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一池春水。
野杏早发,花朵只打满几条残枝,无意争惹春色。林中却有两个穷极无聊的赏花人。“你知道这里的果实甜么?”“我看未必。不过这花的确漂亮。”
宁羡云抱着臂,落后几步,任前行的同行人拐杖点路。行脚僧年轻、很有一把力气,恨不得当年的元宵一吃,便匆匆换上粗布僧衣;而他,被对方半拖半拽上来,春寒料峭中仍瑟缩着,恨不得往两肩的翻毛上,再披一条客栈的棉被。他眯着眼,遥望远方晨雾环山。
“此地有山有水,风景甚好……只是未到季节。”
就像每一个眼高手低的爬山人,宁羡云呼哧带喘,对接下来好像登天的路途举双手投降。过度疲劳蒙住了他眼睛,说这话的时候,正值小河上脏兮兮的冰漂过去,在两人脚下碰出清脆的声响。行脚僧只是缄口。
“如今四处都是爆满的客店,想找个清净些的住所,也只能上山。客栈中连早饭也没有,又有多少人是为风景而来?这座山附近的寺庙,此时都闭门谢客了,大师又是为何到此?”
他在风里昂着头,好像等着什么。
行脚僧终于开口,依旧简短:“师门有令。”
“我亦如此。”宁羡云看着他说。
太阳渐渐出头。行脚僧将拐杖插入土中,坐到一块被春雨洗净的大石上,自胸前掏出一捧干粮:“日出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是被扫地出门啦,”宁羡云道,“幸得借您一力。”严肃地号了声佛,行脚僧亦点点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而后宁羡云独身往杏林里走去。雨后泥泞的土质,前路嶙峋,他脚下却越发松快。他往后看了一眼,行脚僧仍坐在石上,花枝下伸,将僧袍遮住,直至似从未来过。
他曾见过好杏花。多年之前,他曾是少年,头上绑着多次缝补的黑冠,拄着地下捡的探路的棍子(一日下来,手心擦得通红),双腿颤抖,却依旧咬牙跟上,草鞋跟着绣前头绣着金线的靴子走同样淌泥溅水的路,直至峰顶。前人迎着夕阳,也累得不说话。他们曾经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好几年。
宁羡云用斗笠和行客的装束匆匆掩盖自己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在上巳前奔波。又是一年杏子开在林间,这已经是长在山腰,有人修整,充满了讨喜的甜色的杏;这一次,花瓣不再是刀,锋利地将他切割。他进驻一处模样翻新过的客栈,里面已经住下各色赏花之人,每个都戴着假惺惺的笑脸,想在前置任务里多解决几个自己潜在的敌手。
“住店。”宁羡云自袖中寄出一角银子,得了间上房。——此地说是上房,不过是比柴房稍好些,有个简单的床板及桌子罢了。宁羡云屋里还放着个半人高的花瓶,结果饭没吃到一半,忽然闯进来两个店员,什么话也没有,闷头就把花瓶连花一齐抬走了!
花像箭一样盛在里面,临走前还开得艳丽,好像对他笑,宁羡云并非爱花之人。说得再深些,甚至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被褥也有一股湿淋淋的冷意,夜雨中睡得倒是安稳,窗边,松开的窗栓里冒出漆黑的冷气。宁羡云委在被褥堆里吹亮了火折子,揉了揉脑袋,唯独眼睛明亮。他起身时,客栈极静,听不见一声鸡鸣。他蓬头垢面,推了推趴在柜台上不动的账房,见敲不醒,便折回屋里去,掩门,闭窗。再出来时换了身装束,身姿齐整,鞋子、手套束紧,不落一丝冷风,披风用厚重的缎子缝制,只是料子陈旧,织物黯淡无光。他将斗笠夹在腋下,腾出手搬开客栈前门的门封,搬了半天,甚至将门封扳裂了一道缝,仍岿然不动,累得直呵白气。在没见一丝人影的客栈中饶了几圈,最终撩开后院蓝布帘子——一大清早的,烧火和劈柴声也寻不见!山上的住户果真异于常人也。
太阳彻底出来了,露水也将消亡。杏林好似无穷无尽,他漫步在这片静谧的香气当中。他停下来,杏林亦在面前繁衍,树枝挤挨衣袖,沙沙地摩挲着,好像已经诞生出自己的意识,强将他拦在归途之外。
“是我孤陋寡闻了。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道理,在中原竟已经过时。”宁羡云扬声说,“算着时间,各位若再不肯现身,恐怕会更失礼啊。”
他抱拳道:“在下区区无名之人,是该先拜南面的,还是西面?”
各处便从变了调的香气当中露出刀枪来。有使刀剑,也有内家,身上斑斑血迹,把隐身的树干染得斑驳。正如群鹰盯着一条蛇。
“为杀一人,聚集如此多的力量,也太大材小用了,诸位义士。”宁羡云说,“不乐意被利用的话,相互让个方便可好?”
宁羡云穿过武林绞肉机飞旋的扇叶,对溅在脸上的血似乎无知无觉。在山上,他接触过的人都死了,而在此处,客栈里残余的活口被驱赶着相逢。
深夜,窗户从外面推开,先被斩落的是一双手。短刀捉不住,旋转着,楔入床板当中,距离睁开的双眼不过一寸。厮杀从未停歇,临上山前,宁羡云在屋里将被血浸透的衣服换下,撕开布条勒紧绽开的皮肉,他面无表情。他闻到花瓣当中的浓香,后院的水井是其源头,在他踏入其中之时客栈注定是一片静悄悄的死地。他绕开横七竖八倒在水井旁、中毒而死的尸体。
前一日,宁羡云洒出些毒雾。现在前来截杀他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流血。
说起来应该是没人见过史家满门抄斩的模样,那时候仍是同一片杏林,只是守株待兔的官兵,溅了好多血的花,当时他从袍袖里吹散五米之内的毒雾,手里刚学的全散在那条必经之路上,一身黑衣,从袖袍里却散出如雾般紫意,无人敢近,便大胆地跑上禁地山林,偷偷地,去看那一片吹落的花海。史鹤峰比他灵巧,一身外功,经常在赶路时候用来掏峭壁上的红果,尤其是杏树,专找熟透的,自己吃得口唇糊黏,史鹤峰就用那贵族制衣店里千金难买的衣料兜熟果,下来随便经水一洗,还抱怨自己没有宁羡云那种简单的短打可穿。杏果上彻底熟透了都有一抹殷红,花海里面淡粉至雪白的杏花带着每一瓣上的殷红飘向他,在蒙着脸的侠客们将秘乎其神的毒师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却早已消失不见,而那些紫色烟尘,后来经检查,也只是花粉。
宁羡云隐姓埋名前来天下雅座,这副瘦弱病躯十多年来没能逃脱同一个命数,即为上下几层武林人士馋涎的磨刀石。就如同史鹤峰夤夜回程赶的那条路,尽管遍布血腥,可关隘越是轻轻放过,跟在身后的宁羡云心就越沉,那时他经历太浅,弱冠无知罢了,怎么可能想到“必先予之”呢?半路当中稍作喘息的所有机会和希冀,不过是设网之人故意散步下的诱饵!
“我也曾见过好杏花。”
斗笠下露出一双无喜无悲的眼睛:
“只是,果实总是酸涩。”
“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过去惨死的一家。固然是钦犯,死得出师有名,江湖中恐怕没几个门派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在正道武林的拥护之下,死得安安静静。”
他洒出一扇浅桃色的云雾,触之则腐。他躲过大部分暗器,小臂中针,立时麻痹而面上分毫不显,反手将掌心在粗糙的杏树上豁开口子,乌血流泻,直至攥紧自己鲜红的伤口,他继续说:“朝廷无道,胡乱诛杀重臣,无辜者被赶尽杀绝,十不存一。有那无法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辱的,也都在逃亡中被追兵……分开。”
变掌为拳,在格挡和刺穿当中,粉色浓雾漾出浓淡不一的波纹,
“史家的幼子,正是被诸位阴沟里的鼠辈,截杀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那一家子孤儿寡母的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愤愤泼溅到杏花上,艳丽之下只剩更苍白的花朵。人血经历几场骤雨就洗去了,那一年结的杏上却都生出来异样的红虫,果实还没有成熟就尽数落下来,全埋到了后山,次年,只长出稀稀落落的几棵新苗。多年后,山林中还有邸鸮夜哭的传说。
“那时候出手杀他的人,辗转好几个年头,是该都被灭口了吧?”
有人忽然不言而返,踩着其他杀手的惨叫与露出骨头的伤躯窜出阵幕。锋刃相交,徒劳无功的喝声:“停下来!妄图逃走的人,会被——!”
“阵法在自相残杀结束前不会解除。你们往上撞,只会与我方便。”宁羡云淡然道。
而毒雾腐血,噬人,剩者连连倒退却踏进死门,只听数声哀嚎,留在林间,在宁羡云面前的只剩下两人。
仅剩的两人对视一眼,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前,吸引宁羡云火力,由另一人绕后等待那唯一的时机。
青铜面具口角溢血,面容惨绝,他仍紧紧扣住了宁羡云的手。宁羡云毒指深深刺入前者心脉,这是他唯一弹身不得的时刻,只听风声倏静,变动即看此刻。
拔出的剑即将劈在宁羡云的肩膀上,将他砍作两份——
细微的兵器开裂之声。
“你认为我会露出两次同样的破绽吗?”
怒目与杀招都随着分离的头颈,变成虚妄闲谈。耗费两条性命的近身一击,在宁羡云算计之下,仍失了准头!
最后一人在地上乱滚,衰竭的呼吸,抠挖自己的脖子。他双目欲裂,额头上暴起根根青筋:“你……不可能!史家已经绝种……史家也没有你这般年纪的人苟活于世!”
“为什么?你如此信誓旦旦,竟比我还像是那场惨案的幸存者。只是,你现在怎么穿着杀人者的衣服?尘埃落定,你大可以猜一猜,我现在又是被哪一方所雇佣呢?”
对方脸色倏然大变。
“想逃?”鬼魅般的身形,丝毫未有强弩之末的征象。他只来得及感到一丝香风滑过鼻尖——他的双脚已经失去控制,直挺挺滑下山崖。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让你这样寻死可不行。”
一样小物,从杀手内衫当中滑脱,落入宁羡云袖中。宁羡云站在悬崖风口上松开手。“若我不是只有这些剂量……罢了,能不能捡回这条命,端看你自己吧。”
他粗喘两声。此时才像一个耗尽全部体力的重病之人,露出病容来。他拧了把斗笠上的血便匆忙下山,血水流过他的脚印。更远处,有人手抚杏枝,意味不明地注视着。
你是在骗他?
谋定而后动。你我的敌人,让他早早讲败不好吗?。斗笠往两边拨开。露出一双汗湿的,年少的眼睛,况且一指甲盖花粉而已!只能算是诈降罢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道义上有缺。另一长身的少年踏进清溪,俯下身撩水在脸上,清洗那些粉扑扑的过敏的红斑。
那么,你想要如何?
我想如何……嗯,你过来些。
瘦者不疑有他,凑过耳朵去,被一捧冰凉的溪水摔在脸上,大喝一声,逃走了。长身者在后面捧腹。
枯黄的画面流进水中,旧到不可触摸。
“……怎么总想到之前不好的事。”宁羡云咕哝道。
杏花美是很美,但溅上血就算了。他并非惜花之人,可这世上有太多花,值得一个不爱花的人,为存续其美而杀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染上了惊神的毛病。又低头看了看身躯,手腕青筋绽开,手心擦了又湿,自嘲一声。
“我是过来替你点卯的。”舔了墨的笔力透纸背,“可从没说过,还要替你死。”他在客栈里瑟瑟。春夜冰冷且湿,三天人血便臭了,自己的血浸过毒汁,能撑更长的时候;既然信中所写路线已破,魔教必另有代替他进入上巳的眼线。无论如何有些热闹不是他该踩的,他便直往无遮大会所在地——泰山而去。
END
他是个远游之人,手里余钱不多,在客栈里翻开钱袋时面带难色。大路上,几名丐童自马车与外客之间跑来跑去,冻得红脸蛋溃烂,跌撞地在街上寻乞,他刚自缠脚的善心当中脱身,如今又遇上英雄的难关——嵩山脚下,村落比城郭易居些,可要想再盘桓多日,仅靠目前这几文,便难以为继。
宁羡云就是这样上山的。在风雪中,掸了掸翻毛的领子,同门客僧行礼。少林是个宽容的地方,加上宁羡云对窘境十分淡泊,还能余出心力论几篇佛法,门客僧看他的表情便从圆融的坚冰里破出一丝和善。腊月初六,宁羡云盛了一勺饭,浮起几根没油的咸菜。听管饭的和尚说:“庙会……”
“庙会?”他问。
稀饭被一扫而空,和尚拎起桶,不忘嘱咐一句,“施主,明日不必往这里拿饭了!”
宁羡云自上山起便极少出门,这一夜油灯点到很晚。第二日清晨,禅寺以静著称的前院已经热闹起来,他自廊下绕了几圈,往常向着阴凉与霜露敞开的、雕花的木窗棂,如今都已上锁。天底下唯独这些泥塑的雕像最怕沾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庙会啊。”他说。
后山是少林寺安置访客之处,几排位置偏远的厢房,依山势而造,唯一的好处便是租金低廉。他从后门折出,踏上山腰青石垒作的台阶,踏入人群当中。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
佛家戒律森严,腊日迎客便万事不忌。宁羡云拖着脚往前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他是真饿,非真饿不会找这个吃:一牙蒸饼上抹了盐,在嘴里嚼来嚼去。踏入殿门时已趋正午。
佛寺缺不得香烛。庙会自然也缺不得香烛。红尘涌入佛门,六根清净的和尚们隐没在烟雾中,面容都显得高深些。
“往常,豫州也有如此景象吗?”宁羡云想。
舆图上曲折南行的线条。这一路,山河并不如他多年前逃离时那般涂着血。庆典在腊月,年以稀落的爆竹声宣告结束,人们脸上粉饰着一层久释的麻木。时隔多年,他实是个陌生人,陌生地打量再度经行处。遍地鲜血回闪的次数太多,已经在记忆里陈旧,游子,没脚的飞鸟——
——直到天际黑了下来。
人世间挣命如沉浮,宁羡云早乘舟顺流而下;凭借这种逃避的心境,他在他生命里各种所谓的惊变奔波。早年离家,说是远游,后几年和流浪差不多,直到在魔教歇了脚,见识到教内人物倾轧后,他才找了点托词,又回到伤心之地来。
比如今日。若提前得到消息,恐怕连门都不会出。他想起信上新鲜的墨痕,眉头皱紧。
日食既至,傩戏是最先停在原地的队伍。油彩画脸、维持着各类张牙舞爪动作的童子们从最外圈开始崩解,卷入四面慌不择路的人群。拉紧的手被冲散,呼救声淹没在踩踏当中。在如此慌乱之中,仍有高昂的痛哭声在人群当中生发:“皇帝无德!这是上天的警示啊!”
宁羡云听得有些震动。他原先被挤到墙边,此时竟脚步不稳,在共振造成的重影的烟雾当中,身子贴着墙面下滑。手指抠进砖与砖之间的空隙,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声音仍不遗余力地播撒着,控诉皇帝,控诉无能的尘世,皇帝不服其位,百官喑声,本应为侠之人却拿起屠刀,没有任何人在他们应在的位置上,负他们该负的责。人群互相踩踏、夺命而逃,但人祭并未撼动一丝一毫的日光,让它们重新照耀这片云头下的土地。
殿门发出低沉的轰鸣。门栓粗如合抱,一头落到地上,门缝里渐渐露出晦暗的金身。禅寺当中,少林武僧手持棍棒,队伍列出一丝不苟。更多的,却是他们身后捧着蜡烛的僧人。
僧人鱼贯而出,手掌大小的微光驱散阴霾。安宁与秩序几乎在日食后的瞬间就降临到了民众头上。
嘶喊和痛骂便也很快淹没在感激的经颂声中。波浪似的下跪,轮到他那一排了,于是宁羡云连忙跪在地上,头深深磕进别人踩出的脚印里。
星斗临天。宁羡云栓好了门,坐回榻边,递进黑暗一条白布。白布被匆匆使用,沾着油彩还回来,投入火盆中。
火盆放在床下,里面摞着干柴,最顶上,是撕碎了的浸透了墨的字纸。
丐童脸上还有些油彩。就躲在宁羡云对面,被褥的阴影当中。
“他们叫你来给我送栗子?”宁羡云说,“可惜今日无灰堆可烧。”
丐童盯着他,清了清嗓子,阴森地说:
“痴人说梦!”
“过来点。”宁羡云的和颜悦色焊在脸上,比铜钱还硬,甚至伸手招揽他。
“你只是一枚棋子,也想知道秘密……别碰我!”
“你的身影要透出窗户了。这可和我没关系。”宁羡云继续靠近,似要按上丐童的肩膀,孩子警觉地矮下身往旁边一滚,从兜在手里的前襟,滚出几颗毛栗子,散在床铺上。
宁羡云两指优雅地捏起一颗栗子,对着月光看了看。
“这是什么?”
丐童涨红了脸,油彩亦不能遮,两人小声吵起架。话题只围绕某个核心,因此说话也只是互相将一把刀递来递去。一个说你们魔教……另一个说,怎么,不是你的?
“我知道你同他们有些关系。如果你不想插手,跑到这里来干嘛?”丐童嗤道,“发配么?还是督军?”脏兮兮小脸蛋,满目松弛后的早熟。
宁羡云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不过,袖手旁观结果就是为同僚做嫁衣,也算一种连坐——只是不知道这地方的佛,会不会给我批个罪加一等。”
他旁听和尚们日课时,丐童将他的居所当做秘密集会地,大摇大摆。他提起丐童头上裹着的头巾,底下是未及寸长的青茬。丐童不跑了,飞快把布包回头上,警惕地按着下沿直到手指发白。
“你是从禅寺里逃走的。”宁羡云道。
丐童只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座庙全烧了。”
他们交换了所谓仇恨的眼神。宁羡云饶有兴趣地从这幅躯体上提取还没被仇恨剥除的生命力。和丐童相比,他已是一面不断下沉的,轻薄的纸灯。他问:“别的办法呢?”
“什么意思?”
“让你的仇人,想不到向你复仇的方法。”
丐童错愕地看着他。
“以后,你会有更多仇人。遇见仇人,你要笑着献出几样东西,让他吃下你的甜头。然后,他才会为你所用。”
丐童看他,歪着头,似乎不可置信,大部分是迷惑。
“你告诉我这些,给我这些,是想干什么。”又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宁羡云为这回应畅然大笑。他此时背对偌大一尊佛像,是少林寺中最受尊崇的,却也由于名气与威严,信众都低眉顺目,不敢面见,以至五官上甚有积灰。这一笑,灰尘扑簌簌下落。道:“罢了。”
他两眼忽然利起来:
“这地方,对沾染罪业的人,算不上仁慈。”
他低头道:“因此我阻止你,也不是为了救他们。”
夤夜,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火盆毕剥,火烧起来,栗子滚烫,好像碳在烧他的嘴巴。静悄悄的院子里,他边吃边去看丐童,熟睡,无论怎么拨弄都不醒。手指上还有醉心蜜的香味。他把丐童放到自己床上,盖好薄被,看着他迷睡着,露出红扑扑的脸颊。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做这些,他只会大笑。可如今,即使是如今,他也不信这些。
“皇帝。”他摇摇头。
宁羡云坐回桌边,摩挲着倒映火光的光滑笔杆。前一张写满墨字的纸被他揉皱,投入火盆,慢慢化为灰烬。
灯影下,他继续给魔教写信。
END
忍冬绣次台鉴:
许久未见,见字如晤,展信佳然。少林寺酥饼已随信寄去,河南特产,干脆爽口,值得一尝。
屈指算来,十二年一度的无遮大会即将举办。说来有趣,释教节庆的主持权却被一个道士抢了去,大和尚们本应是不服的,现在却放出消息,僧人们不仅服,且畏:少林寺已闭门谢客了。你于信中和我探讨原因,我已从寺里打听得真切:少林寺正明方丈原先不想让道士张道韫主持权,道理讲不通,只能手底见真章。双方约定武功高者主持大会。张道韫便以指作笔,笔走龙蛇,在演武场石制地板上写了半部《道德经》。达摩院首座正信禅师不忿,用一指禅功也在地上写了部《心经》。最后评定,道经字多,道韫获胜。此后少林寺只开一扇门,表明普通香客可进,武林同道不见。对外解释是为精研佛理武学,暂离俗务。
私以为,少林寺这么做,还有一层考量。少林寺位处司州,西是雍都朝廷,东为兖州叛军。少林寺夹在中间,两边不敢得罪。这次打赌既没有直接拒绝叛军首领道韫,避免开罪白巾军;也不曾一口应许,不会惹恼支持朝廷的天师道。另外通过“输”这一形式向两家示弱,以“闭门谢客”表明:我没有能力,也无此心涉足双方斗争。妙哉妙哉,中庸无为之道,可知矣。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竟未向你寒喧,十分抱歉。当初同事的教友大多流落四方,不胜唏嘘。而今日忽通音书,得书之喜,喜不自胜。倘若我再年轻些,对这些事恐怕是漠然的。常闻青年人多愁善感,现在我竟和他们一样,大抵是在还青春债罢。
往昔你总是冷冰冰的模样,没想到竟还记得我,荣幸之至。信中你邀我前往泰山参加无遮大会,既有此兴,乐意奉陪。届时重逢泰岳,饮酒赏月,互诉衷肠,岂不痛哉。
纸短情长,不能一一。行走游行,不便收书,勿劳赐复。
冬安
宁羡云谨白
开曜十六年腊月廿七
冀州刺史李恢曾纵情声色,蓄养姬姜三十多人。
一日深夜,李恢瞥见自己镜中影像,讶道:“我为酒色所伤,竞憔悴至此。从今往后,戒色戒酒!”
李恢乳母听闻,跑去将此言告诉宠妾王氏。王氏大惊,担心被逐,慌忙询问对策。乳母说:“你且去向真仙观道士学黄赤之术。李公不能离声色之乐,只管于‘声包’二学上下功夫,保你衣食无忧。”王氏大喜拜谢,将头上金钗赠与乳母。
过了月余,李恢打开侧门,把婢妾们放出去,让她们自谋生路,唯独留下王氏。李恢捻须笑道:“以前一妻多妾,现在一妻一妾,已是大有进步。”
后来李恢被太清门人杀死在滹池旁,王氏也不知所踪。
——节选自《仙人遗稿·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