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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罗丝玛丽仍然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是对的。
留少年一个人在房中换衣服,罗丝玛丽踟蹰了几步,抖开手中刚替少年解下来的斗篷。斗篷很旧,边缘的缝线有不少已经绽开,但总体还算干净——除了兜帽处两个泛着焦糊的弹孔,明显是新增的,恰好对应自己听到的那两声枪响。
尽管被扑倒在地时她还有些目眩,但火光映入模糊的眼中,伴随着耳畔草叶被灼烧得翻卷的滋滋声,以及空气中那令人并不愿意回忆起隐约的肉香味,她很快辨明了情况。
起身时她依旧是垂着眼睑的。衣物纤维在火焰中爆裂,砂土被剧烈的翻滚带得扬起,伤者在痛苦中挣扎呻吟,都让她不忍心瞥去一眼。无论那个人是杀手、赏金猎人抑或冒险者,既然承担了风险就应该做好应对后果的准备。两手空空的她也做不了什么,所以她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将注意力转向将自己扑倒的那位猎物——是个孩子?
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位猎物太过年轻,罗丝玛丽下意识地放下了戒心,向在坐在地上看上去有些怔神的少年伸出了手。刚才的混乱中,少年斗篷的兜帽已经下滑,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红色头发。她即刻便看到了少年发间的两根鹿角——似乎是被人切断了,留下的部分切面相当平滑。
是鹿的亚人?
还没等她对刚站直身子的少年问些什么,一阵腹鸣声就打断了她的思考。少年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十分耿直地开口问道:“有没有吃的?”
罗丝玛丽打量了一下这个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的孩子。地上薄霜一般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去,少年就赤着脚穿着断了系带的凉鞋站在这样的天气里。要不是身上还算干净,仅看他的衣着简直像个逃难的贫民,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是因为偷了东西才被追捕——但是追杀也未免过了头,一个还没长个头的亚人男孩能做些什么?
她只是觉得她无法对一个孩子置之不理。
尽管仍然不确定成为猎物的少年是不是个少年犯,她还是选择了把他带回家。至于那个追捕者——事情发生的地方离小镇并不远,想必守卫发现异常后赶去调查。等会儿再去回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吧。罗丝玛丽看着手中的斗篷叹了口气,将它卷成一团掷到洗衣篓中,径直去了厨房。
看到穿着整齐的少年大快朵颐的样子,罗丝玛丽竟一时忘记了刚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毕竟这个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过留下吃饭的客人了。但紧接着看到少年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仿佛三天没吃过饭的模样,她的心略微一沉。
“你叫什么?”她伸手抚了抚少年还没来得及打理的红发,“家住在哪?”
“尼尔金。”
她看到少年眼珠子一转就握住了自己还没完全收回的手,反而问起自己的名字,笑了笑没有戳穿。
“罗丝玛丽。”她轻轻抽回手,转又在少年的手背上教训似地拍了两下。尽管还不清楚详情,但她对少年的处境也有个大致的判断了。
“今天先暂住在这里吧。”她挪开椅子站起来,指了指旁边刚刚搭好的临时床铺,“明天我带你去镇上。”
从少年这儿大概是没法问出什么了,她也应该去刚才的地方看看情况了。
然而还没等她对少年嘱咐一声,带着杂音的敲门声就使她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她想象的容易。
本以为不过是火焰魔法,充其量被魔导器增幅过,再怎么样也还是普通的火焰,但凡是有些能力的人都能解决——却变成这样。那个追捕者也是十分年轻的模样,或许与自己同龄吧,但是脸伤成那样却是无法复原了。即使心如乱麻,罗丝玛丽还是以温柔的态度把尼尔金哄去睡觉,旋身进了里间。
不是亚人,那种程度的魔法不是亚人能够使出来的。或许是某种不经世事的高等魔兽?如果能成为赏金猎人的话,有协会的那些人在,至少能教会他懂得控制吧。罗丝玛丽仍然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名追捕者,尽管深知那是追捕必须承担的风险,也是咎由自取,况且她也确实没有办法治疗——但心中些许的负罪感还是难以熄灭,就连自己情急之下吞下了一颗奇怪珠子的事都抛在脑后了。
在楼梯口停顿了数秒,罗丝玛丽还是没有上楼,而是披上斗篷提着灯悄然从后门离开了家。
“莱斯利大叔?”
出门后罗丝玛丽循着草木被烧焦的痕迹走着,如女孩所说的那般走到了家附近的小溪边——果不其然地,镇上的守卫正蹲在溪边就着月光调查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土地。守卫显然也注意到有光源靠近,抬头便看到罗丝玛丽的到来,挥手打了声招呼。
“罗丝?这么晚了最好还是别出来乱走啊。”男人挥完手又顺势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那边刚才还发生过打斗,看起来双方都很不知分寸,你最近要小心点。”
对于对方的善意,罗丝玛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她躬身将晶石提灯放到地上,拢了拢斗篷便蹲了下来:“你知道我没问题的。”
男人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脱下制服手套摸上裸露的土地。“烧得很严重,但是并没有蔓延开,不像是寻常的火焰魔法。”他扭头瞟了一眼身旁的小溪,“我也不太懂魔法……但这比起说是放了好几次火,更像是有什么烧着的东西被拖了一路似的,而且看来就连这溪水也解决不了……别是有什么魔兽到这边来了。”
没有注意到一旁罗丝玛丽若有所思的样子,男人专注地感受过后便带回手套站直起身,有些不安地往罗丝玛丽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有余温,大概没过太久。”男人担忧地望向罗丝玛丽,“好像往你家的方向去了,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罗丝玛丽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捻了一些地上的黑色粉末,微微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便轻轻拍掉了。待到她扬起头时,守卫正朝她伸出一只手。
“事实上我见到了那名伤者,大概是赏金猎人吧。”欣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罗丝玛丽一边将斗篷的折痕抚平一边说道,“他和他的同伴来找我求助了。”
“赏金猎人?这些都是魔物造成的吗?”男人不安地皱眉,“那可能麻烦了,谁知道那魔物会不会徘徊在这附近。那人情况怎么样?”
“伤者没有到镇上吗?”罗丝玛丽有些讶异。
“没收到消息,你不是已经给他治疗过了吗?”
“嗯……还留下了一些我治疗不了的伤口,我以为至少会去镇上处理一下的。”想到那个被追杀的孩子,罗丝玛丽还是决定暂且隐瞒真相,“可能和他的同伴一起继续去追踪魔物了吧,离开的方向很明确,我想魔物应该是已经走了。”
闻言,男人定定地注视着罗丝玛丽,仿佛在确定这话的真实性。罗丝玛丽正将提灯从地上提起,对于男人直白的目光只是回以笑容。
“那就好。”男人松了口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是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不愧是赏金猎人,真敏锐啊。”顿了顿,他的神色又严肃了起来。
“不过这些天还是稍微戒备一下,免得魔物又杀回头了。也得喊兄弟去赏金猎人那边问问。”突然想起了什么,男人跺跺脚,意指地上的烧痕,“这火还是很奇怪啊,那赏金猎人找到你的时候已经熄灭了吗?”
“没有。”她有些犹豫,面上仍带着安抚似的微笑,“不过在我使用治疗魔法以后就都熄灭了,虽然很奇怪但应该不是太危险吧。”
见到男人还在思忖的样子,罗丝玛丽不禁更加上扬了嘴角,晃了晃手中的提灯:“既然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大叔你还是回去陪婶婶吧。”她莞尔。
“知道你有一套。”男人嘟囔着,“有事就来找我啊,我可是把你当自己妹妹的。”
“是女儿吧。”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于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收留他一晚上,还挡下了守卫的继续调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再怎么样都靠他自己了。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然而现在看来捡回来的不仅是个麻烦,还是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龙珠?”罗丝玛丽蓦地想起昨天为了救人吞下的那颗珠子,一时间竟然有些反胃。她抿着嘴唇,将目光投向挂着无赖一般的笑容的尼尔金——如今看起来像是个青年了。他说他是龙,尽管在罗丝玛丽的印象中并没有什么龙会长着鹿一样的角,这种莫名其妙的龙珠更是闻所未闻。
但她妥协了。
尽管心中还存有疑虑,但她不得不承认,青年大概是没有恶意的——不算哄骗自己吞下龙珠的话还加以胁迫的话,大概没有更进一步的恶意了。
不能熄灭的火焰与可以变化的身体外形,就算不是龙,也是有着深不可测实力的强大魔物。如果真的有恶意的话,自己还能挡得住吗?唇角泛起苦笑,她不着痕迹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眼前的青年即使是坐着也是极高的。想起方才在厨房时的情形,要是他站起来就会比门框还要高了。如果真的是龙的话……看着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一般的青年,罗丝玛丽却情不自禁地想起昨天那个落魄的孩子模样。
她还是心软了。
“……这么说,你只是想要个住所?”罗丝玛丽轻叹着揉了揉眉心,心中仍有些不可置信,对这一连串荒谬的事情与做出荒谬决定的自己。
尼尔金意识到对方几乎已经默许了,露出灿烂的笑容猛点头。“我也不会白吃白住的!”他补充道,“如果有什么家务都可以交给我。之前说的赏金猎人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就去做。”
“现在不行。”罗丝玛丽柔声打断他,显得很无奈的样子,“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惹来的麻烦吗?等几天后风头过去了再说这事吧。”
她的态度令尼尔金笃信自己可以留下了。几乎是强忍着想要欢呼的冲动,他腿一伸一跃而起,正想谢谢对方——
“坐下。”
尼尔金收起激动乖乖坐了回去。虽然对方的话语仍然是轻轻的,完全没有严厉的感觉,但寄人篱下总归要听人的话,要是把人逼急了被扫地出门就不好了。
“我暂时不追究你以前做过什么。”尼尔金的举动令罗丝玛丽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长吁一口气道,“但是如果你想在这里呆下去,就必须听我的话。”
尼尔金的眼睛略微眯了眯,而对面的少女神色如常,只是继续说道。
“任何可能引起麻烦的事,都请你不要做,更不要犯罪。”她有些犹豫地停顿了数秒,“虽然你说我们的性命绑在了一起,但就算我赶你出去,你也不可能因此放弃生命来报复我,不是吗?”
“不会的。”尼尔金有些讪讪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干坏事。我只是想要个住处,请不要赶我出去……但是如果你一定不想留我的话,我也……”他刻意垂下头,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罗丝玛丽身体微微一震,却没直接回应,只是站起身来越过桌子,顶着青年熠熠的目光揉了一把他的红发。
“先去把早餐做完吧。”
她看着青年因为欣喜而咧嘴露出的虎牙,重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虽然没有昨天的食量那么夸张,不过也比两个她吃得多了。罗丝玛丽估量了一下家里剩下的食材,即刻发觉自己不能再依照原本的采购计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尼尔金,用完餐后青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殷勤地揽下了洗碗的工作,此时也差不多忙活完了。略一思忖,她便走到店里,从柜台的工具箱中将皮尺翻了出来。
“停一下。”她说。闻言,尼尔金疑惑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却果断放下了盘子,一边擦着手一边自觉地走近。
“胳膊张开。”
尼尔金低头与她对视,少女面上是淡淡的笑意,是她最平常的表情。他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是乖乖展开双臂。正想开口询问,少女却踮起脚抱了上来,他甚至感觉一双手抚上了他的背部。
“你还真不节省布料。”罗丝玛丽开玩笑似地说道,后退了一步将皮尺绕到尼尔金的胸前,“对衣服样式有什么要求吗?”
尼尔金有些分神,低头看了眼正在自己胸前比划皮尺刻度的那双手,才开口道:“没有,你买什么我就穿什么。”他无辜地眨眼:“裙子也行。”
罗丝玛丽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只是继续手头的测量。
“我等会去镇上采购。”测完腰围的罗丝玛丽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放下了,又将皮尺的一头塞到他手中,“既然你说不会白吃白住,那就都先记在账上。”
“我也去。”尼尔金拎着皮尺的一端,任少女蹲下身量他的腿,毫不犹豫地接话,“我可以帮你拿东西。”
“不行。”罗丝玛丽抽回皮尺,起身伸手去按青年的肩膀,直到他听话地半蹲下来才继续说道,“虽然我也不是想限制你的自由,但这段时间内你最好不要离开这幢房子,直到我把事情都安置下来。要出去的话除非和我一起……”尾音有些拖长,罗丝玛丽抿唇考虑了一小会儿,出言嘱咐:
“今天休息,店里应该不会有人来,事实上平时也没什么人。但如果有人来的话,你就说你是我以前当赏金猎人的时候的同伴,不要和人起争执,别的信息都不要透露。”
“如果别人不信,非要问我问题怎么办?”尼尔金笑嘻嘻地问。
“你自己糊弄一下,等我回来。”罗丝玛丽束好皮尺,闻言在他肩上轻轻抽了一下,微笑道,“反正你不是很会说俏皮话吗?”
罗丝玛丽久违地拿着法杖出了门。
一夜之间薄薄的积雪早已化了干净。门前的草坪仍是一片狼藉,毕竟不到一天前这里还曾倒着一个浑身燃烧着的人。她走上前去,法杖的前端隔空点了点散落着断茬与灰烬的土地。魔法通过法杖倾泻而出,埋在土壤中的残根与草籽,仿佛受到感召似地飞速生长,须臾便有嫩绿的草尖冒出地表,伸长的同时还不安分地搅动了一下,将被烧黑的颗粒翻入土下。待到新草长到了同旁边差不多的高度,罗丝玛丽便轻移法杖,顺着昨日的痕迹持续地用魔法催生新草。
虽然她并不喜欢用这样的魔法扰乱自然的规律,但就连一个小镇的守卫都能从痕迹看出火焰的不同寻常,更别提赏金猎人了。尽管她从未见过这般无法正常熄灭的火焰,却难保没有更加见多识广的人经过这里。缓缓踱着步子,罗丝玛丽忽然扭头望了一眼。
是那不能再熟悉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店门紧闭,门上挂着自己手写的“今日休息”的木牌。似乎同每个休息日都一样,平和的小镇之郊坐落着休业中的药草店,外出的店主回首无人看顾的家兼店铺。
——直至她的视线同青年的对上。
似乎是真的听从了她不离开房子的要求,青年只是站在窗边饶有兴致地张望。见她投来了目光,他随即笑着招手。隔着玻璃与又一段距离,罗丝玛丽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却仿佛又能看到那显眼的虎牙。
她转回头,几不可闻地叹息。
这或许是一个习惯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