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其实自己记不住别人的脸。
能记住眼睛的颜色,也能记住对方的言行和表情乃至无意间的小动作。虽然不是很明白发型方面的事情,不过身边的人换了发型的话一般也能发现。可是只要对方不在面前,就想不起对方的长相。该说是长相呢还是五官的排列呢……啊对,看过那个吗,帝都大剧院的宣传画片,明明其它细节都清晰可见,却只有人脸的部分全部涂黑,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嗯。
在军队的时候只要记住编号就可以,退役之后的第一份工作虽然也是教师但学生就只有一个。安昙野家的大小姐学艺期满之后家主将自己推荐到九十九神高,开万事屋的酒友似乎还认真地为自己担心了一阵子,只是实际到任之后才发现单凭自己能记住的特征也能轻松分出每一个学生,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人和人之间真的就只有这点区别。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也跟其它日子一样,三两成群的面容模糊的矢絣纹和诘襟学兰互相打着招呼走进学校的大门,漫天樱落如雨,正是一年中樱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九十九神高养护教谕狩津连打开保健室的门窗,靠在门口看着一年一度的盛景,发出了这个季节特有的感叹。
“哦哦,又到了花粉症患者挤爆棚的时期啊……”
结果那天保健室的第一个访客不是花粉症患者,而是一个山犬半妖的小姑娘。金色的眼睛和带有铃铛的发饰比起山犬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稻荷的眷属,少女进了保健室之后只是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上,仔细一看本应是直立在头顶上的三角形犬耳有一边以相当奇怪的角度耷拉了下来。好了,虽然话题有点远,不过这里先说一下犬类外耳的构造吧。虽然跟人类外耳一样主要由软骨组成,但犬类外耳的毛细血管与末梢神经数量比人类高出许多,这个构造增加了外耳的灵活性让犬类能比人类听到更多的东西,但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比人类更加敏感,所以如果折成那种样子,一定疼得受不了吧……
这么想着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产生了剧烈的幻痛,狩津连转过身去假装寻找消毒液,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沾着消毒液的棉球碰上耳朵的一瞬间,少女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而开始的对话似乎没起到多少作用,他停了手看着微微抖动的耳朵末端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安慰。
“抱歉啊,很痛吗……”
答案显而易见的愚蠢问题。即使如此学生还是会礼节性地回答“不,没事的,小伤而已”,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日常会话中的一种吧。狩津挠着头吐出一口气,换上新的棉球继续消毒的时候努力无视了比刚才抖得更加厉害的耳朵尖。
扭成这个样子一定很痛吧,他再一次想道。人类总会通过既得的经验将视觉信息和身体感觉联系在一起,听说这就是幻痛的由来。那个时候的那个人应该也很痛吧,他漠然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为了逃避越来越真实的幻痛一样轻轻甩了甩头。
因为耳朵——尤其是山犬类的耳朵比较纤细,所以不能轻易固定,只是做消毒处理之后简单地贴了湿布,这段时间要小心保护耳朵,绝对不能让它受到二次伤害……尽职尽责地做完应急处理说完注意事项之后才发现女学生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在听也没有站起来的打算,他靠在桌子旁边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突然瞄到抽屉里樱色的和纸包裹。安昙野家昨天托女仆送来的红豆大福,他吃了一个之后就将剩下几个全部塞进抽屉然后遗忘了它们的存在,倒也不是说多讨厌甜食,只是单纯地吃不下去那么甜的东西,虽然总算是什么和果子老铺谨制的高级点心所以拿去送女学生可能不错不过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嗯,女学生?
“这个给你了,你没吃午饭吧?(猜的)”
女学生往上一跳双手接住大福的样子微妙地很像接住主人飞盘的小狗,他一边思考着山犬的血统原来连这种方面都会影响啊居然一个大福就把她逗笑了啊女性都是专门有个胃用来装甜食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啊太厉害了之类的失礼事情一边收拾起用过的器具,再抬起头的时候金色眼睛的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保健室的门口。
“啊,樱花……”
置身于漫天樱花之中的女学生,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风景。他直起身来笑了笑,亲切地这样回答她。
“不,都是红豆馅的啦。”
在世界開始轉動的第二個春天,我遇到了“你”。
從自己第一次走出家門的那一天開始,已經過了一年零四個月。
那天回去之後自己第一次得了重感冒,第一次喝到苦得讓人作嘔的漢方藥,第一次沒能在截稿日之前交上原稿。沉睡一天多再醒來的時候從後門一路延伸到房間里的鞋印已經徹底消失,潔淨如新的革靴與大衣安安分分地收納在衣櫃之中,就像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一樣。就連阿壽和老管家對她的態度都沒有一絲變化,她踡縮在溫暖的被窩里不斷重複淺度睡眠與猛然驚醒的循環,留聲機輕柔的音樂沒能遮蓋住阿壽斥責新來的女僕的聲音。
“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這些都是我負責拿的,你們不要隨便上二樓打擾小姐休息!再加上現在小姐害了生長熱,要是再開門開窗的讓小姐受了寒有個萬一你們誰來賠?啊!?”
阿壽的聲音似乎比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尖銳許多,但她懶得去思考其中的差別。
養病期間父親難得地來了自己的房間一次,在床邊坐下后摸了摸自己的頭就沒再說什麼。她模模糊糊地想到這樣對父親似乎並不禮貌於是勉強睜開眼睛看向父親,卻沒能對上父親的視線。
“……安曇野家的女兒,不可以做會讓安曇野家丟臉的事情。”
沉默良久之後父親用混著歎息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她在朦朧之中努力運轉鈍重的大腦想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要讓管家和阿壽以外的所有傭人知道自己臥床不起的原因是生長熱,而不是風寒。
做出偷偷跑出家門這種會讓家裡丟臉的事情的,不可以是安曇野家的女兒。
她沒有聰明到能將偷偷出門的事瞞過父親與女僕,但還不至於笨到聽不懂話里的意思。
“……謝謝父親大人……”
彌生說完之後就再次閉上眼睛,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無聲地走出房間,房門關上時輕微得幾不可聞的咔噠聲在混沌的知覺中不知為何顯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之後過了一年零四個月,小小的齒輪偶爾錯位,精密機械依然運轉如常。五月的陽光從落地窗灑入房間的下午,最後一個女僕哼著歌離開傭人房走向大門,而彌生悄無聲息地在她背後穿過後門滑入晚春的馥郁空氣之中。
“下午好,四季先生,由美。”
“啊,月心!歡迎光臨!”
蛋糕店鴻雁亭是少數幾個她每次出門一定會去的地方,原因之一是店裡的蛋糕太過美味,原因之二是和氣的店主兄妹總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也許是因為工作日的緣故,店裡沒有多少顧客也不見平常的侍應,就連店主的妹妹由美也是給她端來蛋糕和紅茶之後就坐到了桌子對面。
“月心你來得剛剛好哦,今天店裡打工的女孩子都不在,哥哥又不懂禮服的話題……”
“禮服?”
由美滿面笑容地拿出來的是一本薄薄的寫真冊子,上面印著各種樣式的女式宴會禮服。照由美的說法,這是某某洋服店派發的宣傳冊子,最近學校的女生中間相當流行看著冊子互相挑選適合彼此的禮服。
“最近那個近衛家要在鹿鳴館開舞會嘛,而且參加者不限身份,所以大家都在討論這個呢。而且你看,一般女孩子不管怎樣總是會想要一件自己的漂亮禮服的嘛……”
“……誒,會嗎?”
禮服不就只是一種平常不會穿的衣服而已嗎?她的疑問立刻換來由美一個複雜的眼神。
“月心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以不要在意。”
“嗚,嗚……所以由美要去那個舞會嗎?”
“怎麼可能!我們這樣的學生頂多也就只能看看宣傳冊子啦,畢竟一件禮服……”
後半句的聲音太小她完全沒有聽清,不過冊子上的禮服剪裁基本上都在刻意突出妖艷成熟的感覺,跟氣質清純的由美的確不太相稱。她點點頭合上冊子交還由美,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今天真正的來意。
“由美,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嗯?”
一刻鐘后,下町商店街,熙熙攘攘的人潮與表情嚴肅的由美。
“聽好了,月心,現在開始你一定要跟緊我,如果不小心走錯路,就連我都沒有自信能離開這個地方哦……”
“嗯,由美。”
雖然在由美領著她從蛋糕店出發之後,繞過第五個拐角的時候她就已經徹底分不清方向了,不過照實告訴由美的話她大概會馬上帶自己原路返回,彌生默默下定了無論如何也要緊緊跟住由美的決心。
“再來,這裡的人敲起竹杠可是非常厲害的!你看中什麼東西就跟我說!我來砍價!因為你完全不懂一般的物價,所以在我說可以之前絕對不能掏錢!”
“嗯,由美。”
雖然完全不懂敲竹杠和砍價是什麼意思,不過自己不懂一般物價的確是事實。彌生想起第一次在鴻雁亭付賬的時候被由美說教了近一個小時的經歷,嚴肅地點了點頭。
“雖然覺得你不至於連這個都不知道,不過為防萬一還是說一句……如果我們真的走散了,你要馬上找巡查問路!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也不可以自己亂跑,啊,問路的話就不要問鴻雁亭了巡查可能不知道,問你自己家……”
“嗯,由美。”
雖然在她說之前自己真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完全不懂在下町買東西的方法,所以在這裡我就是你的老師。要叫我由美老師!好了出發吧,月心同學!”
“嗯,由美老師!”
只因為自己說了一句“想去看一次下町的商店街”就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嚮導的由美,真的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兩人逛完商店街所有洋服店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彌生手裡多了一個紙袋,裡面裝著自己的外套。
“嗯……果然換一件外套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啊,穿著這種便宜料子的月心,新鮮……”
如果老實說自己沒明白身上這件新外套和袋子里的舊外套有什麼區別的話好像又會招來由美那個複雜的眼神,所以她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那我們也該回去了!正好現在差不多要到晚飯的時……間……”
由美的表情慢慢凝固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明狀況的她正打算開口詢問,身後魚店攤主的嘹亮吆喝刺破了茜色的天空。
“今天的生鮮降價賣啦——”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其實彌生記得不是很清楚。
一群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來的中年女士以她所無法想象的速度與力量撞開兩人衝入魚店肉店蔬果屋之中,她從人群的推擠之中拼命逃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由美,不,由美老師,已經徹底失去了蹤影。
“呃,嗯,那個……這種時候應該要找……巡查先生?”
“在。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她被不期而至的回答嚇得差點離地,但轉過身去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身著巡查服的那個人站在離自己三步之遙的夕日餘暉之中,逆光和帽簷的陰影隱去了臉上的表情,介於翠綠與碧藍之間的眼睛被金紅的火燒雲打上一層柔光。
寶石一樣的,眼睛。將漫天晚霞鎖進最高級的綠瑪瑙里也不外如是,吟遊詩人陳腐的讚辭從地底攀爬而上在腦中盤旋不去。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樣盯著陌生人看並不禮貌,急忙開口卻發現年輕巡查一直緊抿著的嘴唇也正好動了起來。
“那個——”
“小姐——”
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再次陷入難堪的沉默,那個人苦笑了一下做了個讓她先說的手勢。傍晚的日射似乎依然威力驚人,她一邊祈禱陣陣發熱的臉頰映在那雙關著夕暉的美麗眼睛里不會顯得太奇怪一邊慎重地開了口。
“對不起,我想請問到安曇野宅怎麼走。”
“啊啊,是說那個資產家的安曇野家嗎,從這裡往前走到二丁目橫街,右轉走一段看到信樂燒的雕像向左拐……走到小樹林之後朝南走一點過了河應該能看見一座白色洋館,那個就是了。”
“……”
“……”
咦,奇怪,巡查先生明明沒有說外語,自己卻完全聽不懂“往前走”和“過河”以外的句子呢。
也許是覺得保持著笑容凝固在原地的自己太可疑,巡查在片刻逡巡之後用似乎相當難以啟齒的口氣問道:
“小姐,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嗚……是,是的,那個,本來是老師帶著我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巡查很快露出理解的神情點了點頭。完全沒弄明白狀況的彌生正打算開口詢問,巡查換上親切的笑容對自己伸出了手。
“第一次出來跑腿就跟前輩走散的話,應該還沒來得及記住路線吧。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
“……”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幾句話,卻像是帶著言靈的魔力一樣不可思議地讓人安心。她在原地頓了一拍,抱緊裝著衣服的袋子深深彎下腰去。
“是,拜託您了。”
“請不要客氣,幫助市民是我等的職務。”
她只是伏下眼瞼輕輕點了點頭,也不知有沒有成功遮掩住臉上的表情。
“……這裡就是我剛才說的信樂燒雕像,因為附近有很多便利的店鋪所以算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地點,很多人會選這裡當約人或是等待的地點。啊,對對,說到便利的店鋪,從這裡左拐的話……”
第一眼看到巡查的時候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沒想到他會走著走著突然開始介紹沿途的標誌物和店鋪。巡查的聲音和表情都淡得顯不出情緒,但聽他的介紹本身就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她小跑著跟上警察的腳步,仰頭看他帶著純白手套的左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又一道軌跡,不知為何禁不住笑出了聲。
“……這個地方真的好棒。”
“是吧?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那一瞬間巡查臉上露出的笑容,跟之前提出帶路時的笑容截然不同。像是最自豪的畫作突然被搬入畫廊的繪師一樣,就連淡泊的聲音似乎都染上了一絲喜色。
——這個人原來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在自己愣神的時候巡查已經迅速收回笑容轉過頭繼續前進,彌生嚇了一跳趕快小跑起來,一下子跑到了巡查的前面。
“……??”
就算仰頭去看巡查的臉,也看不到什麼特別的表情變化。巡查依然邊走邊不疾不徐地介紹沿路店鋪,彌生卻莫名其妙地又超過他好幾次,一頭霧水的彌生走走停停了好幾次才終於合上巡查的步調。
“啊……”
……是自己平常的步速……
沒有任何一本書教過她這種混合著高興和難為情的感覺叫做什麼,不過事實上她也無暇再去思考這些。彌生不露痕跡地抬高紙袋遮住了自己的臉,結果巡查後半段的介紹她完全沒聽清。
“……所以,像剛才這樣走就能比較快回到宅邸,也不容易迷路……好了,我們到了。還有什麼能幫你嗎?”
“啊,呃,沒有……”
“是嗎。那麼我先告辭了。”
晚春的黃昏,家門前種滿櫻樹的步道上,有著寶石一樣的雙眼的人對自己說出公式化的辭句,然後轉過了身。
“……等一下!”
一定都是櫻花的錯,櫻花有讓人發狂的魔力。
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抓住了巡查的左手,讓人安心的溫暖隔著手套的布料傳到自己的掌心。突然前傾的身體有些重心不穩,被人群沖散之後還未來得及梳理的長髮在風中飄飛起來。
“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不……”
也許自己一生都沒有機會再見到這個人了吧。
彌生鬆開手,深深低下頭去。
“今天真的非常謝謝您。”
“請不要客氣,這是我等的職務……有需要的話請盡可能找尋幫助。”
年輕的巡查脫下帽子敬了一個禮,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一樣補充道“我聽說安曇野家似乎經常替換傭人,雖然可能很辛苦,不過你要加油啊。”
“?是……”
“小姐,歡迎回來,今天又去別院看書了嗎?”
“……嗯……啊,對了,阿壽去把大友洋裝店的目錄拿過來,我要再訂製一件禮服。”
“是是,小姐這陣子又要參加舞會啊,真是長大了……”
“不是啦,你忘了這次鹿鳴館舞會我只是代替不在帝都的父親去的嗎?這件是給朋友的回禮,因為她好像找不到合心意的成服……”
跟女僕說話的時候有風從沒關緊的窗子吹進來,她無意識地握緊了左手。
残留在掌心的,是這個春天最後的餘温。
聽說這種土氣又難看的野草,有一個跟外表完全不符的威風名字。
是銀龍草呀,辻助還記得祖母這樣說著眯起眼睛的樣子。到死都沒有踏出過這個村子一步的祖母不知為何相當喜歡這種草,總是對著年幼的自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關於這種草似乎還有個傳說,說龍神的什麼眷屬如何如何,守護的水龍又如何如何,只是辻助自己的小孩都已經長到了可以幫忙幹活的現在,辻助對這種草除了“壽命長得不得了”以外再沒有別的印象。
土氣又難看的銀龍草,不開花不結籽,不跟農作物搶肥料,乖乖地長在村子後面的懸崖上。
所以辻助最小的女兒滿月的那一天,他其實是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記得兩個兒子爬到後山采回來放在妹妹枕頭旁邊的這種草的名字的。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來。那一天剛好也是,帝都的大人物來到這個村子的日子。
說是大人物,看上去其實也就只是個十七歲上下的可愛女孩子。女孩子拿出好幾張畫著奇怪花押的紙片說自己是什麼省的什麼師——哦哦對了,陰陽師。辻助摟著水煙坐在田壟邊看著陰陽師大人表情認真地挨家敲門詢問同一個問題,慢慢吐出一個煙圈。
——請問您知道這附近的水龍神社嗎?
——請問您知道這附近的水龍神社嗎?
——是的,水龍神社……啊,可能也叫蛟龍神社……是、是嗎,對不起,打擾了……
陰陽師大人走進辻助的家門時,表情已經變得相當疲勞。辻助的老婆實在看不下去,硬把她按在椅子上跑去了院子里給她取水。難得看見外來人的兩個兒子抱了剛滿月的妹妹出來,自豪地舉到她的眼前。
“是妹妹哦!”“可以特別給你抱一下!”
“啊,好可愛……”陰陽師的眼睛一下子閃閃發亮起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兩兄弟手中的嬰兒。小小的女嬰努力地朝陰陽師身後伸出雙手,然後一下子握成了拳頭。女嬰搖晃著拳頭高興地咯咯笑起來,陰陽師卻有些驚訝地轉頭望了一眼,之後馬上又垂下頭來,看著女嬰的臉露出些微的笑容。
“結果只有你能看到嗎?”
女嬰沒有搭理她,只是繼續搖晃著拳頭朝她身後空空的牆壁發出清亮的笑聲。
“……明明是供奉水龍神的村子。”
陰陽師越來越小聲的自言自語,很快被辻助老婆豪爽的招呼聲所遮斷。
陰陽師終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在東奔西走了整整三天之後。
這個村子很小,小到三天時間就足夠她拜訪完所有的村人,再把村裡的文書翻來覆去看上四五遍。差不多也就是連陰陽省里公認有常識的陰陽師都要開始懷疑上頭給的情報是否正確的時候,寄宿的村人家裡的兩兄弟若無其事地說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報。
“水龍什麼的我是不知道啦,不過之前去爬山的時候有看到好像神社的房子哦。”“就是村後面那個長著很多白色野草的懸崖下——”
陰陽師以他們從未見過的速度衝出院門。
雖然之前也不是沒有預想到,不過當衰敗破舊得已經看不出原型的神社出現在自己眼前,陰陽師的臉色還是瞬間變得慘白。如兩兄弟所說的一般,一踏入原本應該是神社的境內,就連雜草都像是被強行抹消了生氣一般變得灰白。偏遠的、長年缺水的深山之中,一絲潮水的氣息掠過鼻腔。
“蛟。”
陰陽師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一絲顫抖,視線卻沒有從神社的廢墟上移動分毫。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的高大男性像是回應一般微微眯起眼睛。
“蛟,開始工作吧。”
第二次發出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往常的沉穩與冷靜,陰陽師像是要逃避什麼一樣移開視線,拿出紙筆席地坐下,看著男性慢慢抬起手開始不疾不徐地解說。
“這邊曾經是大河。流向是從東到西,終點是……啊啊,大概是瀨戶內海吧。這邊是祈雨的神壇。這邊是鳥居。這邊,——”
陰陽師的視線隨著男性手指的方向無力地落在雜草間的石碑上。
一開始,是念法。
似乎是在某一次河谷的暴雨之後,神社前的石碑磨損了一角。積水從地勢低窪的神社周圍退去已是數日之後的事情,村人們圍著石碑商討一番發現已經無人記得被磨滅的訓讀具體為何,於是修理云云也就此作罷,石碑上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漢字。
再接著,是寫法。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村裡已經沒有一個人願意花費時間到這個冷清的神社來。山間明月升了又落,被冠以水神眷屬之名的野草大搖大擺長滿庭前,石碑在某一天清晨倒入草叢之中發出沉悶的聲響,曾經光滑的表面早已被谷風侵蝕得千瘡百孔,連原本的外形都再辨認不出。
名字是契約、是符咒、是神與人類之間締結下誓約的證明。後來大河改了道,後來溪谷崩塌將曾經的河口變成了懸崖,被忘卻了名字的神明在凝固不動的時間里靜靜看著倖存下來的人們遷往懸崖的另一側,重新開荒、拓地,建起小小的村莊。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人類真的是很堅強。”與男性沉穩卻帶有幾分喜色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陰陽師投向他的眼神卻漠然到近乎寒冷。淺紫的短髮與金紅雙目,均整地生在頭部左右的四隻角是深邃的紺色。蛟(みずち),自己所召喚出的第一個真正具有神格的式神,是個第一次聽到自己呼喚他的名字時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的怪人。
“不管受到什麼樣的打擊,都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自尊心又強,不願去依靠虛假的偶像……”
被遺忘、被背叛、被從守地驅逐,卻還是對人類抱以絕對信賴的這個生物。
陰陽師緩緩閉上雙眼,脫力感與疲勞感涌遍全身。
——這個名為龍神的,悲哀而又愚蠢的生物。
“這個村子也快要滅亡了吧。地脈鳴動的聲音已經到了附近了。”
幾天后完成記錄工作的陰陽師從村子里出發的時候,聽到背後的蛟這樣說。
“那種東西你還真的聽得見喔?”
“嗯,可以通過銀龍花……因為它們弱小,所以很擅長抓住這一類的細微變遷。”
越是弱小的東西,越是擅長察覺危機。雖然剛才那句話里似乎有什麼違和感,但陰陽師沒來得及細想。轉頭看身後的村莊最後一眼的時候,這幾天一直寄住的民家的男主人在田裡揮下鋤頭。不知為何,陰陽師第一次對這個雲淡風輕的式神感到了憤怒。
“知道的話就該想點辦法阻止吧,這裡明明是供奉水龍神的村子——”
“嗯,我是水龍神啊……可是拒絕聆聽神明聲音的人,沒有辦法得到神明的救助。”蛟有些難過地笑起來,指了指懸崖上隱約可見的銀龍草:“那種花,我已經見過差不多一百次了。”
最後一句接得實在過於莫名其妙,於是陰陽師選擇了保持沉默直到回歸帝都。——數日之後,供奉水龍神社的村子被泥石流活埋的消息傳到了陰陽省。
聽說突然瘋長的灰白色不知名野草在一夜之間覆蓋了村子的廢墟,草叢之中開出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