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文中所有有关心理学与精神病临床治疗的段落全部只是为艺术加工,对我所有可能引起的冒犯与触发trigger由衷地致歉。
【章一】大脑
上
(1)
……患者的脑部神经影像学特征显示:其海马体体积缩小,丘脑、扣带回前部和中央前后的活动明显减弱。推测其前额叶功能受损,无法有效调节控制杏仁核,致使杏仁核对恐惧性反应增强。由于患者的神经生物学明显改变,结合其临床反应,初步诊断其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和社交焦虑障碍共病。
(2)
你站在一幅画前。
那是一副现代主义的装饰画。棉絮、电线、干花、led灯,以及一些适当的颜色,使画描绘出一个被打开切层的颅脑。在插入大脑的切片中,你看到蠕动的大脑皮层,交替闪烁的电子信号,渐渐腐烂融化的坑洞,在洞中又重生长而出的真菌的花。
但就你看来,这件艺术品欲图解构的意象太多,反显得杂乱。且题材有关大脑,总令你想起不过几天前在游乐园目睹的那幕。当时你冷淡地目睹那名偶像被射杀,似乎与你提倡活死人人权的社会形象有所矛盾。你不该如此表露,更不该被旁人瞥见,但你总归是“活”着的,无法刻意控制每一秒情感的流露。
无论如何,你已得到了这个教训,这也是你不得不来此处看画的原因。
你看向了身边的那名画商。
在事故发生时,他与你一同在VIP观众席。人群骚动间,他走到你面前,也许那时你不恰当的感情流露恰好被他所见,但你们当然不会去触及这个话题。他只是拿着一张员工卡,笑着向你奉上。
那是张望日会社外驻公司的卡,卡上的姓名叫崇祟,你并不认识这人。但这已足以成为这名画商向你搭话的契机,他说:姬城先生,久仰大名。我有一画,只该属于您。可否有幸,随我一观?
于是你站在了画前。
在你看向那名画商时,他也正在观察着你。这位西装革履的白种男人有着与他的客户相衬的风度,他开画廊,设计展出空间,在客人面前侃侃而谈一幅画的前世与今生。讽刺的是,此处没有人在真正欣赏艺术。一方欲图有意义地使用钱财,一方便将一笔消费包装出它的意义,而你对这样的上流游戏再清楚不过——你静待着他的演讲。
“大脑。”
他是如此开场的。
“人类身体中最奇妙最神秘的器官。身为活死人人权代言方的您,姬城先生,也一定更有体会。即便你们体内的内脏被挖空,也尚能思考。但一旦被击穿大脑,却也会迎来二次死亡。也许我们可以如此考虑:决定你我之所以为‘活人’的那七克灵魂,便存在在这大脑内。”
他演说的技巧娴熟,你却只是笑。因你不爱浪费时间,你便直接地说:“若这仅是为与我活死人的社会身份呼应,似乎并不值得我掏出如此多的钱。”
显然,你还希望能听到更多。或是画背后的故事,或是作者留下的深邃思想,足以为你所用,足以令你转而去蛊惑他人的思想。
画商欣然应允,他转而将你请到了休息厅内,随后,便向你呈上了一份报告文件。
那是一份精神诊断报告。
“这便是那副画的灵感来源。”
画商的男人如此与你说。
(3)
治疗师:你会如何描述你与母亲的关系?
患者:我想她是爱我的。……那件事后,我知道她也很后悔,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她无法自控,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爱与伤害在她体内冲撞,我不能单独否认其中任何一方,因此也不会反抗。
治疗师:那么,你的父亲呢?
患者:哦,爸爸。他很好,什么都很好。他从来不会对我有意见,愿意提供给我物质的一切。也是他劝我来接受治疗。我很感激他。
患者:不过,
患者:我想他并不爱我。
(4)
“这份精神诊断治疗记录来自某个真实的病例。患者自幼生活在一个严格的家庭中,在母亲的高压教育下,他于青少年期就出现了一定的社交障碍及焦虑症状。此后他接受了持续三年的精神治疗。但因其母亲的处事不当,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甚至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他曾经成绩优异,本可以顺着父母期望成为医生或律师,最后却只留下了对他人尤其是女性深深的恐惧,几乎变成了个废人。不过,他的病例跨度长,又留下了丰富的脑神经影像学资料。扫描像中清晰地记录着他脑部神经被物理性改变的进程。而在机缘巧合下,画的作者得到了这份资料,他获取了灵感。由此,《大脑》应运而生。”
你听着画商的男人用第三方的官腔向你介绍,而你只是翻阅着手里的资料。你更在意这样一份显然记录完整且处处暴露患者隐私的报告是如何流入到了创作者的灵感池,心理医生的签名被抹去了,涉及到父母亲家庭状况的职业也被省略了,暴露出来的只有那名患者,在某一页里,他曾详述自己对某个男孩有过感觉,在下一页里,他又忏悔着昨夜的梦遗使他变得肮脏,在明显病症被暴露出的记录里,他每一句癔语也被如此详述:
我必须使母亲满意。
我必须是使她骄傲的儿子。
我必须学会交际,也理应进入球队。
我必须笑脸相待所有人,但不能与未经母亲允许的人交友。
我必须拒绝任何有添加剂的食物,拒绝多于规定的睡眠,拒绝性。
我必须使母亲满意。
我必须是她的儿子。
然后直到你看到了最后一次留下的记录,其中所详述的某起事件令你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如今,你感觉你被迫成为了一名窥探者,在这过于详尽的报告中,这名患者所有的痛苦与思想都暴露在你面前。
转而,你便想起了那副画。
如此看来,那副装饰画确实在背景故事的补充中完成了一次艺术的升华。当这份报告被摆在展品旁边,猎奇者品味,良善者哀叹,而他们再甫一转头,便能看到那个暴露的大脑:交替闪烁的电子信号,渐渐腐烂融化的坑洞,在洞中重又生长出的真菌的花。
如此,这件解构含义过多的艺术品仿佛化作了一个生命体,这名可怜的精神病患者赤身裸体,将他的皮肉骨全部晒在公众面前。
你终于有了兴趣。
你当然可以买下这幅画,你叫来了秘书,并在画商欣喜的目光下签了一张有着相当漂亮数字的支票,远超于这幅画本身的报价。但当你落下自己的签名前,你向他提出了要求。
“我同时也要买断这份报告。”你说,并看着画商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尽管我仍然好奇你获取它的渠道——但既然已成为你商品的一部分,我当然也可以无视医疗道德准则,独占它的版权,是吧?”
“当然,这份报告只是附属于画的补充材料,本该与画一起由您独享。”画商很快恢复了表情,但你看到他眼神闪烁,丰富的识人经验让你一眼看出他在撒谎,“不过,我仍然好奇您为此出高价的理由。在您看来,这份报告有着这样的价值吗?”
“我一向不喜欢向他人解释我做事的理由。”你轻蔑地说,足以使画商认清自己的位置,而你再追加一句,只为使对方漏出更多破绽,“或者,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有一种朴素的正义感难得在我心中作祟,如何?”
这份报告内的细节许多,边边角角,可以让你看出它的日期起码是在十年之前。但它的修订打码记录前前后后,显然被编辑增删了不止一次。人类天性喜好猎奇,画商的工作就是贩卖他们喜欢的故事——他一定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份记录为作品增彩了。
而你不愿再与后来的猎奇者为伍,既已引起你的兴趣,这份感受就该只属于你自己。但你将它包装得精美,显得像是个看不过画商做法的侠富。画商果然干笑了两声,他连连点头,没再说话。
你签好了支票。在递出支票时,你忽然问道。
“报告中的这个患者,他现在在哪里?”
“他?我也不清楚,他离开了家,改了姓名,再也没有他的消息。”画商说,你发现他又在撒谎。
“没有变成活死人吧?”
“嗯,我想应该没有吧。”——哦,这句他没在撒谎。
于是你大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他变成了活死人,也许我都要担心你会不会想打开他的头盖骨拍一个大脑活动实录做素材了。”
画商的手顿了顿,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甚至第一次在这场对话里磕绊了:“不,不,我怎么会……”
而你大力拍了拍他的脊背。
“——放轻松,只是个玩笑而已。”
(5)
“姬城先生,已经让分社人事联系上那张员工卡的主人了。”
“哦,他有好好拿回自己的卡吧?”
“不。……他的回复是,他没有把卡丢在游乐园。且他已经停工一年,员工卡也早早丢失了。”
“……那么,那张员工卡是?”
“事实上,因为是分社的卡,管理较为松懈,并没有装载识别芯片。只是一张贴了照片的工作证罢了,我们也无法分辨真伪。”
姬诚沉吟了片刻,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手杖轻轻敲在了地上。
“有空帮我联系下福神吧。”
他说。
下
帕罗西汀。
Qideg审阅着那密密麻麻的药物说明书,一字一字点着上面所写的副作用:头晕,耳鸣,身体通电,患者会突然焦虑和兴奋,或是出现意识模糊与记忆衰退。然后他拉开药盒,一板已空了,有几粒显然是被新抠出来。再转而,他看向正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崇祟,心下他对这位室友即将出现的症状又有了些数。
总体来说,崇祟的病情稳定,靠规律的吃药和定时的冥想可以让他维持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但他仍然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外因刺激,譬如说他早上接到了来自他公司总部的一个电话,声称他在游乐园遗失了一张工卡,且被公司董事捡到,如今要足够亲切地还给他。
“——但我不可能带着工卡出门!”
好极了,他已经第十二次复读这句话了。
听得自己的室友已完成了一个完美的三四拍,在心里默默数着音律的Qideg终于开了口:“也许你只是不记得了。你知道,当时你也服了药,亢奋得就像你现在一样。我确信我看到你在整理背包时往里面塞了一卷胶带——我至今不知道那有什么用。”
崇祟终于停下脚步,他茫然地看着Qideg:“胶带?我为什么要带那个?”
“这要问你自己——你看,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也许那个胶带还缠着工卡,谁知道呢?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个。”
哦,但是这句话是否就像对着发烧病人说你别咳嗽了一样?Qideg在说话的同时如此心想着。这个概念十分经典,因为崇祟确实就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我又在对一件无意义的事强迫性思考了,是吗?”好在久病成医,崇祟的脑中理论完善,只是需要一个外人替他点明。Qideg默默地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崇祟在做了几次腹式呼吸后,终于坐回了沙发上。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Qideg手上的药盒,但Qideg把它举高了:“你磕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听你幻觉中的胡言乱语。”
上次又是什么外界刺激?对,那起偶像枪击案。足够刺激,非常暴露,毫无打码,Qideg看了直播便当场向安乐堂预约了个漂亮的孤独死服务。当他当个玩笑向崇祟提起时,对方默默关掉了还在不断重播的电视屏幕,然后幽幽地对他提出疑问:如果你有室友如我,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需要孤独死服务?
——正因如此才需要,不然孤独死在你屋子里岂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Qideg笑着解释道,崇祟难得会对他的脱线行为提出疑问(大部分时间他总是那样不发一语地就接受了),而接下来崇祟的回应更是令Qideg捧腹。他说:也许你可以选择不死在我家里。——并配着他那标志性的死人般的表情,像是脱口秀场上绝佳的冷面笑匠。Qideg不禁笑出声来,他还想接茬,但下一刻崇祟就自言自语说着他要去丢垃圾出了门。可他手里没有提着垃圾袋,Qideg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等他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本护照,声称他在后巷遇到了一名垃圾袋仙人。
后来Qideg才知道,那个血腥的转播画面让崇祟害怕极了,而室友去预约孤独死的行为更进一步打击了他,以至于他又开始依赖药物消除他的情感。那时他咽下的药是酒石酸唑吡坦片,副作用是易神志不清,并产生幻觉。
“我不觉得那是幻觉,我还捡到了他的护照。”只是时至今日崇祟还想争辩,但Qideg用一连串嗯呐声敷衍着,并提醒他,是谁在这之后把回来后就睡倒了的室友搬上床,又是谁负起责任来将那本不知从哪捡来的护照交至了警局。
你在给我带来麻烦,而我在照顾你。
当Qideg用如此明确的眼神向崇祟示意,后者终于畏惧地缩了缩。他不再要求吃药了,只是焦虑地任凭情绪淹没他的大脑,他不住地捏着自己的辫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在担心……”
“担心什么?”
“那张工卡,我觉得,如果是VIP观众席捡到,你知道吗?可能是他,你的、我的——”
他猛地抬头,却在碰触到Qideg双眼时又微弱地向后缩了。你不知道,他喃喃着,你不知道。而Qideg确信他刚刚已发出了一个姓名的第一个音节——哦,他是差点把他原来的本名喊出来了吗?
但崇祟不再看他了,只是在沙发上缩了起来,灯光投下他的影子,Qideg望着,如见一座悬立的山,倾塌在它冰凉的影中。
“你现在看起来又像是想被吻了。”Qideg说。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看起来很受伤。”崇祟叹息了一声,在这之前,他已经把Eve对自己做的事告诉了Qideg。
而如今空气变得静谧。Qideg的眼睛望着他的,他知道他会默许一切。但Qideg脑中忽然划过一句诗,那是个声音,或许也是个画面,一个孩子在念诗,另一个孩子在钢琴边,敲下黑白的琴键。
然后那句诗如此念着:
就像火,
爱的明澈只建在,
错误与燃成灰烬的木头之上。
但是,门铃响了。
突兀的铃声吓得崇祟一抖,也轻易地将Qideg的注意力再次吸走。他们家很少会有访客,推销员似乎也会识趣地绕开这个门牌号。崇祟还在紧张,Qideg却已怀抱着揭开新宾果的心情打开了门。他看到一个男人,脸上的缝线鲜明,在尸人般浑浊的眼球下,他正锐利地打量着一切映入他视界的人物。
他的名字是福神武,一名记者。受人之托,前来向崇祟转交一份文件。
“或是他的监护人,这个选项更好。”福神武补充道。
而Qideg,他虽没有认领监护人的身份,却还是热情地邀请了福神武进屋。
“实不相瞒,”他揶揄地在记者耳边低语,“在你来之前,我差点就要吻他了。”
“哦,”福神武眨了眨眼,“那真是抱歉,需要我赔你钱吗?”
附录 一
“大脑。”
Eve曾笑着与他说。
“活死人唯一暴露在外的弱点。看到了吗,就是眉心这里,对着这里开一枪,嘭,能送所有'人'入土。”
“不过,只要不伤到大脑,单只是打开头盖骨,就可以自由观察活死人的脑部活动。”
她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
“祟,如果打开你的头骨,我是不是能看到你的痛苦如何流过你的大脑?”
“……那我会死。”
而他四肢绵软,只是安静地被女人摆弄。
“对,然后你会变成活死人。”
Eve的手滑向他的皮带,随着皮带扣解开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的胃部一阵蠕动。而她钟爱在这时与他亲昵,耳鬓厮磨,她低声说。
“但我要你在我之后,我们一起。撬开头骨,打开胸腔。只要我们的大脑完好,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等我成为活死人之后。”
附录 二
患者:我知道我比不过他。
患者:我成为不了母亲的孩子。
患者:父亲?我不知道,他还在拿我的记录作为工作素材,不是吗?
患者:是你泄漏给他的,是他雇佣你的,是吗?
患者:不,不。你不用回答我,我不在乎。
患者:我不在乎。
患者: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晚上,我离开了他,离开了父亲母亲,是Eve找到了我。
患者:她说她可以给我他没有的,她可以让我有一件事胜过他。
患者:——对。她把处女给了我。
治疗师:当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患者:我很害怕。
患者:身体发抖,但是动不了,感觉快吐出来了。
治疗师:你觉得很恶心吗?
患者:很恶心。
治疗师:你是否认为你受到了伤害?
患者:我受到了伤害。
患者:但是没关系。
患者:在我感受到伤害时,我知道她爱我。
治疗师:你感受到了爱。
患者:我感受到了爱。
附录 三
发件人:福神 武
收件人:姬城 棟
标题:关于之前你让我找的人
正文:
我找到那份报告的主人了,也把报告交还给了他。
他看起来很平静,对于自己的治疗记录流出到外界这件事,似乎不是第一次,也并不感到惊讶。
值得注意的是,我看到他还有一名活死人室友。
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了,但我认得他。是的,是那名指挥家吗?
我记得他的姓,是个很滑稽的回文。
Lerrel。
——对了,卖你那副画的画商是不是也姓这个?
福神
(1)
我是个阴郁者,——鳏夫——不得慰藉的人,
毁弃塔堡中的阿基坦亲王。
(2)
啪。
在将飞到书桌上的一只果蝇一掌拍死后,他转过头,看向厨房角落堆积的黑色袋子。他意识到,他该去丢垃圾了。
常言说,从生活垃圾中就能看出一人的生活习惯与贫富程度。而当他抖起可回收物的垃圾袋,那里面的塑料饭盒与食物袋子叠得格外整齐,就像是它们刚刚出厂时未组装的形态。只因尺寸整齐,大小一致,原来那竟都是来自一个大型超市牌子的包装。他似乎只爱吃这个,或是只知吃这些,有机,绿色,无碘盐,是他习惯的食欲的味道。偶尔,也许他也想尝试些新的菜单。但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Eve曾在街头硬塞给他的那根墨西哥人卖的热狗,挤满番茄、蛋黄、辣酱以及反复使用的油煸炒过的洋葱与青椒,他吃了一口,就差点被那几乎要卡住喉口的油腻味搞吐了。Eve大声嘲笑着他,却也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肚子。看看,那女人都把你的胃搞成什么样了。
他把可回收物的垃圾袋口束紧了。
然后是厨余垃圾,也就是引来果蝇的源头。比起可回收物,这边的垃圾才是需要他频繁出门的罪魁祸首。因他有些坏习惯,餐盘里总爱留下一口,无论他是已饱腹或是尚有余力。而他的公寓里没有装上食物粉碎机,于是厨余垃圾总是积攒很快。但当他每次开口抱怨这件事,Eve又会反驳他:你该先把饭吃干净。
然后他又会变得沉默,并只能乖乖先去处理了垃圾。Eve则会在背后露出胜利的笑容。事实上,他们都知道,他的坏习惯仍是源自于对母亲的反抗,因为女人说:粒粒皆辛苦。因为女人说:不把饭吃完,你不能下餐桌。
于是在这一方面,熟知他弱点的Eve总是胜利。
在整理卫生间的垃圾时,他发现自己仍然不能习惯在Eve死后忽然变得很空的垃圾桶。Eve会用许多纸,尤其是经期前后。让人难以忍受的经痛会让她在马桶上暴躁地将一卷卷筒纸全部撕成一条一条,再大叫着让他再拿来两筒。最过分的一次里,她的尖叫声过响了,引起了他轻微的惊恐发作。他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先选择了去吃药。等他坐着等待药起效时,她已经冲到了房门前,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却提着他刚为她烧好的开水,然后泼向了他的皮肤。
后来经期结束,她道歉了。你要原谅我,她平静地给他上着烫伤膏这么说着,我受激素影响,无法自控。他点点头,说没事的,女人常会有的。
然后她的眼睛望着他的,是的,女人常会有的。她重复了一遍,而后便和往常一样吻上了他的唇。
那次烫伤给他留下了一小片疤痕,但前两天他洗澡时,才发现那道疤不知何时也已经消失了。
他拎着三只垃圾袋,出了门。电梯里空无一人,lucky。出楼道时,门卫也在睡觉,lucky。走到垃圾回收处,不幸运的事发生了,他看到他的女邻居牵着狗停在那里,而狗正在往一个垃圾袋上撒尿。于是他停住了脚步,躲在暗处,呼气,呼气,长呼吸,停留七秒,再次循环。他听到狗叫声远去了,垃圾回收站前现在空无一人。
他终于得以将垃圾丢进了对应的回收口,而他还能闻到刚刚那只狗留下的尿骚味,连着垃圾的腐臭一起,刺激着他十分敏感且贫弱的鼻腔。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心想。
他似乎可以给公寓安装食物粉碎机了。
(3)
我唯一的星死去了,——我的诗琴以星为海,
带来忧郁的黑色太阳。
(4)
你看到他的眼在触及到你时翻涌起黑色的海浪,就像每个投海者钟情的色彩。此时,你意识到,他确实是活着的。
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失忆了。
第二句话是:我死了。
有意思的是,你注意到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像是一座已经陷入沉睡许久的巨城,在灰暗的尘埃中,他散发着比死人更甚的腐烂的气味。而偏偏此时,他一切翻涌出的生机却皆又是因为你。你不过是擅自敲开他的公寓大门,在他面前随意地走动着,他的视线便会开始自然而然追随着你。他显然知道你一部分的过去,却因为你的态度而对此闭口不谈。但仅是如此,你便能轻易推测出:你与他的社会关系显然并不简单。
于是你说了第三句话:我能住你家吗?
他接受了。
而你注意到他在答应时的手,他捏紧了那条缠绕在他手臂上细长的金辫——就像是上吊者会钟爱的麻绳。
两天后,你注意到他又在收拾垃圾,只是方法有些特殊:他从许多相册与书柜的角落里翻出信件与照片,扎成一捆,就全部丢入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内。而你得以在它们沉底前瞥见一隅,旧照片上排着三个人影,黑发的男人、金发的女人、红发的男人,背景是某个乐园城堡。你很快意识到这也许是属于你们的某个回忆,显然,还牵扯了一个已死去的第三人。但这些都被他果决地全部置入垃圾袋内,在两小时后,便要被回收站统一焚烧。
他说:如果你已把你过去的一切都丢了,那我也依你照做。
你对他后半句的话词感到有些熟悉,这似乎是你常听到的话。因此你不想去在意这个,只是问:我看其中有不少也包括了你与你女友的回忆,你也要一并烧了吗?
“她已经死了,不用在乎她的意见。”他说话时,没有抬起头。
“可我也死了。”你纠正道。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看你,你又看到阴云密布的海浪,你忍不住想,如果你是投海者,你会有兴趣投入他的眼眸;如果你是上吊者,你会想将他的头发挂上横梁。
而他只是说:“那不一样。”
你与她不一样。
(5)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看到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6)
失忆后的人生就像一场宾果游戏,即便只差最后一格就能连成线,却功亏一篑错位的情况也是常有。今天的Qideg就没能喊出Bingo,他说服了崇祟与他一起去那张照片上的游乐园(用他终于愿意服用营养剂使身体停止腐烂的条件),并在人山人海的乐园小摊前领取了供给活死人的营养剂(崇祟为此提前三天便开始服用抗焦虑的药)。原本一切向好,他能注意到崇祟因药物影响而变得比往常亢奋。但他没想到他抽中了下签:鱼龙混杂的乐园里流入了反活死人组织制造的假冒营养剂,恰好被Qideg服下。
他在中央大街上吐出一口黑水,惹得周遭骚动。乐园工作人员慌忙赶来,关心,致歉,商量赔偿。但成为焦点本身就容易引起崇祟的焦虑,更何况工作人员亦是名温柔体贴的女性。他反复地说:没事、没事。(不,我有事,你也很有事。Qideg实在没忍住发笑,以至于又引起了一阵胃筋挛。)
最终他们狼狈地回到了公寓,崇祟去补了些药(是的,加大剂量,放嘴里嚼碎!),而Qideg则冲向卫生间,他吐出了更多的黑水,些许溅到卫生间的地上,他只能拿出卷筒纸徒劳地铺在地上。然后他发现地上还掉落了一些脱落下的皮肤组织,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更多的肉屑掉落下来:事实上,在去往游乐园前,他已经快有一个月都故意未服营养剂了。此时他的身体已开始失去活性,劣质的营养剂更是加重了这一切。
于是他把衣服脱了,滑入浴缸,以便更好地观察自己腐烂的位置。显然,他的腹部已经在渐渐膨胀了。而他看到浴缸角落有几枚散落的刀片(甜美的诱惑),所以他开始尝试割开自己的肚腹,想进一步观察自己的肠道是如何被菌体的胀气塞满。
但崇祟出现在了门口,他提着家用医药箱,一把厨房剪,两个订书机,以及游乐园作为补偿的三瓶营养剂——经过检验,完全正规。然后他走到浴缸边,将营养剂塞到Qideg手里。“喝了它。”他很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但Qideg只是眼巴巴看着他医药箱上的厨房剪,那可比刀片锐利多了。
“我不想喝。”Qideg说。
“不喝你会死。”
“但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烂死在我家里,会有很多虫子。很多垃圾。”崇祟的表情变得有些疲惫。
但这倒是说服了Qideg,他确实注意到最近屋子里多出了不少飞虫。好吧,这是个理由。他嘟囔着,并终于服下正规的营养剂。
补充液安抚了他的大脑,令他觉得好受些了。但他的腹部仍然微微膨胀,刚刚的劣质品仍然在他的肠道里横冲直撞着。崇祟观察着他的身体,带着一种审视文件的专注,然后谨慎得出结论:“我认为不用去医院做胃手术。”
“不,我不喜欢呕吐。”Qideg说,在呕吐物里他看不出任何自己身体的痕迹,“我想你剖开我。”
他的视线引导着崇祟的,指向那把巨大的剪子。崇祟又将垂下的辫子捏紧了,他说那是我做的最坏打算。而Qideg诱惑着他:我想看你执行最坏打算的样子。
“反正我已经死了,”Qideg说,“没有医疗事故,没有细菌感染,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崇祟最终用厨房剪在他的肚腹上划开了一个小口。
也许他真的学过医,或是因为被期待着而去涉猎过。起码他知道创口的概念,也知道上下腹部与大小肠的位置。但他的动作仍然很笨拙,甚至手还在发抖。他拿着Eve留下的粉刺针,扎入了那个小口,但他没有腹腔镜,也不敢朝里看,只是听到Qideg在他耳边嘟囔着,我觉得你碰到我的肾了,哦,那里好像是肝,我想肠道在下面一点,是的,就是那里;天啊,你就在我肚子里捣来捣去,这感觉真奇妙。
然后Qideg因内脏被碰触而轻轻叫了一声,吐息拂过崇祟的耳畔,这让崇祟的手一抖,针尖就那样划破了Qideg的肠道。于是胀气与淤积的黑水被从那个气口一下挤压而出,浴室里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黑色的液体亦流满了崇祟一手。Qideg吐出一口长气,现在他觉得舒服多了。
最后崇祟用订书机将那道破开的创口钉回去了。拉住皮肤,对准钉位,咔擦。只有这个装订的动作他做得格外熟练,就像是想把这散落得乱七八糟的生活重新整齐地装订回去一般。
然而Qideg的眼睛望着他的,他专注的凝视着,就像是要沉入他的眼睛,直到沉默如黑水蔓延,Qideg忽然开口说:“你想接吻吗?”
崇祟一愣,进而,某道金色的影子闪过他的脑海。我喜欢在你破碎时吻你,那是Eve的声音,然后你就会在每一个受伤的时刻习惯被吻——想想那多有趣!
“我认为你现在像是想被吻,不是吗?”而这又是Qideg的声音。
但崇祟来不及回答,因为两只嘈杂的果蝇悠悠飞过他们对视的眼眸之间,带来嗡嗡的噪音。这让Qideg的视线轻而易举地就被带走了,啪。他果断地拍击,手心里却只有一只尸体。腐烂的气味已引来了许多飞虫,聚集在房屋的每个角落里。而此前原本已变得整洁的卫生间如今再次凌乱不堪,卷筒纸散落在地上,徒劳地覆在流出来的黑水上。崇祟想重新站起来,他要清扫,他要丢垃圾。但只是一个起身,他便觉得头晕,一下靠在浴室的壁上,险些打滑。于是Qideg安慰着他,说他会来收拾。
尽管几乎一切都是由他引起的,他仍显得如此慈悲。
他穿回了衣服,那个书钉凸在他的紧身衣上,就像是他又新打了一个肚脐钉。然后他收起地上散落的卫生纸,又摆上两筒新的,还有一些因此前的腐烂而掉落下的皮肤组织与肉屑,他也一并收入了黑色的垃圾袋里。
整个过程中,崇祟都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刚刚被他嚼碎了吞进去的药物开始起效了,使他有些昏昏欲睡。他只能看着Qideg把垃圾袋提了出去,继而,他听到隔壁厨房传来食物粉碎机开启搅拌的声音——他有点不愿意去想Qideg是把什么丢进粉碎机了。
他只是想到在半月之前,他还站在垃圾回收站前发呆,那时他的卫生间很干净,那时只有他一人的厨余垃圾,那时他想,他不会再让飞虫进入他的生活。
但最终这一切只是被埋葬在他思想的瓦砾下,大海暗哑,沙石灰白,然而火焰擎着灯前来,他又一次被卷入红色之中。
他仍然不会反抗。
在Qideg丢好垃圾回来时,他看到崇祟已经在浴室里难抵困意睡着了。他睡着时便更加安静了,嘴唇发白,连睫毛也不再随着眼球动作抖动。Qideg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按了按他的脉搏。
还活着。他想,真是奇妙。
*中插诗歌来自奈瓦尔《幻象集》以及阿多尼斯《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后记:
*蒙211允许对她的qq仔一顿造谣,ooc属于我,红发帅男属于她。
*在意识到主支线都得去人挤人的游乐园后开始由衷后悔给崇祟设定成要吃药的社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