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奥斯卡·盖曼的信仰并没有那么虔诚。
这话说来也许奇怪,他从属猎魔人公会,依圣灵之名行事;他们找寻人群中藏匿的斯忒律基并将其曝晒于白日;古老的沿袭流传至今,猎人们分食饱含寓意的餐饼……
瞳色相异的黑发男人只站在阴影里,看他们行早已被废弃多年的典仪。
——他也曾在夜晚呼喊狄安娜之名。
(2)
现在是夜晚,浓雾遮蔽了月亮。
玛丽戈尔德·沃伊德独自站在泰晤士河边。路上行人不多,女性更少,新近发生的案件引发恐慌,对魔女影响甚过常人。
可她仍站在这里。
有脚步声传来,伴随手杖点地的响动。
自称文员的奥斯卡低头走路,他心里想着事,并未对外界投入过多注意。煤气灯将女人的影子递到跟前,他这才抬起头,看见灯下的玛丽。
文员抿一下嘴,打算转身就走。
“奥斯卡先生……”玛丽喊他。
“奥斯卡先生。”
“奥斯卡!”
奥斯卡·盖曼停下。他先转一下鞋,接着才不情不愿地将身子拧过来。文员脸上还带着一点疑惑,可能在疑惑自己为何没有拔腿就跑,而是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好似被训斥的孩童(他忘了自己跑不快)。奥斯卡注意到曾在拉杰的小屋中见过的女性并未戴上眼镜,而她没了那两个圆片也能如常行动;身旁流经的河水经过治理也不如往年那般泞烂发臭,女性身上与吉普赛人不同的药草味道混进雾气,由微风送至鼻尖。他感到熟悉。
“晚上好,女士。”他勉强地说。
“晚上好。”玛丽回到。
然后是一片沉默。
片刻后,玛丽戈尔德开口:“你在散步吗?”
“……我从咖啡馆回来。”
“喜欢喝咖啡?”
“不……”奥斯卡有些冷淡地回答,“我去听戏。”
玛丽点点头,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奥斯卡在这一点上倒真没遮掩,他去相熟的咖啡馆,同几个还算面熟的常客一起听留声机。事实上,他怀里还揣着一份抄录的曲谱。不过他并不打算将这些分享给玛丽。他准备开口道别。
“你喜欢听戏?”玛丽看出他的打算,抢在他之前提出新的问题。
“喜欢听什么?蝴蝶夫人,阿依达,茶花女?”
“……瓦格纳,也听一点法语。”
玛丽再次点点头。
他们又陷入沉默。奥斯卡想起什么似的,他装模作样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做作地看一眼时间。
玛丽戈尔德第二次抢在他前面,说:“你的家……你过去住在朗伯斯吗?”
“听起来带点那边的口音。”她飞快补充。
“……”
文员深吸一口气,说:“是的,曾经。”
就在这时。
月亮从乌云中挣脱,狄安娜举起弓与箭,一片银色短暂地投在玛丽戈尔德·沃伊德脸上,照亮她沙褐色的头发与天蓝色的眼睛。
这两种颜色出现在了青年的梦里。
(3)
他在阳台上看见“她”,于是转身穿过走廊,咚咚咚跳下木质楼梯,柔软的手织地毯消弥急切的足音——织物有着复杂的花纹,来自传闻中流着蜂蜜与黄金的东方。奥斯卡打开门,尚且年幼的儿童冲向庭院里的女人,他直接撞向对方后背,两人一齐跌进春的绿意。他将脸埋进她丰沛的沙褐色头发,深吸一口气。是药草的香味。
女人转过脸,露出盈满笑意的天蓝色眼睛。
他们笑起来。
他喊她——
(4)
他也曾在夜晚呼喊狄安娜之名。
那时他正是少年,腿还没有恶化到如今的地步。奥斯卡成长得很急,无论是个子还是心灵,年轻的身体飞快抽条,四肢细瘦如柳枝,没什么力气。他反击不过老猎人。他对他教的一切感到厌烦。
启蒙时代的奥古斯特称巫师审判为“司法谋杀”,浪漫主义又提出新的解读,一个全新的范式代替过去邪恶的内涵。奥斯卡曾把疑惑对老猎人诉说。
“既然人是有限的……神灵为什么允许邪恶存在呢?”
在少年奥斯卡的幻想中,魔女说不定是什么天外来客,就像拖着长尾巴的陨石,她们——他们最初的模样是古怪的,身躯肿胀如虫卵,细纹叶脉一般攀附在柔软却结实的外壁上,利齿包裹的口器或许就藏在那圈环状肌肉组成的有力触须中。这些东西,这些说不清是什么的生物将现在被称为魔法的元素带入地上的血脉,魔女的血滴入河流,污泥涌动中生出长着人牙齿的鱼;魔女的血滴入土地,荆棘睁开无数眼睛,柔软灵动如活物;魔女的血洒向天空,鸟生三足三眼,始食生肉。也可能,魔女吃了人的肉,于是有了类人的形体;而人吃了魔女的肉,于是有了魔力。
这在他看来是合理的解释。
否则,魔女为何与人无异,能与人结合,却要夺去人的性命?
更何况,此时奥斯卡已产生动摇。
细微处的切片如同墙壁裂缝,一旦察觉便固执地占据了注意力,一眼扫去,你总会看向那里。换生灵们就是这样察觉自己的出身,现在奥斯卡也遭遇类似境遇。他是在哪里学的法语?又是从何处得知月亮之名?
裂缝逐渐扩大,露出墙后不曾闭阖的眼睛。
为什么猎人会在抽打他后又抱住他?为什么猎人在知道自己毫无魔力后露出片刻放松的神情?偶尔几次,在他刚被救出来、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猛然惊醒。猎人会看着他。他以为他睡着了,就拿眼神盯着这个被他从毁塌的废墟中扒拉出来的孩子。男孩会因为注视醒来。他不敢睁眼。
——那是仇恨的眼神。
“听好了,那是异教的神,是striga unholda!”
老猎人果然大为光火。他听到过少年偶尔吐露的名字,那是与正统不同的传承。
“可是……”奥斯卡注意到老猎人握紧的拳头,他瑟缩一下。
“可是,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公会不也是秘密结社吗?!那同样是异端……因行魔法而从属邪恶,所有人都得上绞架!”
那时正是满月,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随着月光投向大地。老猎人背着光,眼睛却发亮,像树林深处桀桀怪笑的鸟枭。
“所有人,所有人……”老猎人重复着奥斯卡的话,“所有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又猛地咳嗽,眼泪从他已有皱纹的眼角流出,划过皮肤上苍白的伤疤。奥斯卡看着猎人,他心中生出一种恐惧。他推开猎人,拖着腿跑向门外。
第二天,猎人坐在家里,没多久就等到他回来。
他不再有别的去处。
老猎人将恨的毒液强行哺进他嘴里。
他吞下了。
(5)
玛丽坐在窗边。
她并不常沉浸在回忆里。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何况她做出了选择。只是这趟旅行让那些沉在心底的思绪上浮,她不可控地看着那些注定不存在的幻想,如阳光下易破的气泡:如果那时没有离开;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果……
如果我之后有好好搜寻。
她叹一口气,习惯性地将手伸向书桌的某个方向,又在摸空时想起这里并不是她的家,而她此行也并未将相框带上。
那么这次相遇是错误吗?
玛丽戈尔德想起黑发的文员,苍白、瘦削,阴郁如无人打理的古宅。他们又见了几次面,开始是她制造的巧遇,接下来几次如同无言的约定。奥斯卡·盖曼(她在心中喊他的名字,而不是姓)似乎从他们的相遇中发现了什么,他不再拒绝,也不急着离开,反而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疑问继而变为肯定。
或许她待得太久了。
魔女站起身,她不愿再过多地浸入人类世界,那会让她大意,大意招致灾祸,她又将失去重要的东西。
一阵翅膀的扇动声,是查理。
黑色的乌鸦官进入屋内,待魔女关好窗,它才嘎嘎叫起来。这次,它如真正的报丧鸟一般带来不幸的消息:
“那小子受伤了,倒了,白布盖在身上。”
玛丽戈尔德·沃伊德立在原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燃烧过后的废墟。
Tbc.
全文2066,灵感来自神奇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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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萨米尔终于从旅行中回来。他来到里德的小院,几天后等到奇诺娅。她刚去了趟风暴之城。
三人久违地聚在一起,他们去酒馆吃上一顿,喝下些酒,回到家后又开了几瓶诗人从暗月城购入的佳酿。借着摄入一定酒精后所产生的那股轻飘飘的劲,萨米尔先开口了。
“你知道,”他说,“我这趟旅行碰到不少事……”
里德觑他一眼,以为德鲁伊要谈起那只不见踪影的花栗鼠,那是跟随他许久的动物伙伴。
“我遇见了一位女士,”萨米尔说,“一次难忘的经历。”
奇诺娅没动弹,她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下文。
萨米尔扒拉一下他金黄色的头发:“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德鲁伊离开早已荒废的幻森,往遗都走,途中路过克林菲尔,便停下休息。艾莉丝与村子的梦被荒漠的风吹落,留下黄沙的干枯气味;沙漠湖都热闹的市场填补上那场虚无宴会的空白,真实世界的人声水一样漫过,萨米尔决定找个酒馆,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咙。正是他坐下后拿起水杯的那一刻,有人拉动他身边的座椅。
德鲁伊转过头,一个漂亮姑娘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抱歉,”那姑娘说,“我想吃这儿的炖菜,可分量实在太大。我看了一圈,就你旁边还空着。”
德鲁伊并不介意一些言语上的玩笑,权当放松。对方看起来游刃有余,她表现出的喜爱是轻佻的,不会留下痕迹的。他能应付这个:
“唉,谁让我是个孤单的旅人呢。”
“所以我来了呀!”她继续,“不介意我拼个桌吧?”
(二)
“总体而言,那顿饭还是不错的。虽然最后是我掏的钱。”萨米尔如此总结。
“漂亮脸蛋儿啊。”诗人语气夸张地感叹,倒也听不出她在说谁。但她很明显想起什么,于是伸出左手,拿另一只手的手指点了点才套上手腕没多久的镯子:“别告诉我这是那位女士的饭钱。”
萨米尔耸耸肩。
里德笑了笑,说:“也许她是想找个由头再和你吃顿饭呢。”
萨米尔看他一眼。
“说起克林菲尔,”诗人接过话,“我倒也碰到这么一段……”
出于仅剩的责任感(也可能只是无聊),诗人花时间从遗都到克林菲尔,从克林菲尔到暗月城,又从暗月城去苏古塔,她只在风暴之城停留一两天,很快便原路返回。熟悉旅行的冒险者曾在沙漠中连续几天追踪袭击商队的盗匪;也快马加鞭穿梭在吞人的迷雾中,伴随着连自身都不曾知晓的改变……这样一趟旅途同充斥着战斗的行程一比算得上闲适,可连续的长距离移动仍叫诗人疲倦,所以她停留在克林菲尔,权当休息。
沙漠的白日很长,黑夜像被浓缩,连带着那些黑夜才有的狂欢与乱人心智的朦胧。诗人坐在酒馆一角,行自己的本职——她唱着歌。与往日不同,她不再唱那些受命运捉弄的人、那些留下遗憾的故事,她唱起一位舞者。诗人唱起她如绿洲湖一般的眼睛,唱起她眉间的吉祥印(tilak),唱起她绘着海娜的手指、手腕上足足九只手镯,还有她不停响动的脚铃。诗人给声音注入憧憬与热情,这情绪随着琴弦的弹拨扩散。人们闭上眼,看见自己心中最美的脸。
诗人注意到有一位漂亮姑娘,她一直坐在一个恰当的位置。恰当,指足够让诗人注意到这位听众,并且还让烛火的柔光衬得自己更加美丽。也许她连偏头的角度都算好了,诗人暗想。诗人和这位漂亮姑娘很快熟悉起来,第二天她就邀请诗人共进晚餐,再过一天干脆介绍诗人给自己的朋友认识。他们一起吃饭。
“我总碰到惹人伤心的人。”漂亮姑娘叹息。
“哦,得了吧,”一位女伴说,“你的心意起伏就像月亮盈缺——你前几天不还遇到一位英俊的单个儿旅人吗?”
她的男伴也打趣:“这你可没跟我说过。怎么?我不再值得你吐露心思了吗?”
漂亮姑娘摇摇头,两颊适时飞起红霞:“因为我有新的秘密要告诉你啊。”
说着,她悄悄抬起脸,朝诗人眨眨眼。
(三)
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眼看着话题向某个方向奔去,甚至没有谁做出抵抗。
里德像在想什么,最后他打定主意,说:“如果是克林菲尔的话……那姑娘是不是身材挺好的?”
“黑色卷发。”萨米尔补充。
“绿色眼睛,右眼下边有颗小痣。”
德鲁伊讶异道:“你连这个都看清楚了?!”
诗人朝他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里德的故事让整个谈话的性质彻底走偏。
他的经历由一个拥抱开始。酒馆里的年轻人总爱玩些游戏,“让肢体上的接触带动心灵”,但人们都知道这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里德年轻又英俊,自然成了目标。他听到酒馆另一头的哄闹和戏谑的口哨,有脚步声接近。
接触他的是一个带着甜美香气的怀抱。
“希望你不会介意,”投怀送抱的漂亮姑娘说,“我的朋友们就爱捉弄我……”
说着,她又大大方方地主动抱了一下影武者。
“你还蛮结实的呢。”漂亮姑娘说。
里德看着她,想:嗯,挺软。
借由这个拥抱,他们有了更多的接触,以及一些断断续续的谈话。
“灵魂的强烈共鸣只需要一刻,这是一种突发的流浪。”
这是那姑娘。
“寻找精神上的慰藉而不被责任束缚。”
这是里德。
他们非常“合得来”。
(四)
“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德鲁伊感叹。
他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上,左肩挨着里德的右膀;里德左边也没空着,奇诺娅歪在枕头堆的缝隙里,她的右手又和另一个半精灵的左手牵在一起,搭在里德的肚皮上。
诗人眼皮都没抬:“谁说不是呢。”
影舞者没说话,他的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放在半精灵们牵起的手的上方。他就要睡着了。
半精灵们把他的沉默当作赞同,满意地说起了别的话。
至少此时,他们的确在一起。
End.
A
奥斯卡心情糟透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洁净的白布。那东西是医疗部的人硬塞给他的,浆洗到发硬的料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喜的气味,熏得他直皱眉。伦敦一向的坏天气阴沉沉地压在黑发文员本就紧缩的心灵上,他瞪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在心里大声诅咒:诅咒魔女,诅咒猎魔人,诅咒差劲的天气,诅咒世间的一切——自然也诅咒楼梯最顶头高出的那一段木头台阶。
他想摔点什么,手边却只有新买的故事集。
他只能忍着。
如果不是那愚蠢的台阶和他那还够不上残废水准的腿……奥斯卡又开始咒骂。可这能怪谁呢?他刻薄地想,戴着粗呢帽挎着包的小孩都知道走路的时候就得专心走路,上楼时不要翻书,边走边看迟早滚下悬崖摔死。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倒平静些许,又能安稳待在床上了。
黑发文员无所事事,眼神落在书上。奥斯卡撑起身子,拿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故事集,他没什么目的地翻了翻,恰好瞟到心碎而死的丑陋怪物。双瞳异色的男人哂笑一声,心里头涌起一股厌恶,对现状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疲惫如浪潮一般吞没了他。
他干嘛就非得这么活着?
拉杰同他谈过这话。那时候他们喝醉了,用各自的语言嘟嘟囔囔,从塞满软垫的椅子里滑到地板上。奥斯卡,月亮的孩子问,怎么就偏偏是我呢?这肤色难道是我的错误吗?月亮想要属于她的孩子,她大可以找个维京人、找个高卢人、找个日耳曼人!她找个吉普赛女人干嘛——怎么就偏偏是我呢?我他妈怎么知道!奥斯卡把这话憋在心里,一方面他还坚持着自己那可笑的文明人的矜持,另一方面拉杰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嘴上不会承认。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他回答,怎么就偏偏是我呢?已经喝到地上的白皮肤吉普赛梗着脖子看他,他看着他一黑一蓝的眼睛,很快又倒回地上,坠着金属亮片和串珠的头发浸在酒里,他呼出一口气,边呛边笑。奥斯卡知道对方产生了误解,他也懒得纠正。他从未对拉杰透露猎魔人公会的事,也从未倾吐过自己腿伤的来历。那些惩罚与发泄意味的抽打与抚摸着脊背的温暖混在一起,他从墙壁上的裂缝处偏过头,不敢真正去诘问。这些东西越沉越深,就像攀附在腿上的水草,拖着人一起往烂泥里落。所有的一切都堵着,黑发的文员不肯开口,他只有在阅读时才感到轻盈,似乎可以飞出窗外,借蜡做的翅膀去够云层后的太阳。
书可真好看,他想。黑发文员让苍白的手指拂过书脊,他的指头经过了封面上的花体字和那个作者。他喜欢他那些戏谑诙谐的聪明话,也喜欢他笔下的故事,那些幻想的故事……爱,爱与美。“因为爱比权力更强大”,他重复这句话,感到自身的疲惫褪去一点。
恨让他厌倦,也让他疲惫。过去奥斯卡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三幕悲剧,以灾祸为开始,以死亡为高潮;现在他只觉得好笑。他刻意忽略的那些细节、别过头去不看的事实都被当作燃料丢进老猎人传下的仇恨的火。这火要求他奉上自己的一切,它要他的生活、要他的情绪、要他的爱,什么好东西也没给他留下;等到火要烧没了,他才发现焦黑的木头底下堆着什么。
奥斯卡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书。他悄悄渴望着爱,睡着了。
B
玛丽戈尔德·沃伊德捏着查理的喙,看他扑腾翅膀。
“查理,”她说,“你知道我最近散步时见到什么吗?”
乌鸦摇摇头。
“现在的伦敦的确变化很大,”魔女不紧不慢地说着,“尤其是女士们,流行真是一年一个样——你也看到那些帽子上的鸟了,对不对?下次你再这么干,就在我的帽檐上待一个月!”
乌鸦扑腾地更厉害了。
魔女放开手,乌鸦首先飞到高大的衣柜上,又理了理自己蓬乱的羽毛,接着才嘎嘎叫起来:
“这不能怪我!那小子太怪了,上楼梯时摔昏脑子,几岁孩子才干这事!来了人把他架起来带走,然后放在铺着白布的床上……我可不敢靠太近,他那群同事见了我非得把我漂亮的羽毛全拔光!”
玛丽戈尔德抄起纸团砸过去,查理灵巧避开。
“别管了,玛丽,别管了!”它跳来跳去,“伦敦来了开膛手杰克,开膛手杰克寄了地狱来信,信上说不准还拿血糊了‘666’!管那神经兮兮的傻小子干嘛?——你东西都收拾好了,走吧!”
百岁的魔女没应声。她后退几步坐上床沿,转头看向窗外。
的确,我在找寻什么呢?十年前的真相在现实面前显得滑稽无力,她所设想过的每一种假设都燃在火里。我的出现真的是有必要的吗?她问自己。生活不会停下,她对挽回的试探也暂时看不出什么作用,而现在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慢慢来的好日子。更何况奥斯卡过得还不错……
也可能我只是不敢再尝试。
想到这里,她再次起身:
“查理,带我去看看他。”
C
“你知道,最近有种挺时髦的说法,”拉杰曾对他谈起,“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像不像那种祈愿的巫术?”
巫术。
巫术与恐惧、与欲望、与希望相连。这些深深埋藏于人类自己都尚未理解到的意识深处。
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
他看到她,他奔向她,他们一齐笑起来。
玛丽戈尔德打开房门。
奥斯卡躺在床上,比在煤油灯下更苍白。他似乎做着梦。魔女走过去,借窗边的光仔细看着他,他异色的眼睛被眼皮遮着,头发搭在眉骨上。玛丽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将奥斯卡的黑发别在他耳后,拿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最后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祝福的亲吻。这是最后的告别。
她准备离开。
一股轻微的力道阻止了她。
梦是人无意识的愿望。
不希望接着巫术去实现什么,不期望魔女能带来什么,而是作为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诉说,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希翼——奥斯卡盖曼对玛丽戈尔德的渴望。
黑发的年轻人汗涔涔的,他从梦中挣扎醒来,勉力揪住魔女的衣角。他一黑一蓝的眼睛望着玛丽,几乎是在祈愿: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别让我一个人……”
他看到她,他奔向她,他们一齐笑起来。他在梦里喊她——
“……母亲!”
Tbc.
仲夏节要到了。
奥斯卡刚忙完,这一阵子他都没什么时间读报,更别说看书。公会新进的猎人们就要面对自己的第一次战斗,战斗很残酷。部分责任由后勤部门接管:正确的情报,保养得当的武器,冷静沉着的医护人员……他们尽自己所能避免因意外导致的减员。
像是还嫌不够乱似的,各处都收到与怪奇有关的报道,比如细长人影,床底的阴影,还有雨夜窗外的哭泣。
他此次出门正是为了这事。
青年穿戴好行头,拿着手杖沿泰晤士河走向东伦敦,那里有一个被称为塞萨利的林地。他打算访问的人就住在那里。
玛丽戈尔德已经很久没有到访过伦敦。她从大约十年前起就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不再和人类有过多交流。她住的地方离农场不算远,就在村子边上——足够距离,又不至于显得古怪。农场家的年轻人也挺乐意帮忙,每周按时送来些肉蛋蔬菜,偶尔还送来几份过期报纸。当地人对她的出身有诸多猜测,从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到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更离谱的也有,“但不管怎么说她一定有不少的遗产”。玛丽当然知道这些,她只是在人们侧旁敲击的时候恰当地笑一下,剩下的就任其想象。
魔女的研究进行到了一个较为重要的部分,她历经多次试错才得出一个猜想、一条可能的道路。为此她需要一种特殊的药草。
这是她探访伦敦的唯一目的。
为了此次出行,魔女特地换下尖顶帽,戴上另一顶宽檐平顶帽,又披上一条朴素的披肩。她从居住的村子出发,先是马车,再换火车。煤炭燃烧特有的气味伴随庞大机器发动的轰鸣,平缓起伏的丘陵向后褪去,曾经的绿地被工厂取代,建筑一个接一个出现。黑暗处的混沌被煤油灯驱除,林中低语叫机器的轰鸣震碎;曾听父辈说起传承的农民进了工厂,幻想与自然一起消逝。
时隔多年,玛丽戈尔德再次踏入人类世界。
她按照得来的指引走街串巷,查理飞在她前方不远处,以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方式为她指引道路。鉴于他常混迹于伦敦塔那群“乌鸦官”中趁机蹭饭,玛丽没有走多余的路,很快就找到传言中的药材商。
林中坐落着木屋,屋旁放着三个大木桶,有轻烟从烟囱里升起。
玛丽戈尔德敲响木屋的门。
出来迎接她的是个男人,身上带着奇特的药草味。男人穿着当下时兴的衬衫,领子却不肯好好系,他腰间缠着红布,流苏和珠串混在一起、从弯曲棕发的间隙中露出。他将来客迎入屋中。木屋内同样有着植物燃烧后的气味,玛丽吸一口气,很快辨认出其成分是薄荷、甘菊、麝香草、大茴香还有芸香,人们在仲夏节时将这些植物投进篝火以求驱逐女巫。魔女当然知道这一习俗,她不露声色,在屋主的示意下落座。
“下午好,女士。”男人问,“占卜、手相、还是需要乐师?”
“……”
玛丽戈尔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对方点点头,说:“没问题,只是得等上几天,可能要……”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
二人的目光被一齐投向木门。
“……”
男人没有动身,他看着木门,说:“还是不去理会比较好。你知道,最近常有这样的怪事,孤身一人走在小巷子里,却总听见来自身后的脚步声,要是你回头——”
敲门声变得急促,并且越发暴躁。
“好吧,”他耸耸肩站起来,“或许是一个朋友。”
被两次打断的男人没有任何不快,他甚至用微笑迎接来客。玛丽戈尔德坐在一旁,她低下头,又拿手拉低帽檐。
来人脱下帽子,露出一头丰沛的黑发。他先是用支撑自己走路的拐杖狠狠跺几下地板,接着才发现有先客在场,于是他压低声音,但仍以类似咬牙切齿的力道叫着男人的名字:
“拉杰,你——”
“放轻松,奥斯卡,”拉杰回答,“别总是这么激动。”
拉杰,来自异族的名字。
名叫拉杰的男人有着白色的皮肤和灰色的眼睛,他是月亮的孩子。
由于过于浅淡的颜色,拉杰在跟着大篷车旅行时过得并不怎么样,奥斯卡在他离开聚落时帮了他一把(虽然本人没那个意识)。出于恩情,又或者因外貌而引人注目的两人那隐秘的同病相怜,他们的交情维持到现在。猎魔人公会的情报员会找他买些消息,他也通过对方结识更多客人。
被拉杰与来人过于熟稔的表现所吸引,玛丽戈尔德透过镜架上方和帽檐底下的空挡觑了他们一眼,她本就是有着一定好奇的人,也对人类社会的知识有所涉猎。此时奥斯卡已坐在她旁边堆满软垫的椅子上,有问题的那条腿微曲着伸向前面。
于是她看见他一黑一蓝的眼睛。
桑杰错以为这沉默是因为自己,鉴于此种情况已经发生多次。所以他带着一种戏谑开口:
“我有许多名字,日不落称我为吉普赛,法兰西叫我波希米亚,西班牙说我是弗朗明戈,而在更远的地方,在那个荒原上仿佛无止境地刮着风的北国,他们唤我茨冈。
但要我自己说,我更乐意叫自己罗姆(人)。”
原来如此,玛丽不禁想。她自然注意到屋外的木桶,现在看来,它们应该盛放着清澈的水;还有男人身上的装饰与屋内植物燃烧的气味——
“把扣子扣好。”奥斯卡说。
拉杰一动不动:“这样不是更符合对吉普赛的想象吗?”
“……”奥斯卡嘴角动了动,他可能想说什么,最终决定闭嘴。
倒是玛丽戈尔德说话了。她之前一直偷偷看坐在身旁的年轻人,从微卷的黑发到身边的手杖,又看看他异色的眼睛。
“奥斯卡……先生,”魔女往前靠,“……你是做什么的?”
很快,她补充:“啊,我是玛丽戈尔德·沃伊德。”
“奥斯卡·盖曼。”奥斯卡有些讶异,他还是回答了,“我做文员。”
“一个喜欢稀奇古怪故事的文员。”拉杰为他补充。
奥斯卡没有反驳,这是最容易解释的一种回答。
玛丽戈尔德接着问:“那么……你的家人呢?”
“……”自称文员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士一眼,“非常不幸,他已经不在了。”
“悲伤的故事。” 拉杰又说。
“你过得怎么样?”她又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奥斯卡起了疑心,他的确对这位女士有着莫名的亲近感(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十分好相处),可这些问题……哪个都不像是刚见面的陌生人间会谈的。只是他进屋时确认过,拉杰在门外挂了艾草——一种古老的、驱逐女巫的仪式——因此他倒没往魔女这方面想。奥斯卡只当对方是随便哪个教授派来的,不管是采购还是访谈,人类学还是心理学,问这问那也是出于记录者的习惯。那群学者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他们说不定把钻子插进人脑,还声称那对癫痫有用。
所以奥斯卡只是点点头,用英国人惯有的语气说:“还不错。”
“你的腿……”玛丽最终问出这个问题,“你……你痛不痛?”
你那时候痛不痛?
你现在痛不痛?
奥斯卡并不理解玛丽戈尔德的想法,他只感到被冒犯。他攥紧手杖,低着头不作声。拉杰显示出他较奥斯卡更好相处的特点来,白皮肤的吉普赛人赶忙打圆场:“想把一切都弄清楚真是现代人的坏习惯,对不对?就像你旁边坐着的那位先生一样,碰到神秘就一定要求一个解释。这些文明人……”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笑一下:“这些文明人,他们寻求秩序,因此剥去一切不可解之物的人格性,又把他们摆在一个精确无趣的人造体系上,好叫自己明白,让自己安心。他们一边往幻想中逃离,会在闲暇时讲述粽仙的故事,也歌颂携王者之剑前来的湖中仙女;可当自己身边出现异响,出现不被承认的神秘,就大喊大叫,用一切能使的手段让生活重归安稳。”
就像他们对待吉普赛。
感到城市生活的无趣时就往幻想中逃离,高声唱起流浪者之歌,称吉普赛为“高贵的自由人”;等真的见到了,就大谈漫游者之恶,叱其为“未开化的蛮族”。
吉普赛、波希米亚、弗朗明戈、茨冈……
多变的名字皆非母语。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哦,差点忘了,”拉杰说,“你这次想问的就是这个吧?”
奥斯卡看他一眼。
吉普赛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前几天开始,每天这个时间段都会响起,敲几下,打开门看没人;等你坐下来,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你往门缝看,没影子对吧?”
奥斯卡正想问这个。
“不过很抱歉,我这里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也许是仲夏节到了,希律王的女儿在到处找她爱人的头呢。”
没人因他的笑话发笑。
为了避免与那东西撞上,二人在吉普赛人家中坐到黄昏来临。出于礼仪,奥斯卡·盖曼提出送一送玛丽戈尔德·沃伊德,对方礼貌拒绝。奥斯卡没有坚持,他很快离开。
青年拄着手杖走在泰晤士河边,薄雾笼罩在水面上,像什么吞人的东西准备从河里爬出。他尽力避免自己想到先前那些失礼的问题,只在内心默念诗歌。
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乌鸦。
Tbc.
奥斯卡喜欢遛弯。
他走得很慢,常常边走边想。泰晤士河是他的偏爱,传说与历史为其增添迷人色彩,阴沉的天气较晴朗合适。他今天很有兴致,走得远了些,来到伦敦塔塔群旁。鸦群从塔顶掠过,穿行在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城堡间。
它们很快落下。
一位女士的丝巾被捉走,接着是另一位女士的帽针。其中一只似乎对这样的玩闹不感兴趣,它落在奥斯卡的手指上。此时奥斯卡背靠长椅,手掌交叠,手杖立在一边。奥斯卡看着它与自己发色相同的羽翼。
“永不复还”,他说。
它或许听懂了,嘎嘎叫几声,还啄一下脚爪抓着的手指。
“回你的暴风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冥府阴间!”
乌鸦飞走了。
他手指痉挛似地抽动一下,接着牢牢抓紧手杖。
他的腿伤并不是一直这样糟糕。
那时候他刚被人从瓦砾堆底下捞出来,脑袋也给砸坏了,整个人昏昏沉沉。救他出来的老猎人吧嗒吧嗒抽着烟斗,说,小子,现在没人有空给你找个去处,要么孤儿院要么跟着我,你自己选吧。奥斯卡躺在床上,一黑一蓝的眼睛盯着上头。这地方条件不太好,整个屋子摇摇欲坠,裂缝沿着墙攀上天花板,与墙角的蛛丝混杂在一处;他看得头发晕,嗓子堵得难受,那些沾着灰尘的细线落在他眼里几乎是旋转着的。窗外落进来些许阳光,是少见的晴天。他顺着光斑看出去,突然想起老猎人先前说过的话。
我们只找到你一个,其他人大概是被杀了。
好吧,奥斯卡想,现在只有我一个了。可我想不起其他人是谁……
其他人是谁?
他头疼。隐藏在雾中的过去使人痛苦,那应当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留下隐约的甜蜜,现在糖已经吃完,余味嚼起来是苦的。就像落日余晖,温暖,但抵不过涌上来的冷意。他感到被抛弃的悲伤。
你们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来?难道我不够让你们回头,不够让你们生出抵抗死亡的力量?
心中的问题没有回答,迷茫很快被愤怒取代。
“我跟你走……”他说,“我跟你走!”
老猎人看着他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咧开嘴笑了。
猎人对他并不好。
他一生都在和魔女搅合,家人被魔女杀了,老婆是魔女,女儿也是魔女;他首先学会愤怒,继而学会狩猎,接着是爱、温柔,最后是怨恨。老猎人对魔女有着特别的怨恨。他知道一切,因此也怨恨奥斯卡;他知道一切,因此也爱奥斯卡。他并未发现奥斯卡没有魔力,直到开始训练。
老猎人感到气恼。
他把奥斯卡与自己的女儿重叠,会拿柳枝抽打他,又在一切结束后伸出手摸摸少年的脑袋。他发狠地打他,奥斯卡的腿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终于有一天,奥斯卡实在受不了,他拿着拐杖反击,一下子敲在猎人脑袋上。猎人躺了好几天,可猎人异常高兴,他高兴得大笑出声。
他们凑活在一起没几年。
猎人死在了战场上。
他结束散步,回到本部。
一个相熟的猎人路过,他们打了招呼,聊起天气。猎人看着他,说:
“你身上有魔力残留。”
而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沉默着走回家,与邻居打了招呼,锁上门,脱下外衣和围巾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将邻居分的玫瑰修剪一番插入花瓶。玫瑰是今晨刚采的,清澈的露珠已经消失,花瓣仍然娇嫩如情人热烈的唇。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接着举起插着玫瑰的花瓶往地上掼。
又捡起一片片玻璃。
感谢斯诺让我有机会在最后过把瘾
癖好满载,快乐【说着咸鱼般摊在地上
嘴上说是印度人的心情写不出毛子了,但实际上我是拉莱耶人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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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不擅长应对的东西。
以尼格勒对周身的观察而言,他弓术上的老师不擅长应对大量堆积的水,比如湖泊、宽阔的河流,或者无边际的海,即使半精灵身处沙漠,她也要和绿洲中清澈的水源保持一定的距离;梦境世界中的队友惧怕火焰,她看到火便露出凶狠的表情,像是要躲避燃烧的炽热,又总忍不住想往里跳;来自北国的雪精灵室友就更不用说了,他不擅长说话(但该说的时候还是会说出口的)。
那么斯特凡诺·达勒不擅长什么呢?
翼族法师在战斗后的间隙里短暂地出神,他因布满眼睛的藤蔓想起加莉娜,又因加莉娜想起上述问题。不过这想法只冒出一瞬,很快破裂不见,如同思维的水里不断上浮的气泡,因太小太轻而很快消失,并未足够到在他的脑子里留下过深的痕迹从而引发思考。现在他同兰恩告别,往中央喷泉的方向走,四周的藤蔓都已被清除,飞行不再有什么危险,翼族从房顶掠过,他没有因眼下的凄惨样子受到什么心灵上的打击或创伤,尽管并非出于本意,尼格勒的确对灾难般的景象分外熟悉,不论是之前的暗月城还是荒诞的梦中世界。他飞得足够低,能看见半空的灰喜鹊,接着他听见交谈。
那是一阵精灵语。
“阿廖沙!”
翼族降落到地面,他欣喜于室友们的安全:一个就站在他眼前,另一个的魔宠看起来也挺有活力。不擅长说话的雪精灵朝他点点头,又偏着身子和旁边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阿列克谢的声音太轻了,像雪花落在原野,下雪下雨适合窝在毛毯里睡觉,雨雪落下的簌簌声也毯子似地将人裹起,细密的声音遮挡了世界,催促着人去往安心的沉眠——带来安稳的梦。他们交流片刻,很快作出决定。
奥斯维德笔直地向中央喷泉莎拉·深亚所在的地区进发,那里笼着一层薄蓝的雾,尼格勒只来得及和与自己有几番交流的教师打个招呼;阿列克谢则跟着朱诺,灰喜鹊似乎想带他去什么地方。两位精灵的分别又静又快,可明显有什么联系着他们,在这个战场一样的地方,新生出的是否会是关于明日的诺言?尼格勒察觉到他们之间与之前的不同,尽管现下的状况不允许他深入探究,翼族还是忍不住丢给室友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们一起过来的。”雪精灵说。
随后他不再开口,甚至看起来对于“说话”这件事感到了疲惫。这个疑惑没有消失,他决定在安稳下来后再将它提出,于是,新的、被记住的疑问取代了旧的、被遗忘的疑问:
斯特凡诺·达勒不擅长什么?
来自卡伦特的人类刚吐过一场。
他跪倒在地上,膝盖往下已经没有知觉,久坐带来的麻痹针刺似的,他甚至没法让双腿听从指令挪动分毫;呼吸没有为他带来清醒,过快的节奏反倒挤走了他脑子里的氧气,什么都黏糊糊地皱成了一团,就像有只手在他颅腔里搅动,这里抓抓那里戳戳;他的双手酸软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维持姿势全靠意志。斯特凡诺觉得冷,他浑身是汗,嘴里泛酸,食管被胃液灼烧,他闭上眼试图切断自己的五感,让自己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水里。
——卡伦特河的河水。
情感与记忆连结,眼前的场景唤醒过去的记忆。
血,血液的颜色(因时间变得暗沉发黑),血液的味道(浓烈的铁腥味),血液的触感(滑腻,附着在暴露的脏器上)。
“呜,呃啊……”
斯特凡诺·达勒不擅长见到过于“暴露”的血腥。
斯特凡诺·达勒擅长隐藏内心。
等他的两位室友跟着朱诺来到这片区域时,卡伦特人已经收拾好自己,脸上又能露出平时的表情。尼格勒和阿廖沙都敏感地察觉到斯特凡诺的不对劲,他的眼眶还是红的,眼里有血丝,脸色苍白,说话也有气无力,但两人都未点破卡伦特人的虚张声势,他们平静地把这一段揭过去,体贴地不去触碰室友心中的伤痕、不去深入对方从未诉诸于口的隐痛,让大家都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哪怕这稳定摇摇欲坠。
“我们往中央喷泉走吧。”
尼格勒早已在空中远远望见化作怪异的莎拉·深亚,她仍维持着人型的面孔依稀带着微笑,树叶纹路与血管状的脉络蜿蜒在她的皮肤上,如同流自广博山脉的细水,遵循着自然的规则;这些纹路越往下越清晰,由皮肤中透出,成为树皮状的裂痕,绿色的植物外壁继续伸展,沿着人体四肢化为粗壮的藤蔓;本该是手脚的部分被改变了性质,谁也说不清这变化是怎么来的,五根手指合拢又绽开,如同真正的花朵那般裂成六瓣,白骨与血管还有手部的筋腱不见踪影,像被凭空抽走了,柔软的先端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从这副样子来看,莎拉·深亚唯一还保留着人类特征的头颅反倒奇怪,活像谁把人类的脑袋给嫁接到植物上,然后淋水施肥,让他俩长成一体。
翼族法师只瞥过莎拉·深亚,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扇紫红色的门。
本该是蓝色的门。
奈林菲亚的疑惑在苏古塔得到解答,模糊的不安被证实。
我或许做错了事,他想。
不过那时没时间留给未成年思考,他很快飞向愚者塔区的废墟。
笼罩在中央喷泉的浅蓝色薄雾已被自然涌起的风吹散,本来还传递着生命鼓动的茧房也蒙上一层死灰。斯特凡诺与室友一道穿行在这些死掉的卵泡间,膜壁内的液体呈现出有质感的浑浊,那些未来得及获救的苏古塔居民作为永远的婴孩回到温暖黑暗的羊水,从生命到生命的转变,物质的溶解再构筑……或许他们只是做着漆黑甜蜜的梦?藤蔓成为联系母亲与孩子的脐带,忘渊中的某种柔软有型的东西慷慨热烈地输送催熟的养料,成长中的果实们如孩童吮吸乳汁那样渴求黏糊的汁液,甜的,暖的。
嘻嘻嘻。
哈哈。
妈妈,妈妈!
死胎。
“你会救我吗?”
朱诺的声音再次响起,亚麻色头发的女孩数次出入斯特凡诺的梦境,现在她从夜晚走到白天,一遍遍地问着曾经说出的话语: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救我吗?”
……
嗞,嗞——
■■■,■■■■■■¬——
■■,■■■■,■¬——
“……诺,斯诺!”
是尼格勒的声音。
翼族担忧地看着人类室友,阿列克谢拿着随手捡到的撬棍站在前面警戒周围,他们停在了距莎拉·深亚接近的地方:走过这个转角,就能看见她。
“你没事吧?”
斯特凡诺先是摇摇头,接着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产生的歧义,他才又开口:
“我没事。”
“……”雪精灵转过头看他一眼。
卡伦特人抬起手抹把脸,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室友们熟悉的表情已回到他脸上。
“我没事。”
他重复道。
眼前是战场,先到的冒险者和魔法学院的同学们正用着各自的方法对付从莎拉·深亚四肢延展出的藤蔓。一连串火球带着炽热的能量掠向盘踞在喷泉广场的异形,是早一步抵达的奥斯维德·埃文斯,阿列克谢交付予他的匕首还佩戴在沙漠精灵的腰间,雪精灵确认过他的安危就挪开视线。
接着,新转职的暮刃挥舞双翼升至半空,他抽出长刃不错眼地盯着莎拉·深亚。
“准备上了。”他说。
他们一齐迈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