢的人类。
——白枝穹
谢白帆悄声无息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并立即确认自己的经脉运行情况。
一切正常。
然后他稍微呼吸了一下,立即察觉到空气中一阵甜腻的香味。
对他而言,从昏迷中醒来的感觉可没多令人怀念。
他坐起身,随意看了看周围趴在桌子上和地上的人,把了脉发现他们都没死,然后穿过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宾客们走到谢楠云身旁,蹲下来详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她无碍之后,他将视线扫视了大厅一周,从窗缝间观察了一下天色。
约是寅时,也就是说,现在已是第二日凌晨了。
这算是什么情况?
众多名门正派的代表和长老都在此处,而竟有人会胆大包天到明知这一点而动手?
而且他们用的迷药,竟然对他、以及那些据说十分牛逼的正派长老们也能生效?
哈——
他垂着头,肩膀颤抖着,几乎用尽全力才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白无心,你是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才让我来的吗?还是说,这就是共生教的大手笔?
他想了一会,否决了后一个猜测。
不,共生教不可能做将这些人全部迷晕却不大开杀戒这般无意义的事情。
罢了,多想也无用,反正在阴谋方面他是赢不过那些心思缜密的狡猾狐狸的,倒不如考虑一下眼前他可以做的事情。
谢白帆缓缓走到华山派附近,眯眼俯视着他们,将之前对话时留下的印象与这些人一一对上。
当真不愧是华山派啊……
十年前共生教元气大伤,听白无心话中的意思,至今还未恢复吧,华山派倒依旧光鲜亮丽,连点伤痕都没留下。
他虽然已不想再与共生教有瓜葛,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要对那些名门正派如何喜爱和欣赏,事实上,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合不来,更何况是十年前血洗苍山的华山剑派。
他看到江雪侧靠在桌上,前两天白无心来找他的时候提到过——呵白无心那家伙还威胁他!!那个眼神真是十年都没有变的欠扁!!特别好认世界上再难找到第二个那么欠扁的眼神了!!可惜这次多了个随从居然扁不到他!!
…………
他把偏移的思绪默默拉回当下。
接下来得去做些恢复训练了之类的问题,就容后再考虑。
白无心走后他已将那些信息反复思考了几遍。被共生教控制的刘管家在见过江雪之后就死了,死因是共生教特产九重凝冰掌,看来是想把杀人之事嫁祸给共生教,事后还被另一个人用另一个共生教特产破冰丸解了毒,目的据猜测是不想让这个嫁祸行为成功。
怎么想都很奇怪。
无论江雪是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都有非常奇怪的地方,就算不论动机——他为什么会九重凝冰掌?或者,他为什么拥有破冰丸?
……
他倒是有几种猜想,然而,每种又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白帆把视线继续扫视过去,江雪附近躺着的是却溪流,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少年。
另一边的是徐飞白,没记错的话是那个据说和“魔教”有牵扯的前武林盟主的儿子。
他盯着徐飞白看了一会儿。
如果在这里给这个人泼点脏水,效果应该会很好吧,不过在他刚刚构想出来的那个计划里,却恰恰需要一个不会被轻易怀疑的人。
桌子的另一侧是柳尘音,是个不拘言笑的有些冷傲华山派女弟子,眉宇谈吐间正气凛然。
他看着柳尘音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抽出了她腰间的佩剑。
剑这熟悉的手感,可真是久违了……
当年,他虽在同龄人中武技出类拔萃难寻敌手,但到底还是在年龄上差了一截,与敌人战到最后已浑身浴血杀红了眼,干掉几个分不清到底是哪门哪派的敌人之后,空隙间被几个华山派的人以内力重创。
他拼死用九重凝冰掌击打了其中一人后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山上已无一活人。
只余满山荒雪和尸体。
他推开倒在他身上的尸体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肩部的伤口最深,几可见骨,除此之外全身还有大伤小伤无数,内脏也被震伤,嘴角还挂着吐出来的血。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些死掉的人。
除了教主之外的人他都从未上心,一眼看过去竟有很多教徒眼熟却不记得名字。他能记得名字的那几个,例如圣女,护法,还有那个叫白无心的讨厌鬼,他都没有找见尸体,也就是说他们应该都还活着,还在哪里保护追随着教主吧!!可恶,可不能被他们抢走了功劳啊……
他已然因为内伤和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活下去,那就是回到教主那里!
他首先要下山,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养伤,等伤养好之后就去找教主。要做到这些的话——首先他要找到足以支撑他活过几年的同生共死丹解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教主,如果没有足够的解药,至多不过一年就会毒发而亡,但是解药向来是每年年初的时候给所有教徒发放一份,库存中没有多余,如果要找的话……
他的视野里泛着红,往周身的尸体上扫视了一遍。
每个教徒最初服药的日期不同,需要吃解药的日期也不同,在还不需要服用的时候,一般都会将解药贴身携带,所以……
他跪在尸堆里,翻开尸体上黏糊糊的衣服,果然在内兜找到了糊着血的解药。
一堆尸体找不够就去找另一堆尸体,直到再也找不到为止,总共十二粒。
月白色圆形的、覆盖着血迹的药物颗粒,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珍珠般的光芒。“反正死人要解药又没用,就让我收下你们的药好好活下去吧。”他面无表情地将解药收起。
苍山上又飘起了雪,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冰冷的风混合着血腥味瞬间侵占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个人在漫漫白雪中艰难地前行,走不动了就站着休息,站不动了就倒在雪里爬,爬不动了就翻过身躺在地上,瞪着苍色的天空,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伤口好痛。
本来应该早已痛得麻木了,可是因为他一直在扯动伤口反而变得更加痛。
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是会感觉到痛的啊……
体力完全耗尽后,他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
纯白的雪地里,长长的血迹拖延在他的身后。
如果他的生命停留在这里的话……大概也不错……
他活着,就是为了成为教主手下最锐利的剑,现在为让教主有时间离开危险之处而耗尽生命,也算是尽了职责……
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在意的事物了……
……
…………
他失去了意识。
但是却并没有死在那里。
一个退役猎人路过,将濒死的他带到附近城镇的医馆救助,他醒来后假称家里是山中采药人,被山贼所杀,又顺势装了装可怜,那个人就露出一副被触动的表情将他收养了,把他带回了临安附近村庄里的家中。
笨——蛋,那么好骗,虽然说他讲的那些两三岁父母就死了什么的也是真事儿就是了。
因为怕用真名会在康复之前就被仇敌发现,他以旧名字会引起心里的伤痛为由,谁都没有告诉,用养父的姓给自己取了新名字,仅保留了一个“白”字。
养父谢三青是个相当奇怪的人,虽然只是一个退役猎人,却总爱成天看些庄子列子的,爱看这些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学学书里提倡的无为而治啊??还成天逼他和那个小妹妹谢楠云一起背诗词。
他要背什么诗词!!!能把教主的名言金句倒背如流不就行了!!!
楠云仰着小脑袋,用圆圆的杏仁眼瞪着他:“哥哥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的?”
他噎了一下。
你就非要和你爹一起上他心里的“大宋最奇怪之人”榜单是吧。
谢三青和蔼地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头顶,他咬着牙没有反抗,他其实很讨厌身体接触,因为以前的每一次身体接触都预示着接下来的生死存亡,就算他知道对方不是来和他打的也会忍不住想动手。
他也不是没想过把这家人干掉,伪装成病死之类的,然后自己就不用背那些李杜元白还有那些什么逍遥游,也不用忍自己不习惯的事情了。但是现在养伤要紧,杀了谢三青自己就没有经济来源,虽然也可以打劫但是对伤口的恢复没好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下来。
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就提出了卖药补贴家用的提议,实则是想给自己制造经济来源。
不过在市井里卖药好像远远没他想的那么容易。他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的药都是货真价实的却卖不出去,转角那个地摊怎么看都卖的是假货却能生意兴隆,那人居然还夸下海口,说他卖的药中有一味能解百毒,呵,毒药种类繁多,药性皆不相同,怎么可能有能解百毒之药,你解个同生共死丹之毒给他看看?
可是那个卖药的伶牙俐齿,还不知道拿什么方法表演了一番所谓的药效,当即不少人掏了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听说没有?拐角那个卖药的中毒了!”
“啊?没事吧?”
“什么没事儿啊,死在家里七窍流血,那景象啊,唉,真不想回忆了。”
“怎么会这样?他卖的药里不是有那能解百毒的药吗?”
“官府查案的找人验过了,都是假的!”
“什么??……那他是误吃导致的中毒哪还是被谁给害的呀?”
“几位官爷在查呢,好像没什么后续,谁也不知道哪。”
他从聊着天的两人身边匆匆而过,隐入人群。
他其实是在自己得意的领域相当自傲的人,像那个卖药人那样随口胡诌侮辱毒药的人,他可是非常讨厌啊。
转眼间,他在这里已待了两年多。
偷偷调整了一下内息,他感觉内伤已基本康复。因为近来了解了那些生意人的运作方式,他学了很多讲话方式,感觉还真好卖了不少。
不过他可不卖假药,顶多是有些没讲的副作用而已,他边把手边的药材研磨成粉边想着。
在楠云的再三央求之下,谢三青终于同意让她去云烟阁学习了。他忍不住提醒她云烟阁可不是那么好找的,然而楠云对此却自信满满,说着天赋异禀一心为民之类的大话。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帮她检查了一下包裹里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转头看到她给她爹爹泡的茶又顺手拿个小杯子倒好。
这两个人简直太蠢了,完全不让人省心。
……
…………
不对,他为什么要干得那么顺手啊?
他顶着面瘫脸和太阳穴上的十字不爽地把杯子里的茶倒回茶壶——虽然是随手倒的,却一滴水也没有洒在壶外。
后来,又过了几年。
有一年元宵节楠云回来的时候,他带楠云去镇上买食材,一转头,看到楠云被吸引在了一个卖头饰的店铺前,就凑过去看了一眼:“楠云戴这个挺好看的。”
“嗯……”楠云应着却把那个簪子放了回去。
店里的伙计立马开始游说:“我看你们是兄妹两个吧,忒像了,当哥哥的要不要给妹妹买点妹妹喜欢的小头饰啊?我看这个给她戴着不错那个也不错……”
他飞速扔下钱买走了楠云一开始看中的簪子拉着她就走,一边走一边却在想那个伙计是不是蠢,他和楠云全无血缘关系,居然说他们长得像,会像就有鬼了。
他拉着楠云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穿过镇上的小桥,在即将离开闹市区的时候,一家卖镜子的店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悬在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圆镜,每一面里都正好映出了他和楠云的脸。
居然……真像啊……
他和楠云的笑容,真的是很像……
“哥哥,怎么了?”楠云偏头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发簪。
他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仿楠云的笑容的呢?
…………
好像就是从这天开始,他放弃了回共生教的计划。
曾经,他以教主为信仰,能为教主上刀山下火海、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执念无声无息地改变之后,他也是认准一条道、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来临安之前,他本想直接走,却不知为何又绕去后山,在养父的墓前站了一会儿。
养父是个怪人,他始终这么觉得。很多时候这个人说的话会让人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猎人,而是饱读诗书又心忧天下的侠者,可他又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每天喝喝茶烧烧饭、还很好骗的普通中年男人而已。
他竟然在为这个奇怪的人的死而难过。
“……希望你的死不是因我而起,否则我可会有些不安啊……大概。”
他烧了香,鞠了躬,道了别。
“保佑你的女儿吧……我就不用了,反正还有两年也就……”
他离开了那里,最后那句话随风而逝。
他人生的前十五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打磨成一把以教主的意志来挥动的剑,而接下来十年,却是要把自己变回一个人。
回忆从他的脑中流转而过,现实里却只过了转瞬之间。
十年没有拿过剑,他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会这把剑才开始做正事。它被保养得很好,看起来那位柳尘音是爱剑之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子,将瓶内的黑色液体全部倒在剑刃上,瓶子随手一扔,然后用剑在华山派等人旁边唰唰唰刻了一行字。
“生不用封万户侯,共奉苍神望月归。”
黑色液体渗在了地板木头的缝隙里,如果他们有心去验的话,就会发现这黑色液体是有名的共生教毒物之一。
……
谁!!!!!
斜后方某种强烈的预感让他瞬间回头,然而却什么人都没有。
刚才他好像感觉到了视线。
错觉吗……?
如果不是抗毒性上佳之人,理应不会在这个时候就醒。他又看了看江雪与徐飞白,这两个人都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应该也还在梦乡。
带着些许恶意,他用地毯随意地抹了抹剑上的毒药,将带着杀气的剑靠在江雪的颈侧。
如果想报十年前重伤之仇,就在此处把华山派赴宴之人全数杀死好了!
江雪依然呼吸平稳,丝毫未动。
真没醒?
他无趣地收回剑,把剑放在柳尘音的身侧。
某处传来似乎有人即将醒来的动静,他低头看看布置都周全了,运起轻功三两下到了附近另一张桌子旁,将自己藏在一个壮硕大汉的另一侧,假装自己还未醒来。
这个距离也正好可以听到华山派醒来后的对话。
如果他对柳尘音平日里为人处世的料想没错的话,华山派的大多数人不会怀疑柳尘音是邪教卧底,反而会因此推测出他们被共生教盯上了。但是被其他门派的人得知这件事的话,别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
这样一来,既使华山派对共生教有警惕之意,让想暗中调查此事的白无心吃了个暗亏,又不会让外界知道这次事件中有共生教出没,不会让白无心对他的行动起疑。
不过,是否能真的那么顺利倒也两说。
今日看到楠云平安无事他也松了口气,但是看来这个漩涡他们是很难逃过去了。
既然躲不过,那就想办法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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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真的是山庄谜团末班车OTZ
给每一个被黑枪到的人土下座!!!!如果觉得不爽就来打打他(喂
文里提到的“生不用封万户侯”出自李白的《与韩荆州书》,后半句“共奉苍神望月归”是白帆自己编的。只是想凑一个“共”“生”的藏头诗而已,并没有特意找李白的
【一】
风从厅堂间穿过,发出呼呼的声音,谢白帆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番。
窗外空无一物。
于是他叹了口气,合上窗户,将带着潮湿气息的风隔绝在外。
他保持着关窗的姿势静立着,没有马上动,直到窗外传来雨水拍打在大地上的声音才立直了身体,折回桌边。
几日之前,养父正是在窗边的这个位置去世的。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窗半开着,被风吹得轻轻摇曳,窗台边的笔墨皆被打翻,桌面上的书散落了一地。养父侧面躺倒在地上,脸色发青。
他心里一紧,放下手中的物什快步走了过去,养父却依旧气绝多时了。他检查了养父的遗体,初步判断可能是中风导致。然而再仔细检查,却发现尸体隐隐有中毒的痕迹。
将内心的震惊压下,他冷静斟酌了一番。
此事断不是明面上看起来的突发急病那么简单。
义妹楠云在云烟阁中学医,如今学艺精湛,若她看到这尸首,恐怕能够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以她的性格,不查清楚定然是不会罢休的。
然而养父谢三青不过一介平民,平时外出甚少,有谁会要加害于他呢?只可能是自己或者楠云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从而被盯上所导致。倘若被盯上的是楠云,自己固然会尽全力护她周全不让她遇险,但防御总是比出击要考虑得更多,万一有个疏忽就糟糕了。因此让楠云尽快从这些事情中彻底脱身才是上策。
追寻此事的职责,交由自己来完成就好。
思及此,他便将养父入殓盖棺,之后才去镇上的私驿“谒者馆”给楠云飞鸽传了一封急信说明此事。
楠云到得比他料想的还要快,进门时步伐虚浮,大概一路未歇。
“爹爹已经入了土了?”她瞪着白帆,“……为何?我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白帆早已想好了托词,他垂下眼帘语气微颤:“……养父逝世时病容凄惨,我不忍让他一直保持着这副样子。”
楠云的嘴唇在轻微颤抖,她垂下头:“……如此……也没有办法。”
白帆叹气,楠云到底是个不会轻易怀疑他人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没有对此生疑。他想安慰几句,楠云却又抬起了头,平静地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白帆看在眼里,在心中暗自记了一笔。
曾受过养父帮助的镇民们都来同他对话,让他节哀。他一边应酬着一边想到了什么。
养父的死亡正好发生在白帆去市集时,往不好的方向推测的话,也许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动手之人是故意没有赶尽杀绝,后续还有别的目的,可能还会再回来与家中之人进行交流。这样考虑的话,家里也已经不安全了。尤其是目前他对动手之人的身份毫无头绪,更别提对方的目的了。
“楠云,”镇民们归去后他郑重提出,“不要再接近江湖了。”
正如他对楠云性格的了解,她是不会听这些话的。
因此他也并不是真的觉得这样就能劝住她,只是故意用一些话语激她,想把她先气回云烟阁。云烟阁位于深山,具体方位外人难以寻得,比家中要安全很多。如果她能顺便仔细考虑一下他的劝告就更好不过。
到此为止的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然而他等了十日,却并没有人来。
难道说他思考的方向出了偏差?
窗外雨下得不大,不多一会儿声音就小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院子外头小娃娃们扑腾着踩水塘的声音,便知道雨停了。
他想到楠云,也不知她所在之处是否天晴。
一行急促的成年人脚步声由远至近,不一会停在了门前。“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响了起来。
谢白帆点起了家中的灯,一边往外走一边呼喊道:“来者是什么人?”
来人听步伐不会轻功,应当不是他在等的人。
果然,门外之人应道:“是我啊,隔壁的刘一!”
“原来是刘公,可真是多日不见了啊!”白帆开了门。
“是啊,刘某方从临安府归来,这才听闻令尊的事情,真是世事无常啊……还请节哀顺变……”门外粗布衣服的男子悲切地摇着头,等白帆应过之后抬起了手上的小盒子,“这些是刘某从临安名店映柳轩给你带的些许茶点,切莫和我见外。”
刘一家就在谢家房子的对门,以前受过养父不少帮助,因此他的儿子去临安府念书之后,刘一去探望儿子之余也总会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们作谢礼。
白帆接过装着茶点的盒子道谢后,刘一转过身正打算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身:“对了,白帆啊,我昨日在临安府瞥见一个小娘子,和你妹妹相貌极为相似,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又看不到了,不晓得是不是眼花,也没能去打个招呼,下次你见到她的时候代刘某问个好啊。”
什么……楠云竟没有回云烟阁,而是跑到临安府去了吗?
白帆霎地皱起了眉,他鞠了个躬,嘴里念叨着记住了,然而一不小心手上一松,装着点心的盒子往刘一的方向落去。
“哎呀!哎呀!小心拿着!这糕点可不经摔啊!”刘一手忙脚乱地去接,还是没有接住,反倒是白帆一俯身,伸手从盒子下方一托,又稳稳地拿了回来。
“失礼了,白帆会多加小心的,刘公慢走。”
待刘一走后,白帆将盒子中的糕点一一放在桌上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这些糕点里没有放毒。
不怪他多疑,刘一来的时机实在凑巧,又带来了楠云在临安府的消息。他方才假装摔了盒子也是为了观察刘一去接盒子的动作。若是会武术之人,遇到突发状况多少会有些条件反射的举动,而刘一慌忙去接盒子的动作僵硬而迟缓,看来确实不是什么人乔装打扮而成的,他确认了这点后这才放心让刘一走。
不过,刘一所述看到楠云在临安一事若是真的,可有些不妙。他听说近来临安有富人要宴请江湖各大门派,到时候鱼龙混杂,万一出个什么事情也说不准。
看来他也得去临安看看了。
【二】
谢白帆来到临安后先去了闲禺客栈。
他知道闲禺客栈是给临安生意人歇脚的地方,被称作“生意下处”。
在他被谢三青收养不久后,就时常自己去镇子背面的山上采药,自己做些治病治伤的药在镇上贩卖补贴家用。
当时镇上有几个耍杂的青年人是新入生意人行当,学得了几句行话——后来他知道这又叫“春点”——之后就带着点炫耀四处调侃儿,被他听到,当时只当是有趣就学了去。
他当时总疑惑,为何明明自己的药货真价实却总在卖药时碰一鼻子灰,后来接触到的多了,才意识到那些看似没有组织的生意人其实都有着自己的规矩,也就开始留心起来,学会了很多生意人的讲话方式,生意方面也逐渐有了起色。
再后来,弄清楚江湖上的那些生意人行当之后,他便托人引荐,加入了长春会。
长春会遍布各大城镇,会里做什么的人都有,打哪儿来的人都有,留心的话便可以结识许多人,打听到江湖上的近况。
他住闲禺,即是想了解一下临安府的长春会的情况。
乍一进门,他还以为柜台后空无一人,仔细看了才发现有个扎了两个鬟的小娘子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有模有样地看着他。
“你是住店,还是找人?住店的话请来此处登记,找人还请回吧。”
白帆看着她小脸上严肃的神情不由得失笑:“是住店。原来闲禺客栈的掌柜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娘子吗?”
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这个还没楠云大的女孩子是掌柜,只是想逗笑几句活跃一下气氛,不过对方似乎并不觉得哪里好笑了,甩出册子和毛笔脆生生道:“掌柜的出去了,现在管事的是我,要住店就快登记,少说废话。”
这一本正经的话语和神情在白帆看来和小娘子的年龄很是不搭,让他很是想多逗几句,不过他也不想真的惹了她生气,于是收敛下来笑着应道:“是,管事的。”
登记过后,他被一个伙计引去了二楼。
在房间里安置好行李,他推开窗看了两眼。这间房正对着客栈外的街道,一低头便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远处还能隐约看到临安西南面的玉皇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九月初将设宴邀请江湖门派的万贤山庄正是在那座山下。
不过,这件事和他并无关系就是了。
【三】
他在深深浅浅的沉眠中徘徊,恍惚间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风雪侵蚀着山峰,他独自立在山顶,俯视着这场纯白的盛宴,手脚都冻得像冰。他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行孤单的脚印,一阵寒风拂面而来。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第一件事是瞅了瞅窗户。
窗户关着,看来梦里被风吹并非是忘了关窗所导致的。
他侧着头回想了片刻,记起以前背过几个解梦的算法,掐指算了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本身并不信江湖解梦那套,会去背也是为了蒙别人用的,因此很快把解出来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白帆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将头发束好,收拾端正之后从包裹里抽出一张请帖。
今日便是九月初一。
就在几日前他还没料到自己会去万贤山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去。
他走下楼,按照生意下处的规矩,正午之前不允许谈论晚上梦到的事物,违反规矩谈论的人得向听到的人给钱,不过就算没有这个规矩,他也不会拿这个梦去与别人探讨。
吃完早点之后,他又喝了点茶水,然后提起随身的布包出了客栈。
去万贤山庄赴宴的人不少,去看热闹的更多,他一路跟着那些对宴会上将要展示的珍宝高谈阔论的人,走向了山庄。
万贤山庄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与万家有关的各类传闻也一直层出不穷,据传他们虽非江湖人士,却在与许多名门正派交好的同时也和三教九流的人士有来往,黑白两道皆有广泛的人脉和背景。
白帆心说这万家的水也真是深。
思忖间他已接近山庄门前,接待客人的侍从向他作了一个揖:“试问这位少侠是哪门哪派人士,身上可有请帖?”
“少侠不敢当,是个生意人。”他从怀里掏出请帖递与侍从,待其观过之后又收了回去。
“庄主说了,来者皆是江湖上的朋友,没有什么不敢当的。”侍从再次作揖,示意他跟上,“请往这边走。”
山庄内院宽敞明亮,虽已来了不少人却丝毫不显拥挤。
白帆一边在内院里走着,一边左顾右盼,一眼就看到了鲜眉亮眼、衣袂翩翩的华山派弟子,他们相当好辨识,腰间皆有一箫一剑,衣着不显繁华却端庄大气。
真不愧是华山剑派啊……他垂眸想道。
与其站在远处看,倒不如去近前打个招呼。这样的念头从思绪中转过,他径直迈步前去。
当他走到华山派近前时,一位麻花辫少侠似有所觉,转身望来。
“几位少侠想必是华山派的弟子罢。”他停下脚步笑道,语调似乎出于兴奋而轻微地有些颤抖。
麻花辫少侠转身间已将他打量完毕,抱了拳礼貌地回道:“正是,请问阁下是?”
白帆踌躇了片刻,开口时言语中皆是一派崇敬之情:“在下谢白帆,是一介卖药之人。平日里多有听闻华山派的名望,心中早有敬仰之情,今日一见果然华山派弟子个个一表人才、气宇非凡。当真……不愧是华山派啊!在下心中澎湃之情难耐,便想来与少侠们道个好,还望诸位少侠不要嫌弃。”
“那当然不会,”江雪爽朗地回答,“人在江湖,谁都有自己的一番本事,谢郎君想必在制药方面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我又岂能轻藐?在下江雪,华山派开阳剑弟子,幸会幸会。”
江雪双手抱拳微微屈腰,笑容如五月初阳,带着浅浅的暖意,当真是一副“幸会”的样子。
“江雪少侠,这名字真是有意境。”谢白帆真心地赞叹道,“不知其他几位少侠的名字我可有幸得知?”
【四】
谢白帆将谈话中对华山派少侠们留下的印象在心中过了一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周围一个宾客也看不见,才意识到自己走到偏门的地方去了。想回到大堂,转回身却发现面前的路有两条。
他刚才是走哪条来的来着……
也罢,择一条路先走,如果能遇到仆从的话问问便是。他向右侧那条道走去。一小段路过后,右侧有一扇房门掀开着些许,白帆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推开门向里看去。
这是一间书房,书架上放满了各色宽窄不一的书籍,精心粉刷过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倒也很是别致。白帆将书房扫视了两圈,才发现有位身穿黑裙的少女倚窗而立,手捧一卷书,不时用纤纤细指翻过去一页,竟是半点声音也无。
“失礼了。”谢白帆走过去朗声道,“请问这位娘子可知大堂是在哪个方向?”
少女微微一惊,抬起头用平静的琥珀色眸子看了过来:“出门往左,到岔路口往右。”
白帆一思忖,发觉刚才可是挑错路了,不由得苦笑着抱拳道了谢,低头时的余光扫过少女正在阅读的书籍,发现是一本医药书。
没记错的话,这本……
白帆犹豫片刻,还是再次开口:“恕我直言,娘子若是想查阅医药方面的书籍,最好不要看这本书。”
少女注视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困惑。
“娘子有所不知,江湖上著书的人中也不乏许多欺世盗名之流,这本书我曾阅过,其中理论部分有不少谬误。”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手上的书,似乎并未完全相信白帆的话,但是眼神有些低落。
如果让楠云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相当放心不下吧。白帆视线从执书少女垂在肩头的漂亮黑发上扫过,也叹了口气,终是多话道:“娘子应该是万贤山庄的人吧?可否告知在下你查阅的是什么疾病?在下虽对医术只知寥寥,却对药性相熟,也许能给出些建议。”
“我知道这个病没有那么容易医好。”她垂下头,窗外的斜阳照在她的发间跃动着细小的反光,“此病出生即有,不能见光,见之则皮肤溃烂、痛苦不堪。”
“……这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他见过会让人皮肤溃烂的一般都是毒药,“娘子也莫失望,今日宴会上各路高人很多,以医为长的云烟阁也来了人,娘子有需要的话可以向她们打听打听。”
“多谢,我会考虑的。”
两人互相行了礼,白帆转身走出书房,向之前少女所指的大堂方向走去。
他以前可不是那么多事之人啊。
【五】
楠云趴在桌子上,使劲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意识到不对,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怎么会睡过去了的?
她试着调整自己的气脉,发现一切正常才安了心,又检查了一下随身的财物,也没有遗失。
同门的莫施正揉着眼睛,看起来也是刚醒,抬头一脸茫然又笑盈盈地看着她,真像是一朵不染纤尘的花一样。楠云瞬间起了护犊子之心,气冲冲地左顾右盼想揪出到底是哪路人把她们给药晕了。
周围许多人仍趴在桌子上,也有一些人似乎已经醒来了一段时间。楠云觉得有些不对,她探查了还趴着的人的呼吸,发现都只是晕倒,并无生命危险。
到底是什么药能一次性药倒那么多人?
“楠云,酒菜中我看过了,一切正常。”莫施的医药之术上佳,在当下的环境里也是帮了大忙。
可是如果药不是下在食物中的话……楠云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
迷香……?
她带着莫施一起去找那些已经醒来站在那里商议着什么的人那里,没想到一眼看到了阿璟,她旁边那些身上配箫的想必也是华山派的人了吧。
楠云过去正想打招呼,却发现阿璟神情中带上了愠色。
“师姐是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我同意,所以这必然是……的陷构。”
“……看来不得不防……”
她所站的位置很难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一个个眉头深锁,像是在讨论非常严重的事情,看来还是等一下再去找他们好了。
她和莫施转而去一个一个确认那些还未醒之人的状况,远远地用余光看到华山派中一人抽出剑在地上划去了些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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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个山庄疑案末班车!!
还有一篇解释细节的补充篇要写,[划掉]补充篇才是正片[/划掉]。
【二】里关于生意人方面参考了《江湖丛谈》,感谢闲禺客栈掌柜的推荐!这本书网上能找到电子书而且挺有意思的,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哦!(广告)
因为楠云和莫施善医药我就让她们也提前一点醒啦!白帆其实就倒在华山派不远处,不过楠云不巧没看到他。
在书房里看到的妹子其实是十里,白帆误会她是山庄的人而已。华山派的柳尘音师姐没有正面提到但我还是斗胆关联了(捂面)补充篇里会详细说明的!
如果角色有哪里OOC的话请务必告知!!
顺便虽然白帆一开始猜错了一部分,但是【二】和【三】中间真的有人找过来了,某某某的漫画中将会提到(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