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有亲人,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在那栋楼里,他的离世并没有激起多少水花。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看着导师发下的讲义,手里的笔轻轻地敲着桌面。奇维纳人翻开放在一旁的参考书,又“啪”一下关上它,将视线投向窗外。
现在是早秋月11日,夏的余威仍在,苏古塔的风暴墙阻隔了阳光,它蕴含的水汽却让浮空岛变得沉闷。雪精灵不能很好地适应这样的气候,他睡得晚,起得早,又因睡眠不足更显烦躁。今天也是同样。阿列克谢坐在窗户旁,实在没有足够的耐心阅读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与“理式说”有关的书本。
……不如放松一下。
于是,奇维纳人便放任自己沉浸在窗外的情景中,这种隔着一定距离的观察十分符合雪精灵避世的特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河道中的水流并无太大区别,他毫无目的地让目光跟着一个又一个的苏古塔居民,就像过去看着流水载走秋叶:
这座二层小屋的对面是一栋三层居民楼,每一层都有三户人家,从雪精灵所在的窗口向外看,每一户的活动都清晰可见。每一天早上,无论天气如何,艾伦·贝克——阿列克谢在苏古塔本地交上的朋友,一个乐观开朗的年轻人——都会带着自家店铺的面包经过居民楼旁的小巷,并将商品交给这栋楼三层中间的那户租客。出于自身性格,阿列克谢并未对自己朋友的家庭状况进行过多的探求(反过来也是同样),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艾伦来了又离开,天天如此,日日如是。
很快,提着面包篮的人走入阿列克谢的视线范围,他的注意力几乎立刻被吸引过去。
——来的是个陌生人。
DayⅠ
“怎么了?”
斯特凡诺咬着苹果,他坐在桌子另一边,也将视线往外投。尼格勒将盛有饮料的托盘放在桌面上,随后就近坐下。如果有人从街边往这里看,就能看见三颗脑袋盆栽一样戳在窗户边。照惯例来讲,他们应该整理行李,以便随着宇宙塔前往异世界,不过现在他们请了假,也就多出一周的闲暇。
“艾伦没来。”
尼格勒将头伸出窗外,嘴里还叼着面包:“可真稀奇,换人了?”
严格来讲,尼格勒并没有和艾伦·贝克说过话,也没有同他打过照面,翼族对面包房小伙的全部印象来自于雪精灵在闲聊时的只言片语。再加上苏古塔人的不间断出勤,尼格勒也就逐渐记下了他的样子。
“不会吧……那可是艾伦!”
就斯特凡诺所见,艾伦·贝克生着病也会坚持工作,即使他脚步虚浮,看起来像是发烧。苏古塔人几乎是在每天的同一时间走进对面的砖红色小楼,接着,住在三楼中间的老人就会打开房门,将面包拿走。那是位独居老人,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访客,他偶尔会在窗边写些什么,又很快将纸揉成一团、甩在一边。拿面包时与艾伦的寥寥几语几乎就是他全部的社交对话,这让同为文字工作者(自称)的斯特凡诺很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三楼的左侧房间住着一位佣兵,他常因工作离家。这几天他也不在。右边大概住着一位舞女,她总是拉着帘子,只有她跳舞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成为她活动的证据。
“看,有人下来了。”
尼格勒指的是刚从楼道里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是个生面孔,他有些消瘦,看起来经不起风吹。在离开楼栋后,年轻人并未如大多数送东西的小伙子一般马上赶回工作地点,正相反,他站在楼底,往三楼看。陌生的人,略微奇怪的动作,这足够引起好奇。
“嗯……”船商末子吸了下鼻子,“似乎是事件的味道。我要下去看看。”
“……”阿列克谢看着室友,他并不打算对人类的爱好说些多余的话。
翼族法师提醒:“时间可能来不及,他就要走了。”
斯特凡诺耸耸肩,他本来也只是有丁点儿兴趣,若是他此时放弃,这点连波澜也算不上的事就会这样被抛在时间的流水里。可他再一眼扫过去,恰巧看见那年轻人被一个喝醉的男人拦住去路,巧合就像往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添的那根柴,这下可没有阻碍了。拦下青年的是住在二楼中间房间的租客,一个醉鬼。他很少清醒,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将自己灌得醉醺醺,介于旁边就是酒馆,这个目标完成起来实在不难。人类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顺着矮梯离开阁楼,接着就是“砰”的关门声。
阿列克谢和尼格勒目送室友离去,翼族很快有了动作,他挪到窗口,正好看到斯特凡诺跟着已经摆脱纠缠的年轻人进入居民楼旁边的小巷。红发人类在靠近巷口的地方拦下对方,随后他们开始交谈。
“哦,感觉不错……等等。”
尼格勒眯起眼睛:随着对话的进行,青年逐渐警惕起来,他似乎皱起眉头,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朝他搭话的人类。最终他后退一步,表达出明显的拒绝。
“我也去看看。”
还没等阿列克谢做出应答,翼族就起身下楼,而在他下楼的间隙,青年离开了。
很快,出去打探的两人回到阁楼。
“他说自己是代替生病的艾伦·贝克来的,却不肯说艾伦生了什么病。”斯特凡诺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甚至连生病了都是我先问起的,他只是就势承认。”
“这可是在说那个风雨无阻的艾伦·贝克呢!”尼格勒比着夸张的手势。
“我们要去探望一下吗?”
“……看明天的情况吧。”阿列克谢回答。
接下来的时间在阅读中过去,夜晚很快到来。
这是个凉爽的夜晚,有些微风,刚好将白日的沉闷吹走。三人顺着梯子爬到阁楼上方的天窗,再经由窗口去往屋顶。他们所居住房屋的屋檐部分较为宽敞,足够成人沿着它在高低不同的房屋屋顶散步,这设计也许是为着维修工人的方便,此刻却成全了租客。他们坐在屋顶,感受着秋风的爽快,偶尔交换一两句闲谈。
“咳、咳咳……”
是三楼的老人。魔法学院的学生们循声望去,看见他照样坐在窗前写着什么。老人有咳嗽的老毛病,他越是咳,写得便越多,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有怪物猛咬在他身后似的。但最后,这些写着字的纸全都变成了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文字工作者真难呀……”斯特凡诺感叹,他想起自己被一退再退的稿件。
“是啊,”尼格勒接话。他没怎么在意老人的房间,而是指着一楼最右边的那群人:“你看那群历史学院的学生,哇。”
一楼从左到右分别住着房东、小贩和四个历史学院的学生,他们对比鲜明。小贩起早贪黑,他回到家就休息,灯灭得很早;房东和学生们倒总是熬夜,不过房东是享受人生,学生们则是埋头苦读。这群挤在一间房子里的学生偶尔会因为论文崩溃,那时他们发出的哀嚎和没有具体含义的吼叫能传到街对面。
“理式说。”雪精灵突然提醒。
“阿廖沙——”斯特凡诺捂住脸。
说完笑话的奇维纳人耸耸肩,他站起来准备回到屋内。透过眼角的余光,阿列克谢发现老人房间的灯光已经熄灭。
DayⅡ
“你们看,”斯特凡诺小声说,“他来得更早了。”
青年行色匆匆地走上楼,递过面包,而后离开。他的动作很快,也没有对老人说什么别的话,一副着急的样子。
“也许是有急事。” 阿列克谢翻着书,他就没往外看。
尼格勒抬头,观察着三楼的租户:“老人也有点奇怪,他好像在……转圈?还自言自语。”
“他不是经常自言自语吗?……我以后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我想不会,”阿列克谢又翻过一页,“你只是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挠头而已。”
“噗。”
在斯特凡诺来得及抗议之前,翼族少年就端正表情,从盛放零食的碟子中拣出一块塞进嘴里,尽管两颊鼓起,他看着人类室友的眼神却十分真诚。过了会儿,他带着点漫不经心提议:“要是在意的话,让朱诺去看看?”
朱诺是斯特凡诺的魔宠,一只个头稍大的灰喜鹊。斯特凡诺与她沟通几句,那毛球拍拍翅膀,落在对面三楼的窗台上。通过心灵链接,人类听到独居老人嘴边落下的话:“要不就干脆……不行……”“不该让那些年轻人”“不行,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又是一阵走动,终于,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一样,老人停止踱步,走到窗台前坐下,他转过头,正好与朱诺四目相交。
“啾?”朱诺歪着头看他。
老人挥手轰走小鸟。
尼格勒好奇地问:“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嗯……不能让年轻人插手一类的,有点像小说剧情。”
“我知道的,一般这样说的有很大概率会成为被害人。然后就是——真相只有一个!犯人就在我们之中!赌上随便谁的名誉!”
“哦,还有一句,”斯特凡诺补充道,“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像是个名字……”
“对了,他说‘西罕诺’。”
雪精灵停下翻书的手,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类和翼族。阿列克谢相当肯定,他从未在任何地方听过这个词,也没有在书本中见过……但尼格勒却因为这个生僻词微微变了脸色。
翼族追问:“西罕诺,伶伶,还有什么来着……他只说了这一个词吗?”
“嗯,我只听到‘西罕诺’。”
“奇怪……我好像知道这个。”
“会不会是在哪本书里看见过?”雪精灵说,“比如法术书?”
阿列克谢的猜想并不是没有根据。虽然尼格勒还未成年,他已参加过多次冒险,有了丰富的见识与经验。他在游历的过程中看见的景物、诗歌、书本都或多或少会给他留下些印象,只是它们都被薄雾遮住,不常被想起;可当契机到来如火光划过,那些自以为忘了的图景就会像卵石般从河流中浮起。
“……或许吧。”尼格勒回答。
他们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于学生们来说,这次导师布置的作业更让人头疼。
又到了夜晚。
在阁楼休息的学生们被一阵喧闹惊扰,制造噪音的是居住在二楼的醉汉,他今天回得挺早,此时正和其他几个人在家喝酒。喝得半醉的人没怎么控制自己的音量,一楼的历史系学生也发出了赶作业时才会出现的奇声,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实在有些恼人。阿列克谢皱着眉头看向二楼,却不小心看到二楼左边住着的那对新婚夫妻——他们正在窗口接吻。雪精灵立刻移开视线,他的目光恰巧落到三楼中间:窗口漆黑一片。
“老人家今天睡得这么早,”尼格勒正巧也在看那里,“他平时不都写东西写到挺晚?”
阿列克谢回答:“白天走累了吧。”
可惜,雪精灵的幽默没有被室友们理解。他们的话题很快从老人过渡到给平时负责给老人送面包的艾伦·贝克。
“艾伦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是磕到了,需要静养。”奇维纳人推测。
“……”
窗边的喧闹适时地填补了这一段沉默,可很快,这喧闹就变得令人头疼。他们离开阁楼,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窗外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不再有联系。
DayⅢ
“不得了,你们快看!”
斯特凡诺说的仍旧是对面三楼的那个房间。从窗口看去,它内部的布置发生了变化:唯一一张靠窗的桌子被从窗边挪开,移到了房间另一侧的床边。这张桌子的高度恰好能挡住床的一部分,从阁楼的角度,阿列克谢只能隐隐看到床上躺了一个人。此时,那个青年就在老人家里,他把面包放在桌子上,随后走进不能被窥视的角落。
“老人也生病了?”尼格勒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咳嗽起来真有点吓人。”
斯特凡诺指着桌子说:“或许吧。可你看那张桌子,一位常咳嗽的老人不可能搬动它。”
“如果老人病倒在床上,谁给他开的门?”阿列克谢说。
“送面包的伙计也不太可能会有客户家的钥匙吧……这可能吗?”
“而且,他今天怎么不直接回去了?”
“……”
的确有些奇怪,阿列克谢看着窗口想。可他不该再继续深入了,这种由好奇导致的窥探是不健康的。与人对世界的好奇、对知识的好奇不同,窗口泄露的是旁人人生的片段,是只有他自己的眼睛才能解读的星空,过度的探求与自以为是的干涉和为满足私欲而拨开茧的手指没什么区别……有的东西是不可触碰的。
只是……
“我去看看。”
说完,雪精灵就起身离开。他的室友们看着他穿过街道走到对面,敲响了一楼房东的门。
“……您好,我有工作想委托给住在这里的佣兵,但我最近好像没看见他。”阿列克谢说,“如果他回来了,能麻烦您知会一下吗?”
打开房门的人睡眼惺忪,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看起来刚睡醒。他揉着眼睛,回答道:“啊,你说马克·瑞文吗?他大概还有半周就回来了吧,听说。”
“好的,谢谢您。”
出于对朋友的担心,奇维纳人相当冲动地作出选择,他与房东搭上话,却不知该怎么才能说服他让自己上楼。
“……”
“……”
“还有一件事,”终于,他开口,“我的鸟类伙伴总爱落到这里三楼中间的那个房间。”
房东突然地打断阿列克谢,问:“你是法师吗?”
“不是。”
“哦,那希望你的宠物不会随地拉屎。”他一边说着一边挠了挠腰,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不好意思,我还想问问,能不能带我去三楼看看,它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啊?行吧,不过只有门外,可不能让你进房间。你懂的吧?”
“好的,谢谢。”
于是房东带着雪精灵走到三楼。楼道挺短,一眼就能看到头。房东大致扫了一眼,这里的住户还算讲规矩,没有将室内的杂物堆放在楼道,也没有将招惹蚊虫的垃圾丢在门口,别说可供小动物藏匿的空间了,这里连一根鸟羽都没有落下。
见状,雪精灵再一次提出要求:“实在不好意思……我可以打扰这里的住户吗?只是站着问问。”
“这可不太好办,你也看到了,门都是关着的,大白天的也不知道谁在。”房东一脸为难,“要不这样,我看到他们的话,帮你问问。”
话虽如此,房东的表情过于漫不经心,显然是不准备帮忙的。不过这在阿列克谢眼里也不是个问题,毕竟那并不是他的目的,而且本来也就没有什么鸟类伙伴。
“那么,我只敲奥列格最爱落脚的那个房间的房门,要是没人就算了。” 对不起,奥列格。雪精灵在心中默念。
“噢……那你之后可别说还要再来找啊,我不负责的。”
“麻烦了。”
阿列克谢敲门时,房东也站在一旁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尽管经常一觉睡到中午,看起来也有些不修边幅,他仍是个尽责的人。
送面包的青年打开房门。
由于视线的遮挡,尼格勒和斯特凡诺只能看见青年起身去应门的动作,他们之间的应酬很短,青年对门外说了什么,最后将门关上。没一会儿,阿列克谢就回来了。
“怎么样?”斯特凡诺问。
“……有点可疑。”雪精灵说,他看起来有点累,可能是话说得太多。
“具体一点?”尼格勒追问。
“那个年轻人说老人是他的爷爷,老人病了,他过来照顾。”
“更奇怪了,”斯特凡诺说,“昨天他说自己是艾伦·贝克的同事,今天说自己是老人的孙子,明天他又会说什么?”
这怀疑有一定道理,只是对阿列克谢而言,凭此断定青年有问题仍然过于暧昧: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也没有充足的证据。也许那青年真的只是前来看护家人。奇维纳人转头看了眼三楼的窗口,决定不再深入。
不过他的室友仍对三楼的窗口抱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到了晚上,他们照旧爬上楼顶吹风。因为带着阁楼,所以这幢房屋的屋顶比普通相同层数的建筑更高,也就是说,从这里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对面楼栋里发生的事。
“看,桌子上的面包一点没动,就算生了病也总得吃点什么。”斯特凡诺托着下巴,“他越来越急……怎么都爱走来走去?”
尼格勒也观察起来,在他看来,年轻人似乎并不是单纯地走来走去、在房间内踱步,他偶尔会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就像在翻找着什么一样。不过由于黑暗和桌子的遮挡,翼族只能看个大概,再依据所看见的做出一个模糊推测。鉴于他们平白得来了一周的空闲、除却作业无事可做,魔法学院的学生们干脆放开来,一户一户地“巡视”过去:
佣兵的房间是空着的,看来房东所说不假;舞女在跳舞,她总是在跳舞;新婚夫妻正靠在一起进餐,现在他们把窗帘拉起来了;醉鬼又出去买醉,他嚷嚷的声音从旁边的酒吧传来;住在醉汉旁边的姑娘是位交际花,她今晚在家办了个小型的聚会;一楼的房东正在数钱,收入看起来不错;小贩家的灯也没被点亮,他大概已经躺下休息;历史学院的学生们出去喝酒了,剩下那个清醒的得把其他三个都搬回去。
——都是很平常的景象。
夜风凉爽,秋的气息开始变得浓厚,他们三人逐渐睡去。
……
“斯诺、阿廖沙,醒醒。”
斯特凡诺眨眨眼,他坐起来,用手揉着后颈——那里僵硬得很,睡在屋檐上实在不好受。他带着疑惑看向尼格勒,翼族示意他望向对面:老人的家里已经没有了人影。“Fumo给我发了警报。”他说。出于好奇,尼格勒留下他的魔宠“看顾”三楼中间的窗口,方才正是黑曼巴蛇将法师从睡眠中唤醒。
“他们往哪儿去了?”
“那边。”
尼格勒指出一个方向,那里也是艾伦送完面包离开时会经过的一条小路。他们很快做出决定。学生们花了点时间才到小巷入口,他们仍可以从那里远远地看见青年的影子,青年的脚程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快,也可能是他带着的那个大箱子拖累了他。来自联合王国的人类在看见箱子时变了脸色。两年前在卡伦特发生的那件事实在惊世骇俗,它带来的影响仍如暗中伸出的手,偶尔将人类的梦攫入掌中。出于此种经历,斯特凡诺不由地生出一种极可怕的想法:如果说,此刻,那年轻人和老人正在一起?
必须追上去!
人类法师如此决意。他正要迈步奔跑,一只手从旁伸出,将他拦下。
“嘿嘿,小朋友,来喝一杯啊~”
拦下他们的是住在二楼的醉汉,他看起来刚从酒馆出来,正准备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醉汉从背后搂住学生们,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们身上,他嘿嘿笑着,呼出带有浓厚酒气的吐息。出于对喝得烂醉的人的厌恶,阿列克谢很快动手,他抓住男人扒拉在自己肩膀的手臂,将他从身体上剥离开。醉汉抓着雪精灵的手摇晃几下,迈着醉倒的人特有的摇晃步伐,他抬起脸,嗯唔几声,随后哇一下开始呕吐。
奇维纳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阿列克谢抓着醉汉后颈旁的衣物,不怎么温柔地将他丢到墙边。男人划拉几下手,像找到什么支撑一样抱着路边的杂物,向那堆东西送上热烈的亲吻。
不过是耽搁的这一会儿,青年已经不见踪迹。
“我亲爱的——”男人边吻边说。
尼格勒听见这句话,他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问:“亲爱的谁?”
“……凡……”
他念叨了一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悉。斯特凡诺最先认出来,那是住在他隔壁的交际花的名字。
“她嫁人了。”翼族冷酷地说。
“呜呜……”醉汉哭泣起来。
尼格勒站起身,抬头看向此时位于他们斜上方的窗户。他思考片刻,说:“我想上去看看。”
“现在吗?”斯特凡诺问。
“嗯。”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阿列克谢阻止道,“我们已经太过深入,没有什么证据能断定那青年对老人做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私自进入别人的房间是不合适的。”
“可是……”
“万一如同猜测的那样,他犯下了罪孽……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时间不恰巧,你被他发现了呢?”
二人僵持着,这时,人类劝解:“但你也有怀疑,对不对?”
“……”
“那个房间里已经没有人,而他带着个大箱子离开……阿廖沙,万一艾伦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呢?你很清楚他不是随意放弃职责的人。”
沉默片刻后,奇维纳人松口了。
“注意安全。”他说。
翼族点点头,朝自己释放了一个隐身术。
剩下的两人回到房间,他们来不及换衣服,直奔阁楼。朱诺从对面回来,轻轻落在桌子上,她啾啾叫几声,表示自己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接着从人类法师为她准备的茶碟中喝水。通过从心灵链接里感知到的内容,斯特凡诺大致知道尼格勒正在翻找什么:一些书,还有平摊在地上的纸条。
“哎哟!”
直接从对面飞回来的尼格勒正巧和站在阁楼窗口的两人撞上,他们一起往后倒在地面,幸好地上铺了一层软垫,吸收了部分倒下的冲击。尼格勒翻了个身,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将手里的纸团展开。隐身术起效的时间是十分钟,在这个时间内,翼族只来得及查看书架上一些有明显翻找痕迹的书,他正在阅读的纸团是在准备离开时从地上随手捡起的。
“有什么发现吗?”斯特凡诺干脆也躺着。
“嗯……有几本法术书和风物志。不过被翻的最多的是风物志,上面还有笔记,划线的地方有……我想想,”尼格勒回答,“苏古塔的土壤成分、生物分布。对了,还有关于兰院的记载。”
趁着尼格勒借助天光看纸条的空当,斯特凡诺和阿列克谢对视一眼(当然,雪精灵也躺着)。兰院是苏古塔位于诺南德兰地区的分校,去往那里的门每半年开一次,最近一次的开启恰巧就在前几天,带队人是黎维诚老师。护送任务就贴在招募板上,护送的对象是学院从诺南德兰地区采买的物资。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其,依深……亚。”
这是尼格勒从能辨认的部分中凑出的音节,纸条上被涂满了意义不明的字符,只有部分笔迹可以勉强凑成他们所熟知的文字。
“不,应该是:西罕诺,伶伶,莱伊亚……其依深亚。”
——沉睡于记忆中的污秽之印。
雨声与潮声又回卷起来,来自深林的雪精灵眼中映出的到底是怎样的柔软森林?树上垂下雪白的臂膀,手指游鱼一般摇曳,它们热情地招呼独眼少女,如同水底成群的藻荇呼唤溺水的行人。
“啪嗒”。
一阵响动从对面传来,因为深夜的寂静,他们没有错过关门声。魔法学院的三人动作一致的抬起头往三楼中间的房间看去:青年回来了,箱子已不见踪影——
他手上拿着一根刚从房间地面捡起的羽毛。
“!”
尼格勒扑向阁楼后方,不由地屏住呼吸。他和室友们藏身于星光照不到的黑暗,借助屋檐躲避可能扫来的视线。
“幻影,鸟,飞!”
阿列克谢低声说。因为紧急,他甚至来不及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在法术的作用下,一只混杂着白色羽毛的夜枭从远处飞来,掠过他们所在的街道,这只夜行性的鸟类盘旋几圈,很快飞往别处,不见踪迹。
幻影短暂地欺骗下青年的眼睛,他明显地放松下来,转身开始收拾房间。
DayⅣ
由于昨夜的疲惫,魔法学院的学生们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转醒。出于这几天的习惯,他们非常自然地在洗漱完毕后端着早餐上到阁楼。
吃完面包后,阿列克谢开口:“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将这件事报告给城市卫队。”
“可是,就像阿廖沙你之前说的一样,证据不足。”尼格勒回答,“我们也只是看到他带着箱子离开,然后老人就不在房间里了……他们不会理的。”
“不瞒大家说,我已经想完一个故事了……”
斯特凡诺喝一口茶,继续道:“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案件,独居老人为何半夜神秘失踪,面包店小伙为何突然不见,陌生青年为何假冒他人,醉鬼为何半夜哭泣,这一切诡秘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是人为还是另有玄机?下期《镜面报》不见不散——”
“按这个介绍风格,真相应该是他杀了艾伦并替换掉,接着潜入谋害这位老人……说不定就是在面包里下的毒。”
斯特凡诺惊讶地看着尼格勒,问:“下毒?!”
“我的长辈们经常这样议论,下毒、反水、堵门什么的……”
“……”阿列克谢想起梦里那个疯疯癫癫的银发半精灵。
他们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年轻人看起来正在收拾东西,他似乎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这多少让学生们安心。尼格勒摆弄着放在矮桌上的纸条:西罕诺,伶伶,莱伊亚,其依深亚。他想到那场梦中的旅行,想到带着遗憾的队友们……
“我还是想去看看。”翼族说。
他很快行动起来。尼格勒穿上之前待在黑雾学院时用过的斗篷,又往篮子里装上些水果和点心出了门。
他和正要出门的房东撞上。在交谈几句后,也许是尼格勒乖巧的少年外表起了作用,房东很快放他进楼,然后就离开楼栋。一段时间后,翼族出现在三楼,他敲响房门。此时青年还在屋内,从窗口可见的景象来看,他似乎没有对少年产生怀疑,青年收下点心篮,又从屋内拿起什么东西交给尼格勒。之后,他就关上门,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你觉得他后悔了吗?”斯特凡诺问。
“我看不像。”阿列克谢回答。
过了一会儿,尼格勒带着一个装着玻璃罐的泥土回到阁楼。
“这是老人正在研究的东西,”翼族将遮挡羽翼的斗篷脱下,“然后他说,‘我们家人希望能和他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看来老人已经去世。”
“这还真是……”
尼格勒拍拍玻璃罐,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了,除此之外没什么有用的情报。”
“可是,泥土?”斯特凡诺将罐子拿到眼前,转来转去地观察,“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呀……”
“或许是对周围的生物有影响?”阿列克谢推测,“比如不该出现在校舍的蚊蝠,或者异常大的花朵。”
“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喜爱传闻的人类说,“还记得刚开学那阵子吗?就在我们去西拉托的时候,有个打扫试验场的任务,听说那里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会不会和那个有关?”
雪精灵问:“不得了是指什么?”
斯特凡诺回答:“不太清楚,具体要问参与过那项任务的同学。”
“那么这个呢?”阿列克谢指着那罐泥土,“要交给老师,请他帮忙看看吗?”
“如果要交给艾丹·弗宁老师,就得等到下周了。”
苦恼一阵后,学生们决定还是先写作业,其他的稍后再说。
下午就这样过去。他们三人再一次聚集在阁楼的窗口。
佣兵依旧不在,舞女在跳舞。新婚夫妻今天也难得地拉开窗帘,两人正在屋里交谈;醉汉不出意外又去喝酒了(说真的,他哪来的钱付房租?);住在醉汉旁边的交际花此时也在工作;一楼的小贩今天没有上街,学生们有晚课。
三楼中间的青年正在整理老人留下的书本和笔记,将这些研究资料装进袋子里,再将扎好的包裹丢在楼下的垃圾堆中。他们三人讨论一阵,最终决定由掌握了隐身术的尼格勒下楼,能够与他共享心灵链接的Fumo立在窗台上和两位室友一起看着对面,斯特凡诺的魔宠朱诺则负责四周的警戒。
于是雪精灵和人类就看着垃圾堆动了一下,接着它们分开,一个垃圾袋漂浮起来,然后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顾及场合,斯特凡诺可能会直接笑出声。
不久后,尼格勒回来了,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他放下袋子就去浴室冲洗。阿列克谢没有犹豫,他打开沾上其他生活垃圾的味道因此也变得酸臭的垃圾袋,从中取出书本和纸:大部分的纸上都充斥着涂鸦一般的符号,而剩下的一些看起来如同信件的开头,其中少数写着“年轻人们”一类的称谓;书则是闲书,没什么用处。
对此,斯特凡诺喃喃:“没用的书本增加了……”
同样是由于垃圾袋,现在阁楼和住户身上也酸臭起来,他们不得不打开窗户,最后排着队使用浴室。
DayⅤ
阿列克谢靠在窗边,眼睛盯着楼下。
雪精灵本打算将玻璃罐和纸条拿去给老师或德鲁伊协会鉴定,室友们的行动使得他改变自己的计划。翼族法师的黑曼巴蛇趴在窗台上,豆子似的黑眼睛也盯着楼下——在那里,尼格勒和斯特凡诺站在那个看起来十分文静的青年身边,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此时距青年首次出现已过去四天,艾伦不知去向,老人也下落不明。魔法学院的学生们从窗口所见中拼凑出骇人的片段,却不能拿想象当真实世界的证据。在第五日的早晨,斯特凡诺和尼格勒决定冒险一试;翼族将魔宠留给承担起守望职责的雪精灵,作为信息的传递,自己则和室友跟上正准备离开的青年,试图套取更多信息。
尼格勒第一个迎上去,斯特凡诺装作偶遇的样子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两人的出现让青年警戒,但随着对话的进行,他渐渐放松;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往小巷更深处走去,离开了阿列克谢的视线范围。
雪精灵立刻抓起Fumo,黑曼巴蛇很快在雪精灵的衣兜里团好,将自己隐蔽起来。阿列克谢下楼,追着三人往太阳塔腹地跑去。
“嘿!”
先前的两人躲在一个拐角后面,他们压低声音招呼阿列克谢,雪精灵走过去。
“怎么样?”他问。
斯特凡诺摊开双手:“他说自己是借着送面包来看望爷爷,之后就干脆辞职照顾了。”
“他跟夏绿书一样难对付,太谨慎了。”尼格勒补充,“不过好歹问到了面包店的地址。”
在顺利汇合后,三人跟着青年,抵达一家阿列克谢曾听说过的店面。店面整洁干净,一阵阵柔软甜美的面包香味从敞开的门中散发出来。青年绕到处于街道另一边的面包坊后门,斯特凡诺通过朱诺得知,青年在进门前还左右打量了一番。
没等商量,奇维纳人就径直走进面包坊。
柜台处,艾伦·贝克的父亲正切着一条长面包,他和艾伦长得有些像,阿列克谢能够一眼认出来。
“您好,我是艾伦·贝克的朋友,”雪精灵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这里送面包的伙计说他生病了,请问他现在好些了吗?”
“艾伦的朋友?”他愣了愣,上下打量着雪精灵,“他没有生病啊……他的朋友刚刚才来找他。”
阿列克谢又问:“那么,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中年人有些迟疑,常和儿子来往的人他都认得,他并未见过眼前的陌生人。片刻犹豫后,他还是朝面包坊深处喊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来了——”,随着一声回应,艾伦·贝克从后厨跑到台前,他看起来十分健康,称得上活蹦乱跳。
直到此时,阿列克谢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你看起来很健康。”雪精灵确认般地说。
“我的确没事啊,”艾伦有些困惑地回答,“你倒像是没睡好。”
奇维纳人沉默一会儿,可能在寻找合适的词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反常,他有许多需要得到解答的问题,可话太多太乱,实在不好开头。最终,他陈述事实:
“这几天没看见你。”
苏古塔本地的小伙子差点因为这句话笑出来,他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对方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可艾伦又想起那件事,他很快将笑意收敛,含混地回答:“那个啊……我最近有点忙,时间不太够。”
“我听说你生病了。”
“这……你听谁说的?”
“替你的人。”
话到这里,艾伦的父亲偏过头来,中年人带着疑惑看着突然出现的雪精灵。现在他可以肯定眼前的陌生人的确是自己儿子的朋友了,可自己却不太明白他们说的话。艾伦发现了父亲的疑惑,他拉着阿列克谢的手臂,小声说:“后面说话。”
雪精灵就这样被带到后厨。
从后厨进入面包坊的青年正靠在墙上,他还想着之前发生的事,除却那几个突然找来问话的陌生人,这趟过程有惊无险。伴随着房门被打开的声响,他从小认识的朋友艾伦·贝克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灰发精灵——正是几天前曾找上门的那个。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您好,”雪精灵先开口,“您的爷爷现在好些了吗?”
“……他已经好一些了,多谢关心。”青年冷淡地回答。
对方显然自有判断,异国来的学生拿那双灰蓝色的眼珠盯着自己不放,于是他也看回去。那个人在观察自己,青年能感觉到,或许因为刚刚片刻的动摇。自己和艾伦正在做的事不能被发现,一个陌生人能找出些什么呢?
艾伦·贝克站在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身旁,他看着自己从小认识的伙伴和新近交上的异国朋友,实在为难。艾伦与青年——卡尔瓦·道金斯——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他们为了它可以付出许多;可同样的,正直的本性也不允许他对朋友撒谎。
突然地,雪精灵转向艾伦,问道:“你的确没事?”
“——等一下,”卡尔文插话,他皱着眉头,“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艾伦生病了。这句话我应该……只对那个红色头发的人类说过。”
阿列克谢再次看着卡尔文,沉着地回答:“艾伦是认真的人,如果他不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只能推测出出他身体不适,不能再走动。倒是你,为什么要对别人说艾伦生病了?”
“……”
面对阿列克谢的诘问,卡尔文陷入沉默。毫无疑问,奇维纳人和那个红发青年是一伙的,他们早就交换过信息。问题就在于这里,他和人类做了什么并不重要,他们不过是拦下陌生人,问了些问题(甚至还有房东陪着),可他和艾伦不行。正当他思索着该怎样回答时,艾伦开口:“够了,就别说了。”
雪精灵和人类一齐看向他。
接着,苏古塔人问自己的朋友:“你们知道多少?”
“……”
雪精灵收回视线,他不再逼迫卡尔文。这次轮到他沉默。
在对待朋友方面,奇维纳人完全地体现出雪精灵的特点:对符合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报以最高的热情与礼遇(尽管表现得不那么明显)。毫无疑问,阿列克谢相信艾伦·贝克,他本可以就着卡尔文的话说下去,“我现在已经好了”,或者“是我自己拜托的他”,可他选择坦诚。尽管秘密仍被掩盖,出于对此种坦诚的回应,阿列克谢报以信任——这信任仅对他一人。卡尔文遮掩太多,雪精灵不作声,他仍在迟疑,此时还不该将室友们卷进来。
一阵响动传来。
尼格勒推开面包坊的后门,斯特凡诺跟在他身后。这时,蜷在衣兜中的Fumo拍打一下尾巴,于是阿列克谢明白,他们刚才的对话已由心灵链接传达给了翼族法师。
“那个……您好?”尼格勒问候卡尔文。
青年的眼睛睁大一瞬。随后,他反应过来似的:“……你原来和他们是一伙的。”
“您在说什么啊?我只是来找我的朋友,他很担心艾伦。”尼格勒轻巧地回答。
“直接从后门进来找不认识的人?”
“毕竟他进来很久了。”翼族耸耸肩,“那么正好再问一下吧,爷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此时,艾伦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眼阿列克谢,问:“你们是朋友吗?”
“……是值得信任的人。”
思索片刻后,苏古塔人叹了口气:“那……好吧。”
“你们所说的爷爷,”艾伦说,“叫做亚温·菲茨。”
卡尔文不甚认同地看了艾伦一眼,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由着艾伦将这件事说给三个陌生人:
“他不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亲属,但我们和他接触已经有好几年……这些年里,他一直拒绝帮助我们,一直说不能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掺和进去。我们只是想知道,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五年前,艾伦的爷爷和我的爷爷,他们两人结伴去地面进货。”青年也开口诉说,“那之后,听说发生了灾害,他们两人一起遇难,但我们至今都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
“兰院?”阿列克谢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在灾害发生的地方,苏古塔后来修建了兰院。”艾伦说,“并且从六年前起,就不断有留学生从那里过来。”
“……”
斯特凡诺挠了挠头发,问:“可这跟亚温·菲茨有什么关系?”
“他经历过那场灾难……他也显然知道些什么。”
“所以,我们一直在试图让他告诉我们这些事……但这些年里,他一直把我拒之门外。”艾伦继续。
“或许是在担心你们。”尼格勒安慰道。
“或许是吧,但是……难道他打算就这样把秘密带进墓地吗?”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青年接过话头,“那天早上我去时,发现他已经倒在桌子上,死了。”
“……”
“……”
“……我还以为……”尼格勒小声说,“我还以为,是你把他送进坟墓的呢。”
十四五岁外貌的翼族将脸偏向一边,他因推测和事实的差距而有些尴尬。翼族少年微微红了脸,有点不自在地晃着身子。窗口所见不过片段,各人依据经验对它们作出解读,可这解读也不过一种歪曲——它不是真实的全貌。盲人摸到象的耳朵便说象是蒲扇,囚人通过洞穴看世界,认定洞口就是世界全貌。
不过这误会总算解开。
卡尔文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神色有些复杂。过了会儿,他说:“也不能怪你。”
“咳,那他的尸体……?”斯特凡诺想起那个大箱子。
“如果被房东发现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们带走安葬了。”卡尔文回答。
尼格勒想起那些写着混乱字符的纸团,想起那句“西罕诺,伶伶,莱伊亚”,他现在起来些好奇心,于是追问:“十五年前的灾难……除了他和你们两人的爷爷,还有别的人牵涉其中吗?”
“我听说一些学校的导师也参与其中……但不知道具体。”艾伦的目光逐渐变冷,“苏古塔学院肯定隐瞒了些什么。”
斯特凡诺问卡尔文:“你好像在他家里收拾了不少东西,没找到什么吗?”
“正是因为没有找到,所以才在继续找。”他嘟囔着,“那个房间搞不好有暗格。”
“那就去找吧。”
阿列克谢说完就走到尼格勒身边,将Fumo还给法师,接着走到后门处打开门。雪精灵回头看着他们几人,像是在问:“你们怎么还不动身?”
临走时,苏古塔人对奇维纳人说:
“抱歉,本来没想把其他人卷进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就住在对面。别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也就是我和卡尔文想要知道真相。”
艾伦因为面包店的工作没能同行,魔法学院的学生们和卡尔文·道金斯一起回到老人的住处,开始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暗格——这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老人的房间。更多的人手的确提升了工作的效率,暗格被顺利找到了。卡尔文打开暗格,取出其中的信件。这封信同老人写的字条一样,大半都由类似涂鸦的内容构成,在那些混乱的线与圆圈中,一行清晰的字显得十分显眼:
“他们在图书馆顶层的密室”。
除此之外,不再有更多的信息。
DayⅥ
“说起来,你不是参加过打扫图书塔的任务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只有一块会吸走灰尘精的地砖。”
误会解开后,他们相互交换了些简单的、没有什么危险的信息,随后名叫卡尔文的青年就离开,不再与这群苏古塔的学生们有更多的接触。这几天的观察似乎成为一种新的习惯,他们坐在阁楼的矮桌旁,照样看着外边,即使知道现在已没什么可看的。
“关于土壤呢?德鲁伊那边怎么说?”
“只查出来是岛北侧的土壤,大概是愚者塔那边的。”
现在,他们说着些没在青年面前说出的话,眼睛瞟着对面的三层小楼:
房东继续睡到中午,小贩买了新的推车,学生们又在赶作业;新婚夫妻发生了争吵,醉汉在房间里睡得死沉,交际花有了位稳定的男友;佣兵回来了,正倒在房里呼呼大睡,他可能累得很了,连窗帘都没来得及拉,日光照在他的床头。老人的房间已经清空。舞女仍在跳舞。
阿列克谢看着窗帘上舞女的投影,她的舞姿不像是奇维纳人所喜爱的那种舞蹈,要踮起脚尖伸展双臂,而是更特殊一点的……将四肢伸开又纠缠,像是配合着激烈的乐曲。她的动作也没什么章法,不像其他舞种一般能看得出几个基本的姿势或步伐,她让自己的肢体被什么操控,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像抖牵线木偶一样将她随意乱甩。
总之,不是奇维纳人会欣赏的舞蹈类型。
“真勤奋啊。”阿列克谢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书本上。
那舞女一直在跳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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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4175
俺太弱了.jpg
既没有焦躁感也没有体现出最后那种震你一下的清凉【流泪
俺太弱了【重复
【attention】
荔枝人在推线过后从惨叫连连疯狂呓语变成“批判批判!给我上绞架!”
充满对阿列克谢富有偏见的批判
尝试新写法,非常混乱【露出痴呆的表情
因为是自我剖析就不关联了……
全文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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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打开奴隶的监牢吗?”
“我们能救下来一两个人,但不可能全部救下来,也不可能颠覆这座学院的秩序。”
奥拉人心怀愤怒,他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我还尚未狂妄到以“救人者”自居。他想。
奥列格·波古今同他说过这样一件事。那时候奇维纳尚未内战,库尔库特的大桥初见雏形。于黑暗之年惨遭蹂躏的边境城市实在没办法,他们咬牙支撑。一些青年遭不住,自愿去工地做苦役,只为了发放的一份热饭。吃饭这件事得看运气的,若你恰好是个身富力强的男子,日子倒还能过;女人、小孩和老人就没那么走运,他们靠凉水,靠睡眠。虚脱得晕过去或许是好事,这意味着家庭省下几粒口粮。
“喝水会死人,我之前是不晓得的。”
奥拉的人不关心这些,首都怎么会受这份罪?他们以新奇的口吻谈起库尔库特,说起将坐落的大桥的宏伟,再针砭一番民风民情。文明人喜欢说这些,熟悉的议题令他们洋洋洒洒,连篇的话句式恰如风吹过的蒲公英,如果可以,发言人还真希望自己的理性言论能挥洒至奇维纳各地,最好再教化一两个不知满足的库尔库特人。常用的句式大概是这样:
“库尔库特出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奇怪。这地方……(省略若干贬义词),而现在共和国给了他们一个洗刷屈辱的机会,他们应该……(省略若干动词)。当然了,我不是说饿肚子是应该的,只是抱怨总有个限度。可我怎么说也有副良善心肠,一两个人,见了总会帮一帮的。”
“那么他帮了吗?”阿廖沙问。
“不知道,后来就打仗了。”奥列格说。
对于自由的追求影响了奇维纳,一位库尔库特的老人或许说不出公平的准确定义,但他明白“干一样的活儿,得同样的钱”;奥拉的孩童尚未识字,却也明白吃饱肚子、能在想笑时笑是舒服的。他们都有着对于自由的模糊追求,生物向光,这是非常自然的事。若仅仅因为不可能便不做,只怕奇维纳现在还被掌控在“伟大的”不知什么几世手里——北风广场被贵族血液染红的土壤之下,垫着旧帝国人民的白骨。
数多的话语如劈头盖脸的雪花堵住了雪精灵的嗓子。人与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想要解释清楚一句话,就要用更多的话语文字去补充,而个体的思维过程、构成思维过程的经历——这哪里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
阿列克谢如此回应:
“我看见了。”
【一】
“那边的宿舍是女性区,控制好你们的腿,别让它们乱跑到不应当的地方。”
“闭嘴别乱动就行——当然了,看你们也做不到。这是以前的人记下的笔记,自己看吧。”
若斯特丢来一本用通用语写下的笔记,说罢,她转身就走。
此时是下午四点,苏古塔的学生们已经由宇宙塔来到奈琳菲亚。这座地下城市属于卓尔精灵,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洞窟中,从塔到学生们落脚的宿舍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隧道。在艾丹·弗宁法术的帮助下,他们的眼睛适应了地底浓郁的黑暗,事物逐渐显现出轮廓。
离六点还有一段时间,阿列克谢走到屋外,安静地观赏他之前在窗内看到的钟乳石林。如果是博物学院的学生来这里,只怕会相当兴奋地拿着工具测量一番,也许还会对身边的同学详细讲解钟乳石的成因、特征和用处。魔法学院的学生不懂这些,洞窟内混杂有湿气的阴冷叫他难受,雪精灵将手贴在提灯的玻璃罩上,指望火苗提供些许温暖。在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他眼前的一片钟乳石蒙上温暖的橘色,不再如先前般灰白锋利如狼牙。
阿列克谢相当不适应费尔奈尔。他心生抵触。
奇维纳源起于哀恸之年,最初是一支埋伏的军队,在迎击萨玛斐的任务完成后,一部分人选择留下,他们定居拉扎银龙雪山,在这里繁衍生息。地处卡勒波耶的雪国挺少有与卓尔精灵有关的传承,阿列克谢也不曾主动追寻。奇维纳人有太多别的事要烦恼,就连艾路亚音·拉-凯法塔夏的史诗,也是雪精灵到了最近才知晓。他还记得自己在暗月城听到的诗歌第六节:黑暗精灵选出的傀儡于菲薇艾诺登基,艾路亚音也宣布继承王位,双王的并立令臣民困惑,“血灾”的威胁还尚未清除。那时候他刚离开卡勒波耶,也是第一次通过“门”旅行。街边的精灵诗人弹唱这首来自盟约九城的诗歌,雪精灵驻足聆听。
愤怒,困惑,羞耻——因自己的愤怒而羞耻。
他为何如此敌视不曾见面的地底同胞,就因为诗歌和古来的传说?而回顾过往,他也曾因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的话对奇维纳之外的人产生厌恶。幸亏奥列格·波古今发现这一点,并将其纠正。
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因周围的话语涌起鄙薄之心。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二】
“不只是因为男性,这座学院本来也只有卓尔一族,你们身为外族人……我也不是学生,杂役而已。”
“你们要旁听课程应该还是可以的,毕竟……各位是客人。”
名为阿莱克的男性卓尔是黑雾学院的杂役之一,负责整理实验器材(此时阿列克谢还不明白这词的意思),打扫卫生,偶尔还会管理奴隶。
阿莱克很细心,解释详尽,语言得体。他为苏古塔的学生们介绍奈琳菲亚的魔法学院,黑雾分为两个区域——他们能进入的地方(主教学楼),和他们不能进入的地方(其他)。男性卓尔总在不经意间提起“客人”“外族人”这样的字眼,当他说起女性时,眼里有着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不,只有女性才被允许进入这所学校……”
卓尔是母系社会,“主母”握有权力,黑暗女神的代言人也通常由女性担任,男性往往是巡林客或战士,负责出力气。在这些森严等级的追随者耳中,权力二字是多么美妙!
他们渴望“统治”。
在地下社会,掠夺与贪婪是一种美德。似乎对于黑暗精灵的男性而言,他们是可怜的,是被迫遵从于此种规范。可不,他们将服务卓尔女性视为平常,与他们去掠夺其他种族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说,这正是卓尔美德的不同体现;此种美德落实到被统治的地底种族上,则变成“应顺从,无怨言”,并且他们不会因此获得任何称赞,毕竟,这是你的美德,是你该做的事。要是一个卓尔精灵表达了对低于自己等级的人的同情,那才真是罪无可恕,是整个阶层的敌人。如果恰巧是卓尔男性受到如此优待,他说不定会兴高采烈地将这事儿报告给另一位女主人——他能得到更多青睐,再说,富有同情心的人在这地方活不下去。
真正痛苦的早已出逃,去搏个结果了。
可他又全然痛苦吗?在阶级分明的卓尔社会里,他总还是个卓尔,是个“人”。即使被当作群体里的“奴才”……奴才倒能管上一些家畜。
或许他只是可惜有特权的不是自己。
【三】
侏儒被带到钟乳石林的僻静处,他刚站定就立刻跪在学生们身前:
“谢谢几位老爷救我性命!”
“别叫我老爷!”
这称呼对奇维纳人来说称得上侮辱。
侏儒瑟缩一下,这让他看起来更小。阿列克谢皱眉,明白自己说过头,于是他不再开口,将问话交给同伴。
这是在夜晚发生的事。苏古塔的学生们坐在教室的最后几排听完黑雾学院的授课,也看见这里的学生于课前向夏德娜祈祷,之后,他们就用过晚餐,接着回到宿舍。一阵动静吸引了注意,是几个卓尔精灵在殴打一个侏儒。她们拳打脚踢,嘴里还骂着“逃跑的奴隶”,若斯特似乎也在其中。在一阵低声讨论后,伊孚唤起一阵风沙,法师也制造出一个幻影,虚像逃往钟乳石林深处,那些卓尔也追去,他们趁乱救出躺在地上的侏儒。
“那些娘们拿我当实验品,还有奴隶。”
“还有其他人,有的甚至是娘们的出气筒。”
“逃回村子里,就算再被抓也不一定是我!或者……或者我跑得更远,就算吃苔藓,我也能活下去!”
雪精灵偏过头,他想:你为什么不抗争?你为什么寄希望于受苦的是旁人?你为什么要用如此具有侮辱性的词汇?
但很快,他就严厉地批评自己:你怎么要苛求一个受了虐待的可怜人?他没办法……他没办法!奥拉人受不了,还能握着镰刀冲进晴宫,用王族的血浇熄愤怒。奇维纳人尊崇英雄,奇维纳的传说是英雄的传说,他们深信自己血管里流着哀恸之年伏击萨玛斐大军的英雄的血,深信自己是英雄的后代……
英雄是反抗的人。
我不能因为自己吃饱了,就去指责喊饿的人不够体面。
【四】
“他们有力量。”
“他们可以反抗的。每个人都可以反抗。”
“如果要顾及所有人,那什么事也没法做成。”
三位伙伴的话语因愤怒而燃烧。
看到人在面前受苦,健康的心灵是会被触动的。同样的情感让他们迅速理解彼此,至少在此刻,他们跨越了种族、年龄、地区的隔阂,短暂地心意相通。
“虽然我很难和你们描述”。
这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做与不做罢了。再就是注意不被发现。船商末子见多识广,格林区阴云缭绕不下迷离;翼族法师带着种子行至世界各处,兀烈卡卡的信徒曾直面北荒遗孤;奇维纳人也早已过了需要被说教的年纪。是怎样拗口的话语、佶屈聱牙的文字才会让他们听不明白呢?
还在飞雪骑士团时,有一位战友——阿列克谢不愿提及他的名字(他们交好过一段时间)——曾对一出歌舞剧中的情节发表如下言论:“虽然这孩子快要饿死,但他的确偷了商铺的面包,那么,他被判刑也就没办法了。”
待在后台的作者听见,只怕要冲过来打断他的鼻梁。
出身优渥的人不懂饥苦,他真的同情戏作中的那位可怜人吗?他说这话,或许只为说明自己是多么地懂律条,与排中其他平民、与冰矿石那些大字不识的矿工和南侧的牧民不一样。 出身好是一种运气,这是生活的一部分,阿列克谢赞同这一点,可若是将出身的运气等同于自己的实力,就未免惹人发笑。谁不想有个好家庭,能提供金钱、资源和良好的教养?可命运就是如此,那么,人至少该保有反抗呐喊的权利。
话说回来,要是绅士们讲究的“徐徐图之”真的有效,那北风广场倒也不会被贵族的血浸红,变成奇维纳人口中戏称的“红场”。
“如果您不赞成,那您可以回到塔里。”尼格勒行礼,“我会尽力避免暴露,并选择合适的时间。”
“……如果只有这个可以做,那我只能去另一个地方闹出更大的动静,引开他们的注意。”
变得真快啊。阿列克谢想。
倒也不必。阿列克谢又想。
【五】
“不能进!”
“请往钟乳石林跑!”
最终,在讨论后,苏古塔的学生们展开行动。法师们的法术帮了大忙:隐身术被用于打开牢笼时隐蔽自己,无声幻影制造出面目模糊的指路人,带领奴隶跑到钟乳石林。依照计划,尼格勒身上携带的种子在人群基本到达时被种下,曾于预言之年代500年于四处散播的连通世界之门即将打开。
暗月石的力量发挥作用,一扇紫红色的门升起。
灰发翼族曾参与过两年前的那场冒险,也就知道“门”本该拥有的颜色,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幕意味着什么,不安总罩在他心头。
部分人迟疑了,决定听从神秘的声音,散入钟乳石林;一个伤痕累累的奴隶咬咬牙,闯入眼前的通道,在他的带领下,一小群人陆续借由“门”离开。人很快走光。
时间紧迫,学生们不能多待。他们刚一进屋,就听见外边的混乱,叫喊、骂声、盛怒。尼格勒始终放不下担心,对此,伊孚安慰道:“你看,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再说,哪里会比这里更差呢?”
至少他们行动起来,去寻找希望。
“‘门’不应该是紫色,这不对劲。”
【归零】
“老爷,……太太!”
她喊出来,痛苦地。
现实中没有刺痛她的处境,在舞台上倒伤害了她。年轻的姑娘被什么东西压垮似的,一下子伏在铺了道具绒毯的木板上,抽噎着。没有人打断她,观众,演员,幕后,都拿眼睛温柔地瞧她——一只顶好看的鸟,就要振翅飞起来。
突然,她起身,走到舞台正中,望着眼前的同胞,她无血缘的兄弟姐妹。那姑娘的嘴唇哆嗦几下,滚烫的词句灼伤了她干瘪的双唇,她快要衔不住灵魂的呼喊:
“我要做人!我要追求人的幸福!”
阿列克谢看着露天剧院里的表演,旁边是已然衰老的奥列格。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他怀念他。
雪精灵还记得那场戏的结语:
希望是飘雪一样易化的!溶了过后叫人踏上几脚,还变得漆黑。用心灵承受希望吧,让雪水流进心里……
End.
时隔几年,重修一下☆
坑蒙拐骗小队初成立!
全文16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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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好的,那么我们来说故事吧。”
“故事?”
萨米尔伸出枯枝拨弄面前的火堆,再随手将那细木条斜着戳进沙面。德鲁伊旁边坐着游荡者里德,这位土生土长的遗都人笑一下,好脾气地问:“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故事都行。”奇诺娅回答。
这样的回答最让人烦恼。
德鲁伊此时还未对新的同伴有更多了解,也还未来得及从自己与对方的谈话中获得乐趣,他低头想着姑娘们会喜欢的讨巧话,这样的话如贝格利沙漠中的沙砾一般可随手掬起满满一捧,可他不确定是否要这样对待同行的诗人。拿不定主意的半精灵习惯性地伸手去揉搓动物伙伴,却没料到话头被一旁的佣兵接过。
“我倒是听过一个,”他说,“一个商人,商队被抢了,他和雇佣的一个护卫一起逃出来,走了很长时间,就要渴死。这时候,他们碰到一片幻森,嚯,好大一片幻森!总之,护卫重伤不治,最后就只有那商人一个人回来了。”
这一堆围拢坐好的佣兵谁也没想通故事里总的是哪个之,前头又有哪里提到过护卫受伤。说话的男人将话头停在这儿了,他看着四周不算热烈的反应,倒还有点困惑,这样的故事难道不精彩吗?他不过是省略掉其中的打戏与好几个二人与抢匪斗智斗勇的转折罢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的伙伴喊道。
就像出海前吃饭将鱼翻过面一样,对商队来说,在行程中提到绿林好汉是不适合的。从遗都向伊菲特尔的商路一向有些不安稳,近些时候更有一伙盗匪,这伙叫做荒鹫的专门洗劫商队,以凶残著称。也许是防着他们,这支运送香料宝石的商队才会雇佣较平常数量更多的佣兵作为护卫。这发现是里德得出的,他将这一信息分享给自己的同伴。
那人说:“还没完呢!
“有人问商人,你是从哪个幻森回来的啊?他开始推说记不清,后来又虚指了个方向。有个年轻小伙子不信邪啊,非说商人自己吞了货物,把错推到盗匪头上。然后,这毛头小子就准备好物资往那个方向走了,真是年轻气盛。”
“接下来呢?”诗人问。
“哦,就,最后那小伙子找到了商人说的幻森,也找到了那个护卫的尸体,因为炎热干燥,那尸体倒还没有完全变形。反正,小伙子发现,护卫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上,作案的木棍被丢在一边,尸体的刀剑伤很少,身上的干粮和水袋倒是全没了。”
像是感谢诗人的捧场,讲述故事的男人朝半精灵女性挤眉弄眼,指望得到更多回应。这一次,听众集体陷入沉默,连跑来旁听的商人们都找不到适合的话语。被讲述人单方面寄予厚望的诗人思考片刻,说:“您的意思是,遇袭和逃亡都是真的,但护卫重伤不治是他编的谎话,好让自己摆脱嫌疑——其实是他从背后袭击了帮助自己的同伴,并抢走他身上的水和食物。”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
奇诺娅小声向坐在身边的萨米尔提问:“幻森是什么?”
“嗯……沙漠里偶尔会下雨,大雨,”德鲁伊解释,“休眠的种子碰上了,就会发芽生长,等地下水枯竭,植物也就消失。因为存在时间短,这样的森林被称为‘幻森’。”
“哦,谢谢。”
于是队友间不再对话。也许是还未有足够的时间磨合,也可能是因为半精灵生来的距离感或各自的性格,他们都不打算在短时间内对这种状况作出什么改善。事实上,这正是奇诺娅跟随唐吉诃德来到坎维后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她与两位队友结识也不过一个白天。在无名之城作出的决定并未花费太多时间,那时她几乎快要被揪着领子扯进真实生活、用心灵去触碰世间,但那燃烧着激情与活力的火焰很快离开,或许只是那团活火不愿照拂她。但曾经的接触多多少少让半精灵改变,让她对以后可能会继续的漂泊感到厌倦……她在找什么呢?怀着自己也不曾知晓的隐秘渴望,奇诺娅来到遗都,住进前队长家中,并在携带的金钱快要用尽时接下这个护送商队的委托。
沉默让沙砾不间断拍打在帆布上的声音更加清晰,对来自绿林故都的半精灵来说,这声音同雨声有些许相似——一场下了一整夜的豪雨。雨在坎维是不可多得的,天空倾下的水在落地前就被烤干,居民们的生活大多依靠地下河及雪山融水,遗都城中的雨水存储装置倒更像是某种祈祷,祈求太阳的灯火在黄昏前就隐蔽于乌云,祈求雷鸣闪电带来丰润的雨水。也因此,这落雨的错觉独属于德菲卡的旅人。
木柴燃烧发出小而清晰的爆炸声,众人像被惊醒似的,再次继续夜晚的闲聊。
“这次沙暴可真长啊……”
不知是谁的呓语沙一般掉落至地面。
正如许多人心中所想的一样,这场沙暴持续的时间异常地长。落雨一般的声音从前一天的傍晚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直到正午,那笼罩盘旋在众人头顶的厚重云层还仍未散去。就像堆在遮雨棚上的积水,那些本该轻盈的云被风赶着撞在一起,互相推搡揉挤,压迫着天幕,让人心烦。
道理上来讲,走惯这条道路的商人们理应对常出现的状况有所了解,可巨大的帐篷被不安的话语填满,在这样一群或是疑惑或是不安的人中,脸色难看的商队头领显得尤为显眼,他不时地搓着双手,又小圈地踱步,像是十分焦急——并不是因为时间被耽搁,而是害怕着某种可能到来的危险。
兴许是对商人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又可能是作为德鲁伊与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萨米尔问道:
“你们以前走这条路,沙暴最长会是多久?”
“……一般几个小时就散了。”商队老板回答。他拿手背蹭掉额角的汗,又说:“这样长时间的沙暴,只在传说中听见过。”
“传说?”这下诗人来了精神,“怎样的传说?”
奇诺娅自觉这问题既不突然也不含任何刺激性词汇,自己的表情也被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内——虽说她几乎一直是这副表情——不会太热烈或太冷淡,表现出一定好意的同时保持距离,她用这张后来习得的面孔走在旅途上,省下不少麻烦。可兴许是被她握着炭笔和纸张折叠成的简易记事本的架势吓到,商人瑟缩一下,好像摆出温和表情的诗人突然变成沙漠中干瘪的行尸,又或者她提出的问题变作一条长尖牙的蛇就要咬到自己的眼球。
“那是……迪奥拉还在时的传说了……”
如果眼前坐着的是个克林菲尔人或是遗都人,他们就会适时地停下打探的心思,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向,不管那转折有多生硬。在坎维出生的人与这里干燥炎热的天气相处甚久,风一吹他们就知道张嘴后能吃进多少沙,就像德菲卡那些喜欢在冬季舔铁的雪精灵一样,严寒与酷热同样考验生命的坚韧,许多物事因此陨落,迪奥拉正是其中一项。这久远王国的传说适合睡前的孩童,适合搜寻故事的旅人,却不会在商队的行进过程中被提起,它和行商惧怕的沙暴有着莫大的联系。
可捏着笔的诗人是个德菲卡人。
“您就说说吧!”半精灵劝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做,讲个故事不是正好?”
“哎……太久了,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向博特勒祈祷沙暴停下……”
趁诗人在纸上记下“博特乐”(她写别字)的时候,萨米尔说:“说说也不会怎么样,沙暴已经发生,倒不会有更坏的局面。”
“可是……”
“不必这么紧张,”先前一直旁听的里德开口,他故意用上一种戏谑轻松的语气,“瞧你的样子,难不成这场沙暴还能和那个传说有关吗?”
“哎哟!话不能乱说!”商人一下子站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又坐回去,拿手给自己扇风:“不不不……这一定没关系的!”
“来吧,当做打发时间!”诗人再次劝道,“我的伙伴已有许久不曾鸣响,它等待的正是迪奥拉的传说……可怜可怜我这外乡人,施舍我一个故事吧!”
说完,她还装模作样地弹拨一下琴弦。
乐器的羊肠线因震动发出声响,随手弹出的音符孤零零的,柔软细微的声音在此刻却如同搭在铁制的弦上被射出的箭,商人的固执被破开一个缺口。终于,他的嘴唇抖动几下,将字句艰难挤出:
“那个……我听说,迪奥拉的牧师能够……操控沙暴。”
“迪奥拉?”
“……就是克林菲尔边上的古城。”
如商人所言,克林菲尔正是一座依据古王国迪奥拉所建的城市。在不少当地流传的诗歌中都有这样的叙述:被流放的戈朗人,于“井”的斗争中失利;巧遇与部族失散的沙漠精灵,在其指引下前往迪奥拉废墟;传说中断绝的水脉被重新挖掘,绿洲湖应祈祷而生;金冠由长耳戴起,他们就此定居。诗歌或许夸大了其中的某一部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对沙漠明珠克林菲尔的由来作出解释。
初来乍到的半精灵埋头将商人提及的信息记下作为素材,里德则望向一边,似乎在回忆什么。萨米尔先是用手拍拍商人的背,示意他放宽心,又说:“如果说迪奥拉的牧师能操纵沙暴,那么他们是博特勒的信徒?该不会迪奥拉就是因为他们而毁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压得商人满头大汗,恐惧随着汗水一齐流出。
“哎,你是知道些什么吗?”金色头发的半精灵亲切地笑起来,哥俩好似地用手肘撞撞商人。他向前侧凑得更近些,还拿手挡在耳朵边,作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来,偷偷说,我不告诉别人。”
“不不,我不说了。”
“这可就麻烦了,”里德双手抱臂,“如果知道得足够详细,我们也能对可能到来的危险作准备……如果因消息的缺失而不能恰当地应对,最后导致损失……那会很遗憾。”
商人摇着头,脸色苍白,最后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只是沙漠上的一些流传……说是迪奥拉的守护神让他们的牧师们拥有这种力量。后来迪奥拉灭亡,就、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怀着心事的商人最后给出的消息。之后,他的嘴巴就像蚌一样紧闭,任凭他们怎样打听也不露一丝缝隙。
第三夜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黄昏。此时太阳西沉,它冠冕上的火焰将乌云驱逐,整片天空都烧起来,像吸足血的布匹。商人皱着眉头,不去理会商队内向导的建议,一心赶路,片刻也不愿多呆;比起担心日期延误,他似乎更想离开这地方。最终,在萨米尔的提议下,商人还是决定修整一晚,避开夜间的低温与野兽的威胁。商人对某种未知危险的担忧影响了整个商队,负责守卫的佣兵与冒险者们轮流值夜,以保证队伍中牧师和德鲁伊力量的恢复。所有人都将武器放在立刻能拿到的地方,和衣而卧。
萨米尔是被里德叫起来的。游荡者拍醒他,见他睁开眼,又拿手糊他的脸。
“干嘛?”德鲁伊问。
“快起来,有点不对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沙地下传来,如果将蚂蚁的脚步声放大数千倍,传入人们耳中的也许会是这样:沙被搅动的声音、穿行的动静、还有角质或更硬的东西相碰撞的轻响。商人们抱着货物坐在车上远离地面,护卫则分散在队伍四周,各自选定一个地方站好,将商队拢在保护圈内。令人不安的移动声一直持续,并且如海潮般叠起来,这一事实使得佣兵们更为紧张。站在东北方位的剑士更加用力地攥住他的武器,冰冷的铁制品在人类体温的影响下也变得温热……他流汗了,于是这剑士拿手掌去蹭他的衣摆,以避免战斗中武器脱手。
正是这一瞬间。
不停歇的“沙沙”声骤然停止,像闻到了动摇一般,一条说不上是什么的巨虫趁机从地底窜出。它动作突然,人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只能眼看着那东西用大概是嘴的部分咬住剑士的小腿,接着灵活的颈子一甩,一抛,那可怜人就如被弓箭射伤的小鸟一样垂直坠下、落入巨虫口中。借助月光,诗人终于看清那东西的全貌:它的身体是环节状的,身上似乎是覆盖有足够厚且粗糙的皮;它的头部呈冠状,有点像花苞,现在那丑陋的花苞裂成三瓣,每一瓣边缘都分布着锋利的尖牙,这就是它的口器。这东西大张着嘴好衔住可怜人,这图景落在众人眼里,倒像它要吞下月亮。
“沙虫,是沙虫!”
“这里怎么会有沙虫?!”
“我记得遗都附近出现过沙虫,”萨米尔盯着地面,“好像是北边……离这里很远。”
“可怎么会!?”
在一片喧闹中,里德大喊:“注意沙面的痕迹!”
游荡者的喝声让混乱的佣兵们冷静,他们循着话语看向地面,发现沙虫的移动会让它上方的沙微微陷落。而此刻,那条蜿蜒而出的线正指向新结识的同伴——
“奇诺娅!”
几乎是同一时间,诗人在沙虫窜向她的瞬间就地一滚,避开那怪物的第一次攻击。半精灵向前几步,借着奔跑的力道跃起,她双手持握长剑,将其用力捅进沙虫头部的皮肤。剑尖戳进去一些,沙虫吃痛地竖起它的上半截身子,握紧剑柄不放手的半精灵也被带上半空,沙虫扭动起来,她的身体也随之甩动。在沙虫俯下身子打算重新钻进沙里的时候,诗人找准时机放开手,从一个合适的高度跌落,她又在地上滚几滚,吃进一些沙。在“呸呸”胡乱吐出口中的沙后,她对萨米尔请求道:“试着瞄准那剑,往上施展雷电吧!”
“正有此意。”德鲁伊回答。
此时,他已召来乌云,雷鸣轰隆而起。
撕裂黑暗的光芒伴着足以震动大地的声响落在裸露在外的剑身上,随着铁质的通路抵达沙虫受到保护的内里,佣兵们看着眼前的巨大生物更加狂乱地扭动自己的身体,又在一阵震颤后僵硬地倒在地面上,溅起大量的沙尘,半精灵诗人又吃进一嘴沙。
战斗结束,商队一片狼藉:沙虫倒下时砸在车队旁,只差一点便会压烂一车货物,好在坐在车上的人已经离开;另一辆货物受到影响,车轮陷在沙中,不少商品顺着倾斜的木板滑落;骆驼受到惊吓东逃西窜,人们不得不安抚它们,将它们一匹匹牵回来。除了那个倒霉蛋,没有其他伤亡。
商人看着忙碌的队伍,脸色有些难看,他问向导:“沙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
“难道是——”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商队边缘负责警戒的一名佣兵朝整个队伍叫喊:“喂,快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一团尘沙,有什么东西正向这里接近,速度还很快。商队的领头商人决定放弃还在整理中的那些货物,全队向相反的方向行进。整个队伍都动起来,佣兵们仍维持队形跟在商队后头,充当可能危险的阻隔。尽管如此,他们的速度依然不及轻装的盗匪,这些人驾着骆驼,很快追上并完成了对商队的包围。护卫们不敢轻易地就让手中的弓箭射出,在经过连续的沙暴和与沙虫的对峙后,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都相当疲惫,无法拥有与盗匪相当的力量。幸好对方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还能寄希望于与协商。
“那边来个人,咱们说说话吧!”
萨米尔走到队伍最前端,他平举双手,自动承担下交涉人的责任。也许是被德鲁伊这副轻松自信的样子取信,盗匪的队伍竟真的向两边散开,有人驱使着骆驼走到前头。那是位年轻的女性,她繁茂的乌发编成粗辫盘在脑后,背挺得笔直,健康的肤色在月光下有种特有的美;而在她的诸多迷人之处中,诗人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充满力量的眼睛——如同月亮射出的利箭,蕴含着隐秘的决意。
“把你们的货物交出来。”她直说,语气与姿态都有种上位者常有的威严。
商队的领头人走上前,他搓着手赔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能让您入眼的贵重品……”
“不要废话了,交出来。”
“可是……”商人显得有些为难。此时,萨米尔接过话头:“那么,你们就是荒鹫?”
“正是。”
“之前的沙虫也是你们弄的?”
“没错。”
“可你们在找什么?”
“货物。”
奇诺娅在一旁闷笑,她觉得这对话有趣。荒鹫的发言人似乎不爱说多余的话,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明显对眼前德鲁伊的打断有些不满。
“货物里只有些宝石与香料,虽说也是与美人相配的东西……也许你找错了。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打开货箱。”
终于,她的表情开始改变,身属荒鹫的女性露出冷笑,说:“也只能说明你不够让他对你坦白。”
诗人顺着她的注视看去,发现那商人的脸色发白,又强撑着不露怯。也许这之前的路上他都抱着侥幸的想法,觉得自己的运气至少不该那么坏。商人啊!习惯了金钱的战场,当来到另一类赌局,将要以命相搏时,才明白两者的筹码如此不同。
“也许是您弄错了呢,小姑娘?也许是您背后的人告知您模糊的消息,又由于种种原因,您找错了人。”
“没人能控制荒鹫。”
或许是因为诗人语中隐含的轻慢,再加上她的猜测是对“荒鹫”的侮辱,对方的话语再次变得冷硬,并且带上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无需多言,找到沙之魔法石!”
随着她的挥手,盗匪们一拥而上。这些以抢劫为生的人有着出人意料的身手,比遗都那些喋血街头的地痞更利落,又因为赖以为业的营生,他们挥砍的动作也更为凶狠。出于保身的需要,诗人不得不拽过一旁的长剑,那把被随意放置在板车上的、尚未出鞘的武器帮助她应付过敌人自上而下的一击,里德悄声无息地摸过来,在两人僵持时迅速地抹了敌人的脖子。半精灵正想道谢,就听见商人头领惊慌的叫喊:
“不能再等了!快走!”
对于这样的要求,萨米尔扯着嗓子回应:
“你倒是说说,这要怎么走?!”
正如德鲁伊所说,护卫们都忙着与盗匪战斗,商队的人则迈开步子往更远方逃,试图远离这片战场,出乎意料的,没人攻击他们。一片混乱中,没有人去理会商人头领。出于某种众人未知的原因,他回身抱住一个小木盒,将它揣入怀里。正当他怀抱这特别的货物准备离开时,一支利箭射来,他倒在地上,死了。
“休战——!”萨米尔闪身躲过盗匪的一劈,“你打死了我们老板,工钱怎么办!”
在荒鹫来得及做出任何应答之前,事情发生了变化:震动以商人领队的尸体为核心扩散,大部分人都受到波及,需要分出精力维持自己的平衡。这变化像是某种麻烦事发生的预兆,人们停下动作,警惕着可能到来的未知危险。
“喂,你看!”
一只手植物发芽一般从地下伸出,接着,它就近抓住萨米尔的脚踝。德鲁伊没有犹豫,他弯身抓过地上掉落的匕首,刺向那只死人手。荒鹫的盗匪将这动作看在眼里,由于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不再流连,赶在麻烦来临前撤退。
“结账的人死了,要抢货抵债吗?”奇诺娅问。
“别用那个词,”萨米尔说,“我们有付出,这叫工钱。”
“好吧,拿。”
里德点头赞同:“这才对。”
就在他们大声地把抢劫的打算公之于众的当口,本该沉眠于地下的干尸爬上地面,它们被什么东西惊醒了。这些横死于沙漠的亡灵形容可怖,高热与干燥带走水分与油脂,早已变色的干瘪皮肤附在骨头上;由于失去血肉,再加上皮的制约,人形的肩胛与肋骨看起来有些像烧烤过后的整鸡般皱缩蜷起——手臂却竿子似地枝楞出去。
我们与它们本是一样的东西,诗人想。
“别愣着!”
德鲁伊使出一个纠缠术,将返“生”的死者困在一处,他冲躲在骆驼下的商人喊道:“快泼油!”
人是这样的,惊慌时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但只要有人给出一个明确的指令,他们就能很快执行。酒袋与油被掷向尸群,接着是火把。干燥的骨与皮很快被火淋了个透彻,难闻的焦味被夜风带走,活下来的人们终于能喘口气。
商队的二把手忙着清点伤亡人员与货物的数量,佣兵与护卫在征得同意后开始扎营。趁着忙碌,奇诺娅翻捡中箭而死的商队老板,她从尚且温暖的遗体上搜出一些钱,又从他大衣的内口袋中搜出一卷文书。
“是什么?”萨米尔问。
“唔,我看看——与不同地方的贸易协定,还有……”
一卷羊皮纸被隐藏在协定中,它看起来有些年头,纸张的边缘已经破损。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解读这张纸。”诗人说。
第四夜
他们在天亮时出发。
大部分商人选择继续前行,他们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去捡拾散落的货物,根据与清单的比对,除去死者,其他人的损失还算可以接受。经过商议,死者剩下的货物会在被处理后交还给其家属,所以,他们希望佣兵们能继续护送任务,佣金也会照常支付。
“我们是认真负责的人,”萨米尔义正言辞,“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人的合法财产,哪怕他已经死了。”
“可是……”交涉人有些为难,“这部分佣金我们是不会支付的。”
“那么就把先前的工钱结了吧!”
对方同意了,出于好意,他还从商队的储备中分出足够三个成年人过两天的口粮与水。接着,他们离开。
荒鹫一行向北撤离,盗匪们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掩盖,只有一两颗被遗落的宝石为追踪者指出方向。里德在沙漠中发现这两颗璀璨的无机物,经辨认,它们的确属于被杀害的商人。
此时他们已在沙漠中不停歇地行走过一个白天,夜晚的坎维气温大跌,实在不适合行走赶路,三人只能找个地方歇脚。趁着休息,诗人拿出昨夜得到的卷轴,她希望能尽早破译古文字,读懂卷轴上的信息。来自德菲卡的半精灵对坎维并不熟悉,她能分清文字的词性及句式,却解不开某些有着特定含义的词汇,这让她有些焦躁。
“怎么,碰上问题了吗?”
萨米尔注意到同伴的表情,他将干粮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屑,接着凑到奇诺娅旁边:“来,我看看。”
“喏,这个,我不明白。”诗人指着一个作常充作主语的词。
“啊,”遗都人说,“这是黑晶石的古语……黑晶石是迪奥拉王族的族徽。”
“那个已经灭国的城邦?”
“没错。”
诗人点点头,她将新得到的词代入文句,线索变得清晰起来。奇诺娅再次埋头解读,也就忘记问自己的搭档:你是从哪里知道流亡王族的标志?
终于,诗人叹一口气,结束了解读工作。她想活动一下肩膀,却没想到德鲁伊还坐在身边。
“结束了?”萨米尔问,他显得很热心。
“嗯,说的是沙之魔法石的由来,”奇诺娅回答,“根据卷轴上的说法,迪奥拉的守护神——博特勒——赋予他的信徒操纵沙尘的力量。在迪奥拉接近覆灭时,有一位牧师将这种力量封进宝石,也就是沙之魔法石。但是,在迪奥拉覆灭时,沙之魔法石——”
萨米尔追问:“沙之魔法石?”
诗人指着卷轴破损的部分,说:“就到这里,后面的部分被撕毁了。”
里德叹了口气,说:“撕东西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休息吧,趁清晨凉快,还能多走些路。”
第六夜
“现在有一个问题。”里德说。
奇诺娅瞟他一眼,没有说话。她累了。
沙漠很荒芜,这里是沙,那里也是沙。在连续的行进中,奇诺娅开始对眼前的景色感到厌倦,来自绿林故都的半精灵突然对前队长的决议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难怪他想多种树”——满眼的黄色无聊到让人想落泪。出于追踪的考虑,三人的小队不敢休息过多,他们不知疲倦地追踪,在这过程中,女诗人简直快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什么?”萨米尔捧场。
“我们只剩下一天的口粮和水。”
“……德鲁伊,你能让植物的种子发芽结果吗?”诗人问。
“可以是可以,”德鲁伊回答,“不过那要水。”
“…………”
“…………”
最后,里德说:“省着吃吧。”
奇诺娅和萨米尔点点头,同意了。
他们一边省吃俭用一边往前走,期间甚至打过萨米尔那只花栗鼠“球”的口粮的主意。两天过去,食物终于耗尽。
一直趴在萨米尔肩膀上的球冲着远处的地平线叫起来。
“吱吱吱、吱吱——!”
德鲁伊看向动物伙伴提示的方向,发现地平线上有一片银光闪烁,看起来是湖。佣兵们冲向那片绿洲,他们从沙丘上滑下,沙子掉进衣领里,没人在乎那个,只是一个劲往水边跑。风声掩下他们的动静,游荡者注意到湖边的人烟,他作出个手势,德鲁伊点点头,伸手拦下诗人。
奇诺娅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萨米尔朝诗人眨眨眼,又用手掌托着花栗鼠将它放到地面:
“去吧。”
捷足先登的似乎是独个儿旅人,他坐在湖边煮着什么。他们躲在岸边的几株胡杨树旁看着球钻进旅行者的单人帐篷,又听见帐篷里传来两声不同的“吱吱”。两只同类的交流似乎不错,它们听起来像在热烈交谈。
一直注意着动物伙伴的萨米尔没料到这场景,他僵硬片刻,接着迈出步子,试图冲进帐篷。
“你等等。”奇诺娅压低声音,她伸手按住德鲁伊的肩。两位半精灵的身高相差不大,女诗人做起这个动作还不算太吃力。
“球球已经长大,”她说,“该有自己的交际圈了。”
“球球总会长大的。”里德补充。
德鲁伊放不下家长式的担心,他凝神辨别帐篷中的动静,生怕花栗鼠发生什么意外。
“哎呀,哪里来的花栗鼠,”旅人说,“要吃瓜子吗?”
听到这里,萨米尔站起身,朝帐篷走去。奇诺娅和里德跟在他身后,因同伴脸上的古怪表情暗自发笑。
“你们是?”那个人露出困惑的神色。
“我们是商队的佣兵,”里德说,“出了些意外,和商队走散了。请问你是……?”
“我是旅行者。”
“不好意思,能将您肩膀上的花栗鼠还给我吗?”萨米尔打断对话,“那是我重要的伙伴。”
“哦,好的。”
在交谈中,他们了解到,眼前的半精灵旅行者名叫伊利耶,来自北荒。伊利耶并未对自己旅行的缘由多作解释,只提到自己准备动身向格贝利东边,那里在几日前曾起过一场大沙暴。于是,三人便请求与伊利耶一同前往,毕竟“附近有一伙叫荒鹫的强盗出没”。好心的伊利耶分出一些食物,他们在绿洲休整一夜,决定天明后前往传闻中出现巨大沙暴的地方。
第七夜
“就是这里。”伊利耶说。
依据传闻,沙暴发生在一处已经干涸的绿洲附近,干枯的树木倒在荒漠中,它们的尸体顺着某种轨迹倒下,从形状来看,这里以前有水路。
“因为绿洲干涸没多久,我们还能看见树的残骸。”伊利耶说。
萨米尔四处看看,问:“看样子,这里以前是幻森?”
“正是如此,”伊利耶证实,“听说存在的时间还挺长久。”
“水路一改变就是这样……现在又遭遇沙暴,可能过一段时间就连残骸也看不见了。”
菲薇艾诺出身的半精灵听见北荒德鲁伊的讲解,出于好奇,她抬手触摸已经树的残骸。德菲卡并非没有死亡,生物到了年纪就会死,这是珂旭定下的规矩。奥伯的树木有藤蔓攀附,荫蔽下有诸多苔藓,某种程度上而言,它们并不是死去,而是让自己回归生命流,以另一种物质形态回到世界;而格贝利,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传承,没有转化。诗人尝试用词汇去表现心中的想法——枯竭。
“快来,看这个!”
里德指着一棵枯木,即将被黄沙掩埋的干部横着一道刀痕。他们顺着树干往下挖,越来越多的痕迹显露,刀剑、弓矢,痕迹都是新的。接下来,更多的尸体被发掘,那是几匹骆驼,还有作盗匪打扮人的尸体,应该是荒鹫。
“这可有意思了。”奇诺娅喃喃自语。
经过一番考量,诗人将卷轴上的内容转述给北荒的旅人,伊利耶迟疑片刻后,开口:
“虽然我对迪奥拉不了解……但北荒有一个类似的传说,那个传说的主角不是迪奥拉的守护神,而是沙漠之神博特勒。据说他曾把一种石头交到自己的信徒手中,利用这种石头,信徒们走出了邪魔制造的沙暴。但沙漠之神也告诫他的信徒,这块石头不能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将会发生灾祸。”
萨米尔变了脸色,他总算明白商队老板为何急着离开。
“可是,那些盗匪是知道沙魔法石的,怎么会……”
德鲁伊指着被挖出的尸体:“他们大概在这里休整过。”
里德问:“这附近有什么别的能补给的地方吗?”
“刚刚的绿洲是最近的,”伊利耶回答,“然后,就是西南方一个叫沙德的城市。”
遗都出身的半精灵随手捡起根小树枝,他在沙地上画了副建议地图,图上有五个小圈,分别代表遗都、遇到沙虫的大致方位、绿洲、幻森所在地及沙德。沙德是遗都往拉多朗路线上的补给城市之一,商队多会在那里歇脚。
“我有些在意绿洲,”萨米尔点了点一个圈旁的一个圈,“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诗人摇头,曾经披散的头发被编成辫子,银色的发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也许直接赶路比较好,如果那些事真的是沙魔法石招来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怕不会那么多。”
德鲁伊沉默片刻,他拿着树枝,用这根小木棍在圆圈间点来点去,像在预估荒鹫的行程,再将两边的脚力作比对。
“如果我们全速前进,一天内可以到达沙德。”
游荡者在内心计算片刻,很快作出决定。他们向伊利耶询问,北荒的半精灵与人为善,他同意结伴出发,愿意为阻止荒鹫和可能发生的灾难出一份力。实际上里德只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前往沙德,但显然,后续内容也被打包在内,伊利耶逃不掉了。
第八夜
沙德变了样。
烟雾从地面腾起,黄沙将城门掩埋,卫兵持武器站在前列皆备——这里刚遭受一场灾难。
沙让这城市几乎淹没,这地方也总归会回归沙漠。他们的一切恩惠来自沙漠,就像森精灵在森林中栖息。遗都,甚至是坎维的大部分都是建立在这一望无际的荒漠上的。
黄沙允许他们的存在。
奇诺娅当然不会把这想法对唐吉诃德说,且不提种族差异,这话的立场几乎站在立志改变荒漠的人的对面。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人,连诗都要无趣许多。
诗人沉浸在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边黑着脸的士兵:他们刚遭遇袭击,城内的物资被盗匪抢走,高度的紧张让他们对一切来人都抱有怀疑态度。羽箭对准外来的旅人,城池的守卫者喝问:
“放下武器!什么人!?”
“来补给的旅人。”萨米尔回答。
他们将悬在腰间或背后的武器卸下,放在地上,又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友好态度。奇诺娅解下腰间的剑,留下一把藏着的匕首,里德也是同样。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顺从,瞄准他们的兵士收回弓箭,另一位握着长矛的说:“我想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补给。”
“唉,歇个脚也行啊……”来自遗都的半精灵说,他很擅长处理这些,“我们走了好久,队里的诗人累得不行。”
银发半精灵适时做出一个就要昏倒的姿势,有些浮夸。
士兵们还是有些戒备,但总归不再那么神经过敏,他们放下武器,叹气:“如你们所见,这座城市被盗匪突袭了,城中的物资被掠走不少。”
“哎呀……可真是场灾难。”女诗人用手捂住胸口,“发生沙暴就足够叫人害怕。”
“的确是起了沙暴,”对方回答,“先是沙暴袭击城市,接着他们趁乱洗劫了城里的物资。”
“然后那伙人就跑了?”
“是啊,往北边,去了不到半天。”
里德在内心清点现有的物资,之前在绿洲补充过清水,粮食却只有伊利耶携带的那些。游荡者说:“请问,现在城内还能买到粮食吗?”
“这……如果是干粮,那还是有一些的。”
最终,士兵还是放行。佣兵们进入沙德,分配下各自的任务就解散:萨米尔决定购置坐骑,里德要补充粮食,伊利耶负责调查沙的状况,奇诺娅则去打探消息。
诗人走到集市一角,从背后的包裹中取出鲁特琴,用手指拨动几下。在确认音准无误后,半精灵挑出一个刮擦刺耳的噪音,等到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才开口:
“烈风翻搅黄沙,
大地沉默,静听古老的诗话;
旅人啊,
可曾听说业已荒朽的古国,迪奥拉?
天空映照它昔日的荣光,
绿树成荫,湖水荡漾;
黑晶石刻在门楣上,
活力的城市宛如朝阳。
风声将号角吹响,
商人就要命丧他乡;
他低垂头颅,
将祷词念唱:
伟大的沙漠之神,仁慈的沙漠之神!
赦免我于您的怒火的狂狼;
我愿献上新生的羔羊,
那纯洁的生物将被涂抹乳香。
‘应允你’
走出困境的商人呵,
利欲熏心;
供奉着赐下的石头,
妄图用山羊讨神欢欣。
……”
全是瞎编。
也许是刚经历过沙暴,沙德的居民们都对诗歌中迪奥拉的遭遇感同身受,人们聚拢在诗人身边,为她的演奏献上掌声。半精灵凝神听着人群中的讨论,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北荒的传说?真少见……”
“呀,您知道?”
“不,不是……”路人回答,“沙德和北荒隔了些距离,这一代从北荒来的人也不多……对了,城北有一位老先生,见多识广,你可以去问问他。”
诗人谢过对方,按照指示找到学者的家。歇斯塔年轻时曾到过北荒,后来又走访坎维各地,若不是前段时间扭伤了腰,还打算通过克林菲尔的“门”前往暗月城一探究竟。这不服输的老人热情地接待诗人,将他所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地抛给她。只是歇斯塔的研究方向是地质,北荒的传说只是顺带,奇诺娅没能从他那里打探到太多。
“怎么样?”萨米尔问。
集市旁的十字路口是之前约定的碰面地点,现在只有他俩站在那里。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你呢?”
“一样,唉。”
两个半精灵交谈着,另外两人也回来。
他们继续向北追击。
第十夜
“看这个,”里德指着散落的绷带和染血的布匹,“我们就快追上了。”
自从沙德出发已经过一天,骑上骆驼的四人终于在往北的路上找到一处荒鹫曾停下的宿营地。这群盗匪似乎在赶路,连前一夜留下的宿营痕迹都来不及抹去:曾燃烧营火的木头被粗暴地摁进沙中,一些器具甚至被遗留在这里。
“他们要在应付战斗的同时赶路,应该已经相当疲惫。”萨米尔补充。
“我们要休息吗?”伊利耶问。
“继续追吧。”奇诺娅回答。
骆驼载着他们向前。正如佣兵们之前分析的,荒鹫经过连续的战斗和不断的赶路,体力和精神都已到达某种极限,考虑到伤员和与沙之魔法石有关的诅咒,他们只能走一段歇一段,这对里德一方是有利的。
黄昏时刻,他们找到荒鹫的扎营处。
里德潜进自己的影子,临近落日时的昏暗为他带来很大帮助,影舞者顺利接近帐篷。那群盗匪待在原地,他们没有升起明火,也没有闹出些盗匪常有的混乱场面,只坐在地上安静地分食干粮。
三个半精灵藏在一旁,他们的视野被临时搭起的帐篷和堆在旁边的行李遮挡,没法完整地看到营地的情形。诗人持弓待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许是觉得无聊,诗人轻声问:“他们并没有在沙德停留太久,怎么就有沙暴了?”
“也许我们想错方向,”伊利耶同样压低声音,“沙暴并不是被降下的诅咒……而是被他们操控的。”
“就像迪奥拉的牧师?”
“也许。”
天色渐暗,夜的幕布铺满天穹,萨米尔腰间的月型挂饰发出柔和的光,像银月剧场的萤火。奇诺娅在唐吉诃德手上见过这个能跨世界通信的工具——它由第五季交给最初的冒险者们,名叫弦月。一声轻响打断他们的讨论,里德回到藏身之处,简单讲述计划:趁他们睡觉打晕守夜人,再潜入帐篷制住领头的。
就这么办吧。
等待并不轻松,四人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状态,免得因太过紧张导致失误,也避免过于放松致使动作跟不上节奏。寂静中,夜枭扑扇翅膀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出,传闻中神鹫的先行者发出一连串尖笑,里德赶在守夜人被吸引来前抓住了它,并将这“咕咕”叫个不停的鸟关进随身的布袋。
“真的很吵。”他小声说。
事不宜迟,萨米尔让动物伙伴进入营地,不久后他也离开。奇诺娅手里握着弓,还是唐吉诃德做给她的那一把;德菲卡的旅人追着或许能让自己稳定的理想远走他乡,她在寻求什么?还是说她追寻着追寻本身?她之前并未参与过类似的行动,最出格也不过在惹怒雇主后跳窗脱逃……
吱吱、吱——
球传递来德鲁伊的指示,他们跟着花栗鼠进入营地西北角的一顶帐篷,里头躺着上次与他们交涉的女性。她身上缠着绷带,肩部还渗着血,看起来像是伤口长拢后又再次裂开。使用长弓的诗人和北荒来的德鲁伊守着门口,长在遗都的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帐篷。荒鹫的女盗匪睡得浅,陌生人的气息刺痛她,正在休息的盗匪立刻起身,在她来得及动作前,里德已经用短刀抵住她的脖子,萨米尔则默契地半蹲在她面前,比出个噤声的手势。
“你们是谁?”她问,声音平稳。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萨米尔眨眨眼,“太容易被人打扰了。”
女性讥讽地笑一下,还是跟着这群闯入者离开帐篷,走到一个离营地较远的地方。在离开前,里德出于惯性对帐篷内的物品作出一番检查,却只找到一些柄上刻有徽章的弯刀:这姑娘的生活好似苦修者,既没有成袋的金币,也没有珠宝首饰。
那荒鹫是为了什么?
“抱歉,以防意外。”
奇诺娅卸下对方的防身短刀,又从她的贴身口袋中搜出一个嵌着宝石的徽章。诗人在歇斯塔的记录中见过这个图案——沙漠之神博特勒的圣徽。它也被刻在帐篷内的刀柄上。
终于,萨米尔说:“来谈谈呗。”
“谈什么?”
“嗯……咱们来说说这个宝石?”
“……”
“这应该就是沙之魔法石吧,”诗人说,“既是恩惠,也是诅咒……你们要它干嘛?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出手交易。”
“这是与你无关的事。”
“哎呀,可你抢的是我们护送的商品。”
“抢?它本就属于我们。”
“即使受到袭击,甚至有同伴死去?”萨米尔说。
终于,她皱起眉头,首次露出冷笑以外的表情:“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乌鸦’,又怎么会有人受伤?”
“总不能因为我们追着讨债就把过错推过来,还说我们是吱嘎乱叫的黑色丧鸟吧。”诗人夸张叹气,“我们可是连老板都被杀了,没处结工钱的可怜冒险者呢。”
荒鹫的战士问道:“你们不是乌鸦的人?”
“……遗都从未有过乌鸦这号人。”萨米尔回答。
“我劝你们别插手这件事。”女匪徒说。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刺客组织,我倒是知道。”伊利耶加入谈话,“可他们应该只在北荒活动,怎么会来南方……”
“荒鹫和乌鸦,”萨米尔眯起眼,“听起来像是有宿怨。”
关于这一点,女匪徒灵巧地说:“不过是两群争夺宝石的人。”
“可我们已经脱不开身。”里德打开系在腰间的布袋,将那只猫头鹰展示给对方,“它一路监视着我们,从沙德到这里。”
影舞者的谎言并未被识破,处于应激状态的生物很快被确认为乌鸦派出的探子。共同的敌人让女盗匪的态度稍微软化,只是现下的状况容不得她放松。锋利的刀刃被收走,诗人的弓箭仍对准她,她低头思索着能打破僵局的方法。只要能夺回沙之魔法石,博特勒的信徒对死亡没有抵触,可她肩上的重担暂时还无法卸下,为了她的、他们的愿望,她必须握住自己的生命。
“也许可以谈一谈合作。”萨米尔提议。
“现在的选择权在我手上吗?”
“我们很乐意做交易,只是不知道你信誉如何。”
“交易什么?”
“一个盟友。”
“冒险者……”她加重咬字,“我们又能得到什么?”
诗人收起弓,她故意将宝石举到齐眉处,对着月光欣赏宝石的美丽:“喏,再明显不过。”
“啧。”
“如果是迪奥拉需要协助呢?”萨米尔补充。
“哦?黑晶石?”
“如何,有兴趣吗?”
“……迪奥拉如何,已经与我们无关。”她冷淡地说,面上没有表情,“但若是达成同盟,在你们需要帮助时,荒鹫可尽一臂之力。”
“——我以荒鹫之名担保。”
“我——萨米尔——身代迪奥拉之子,以古老之血、绯红之书、黑晶之名起誓,以坎维之风、之沙、之月为证,与荒鹫为盟,互不背离、互不忧扰,直至格贝利绿荫遍地、藏泽夷平,方得始终。”
立下的誓言如流出的血一样不可回收。月光照在年轻人脸上,见证这场仓促订下的盟约,就像祂见证迪奥拉的覆灭、北荒的分离崩析。荒鹫的女首领收回沙之魔法石和惯用的弯刀,她尚不知道这看似权宜之计的决策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怎么,还有什么?”她问。
“呃,不……”萨米尔看着她手上的宝石,“我只是好奇……”
“你是德鲁伊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首领让萨米尔把魔法石握在手中(他再三保证只是好奇)。自然之力的趋势者很快被宝石中徘徊的力量吸引,这股力量被固定在方寸之间呼啸翻滚——就像沙漠中永不停歇的风鸣。萨米尔试图像使用自然之力一样引导这股力量,他想象漫天的黄沙,想象扑面的沙暴,想象极偶然的、盘旋的沙柱……这力量拒绝了他。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在许多年前,吾神就对这块宝石添加了桎梏,只有祂的仆从——我们塑沙者才能使用其中的力量。”
“塑沙者……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能控制沙暴。”
“正是如此,但有了这块宝石,我们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萨米尔沉默一会儿,奇诺娅猜他是想起护卫任务的头几天。现在诗人知道自己的队友与黑晶石的关系非比寻常,而迪奥拉正是毁于沙暴。
“明白了,”德鲁伊说,“乌鸦也是一样,对吗?”
“是的。”
“那沙虫呢?”
“我们只是把它们从栖息地赶出来罢了。”
“懂了。那么,我们差不多该把您送回——”
“稍等,”诗人出声打断,“我也有个请求。”
奇诺娅将瞪着眼睛的萨米尔挤到一边,她露出一个殷切的笑容,问:
“我能和您做笔友吗?”
“喂。”
“干嘛,我也想要誓约啊!”
也许是女诗人的要求太过突然,荒鹫首领愣在原地。这算是个什么要求呢?她看着银发半精灵,不明白先前还手执弓箭的诗人为何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她为何执着于誓言,执着于一个石头般的、不可更改的东西?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暴露您的行踪。您知道我的地址就好了。”奇诺娅承诺。
“……可以。”
正是诗人微笑的时候,几声哨响从荒鹫营地传来。
“是乌鸦!”
“等下如果需要帮助,请尽情操使这个家伙。”萨米尔面无表情地指着奇诺娅。诗人不以为意,反倒露出个笑:“别看我这样,还是能帮上忙的。”
“好了,去吧,发挥你魅力的时刻到了!”德鲁伊一把拍上诗人的背,发出好大一声响。
“小心!”
伊利耶拽过荒鹫首领,一支羽箭擦过她的脖颈。北荒来的德鲁伊一直警戒着,周围安静地刻意,正像某种事发生的前兆。多亏他的细心,乌鸦的第一击落了空。佣兵们很快加入战斗,北荒的刺客组织只派出几名成员,希望能不知不觉地取走荒鹫首领的性命,他们失败了。依照规矩,活下来的人咬碎后槽牙中藏着的毒药,以此避免拷问,保卫组织的秘密。
浮于人世的诗人没有在意其他,只继续自己被打断的问话:“您会给我写信的,对吧?”
这次轮到萨米尔将满面笑容的奇诺娅挤到一边,他咳嗽一声,正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联系您呢?……我是说,我们总得有个信物吧。”
经过一番商谈,他们最终得到一个双方都还算满意的结果。荒鹫的首领会在修养一段时间后出发寻找解除魔法石诅咒的方法,为了兑现承诺,也方便联系,她交给佣兵们一只猎隼。而作为对诗人请求的回应,那把镶嵌了博特勒神徽的弯刀被交付到半精灵手中;奇诺娅也摘下左耳的宝石耳坠塞进对方手中:金属被掐成眼睛的形状,红宝石被嵌在眼球瞳孔的位置,再往下还垂着几颗稍小的红色尖晶石——就像一只流着血泪的眼睛。
第十一夜
天亮后,他们带着伊利耶回到遗都,同去的还有荒鹫信使迪瑞。
被抢走的那批货也被讨要回来,萨米尔将宝石与香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来一些钱币,他分给奇诺娅、里德还有自己一人一百,剩下的交给了旅团团长陆仁作为资金。出乎意料的,伊利耶是一位地图绘制者,这是一次萨米尔跟着球找到伊利耶时发现的,当时他正在绘制遗都的地图。这着实让人吃惊不小,地图绘制者是十分珍惜的资源。
奇诺娅把搜来的武器作为手信交给了房东唐吉诃德,对方听着诗人长篇大论地说着自己这一次的经历,包括怎么交朋友,怎么交朋友,还有怎么交朋友。他一边听着,顺手就拍了拍奇诺娅的头。奇诺娅卡壳一般顿住,她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久远的记忆里,那个女人从不会对她做这样的动作。于是她不小心把近乎一半的报酬都给了唐吉诃德。
在诗人回到遗都后不久,一只鸽子落在她的窗台上,脚上还绑着一封信。在此之前,奇诺娅已经写下许多纸条,类似 “今天天气不错”“绿林故都的树还是很好的”“你喝不喝酒”“调查后发现那石头上的诅咒是因为薇洁娅的污染”之类。半精灵概是把信当成了日记。
德菲卡来的旅人停下手上保养弯刀的活计,她走到窗台边,从信差“手”上接过信,又放些谷物在窗台上。接着,她拆开信纸。
信上字很少,大概是荒鹫的女首领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叫柯洛·格利泽。”
End.
传闻留言是斯特凡诺·达勒喜欢的东西。
尽管一周前酒馆之旅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也还是乐意往法之理跑,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他的生活方式。从数多的汪洋中捞起一片贝壳,看它外侧的纹路及内侧闪着美丽光彩的光滑内壁,这小碎片的珍稀与否都不是最重要的——看着夜空的时候,难道只有最明亮的那颗星星才能得到赞美吗?
“——然后呢,似乎我们学校也有类似的事发生。”
人类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着他听来的传言:
“说是在夜晚的校舍看见了诡异的影子,还有头一天晚上放在桌子上的稿纸,第二天去看就被人画了叉!”
因为斯特凡诺音量的原因,室友三人凑得很近,尼格勒似乎想起了什么,阿列克谢还是那副表情,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兴趣。
“也许是路过的教师看见了,顺手?”翼族法师举例。
“哎呀,更浪漫些呀!”卡伦特人说,“夜晚!校舍!学园不可思议事件!”
“犯人就在我们之中?”奇维纳人接道。
“或许是迷离的恶灵穿越门来到了苏古塔。”
听到尼格勒的话后,斯特凡诺眼睛一亮:“这是个不错的推论。”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闲谈的重点转到近期学生间流行的解密读物,接着又变成各自家乡的流行故事。“夜晚的校舍”如露水拂过羽毛一般不留痕迹,就像许多其他消息一样,成为静静汇入海洋的支流,直到斯特凡诺带回来一个消息:
“对传言有兴趣的人将夜探校舍,时间就在本周五晚。”
在雪精灵准备夜晚出门使用的提灯时,尼格勒问他:“你对校园里的影子感到好奇?”
“是啊,”阿列克谢回答,“听说曾有人躲在神殿旁,模仿狐狸的叫声喊些话,还将写着东西的布塞在鱼肚子里,借此诱导人们,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一件奇异事的发生总有原因。”
“而且,这很有趣。”
说完,雪精灵就带上提灯和匕首出发了。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的活力如潮水一般退去。今天很普通,仲春月的珂旭祭祀日在上周结束,一些研究者选择在这一天研究游动的星空,但既然昼夜平分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些天文爱好者于短时期内也就不再有观察的任务,不用再吹着风挨冻,而是能躺在居所里温暖的小床上进入梦的世界。暗淡的天光让苏古塔显得很不一样,风暴墙在阻隔危险的同时也阻隔月亮,尽管道路两边排着等距的路灯,阿列克谢眼前仍免不了带上一层朦胧的灰色。他照旧走得不快也不慢,等雪精灵到达,校舍门口已经站着几个人。他们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互通过姓名,就踏入传言中有影子出没的那栋建筑。
夜晚拥有魔力,月亮让人联想起死亡,尽管那苍白脸孔射出的箭被阻隔在障壁之外,也仍有不可见的破片从天空砸下,将原本安宁的氛围破坏成颓圮的废墟。眼前的校舍共有三层,两边是楼梯,楼梯中间夹着十个教室,规格同其他建筑一样。阿列克谢和伊莉莎掌着提灯走在前面,浮动的光芒在黑暗中反而显出一种不真实,像游在空气中的两尾鱼,这群人跟着鱼的轨迹移动,首先走过一楼的一排教室。由于校舍的半开放性质以及学校对自习的鼓励,教室的门可以自由打开,拉薇妮亚非常自然地贴在埃尔塔宁身旁并挽上她的胳膊,来自深林的红发女性偏过头看她,水妖精轻轻笑起来,又朝她挨近一点。
“兹拉——”
伊莉莎推开教室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件普通的教室,右手边是教室的讲台,左手边摆放着成组的课桌与椅子。雪风家的幺妹弯下腰仔细检查那几张歪了的桌子,在提灯的光芒下,一些吃剩的食物残渣从黑暗中露出。这副样子还挺平常,由于学生能在无课时随意使用教室,不少人人为了约束自己选择留在学校,直到天黑才离开,虽说不至于做出在教室笑闹聚会的事,也有部分学生会带些零食点心用来转换心情。伊莉莎盯着那些碎屑看了片刻,它们看上去有些干瘪,也不像掺着奶油的甜点,是出门游历的冒险者会备在身上的干粮。正在雪精灵检查课桌附近的时候,另一个雪精灵顺着讲台走到床边,阿列克谢抬眼看向窗外,校园里十分平静。他准备换个地方看看。
“嘭!”
出于警戒,奇维纳人几乎立刻离开窗边,他将手搭在随身携带的武器上,看向发出响声的那扇窗:由于放学后清洁人员的劳动,镶嵌整齐的玻璃清洁明亮。阿列克谢推开窗,窗口正对着校舍背后的一片绿植,凉爽的风吹过,带来草地特有的清香——是个适合散步的夜晚。雪精灵探出头往两边看,又抬头望向上方,最终,他耸耸肩,关上窗。
“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了。”埃尔塔宁说。
盖逖欧点点头赞同友人的意见,其余几人也没有异议,他们走向下一个教室。走廊和来时一样,阴影静静地伏在地面上,承受着行人从身上踏过,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拖住人的时机。忽地,一点闪光燃起来,就像星子落在地上。这光亮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伊莉莎用拇指比向走廊另一端,阿列克谢点点头,他们很快向楼梯的方向走去。那团摇晃的青白色光团像有生命一样,在学生们靠近以后就消失不见。
“这是法术还是生物呢?”拉薇妮亚问。
“也许是生物吧,大概。”埃尔塔宁回答。
他们来到光亮消失的地方,那里正是通往二楼的楼梯。由于夜晚及传言的特殊性质,再加上这光亮的出现与消失实在太过吊诡,这小小的光团就像在引导,又好似一种拒绝……伊莉莎用拇指比向二楼的方向,阿列克谢点点头,他们踏上阶梯。苏古塔的木制建筑较多,校舍也是其中一幢,木制的楼梯随着人的踩踏发出“嘎吱”的尖叫;幸运的是,这里倒没有出现类似“第十三层台阶”之类的事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层薄幕掩过脚背,校舍内起雾了。
埃尔塔宁低喝:“大家不要分开!”
同样的,盖逖欧也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匕首。
像在回应他们的动作似的,一缕呻吟声飘来,像缠在木枝上的菟丝子般微弱,偶尔还被人掐一下,听起来断断续续,还有点痛。
“呜……呜呜……”
“呀,是谁在哭?”拉薇妮亚松开绕在埃尔塔宁胳膊上的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伊莉莎在前面提着灯,也就很快注意到她的行动,雪精灵拉住水妖精,带着点警告:
“别急着上去,还记得试验场的东西吗?”
“我认为需要谨慎一点。”埃尔塔宁如此劝告她的室友。
像是想起二月16日发生在试验场上的事一样,拉薇妮亚用手轻拍胸前,虚弱地说:“哦,我差点忘了。”
说完这些话,她又揽住埃尔塔宁的胳膊,还将头依在她的肩旁,埃尔塔宁也紧紧挽住拉薇妮亚,以免她因情绪激动又一头冲进危险。
就这样,他们踩在雾的河流中,朝走廊另一端淌去。雾气随着人的前进变浓,由原先的寡淡变为牛乳般的浓稠,倒真有点迷离的样子了;与之对应的,先前如怨如诉的呻吟声也微弱下去,直到消失不觉——与之前跳动的光团一样,像在戏弄人。到这里,阿列克谢几乎可以确认夜晚校舍的神秘阴影是有人在其背后动作了,一切零件都能巧妙地连接起来,咬合在一处,甚至连怪异的过渡都没有缝隙……可谁又会在深夜用法术吓唬一两个晚睡的学生呢?
哭声止住,线索也随之中断,夜探校舍的五人干脆就近走近一间教室,开始各自的探查。木板隔出的空间看起来与一楼那个没什么不同,相同的空间、相近的桌椅数、熟悉的窗外风景,只一点,教室前端的课桌都被什么给并在一起,留出一个可供一人平躺的空地。
埃尔塔宁首先说话了:“一定是有人住在这里。”
可能因为发言者是在深林就认识的朋友,盖逖欧回应道:“也许是不想露宿街头。”
“很有可能嘛!”
接着,红发的人类女性就仔细搜索了教室,并在教室的角落里发现一些足够一人使用的生活用品:水杯,毯子,干粮一类。它们被隐藏地十分巧妙,依照某种顺序收纳进角落的置物柜背后,需要细心探索才能被发现。到这里,埃尔塔宁可以肯定地说,就是有什么人住在校舍里。
“哎呀,”拉薇妮亚双手交互着抱住自己,受到惊吓似的,“也许这个人现在就躲在某处偷偷看着我们!”
她说的有道理。
“这个人恐怕不是一般的流浪汉。”伊莉莎分析道。
“或许还会些法术。”盖逖欧接话。
“我同意,不然怎么可能躲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他呢?就连我这样子的人,都不敢为了省点儿房租而住在学校呢!”
说完,拉薇妮亚又偎在埃尔塔宁身旁。
既然对校舍中阴影的探寻已有部分结果,他们很快决定下一个目标就是将躲藏在设施中的“流浪汉”给找出来。这群人在二楼来回搜查,打开每一间教室的门,不放过一个可能的角落,也的确发现了一小部分人活动过的迹象。这位朋友相当有经验,当学生们在一楼时,就躲藏在二楼;当他们上楼时,就试图用光团和呻吟声吓退来人;当五人查探教室时,他就在各个教室卡着众人视觉的盲区移动。随着他们的调查,雾气变得更浓,只在他们远离最开始的那间教室时稍微散去。此时,分队行动看起来是个明智的决定,在片刻的讨论后,埃尔塔宁和阿列克谢一组往左,剩下的三人往右。
也许是运气不好,或者用绚烂人喜欢的话来说,“彩虹女神今天的微笑给了别人”,随着二人组的前行,雾渐渐变得更浓,几乎就要无法视物。阿列克谢正要迈上阶梯,却感到什么东西拉住自己的衣角,接着,埃尔塔宁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以防走散。”奇维纳人没说什么,他继续前进。
因为浓雾的影响,他们较伊莉莎一组更晚到达三楼。在走动中,阿列克谢能感到雾气的中心就在前方,对面的三人大概发现了同样的事,他们也在朝那一点前进。这幢建筑物的走廊并不很长,两组人很快就只隔大约一个教室的距离。
“真假……”
嘟囔过后,响起木门打开的声音。
埃尔塔宁朝阿列克谢比出一个手势,虽然对深林城的文化不太了解,但雪精灵仍能看出那是一个询问是否前进的手势,于是他提着灯走向教室。两队人同时从前后门进入这间弥漫着雾气的教室,这些雾没有那么地影响视野,却足够阻挡他们的视线到达房间的另一端。他们采取了相同的行动:留下一个人守门,其他人上前查看。在奇维纳人来得及将提灯递交前,埃尔塔宁就走进教室,还好伊莉莎不是守住前门的那个,雪精灵携带的光芒至少让人类女性不至于跌倒。
接下来就是一阵连串的碰撞声,躲藏在校舍中的人似乎尤其不愿被人找到,他试图用桌椅阻挡学生,还尝试突破三人的封锁线。雾气是他的守护,也成为他的阻碍,最终,在一声碰撞和紧接着的惨叫之后,伊莉莎按住被课桌绊倒的人,结束了这场捉迷藏游戏。
“哎呀,误会!都是误会!”
被雪精灵摁着肩膀脸贴地面的人正是苏古塔魔法学院的教师之一——奥斯维德·埃文斯。
在认出对方后,伊莉莎很快放开沙漠精灵,素来风评不那么好的中年人手脚利落地爬起,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又拍拍裤子上的土,最后咳嗽一声,用尽力压得低沉的声音说:“哟,干得不错啊,没想到真的被你们给找到了。”
哎,他倒把这事说得像个任务,阿列克谢心想。
埃尔塔宁先问上了:“您半夜在校舍干什么?”
“啊……这个嘛……”奥斯维德刚刚的气势像被放气的气球那样瘪下去,音调也一下子往高处走,像被掐住嗓子,“试胆……好像不行,哎呀,啊哈哈……”
“这是另类的测验吗?”拉薇妮亚问。
来自菲薇艾诺的人类女性严厉地追问:“请您说实话。”
“试胆需要住在校舍?”伊莉莎提出自己的疑惑。
奥斯维德躲避着与学生的目光接触,他伸出手指搔了搔脸颊,似乎没有打算好该拿什么主意来搪塞问话。
终于,来自奇维纳的阿列克谢问:“您赌光了吗?”
200岁的教师看向198岁的学生,奥斯维德像是找到了理解者:“啊,大叔也有大叔的难处嘛。”
雪精灵没有接话,他在内心反驳:我还不到中年呢。
“大叔会有什么难处呢?”
听到水妖精的感慨,奥斯维德笑得更加伤心。
“那么这个浓雾?”埃尔塔宁继续提问。
“咳咳,这个雾,这个嘛,只是一点小小的玩笑而已。”
导师中唯二的法师之一念起咒语,之前阻碍视线的雾气散去。在发现校舍秘谈的真实后,学生们的发言也就活跃起来,研究诗歌魔法的精灵逐一回答:一层楼梯处的光球由单纯的光组成(“当然,我只是来散步”),二层的痛苦呻吟也是他发出的(“学得很像吧?”)。
“埃文斯老师,”阿列克谢说,“如果您在生活上有难处,也许可以找校方商量。”
“咳咳,这位同学你说的是……”
“那么您今晚打算怎么办呢?”
“呃……二楼……之类的。”
拉薇妮亚建议:“你就没有相熟的朋友可以借宿吗?”
——一阵“嗡嗡”声打断了谈话,这噪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这里除了您还有别的生物吗,老师?”埃尔塔宁问。
“老鼠什么的应该有,但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奥斯维德明显警惕起来,“我出去看看。”
学生们跟着教师走出教室,提灯映出走廊上飞着的那些东西,六支可弯曲的足有三十厘米长,足内侧有倒立的钩爪,也许是用来攀附在生物上的;它们的头大概是个三角形,有些鼓,黑色的皮皱巴巴地堆在骨头上,折出几条深深的沟壑,一根长管子戳在大概是嘴的地方,除掉这个,瞧起来倒是有些像蝙蝠的头;它的腰腹最令人吃惊,一个薄皮构成的囊袋连着躯干,随着生物翅膀的扇动一起一伏。
“哦……”拉薇妮亚做出一个表情,这也许是她表达厌恶的方式,“这是?”
“蚊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奥斯维德有些惊讶,“喂,我说你们,能打吗?”
在回答前,阿列克谢提着灯上前,尝试用光驱赶这些面目可憎的,很可惜,这没什么作用。带着武器的人上前与蚊蝠战斗,这些小东西并不容易被打中,它们与蝙蝠相似的翅膀让飞行变得又快又敏捷,也就很容易窜到身后去吸食人血,还会用爪子攀在身上。在好几次危险的时刻,都是奥斯维德的法术帮助学生们解除了危机。很快,他们想出一种方法, 由前方的几人拖住蚊蝠,这些人相互帮衬,提醒队友躲避,那些他们无法顾及的,就由站在后方的两位解决。
靠着这种朴素的方法,蚊蝠最终被解决。奥斯维德一边摸着自己先前被撞到的腰,一边摆摆另一只手说:“哎呀,不好意思,还要请你们帮这种忙。平时的话,学校附近是见不到蚊蝠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是被什么吸引来了吗?”埃尔塔宁问道。
“不知道,也可能是被驱赶过来的。”
“谁会这么恶劣呢?”拉薇妮亚说。
“说起来,”沙漠精灵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埃尔塔宁同学,看在我们曾经一起战斗的份上……对吧?”
“恕我直言,老师,”红发的人类女性回答,“我也一直财政紧缺。要是有什么赚钱的活,还要请您带上我……!”
“哎——大叔好伤心啊——”
夜间冒险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留下奥斯维德,各自回到借宿的地方。结果,所有的传闻都是奥斯维德的恶作剧,甚至那只摁在窗户玻璃上的手,也是奥斯维德躲在窗台下干的,现实有时会比公文还不浪漫。
“那么,”斯特凡诺在第二天问,“校舍的传闻到底是怎样的?”
阿列克谢看着室友充满期待的眼神,思考片刻,说:
“被贪欲冲昏头脑的人吞咽自己造成的苦果。”
“哎?”
“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
“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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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5654
越往后越失智,俺太弱了.jpg
阿列克谢自顾自地走在“太阳塔”区。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街边商贩点起的光亮照在雪精灵的脸上,就像将动听话说给木头一样,热乎的食物与喧闹的气氛没法打动他,这他乡来的旅人只是一声不吭地走着,从这头到那头,偶尔歪下身子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
“太阳塔”是苏古塔最具活力的区域,人们通常愿意选择这片地方作为歇息的落脚点,无论是前来苏古塔求学的学生们还是当地的居民或商贩,太阳塔独有的、在生活上的开放总能为他们带来益处,让他们度过一段还算不错的快活时光。
今夜是预言之年代501年的最后一夜,零点过后,新一年的晨光将逐渐洒落在扎兰亚,等太阳依照约定行至天空的某一点,那象征珂旭的圆球挣破黑夜与云,终于将自己的面貌在世人前揭露,苏古塔人真正的新年才算开始。之后,早春枝头上的树芽将被摘取,作为新一年的护身符被带回家,这便是苏古塔人庆祝“朝芽”的方式。在旧年的最后一天,人们放开了去庆祝。行人时常能看见东倒西歪的年轻人,一身酒气,就靠在酒馆外堆积的橡木桶上——那多半是苏古塔的学生,借着节日的名义释放积攒了一整年的压力。
来自奥拉的雪精灵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在他的故乡,人们如水被吸入海绵,浪潮似地涌向凛冬区的酒馆一条街:矿工、伐木工、建筑工……甚至松木林的德鲁伊们也爱在结束工作后找间酒吧喝上几杯。奇维纳太冷了,工作也累,日子更是没什么盼头,酒精能让人暖起来,也能给人一个虚幻的温暖怀抱,即使环着醉酒人的正是他们自己的臂膀。阿列克谢对酒精没有特别的偏好,也不会排斥,他同大多数奥拉人男性一样,闲暇时能喝上几杯,只是他讨厌喝到烂醉的人。也正是因为此种厌恶,当一个醉汉几乎倒在他身上时,雪精灵只是伸出手拽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放在墙边,免得那人一头撞上街边的红砖墙,可由于他高大的身形和他略显粗鲁的动作,这一连串动作倒像是雪精灵在街上放倒了不小心撞到他的路人。之后,这奥拉的旅人就继续他的计划,朝岛边走去。
此时已是夜晚,岛边零零散散站了些人,他们几个几个地聚在一起,大概是打算在这地方熬上一宿,等待新年的日出。阿列克谢环顾片刻,走向一块礁石。那是个僻静的地方,离岸边足够近,风暴中所蕴含的湿气被摔在人的脸上,稍纵即逝的雷电带来片刻光亮,轰鸣紧跟着炸响,厚重的隆隆声串联起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生命,阿列克谢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震动,自己的胸腔也跟着震动,他不过是风暴交响曲中的一个音符,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应和着眼前的一切。
雪精灵沉默地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风暴墙,这是苏古塔的象征,也是苏古塔的屏障。那些法师们施法让城市漂浮,让风暴聚集,用人造的壕沟隔绝世界,躲避祸乱……这也没什么过错,战争以神圣的名义谋杀,人命轻飘如暴风中被裹挟的雪花。在阿列克谢看来,这种能不以性命换取性命的做法在某种意味上甚至值得称赞,只是他也不认为一味逃避能让事情变得更好。总之,这座城市最终还是选择向世人敞开,尽管种子在失落之年代就已经埋下,苏古塔的真正开放还是要从预言之年代算起。
预言之年代初年,那时候,奇维纳的确是在……
“这地方可真冷啊,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雪精灵的思考,他终于从桦树般的站姿中脱离,歪着头看向朝他搭话的人类男性。
“你站了好久啦!”他说,“是第一次来苏古塔吗?”
“……”
“你从哪儿来,看你倒像是个雪精灵……深林?来上学,还是旅行?”
“……”
“嗳,你可真闷!”
“我从奥拉来,”阿列克谢回答,“来这里求学。
“奥拉?”那人追问。
“在卡勒波耶。”
“哦!”
雪精灵从对方略显茫然的表情上得知那句回答不过是一种礼节性质的应酬,他也没去点破,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阿列克谢的相貌并不讨喜,也算不上多英俊,或许他曾是位十分潇洒的小伙,可他现在已快两百岁;又由于性格,奇维纳出身的青年不能轻易做出快乐或幸福的表情,他并不哭丧着脸,只是拿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盯着你,嘴角向下耷拉着,偶尔还皱一下眉头。
朝他搭话的人倒也没因为这副臭脸不快,这苏古塔人天性乐观,他在太阳塔区域长大,从小就浸泡在那股活泛的空气里,这也使得他成长为一个乐于且善于与人打交道的青年。他本打算在这旧年的最后一日与朋友庆祝一番,用一种快乐的心情度过这跨年夜。谁知那可怜人恰好在节日前夜失恋,就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在小酒馆借酒消愁、喝了个烂醉,当他到了集合地点时,正巧看见雪精灵揪住醉酒者的领子以避免摔倒的那一幕;于是当在岸边再次看见那头显眼的灰发时,他决定上前打个招呼,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至于他的朋友,宿醉后的头痛会是个很好的教训。
——只是被一个身材高大的雪精灵面无表情地盯着,实在称不上轻松。正当他打算开口打破这不知所谓的沉默时,反倒是先前显得木讷的异乡人挑起话头:
“你是苏古塔人吗?”
“哈哈,是啊!我从小就在太阳这边晃荡,每条巷子我都晃过,哪里的吃食可口,哪里的杂货便宜,问我就对啦。你是刚考完吧,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带着你在岛上转一圈。”
阿列克谢点点头,算是应承下对方的好意。他又问:
“这里的人都会看日出,摘春芽?”
“习俗嘛!”
“为什么?”
为什么?苏古塔人一下子愣住,他不太明白这问题背后的意思。为什么要过节?为什么要在朝芽节摘春芽?还是为什么这习俗会流传下来?雪精灵说出的话太过简单,他坦荡荡地看着苏古塔人,像是没注意到对方的呆愣似的。
“呃……因为……瑞图宁?”他磕磕绊绊地说,“就……春之神带来树木的新芽,随后才会万物萌发。”
他本想只说到这里,可雪精灵仍看着他,像是在等待更多的解释。
“嗯……也许是对这一传说的模仿?我记得瑞图宁女神是掌握着让生命再度流转的能力,那么,在告别旧年迎来新年的这一天——新一轮循环开始的时候,通过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新的希望,一个好盼头。……我是这么想的。”
在说完自己的推论后,他等了等,看见奥拉来的旅人脸上露出微笑。他拿不准自己说的这些是否符合雪精灵的心意,也说不清自己片刻间的思考在苏古塔学生(大概)看来是否幼稚,但这微笑中没有包含任何负面的情绪。他感觉自己通过了某种独特的考试。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伍比沃克。”
“艾伦·贝克。”
阿列克谢伸出手,艾伦惊讶于对方主动的行为,他伸手握上,却不料对方在手掌交握后向前迈出一步,接着拥抱住自己,苏古塔人感到雪精灵的手在自己背上锤了几下,有点疼。刚认识的朋友们直接在岸边坐下,奇维纳人不再像先前表现出的那样寡言,他回答艾伦·贝克的问题,也提出自己的疑问,他们聊得热络。
“那么,阿廖沙,奇维纳是怎样庆祝朝芽节的?也会到森林里摘取嫩芽吗?”艾伦问道,他叫着雪精灵要求自己称呼的名字。
“不,”阿列克谢——阿廖沙摇头,“春天来得太晚,现在这时候,枝头上挂着还是冰结成的花。我们用别的方式庆祝。
“人像被扮成瑞图宁的样子,覆盖上新绿的织物,织物上绣着树叶与流水;代表女神的人像被奉在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上,再由沃玛兹牧师打碎。”
“打碎?!”
阿廖沙点点头,接着说:“没有死就没有生,‘死亡以后必然复活’,我们是这样相信的。然后,妇女们唱起哀歌,将人像的碎片拾起葬在事前准备好的编织篮中,最后埋在最高、最挺直的那棵白桦旁,祈祷祂带来再一轮的春……奇维纳人就是这样庆祝朝芽的。”
另一个世界的习俗是艾伦所不了解也从未想象的,这区别的形成有诸多原因。在苏古塔的风俗中,人们看重的更多是新芽与旭日所代表的“生”与“希望”,他们祈愿枝头的嫩叶拥有传说中一般带来祝福的力量;奇维纳的仪式却更注重“死亡”,他们模仿第一次大冰期中的悲剧,将对丰饶的期盼揉进春之女神的“复活”中。至此,他开始隐约理解雪精灵没头没脑的那句“为什么”,正是由于他没有敷衍,真诚地讲述自己的想法,对方才会在之后展现出不同的态度。他们又聊了些话,在接近零点时,贝克起身回到本地的朋友身边,途中苏古塔人回头看了一眼,阿廖沙仍坐在原地,抬头望着风暴墙,似乎在等待黎明。
“黑乎乎的死亡中,
静候着冬季的寒冷;
冰结的大地,
万物长睡不醒;
死了,死了,瑞图宁死去了(我们的春),
死了,死了,瑞图宁死去了(啊,生命)。”
哀歌曾被母亲歌唱,现在又被她的儿子轻轻哼起,雪精灵浅灰色的眼睛冷淡地看着前方,像注视着风雪中死去的树。奇维纳的妇女歌唱哀歌,这首歌很短,风雪中的人们一遍遍地唱着,像解冻的溪流带着冰棱冲刷,从扎拉银龙雪山上奔流而来。如同树上落下的冰花砸入雪中又化作净水渗进土壤,歌声在摇荡心灵的同时也引出一种莫名的惆怅与不安;情绪激动的人会在仪式中落泪,他们想起酷寒、想起艰难的生活、想起被灾难夺去生命的人……对掌管生命力的女神的祭祀让他们怜悯他人,也怜悯自己。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他的祖母,总爱在这时候掉眼泪,阿列克谢挨着她站,也就听见她的抽泣,看见泪水从她浅蓝的眼睛里涌出。在奇维纳,哭泣是件痛苦的事,心灵上承受挤压的同时,寒风也掠取温度,滚烫的泪水很快结成冰碴子,为流泪的人带来一阵刺痛。
“阿廖沙,你不会难过吗?这歌声没法为你带来触动吗?”瓦尔瓦拉问。
“歌声很动人。”阿列克谢回答。
“啊,你这硬心肠的孩子!”
“我只是不对仪式寄予希望。”
之后,尚且年幼的雪精灵孩童便离开沉浸在仪式氛围中的祖母,奔向朋友奥列格的屋子。他走得很急,脚踩在雪中发出“嘎吱”的声响。奥列格·谢尔盖伊维奇是与阿列克谢很隔了些年岁的朋友,阿列克谢出生于预言之年代304年;而在预言之年代初年,奥列格就已118岁。
像是预料到阿列克谢的到来,奥列格裹着毛皮大衣站在小院的门口,他在阿列克谢溜进院子里时伸手捉住他,并将他拎进屋内。炉火烧得很旺,他们脱下厚重的外衣,坐到餐桌旁,年长的高等精灵将一条毛毯裹在孩童身上,再看着他伸手扯松织物,好让呼吸更加顺畅。
奥列格看着阿廖沙,脸上显出一点责备:
“艾列克,你又跑来了。”
年长者总爱称呼阿列克谢为艾列克或列克谢,却从不喊他阿廖沙,雪精灵也只当这是对方的习惯,从不去问称呼背后的原因。
“我呆不下去。”
“过去你并不这样,艾列克。”
“……”
高等精灵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桌面上放了两杯热饮料,他看着阿列克谢皱起眉头,他小小的朋友作出非常为难的表情,说:
“我看到米哈伊尔叔叔了,他哭了,我觉得有点恶心。”
这回轮到奥列格沉默,他并没有因阿列克谢出格的言论而训斥他,而是等着雪精灵孩童接下来的话语。
“米哈伊尔叔叔总在喝醉后打伊莲娜姐姐,我……我时常看到他在清醒后忏悔,今天也是。可他醉得太多,醉了就把誓言抛在一边,伊莲娜姐姐的眼泪可以装满他的空酒瓶。”
侍奉沃玛兹的牧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对连少年期都未迈入的儿童解释:米哈伊尔也曾是个正直诚实的人,苦难毁了他,他没有足够的知识与道德阻止自己的行为、让自己有尊严地生活——没人这样教过他,也没人这样对待他;米哈伊尔做了错事,他重复着自己遭过的罪。但奥列格也不想对自己的朋友讲些空虚无用的话,于是他把冒着热气的饮料推向阿列克谢,算是一个无声的安慰。
“奥列格,你也觉得我硬心肠吗?”
“谁对你说了这样的话,列克谢?”
阿列克谢双手捧住茶杯,小声回答:“……祖母。”
“人是很复杂的。”沃玛兹牧师说,“你的祖母承受过许多痛苦。”
好吧,现在她的痛苦变成我的痛苦了,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想。
年岁尚小的雪精灵暂时还没法理解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此时,孩童的本性仍控制着他,让他只能以自己还未经历世事的心灵去接触世界。奥列格尽力引导他,又怕将自己的软弱和敏感传染给他,因此,年长者不常对阿列克谢说些结论性的话,只是坚决要求他做一个善良的人。奥列格牧师只对自己小小的朋友说过一次重话。那也是个朝芽节,雪精灵鼓着脸敲响高等精灵家的门,他看起来有些委屈,还生气。
“祖母她又说那些话了,”阿廖沙说,因为带着情绪,他的语速逐渐变快,“‘南方那些棒槌’‘我的父亲、兄弟’‘渡过那道河岸,冷暖就分明起来’。”
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来自奇维纳边境,她的父亲在她还不记事时就死去,她的兄弟为了复仇拿起武器,那是发生在黑暗之年代时的事。她爱跟阿廖沙讲些过去的事,讲她曾照看过一个被野猪的獠牙划破腿的人,那人的裤子因血液凝固而附着在皮肤上,只能撕下来,伤口又深又长,能透过绽开的血肉看见白色的骨头;讲祖父青年时带着她乘船行在宽敞的河流上,两岸的作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的色泽,风吹过时就是一片飘香的黄金海洋;还讲过去奇维纳边境上发生的争执,外曾祖父就是被敌人杀死。祖父是个快活的人,他总会在祖母讲到连绵的仇恨和带着恨意的蔑称时劝阻:“瓦尔瓦拉,别跟他说这些!”现在祖父因为急病故去,没人在她沉迷于痛苦时将她带出来了。
阿廖沙对这些话感到厌倦,于是他在祖母又一次提起时说:“你讲过了,奶奶。”
瓦尔瓦拉停下来,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又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涨红,阿廖沙的话仿佛重拳击打在她面上,损害了她的自尊。泪水很快在她眼眶里聚集,她爆发起来:
“弗拉基米尔!啊!看看你的孩子!我的话就这样令人生厌吗?我难道没有诉苦的权利了吗?”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的泣诉,弗拉基米尔曾在奥拉南区学习,后来又作为矿工去往拉扎银龙雪山,由于长时间不在家,这男人不擅长面对家人。他老实地听着自己母亲的抱怨,又用眼神向自己的妻子阿库林娜求救,阿库林娜则看着门的方向——阿列克谢跑走了。
“你不该那样。”奥列格严厉地说,“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的时间停留在痛苦中,她没法控制自己!这样的阴郁不仅是由于她遭过的苦,也是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事的心灵……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
“你不该是这样的,阿廖沙!”
这场谈话以雪精灵儿童的哭泣和高等精灵成人的手忙脚乱结束。
“黑乎乎的死亡中,
静候着冬季的寒冷;
冰结的大地,
万物长睡不醒……”
当阿列克谢哼着故乡的歌时,故乡也在呼唤他。但那是已经过去的时光,日子从日历格的方块里溜走,他也得同过去的自己告别。现在雪精灵已经明白,瓦尔瓦拉的愁苦是后天的,某种宏大的、笼罩在天空中的东西影响了她,让她将弥漫在空气中的苦难与窒息吸收进自己的身体,“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也正是为了这问题,自己才离开故乡,四处游历开拓视野,最终来到苏古塔求学。
突然,他眯起眼,看向透过风暴墙刺向自己的光的利剑。
太阳升起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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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5640,我太弱了.jpg
写得很混乱没有表达到位,算是一个新的尝试!
今次的卡也是臭脸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