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会和龙字犯冲。”灰发的女孩压低了嗓音,她的身边散落着竹片、刻着某种符号的小石子以及动物的内脏。她炉灰色的眼睛在兜帽下闪闪发亮,但从窗间透出来的阳光大大削弱了可能存在的神秘感。
“你说的是牢笼的笼吗?我想这大概不需要你的占卜结果提醒我了。”陆仁挫败的翻过书页,朝着专门冲到他房间里来的诗人嘟囔道,“你要不找点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干。”
“我觉得挺有意义的。”停顿了十多秒之后,诗人宣布,“对我来说是这样。”
“而对我来说,你再稍微多练习一下准头比较好。”佣兵委婉的说道,“我可不希望——”
始
这是他们今生所见最美丽的生物。
它银白色的护甲在曼妙的白光下闪烁着缥缈的色泽,这种色彩无一处与铁灰的金属相似,而是像极了水晶与蛋白石的伴生体,或是极薄的白欧泊浓缩了光中所有的色彩。它展开几近透明的膜翼,边缘不甚分明存在感却极其强烈。
它,或者应该称为祂,有着接近人类认知边缘的美丽。祂的背脊上延展着诸多棘刺,进一步轻盈的放大了祂的体型:这些棘刺从覆盖着盾牌般相互交错的鳞片的颈项开始,坚韧而曼妙的延伸至布满细鳞的尾部。祂身上的某些部分似乎点缀着翠绿、浅蓝与暗紫,但只需再多一瞥就能发现这些只是鳞片下流动的幻象。
这位美丽的生物发出了一声长吟,只是稍微震动了薄翼就从众人的头顶滑过,瞬间就消失在远方的白光之中了。
“你们看清楚了吗?”有人低声询问,显然指的不是此刻所见远山环抱中的那座城市。在询问结束之前,他们便犹疑的摇头。祂几乎是如此的瑰丽,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些一定是某种奇妙的幻象。
“龙。”德鲁伊带着敬畏说道,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诗人举起带着厚重手套的左手,示意漆黑的鸦类前去探查。她仍旧处在某种震惊中,至今一言不发。沉默者们处于田野之上,远处点缀着几处农舍,但都处在连一点儿细节都无法确认的距离上。薄薄的残雪夹在田间倒伏的秸秆中,暗黄绿色与白色斑驳相杂,不禁使习惯了沙漠气候的遗都众人有些瑟缩。
“我觉得它从来没给我们带来过什么惊喜。”盗贼瞪了一眼诗人托在掌心的小物件,“如果它哪天指引我们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才会感到惊奇。”
“那多半会是惊吓。”陆仁竖了竖领子,羡慕的看了眼萨米尔似乎很暖和的长发。德鲁伊会意的指了指佣兵束发的发圈,陆仁摇了摇头,躲得远了一些。
在原地徘徊一阵之后,广袤冬野上的几个小黑点朝着城市的方向移动了起来。他们静默的埋头前行,远方的城市似乎无论经历多久的行进都并未接近一点。夜鸦倒是已经返回,在他们的头顶用尽量轻柔的音调鸣叫着,以8字型的轨迹飞行着。
“原来你在无名之城的时候整天在外面就干这个。”佣兵抬头看着鸦类反复划出的形状,“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原本你总是很少出门。没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出门。”陆仁看的眼晕。
“所以你认为我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应当算是个愿外出的人?”
“你原来不是吗?”
“我是个诗人,陆。”斯林特尔伸出手,让夜鸦暂时停在自己的小臂上,“就算你厌恶杀戮,也会习惯把利刃送进人的咽喉。让我再提醒你一遍,训练夜鸦所外出的时间也算是‘有必要的’。前方城市没有夜鸦可以分辨的异常状况。”
就算是已经适应了这种如同疯狂奔跑的鹿群一般跳跃的话题转换,佣兵还是把眉头拧的像一个酢浆草结。
“如果没有别的提议的话,我们还是以原定方向前进好了。”陆仁下意识的摸了摸眉间,“……我怎么觉得最近可供我们选择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干枯的草叶在他们的道路上沙沙作响。
一
精灵诗人正怀抱着他的七弦琴,在孩子们的环绕下用较为简明易懂的构成吟唱着一首英雄长诗。他浅色的头发就像是光一样流淌着,这不是斯林特尔第一次见到精灵血统的吟游诗人,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精灵种族本身对于这种职业天生的适应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人忽视故事本身。精灵诗人技艺娴熟的拨动琴弦,滑出个装饰语句的长音。
“什么?他在唱什么?”陆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浸在可能见到龙的欣喜之中,此刻他的耳朵就像是个捕捉龙的网兜,把其他都滤了过去。
“他说附近城市里本有位与人类和平相处的美丽银龙,某时邪恶的龙类闯入这个国度,不仅觊觎银龙公主所有的宝石,更对城中的居民发起了进攻。于是银龙公主挺身而出,最终与恶龙两败俱伤,她也不得不陷入沉睡。”诗人听了好一会儿,重心不断的摇晃着。
“银龙?”
“你除了龙之外什么都没听见吗?”
“两条龙打架。”
诗人简直想要揪住他的耳朵看一下,里面是不是装了个只能收集龙字的筛子。她快速的把重心又从左腿换到了右腿,发出沉重的叹息。围在精灵诗人周围的孩子们小声的互相交流着,但大有靠嗓门取胜的倾向,德鲁伊掏出几颗色彩鲜艳的糖果,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把诱饵递到孩子们面前。
见萨米尔开始行动,斯林特尔估摸着自己也该做点份内的事情。她朝着精灵诗人深深的鞠上一躬,若是还带着以前那种装饰着长丝羽的头饰,羽毛的尖端肯定已经拂到了地面。
“感谢您吟唱的诗歌令我们瞥见了此地艺术的繁华。”她轻声细语的说道,“德莫拉的斯林特尔向您致意。”
“伊斯涅尔·阿斯玛塔夏。”精灵诗人停下长诗的尾声,致以同等的回礼。眼看着某种和大风暴一样绵长的对话即将开始,陆仁抢先一步插嘴道:“我们想请你……您喝一杯,以表对您带来故事的感激之情。”
斯林特尔仿佛被从一个既定的程序里强行拖了出来,茫然的眨着眼睛。克鲁鲁陪着德鲁伊留在远处同孩子们闲聊,只是转过脸去免得吓到这些幼小的心灵;陆仁和里德陪着斯林特尔把精灵诗人拐进酒馆谈天。
“能烦劳您再唱些长诗吗?关于银龙与恶龙的。”里德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观察四周,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成型的习惯。陆仁板着脸拒绝所有含有酒精的饮料,同时避免自己的目光不小心落在在客人间穿行的侍女身上。
“关于银龙和恶龙的故事,就是你们之前听过的那段了。一只恶龙盯上了银龙的宝藏和这里的子民,最后败于银龙之手——一个传统的故事。”
斯林特尔似乎非常顺理成章的融化进酒馆的氛围里了,她举起酒杯,眨了眨眼,“那可真是遗憾……传统的故事成千上万,而拥有故事中传统而正直品格的人类却寥寥无几,总不会发生某种小概率事件,让一切恰到好处的正义又乏味吧?”
“这正是银龙故事有趣的地方——真实的故事并没有广为流传。”精灵诗人微笑起来,“你们之前也听到了吧?这个故事有着诸多,可以说完全不同的版本。有的版本里没有恶龙,取而代之的是邪恶的法师,有的故事里连一个像样的反角都不存在,只有银龙本身是唯一的。”
“会有人知道真实的样子的。”斯林特尔彬彬有礼的程序消失了,既然被打断了那一套诗人间的交流就没有再重新开始的理由,“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传说的见证者——若是没有见证者的存在,那故事从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当然,若听者年少,则讲述童话故事,若听众喜好闲言碎语,那便讲述儿女情长——不过既然这些故事都来自同一事实,那就一定会有细微的交集点暗示真实。”
“然而……当所有的见证者都已逝去,人们又如何判断一个故事是否来源于真实?如此一来,唯一的真实,恐怕便是那位银龙公主了。”精灵诗人目光闪亮,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喝干了杯中的残酒。
“啊呀,当所有见证者都已经消逝……那故事便只是个故事了。若这城中的居民皆是银龙的子民,那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个故事永穿不绝的尾声嘛。敢问您耗费了多少岁月,在此处游荡?”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来自故乡的行者,来到这个国家已五年有余。我想寻找的……大概就是你口中的尾声吧。”
“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您找到的难道还是这个传统的故事吗?”女孩儿有点融化似的沉进了椅子里,“按这唯一的真实所说,说不定这一切全部都是公主自导自演,为实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标所作的努力呢。”
“或许真是如此也未可知。”精灵诗人拨动了琴弦,发出了一小段弦音,“人们说她因重伤而沉睡,人们说她为了王国而深眠,还有人说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诅咒。”
“传说只有两个共通点:银龙沉睡,而某时她将苏醒。”
“比如真爱降临?”斯林特尔忍不住轻笑出声,“都说追求真相的诗人不是个好诗人,您又是为何非探求这尾声不可呢?”
“我只想看见一个故事,拥有真正的结局。”在暗淡的光线下,精巧的玻璃制品在精灵诗人的指间几乎不可见,唯有深色的酒液在虚空中漂流不休。
“通常来说,一般是为了戏剧效果和更多的听众罢?虽然听上去很有趣,但如您所见,大部分故事在被世界遗忘之前是不会完整的,您也将会成为这个故事尾声的一部分——唯一能够亲自见证故事完整的刹那,大概只有一个名为“自己”的故事吧。”
周围骤然沉默下来,也可能是一切的错觉。很快,酒馆里划拳、呼喝,酒杯与桌面撞击的声音又再次混杂了起来,两名诗人不约而同的喝了一口酒。
“您为什么会选择龙的故事来见证呢?毕竟,这世界上的故事是那样的多。”
“人们都曾听闻,在大陆之北,有国廉兰。”精灵诗人没有正面回答,“这里许久之前曾被巨龙统治。在此之前,原统治者年迈老去,他认为自己的子嗣无力担起一国之任。于是他前往地之南、海之北——龙的故乡赫尔辛德,从那里请来美丽的银龙伊莱恩,接管这个国家。”
“龙的治理持续了百年。银龙的臣子成为了龙的代言人,他们自称‘龙公’,龙公的统治一代一代的延续,直至今日。”
“但人们传说,龙依旧爱着这个国家。只要这里需要,她就会再度苏醒。”
二
她是被一种巨大的爆炸声惊醒的。诗人的床上铺着稿纸,蘸饱了墨水的笔在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曲折墨线,斯林特尔这才发现沉重的鸦类蹲在她的脑袋上,已经把她灰色的头发啄 得筑成了新的巢窝。
“怎么了?”她发现房间里亮得如同血红的黄昏,窗外一片尖厉的嘈杂,混着女人的哭喊和歇斯底里。但些都盖不过那种巨型篝火所发出的噼啪声、木材断裂声,以及灼热空气的嗡鸣。
没有人回答,但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诗人在混乱中把挂在颈上的眼镜戴上,窗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下——
“陆!”女孩儿被绊倒了,跪在窗前。
佣兵从窗口一跃而下,刀鞘被随意的丢弃在街上。他屏气凝神,出刀切断阻碍他冲进火场的所有。他身体扭转,刀如同手臂的延伸般,连火焰都被斩得一滞。再没有多耽搁,佣兵踏入废墟的火场之中。
他感到舌尖的水分在飞速的蒸发。屋内的结构几乎都在火焰中融化,空气猛烈的流动发出一种狂怒的呼啸,几乎掩盖了屋外女人尖利的哀鸣与人类的嘈杂。佣兵背部发力,躲开了掉落下来的支撑物。火焰烤的他有些发晕,陆仁不得不停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氧气剩下了,灼热的空气和烟尘充斥了他的肺部,那些是火焰的呼吸——现在也是他的呼吸了。火焰本身的声音被他飞速的过滤了,紧接着是木材里水分被灼烤的劈啪声,应力扭曲的声音,外界传来的人类声音也减弱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佣兵感觉自己正在向着天空燃烧着,手中的长刀成为了热能蓬发的出口。
然后他听到了。细弱的、人类的哭喊,夹杂着烟尘中的咳呛。在这种被明亮围绕的情况下,他本不该有影子的。而他的影子在四周、在所有的地方升腾、明亮、飘摇、燃烧,他们伸出双手,指向这栋融化中的建筑里唯一的人类。
陆仁几乎是下意识的斩开了他与那个人类之间的阻碍。楼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连着一名幼童跌了下来。当陆仁把哭泣着的孩子用力固在怀里的时候,他感觉到四周难耐的炽热又一次向着他倾倒、挤压了过来。一阵垮塌的声音刺破了他对杂音的过滤,仿佛即将崩溃的房屋先行压在他的意识之中。佣兵的影子沉默的摇摆着、跳动着、扭曲着。
一切都是那么热。他死死的握着长刀。
紧接着温度没有那样的急迫了。火焰被银光照亮,与幻觉中无二的悠长龙吟撕扯着佣兵的耳膜。银色长发的女性朝着他伸出手,几乎也如同银色的超自然火焰——陆仁一只手把孩子揽在怀里,又将长刀横在身前,护着怀里的人类。
银龙伊莱恩。
佣兵把孩子推给了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呼吸没那么沉重了。伊莱恩把孩子抱了起来,任由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肩上低声抽泣。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身处即将坍塌的火场之中,但四周的一切安静的缓慢下来,甚至有一种错了位的闲适。
“走吧。”银龙的话语几乎让火焰都退却了。佣兵至今还有种做梦般的违和感,他随着银龙一起走出火场,就像是离开了个接近尾声的宴会。
“是伊莱恩大人!”有人大喊了一声,借着火光她脸上的小片雀斑分外显眼,紧接着一片喃喃念诵着伊莱恩的声音响起,人群骚动起来。
伊莱恩抬了抬手,人们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房屋的结构最后还是倒塌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我的臣民们啊。我只是偶然途经此地而已。”她把孩子交还给母亲,“我为其他事情而来,无意在此久留。现在还是以火场为重,控制火势为先。”
佣兵默默的捡回了刀鞘,把它重新佩上。等到人们的注意都转移了差不多之后,他朝着银龙别扭的行了个礼。
“多谢您出手相救。”陆仁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嗯……那……”
“不必。”伊莱恩稍稍回礼,“勇敢的冒险者,感谢你救下我的子民。”
沉默着们围绕在陆仁身边,见他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言语。
“我现在正在返回的路途中,之前在边境巡游,因为我感到这国家已经扭曲——”银龙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但还是引起围绕着的众人低声惊呼。
“扭曲?伊莱恩大人,您是因为这扭曲而醒来的吗?”雀斑激动的左顾右盼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传说中的银龙大人搭上了话,“这扭曲的源头是什么?”
“我进行巡游之旅便是因为调查这扭曲的源头。”伊莱恩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雀斑前半句话,“这一切的源头是现任的龙公杜塞伊,他已经走上了邪道,必须将其驱逐。”
人群一阵哗然。银龙说完了这一番话,在月色和淡淡的火光之下腾空而起,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向着城市的西面走去。克鲁鲁是追出来的冒险者们中衣衫最为整齐的,他取出弦月,只见它毫无意外的指着城市的西面。
“还是没什么惊喜。要你何用。”盗贼对着弦月嘀咕了一句,与其他人交换了眼神,在阴影与黑暗之中隐去了身形,远远的缀在银龙身后。
陆仁这才开始咳嗽了起来,似乎之前吸入的所有烟尘在同一刻开始朝他索命。他在咳嗽的间隙大略的描述了一番刚才发生的事情,被萨米尔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你说你是傻呢,还是笨呢,还是蠢呢?”斯林特尔用小刀削去了佣兵被烤的蜷曲起来的发尾,揪得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
“怎么说?”萨米尔整理了一下衣服。
“银龙落在了西边,那是居民区之类的地方。”盗贼低声说道,“然后我就失去了她的踪迹……遇上了一群张贴指责龙公的檄文的年轻人。”
“银龙去那儿干嘛?”诗人同样也压低着声音,“都是一伙的?”
德鲁伊发出嘶的一声。在周围都气氛热烈的讨论银龙归来的时候讨论关于她的阴谋论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里德又一次取出弦月修正前进的方向,天亮之后弦月就开始指着城市西北的方向,让他们决定再前去探查一次。
顺着弦月所指,一行人一路走到城市的边缘也不见方向改变。
“你们好,冒险者们。”精灵诗人拨了拨他的七弦琴,友好的微笑道。
“您好,阿斯玛塔夏先生。”斯林特尔微微鞠了个躬,其他人也点头致意,“您是在此处……?”
“只是在这一带的街上弹唱,以赚取旅费而已。”七弦琴轻柔的嗡鸣了一声,“听说昨夜银龙出现在了城市里,你们听说了吗?可惜我当时并不在场。”
“您若是指银发银眼的女子,我们昨夜确实与之偶遇。”
“唔……她与传说相似么?”
“该说是名气质典雅高贵的女性,我们接触时间很短,无法得知更多的细节。”
“如此……我还听说,银龙已经离开此处,去往帕兰恩参加银龙祭。”
冒险者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银龙祭?”
“你们不知道吗?像你们这样的旅行者,在这种时候来这里,大多是为了参加这个祭典。”精灵诗人的目光从旅者们茫然的脸上扫了过去,“大约在一周后,诸多手工艺人会带着以银龙伊莱恩为主题创作的作品聚集在帕兰恩,龙公将对这些作品进行评审,将最优美的一件递交至龙沉睡的地方,其他的则作为装饰王宫的艺术品。”
“那这岂不是……”陆仁愕然,被几乎要猜到他想说什么的诗人一肘捅得说不出话来。
“从此处出发前往帕兰恩大约要多久?”诗人飞速的引开话题。
“大约要三五天。"阿斯玛塔夏似乎是料到了他们的问题,“若是你们打算前去,我正巧有认识的商队也将出发前往,你们可以同行。”
“有劳了。”斯林特尔咳嗽了一声,又踩住了陆仁的脚。
---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佣兵悄声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已经与阿斯玛塔夏介绍的商队会合,正在前往帕兰恩的路上。
“因为……嘴里吐不出象牙。”诗人的声音小到可以从针眼里穿过,她在一片巴掌大的纸上用看着比她声音更小的字整理着关于银龙祭的备忘录,饶是陆仁五感敏锐,也是没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在他们身后,身上遍布着鳞片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把陆仁接下来的问话打了回去。反正他对此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有什么看法?”诗人默默念诵着小纸片上整理的文字,在篝火的暗光下那简直就是无法辨认的一团团墨渍。
“什么什么看法?大型痴汉会?”
佣兵就算是不转头去看也能猜想到女孩儿脸上的神情。他抬起头,正撞上里德笑的再也忍不住即将崩溃的表情。
“挺有商业头脑的。”里德花了半分钟平复心情,“这个大型……痴汉会,挺能促进经济发展的。”说完他笑得后仰着倒了下去,一下子就离开了篝火的照明范围。佣兵痛恨此刻自己的听力灵敏的就像是树顶上最细嫩的枝条,盗贼失去控制的闷笑一点不落的塞进了他的耳朵。
“我说龙公。”诗人一扬手,把写完的备忘录丢进了火里,“据商人们所说,龙公是个中规中矩,相当平庸的执政者。”
“有银龙坐镇,执政者也不需要太有能力。”佣兵耸了耸肩,把刚刚从他耳边飞过的虫子抓住了丢进火里,听得啪的一声爆响,
“一个平庸的执政者会成为扭曲的源头吗?”
“要不就是他作为傀儡被人操控,要不就是中规中矩就是他所展现出来的假象。”
诗人用一根长树枝捅了捅篝火:“要不就是银龙……”
“有人。”佣兵和盗贼同时低语,里德一直没有起身,此刻更是借着黑暗移动,前去唤醒克鲁鲁和萨米尔。陆仁接过诗人手里的长树枝拨弄着篝火。德鲁伊睡眼惺忪的走出临时帐篷,与盗贼一同朝着响动来源走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搭伴去感受自然的召唤呢。”诗人看着篝火。
“知道的以为他们要搭伴去解决生理问题?”陆仁犹如神助的接下话头。
“敌袭!”
陆仁手中的长树枝一挑,将篝火挑的如同爆发般散开。整个营地瞬间变得异常明亮,陆仁手中的长树枝犹如刀剑一般——那确实是他的长刀,刀身上炽烈燃烧着如魂魄般的火光!
四
现场弥漫着悲苦。遮盖在混乱与斗殴上的是一股陈年美酒特有的香气,冒险者们各自拾掇着,气氛沉默又肃穆,可以配得上颤抖的小提琴和低沉叙事的男中音。在夜色中,盗贼本身的存在是难以辨认的,而佣兵只是坐在一边,抱着他的长刀一遍遍的擦拭。浅色头发的德鲁伊抛接着什么东西,只见得暗沉的银色上上下下。
诗人又回收了枝短箭,花了五分钟把小弩重新背上而不至于磕碰到自己的琴。克鲁鲁不知身在何方,在吉泽尔已经不在的时刻,队伍里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法师。商队的人在不远处清点损失,而沉默者本身的损失几乎是无法被清点的。
“所以现在怎么说?”里德低声咕哝了一句,恰好能被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收拾遗体,然后继续守夜和休息。”陆仁道,“如果谁有更好的建议现在就提出来。”
德鲁伊一把接住了那个反着银光的小玩意儿,举高双手表示自己无意发表任何意见。现今唯一的法师犹如死魂灵般阴沉的从树木的投影中现出身形,与盗贼耳语两句,比树叶下落的声音还要低微。
这儿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宁静。
原本诗人是不掺和这种事情的,没有武力值的女孩儿从来不守夜,但还是抵不过她是个夜猫子的事实。
黑乎乎的堆积在地面上的东西看不出什么轮廓,女孩儿干净白暂的双手抓住短箭,找地方把上面的污秽擦去。她脚下踩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人,却缺失了很多部分,沾满了泥土和燃烧过后的黑色碎屑。女孩儿从残缺不全的眼窝里拔出又一枝短箭,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平静还是愤怒。
“你看上去到是更加习惯这种事情了。”佣兵的刀上微微亮了一下,把什么东西灼烧蒸发了: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
“下次想明白了自己想说什么再和我说话。”灰发女孩儿直起身子,用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一片衣物把回收来的完整箭枝擦了个干净。
“咳。”陆仁重新把刀佩好,“斯——”
诗人的眼神忽然凶暴起来,简直能吓退一队狮鹫,“我说我瞄准的是膝盖,但他们的眼珠子都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信吗?对时间与空间之外的异形起誓,吉泽尔·斯普林真的是——生病留在了无名之城,而不是被我缝进了练准头的靶子里或者是别的什么。”
“——林特尔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开这种玩笑了。”陆仁又急又快的把整句话倒了出来,犹如从来没有被打断过。若是放在往常,诗人无疑会就陆仁居然会开玩笑这点鼓掌。
“我觉得她对自己太过严苛了。”萨米尔俯下身子与陆仁耳语道,“没有人员损失,财物的损失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虽然的确是可惜了那桶好酒。”
陆仁深以为然,却只是不计可否的晃动了一下脑袋。
待到斯林特尔不那么像一条愤怒的毒蛇嘶嘶作响的时候,萨米尔看起来已经从商队那里得到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事情:她错过了全部。
接下来几天的路途都几近平安无事,而诗人越发的生自己的气。为此,她火烧、牙咬、水淹、弯折和捶打那枚徽记,好似一切悲剧都是它造成的。
五
商队和冒险者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值将夜未夜之时。集市上熙熙攘攘,充满了人、货摊与某种不知名的动物拉的车。显然是因为筹备中的银龙祭,到处都有打扫和修缮的痕迹。收取了报酬之后,沉默者们与商队告别,然后就不得不呆立在一块块相互连接重叠的浅色篷布下,被来来去去的人流推挤。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被往来的人吓到之后,一行人找了个人看上去相对较少的甜汤铺子,坐下来享受难得的悠闲。
“不如就休息那么一晚上吧,不急着去调查碎片的事情。”陆仁皱着眉盯着每人一份的招牌甜汤,用勺子大力的搅着,“就当放个假。”
萨米尔赞同的哼了声,用勺子捞起汤里的圆团子;这黑乎乎的东西刚一离开汤就开始尖细的叫喊起来,同时生出五条纤长的腿儿,顺着勺柄向上爬。
“WEEEEEEEEEEEEEE——”
“恶。”里德看着德鲁伊甩掉那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把一勺子甜汤又倒回碗里,“也好,趁上这次银龙祭,大家放松一下也不错。”
“老板,我的汤里面有点东西,请……给我换一下。”德鲁伊异常自然的举起手。
"我没想到我们会现在到达,如果更早或是更晚,那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陆仁用勺子虐待着食物,“还有别的选项吗?”
诗人捏住了从汤里逃出来的东西,塞进口中嚼了下,表情像是刚刚被告知咬了一口的派已经精准的过期了三百二十年。里德把勺子举起又重复了遍放下去的动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是什么东西???”
德鲁伊开始和店主争辩有关于一个活动着的尖叫虫子是否能被成为“特色餐点”,却被“WEEEEEEEEEEEE——”的尖叫打扰到记不住这个什么什么蟹的全称,而店主拒绝对此作出妥协。
陆仁把汤推得更远了。
“好吧,那我们放假……一晚上。”他脸上的表情冷硬到了仿佛在谈论杀人计划的地步,“解散。”
诗人发出了一阵被噎住的可怜声响。她发现克鲁鲁将甜汤全部喝完了。
---
“嘿,斯林特尔。”
诗人抬起头来,她刚才花了大半个小时来凝视杯中的残酒,企图从酒渣中阅读未来。
“你果然在酒馆里。”萨米尔把桌上的空酒杯和杂物扫到一旁,“你在这儿干嘛?我是不是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喝酒,是的。”
“我以为你会……你会……算了。”他无谓的挥了挥手,“当我没说过。”
“你来找我可不会是为了喝酒,有什么事?”诗人把鱼干里杏仁的碎片统统挑出来,在桌上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肯定也不是找我出去逛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
“被你看穿了。”德鲁伊把桌上的灯挪得更远了一些,“我还以为逛街是大部分女孩子的天性。”
“很显然,要么我是少部分,要么我不是女性。你选一个吧。”
“那我两个都不选。”德鲁伊冲着端上一壶无酒精饮料的女孩笑了,“你觉得可能是卫队的人伪装成强盗吗?”
“为什么你今天总是问一些自己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诗人无聊的撑着头,用指尖把小鱼干碾成小团的碎肉,“有时间自尽没时间把徽记丢进河里?要么就是脑子太瘦。”
德鲁伊在脑中梳理了一下情报,把关于酒的事情丢进写着“不可触摸”的筐子里。“十几年前这个国家曾经被侵略过,有传言说现在依旧国库亏空,所以抢劫商队……嘁。”他做了个鬼脸,把饮料里的腌果子倒进嘴里。
“哇,我还以为银龙每次都会未卜先知的醒来,从即将到来的危机中拯救她的国家呢。”诗人语调平板,引起周围人愤怒的瞪视,她不得不放低了音量,免得半途被人拖出去暴打一顿,“这次说国家将乱,她便苏醒,上次却打得国库亏空才出手反击?”
“这整个国家的人都……是……银龙的……ch……”德鲁伊越说越小声,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没什么。”
“会不会有人冒充银龙?”
“之前也这么问过商队的人,他们说曾经有过,但很快就被拆穿了。毕竟龙和龙的力量本身就非常难于冒充。”
“那……”诗人把浅色的小鱼干在桌上排列着,似乎是想要拼出一个龙形。
“如果有龙冒充的话?不知道,没人知道。”萨米尔很快的接过话,“听说当时的龙公和一部分将领是见过她的,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描述了不同场合的银龙,也有不少以此为题的浪漫小说。”
不知道是不是昏暗的灯光带给了德鲁伊错觉,在他说完浪漫小说四个字的时候,斯林特尔看上去更加萎靡了。
“现在的龙公没有见过银龙?”
“没有。经历上一场战争的应该是他的父亲。”
一只全身雪白到几乎为银色的猫跳到了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把脸埋进了诗人精心摆弄了的小鱼干里,原本就似是而非的龙形被猫带刺的舌头扰乱,伴随着细微的咀嚼声。
“上次遇到的那个诗人说故事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银龙本身。”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很多,比如故意到嚣张的栽赃嫁祸,阴谋论和世界的黑暗,但没一个有用的。你呢?”
萨米尔把空空的双手摊在桌上。过了几秒,他站起身。
他看着诗人身边的空酒杯,从今日获得的酬劳里挑出几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
“那算是我们一起赚的钱,我可没就此欠你什么。”蓬松的猫已经舒舒服服的窝在诗人的膝上,又让她看上去缩小了整整一圈。
六
诗人站在门廊上,手里提着五人份的早餐,皆是写具有当地特色的小食。夜鸦抓着她的肩头,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
“那是什么?”陆仁张大了口,仿佛见到了屋顶上的雪变成了芥末味的糖果。他狐疑的四下张望着。
“早饭,所有人的份。”斯林特尔把手上的东西举高,咳嗽了一声。
里德打着哈欠把自己的头发揉的更乱,把陆仁拨到一旁,“你还堵在这里干嘛?听说有早饭吃,那可真是——”他接下来的话变成了嗫嚅。德鲁伊的脸出现在所有人的上方,所以他并没有费心去挪开严严实实堵在门口的两人。
“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啊,斯林特尔小姐。”萨米尔的声音遥远的传来,他瞪着诗人的头发。
“这是暂时的。”女孩儿在每个人闭不上的口里都塞上一个点缀着果仁的褐色点心,“再过个半天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陆仁隔着他的早饭继续发问,“你到底吃了什么还是怎么样?”
诗人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但火红又蓬松的头发削弱了效果,“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凯尔派提神剂,打赌打输了,两滴,副作用据称是‘让脑袋着火’。我以为它只是打个比方。”
在场的所有人提醒自己不要去思考这种药剂和真正的凯尔派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现在的这种情况也算是打了个比方。”德鲁伊提醒道,他已经吃完了那个小点心,正看着诗人手里剩下的部分。
“克鲁鲁呢?他还活着吗?”
“大概。”里德动了一下脑袋,显然是想到了昨晚上的那道甜汤。陆仁拖着步子走开了,梦游似的吃着他的早饭。盗贼则充满怀疑的打开装着食物的袋子,朝里瞅着:“这里没有那什么什么蟹吧?”
“没有。”诗人飞快的答道,为自己仍站在原地而感到焦虑。那些提神剂有用得过头了。“有巨蜗牛、蝾螈尾、尖叫莴苣和鱼人。”
陆仁闻言将一串烤的金黄的肉类放了回去。
“开玩笑的,都是些正常的食物。”诗人从口袋底部掏出一瓶饮料,“萨米尔你要的那种果子露已经没有了,这是他们的另外一种特色果子露——”她咬字很重的强调了特色二字。
浅绿色的饮料里漂着一些圆形的小浆果,德鲁伊接了过来,没等他看上个一秒,细弱的尖叫就从饮料瓶子里漏了出来。
“——他们说里面的果子看到陌生人的时候会尖叫。很好喝的,我也喝了一杯。”诗人伸手揪掉了塞子,称得上声波武器的尖叫从瓶口内挤出来,重重的打在刚睡醒的众人脸上。“我觉得可能是它一下子见的陌生人有点多了。害羞的默托里尔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