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去年深秋时候的事。
纪持把目光从面前的课本上暂时挪开的时候,正巧捕捉到窗外两人合抱的高大桢楠摇落了几片叶子下来。午后的阳光极好,金灿灿如有形质一般,铺在葱绿的叶片上泛出一层熠熠的金光,一晃神仿佛挂了满树的黄叶似的。
那时候他刚刚参加完外祖父的葬礼一个人回到学校,将将错过了分宗之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到教务处补办完缓考的手续,他沿着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器宗教学楼门前的小平台,刚好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晨昏时分准时漫过山涧的雾气早已经褪尽,从平台上望下去能一眼看到山脚。向阳的山坡上零星生着不少黄桷树,在这个季节里挂了满枝细碎的金黄,间杂在依然苍翠的桢楠和香樟中间,瞧来分外惹眼。
现在是上课的时间。教学楼前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纪持略微犹豫了一下,也不知为什么没有拐往宿舍的方向,而是迈步进了教学楼。四年级的这堂课是冶铸理论,在用的那间教室敞着门,从走廊尽头远远地就能看见谭枢老师正在讲台上授课,但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认真地想了想要不要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听课,然而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上课的那间教室隔壁还挨着另一间稍小的教室,格局有些别扭,如果不是安排不下,一般很少会有课排在那里,于是也就约定俗成地变成了一个默认的自修教室。这会儿或许因为大家都有课,自修教室里并没有人,课桌上零星散放了几叠课本,算是占位的意思。
纪持随意拣一个空着的位置坐了下来。教室里隐约可以听见隔壁传过来谭老师讲课的声音,谭老师的音域偏低,语调又温和,再隔了一面墙,几乎只剩下连成一片的、模糊的絮语。纪持支着耳朵努力分辨了一阵没能听清内容,也并没有执着,他呆坐着出了会儿神,然后悄悄地把手探进了外套口袋里。
手指最先触到的是棉布干燥而柔软的质感,掏出来的东西缠着深蓝色的布条,像使用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似的,泛着洗褪的柔和的白。他把它摆在面前的课桌上,一层层打开缠裹的棉布,露出一枚色泽黯淡的三清铃来。黄铜制,形制是最普通的那种,几乎可以上一年级《法器通识》的教科书,铃身上錾着的经文依稀还看得出似乎曾经涂过银,然而已经十分陈旧,剥蚀得只剩下斑驳的痕迹,就连镌刻的经文本身也有些模糊,看得不太真切。
纪持用手指抚了抚那一圈细密的小字。他并不需要看清楚才能知道经文的内容。那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在他十二岁那年暑假收到蜀山修仙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之前的很久就会朗朗复诵的第一篇经文。他第一次学到这篇经文就在这枚铃铛上,当时外公把他抱在膝盖上,大手环着他的小手,要他用双手紧紧地捧住那枚铃铛。
要恭敬,不可以乱摔。外公当时是这么说的,表情依然慈蔼,语气和态度却是郑重的。
于是他便恭恭敬敬地跟着外公诵读那些似懂非懂的句子。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后来他入了蜀山,外公很高兴,每年的寒暑假都要拿着他的成绩单,展开来看一遍,笑眯眯地夸他,然后再反复看上好几遍。再后来外公已经拿不稳他的成绩单,他就守在病床前念给他听,每一科都要念三遍。外公答不上来话,但还能看着他笑,就好像在说,纪持做得很好。
外公过世于咽喉癌晚期。他记得似乎就在不过几个月之前,当他在发下来的宗门志愿申报表上填下器宗两个字的时候还在想,等他把锻术学得再好一点,就可以给外公做一枚新的。那枚铃铛太过老旧,把手上有着经年累月留下的划痕,铃舌缺了一小块,摇出来的声音里总带些刮擦铃壁的杂音。
可我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呢?他有些迷茫地想。
深秋的风已经稍微带一些凛冽的味道,朝西的大片玻璃窗虽然浸在明亮的阳光里,却仍时不时被风吹得哐哐震动起来。临近讲台有一扇窗开了一半,卷进几片银杏的叶子来,随性地飘落在浅色的地砖上。
下课铃响得有些突兀,随后渐渐扬起了嗡嗡的人声,过了会儿就有三五个学生陆续走进自修教室里来。似乎是更高年级的学生,纪持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纪持,只在走进教室见到有人在时稍稍放低了交谈的音量,稍有些好奇地看了没穿着校服的他一眼,也并没有待很久,只匆匆取换了课本就离开了。到上课铃再度响起之前周围已经又安静下来,自修教室里仍然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靠后排的位置上,四周安静得连模糊的讲课的声音也听不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隐约的呜呜风声。
“……纪持?”
有人呼唤他名字的时候,纪持下意识地先挺了挺后背才回过头去,就看见谭老师站在后门外,胳膊底下夹着几本书,另一只手上拿了盒矿石标本,正从敞开的门口朝里望进来。
“谭老师。”
谭老师是纪持到了器宗之后才开始担任他们导师的。低年级的时候,纪持那个班炼器相关的课程由另一位老师教,他并没有上过谭老师的课,却也知道这位老师以耐心和蔼出名。然而开学还不到半个月他就因为外公病重请了长假,直到两个月后才回来,他其实没有想到谭老师居然还能准确无误地从背后叫出他的名字。
见他回头,谭枢便温和地笑了笑,从后门走进来。纪持稍微有些局促地想要站起身来,又被谭枢摆摆手示意坐回去。谭老师身量极高,讲课的时候穿一身素黑的宽大道袍,看起来几乎有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然而他把书和标本往纪持旁边座位的桌上一搁,在纪持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视线倒是勉强拉了个平齐。
“你外祖父的事,老师也听说了。我很遗憾,请节哀顺变。”
谭老师语气平和地这么说着,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不让人觉得疏远,却也并不是那种令人尴尬的过分热络。
“课业有什么跟不上的地方,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一定要跟老师说。”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言语,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常,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语调的关系,听起来真挚而又亲切。纪持垂下眼睛,努力压了压突然涌到鼻腔后面的酸涩,轻声道了一句谢。谭枢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轻柔地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打算离开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纪持突然匆匆地出声叫住了他。
“谭老师……”
谭枢便站住脚,嗯了一声,偏过头来等他的下文,纪持自己却蓦地紧张起来。他一直没敢抬头,目光盯在那枚老旧的三清铃上,悄悄地蜷了蜷手指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谭枢也没催促,只安静地站在旁边耐心等待着,就像一堵挡开风雨的温柔而坚实的墙。
“……我想问问您。”
最后纪持带点犹豫地开口,食指小心翼翼地搭在铃铛的把手边缘,仿佛那是什么声音高一些就会弄碎的易碎品似的。
“这个,能修好么?”
铃身上有一道裂纹,大约一寸来长,横贯在上面看起来像一条狰狞的伤疤。大概出于道业倾向使然,谭枢从刚走进教室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面前的这枚铃铛,但纪持没提,他就只不着痕迹地草草用余光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现下纪持既然主动提起来,谭枢便又坐回他对面的位置,容色端正地朝那枚铃铛伸了伸手。
“我可不可以……?”
纪持点了点头,谭枢便郑重而小心地托起那枚铃铛细看起来。
他这一生见过数以千万的各类法器,这枚铃铛不是最平凡的,但也远远谈不上是最强大的。那一道裂痕泄了法器内循环往复的气,铃铛上残存的灵气单薄,却还算纯净,器型中规中矩,铸术亦只平常,然而在他的手指底下微弱共鸣着的气息温柔而又质朴,透着仿佛呼吸一般起伏的活气。谭枢用指尖来回摩挲几下裂纹的边缘,又轻轻叩了叩铃壁,沉吟了片刻。
“若是想和原来一模一样,恐怕有些难度。器物本身修补好很容易,主要是气的走向……”
他将铃铛稍微偏转了一个角度,指给纪持看。
“……在这里有了些偏差。倒也不是说不能在修复的时候牵回原轨,只是器形上需要做一些相应的调整,外观大概就做不到完全的一致了。”
说罢谭枢把铃铛端正地摆回去,看了纪持一眼,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
“看你的取舍吧。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
“不。”
似乎是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拒绝实在太没有礼貌,纪持有些惴惴地抬眼瞄了瞄谭老师,似乎想确定一下他有没有生气。
“不是的谭老师……我的意思是……”
谭枢莞尔,带了点鼓励的眼神看看他,纪持便定下心神,深吸口气,语气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这是外公留给我的遗物,我想自己来。”
他抬了眼睛去看谭枢,表情里带着些微弱的期待。
“我,能学得会的,对吗谭老师?”
谭枢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温和地微微笑起来,平稳却坚定地答了他一句“能”。纪持反倒像是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嘴唇垂下目光,谭枢便自然而然伸出手去轻轻摸一摸他脑袋,语调温暖。
“……你外公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快要有一年了吧。他与谭老师的师生缘分,到现在,也已经有整整一年了。那个时候谭老师对自己的信任,自己又完成到哪一步了呢?
纪持悄悄抬了眼往讲台上看过去。谭老师正耐心地等所有人完成随堂的习题,窗外的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地投在他侧脸上,挺拔的鼻梁就像破开了一道光。纪持赶在他觉察到自己的目光之前飞快地低下头去。
谭老师,我也想成为你的骄傲啊。
【注】
· 标题来自那句著名的满清文字狱典故,出处有不同的说法,然而我的本意其实只想说后半句,大家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