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越是期待着什么,此刻眼前的一切就越是失真。
***
京木 椋在下午5:39分拉开大门,玄关还没有开灯,夕阳透过磨砂玻璃打在椋的背脊,投射于地板上的昏黄身影被拉得瘦而纤长。
“你回来啦?”
厨房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有打蛋器敲击碗边的哒哒声。
那是京木先生,椋的父亲。
“嗯——”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脱了鞋朝外摆好。放在门口的还有好几双不常穿的鞋,一律朝外摆放,但鞋头并得不齐,鞋面也并不干净。
对于只有两个男人的这个家庭来说,能维持到这个地步已经难能可贵。
六点之前,晚餐就已经摆上了餐桌。土豆炖牛肉、炭烤青花鱼配白萝卜泥、生菜色拉还有撒上葱花的虾仁炖蛋。从料理的选择上就能看出京木先生的为人,朴素、传统、温和且老实,可以说得上老土但也完全值得依靠的中年男人。
他们习惯性地在就餐前向家里供着的小小神坛合掌。
“吃吧。”
然后和一般家庭一样,随着父亲的这一声平稳的号令,筷子才被允许动起来。
他们在餐桌上聊的无非都是些小事,高中已经适应了吗?交到朋友了吗?女朋友有想法了吗——这个问题京木先生问得十分笨拙,他本想以开玩笑的方式调侃一下椋,然而这种幽默的方式好像并不适合他。
于是椋回答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日常。新学校已经适应了,就是饮水机的位置非常远很不方便;虽然认识了同学,但好朋友的话还没找到,大概加入社团之后情况就会改善——最后一个问题他敷衍地“啊……”了一声,轻巧地就此略过。
餐后椋负责收拾桌子,如果是椋早回来做饭的话,反过来就会是京木先生收拾。
京木先生盘坐在坐垫上,看着黄金档的电视剧,桌上放着的米酒还是过年的时候别人送的,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再也没有人动过。椋已经考虑着临近保质期的话就把它当做料酒用掉,没想到今天父亲会这么有兴致。
“椋,过来和我喝一杯。”
——出奇地有兴致。
“我还是未成年人诶?”
“没关系,男人的话早晚有一天会喝的,今天就和我喝吧!”
——看来是没发现自己以前偷偷喝酒的事情。
椋也就擦干盘子,坐在了父亲对面。京木先生给他斟了小半杯酒,椋用舌头先尝了尝,故意装作很辣的样子。京木先生笑了笑,他应该是没有发现椋的伪装,拍拍儿子的肩膀,将自己眼前的酒杯一清而空。
“椋,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完全日常0°——
“妈妈和我,准备复婚了。”
——偏离度1°——
“……今天在安藤家举办学习会,大概晚上才能回来。好, 好。不用准备点心了…放心吧,不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嗯,就这样。”
通话终止。
那边的安藤也在同一时间结束了电话。
“你小子只有老爸还真是方便啊!”安藤恨恨地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我家老妈可是唠唠叨叨了半天!不过,京木你家可真好用,说了是在你家办学习会,我家那个戒备心很强的老妈也一口答应了呢!”
“是啊是啊,还多亏了京木家住得远,上次拿橘口当借口,结果晚上我家老妈就和他妈妈碰上了,嘁,别说多惨了!”川田想到这里还是一阵生气,“喂,橘口你这小子!待会儿得请我们饮料啊!”
橘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约来的同班女生则已经不耐烦地催促。
没错,说是学习会,实则是联谊。这样的伎俩就算在初中生里都很常见。
由于男生多,女生少,一旦走进包厢,这里就是男生们的战场。
椋是不在意被“留下”的,不过以他的条件来说,要被“留下”也十分不易。高中的男生不是运动系的肌肉男,就是猴子和书呆;椋则是另外一类。
双面人。
完美的优等生,和完全的小坏蛋。
“呐,椋?别在这边坐着啊,和我一起去唱一首?”奈奈美拉着他的手,“好啦,快走快走?”
“诶——我在这里看你们就很开心了。当然是你唱歌比较好听,男生去唱有什么好看的啊?”
“你在说什么呀!”显然椋的话让奈奈美很受用,“我说要唱就是要唱!”
“好,好…就一首哦?”
“一首~”
——所以说被留下的,不见得是不抱有热情的家伙。通常反倒是最热情的人,绝对会被留下。
没有人理的安藤看红了眼,他只好狂按“服务”按钮,等服务生来了,大声点来洋酒扳回一城。
女孩子们的眼光被成功吸引住了。
用来装酒的道具是一种类似于量筒一样的长圆柱体,上面留有开口,下面则接着龙头。服务生把洋酒和绿茶以1:2的比例兑了进去,等绿茶用完的时候,量筒内的液体已经触及1L的刻度。
“对不起,我再去拿绿茶来。”服务生对他们低了低头。
酒瓶里还剩下一小点。
“不用了,剩下的我们就这样喝好了,麻烦你拿些冰块。”
这种酒是大家都没喝过的类型,安藤最迫不及待地先开了龙头盛了一满杯,随后是橘口和川田。奈奈美还有小雪则试探性地先要了半杯。
“意外地味道不重,很温和呢!”这种酒在女孩子那里大受好评。
“那么喝吧!干杯!”
猴子已经发狂。高举的酒杯里,只有椋手中的杯子被填了还不到三分之一——这还是算上冰块的体积。
于是女孩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安藤身上,那家伙不停地喝着,一杯下去接着又是一杯,不仅是女生,就连橘口川田也佩服着厉害。
“啊,你悠着点啦。”
“啰嗦!本大爷能喝,优等生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本来听说你这家伙是从小村庄里过来的,会是个老土的家伙呢…结果不是还不错嘛!可还是免不了畏手畏脚啊!”
咕噜咕噜。
又是一杯。
【本大爷?】
【现在还有人用这样的自称?】
【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椋这样想着,默默叉起桌上的鸡翅。
“呕——”
厕所里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在厕所洗手的椋觉得之前没换上便装真是失策,现在这件衬衣一定染上了臭不可闻的气味。
安藤对着便池吐得没完没了,嘴里还说着类似“本大爷世界第一”的胡话,吐舒服之后就迷迷糊糊靠在便器上睡着了。
“……”椋走过去,指尖推了推安藤的脑袋,于是这张脸就垂到马桶里,脸颊紧贴着自己刚刚吐出来的秽物。
“都说了不要喝那么快了,这酒的后劲很大,呆子。”
他给橘口和川田发了条短信,要他们去送女孩子回去,自己先走了。
回复当然是OK。
夜晚晴朗又安静,路灯下面只有几只小虫徘徊着,不像他记忆里的东京,就算午夜都还亮堂的仿佛白天——归根到底,十岁之前都住在东京的椋,才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他不敢说喜欢小城市的其他,但的确很喜欢这样的夜晚。即使低头一直看着生词本也没关系,笔直地向前走就行了。
这街上根本空无一物。
等到家的时候,生词本上的东西椋已经完全记住。他没有进屋,而是先绕到后院的洗衣房,把身上的衬衣脱下塞进洗衣机里和昨天还没洗的衣服衬衫调换。确认身上没什么异常以后,才走回玄关。
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升起一种“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呀”的感触,说是悔恨也并无偏颇,最后又会被以“人际往来”为缘由而自我原谅,连同情绪也一起整理好之后,椋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时他听到一声小小的动静,非常轻,好像一片羽毛落到海绵上,又仿佛花瓣滑入发间。
椋抬头看了看。
那是一只庞大的渡鸦,无声地落在路灯上。看到椋抬起头,便也低下脑袋用宝石般的眼珠看着对方。
“啊…真晦气。”
椋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钥匙滑入门口一半,那渡鸦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嘈杂的鸟叫声划破夜空的寂静,就连椋都吓了一跳。
“该死的鸟!别扰民了!”
他从地上捡起碎石朝路灯丢去。渡鸦扑扇着翅膀朝其他地方飞去。
但在椋进入屋内,那一只渡鸦又轻轻落在电线杆上,一动不动,像是驻守门口的神灵。
——偏离度10°——
京木先生在城镇上很受欢迎,他正值壮年,虽说并非大富大贵,薪水却一直稳定地增长——这在小城镇里,国家机关的公务员已然能令人们心生佩服。他买下在郊区不算小的庭院,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所有人谦恭有礼,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流露出哪怕一丝怒气。
中年太太们很喜欢这位单身汉。这代表着这个社区都很喜欢这位单身汉。大家都有一些亲戚朋友,年龄渐渐增长,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男士结婚。京木先生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成为这些女士们眼中的抢手货。
虽然说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孩子可能会对以后的家庭造成一点困难,可椋是个好孩子,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大家大概都是这么想的,进一步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牵扯到椋的身上。
“哦啦,这不是椋吗?帮爸爸买菜吗?”
推着推车的中年女人笑着向他走来,椋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川田的母亲。她的妹妹之前也离了婚,现在正待字闺中。
“您好。”椋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真是优秀呢,我们家小子就会在家打游戏,对了对了,之前真是打扰了!学习会上他没惹什么麻烦吧?”川田太太热情地缠了上来,“啊,这个给你吧?车站前那家点心店的点心,你们家很忙没时间去排队吧?今天正好多买了,你拿回去尝尝,喜欢的话以后阿姨再给你两盒。”
“谢谢您。”
“哪里哪里,我们家小子还希望你多指点啊!啊,这么说起来……下次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山里野营吧?他爸爸是野营的一把好手呢。”
“嗯,那么不嫌打扰的话,请务必叫上我。”
这么说了之后,川田太太的脸上止不住开心的表情。其实椋都知道,那一场野营一定会莫名其妙出现川田太太娘家的女人,那个女人肯定会被名正言顺地派到京木家来帮忙,用尽全身的力气展示她女性的魅力。
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成为下一任京木太太。
“那个…川田太太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你说,小孩子不用这么客气的!”
“野营的时间,能否放在假期里呢?”
“……嗯?”
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天真的笑容:“因为最近爸爸和妈妈和好了,再过一段时间大概就会复婚吧?那个…我妈妈和弟弟一直住在国外,对日本的各种活动都不熟悉,如果能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那个时候还请川田太太多多容忍妈妈和弟弟的笨手笨脚!”
椋低下头,行了个漂亮的礼。以他现在的姿势,他看不见川田太太脸上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想,就和超市特价商品当着她的面被人拿走最后一盒了一样。
“啊…啊……当然……恭喜……?”
“谢谢您的点心,那么我就先走了。”
——不用半天时间,麻雀们就会把消息传开,然后这个城市里每一只小麻雀,都会垂头丧气地在家里懊恼。
——当然,这样免费的点心就再也不会送到自己手上了。
【那还真是失去了一个大便利啊。】
他拆开盒子叼着点心。
椋一直没说过,比起日式点心,他更喜欢曲奇和姜饼。
——偏离度23°——
“啊,椋,快看。”
有栖川指了指天空,嘈杂的鸟叫声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黑影四散飞窜,夹带着这张网向他们轻柔地扑来。
那座山的鸟似乎在同一时刻都飞尽了,黄昏的大山威严沉默地伫立在他们的眼前。
椋他们正背着画夹准备去这座山上写生,他们选择的题目是寺庙和鸟居,在这样的黄昏去描绘出大致的气氛再适合不过了,精细的勾勒则要等到双休日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真美啊……”同组有一个邻班准备报考艺术大学的女生,就是那个女孩现在望着披上金红外衣的大山发出由衷赞美,“山间的晚霞,真想画这个呢。”
其他人都点点头。
“那个不是晚霞。”
女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椋:“但是……红色一片的……?”
弥漫在山间的的确是一团团氤氤氲氲的绯红,被阳光所点燃简直像是落到地上的火烧云一般;但椋看得很仔细,那团绯红质地清灵,细细地在山林里平铺开来,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腰,边缘还在翻滚着向下延伸。
“那是神降。”
“哈?!”
椋反而对那个女生的反应感到疑惑,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所用的词语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地理解。
“啊,用科学一点的说法,应该叫做山岚。在山里古老的村庄里,人们则会把山岚叫做神降。那是山神大人伸开的手脚,要来一棵一棵、一匹一匹清点山里的树木和动物呢。神降的时候绝对不可以进山。绝对。”
其他人都被椋严肃的表情震住了,同时他们的好奇心被唤醒:“为什么……?要是进山了呢?”
“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会被神选中。”
“什么嘛!说得这么吓人,结果不是好事吗?”听到最后结果是虚惊一场,小小的抱怨围绕在椋身边。
“不是好事哦。听说,有的时候猎人上山打猎,麋鹿竟然会对他下跪祈求怜悯;木工去砍树的时候,一锯子割下去,耳边就会传来惨叫,树林里的风中只有’好痛啊‘’好痛啊‘的呼喊,砍下来的木头,树汁会像血液一样鲜红。”
“别、别说了啦…很可怕啊!”
椋耸耸肩:“所以今天就别进山了啊。”
有栖川却没被吓到,他只把这个当做是猎奇故事,而笑着推了椋一把:“喂,喂,你不会是真相信这种事吧?胆子这么小啊?”
“也不是。”他看着真的和神灵降临一般庄重的大山,“本来不进山就是因为雾气浓密容易迷路,神降可是厉害的大雾啊。再说你们看——”他指了指山,“——红色的雾怎么说也太不寻常,最近空气污染也很厉害,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总之今天我不去了,身体为重啊。回家吧。”
椋提了提背上的画夹,转身原路返回。余下的人面面相觑,那座威严的山啊,前一秒还无尽地将美与感动传播给他们,此刻那红雾真的如同血气一般让他们直打寒噤。
“回、回家吧……”
大山只是沉默地守护着他们的后背。
——偏离度40°——
【这里本来,有这么多渡鸦吗?】
椋看着沿街的路灯上停歇着的黑色大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地,渡鸦们简直像是在目送他一般。
【错觉吧。】
虽然这样想,椋还是加快了脚步。渡鸦们无反应地停留在路灯上,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街上唯一的行人。
椋走到家门前,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一股无名之火从腹中升起,激烈地在胸中燃烧。
黑压压一片渡鸦停在他家门口,望着他,满脸理所应当,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
当然会有恐惧,当然会想着“这到底是搞什么鬼”,但愤怒战胜了其他所有情感,去他的小动物保护法,椋把包一扔对着最近的一只渡鸦一脚踹去。他确实感觉到脚上传来的阻力,但瞬间沸腾的鸟群阻挡了他的视线;他试图用拳头攻击这些鸟类,也许他碰到了几只,也许没有,那群鸟只是围绕着他沸腾而已并不逃离。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开!”
真正赶走鸟类的不是他的这阵怒吼,而是椋手中的石头。那块质量厚重的石头砸中了一只渡鸦,顿时黑色的流星随着其他的星星升起,黯然坠入地面。
所以京木先生听到这阵骚动拉开门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只看到气喘吁吁的椋和远去的鸦群:“怎么了?”
“那…那群混蛋……停在门口……”
“啊……”京木先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定是因为我今天扔垃圾扔晚了,门口留下食物碎屑了吧。椋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
“……”
椋深吸了一口气,这样脾气的爆发很不像他,但很快他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大概…是因为他们快回来了……不想让他们……对不起,情绪有些激动了。”
京木先生也做出释然的表情,他是真的为自己的孩子着想而在担心着。
“很期待吧?爸爸我也很期待,毕竟已经那么多年……快进来吧,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晚饭也快好了哦。”
“嗯,我去捡包——”
椋走出院子,隔着木板砌成的围墙,一边是他的书包,对面则是那只落下天空的渡鸦。
小小的血迹在地面上画出一朵不规则的鲜花。
椋拿起包,看着这只渡鸦。
“滚开。”
他一脚把它踢到更远的花丛里。
——偏离度75°——
*Link Connected*
*Room Created*
*ムクドリenters the room*
ムクドリ: Are you here yet?
Ata: Yep, how’s your day?
ムクドリ: Not bad. Have decided when to come?
Ata:Mum is stilling thinking....Perhaps you should ask Dad to invite her? Last time it might be his careless leaded to the end that it didn’t work out.
ムクドリ: Fully agreed.
ムクドリ: BTW this town is becoming very weird.
Ata: ?
ムクドリ: There are a lot of ravens. A LOT.
Ata: That’s good! I like ravens!
ムクドリ: You do?
Ata: Yeah, what?
ムクドリ:Nothing it’s just the Japanese don’t consider it lucky....
Ata: Speak to that ......
ムクドリ:Emm?
Ata: I still can’t speak the language
Ata:It’s just too hard...I’m kinda worried
ムクドリ: Leave it. Don’t be upset about this. I can always understand you, can’t I?
Ata:That’s true...
ムクドリ:And Mum is the same as you,so no worries! The worst thing is that we have two idiots in the house.
Ata:LOL
Ata:oh,I should go
Ata:Remember to ask Dad
ムクドリ: I will. Bye
Ata:Bye
*Ata has left the room*
椋靠着椅背。
渡鸦,喜欢啊……
——偏离度99°——
京木先生满心喜悦地整理着箱子,这个箱子自从他离婚之后一直都没有用过。那是一个塑料壳做成的,非常时髦的箱子,表面贴满了各处买来的贴纸,乍一看和京木先生找不到任何共同点。
这还是京木先生蜜月旅行的时候用的箱子。
他把自己的衣物还有日用品一件一件往里塞,其中却没有椋的东西。
“真是不好意思,我和妈妈把你们两个扔下先去旅行……椋你就不要带什么东西了,Sturnia可能会有不少行李,你到时候帮他分担一点。已经多少年没见了呢,你和他。”
椋倒是完全不介意,反倒说这样才是最好。他其实有些害怕真正再一次一家四口住在一起,万一这一次也不成功,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会有些什么行动。所以还不如大人们先去度过二人世界,找回多年遗失的时光,让椋和Sturnia先好好习惯一下新的生活。
“妈妈现在是不是也正在准备着行李呢!他们可真辛苦啊,要做那么长时间的飞机,我们只要下午搭上新干线,就能轻轻松松地到达机场。我还真是没用啊!”
虽然这样说,京木先生脸上的幸福,就连和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看到都会同样展露出微笑。
【幸福的老男人。】
椋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他环顾了一下家里。所有东西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陶瓷的茶具被换成了崭新的、京木先生自以为流行的玻璃套装。但妈妈来了一定会因为他这陈旧的流行眼光笑得花枝乱颤,再亲自换上一套让京木先生瞠目结舌的新玩意。
椋都能嗅到家里重新充满人的气息之后的味道了,心脏因为这阵还不存在的味道而跳动不已。
“我出下门!”
“哦!别太晚回来!”
椋背着画夹一路跑到大山的顶上,神社除了庆典一直都空无一人。Sturnia一定会喜欢这里,所以椋要先好好记录下这里所有的东西,然后仔仔细细地教授给Sturnia,关于日本的一切,关于他的一切,关于身边的一切。
——偏离度99°——
茫茫的白雾。
沉降了下来。
——偏离度100°——
之后人们回忆起那三天,心中满怀着恐惧。对昨天,也是对未来。
那是黑暗的三日!
那是神灵闭上双眼的三天!
可对椋来说,那不过只是三张画的时间。
他一直画到外面天色一片黑暗,才走出神社。城镇一片黑暗和寂静,他以为只是没有通知的停电。这在小城镇非常寻常。
手机自然也是显示圈外,他倚靠着手机屏幕的光亮,走下山,穿过树林,站在地狱的边缘。
熟悉的房屋只剩残垣断壁,灰尘像是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荡,鼻腔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气息。不好闻,也不是绝对的难闻,却让人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恶。后来他回忆起这样的气味,那种气味应该就叫做恐惧。
谁都不在那里。
空荡荡的。
——像是一个玩笑。
——一个全体市民对他开的玩笑。
椋花费了许多时间才让自己的一条腿动起来,然后花了更多时间运动另一条。已经没有道路了,椋只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寻找着回家的道路。
……家。
当然也不存在了。
剩下的是残垣断壁。
只有残垣断壁。
他远远看到漂亮的木头围墙倒了一片,原先是房子的地方现在不过是砖与瓦的聚积,被掩盖的都是椋所熟悉的东西,昨天洗干净的衣服,抱枕,厚重的茶几。
流转着五色十光的玻璃器皿,碎成了一粒粒钻石大小的颗粒。
唯一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的,除了椋就只有排放神像的半边橱柜。椋下意识朝那个地方走去,脚下踩到和其他东西不一样质感的柔软东西。
这质感在他记忆里,和那只渡鸦一样充满恶心的感觉。
一只手。
一只手掌。
无名指上刚刚戴上,在他那个年代常见的光滑银戒。
旁边被什么东西砸扁的旅行箱,各式各样的衬衫散了一地。
【是谁啊……是谁闯进我的屋子死在这里……】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爸爸呢……在哪里……?】
——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不快点打扫的话,妈妈就……】
——他的大脑也欺骗不了他的心灵。
“…………”
他的喉咙和舌头都麻木了,口中无法发出的悲鸣,仿佛要把胸腔充满然后炸裂。
如果没有那道黑影,也许椋会活活被这阵痛苦而撕裂。但覆盖在他影子上的阴影打断了他孤独的自哀自怜。那道影子浓黑又厚实,连神像也被遮盖得黯然无光,那种高大完全不是椋见过的东西可以相比。
椋僵硬地转过脑袋,即使这样对他来说都算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他看不见那团阴影的实质,只觉得一双狡诈而邪恶的狭长双眼,卑鄙地紧盯着自己。他从那目光中一瞬间读出了许多,比如说死亡,比如说困惑,又比如说愤怒。椋的心中出现了无数个问题,想要质问这个世界,想要质问神灵。然而他万分悲切地意识到,这些问题别说是答案,可能连说出口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单方面掌控的对峙,可能持续了一万年。椋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一万个时间单位之后,在怪物有所动作之前,聒噪的黑云翻滚着遮蔽了月光。
椋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一大群渡鸦。
真的一大群。
比他向Sturnia描述得更多更多。
遮天蔽日的渡鸦盘旋在城镇上空,这吸引了怪物的眼光。它小小的瞳孔往上一翻,纵身跃入鸦群之中,刹那之间天空下起了黑羽和赤血的雨。椋呆呆地看着天空,直到两团黑影都消失于视线之中,月光再次照耀在他和神像的身上。
神像泛出圣洁的白光,佛祖悲怜的目光,慈祥地望着椋,还有仅剩一只手掌的京木先生。
缓过神来之后,椋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一拳击倒神像。斜歪着倒在地上的、铜铸的神灵眼中依然满是悲悯,它看着椋取下京木先生的戒指放入胸前的口袋,郑重其事地安葬了那一只断掌。
神灵的眼中满是悲悯。
——偏离度179°——
圈外。
圈外。
圈外。
通话中断。
通话中断。
通话中断。
*Connec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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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度179.9°——
世界,颠倒了。
——偏离度180°——
椋在废墟和没有黑白之分的世界里,又行走了三日三夜,白天即是黑夜,黑夜便是白天。太阳、月亮与星辰照样升起和落下,疏离地对待着地表上的一切。
椋还是没有看到其他人,他有几次觉得自己似乎注意到废墟之间充满敌意与警惕的目光,回头看去那里却是空虚一片。
世界上是否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呢?
要证明这句话很简单,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可以了。
要证明它的否命题也很简单,只要找到一个人了。
可无论哪一个,最后却变作无解的循环,驱使着椋在无人的、残骸之中寻找。
他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感到疲倦,像狂风暴雨一样袭来的疲倦。这疲倦叫他无暇寻找蔽身之处,只找了身边一块是树荫便躺下入睡。
——被怪物找到,就找到吧。
——他已经没有了畏惧。
——偏离度180.1°——
归零。
电子的女声,毫无个性。
二、加、一三、加四、等于一九。
“一共一千九百日元。”
……
“我说啊……”
……
“喂,小哥!”
椋猛然清醒过来,面前的大叔对他怒目而视。收银台上放着杂志、水果还有零食。
“一共一千九百日元!”
大叔一脸戒备地把商品护在自己一边。
【怎么……回事?】
“我说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走!”
“啊,对不起。让我找一下钱。”
椋从包里拿出钱包,翻找着零钱。纸币整整齐齐放在夹层里,硬币则都塞在零钱袋;耳边传来大叔正在看的电视剧的台词,眼前的柜台上依然是口香糖与避孕套并驾齐驱。
不能更普通的日常。
可这样的日常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多年不见的疏离感?
刚才的景象又都是自己一晃神而陷入的梦境?
不管怎么说,椋都决定先把钱交给那个大叔,对方看起来是那种生气了就会暴起打人的类型。
“给……诶?”
大叔被替换成了粉红的洋服少女。苹果放在口中轻咬一口,零食已然开封,椋看中的杂志,被她扔了腰封。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给钱太慢啦!大叔已经走了,这些东西呢,我也不卖给你。”
“诶……?那……打扰了。”椋没搞清楚状况,但总而言之他准备先离开这里,找一个正儿八经的超市完成购物。
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别着急嘛~”洋装少女从柜台内侧探出身子,异常的金色眼瞳里,倒映出椋疑惑的身姿,“这些不能卖给你,但我有别的东西要给你。”
“不……我就是来买……”
“你在想‘别是什么可疑的组织’吧?”
——没错,椋就是这样想。他讨厌纠缠不清读不懂气氛的家伙。
“放心放心,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是招待券而已。”
少女向他展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片,看上去的确是什么事情的招待券,但字体太花哨了反而让人找不到重点。
“简而言之,椋你已经失去一切了吧?”
“……哈?”
——什么失去一切啊,所有东西不都好好地……
然而货架上的商品一下子化作灰烬,少女手中的苹果瞬间萎缩。斑驳的痕迹爬上墙壁和屋顶,眨眼之间时间所能给予的所有破坏,都集中在这个房间里。
“你明白的吧?你已经失去一切了,但我会再给你一个机会。这张招待券就是我的礼物,如果顺利的话你也会还能完成自己的愿望,不顺利的话,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糟。怎么样?”
“……”椋摸了摸自己胸口,环状的硬物在口袋里清晰明了。
嗯。一切都没了。
“……很可惜,我的愿望你大概完成不了。”
因为并非物质上的欲望,并非金钱所能解决。
少女点了点头:“真是冷静啊。那么我也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的名字是蜜斯忒,年龄是永远的18岁,来自越过山顶的另一边,人们通常把我的到来叫做……”
椋的心中有一个预感——
“神降。”
少女眼中不带欺骗。
“我是这个世界不公的神灵,京木 椋,只有我可以完成你的愿望。”
黑白发,肉白骨。
奇妙的是,椋的心灵并未受到什么震撼,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考虑的只有一点。
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代价呢?”
“代价啊……”蜜斯忒想了想,“因为这是出于我个人的兴趣,所以代价是……”
归零。
她按下那个按钮。
“怎么样?”
——怎么样?
——无论如何他都要实现他的愿望。
京木 椋夺过招待券,他一无所知,却又知晓了一切。
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真相和答案。
有的只不过是一点。
——向前走吧。
——偏离度???°——
他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已改变。
——偏离度360°——
“啊,差点忘了。”
蜜斯忒再次按键。
归零。
——偏离度0°——
尽管这座城市汇集了各色各样性格迥异的市民,而其实要说这里面最麻烦的人,肯定是马户先生没错——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位中国的女性。
“叫做马户怎么样?一马一户,汉字里就写成了‘驴’这个字。一直没有名字的,很不方便吧……况且叫驴子,不文雅啊。”
对此,泰坦妮娅的驴的反应十分冷淡:“随便你们……你们喜欢就好。”
这么一来,泰坦妮娅的驴子先生,也终于有了能被正式称呼的姓名——当然了,还有有人喜欢直接叫他驴子,而这样恶作剧般的兴趣,也并不是没有来头。
与马户同栋的对门邻居费尔南·兰波先生,就曾经向别人述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天我和平常一样,吃了早餐,理好衣装,准备出门办事。结果一打开门——我操了啊眼前好大一头驴啊!这驴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我还以为自己掉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驴子洞里去了!
后来我冷静了一下,仔细一看它的衣服有点眼熟,而且是从对门里出来的……
‘驴、驴子……?……马户?’
那头驴……哦不,马户点了点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带上门,转身就想下楼。
我赶紧拉住他:‘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干嘛?!’
那头……马户带上驴的头罩,似乎已然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和思考。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最可悲的是我竟然看懂了他的意思。
——去广场上散步,然后去商业街,看看有没有人收誊写本与仿画。
‘你就准备这么去吗?’
马户又点了点头。
他这么理直气壮,竟让我一瞬间无言以对。我只知道绝对不能放这个人这么出去,否则未来的某一天里连同我——他的邻居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看,那就是那头驴的邻居。
‘你给我正常点!’
我只能强行去拆他头上那玩意,这个时候马户才显得有些着急,赶忙护好脑袋准备逃跑。可是——
可是正义的力量,是无穷的;而我今天,就代表着正义——
咳咳,不是……作为邻居我怎么放任他这样自毁形象?最终我还是成功把头套夺了下来,那之下没有佩戴头饰的马户显得十分朴素。他似乎很抗拒被我突然看到真面目,几乎是一下子蹿回自己的房间,等重新梳理一番才又打开门,只是依然十分警惕。
‘请还给我。’
——谁会还给你啊。
‘我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才做出这样完美的……’
——有那种时间和精力就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啊。
‘拜托了……’
‘不行,没收。’
——然而我并不会因为被拜托了,就此改变态度。
改变态度的是那个马户。他那张脸上谦逊的神色很快消退下去,之后就是一派高傲冷淡的模样,打开门走向楼梯。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终结,没想到他突然叫了我一声。
‘费尔南。’
我望向他那里,马户的手高举过肩,比划了一个白痴也能明白的国际通用手势。
——对此,我只能说:好吧,我错咯?!”
“等等Maria…我说,等等啦!”
在城市的近郊,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蓝色的人鱼气鼓鼓地在前面“大步流星”,跟着的影魇轻松地跟在他身侧,一边帮他排除路上任何可能的障碍,一边陪着笑试图阻止对方的脚步。
被称作Maria的人鱼对于近在咫尺的笑脸,今天连厌恶的表情都不想给予,只是兀自加快的脚步,明知在路上无法好好快步行走,却依然固执地想要摆脱身后不可能摆脱的恶友。
其结果,当然是自己那双不习惯陆地的脚,即使面前没有任何阻碍却也互相磕绊,正好好走着平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快要朝地面摔倒——
“所以我才叫你等等啦!”
——如果没有那个多管闲事的影魇的话。
Zaczof搂着他的腰想要扶正Maria的身体,可那条只有臂力十分惊人的人鱼赌气地推开了他。坠入地面怀抱的结局依然没有改变,浮于空中的Zaczof不解地望着Maria: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知道最后吃痛的只有自己,Maria也要推开他的原因。
或者说Zaczof很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因,因为他在闲逛的路上夺走了一枚不死者的心脏;就他个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显然Maria并不这样认为。
“滚开!”
低声的呵斥不带有任何缓和的意味。
“你不就是想和其他人玩吗?别管我,去和其他人玩吧,想要什么就去拿,我什么都不会说了。”
【啊…啊……真的生气了啊……】
影魇不禁苦恼地皱了皱眉头,继而换上他最无耻的笑脸,飘飘悠悠又晃到Maria面前。
“对不起嘛~这次也没有多花很多时间?上次(*罗德菲尔事件) Maria说了之后我有注意嘛~”
“……”
“呐~Maria不要生气了?不笑都不好看了哦!”
“要你管,我就丑!”
“啊…不是这个意思啦!笑起来会更好看?只要有Maria其他的东西我都不要了嘛~马上就扔掉所以看看我?”
“没关系啊,你拿着呗。”
……
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一直从近郊持续到平原深处,任是Zaczof磨破了嘴皮,Maria也丝毫没有一点松缓下来的意思。他数次趁着帮助Maria的时机蹭蹭抱抱他的挚友,换来的只有毫不留情的挥赶。
“……Maria…即使我这样也是会痛的啊……”
【就是知道会痛才打你!】
Maria看着影魇吃痛地揉了揉手臂,冷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只听到Zaczof又叫他停下脚步,那双被别人也触碰过的手刚触及他的衣领,Maria就和驱赶苍蝇一样甩手向他那边挥去——
——他的手打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几乎听到了那个人的哀鸣,总是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影魇此刻连浮空的力气都没有,兀地坠在地面上,然后慢慢蜷缩起了身体。
Maria看着对方的模样犹豫再三,手指慢慢泛起的痛感清楚地说明了一个事实:他打到了Zaczof的角。
Zaczof只有两个地方轻易碰不得。尾巴——因为很敏感——和角——因为会痛。
大概就连Zaczof的亲人都不知道他的角在生长时会有多痛,而唯一清楚这一点的Maria所明白的也不过是痛楚的表象。他记得每一次生长期内,Zaczof会在纠缠不清的低浅梦境里痛苦反侧;那张脸上只有被自己叫到时才会露出勉强到难看的笑容;生长期过后,被抚摸头角而进入无梦的睡眠时,令人安心的表情……
记忆里的一切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Maria不知为何却就是不愿意上前,他违背着心意别过脑袋——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洞穴。
“…这样就开心了吗?”
Maria还在晃神,背后的声音却开始变得陌生。影魇依然匍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可痛苦的颤抖已经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产生的颤动。
“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你到底是想去什么地方啊……看看脚下啊!!”
盯着自己的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Maria不常见Zaczof生气,但每次对方一发火……他感觉脚底逐渐蔓延起凉意,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都变得昏暗了起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影魇自带的效果,他试图这样麻痹自己,可大脑却并不相信。
他感觉到不安,还有恐惧。
“不过就是水生的种族,在路上还这样横冲直撞……”
黑暗的阴影对他逐步逼近,Maria想要转身逃跑。
“Marchen。”
被这样平淡地叫了本名之后,那双腿怎么都移不了,Maria只能看着影魇走到他的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蛋,指节之间悄悄加诸了力量。
“你是哪里不明白,赶走我之后一个人旅行对你来说是不可能。”收紧的手指快让Maria无法呼吸,“还是说你就因为那种小事自暴自弃,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反驳的话语被卡在喉咙之中,被压迫的气管无法给身体提供补给,声带能做的也不过是无意义地震动,眼睛的功能最先开始停止,Maria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一片晕眩的黑暗正在笼罩着他,而他知道,一旦黑暗完全侵蚀了他的视界,下一个停止的,就会是别的器官。
…
…
……
Zaczof在最后一刻放开了他。
跪在他眼前的人鱼流着眼泪,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呼吸。
“感觉到生命的可贵了?”
回答会被淹没在咳嗽里,但Zaczof大概知道这条人鱼的回答,不外乎就是“滚开!”或者“要你管!”。
“不回答也没有关系,你不是随便怎么样都可以了吗?”他没有去碰Maria,反而慢慢解开皮带的搭扣,注意到Maria的视线之后,Zaczof露出了名副其实妖冶如恶魔一般的笑容,“我也完全放弃了哟。克制什么的,名声什么的……随便吧。好了,Marchen,过来满足我。”
他指了指松开的裤腰。
“谁要……!”随着咳嗽的缓解,身体里的恐惧也逐渐消退,Maria紧皱着眉头瞪着所有事件的始作俑者,“滚你麻痹的蛋!这种时候还想着这样的事,除了你这种淫荡的生物之外还真找不出其他人。”
“不不,这你就错了。”
他抓起对方漂亮的蓝色长发,于Maria的痛呼中胁迫他贴近自己的下身。
“人类对这样的事情也相当精通,亲爱的Marchen先生,他们甚至给这样的性事起了专门的名字——
——Angry Sex。”Zaczof眯起眼,“愤怒性爱。”
手上稍微使力,他就欣赏到Maria被迫扬起的脑袋,和那眼中不屈的神采。
“那么开始舔吧。”这样的不屈让他兴致高昂,“这是命令啊,我的人鱼。”
***
跃出水面的鱼,浑身滑溜溜地,叫人没法下手。
曾几何时Zaczof刚刚接触水生种族的时候,也同第一次捉鱼的人一样不得要领。他有的是时间去学习他想要的一切,现在对他来说,水中的游鱼也只不过是掌中之物而已。
Maria的挣扎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双造成他童年噩梦的手臂今日不用再想发挥什么功效——以他的阴影为颜料,本来仅是空虚一片的黑影在这个世界也能显现出实质,柔韧而牢固地囚禁了对方的手臂。
“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运的地方啊,不幸的Marchen哟。”
他那不幸的人鱼、漂亮的人鱼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青筋暴起、竖起腮鳞,青色仿佛燃烧起来,明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所以说发怒和发情,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不一样是展露出自己优雅的尾鳍,炫耀着闪耀的鳞片。
“你这样看着我,我可受不了啊。想要我就自己…♪”
“你要敢用那肮脏的玩意碰我,今天我就让你在这断子绝孙!”
“啧……”
根本不是鱼啊,是只会挠人的野猫呢。
拉扯着头发的手骤然变换了力道,带着Maria重重坠到地上。影魇以自己全身的重量压迫着对方的动作,背光的面孔昏暗不清,只有红瞳异常清晰。
Zaczof一点都不急躁,缓慢地伸出手,捏住对方的下颚。面颊的肌肉受到指尖的压迫而疼痛不已,为了自保而屈从着张开嘴的身体,让Maria恨不得立刻在这里消失。
“你要是想咬,我就让你的下巴脱臼。被操得收不拢腿也合不上嘴的丑态,你也不想让我看到吧?”
他逐渐收紧的手宣告着影魇的决心,这番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自己反抗,这个人就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恶魔……简直是恶魔的行径……】
和Zaczof相处得越久,Maria就越是容易忽视这样的事实。看起来再纯洁无害,这个人的内心和其他种类的恶魔也没有差别:只剩下被腐蚀殆尽的黑暗而已。
Zaczof单手慢条斯理地拉下拉链,完全勃起的性器就迫不及待地从布料之中弹出,红肿的硬物直直对着Maria的脸,他能看到顶端泌出的透明液体,鼻腔里也满是属于其他男人的腥气。他依然没有放弃反抗,想着先发制人重击Zaczof的身体——这点心思早已被那个最熟悉自己的人提前洞察。
手指无情地碾压着他的颚骨,Maria几乎能听到肌肉迸裂和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近乎脱臼的痛苦,灼热的硬物就一鼓作气顶进了他的喉咙。一时之间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在记忆里浮现,可怕的感受让他剧烈——却无效——地挣扎起来;被迫打开的喉咙努力合拢,舌头也使劲抵着那人的下体想要将其推出口腔。
他品尝到的只有腥咸的羞辱和痛苦的失败,赠予对方的却是身体的抚弄与精神的快乐。
Zaczof只觉得自己刚进入对方口中,那湿润温热的甬道就以一阵阵紧缩热烈地包裹住他的身体,柔软的舌头缠绕着柱身来回游动,撩拨出一阵阵快感的细浪。他望着Maria的眼睛,湖蓝的瞳中泛起水汽与潮红,又是乞求又是仇恨地望向自己,只能发出悲惨的呜咽以示小小的抗议。
于是Zaczof慢慢退了出去,故意磨蹭着对方的舌头,但慢慢退了出去。蓝色的眼眸中一瞬间出现了希望与懈怠,那些许的放松又被再一次的冲撞打得支离破碎,喘息被异物堵在胸腔之中,眼中的粼粼波光终究还是化作耻辱的泪水,不甘心地哭诉着无情的对待。
Zaczof的身体在他嘴里猛烈地抽插着,每一次都仿佛要捅到喉咙更深的地方去,舌头和喉头都已经痛得发麻,Maria企图用讨好的爱抚换取些许喘息的余地,可Zaczof仿佛根本不在意舌头的舔弄——他需要的不过这个甬道,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对你刚才不乖的惩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Zaczof似乎无意延长这单方面的施虐,这场折磨也仅仅持续了十来分钟,Maria就在恍惚之中感觉到灼热的性器停在自己喉中,贲张的血管不断跳动预示着什么的来临,然后腥咸的液体就全数射入他的口中,呛得他连鼻腔都隐隐作痛。Maria不断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这样的境地,可直到他全数吞下对方的液体,Zaczof才离开他的身体,给了他片刻咳嗽的空隙。
“这样的话,你就明白了吧,Marchen先生?”
那个影魇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背脊,Maria却因此而浑身颤栗不已。Zaczof的称呼没有变回来,而只要他的怒气没有消解,在这温柔的表面之下,本质依然是残忍和暴虐。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会弄痛你。”
……真的是这样吗?
Maria不能相信,他能确信的只有自己不乖就会被残忍对待这一点而已。可即使不相信,他还是在Zaczof分开自己双腿的时候放弃了反抗,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没有抗拒的力气;脸上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个人的暴行,精神却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柔而落入陷阱。
但不得不说Zaczof非常擅长床上之事,他在Maria的恐惧之中抚上对方的下体,娴熟地爱抚着并不兴奋的性器。在铃口仔细摸索着的指腹带来近乎刺痛的刺激,好像因为这样的行为无法让Maria充分勃起而苦恼一样,Zaczof歪了歪脑袋,低下头吻住分身的顶端,灵巧的舌头仔仔细细舔弄着每一处皮肤,男人这经不住撩拨的多情之物就在这阵抚弄之下,逐渐充血坚硬。
“好孩子。”
奖励似的舔了舔顶端的小口,Zaczof的注意力逐渐分散到Maria的身后。手指沿着臀瓣的缝隙慢慢向后摸索,隐秘的穴口被手指触及之时,Maria还是忍不住紧张地绷紧身体。
“别怕。”
对于Zaczof心不在焉的安慰,他报以沉默。手指在后窍轻轻打转按压的感觉让他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情,那个人寻着空隙就慢慢往里面探入 ,干涩的手指挤蹭着肠壁,虽然说不上疼痛,可也十分微妙。
Maria咬住自己的唇,别过脸准备默默忍受,身后却是突然一空。
“干干的不舒服吧?”
Zaczof的手,伸到自己的唇边。Maria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屈从着张开嘴含住那两根手指。影魇低声威胁着他如果咬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其实Maria早就没有了那样的念头。他乖乖把对方的手舔得湿漉漉的,然后闭上眼试图忘却自己的后窍正被别人开发的事实。
失去了视线,那股湿润感反而更加明显。他感觉到这一次Zaczof的手指相当轻松地就挤入自己体内,略显粗糙的指腹在里面细细摩挲,直到触及令人心跳不已的地方,于是恶劣地停留在那里轻轻打转。无论多么些微的动作,此时都能在Maria体内掀起性感的巨浪,他能感觉到血液全部涌向下身,自己的分身也勃起得开始发痛;太阳穴不安地阵阵跳动,因为在他体内肆意爱抚着他的手带给他的仅仅是快感。并非快乐,并非舒爽,只是性的刺激,快感而已。
这样的冲动空虚得令人难以忍受,Maria自己张开双腿盘住对方的腰肢,如果直接容纳下那个人的巨物,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Zaczof抽出手指,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勃起的性器。巨大的东西抵着Maria的臀部慢慢推进,分开肠壁填满了他的身体,那种饱胀感暂时缓和了内心的瘙痒;可随着Zaczof在他体内渐渐动作起来,与性欲一同被唤醒的还有别的渴望。
Maria想念和对方好好做爱的时候。他想念被对方拥抱、亲吻,他想念被自己翻身骑到身下时对方讶异的目光,他想念那个会在自己耳边缠绵不绝说着情话,声音却因自己而走样的Zaczof。
而不是现在这个空洞地微笑着,无声地驰骋于自己体内的影魇。
人鱼的声音早已经嘶哑了,他犹豫着第一次回应了对方。
“Zac…不要绑着……”
影魇默不作声,人鱼也不准备放弃。
“Zac……”他轻声唤着对方的名字,任由喘息溢出口中,“Zac…看看我……”
影魇并不是毫无反应,Maria注意到了,那个人身体的僵硬一点也不下于他,故意克制的呼吸、手臂暴起的经络、晦暗不清的脸庞。
这是个良好的讯号,不是吗?
于是人鱼放任自己沉浸于空虚与渴望之中,用他最美妙的声音,再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我想抱你…Zac……”
“Maria…!”
双手的束缚应声而碎,热切的拥抱终于填满了胸口欠缺着的空洞。Maria紧紧缠住对方,交合处升起的热度,舒服地好像快要将他融化。他用唇摸索着对方的嘴唇,舌头纠缠着彼此交换着爱意与承诺;体内的敏感处被对方阵阵冲击,酥麻的电流早已将神智驱赶到九霄云外……
Maria攀着Zaczof啜泣着达到高潮,他在晕眩之后只能感觉到后窍不自觉地含着对方的分身收缩,影魇大概也射在了他的体内,轻轻顶撞着他的内壁给予快感最后的余波。
等两个人都平静下来时,却是陷入尴尬的安静之中。Zaczof望着他的人鱼,漂亮的脸上现在还残留着自己施暴后的红印。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他再一次拥抱了对方,脸颊紧贴着Maria的后脑,用胸腔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别再赶我走,Maria……”
End
直到跨越了世界之间的边线,罗德菲尔的内心也未能平静下来。在自己的王国与领土上犯下的叛国之罪不仅用尽了她前半生的所有勇气,大概连同余生的胆量也提前消耗殆尽。即使身处别的世界,她依然忧虑着妹妹——或者说女神的怒火是否也会追随她一同燃烧到这个世界——如果缇奴能够找到跨越世界的方法,罗德毫不怀疑她的妹妹就会遵循女神的意志耗尽国力,直到抓到她为止。
奇妙的是正因为此,她反而对现在身处的陌生世界失去了恐惧——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罗德叹了口气,自己好像不是合适旅行的那一类人呢……
身边的高楼林立,确实是居住在林地内所不能看到的奇妙景色,可城市里浑浊的空气,让她越发想念起故乡弥漫着的草本植物苦味的芬芳。
【算了…先去找东区5楼……】
罗德看了看姑且算作地图的小纸片,默默往人少的小道上拐了进去。她的打算是不引人瞩目地去集合地休整一番,而且箭支的储备也有些不足。
可即使罗德已经非常低调,她还是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那边的大姐姐,你身上闻起来好香啊~”
……这条道上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太糟糕了…遇上浮夸子弟了吗……装作没听见…装作没听见……】
身后那个家伙对这样刻意的无视同样以无视应对,快速走了几步,又好像嫌步行麻烦;罗德听到那个人起跳的声音,白日当头,她的脚下却映出一大片阴影。还只能说是个少年的人轻盈地落在墙头,宽大的帽衫下仿佛冒出黑影,但那抹深色一闪而过,如同幻觉一般消失不见。
“嘛,别害怕呀,我不是坏人。和大姐姐一样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少年拉了拉帽子,黑色的羊角盘踞在耳旁。
“正如你所见,因为是恶魔,所以出来旅游也得遮遮掩掩。不像大姐姐这样,很方便呢——”
罗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是从各个世界汇集而来的团员,她也并没有太多信任,于是只礼节性地点点头,快步想要离开。
——可那个自来熟的恶魔摇摇晃晃地在墙头上跟着她。
“别这么冷淡嘛——出门在外还是需要朋友互相照应呢,不如说我就是来帮助大姐姐的啊!
——大姐姐就不觉得,自己少了什么东西吗?”
那个恶魔微微眯起双眼,小巷里就和进入黄昏一样,陷入朦胧又阴暗的气氛之中。
听到对方这么说,罗德下意识确认起了自己的东西。女神刻印和她融为一体没有问题,弓的重量也令人心安,箭囊虽然不满但……
她一摸后腰,心里就凉了半截。
本该是箭囊的地方空空如也,罗德慌忙回忆起自己一路经过的地方,可并没有想到什么可疑之处。
“现在能好好听我说话了吗?我名叫Zaczof,是世间阴影的化身影魇一族。大姐姐你的箭囊,其实我捡到了哦~”
罗德只看见Zaczof从身后的阴影中一捞,不知从哪取出的箭囊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个。
“黑金的搭配真是高贵而典雅啊——”
虽然并不喜欢对方,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罗德菲尔还是明白,她小声对影魇道谢,走到墙根伸出手——“哦哦哦!干什么!没想到精灵是这样无礼的家伙吗!”
Zaczof收回手,竟像是这个箭囊的主人遇到贪心的贼一样把它护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就像有所收获,世界要是有这个道理可就不会发生斗争了哦,大姐姐。”
【原来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啊。】
一旦明白对方的企图…罗德菲尔放下手,脸上换上公式化的冷淡表情,身为王国的长女,从小收到的教育与高贵的滋养从过去到未来无论哪一个时空都不会改变,她拿出准女王的姿态郑重其事地感谢了影魇的帮助。
“……然而即便我有心给您丰厚的谢礼,暂时身上却没有那样昂贵的礼物。请等到我回到自己的王国,以森林与其间的风发誓,我必然会赠予您我所承诺的礼物。”
“风啊,森林啊这么遥远的东西我不懂,不过大姐姐身上就有我想要的东西。”
他“噌”的一下跃到罗德菲尔面前,盯着她的胸口:“我说过了吧,大姐姐身上很香……”
【……该不是遇到……】
罗德不由也护着胸退后了一步。
而确切来说,Zaczof的目光所聚焦的地方,是罗德菲尔的颈间。
“……那个,是什么宝物吧~香香的气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他不是没有注意到罗德的举动,眼角微微挑起,目光里携带着狡黠,“大姐姐以为我是对你…哎呀,怎么可能~你太自作多情了~”
“……”
罗德菲尔转身就走,且不提作为女性被损伤的自尊心,Zaczof提出的要求显然就是狮子大开口,比起女
神的刻印,箭囊虽是多年陪伴自己左右,却总能找到替代之物。
***
“别那么小气嘛——不过就是身外之物,给我啦——”
“这是我不惜被整个国家追杀才获得的宝物。”
“那更该给我啦,就当是我偷的咯——”
“所以说我回到王国之后也有用啊……”
“诶——要说黄金的话我也有不少,有了这些在其他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好吗——”
“……”
“诶~就交给我嘛——”
追着罗德菲尔的少年手刚刚碰到她的小臂,漆黑的闪光就从罗德身侧划过,如果不仔细看只以为那是把普通的昂贵弓箭,可每一尖锐之处都开了吞噬光芒的锋刃。
她已经决定如果这个人继续纠缠,就算用武力也要让他放弃念想,对女神刻印有所欲求的人,不需要再多加一个。
“好危险好危险——”
Zaczof这么叫着,罗德却知道其实自己的弓根本没有碰到他。对方轻轻一跃就退回了三米之外,与此同时,她的箭囊又重新回到她的腰间。
“实在不行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大姐姐的箭囊,我已双手奉上。作为回报,我将收下一份人情,不是来自现在流落他乡的你,而是……”
从他帽衫的下摆,这一次罗德菲尔真真切切地看到黑影涌出形成了巨大的翅膀,那个人飞上天空几乎消失在正午的强烈阳光里。
“那么有缘再见了,罗德菲尔殿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