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飞灰与烟尘。
发生了什么?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身体在感受到压力的刹那间反射性地侧扑出去,紧接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夹杂着碎屑压得人喘不过气,轰鸣贯耳。
对于奇妙地模糊了的世界尚在懵然中,感知已逐渐回归。仁也放下方才下意识护住脸部的手臂,疼痛却猛然袭来。他看向自己的上臂,红色的袖子已被划开一道口子,另一种更为暗沉的红色浸染了周围的布料,暴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也不知是怎样造成的。
即便是疼痛也无法扫除脑中的混沌。仁也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努力撑起身子瞪大眼睛张望,想从一片烟尘中辨明当前的状况。没等到尘埃落定,只是白色稍微变得稀薄了些,看到了什么的仁也瞳孔骤缩。
仿佛漫长的蒙眬实际上也只是以秒计罢了。
某种意义上的仁慈只持续了数秒,呈现在眼前的便是残酷的现实。
神加……?
仁也无声地翕动嘴唇,竟一时失声。
他怔怔地挪了过去,没有受伤的手放开了自己的伤口,试着推了推眼前的人。手上沾着的血污蹭到了单薄的西装校服上,却又混合回新的血液濡湿了整个手掌。
那个无知觉地躺在这里的人,是见取神加吗?
“不好……!神加?神加你没事吗?!”
昏迷了吗?
还在呼吸?
会……死吗?
仁也手足无措地跪在神加身边,思维也仿佛是刚刚发生了爆炸般,一片狼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神归凛走近蹲下,看着自己与神加都抱持着反感的那个人检查神加的伤势,心中竟萌生了些许希冀。
“还轮不到他死。”
曾经的骗子道出冷漠的言语,竟令仁也多少松了口气。
无论是真的信任还是自我说服都不重要了。
活下去。
◆
“坐好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没有理会对方的反应,仁也径直冲出了三森的房间。神加已被送入保健室,仁也便架着小腿受伤的三森回了房间。由于仁也还要小心避开胳膊上的伤口,二人缓慢挪步的身影看上去很是滑稽,只是此情此景当下都不会有人注意了。时间也还不到黑羊所说的八点,对于除神加以外的其他人黑羊也不予理会,伤口大概只能自己处理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仁也很快在衣柜深处找到了急救包,他从未如此庆幸过这东西也被带上了船。虽说身为超高校级的跑酷者的仁也极少受伤,但他身边一起跑酷的友人却时有状况。简单的应急处理他确实会,但是现在……
想到那处血流如注的贯穿伤,他触上急救包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然而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仁也迅速脱下外套,将短袖的袖子撩到肩膀上。伤处与布料本已有所粘连,此时也被一把撕开,血肉倒翻的痛楚让原本就在忍耐的仁也倒抽一口凉气,他仍是咬牙拿出碘伏,刚一拧开瓶盖就将其胡乱往胳膊上倒去。接下来也没多做处理,只是盖上敷料后用绷带将伤口随意缠住,没有受伤的手与牙齿配合着系了一个松垮的结。
只是这样的伤而已。
拎着急救包,仁也刚一返回三森的房间,就看到三森坐在床边,上身半伏在大腿上,颤抖的手停滞在伤处的上空,像是想要按住又不敢触碰。听到声响的她抬起头,不自觉的泪水还在涌出眼眶,未能风干成泪痕。
“仁也君……?你的伤、你先……?”显然是注意到仁也胳膊上粗糙的包扎,三森扭曲着脸说道,语调有些走音。
仁也不发一语,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尽量仔细地查看了小腿两侧的伤口,他再次感到了心神不宁。
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程度的伤,但就是揪心。
“可能里面还有些碎屑,我没法处理……”被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疼痛冲击着,仁也从牙缝中挤出无力的话语,“希望黑羊说的是真的……我先简单地包扎一下。”
三森没有回话,低着头的仁也感觉她的身子稍微晃了下,大概是点头了。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仁也再次拿出了碘伏与医用棉球,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伤口。
“……再忍一下。”
被染成棕色的棉花刚一触上看不出原样的伤处,三森的小腿便猛地抽搐了一下,那一刻仁也确实听到了她喉头强忍住的嘶声。痛觉反射后绷紧的小腿颤抖的幅度加大了,仁也只是看着,有什么想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回去。
疼吗?
曾经和谁一起看过讲述爱情的电影,女主角崴了脚,男主角问她,疼吗?
一同跑酷的友人意外磕伤了膝盖,他也问过,疼吗?
女主角娇嗔着回答,当然疼。
友人没好气地回答,废话。
这种事情,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那样鲜血淋漓的伤口,那样的神情、泪水与发抖的身躯,怎会不疼?
那样的疼痛都犹如病毒似的,感染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疼吗?
他想问自己。
仁也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掌心感到的颤动传递到受伤的胳膊,在原有的疼痛上又添加了一笔。他恍若无觉,只是继续用棉球小心地擦拭着眼前的伤处。
谁都没有再讲话。棉球被血液沾满,便被泄愤似地甩了出去。大致把两边的伤口都消毒完毕,仁也继而洒上止血粉,轻柔地覆上敷料,最后找出一卷新的绷带,动作麻木却又精细地一圈圈缠紧。
直至完成最后的打结,仁也才长吁一口气,后倾坐在了地上,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他还没能说什么,三森便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已经没事了。”她逞强而果决地说道,“仁也君,赶紧处理自己的伤……!”
仁也仰头看向三森。她已经不再流泪了,表情是硬撑出来的严肃,却遏制不住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抖动。只是做了消毒和止血的处理而已,疼痛也并没有减少啊。
看到对方恍若无闻地发着呆,三森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严肃了,急急地说道:“要我帮忙吗……?快点处理一下啊仁也君……!你不疼吗?!”
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
不疼吗?
知道这只是反问句,但在提及疼字的刹那,在消毒期间凝神而逐渐忘却了的痛感蓦地回归。皱紧眉头,仁也看向自己的上臂,原本就绑得随意的绷带变得更松了。血不仅染红了纱布,还从缝隙间顺流到手肘,滴落在地板上。
在中间空白的那段时间内,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伸手捂住了胳膊。
真够疼的。
在篝仁也与见取神加前往商店街的时候,发生了小小的插曲。
走来的路上二人是相对无言的。虽然是下意识地出言邀请见取一起调查,但在被婉拒后仍然开口就是出于另一种心思了。然而对于性格发生了改变的见取,仁也其实有点不擅应对,此时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能聊的话题来。
等到了商店街,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就能找到话题了吧。希望不是什么糟糕的东西才好……没能接着往坏处想,身后传来的铃声打断了仁也的思绪。
两人是一前一后地走着。仁也回头时,见取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学生手册。未被接通的学生手册执著地响着铃,见取却只是漠然地看了看便放了回去,任由声音继续。
“是谁打的?”自然而然地停了脚步,仁也好奇道。
低垂的视线瞥向了仁也的方向,见取的音量不大,所说的那个词却在铃声中格外突兀。
“黑神。”
仁也神色一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嘟囔着:“哦,那是可以不接呢。”
二人相对缄默,持续响着的普通的铃声此时犹如噪声一般令人不耐。一时间仁也也不知道应该继续前进还是站在这里等另一头的黑神挂断电话。好在纠结没能存在多久,电话铃声就停息了。
“你觉得日辻是绝望吗?”
正想问要不要接着走的仁也,因为见取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噎了回去。伫立在原地的见取显然并没有动身的打算,问了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后也没有特别的情绪外露,只是静静地等待回答。
“……我觉得设计杀死小针的黑神,并不可信。”短暂的局促过后,仁也放弃了斟酌,直接不加修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日辻怎么看也不像是绝望啊。”
听起来好像有点像是安慰?
但仁也真的没有办法肯定,他只是这么相信而已。
虽然这些天以来,他的相信……一文不值。没有价值的相信也变质了,有多少真心,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也不得而知。
——停。
不要再想了。
之所以想和见取同行,不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无法抑制澎湃的思绪吗?
“你之前在房间里都是在想这些吗?”联想到自身的情况,仁也忍不住想要知道对方是怎样的。在日辻……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还没有过这样的交谈。见取与那件事之前虽不至于判若两人,但在一般态度上也发生了极大转变。
“我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的必要。”不料见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能肯定优君不会是绝望。”
仁也有些被触动。
对于日辻优的身份,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只是在这艘船上人人自危,往往无法对不熟稔的人太过在意。更何况,日辻已经不在了。被陷害而死的他未曾展现过绝望的一面,再怎么信任、怎么怀疑,也不会对现实再产生什么直接的影响了。
在这件事上,再怎么义愤填膺,仁也终究只是一个旁观者。见取神加则不同。仁也至今记得在甲板上相遇时,被在与日辻的挚友关系上开玩笑时,笑着的见取眼中不为所动。即使表情不同了,有些东西还是相同的。仁也辨不明其他复杂的感情表现,但是这一点他可以确定。
看着一时无言的仁也,见取主动接着刚才的问题说了下去。
“大概,我在意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唔,那很好啊……?多考虑考虑以后……”
“不想跨过他们的死亡前进。”
打断了仁也,见取垂下眼睑,神色有些阴沉。曾经思考过的许多事情,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像是被翻搅的河底泥沙,浑浊了思想的每一处。
对于死去的人,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吗?
“……不要想。”
传入耳中的话语是少见低沉的语气,见取有些疑惑地抬眼,只看到仁也略显慌乱地摆着手,好似是在否认刚才说话的是他自己一样。
“啊我是说,有时候可能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才能充满希望地向前吧!”仁也挠了挠头,“暂时啦暂时啦!等到以后再回头想起来,也许就有所准备了……!是吧神加?”
见取有些恍惚。
对面的仁也意识到自己突然就直接喊了见取的名字,局促地解释着他是怎么一个不注意就顺口那么叫了。见取并没有在意这些,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些画面令他有些异样的感觉。
有什么重合了。
“……呃?”本在絮叨的仁也蓦地自己停了下来,一副有些怔神的模样,“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以前我们聊过类似的话题?”
就像是那个下意识的称呼一般,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在这艘船上和见取有过的交谈次数扳着手指就能数得过来,然而从未有过这样的话题。
但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这样的对话,好像以前也发生过。
“也是呢。”见取神加说道,不知回答的是哪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