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岛龙也把车停在楼背面,自己先绕车查看一圈,才挥手示意所有人可以下来了。然而六座车的后两排没什么动静。有人从里侧敲窗玻璃,他拉开车门,北嶋久生挂在座位上,看起来脑浆已经晃匀,但还是试图宽慰搭档兼前辈。
“我知道没办法,后、后面追兵比较乱嘛。”他话没说完,干呕一声,“……就是,沢岛,你开得还是一如既往地快。”
沢岛露出“那确实没办法”的表情。
“但好在半路上我们就把他们都甩掉了。”林朝看起来已经喘过气了。他从后排探出身,下车后又转身把妹妹牵出来,没拉着对方的那只手就虚垫在她头上,不让她磕到头。而林旭似乎也找回了作为可爱女主播“猫砰”的形象——一部分,但至少半小时前那种能把人盯得发毛的眼神似乎不见了。下车之前,她还不忘捧着罗瑞·菲兹杰尔德的脸,狠揉了一把他乱翘着的头发。
这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只是一个工作状态和平时状态差别比较大的人。沢岛想,但在凶杀课干久了,就知道没有什么人是可以貌相的。他此前眼见的东西是确实的,林旭应该不只简单是个靠撒娇让男观众打赏的小女孩,就像她哥哥,此时正问妹妹有没有不舒服的林朝,已经上过警局协查通报系统好几次,大概也不只是个平凡教书匠吧。
保持一点距离,沢岛靠在车门上,看罗莎琳德和罗瑞用手语比比划划,后者脑顶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看起来仍然有点惊魂未定,但从罗莎琳德点头时的神情来看,他是言之有物,没辜负情报商的名头的。沢岛和北嶋之所以认识他也是因为这个,罗瑞说,有人看到和他们追查的连环杀人犯身形相似的人常在“乔木”附近出没。
就这样巧,他们原本计划今晚先在乔木俱乐部周围盯梢,不曾想查着杀人犯,就会一路查进杀戮日。沢岛猜测,刚刚在俱乐部里,罗瑞会被当作猎物拍卖,也是因为他这个身份,或许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良辰吉日,干脆合法灭口。他们踏进俱乐部的赌场时,就看见金发的小伙子被揪着辫子拖到小舞台上。主持人介绍,这是一位“大嘴巴”,一边说一边钳住他的舌头,把上面的舌钉往外扯。“看看你,之后应该再也没有嚼舌根的机会了,是不是?”
沢岛耳朵里是罗瑞呜呜的挣扎声,脑中在迅速权衡利弊。一方面,罗瑞虽然只是他们临时的情报来源,但在瑟伯林,他们也没有别的线人,杀戮日过去后,他们仍然是在追查嫌犯的警察,信息源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而另一方面——沢岛克制住自己,不要有什么表情——他罪不至死。
用什么方法能把人在这种场合下带走呢?他转头看看,北嶋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而这时,他看见一个戴主播徽章的年轻女生戳了戳她旁边穿白西装的高个子女人,那女人就点点头,平静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主持人面前一步的位置站定,年轻女生举着手机,把她框进取景框里。
白西装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便签本,亮给主持人。主持人挑起一条眉毛,一边看一边念。“‘这个人我要了……但现在带钱出来不安全……之后给你’?操?你说什么鬼话呢?”
白西装女人显然懂得读唇。她眨了眨眼,然后点点头,无声地张嘴。“确实。”
然后她一直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直接抡起消防斧砍了过去。主持人本能地一屁股向后坐倒,斧刃卡进装饰柱里。俱乐部的打手吼了一声,试图制住她,却被她一斧背敲在太阳穴上。局面似乎要变得混乱起来,沢岛的手摸上外套下的手枪,准备看情况是直接趁乱抢人还是暗中辅助这个程咬金,但后台里突然出来了个人,吼叫着让所有人都他妈的停下。
1.写完了,存在相当多的个人脑补/杜撰
2.大概率有没校对出来的错别字和语病
重生日
一、
梅森将中午吃剩的披萨从微波炉里捞出来,椅子一扭便把自己推回了办公桌前。他的调查工作才起了个头,现在只觉得结案遥遥无期。也许是因为临近杀戮日,近期局里的大小案件络绎不绝,除了手里的连环爆炸案,他还不得不分一些精力在其他事上。托这些管不住自己的家伙的福,这几天他很少能在晚上七点前离开警局——不过今天,再有一会儿他就可以放下手头的所有,回到早早准备好的地下室里,和他的家人们度过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了。在瑟柏林住得久了,梅森也逐渐习惯了这里的杀戮日。他并非本地人,也曾碰巧在这个日子里被外派到其他城市几次。尽管政策一致,不过在各地落实下来仍会有细节上的不同:瑟柏林的杀戮日与当地糟糕的气候环境如出一辙,第二天清晨的光景总如飓风过境,光是收拾残局就令各机构头疼不已;塞格敦则相较而言和缓几分,不过几年前曾有人真做到了借机暗杀一名政要,当时也算闹得满城风雨;依靠旅游业为主要收入的圣卢雷倒是将杀戮日也纳入了当地特色,甚至向外大肆宣传,俨然已将这犯罪自由的十二小时比作背带裤耗子乐园的万圣主题夜——现在那地方连机票钱都涨价了;而萨雷里,在三年前的叛军活动后反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变得一团糟,并且至今也没见到主谋落网的消息。总而言之,美国各地区都有诞生于当地氛围的独特的杀戮日,梅森将之称为风土人情的一种。
他一边大口啃咬自己的晚餐,一边打量起四周。大部分同僚早已没有了继续工作的打算,他们说说笑笑,调侃着明天消防局的家伙们又可以忙上一阵。梅森也早已经习惯了在杀戮日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后,去一一确认究竟少掉了哪几张熟面孔。在杀戮日的概念尚未完全植根于美国人民的脑中时,梅森也认为它是新奇而又有趣的。彼时他还是个学生,冲动、爱好猎奇,同时不谙世事。人们只要把脸遮上便可以四处打砸一整晚,天亮前什么都不用考虑,事后也无需对自己犯下的任何一桩暴行负责。他也曾把这十二个小时当成国家特赦的狂欢节,可现在他只想利用自己对当地环境的了解,找个安全的地方闭门不出。毕竟他已经得到了体面的工作,结了婚有了儿女,也知道了死在杀戮日的家伙得不到保险公司的赔付。
他随意地抓起离自己最近的文件翻了几翻,发觉手里这名调查对象的档案记录自己都快倒背如流了,他那调查小组的组长坚持认为这家伙大抵就是最终他们需要逮捕的目标——事实上对方已经暗地里将其看作嫌疑人,只可惜缺少关键性的证据。在所有人包括梅森的眼里,组长素来是讲客观事实的实务派,直觉这样的词语绝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行动方针里。梅森到现在也没明白文档里的哪句话哪条线索令对方戒备到一反常态的程度。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查案子呢。”他正考虑着等天亮后究竟是进一步去调查还是提议彻底换个方向来切入这桩案子时,身边响起了同事安德鲁的招呼。
“装模作样而已,也好打发时间。”梅森放下文件,印有调查经过的材料上多出了一块明显的油斑。“重要的资料我已经全部锁上了。去年戴面具的小混球们冲进来一通砸,还点着了我的电脑机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顿教训。”
他的话令自己的同事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杀戮日嘛,没办法。你看看别人,演都不演一下。”安德鲁说着大大咧咧地凑了过来,查看起他摊在桌上的档案。“这亚洲人上周是不是已经查过了?”
“是,可惜没结果。虽然组长对最开始的笔录嗤之以鼻,总盘算着把他带来审,但现在也还没找到机会。”他个人对这名叫林朝的高中教师兴趣不大,之所以将其列为连环爆炸案的调查对象,也是因为在最近一次事件发生前,案发场所的摄像头曾拍到过其身影,那个地点不在林朝工作或者日常生活的行动路线上,甚至不在瑟柏林,这导致他的名字在爆炸发生后便被列入了可疑人员名单。不过事实上梅森没花太大功夫就查到了原因。“他的妹妹近两年都在到处旅行拍视频,那天他给人架相机去了。虽然频道里没露过面,但基本上能确认他就是视频里一直提到的摄影师——那个妹妹以前是家里蹲,压根没有其他人际。我找网络信息科那边查了她上传的影像和拍摄路线,出行记录和社交软件也看了,没什么异常。和爆炸案发生的轨迹也不一致。”
“这样啊……那你手头还有别的突破口吗?”见梅森摇头,安德鲁不由得耸耸肩,“这几年每当查案毫无进展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想,与其像这样大费周章地到处找,倒不如找个今晚这样的机会候着——比方说你正在找的犯人,一年内能在各地政府大楼附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也不会缺席杀戮日吧。”
“谁没这么想过呢?但仰仗杀戮日还是算了,一来犯人如果真死在今晚会导致我写不了结案陈词,二来我怕想等的人没等到,反而先一步被无关紧要的家伙一枪打死。”哪怕是最怀疑林朝的自己的上司,都从大前天起一口气申请了五天带薪休假,不知道跑哪里避世去了。
安德鲁哑然失笑,也对手里的材料失了兴趣,转而一屁股坐下,边打着呵欠边掏出手机,顺着梅森刚才所说的内容打开视频网站。“你说得有理,话说回来他妹妹叫什么来着?”
“我想想……林旭?反正怪难念的。”
“不是指姓名,刚才不是提到她在做视频博主吗?我看看她频道。”安德鲁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慢吞吞地翻找起来。“反对杀戮日的呼声越来越高,外面不是还搞起游行来了?所以今年上面的大人物好像请了不少线上线下的主播和媒体人,用来挽回大家对这个活动的热情……对了我想起来了,就这个,正好在播呢。”
他说着将手机架到桌上,屏幕里打扮光鲜的网络女主播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正在将镜头转向中央区的街巷。
“猫猫身后的?稍等一下哦……是今天的游行队伍!是反对举办杀戮日的善良的人们!”她以活泼可爱的语调回答着直播间的留言,NFFA配给的主播徽章被她装饰在了胸口最显眼的大蝴蝶结上。“虽然是为了宣传杀戮日来的,但是猫猫很敬佩他们崇尚和平的内心……是在担心猫猫的人身安全吗?谢谢你们!好开心!不过没有关系,除了这个代表不可被攻击的漂亮徽章,猫猫还找到了非常可靠的保镖哦!”
她短暂地离开了画面中心,不多时便挽着一名高个青年回到镜头跟前,开始热情地介绍起来。梅森对林旭这种一夜间爆红的视频博主兴趣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厌烦。捏着喉咙刻意挤出来的甜美嗓音,随大流的明星同款妆容,还有假惺惺的营业笑脸,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喜欢这种流水线产品一般的自媒体博主,哪怕此前已有一个又一个同类型的频道因为主播个人作风或者团队经营不善而过气消失,但只要再重新培养一个同款出来,总有人会前赴后继地去点屏幕上的追随按钮,这使得无论是账号持有人本身还是其主页下蹦跶的关注者,就多多少少都看起来有些廉价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填饱肚子,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很难再集中下去,不知不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迫使自己盯着屏幕里的画面,却又只觉得困倦,视频窗口里的小姑娘再怎么闹腾聒噪,她的话音也逐渐变得缥缈遥远,比较清晰的反倒是身边安德鲁发出的平稳鼾声。他在“这家伙怎么不打个招呼就睡”和“我也眯个五分钟应该不碍事”的念头爬进脑门前,支起眼皮瞟了对方一眼,果然那大个子不知何时已然闭上眼睛睡得香甜。
二、
在杀戮日的规则第一次在新闻里被宣读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对这新政策将信将疑。任何人都可以无视法律、肆意破坏,不用为自己当天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听起来像愚人节整蛊。梅森记得,正因为大部分人仍习惯于恪守平日里耳熟能详的法规,所以首次的杀戮日远不如现在这般热闹。当年他原本只是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尽管学校因此正式宣布了提早放学,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个日子,一边理所当然地想着“总不能说能杀人就去杀人”一边打算复习一下应对下个月的期末考——直到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令他忍不住凑到窗边去看。结果他才探出半个脑袋,便看到马路中央对峙着的两人其中之一掏出手枪,对着另一方扣下扳机。十几岁的年轻人尚不如现在这般警觉敏锐,他就这么呆愣着听火药炸响,在耳畔留下嗡嗡的蜂鸣,而比起前者,中枪者惨叫着倒在血泊中带来的冲击反倒没有那么强烈了。他过了好几日才开始在回忆起这件事时感觉到想要呕吐。
那一夜他们家因为在社区中尚可的风评与尚且仁慈和善的邻里而平安迎来了次日七点的闹钟声。第一次死在杀戮日的家伙多是被寻仇,或者被卷入冲突——如果不提那些头戴面具的人们的话。他们肆意地在街上射杀路人,打砸设施,肩扛武器笑着唱着,脚踩尸体穿过街巷。除了梅森亲眼所见的那场凶杀之外,那些人便是他当夜最大的恐惧源头。梅森直到现在也认为,那次一定有NFFA的人亲自混入其中,以推动被分发了特权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温良国民。在太阳升起后,虽然人们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各自的生活,政府也真的如他们颁布法令时所说没有追究那十二个小时里的任何一桩凶杀案,但梅森却后知后觉地开始疑神疑鬼,认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手上已经染了血。
只要钥匙被送到了手里,那开门就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毕竟就连他的父母,也在两年后的杀戮日里因为无关紧要的争执而在厨房用水果刀互相捅烂了对方的腹部和喉咙。他不愿意去细想他们其中某一人是否在这之前曾像在期盼节日一样期盼过这一天,不过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理也逐渐在一次又一次的狂欢中被抚平了。为了打发短时间的手忙脚乱后逐渐清冷下来的生活,他开始戴上面具,结交朋友,成为这个节日的一部分。
在这段日子里,他的生活被分成了杀戮日和杀戮日之外的三百六十四日。曾有一段时间各大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招募杀戮日通过的动态——他们大多只在当日以面具示人,虽然后来因为“存在杀戮日外实施犯罪的风险”而被国家禁止了,但只要有心,人们总有办法在数据空间的某个角落相聚。曾与梅森关系最好的杀戮日伙伴是克里夫和法比安,打一整个假期的零工,用攒下的钱买来枪支,再自己做几个捡漏的燃烧瓶,这便是他们一年一度的狂欢节道具。他们从不互通信息,不交换真实姓名,不会在杀戮日之外的日子碰面,所以彼时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克里夫与法比安是否和自己年龄相仿,他认为这样一来这十二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就都游离在自己人生之外,它们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毫无瓜葛。曾经看谁都是杀人犯的日子也已远去,人们需要清洗掉生活的苦痛,人类本就不应有束缚——直到那一天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他记得那天的杀戮日临近尾声,隐约还能从微亮的天空中看到浅浅一轮月,他收拾好工具打算原地解散队伍,却突然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他转过身,约莫十岁出头的孩童正匍匐在自己脚边,梅森从服装和发型上辨别不出男女,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不久前一定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这孩子的外套上全都是飞溅上去略微有些干涸的血液,不知来源于谁。他不想管闲事,反过来也对伤害小孩子这种事毫无兴趣,只是往远处退了几步,准备按照原计划就这么与克里夫和法比安打个招呼道别。
“等等,离七点还有些时间吧?”然而此时克里夫却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往自己衣兜里掏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走到对方跟前。那孩子才缓过神来重新起身,见到克里夫的模样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重新迈腿奔逃。小孩子大抵原本就已经受了刺激,一路踉踉跄跄步履不稳,克里夫只是简单地抬腿绊了一下,对方便吃痛重新摔倒在地。“和家人走散了?不对,这种时候应该问,你还有家人吗?”面对克里夫的提问,对方沉默着连连往后挪动自己的身体,疼痛与恐惧好像已经令其丧失了重新起身的力气。为了避免天亮后带来麻烦,克里夫也和梅森一样提前收起了枪支之类的武器,现在他从身上找到的是一枚打火机,而这时法比安也跟了上来,克里夫吹了一声口哨,将手里的东西朝法比安丢了出去。
被二人当作猎物的孩童意识到了自己将要遭受什么,在火柴落到外套上的瞬间忽然支起身体,动作轻盈得像此前的狼狈都是装模作样。她——由于起身时她的五官从刘海下露了出来,这才使梅森意识到那是个小女孩,她一把拽住由于弯腰点火而离自己最近的法比安,甚至险些直接掀开法比安的面具。“这小鬼!”法比安骂了一声,把她踢往远处。火苗很快从她后背升腾而起,这下她终于站不起来了。“她刚才是不是想把我一起点了?”
梅森的位置离他们有些远,明明她抬头只有短短一瞬,可他觉得那孩子隔着面具仍然看到了他们的脸。他喊了一声,可他的伙伴们却好像找到了乐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打算制止的自己。哪怕是这种日子自己也没打算虐杀儿童——不对,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杀戮日的豁免权,无论长幼——这两种念头在他的脑海内交织缠绕,令他很不是滋味,他只能偷偷掏出自己的手机,把时间设置往前推了几分钟,接着将闹钟铃声调到最大——
宣告狂欢终结的报时提前地在他们身处的小巷内响了起来。“啧,真不是时候。”克里夫麻利地从这场小小的火灾中抽身而出,“再不走就麻烦了。”他将头上的面具重新扶正,喊上法比安和梅森示意赶紧离开。
“好像她还有一口气的样子,”法比安一边逃跑一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运气好的话大概还有救吧?两条马路开外就有家医院。要换作我,我就赶紧搞点动静出来好让路过的人可怜可怜。”
“……也是,她安静得像个哑巴。不过有什么必要呢,成了那样以后的人生可不好受。”克里夫的声音即便被面具遮挡了也听起来十分轻快:“明天开始就要在地狱生活喽。”
“就是啊,未来的日子那么长。”
法比安附和完,还不忘拍拍身上的灰,和克里夫一起笑出声来。梅森听着他们相互调侃,回想着方才那团滚烫又悄无声息的火,突然觉得自己没了兴致——对包里的武器,对眼前的同伴,对杀戮日。那孩子在他们离开前,冒着被熏坏眼睛的风险睁眼往自己的方向看了许久许久,想必在克里夫与法比安口中或许很长的日子里,对方都会被今天的遭遇萦绕。在父母死后他也曾短暂地感受到困扰,但那也仅仅止步于生活支出无人兜底,家中冷冷清清这种程度,他觉察到了自己不曾受困于与人的牵绊,但也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归根结底自己为什么要加入进来?为了宣告我已自由?那为什么还不得不套着假面?他足够自私,缺乏同情,却比身边的人们少了一点点恶意。
“刚才那样的事情,明年就不要再做了。”他终于忍不住朝同伴们抱怨了一句,“折磨小孩没什么意思。”
“这叫平等,不明白吗。”法比安倒是回答得爽朗,“抢银行时给别人脑袋开瓢的人就别计较这么多了——话说回来从刚才起你就老实得要命,不会真看到小东西就舍不得下手吧。”
“倒也没有……”
直到三人分道扬镳,梅森都没再说太多话。回家以后他就找了把锤子,把自己的面具砸得稀碎。他素来觉得只要天亮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但这次他一时冲动叫停了一场惨剧,被留下来的东西会不会顺着这个夜晚延伸出来,渗透进每一年中剩余的三百多天内。他逐渐感到后怕,开始担心将来:对方是否真的瞧见了他们中某一人的模样,又是否在未来某一天上门寻仇?如法比安所说,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是否能漫长到愈合伤痕,是否漫长到放下怨恨?这些他都无从得知,他唯一比较明确的,就是这种暧昧模糊比起制止更像是逃避的行为大抵得不到原谅。
三、
他也是几个月前才久违地再次见了见曾经的同伴们。他不知道克里夫和法比安用了什么方法查到了自己的身份,但当看到他们各自拎着当年的面具站在自己跟前,梅森就知道那些远去已久的日子找了回来,哪怕来到了远离故乡的瑟柏林。“如果缺钱,你们可以随意挑个银行或者古董店去抢;如果只是念旧——我已经对杀戮日没什么兴趣了,人的爱好是会变的。”
他避开了所有日常里熟识的人们,接受了这个小聚的邀约。在他想着法子表明了自己没有意愿重新在晚上戴着面具扮演暴徒后,克里夫却笑笑制止了他继续把各式各样的借口说下去。“我想要一些武器,以往杀戮日不给带上街的那种。”他的语气仍旧和年轻时候那样轻佻,“每年只用店里那些东西的话,总有一天乐子会到头的不是?我保证不在其他的日子里拿出来,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行个方便呗?”
梅森知道他们想要军用的东西,以前聊天的时候克里夫便透露过自己的亲戚开枪械店,他向来对这些装备很感兴趣。梅森评估了一下杀戮日后的重建,误伤官员的可能性,还有事后万一对方被捕自己反过来承担后果的可能性,他脸色难看地拒绝了对方。
“好吧,我劝过克里夫,我就知道会被拒绝的——今年准备仓促,明年我们会在调查好您太太的交班时间后再来找您,来日方长嘛。”在分别的时候,法比安这么提了一句。这家伙倒是礼貌了不少,只是把恶心人的能力换了个方式发挥。
梅森杵在原地,那句来日方长像是一句咒语,令他头晕目眩,同时过去的回忆却在自己眼前越发清晰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得到现在工作正是自己已经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的证明,现在却发现该找上门的不管自己躲得多远都逃不掉。他琢磨起下次调任去其他城市的可能性,又回忆了一下自己和妻子的存款是否还够再搬一次家。未来在等着他的明显是无尽的麻烦事———重新找一副面具,借不久后的杀戮日解决掉他们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但梅森却发现自己也没有这种程度的冲动。他只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尽可能维持住平时的状态,不时地想起那所谓的来日方长。这句咒语陪伴他回到家里,回到警局,随他去往每一个他打算前往的地方,直到杀戮日当天——
直到他被疼痛惊醒。
梅森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反绑在了木质座椅上,痛觉就是从身后的手腕上传来的。然而与被禁锢的双手相比,他的腿上却没有施加任何措施——他本以为是这样的,可当他尝试着挪一下身体的时候,却惊悚地发现这两条腿变成了装饰,他无法驱使它们往任何方向行进一分一毫。明明没有任何伤口——与其说没有伤口,不如说连丁点儿痛觉他都没感受到;与其说没有痛觉,不如说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这双腿的存在,只能从视觉上确认它们还没有脱离自己的身体。
方才那些个窜入梦境的回忆片刻间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恐惧令他下意识地大喊出声,却又很快住了口。他的嘴也没有被封上,这反而令他心里暗叫不妙。这说明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就是做足了隔音措施的封闭场所,至少把他绑架过来的人压根不担心自己在这里闹出动静。话说回来,对方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带过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在睡着前自己还坐在局里的办公桌前啊。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感觉与其说这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更像是街边那种租来当仓库的集装箱。狭小逼仄,昏暗无光,除了自己坐着的椅子和对面的一张小桌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就没有其他家具了。小桌上摆着一台没有通电的显示屏,他勉强从里面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倒影。他打量着这所牢笼,直到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响,以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意外地发现来人的脸自己倒是不陌生,不久之前自己还在看对方的档案。林朝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边提着一个他平日里出门会带着的公文包,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他看了梅森一眼,一句话都没说,似乎早就预料到警员会在这个时间苏醒了。
“你果然是爆炸案的凶手。”梅森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仍保持着冷静。他顾不上思考为何自己会在睡了一觉后被带到此处——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间!他满心抱怨,他的手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身边也没有其他能够报时的仪器。只要过了七点,哪怕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追查的罪犯,哪怕对方当场把自己杀死,自己的死亡也没办法令他罪加一等。
“我不是。我只是受人委托把你带过来。”林朝却看起来对他兴趣缺缺,自顾自地将梅森一旁的显示屏接上电源,又借着屏幕里亮起来的光打开了自己手提包,将其平铺在桌上。“我们想借用你一点时间——有个人想要见你。”
他说完调试了一下信号接口。一张同样十分熟悉的甜美脸庞重新出现在了梅森跟前,仍带着留有三分刻意的营业式微笑。不久前梅森还在和同事看她的反杀戮日游行直播。
“她不是你的妹妹吗……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哎呀,你果然已经调查过了。”出乎意料地,屏幕里的女性突然开口回应了梅森。这使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警员被吓了一跳。“猫猫也不能连着好几个小时都直播游行呀,那是职业记者的工作啦,所以现在是互动连线——警察先生和猫猫的小游戏时间!”
他意识到林旭就是在和自己对话,这并不是早前的直播节目,这对兄妹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自己或者其他人在调查时遗留了痕迹?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每年最混乱血腥的夜晚果然已经开始了。
“别纠结啦,因为这次收到了政府的邀请,猫猫想着机会难得,所以挑了一位经常收看猫砰频道的幸运嘉宾来一起玩。”林旭笑着说道,“规则很简单:据猫猫所知,瑟柏林公安的档案系统密码长度是十位数,而同样的,你有十根手指——接下来你可以选择把那个密码一口气报给猫猫直接通关,也可以选择拒绝,不过每当拒绝报一位数,猫猫的摄影师就会挑一位你重要的家人或者朋友杀掉哦。”随着她的介绍,梅森眼前的屏幕中出现了几块小小的画面,似乎是远程连线——自己的妻儿和往日交好的同事朋友一一出现在了眼前,连几天前就申请了休假的上司,都被紧紧捆在座椅上,脑袋歪向一侧大抵是陷入了昏迷——不仅如此,他甚至看到了前些日子才找上自己的克里夫与法比安。无一例外的,所有人的手上插着针头,针头另一侧连接着小小的一袋无色液体,梅森很快就理解了这个装置的构造和作用。
果然是调查的时候出了问题,明明自己每次都确认过有没有清除痕迹……如果问题不出在警局内部,那说明猫砰的频道并非如他们调查到的那样属于个人经营,那自己面对的就是一个犯罪组织。他的上司曾经执着地把林朝定为头号嫌疑人,现在看来一定是林朝刻意地给对方留下了什么把柄。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给我放了他们!”梅森知道自己的口头反抗不可能起效,但他希望眼前的兄妹能对自己的警惕再低一些。无法行动大抵是因为被做了局部麻醉——相比刚苏醒的时候,此刻他隐隐能感觉自己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踏在地面上,在恢复行动之前,自己在他们的眼里越冲动越愚蠢越好,不然他很难找到突破口逃离。
“这可不是玩笑,这是规则,建议你好好听完。”林旭语调上扬,仿佛真的只是在宣读轻松愉快的游戏小要求那样,“刚才的话让你吓了一跳吧?不过猫猫也想过了,既然是游戏那么应该在其中多一些趣味性:如果你想做一个将原则维护到底的好警员,又不舍得重要的人因此死去,那也可以作为大家都喜欢的‘正义使者’经历一个小考验——你的每一根手指上都写好了名字,你可以选择切断它们抵消对应的人的死亡哦。”
梅森感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越发粗重,额头和后背上正在不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头发与衬衣粘在皮肤上,令他煎熬不已。他看向林朝,对方依然一副冷淡的模样,毫无与自己交流的意愿,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遥控。这一切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大费周章做了这一系列的布置,梅森不敢去赌。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直接对信息科的人下手岂不是更好?若不是为了调查这对兄妹的行踪临时申请了权限,他才不会有临时密码——
想到这里他怔住了。“你们是不是知道……”
林朝没有搭话,屏幕里的人也完全没有作答的意思。“而另一方面,如果选择轻松愉快的通关方式直接报出猫猫想要的密码,就可以成为‘模范玩家’啦!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哦——这么一想所谓的职业道德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重要了?”面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的警员,林旭却在屏幕的另一头笑得灿烂,“而且猫猫刚才想了一下,除此之外还可以给你一个新的选择:你可以用这些身边人的性命交换丰厚的奖金,每放弃一条生命,猫猫就给你一百万美金,这样如何呢?顺带一提,无论通过哪种方式,活下来的人猫猫保证他们能平安地睡到第二天早上。”
“这也太荒谬了,但凡脑筋正常谁会拿人命换钱。更何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已经彻底将对方与爆炸案的嫌犯连在了一起。“现在你们确实能得意到天亮,但之前的那些可不会一笔勾销。”
“荒谬?在颁布杀戮日规则的时候,又有谁在意过这是否荒谬?”风格素来欢快活泼的主播表情却在听到梅森的抗议后一瞬间冷了下来,又很快恢复到了平时的模样。“从一开始抱着侥幸心理寻思着不可能真的说能杀就去杀人,到现在几乎全民都享受其中……记得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以前猫猫收到过这样的私信哦,猫猫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既然猫猫这么做了,就代表不怕被抓哦……因为猫猫本就不会杀你呀!警察先生,从好处想,不管杀戮日有没有开始,不管你怎么选,下手的那个都是猫猫这一边,你不用有负担,尽情享受就好。”
怎么可能享受!梅森盯着屏幕,默默地用自己所有知晓的恶毒词汇,将与自己面对面的林旭辱骂了一通。“我不会告诉你一个字的,你想拿几根手指就拿。”他说完就看到一旁的林朝站起身来,不知何时已经夹在手指间的手术刀晃得他心烦。
“哎……你决定这样啊,那有点可惜……不过猫猫觉得你可以先从两根开始体验的。”
“随你。”他恶狠狠地说完,又咬紧牙关。如果之前对连环爆炸案的犯人的侧写没出问题,那这对疯子兄妹应该不是那种大费周章只为了找乐子摧毁人心的愉悦犯,他们有明确的目的和规则,就譬如现在。而既然制定了所谓的规则,他们应当会遵守。他做好了这双手彻底报废的准备,但首先他要确保的是家人和孩子的安全。“先把我的家人放了。”
看到自己做了回应,林朝便很利索地给自己松了绑。梅森重新动了一下腿,接着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一开始就没必要把自己捆住。他不仅无法站立,更是在绳子离开手腕的一瞬间尝试了反过来挣脱林朝的控制,但眼前这名所谓教师的力气大得离奇——明明自己尽了全力,可从结果上说,自己的手腕在他的钳制下看起来微丝未动。
不过此时此刻他倒是能看清林朝带进来的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了:手术刀、止血钳、大大小小的药剂和包扎用具。不等他多看几眼,便瞧见银光从眼前闪过,继而一份微小的力道被施加在他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上,带来一丝凉意。下一刻本属于他手掌的一部分便干脆利落地掉到了他的腿上。他怔怔地盯着变得陌生的手掌,感觉被切断的那部分皮肤骤然收紧,随即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既似火焰灼烧,又像被千万根针穿透;他发出惨叫,下意识地曲起手指,却进一步刺激了伤处,他的手指根像是被打开一道小缝的果冻碗,鲜血在肌肉和皮肤的挤压飞溅而出,落在他的胸口和地面上。“救命……啊……放过我……”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央求,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几秒钟前还考虑得十分完善的那些个职责规定,也被他一下子全部抛到了脑后,甚至有一瞬间他后悔了刚才的决定:屏幕对面沉沉睡着的女人孩子,他们真的有自己一双健全的手和健康的后半生重要吗?“我全都告诉你!剩下的全部……放过我吧……”
林朝没有表态,只是像一台输入了指令的器械那样开始给梅森的伤口止血,仿佛除了不准备放自己逃离也不会允许自己死亡以外,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以哦,”林旭看上去对他过快的变化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莞尔一笑,“猫猫也觉得这是最轻松的办法了——顺带一提,剩下的八个人一人值一百万哦,其中有你不喜欢或者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吗?”
“你……你在说什么……?”
“就是在提醒你奖励的事情啦,刚刚你激烈反驳的那个。”屏幕里的年轻女性笑意渐浓,用漂亮的指甲有节奏地轻敲起手里的主播徽章来,“猫猫可是好意——白白牺牲了两根手指,还不带一些补偿回去的话多可惜呀,猫猫又不是全挑了消失后你就活不下去的人。”
梅森意识到了她指的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格格的连线屏幕上,最终停在林旭笑眯眯的脸上。原来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人际都被她掌握透彻了,他这么想着,低下头自嘲地笑了出来。一方面林旭的调查结果并没错,另一方面她没能真正了解到自己的为人:对梅森来说,他们抓到的所有人可以被换成金钱。他对钱财没有执念,但是对人的性命也没有想要怜惜的念头,这点他在刚刚后悔用手指来保妻儿安全时已经深刻地体验到了,与曾经深夜戴着面具游走于街头的时候相比,他没有任何改变。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林旭给出了自己的答复。现在他给林旭的密码还差最初的两位,不过他认为他们哪怕用暴力破解都能在当夜获取所有想要的资料了。他不知道事后局里会不会查到信息泄露的源头,不过他计划等天亮了就去把手治一下,再回局里递辞职信,毕竟用那两个人换到的奖金足够自己一家人生活一段时间了。如果他们没有多此一举地找到自己,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平平安安地回家。
“好哦,那就拜托我们的摄影师了!”屏幕里林旭笑得灿烂,而在摄像头拍摄不到的地方,林朝不动声色地按了两下在控制器上的数字,很快对应画面中的两人便微微动了下身子——他们看似醒来,实则是在呼吸衰竭和内脏出血的作用下本能地开始痉挛。梅森看着血液从对方的口鼻中渗透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样子,感觉自己也逐渐喉头收紧,呼吸困难起来了;他的胃也像被什么东西在翻绞着,令他忍不住想把早前下肚的那几块披萨全部吐出来。
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跟前挣扎着死去,这对于任何一名美国公民来说都已然不算稀罕事,但他们在屏幕另一侧一点点七窍流血倒下的模样着实令人看着心里发毛,也许是这份死亡在林朝手里显得过于轻飘的缘故。仅用一个按钮便能决定他人的生死,这比直接向人挥刀可怕得多,没有实感,不需要犹豫,哪怕是柔弱无力的儿童都能做到。
“恭喜你!”林旭似乎早就看惯了这种场面,甚至热情地拍了几下手。“我们约定好的所有事项猫猫都会做到的,顺带一提奖金也打过去了哦,之后摄影师会把手机还给你,到时候确认一下吧。”
梅森没有说话,他还沉浸于刚才那阵微妙的感觉中,自己完全没有动手,但他们的死的确是自己造成的……说到底,如果他们没在几个月前找上门来用那段不怎么光彩的过往裹挟自己,他压根不会产生想让他们死在自己眼前的念头。
“那么杀戮日前的福利互动就到这里!这次猫猫获得了不少新的观众朋友,那么过一会猫猫给大家准备新的小礼物哦,让我们感谢警察先生的鼎力支持——”
“等一下,你?!”林旭的话令梅森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双腿才恢复基本的知觉,第一感受到的却是从大脑渗透到全身的凉意。“你刚才的那些都播出去了……”
“猫猫说了是做互动游戏的嘛。”她显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而且为了不影响你的体验,我选了全程只与警察先生沟通的沉浸式效果,猫猫本就是被请来和大家一起玩的主播呀,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玩的话,那就不是节目了,倒像是猫猫和你有什么私仇那样。”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占据了梅森的脑海,他从座椅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向眼前的屏幕。他将显示屏推倒在地,林旭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他又用没有受伤的右手一拳又一拳地锤了上去,全然不顾它马上就和另一只手一样变得鲜血淋漓。开什么玩笑!这么一来自己的所有行动都被那个频道里的人看到了!他跪在地上,痛苦地想着这些观众里是否有现在的同事,想着是否有其他相识的朋友邻里全程看着自己为了两百万指使别人杀了两个毫无抵抗力的人质,想着将来是否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自己的样子,自己又该怎么去解释。他颤抖着抬头看向林朝,猛然想起今夜是杀戮日——对,这种日子没有人需要对自己的行动负上责任,哪怕露脸杀了人,露脸报出了绝不能泄露出来的机密,那也全是这对疯子兄妹害的不是吗,谁不惧怕死亡呢?
在他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林朝注意到了投向自己的视线,他走到梅森身边淡然将其扶起,甚至贴心地承担了梅森大部分的重量。“感谢配合,我按照约定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仍然事不关己般地说着话,不过梅森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授课之外的场景下说这么多,“不过……原本小旭打算让你等天亮以后再知道真相的——她说那样会比较有趣,然而遗憾的是,我的耐性不如她这般好。”
“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看到的时间被调整过,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他凑到梅森的耳边,轻声加了一句:“但我认为问题不大,你会摆脱这一切的,因为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这句听上去毫无起伏的话语在梅森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了。梅森想起刚才林旭所说的,她的节目是“杀戮日前的福利”——他缓缓地跪伏下去,林朝好像还在对自己说话,但他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他回想着自己究竟在哪件事的处理上出了问题才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从十几年前被杀戮日的第一声枪响震到眩晕,回忆到几小时前自己对林旭这种主播的不屑一顾,他都无法确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也可能,其中的每一步都是错的。他感觉林朝弯腰对自己伸出手来,便本能地搭上去。林朝的手温度很低,他接住梅森的右手,像是与一位老友般郑重相握,再小心翼翼地放开。梅森知道对方十指冰凉的原因,因为那股凉意已经被传递到了自己的手里,他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回味起那如诅咒一般的话——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重复了几遍,决定还是再也不要从这间屋子里出去了。
四、
在三月二十一日的晚间六点,猫砰的频道迎来了从开通直播起流量最高涨的一日。造型甜美的女主播一边如往日般满面笑容拍摄瑟柏林的游行队伍,一边对自己的观众宣布了自己为杀戮日精心准备的限定活动。场地、嘉宾、物资都如她所说的十分简单:受困于仓库内的警察、被挟持的男女老少、排列齐整的手术刀还有数管已然打开的毒。罗莎琳看着宣布完游戏规则后几秒内便被评论挤爆的后台屏幕,心情微妙。打从林旭提出这个计划起,她便一直持反对意见:杀戮日还没有开始,而一旦开始直播,她们的身后就是瑟柏林的街景,既然会暴露自己的方位,接下来的一小时内她们随时会被警察找上门。
“我给这场直播做了很多虚拟定位,背景也会模糊化,短时间里不会有事的。而且多亏了那些自发计划走上街的好心人们,我想到时候警察不会有多余的人手了。”林旭却不以为然,她不会复杂的手语,但马上开始用文字给自己的保镖进行了解释。“比起勉强维持瑟柏林最后那点儿体面,倒不如进来当个观众轻松快乐一点。”
只要一离开镜头,林旭就会收起笑容,也不再用可爱的小动物称呼自己,罗莎琳听不见林旭的声音,也不太理解语调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但她看表情就能感觉到对方在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候——再带上林朝——总之不当主播的林旭,和面对观众时的林旭的声音一定也是大相径庭的。她从三月初就开始与这对兄妹共同行动了,她知道事实上如果没有必要,林旭压根不会开口与人说话。当他们临时住在郊区的一户建时,下播后的女孩仍旧衣着光鲜妆容精致,但彼时她只会带着骇人的神色把手里的引线撞针和雷管组装到一起。
所以对于她半强迫半引导那名叫做梅森的警员做出一个又一个最糟糕的选择这件事,罗莎琳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最后林旭真的在直播里留了对方一命,并遵守约定转了奖金过去,可另一头的林朝真的会无动于衷地放对方自由吗——能看出林旭不曾直接杀害过谁,但罗莎琳觉得那位兄长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不如说他应当早就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了。
“砍人手指的那个,会不会就是平时给猫砰拍视频的?”
“还有没有别的?刺激归刺激但这种程度有点不够看啊。”
“他报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可以……”
“这不就是犯罪吗?杀戮日没到的话,这就是犯罪啊!”
“这个女人脑子不正常,我以前看她的视频就觉得她假惺惺的。”
“哈哈哈哈哈,NFFA请她来可赚大啦。”
“不看了不看了,我得准备准备过节去了。”
“你们记不记得……她上一个播放率最高的视频拍摄的是市中心广场的爆炸现场?她自己都受伤的那次,不会是她自导自演搞出来的吧?”
“——那么接下来,猫猫需要给下一场活动做准备,虽然很舍不得,不过只能和大家一个小时后再见啦。”在获得了想要的答案后,林旭佯装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屏幕里的留言,她对辱骂自己的文字置若罔闻,也无视了那些迫切想看下一场直播的观众,只是轻快地对屏幕招了招手:“七点整的时候,猫猫将送给粉丝朋友们一份小礼物,大家记得关注猫猫的X去领哦!”
罗莎琳知道她即将发到社交平台上的东西是什么。在那可怜的嘉宾鲜血淋漓地一个个报出瑟柏林公安系统的密码时,林旭就在私底下开始暴力破解前两位了。对于平日里遵纪守法的市民来说这串英文与数字的组合并不能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什么,但如果换成罪行累累,或正受通缉的罪犯来说,能利用这串字符做的事情可太多了。起先罗莎琳认为林旭的本意是想借机清除有关于林朝的一切调查记录,但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即便在警方的系统里彻底没有了这对兄妹的姓名经历,但这般高调夸张的行为本身就会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扎根,兄妹二人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磨灭罪状这件事。也可能比起用这串密码做点什么,调动民众的情绪,引发比往年更大的混乱才是他们真正想达成的目的。
“这样做的话就再也回不了头了。”直播中止后,罗莎琳在手机上写下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们没有参与过三年前的动乱,没有必要把自己推到同样的处境。”
“我认为这样就挺好的,看起来和电视节目里的反派人物一样,很有趣。小时候的我觉得反对杀戮日的人反而受人畏惧这点很奇怪——比方说我的老师,但现在我有点体会到他的感受,明白他的想法了。您是老师介绍来的朋友,那我想您应该也能理解几分。”
“遗憾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们上一次道别发生在十多年前。”罗莎琳摇头,想起林旭口中的那个人来,她就有些后悔来到这里——她对杀戮日本身毫无想法,只不过她全家上下都是NFFA的拥趸,企业募捐更是一次都没有缺席过。如同NFFA宣讲的那样,以往她只当杀戮日是一条既定的政策,从这些年稳步上升的经济趋势来看,它的存在自有用处,自己只需遵守就好。从立场上来看,她们本就不应该坐在一起交谈。
“那可真是太久啦。”林旭点点头,打开了她的社交平台账号。原本四十万出头的粉丝数在先前的直播后几乎翻了个倍,只可惜等天一亮,这个社交账号和视频频道大抵都要消失了。她破解完最后两位密码,将之完整地输进了编辑栏,又在后面加上了猫咪与礼物盒的小表情。距离七点剩下不到五分钟。“哥哥去年给他带过一次设备,后来就几乎断了联系——你们久别重逢,有聊到点什么吗?”
“没有,叙旧没怎么叙,倒是被你的老师提了不少意见。”尽管她这么告诉林旭,不过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悦的情绪。“让我回忆一下……大概就是觉得我占尽家族带来的幸运,又没什么思想,所以很诚恳地劝我自己来看一下,然后就推荐了你们。”
“不生气?”
“当然不会,他比以前能说会道,我很高兴,但相应地也有担心。”罗莎琳看着林旭,觉得对方脸上的表情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相似。无论是此时此刻敲着屏幕输入颜文字时的面无表情,还是面对观众时那副刻意的笑,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她曾经自诩为他人的家长和管理者,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没能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那你呢?比起对不在场的人胡思乱想,现在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
林旭沉默了片刻,随即作出答复,重新开口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想要说出这个念头并不是件容易事:“——既然需要有谁来改变一切,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你……”
这还是罗莎琳第一次看到她在拍摄范围以外的地方露出笑容。只不过她的眼底并无笑意,嘴角却高高扬起,让人很难判断这张脸的主人究竟是否快乐。“葬送少数人的将来,去换多数人的一整年安逸生活,这样的做法怎么想都是错误的。所以我决定了——哥哥也好,你我也好,愚蠢的国民们也好,今天即将成为所有人重获新生的日子,毕竟我受到的教育是要给所有人机会。”
她最后看了一眼时间,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方仍在推送新增多少粉丝的推送。发送键边上的字符究竟会成为混乱的源头还是救济的一部分,这个答案也许会出现在几秒后,十二小时后,一年后,甚至可能十年二十年后。这需要时光来验证。
“那么,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