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巴托夫的生命之中,永别远远多于重逢。
她还能够清晰地记忆起,在生命开始的最初,带着黑色宽帽的金色野犬被一只粗壮的手掌掐紧脖颈,双腿离开地面,在悬空地挣扎着,随后,另一只手将一只红色项圈套上那还残有五个手指印的颈部。
从那天之后,赫鲁便开始讨厌起项圈。那是人类为满足自身野心而为犬类施加的诅咒,它或许可能使得所谓的“猎犬”与“猎人”之间建立起信任的标示,但对于野犬而言,那便是终结的末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犬类被人为地分为了两派,一派温顺达理,能够辅助主人战斗,获得无上的荣耀,而另一派则被人不齿,粗鄙残暴地保留了最原始的兽性。人类依照自己的意愿为这些犬类分配身份和等级,而这一切又反过来服务着人类,其间的犬类并不获得任何好处,它们不过是这条食物链中段的循环箭头,什么都得不到,也不见得会失去什么。
至少,就大体而言,它们除了被分割为两派之外并没有什么损失。
但对于每一个弱小的个体而言,简单的分割被放大成无限的伤害,幼年期的赫鲁总是躲在贫民窟天然的破石墙后,用拾来的破木板堵住风口,独自入眠。母亲的被捕使得她早早地获得了监护人的资格,好在贫民窟中不存在人类与犬类的对立歧视,饥饿和寒冷让他们相互依偎,而贫穷总是如一根结实的麻绳,将双方结结实实地捆绑在一起。因此,赫鲁总是藏好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像一个贫民窟的孩子一样,以人的形态去想方设法搞定晚餐。或许是在帮马普大婶洗土豆时悄悄藏起一个带走,也或许是冲到外人面前将哀求与恐吓相结合讨回一块面包钱。方法应有尽有,但即便如此想要喂饱一个饥肠辘辘的胃也颇有难度。而在这样的过程中,赫鲁遇见了很多人,有些人分别后还能在相见,但绝大多数都如同一朵朵不起眼的小白花,随意地开在贫民窟的路边,并随意地被各式各样的生物一脚踩碎,化在泥土里。
因此,当她成年后,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奇遇后,当她已经拥有姓名,不再是那随意的“小黄”之后,她再次回到这片贫民窟时,已经不再有什么人能够认出她了。在她离去的几年间,贫民窟非但没有缩小,反而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扩张,若不是这片区域中人口的代谢速度快得惊人,赫鲁毫不怀疑它会一如其住民那无穷的胃袋一般,吞噬整个城市。她走过熟悉的街头,构成这王国的任何一块建材都没有被丢弃,石头被人们堆成更坚固的样式,木板被更好地收集组装,食物从不会浪费,能够狩猎的怪物统统进了祖传的铁皮锅,炖煮出当年的味道。至于那些不幸离去的生命,他们也没有被忘记,人类和犬类在死亡面前终于获得了最公平的待遇,他们躺倒在一起,耷拉着四肢,一声不吭地躺进泥土床之中,静静地注视着这王国的兴衰。
所幸,她仍旧找到了旧友。
罗伯特·库克是赫鲁幼时的饭友,除了拥有自己的名字之外,他几乎和赫鲁一样一无所有。作为一只火系犬,他觉醒得很早,因此练就了一手烤肉绝技,只要找到了能够实用的肉类,五个巷口之内的流浪汉都会来找他帮忙烹制,作为回报,他会留下十分之一的肉供自己食用。在赫鲁还被乡邻亲切地称为“小黄”的时候,下水道中的老鼠则处于一瞥见金色便逃窜的状态,但终敌不过无形的风墙,它们被一道有力的风死死地抵在地面上,唯一的结局便只有在砸吧和口水声中被吊上罗伯特的烤架。
在这种时候,邻里总会暂时忘记罗伯特曾经多次趁他们不在家砸碎玻璃偷走胡椒粉的罪过,用“罗比”这样的昵称来称呼他。
“嗨,好久不见啦……呃,小黄?”罗比站在街角向赫鲁打着久别重逢的招呼。
赫鲁点了点头回应他,她走近了街角,罗比站在那儿,她如儿时抓获老鼠后一般,拍了拍罗比的肩,随后与他击掌,笑声淹没了这名为爱茨的街角。
“嗨,好久不见啊,罗比!”
罗比向前走了两步,“不如来喝两杯吧?我去因斯克大叔那儿搞点酒来?”
“好呀,不过不用麻烦你去啦,我刚好也有事要出去一趟,顺便帮你带酒就好。”赫鲁拦住了他。
“也行吧,”罗比做出了让步,“回来可得好好和我谈谈这些年你在外面都见到了什么!”
于是赫鲁离开街角,走向七个巷口外,那里是贫民窟与外界的最后一层过渡,已经脱离了贫民窟的大部分贫穷。最后残余的那一些,多半是人们口中的风传,像是流行疾病,不断地侵袭着这片地区。
然后,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地方,赫鲁遇见了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重逢。
那是一只熟悉的野犬,不,或许凭借着此刻他脖颈上的项圈,可以直接定义其为猎犬,但赫鲁并不愿意就这样草率的下定论。她躲在临近的草丛里,静静地看着。
眼前走来的并非只有雷欧一人,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身着鲜亮的蓝色外套的人类。外套翻口上那与雷欧项圈上同样的图案表明了他“主人”的身份,他的橙色的长发在脑后拖成一条长长的尾巴,就像每条犬类都在身后拖着的尾巴一样。他走着笑着,嘴里叼着一根pocky,和雷欧谈笑着。在一旁,不知是因为什么,雷欧则一脸麻烦样地搔着头不愿搭理。
毫无疑问,雷欧已经被驯服了,不论他是否愿意。赫鲁从小就不喜欢猎人,但她仍愿尊重哥哥的选择,平心静气地接纳猎人,但前提是那得是雷欧他自己的选择。
赫鲁需要用自身行动来证明这是雷欧的选择。
攻击是从草丛中发出的,赫鲁飞身而起,风墙冲着卢克袭来。离开了地面,在空翻越草丛,视角的改变使得赫鲁觉得自己产生了些许的错觉,她看见卢克安心地现在原地丝毫不为当下紧迫的局势所扰,他甚至伸出手向赫鲁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这样的安心让赫鲁本能地感到警觉,她正准备收势落地防守,却不料耳边擦过一道闪电。
这一刻,最好的期望与最糟糕的结局一同出现,雷欧手持闪电对赫鲁发出了一道警示性的攻击。不必再多说什么,语言在犬类的交流中远远不及眼神和行为来得直接,仅仅是短暂的对视,赫鲁便已经知晓了哥哥的心思。
那眼神充满警示,带有长辈教育时所惯有的严厉和绝对的安全性,赫鲁看出雷欧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一如她对卢克率先发起攻击时带有的柔和气息。她落地,然后顺势翻滚,重新获得平衡之后她站起身,看着对面的一人一犬。她后撤一步,压低重心,将力量集中于较后的右腿,千分之二秒后,在人类不足以觉察的领域内,赫鲁做出了攻击。
说这是“攻击”似乎有些太过刻板及夸张,因为很明显双方都没有攻击的意愿,在明眼人眼中这更像是一场技艺切磋赛,两人在用一个又一个的进攻和防守姿势在进行着久别重逢的交谈一般。用横踢、收拳和推挡来传递着双方此时的身体状况以及心理状态,仿佛无止境一般,两边都打得行云流水,不愿停歇。
最终使得这场不像样的战斗停止的是卢克的电击枪,从枪口拖出的电流噼啪地划出一颗颗小电星,在空气中不安分地躁动着。电击枪带来的声音刺激了犬类灵敏的听觉,双方都是一愣,雷欧转头看向一旁的卢克,结果却发现他正开心地向着自己的方向挥着手。
另一边,赫鲁成功地落地,回头接收到对方友善的笑容后,她“噌”得一声消失在草丛尽头,一如彼时登场一般安静、迅速。
赫鲁回到七个巷口之后,罗比正站在爱茨那儿等着她,她跑了过去,开口说道:
“嗨,罗比,我回来了。不是小黄,是赫鲁·巴托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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