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梅雨季的到来,人们的情绪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医务室的常客也愈加多了起来。不仅是平时体质虚弱的学生,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翘课来医务室联机打游戏的学生也有不少,梅雨时期会加重抑郁的某位教师也是不打招呼就闯进医务室的类型。
不过黑镜倒是没有怎么抱怨自己的工作量。他根本就没有工作的打算。选择这所学校的校医职务作为表面身份的理由就是,时间安排基本上是自由状态。
一般的小病随便用两片阿司匹林就行了,如果害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病,那是不归医务室管的,虽然也不是治不了,不过总归缺乏先进的仪器和家长的信任。更何况大多数前来医务室叫嚣胃疼的学生,其根本目的就是请假翘课。这就代表,他的工作只是顺手拨打急救电话和开万能药方而已。
但他虽然看起来十分不务正业,在地下世界他还算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去过大美利坚,日本留过学,闲来无事还去环球旅行了一回,要是没有这么牛逼的阅历和够硬的关系,校医的身份还是很难混到的。而且对他来说,只在早间值班,就能拿满全天份的工资,还可以掩盖自己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所以每次李晓方偷偷溜进来睡觉的时候,他都装作没有看到,双腿翘在办公桌上瘫着看书。这个富二代金毛的老爸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很显然李晓方并不知道,还笑嘻嘻地跟他勾肩搭背,满口“有谁欺负你就报我名字,我罩你”之类不明所以的话。
今天李晓方也来医务室翘课。黑镜带着烧瓶和化学书来上班,转过拐角就看见李晓方像头肥胖的死猪一样瘫在医务室门口,左手搭在门把手上,一副求生不得的表情。
“啊……是校医……快来救救我……”
看到黑镜的出现,李晓方抽搐了两下,努力摆出命不久矣的姿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看来是被关在医务室外边了。
“嗯?原来是可亲可敬的李同学啊,想要我放你进去吗?”
“是,是……妈的,大早上就要考试,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那个只会叼着个哨子乱吹的体育老师了,为什么下雨的时候还要去体育馆上课啊……我还是跳级去高三比较好……”
作为体育成绩从来都是负分的问题学生,李晓方平日里就没怎么好好上过体育课,因此在认真负责的君明尚哲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只可惜这位钉子户有着无比坚硬的后台,所以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有碰巧见到他的时候,才能拎着他去操场监督他跑步。自然给李晓方留下了“魔鬼老师”的印象。
“把你刚才那句话转告给君明怎么样?感觉可以看到有趣的反应啊。”
黑镜愉悦地轻哼一声,钥匙在食指上转了两圈,然后飞向李晓方的额头。他迅速接收到危机的信号,试图伸手把钥匙捉住,结果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一边咒骂着一边捡起钥匙开门。
“这个还是千万别啊!你是我小弟,怎么可能会出卖大哥嘛,是吧……要是柔道混球知道我说他坏话,估计又要罚我去跑马拉松。呵,迟早得让他辞职回家种田……”
走进医务室后李晓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空调调到最低温度,然后扑向柔软的病床,延续方才那任人宰割的姿态,将昂贵的阿迪达斯运动鞋用力甩了出去,正好对准办公桌上的电脑。
“……杀了你也没问题吧?我很期待你向我求饶的样子哟?”
“饶了我吧Dr.中二病……你要征服世界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
将飞过来的运动鞋扔到门外,黑镜把实验用具随意地摆放在桌上,收起电脑,拉开皮椅,开始今天份的摸鱼。李晓方打着呵欠,单手撑住下巴靠在病床边缘,朦胧的睡意与令人烦躁的雨声胡搅蛮缠,蓄势待发,准备来一场醉生梦死。
就在此时,防盗门处又传来滚轮咕噜咕噜的响声。
“打扰了。校医在吧?”
李晓方顿时从病床上蹦起来。
“哎哟我的马子……不,我亲爱的化学老师!”
镜清逸的微笑随着床帘中突然蹦出的黑影凝固在脸上,生无可恋的眼神示意着“这个家伙怎么会在这里”的无奈,立刻就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地摔上。
“不要躲着我啊——”
李晓方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不太礼貌的动作,用传说中的凌波微步,踩着独存的一只阿迪达斯滑向大门,把镜清逸拽进医务室。由于掌握不好平衡,二人像断线的木偶坠入深渊般往后倒去,就在李晓方的头即将撞上桌角的刹那,镜清逸眼疾手快地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却无可避免地与地面暴力地亲密接触了。然而他的身体还有半截搭在李晓方身上,李晓方感到下体传来阵阵剧痛,仿佛从此就要断子绝孙。
黑镜露出不怀好意的脸色,抖动肩膀,透出股幸灾乐祸的暴民气息。
镜清逸艰难地撑起身体,扶着办公桌摇摇晃晃地站好,将歪到鼻尖的眼镜摆正,推了推镜片,丝毫不顾白大褂上灰蒙蒙的一片,居高临下地俯视还在蜷缩的李晓方。
“……李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又去医务室了。”
“我……我……”李晓方急中生智,“我胃疼!”
“……你胃疼就不要再捂着下半身了。今天不是愚人节,也不是儿童节。”
镜清逸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转身走向医务室的洗手台。
“但、但老师你也翘课了啊!我记得你今天也要上第一节课的吧!”
“我请假了,谢谢。”
“真的吗?”李晓方像是因为抓到了化学老师的把柄,原本慌张的语气变得镇定下来,还带着一丝怀疑。
“……真的。”镜清逸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我和那边看起来很闲很讨人厌的家伙有约。”
“啊啊,说得这么直白可是很伤人心的哟,听见我心碎的声音了吗?”黑镜从抽屉里掏出碘酒和棉花,放在李晓方面前,“自己涂去吧,小鬼。”
“对大哥态度也恶劣得没边了……得亏你这样的人能当成校医不被扫地出门,巨乳姐姐可是标准治愈人心的角色啊,相比之下看见你就感觉自己进了所变态研究学院,到处都是研究奇奇怪怪发明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冒出来的异形咬掉头……”
李晓方小声嘟囔着嫌弃的话,独自给擦伤的地方上药,倒抽着凉气。
黑镜最近沉迷于研究实验室化学,购置了大量的专业书籍与实验材料,约镜清逸来是想请他帮忙就晦涩难懂的部分进行指导。当然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是要好的朋友关系,镜清逸特意请假前来医务室只是为了黑镜提出的教学费用。李晓方这位不速之客暂时干扰了他们的计划。
就让他旁观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于是计划照常进行,但镜清逸很快就意识到让李晓方留在这里并不是个好主意,甚至是极为错误的决定。就在他们动手做实验没过多久,不甘被冷落的李晓方就持续说些无聊的废话。比如他身为富二代其实从来没有去过夜店,比如家里人给他办了一张不限额度的黑金银行卡被他拿去送了之前的同学,比如唐白开前天又干了什么蠢事。
而就在李晓方开始他单口相声的表演、镜清逸忍无可忍正准备爆发的当口,防盗门再次被撞开,君明尚哲抱着晕倒的学生冲了进来,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满嘴跑火车的李晓方。
“校医,校医,我这有个同学突然晕……李晓方?!”
“啊、啊哈……啊哈哈……身体健康生命要紧我就先不奉陪了您们忙——”
“你等一下!现在是上课时间吧,你在医务室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呢?我在做什么呢?啊咧?我好像失忆了?”
李晓方迷茫地看着君明,趁君明一脸懵逼的空档,使出他最自信的百米冲刺,然后狠狠跟镜清逸撞了个满怀。镜清逸猛地受到来自腹部的冲击,手上握着的烧瓶在空中托马斯回旋360度,随后在黑镜脚边炸开,满地的玻璃碎片擅自将医务室撕裂成许多残渣。
“——。”
“——!——,——……”
黑镜俯下身去收拾李晓方的烂摊子,耳边依稀能听见三个人混乱的争执声以及晕倒的病人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后的尖叫,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全数放在玻璃碎片上,以至于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也无暇去理会。只觉得是五月蝇烦人的叫声,随意地无视就好。他盯着玻璃中映照出来的现实的景色,稍微有些恍惚,揉揉赤金双色的眼眸后再次看向它们,景色竟然变了模样。沾满血迹与灰尘的自己的脸,只剩半片扇叶的排风管,腰部悬吊在天花板上失去头颅的尸体,而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是舒适的空调房,尽管空调被李晓方设定在最低温度,却也没有如此彻骨的寒冷——
视线从脚底的玻璃碎片上移开,裂成数个的面孔提醒着现在的时间。依旧还是梅雨天气,漫天的雨点洗刷着浑浊的视野,犹如蛤蟆的脊背般滑腻黏稠,暗红色渐渐渗入肮脏不堪的靴底。那快要脱落的皮革若是拥有着心的话,也会渴望着从何处获得救赎吗?目光所及之处,是身穿本校校服、缺肢少腿的学生们的死相,以及在那之中蠕动着的,携带奇妙病毒的肉块。危机意识感染了整间医务室,欲要燃尽所有的腐败与荒凉。
刚才的场景,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回忆。
医务室的防盗门颓废地瑟缩在一旁,被击打得几近变形。比此刻横躺在身边的人们还要努力地坚守岗位,也不过是毫无意义地露出执迷过去的丑态而已。像是患者的家伙七零八落挤成一团,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啊啊,凄惨的、可爱的、堕落的天使们,折断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去,耷拉的血肉交织于无规则打转的瞳孔中,染上黯淡的眼波注视着非人之物,他们究竟在看着什么样的世界呢?是满溢享乐欢愉的殿堂,还是阴影盘踞狂欢的地狱深处?抑或是,与他此刻所看到的景象完全相反,一成不变的学院日常?
被医用手套包裹着的指尖一路往下,轻柔地抚摸着早已僵硬的躯体。这就是纷乱散尽的梦想的末路,此刻所见则是至高无上的天国,死者曳然而止的感情、毁坏迸裂的思绪、曾满载着热情起飞的欲望,仅有破碎的脑壳还在试图诉说些什么。
但是,但是啊,这些全部都是错觉,虚幻的妄想,那双唇早已无法再传达主人的喜怒哀乐了,无论是诞生于悲戚之中的思念,还是如白昼之梦幸福的时光,全部都只是一个宏大的骗局,他们终于抵达了故事的终点,领教了血淋淋的真相——死亡。
抛去陈旧的审美观念吧!所谓不堪入目的丑陋,正是淋漓尽致的反逆之美,而若追求美的极致,必须时刻保持新鲜的刺激。光是平凡的人生只有毫无波澜的永恒,为此,唯有摧残与践踏、杀戮与背叛、而后再重塑一度沾染污秽的形体,让妖冶的绝境之花盛情绽放,才能创造出完结的白昼之梦的续篇,打破千篇一律无趣的惨状啊。
冰冷的嘲笑声从粗暴地打翻在地的阿司匹林扩散开来,一抹不知何种意味的笑意转瞬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