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寬度,大約是三尺又六吋。
聽說這片土地在自己出生之後不久才被改成住宅地,所以洋館周圍還沒有能長到二樓高的樹木。從自己房間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見稍遠處的大街,帶著玻璃櫥窗的可愛店鋪與終日在街邊叫賣的攤販,會搖鈴的路面電車悠閒地從窗格的左側緩緩駛來,隨後又像來時一樣慢吞吞地消失在右側窗框後面。站在窗戶旁邊往下看的話可以看到巴洛克風格的鐵藝大門與門外的車道,如果探出身體說不定還能看見家裡的前庭是什麼樣子,不過那樣做就顯得太沒教養了,所以她也從來沒有試過。
——你是安曇野家的女兒,不可以做會讓安曇野家丟臉的事情。
年幼的彌生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父親所說的話,但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大概降生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吧。阿壽的位置是女僕,所以她會叫自己起床,幫自己梳洗穿戴,打掃房間的衛生,偶爾出門採購。父親的位置是家主,所以他會經常出門,有時也帶朋友回來做客。而安曇野彌生的位置是安曇野家的女兒,所以她的活動範圍只在安曇野公館的二層洋樓之內,漆成純白色的公館正門只在父親出門或回家時打開,房間里唯一的窗戶是三尺六吋寬,從窗戶能看到的那條街上小販總在固定的位置擺攤,第一班路面電車從窗框左邊出現的時間永遠是九時一刻。世界像是在書裡看到過的精密鐘錶,大大小小的齒輪今天也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勻速運轉,或是靜止不動。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自己的要求,每隔三五天就會給自己買來各種各樣的東西,首飾與衣物與書籍與叫不上名字的精巧發條工藝。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父女,不過從家庭教師無奈的笑容中,彌生也多少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溺愛程度似乎有些超出常規。只穿過一次就再也沒有登場機會的衣服差不多要塞滿第二個衣櫃的時候她終於說服了父親把第三個衣櫃換成新書架,俳句集與寫真集與小說與雜誌。書本會教給她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但又似乎跟真正的世界有哪裡不一樣,比如說書中的烏鴉總是渾身漆黑的二足鳥類但偶爾來找自己玩的那隻烏鴉卻是有些褪色的三足鳥——她想這大概跟書裡說的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差不多,雖然她連三片葉子的三葉草都沒有見過。
偶爾——真的只是偶爾——偶爾,也會想成為可以在外面走的人呢。
這樣的念頭偶爾會突然冒出來,隨後馬上消失不見。只是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彌生養成了站在窗前眺望商業街的習慣。那天似乎也跟往常一樣,還不到窗沿高的自己扒住窗沿踮起腳尖,九時一刻的電車剛剛消失在窗框後面,兩個在大街中央旁若無人地爭吵的孩子吸引住了許多路人和她的視線。背對著她的男孩子個子很高,女孩子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大,吵著吵著男孩子像是終於注意到了圍觀的視線一樣突然閉了口默不作聲地一把拖過女孩子往外走,大步流星的男孩子和拼命掙扎的女孩子很快消失在了窗框之外。
“誒……!?”
她忍不住想要探身出去,但是想到這樣太失教養只好作罷。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兄妹嗎?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吵架?他們後來怎麼樣了?女孩子不會被打吧?兩人吵架的光景不知為什麼深深殘留在記憶之中,她那天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結果那天晚上,她就真的夢見了那對孩子。
他們坐在質素但整潔的小屋里,還鼓著臉的女孩子面前是一個小小的蛋糕。那個蛋糕跟自己常吃的精緻糕點似乎有些不一樣,奶油和裝飾的位置都有些歪歪斜斜,但看起來也相當吸引食慾。坐在桌子另一端同樣一言不發的男孩子看起來有些緊張,跟白天那個滿臉通紅的他判若兩人。最後女孩子終於拿起勺子挖下一塊蛋糕放進嘴裡,愣了一下之後就再也沒停過拿著勺子的手,男孩子則是看著風捲殘雲的女孩子,慢慢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笨蛋哥哥!下次再這樣就算是做蛋糕賄賂我也不饒你!”
“是啦是啦,你快吃完我去洗盤子……”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夢呢,夢裡的彌生迷迷糊糊地想道。自己像是就站在兩人的身邊,兩人之間的對話都清晰可聞。夢裡的畫面慢慢變暗,她的意識也逐漸被睡意侵佔,最後看見的妹妹臉上的酒窩不知為什麼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像就是從那以後,她開始不定期地做這種真實得有些過頭的夢。有些在意的人,一瞥而過的人,甚至是完全沒有印象的人,夢裡的主角千變萬化,而夢裡的自己永遠只是無聲無形的旁觀者。萬花筒一樣的夢成了她的秘密,像是訂了一本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不定期雜誌,每晚的就寢時間都帶上了一點小小的期待。
和戀華的第一次相遇,是再之後不久的事情。
父親之前也時不時將生意對象招待到家裡,但客人帶著自己的孩子來還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據說鶴見家和安曇野家是數代以前的世交,父親簡單地介紹一下彼此之後就跟鶴見家家主進了書房,茶間里只剩下彌生和鶴見家的千金。第一次見到的同年代的女孩子有著漆黑的長髮和通透的白皙肌膚,漂亮得像是父親送給自己的西洋人偶——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略微低下的眼睛里看不出感情的色彩。
“戀華小姐經常跟鶴見叔叔出門嗎?”
“是的,因為家父工作需要,這也是身為女兒的職責呢。”
“戀華小姐長得好漂亮……”
“哪裡的話,彌生小姐真會稱讚別人,不過我覺得彌生小姐才是美人哦?”
“謝謝……”
9歲的冬日,安曇野彌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難題。——禮儀課的教師雖然教了她完美的應對禮儀,卻從來沒有教過她,該怎麼跟同年代的女孩子說話。苦思之後她把鶴見家的千金帶到自己的書房,然後發現房間里似乎也沒有什麼適合招待客人的東西。
“那個,那個……戀華小姐,這裡就是我的房間,雖然也沒什麼可以招待您的東西,……戀華小姐?”
比自己稍高一點,精緻可愛的西洋人偶站在房間的門口一動不動,只是眼中多了奇妙的光芒。
“……彌生小姐,我可以借閱這些書嗎?”
“啊,請自便……?”
“……”
“……”
於是過了一個小時。
彌生從一開始的困惑逐漸變成坐立不安,鶴見家的千金從一小時前就沒說過一句話,房間裡只剩下不時翻動書頁的聲音。雖然很想跟第一次見到的同齡人多說說話,但安靜地看著書的鶴見家千金似乎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讓人望而卻步的……迫力。話雖如此,一直晾著客人不管似乎也會損壞安曇野家的名譽,彌生又猶豫了十分鐘,終於鼓起勇氣挪到了鶴見家千金身邊。
“戀華小姐……那個,您也喜歡看漱石嗎?”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所以只好用對方正在看的小說作者開端,卻收到了預想不到的反應。
“……也?”
“啊,嗯,我也很喜歡哦,冬目漱石……虞美人花和木葉集,還有他翻譯的一些漢詩……”
“虞美人花!!!啊啊,雖然很多評論家都沒有好評價但是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本了!松尾真的好棒,小夜子我也喜歡!對了你知道幻影之劍嗎,倫敦橋呢?刊載了二百十日的那期中央風論我找了好久才買到呢!木葉集我也很喜歡,啊等等,你還有他翻譯的漢詩?是什麼?在哪裡?可以借給我看嗎!?你還有什麼喜歡的作家嗎?吶,彌生!”
“……………………”
彌生呆在原地,怎麼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雙頰緋紅兩眼發光地握著自己的手滔滔其談的少女跟剛才的精巧人偶聯繫在一起。突如其來的衝擊過去之後,剩下的就只有處在難為情和喜悅之間的微妙感情。第一次遇到的同齡人,是第一個跟自己有著相同興趣的人——臉頰陣陣發熱,手邊卻沒有能確認儀容的鏡子,自己大概沒能成功抑制住笑意。實際聊起來才發現兩人閱讀的興趣驚人地一致,結果直到兩小時后鶴見家當主準備離開,她們都沒顧得上女僕精心準備的茶水和糕點。
“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您,戀華小姐……”
“戀華!叫我戀華就好了,我和彌生已經是朋友了嘛!啊,我知道一個品種很齊全的書店,下次告訴你地址哦!”
“嗯,謝謝戀華!以後可以直接讓僕人去那裡買書了呢!”
“?僕人……?算了,下次再一起玩哦!”
“嗯!”
把戀華送出門之後,彌生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在家裡奔跑有些不符身份,但戀華說了下次再一起玩,也就是說她還會再到家裡來吧?她一邊回味剛才的對話一邊習慣性地從窗子向下看,戀華所乘坐的黑色自動車剛剛關上車門。自動車發出粗重的引擎聲開始調轉方向,有那麼一瞬間車窗玻璃的反光似乎消失了,而車里——
“……!?”
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猛地拉開窗戶探出了上半身。心臟砰砰直跳,緊抓著窗沿的雙手被初冬的寒風吹得隱隱作痛,直到剛才還佔據著大腦的幸福感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麼……?剛才的……”
漆黑的車子早已離開了視野,就連彌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剛才那一瞬間看到了什麼。她就那樣看著空蕩蕩的車道,直到來收拾房間的女僕發出驚呼才終於回過神來。窗子很快被關上,厚重的窗簾徹底遮斷了屋外的風景,她心神不定地端起溫熱的紅茶,卻還是感覺身體陣陣發冷。父親幾個月前給自己買的機械座鐘發出規則的清脆響聲,這麼說來那台座鐘似乎有些走偏了,昨天忘記請父親叫技師來調整了呢,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無意識地抱緊了自己。
那是一種——近似于預感的感覺。
被窗簾遮斷了光線的密閉房間之中,自己呼吸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陌生得不可思議。名為安曇野彌生的齒輪,終於發出細小的乾澀聲響,慢慢開始了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