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w2k)预警一下话痨人爆字数了。感觉很对不起期待小泉故事的人,因为写神经病那边上头了,虽然删了半天但还是很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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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定杀戮日 19:00~23:00
三日月、幽谷响所鸣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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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19:17】
皮靴的声音鲜明得过头。
不远处的喧闹声随风破碎着飘入夏川小小的伏击窗口前,他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中华街一些不知好歹的小混混集合起来准备抢劫这里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们,却在正式实行之前就开始了内讧。争吵声和吼叫一轮高过一轮,在某个时刻,突然被一串沉闷的爆鸣打断——然后骤然停止。
整个居民区都在这声音中惊恐的寂静下来,他听到硬质鞋底敲击水泥地面,踢踏舞一般傲慢的在无声的恐慌中自顾自表演。那个声音不紧不慢的靠近,巡视似的在路口暂停下来。从窗口看出去,路灯的光锥勾勒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丝毫不在意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窥探者的视线下,傲慢的站在灯光里,环视四周。
特种作战装备有漆黑的哑光涂装,在路灯下渗透出冰冷的质感。他看上去像个防暴警察,只是他的手里并不是透明盾牌和橡胶警棍,而是——夏川几乎无法理解——是一柄枪,钢铁执拗的,笔直的从那个人的手臂间伸出,即使是不懂枪械的高中生也能一眼看出:那根本不是日本人能够合法拥有的枪械。
夏川没有考虑到这样的情景。枪械?而且是冲锋枪……或者自动步枪?他分不清。它能够轻易的扫清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甚至不会有一个人来得及反抗。这根本不是他以弓箭能够对抗的敌人,更不要说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只能寄希望于他以为这里没有人,不值得攻击吗?
夏川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弓道的训练令他擅长调整呼吸,转瞬间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融化在风里,几不可闻。他不会被发现,只要等待这个人离开就好——如果他不是个前来享受屠杀乐趣的变态。
等待如此漫长,那个人在街道上随意漫步,轻松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在夏川的冥想中,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某种恐怖游戏似的,它在夏川家前方不远处停下,长久的沉默下来。
夏川小心的抽出一支箭,等待那个人进入长弓致命的射程——再怎么保护严密的甲胄,脖颈、腰部和四肢关节处也必须留出空隙。更何况和弓所用的箭矢豪迈得如同一杆长枪,三十步内足以贯穿钢甲。只要一击致命,他就不必面对枪械的巨大威胁。
对峙无声,那个人在防暴头盔中明明没有足以看到室内的视线,却诡异的停在了路中间,他平静的站在和弓的射程之外,几乎像是……已经注意到了蓄势待发的攻击,而正在等待他露出破绽。
古老的路灯无助的轻微闪烁着,照亮那人剪影一般漆黑的轮廓。夏川几乎能听到窗外那个人无声的挑衅:只敢偷袭吗?
夏川泉无法回应。
危机四伏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夏川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他总是作为进攻方,正如人类面对其他动物时的一贯立场。在这里人类互相屠杀,他既是猎人也是猎物,才第一次体会到被盯上时的恐怖。而在这个人面前——即使他似乎仍然是优势一方——他本能对感觉到自己只有偷袭这一次机会。一击不中,剩下的就只有被屠杀。
恐惧感令他的呼吸颤抖起来,像被狮子盯上的猎豹幼崽,他的肌肉僵硬,只寄希望于那恐怖的猎食者不会靠近。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响起,而路灯下那人的恐怖却冷漠而稳定,毫无反应。夏川无法猜测他的想法……那真的是个活人吗?活人真的能如此平静的面对屠杀和死亡,乃至于参与其中吗?他甚至感到窗外那人的姿态中传来某种愉快,像在观赏他的恐慌,如同坏心眼的长辈欣赏哭泣的孩童,或者人类观赏某种聪慧的动物试图解开一项测试。
越是等待,无力反抗的恐惧感就越是蔓延。他的手臂久经训练,绝不至于因为举着弓箭一会就累得颤抖。但他在颤抖,箭头在黑暗中反射出窗外那一丝暗淡的冷光,随着他的颤抖,像某种可怜的食草动物在黑暗中动弹不得的慌张的眼睛。
那个人似乎笑了一声,蔑视的,甚至是某种像是陪孩子玩骑马打仗似的,近乎纵容的从同自若。他知道某种武器在瞄准他,夏川能从他站立的姿势里看出来:他甚至面向夏川家这小小的窗口,平静的等待来自窗户里的进攻。
而攻击者,张开七尺长弓瞄准了他的夏川,直到他转身离开,甚至没能射出一箭。
夏川听着那个脚步声逐渐远离,雕塑一般瞄准着路灯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光斑,无法思考。那恐惧感仍在他的脊髓回荡,战栗冰冷的抚过他的后背,像从窗缝中渗入的北风的一丝低语,轻柔的提醒他:你无能为力。
不远处的高档住宅区爆发出一阵喧闹,夏川惊醒过来,肌肉酸痛直到此时才鲜明起来。从瞄准状态中脱离,原本在弓道控制下平稳的呼吸骤然混乱起来,他终于体会到自己有多慌张。
夏川强迫自己思考:从窗户里狙击入侵者看来并不安全——在这样的夜晚,一扇打开的窗仿佛一声'这里有陷阱'的宣告。他不能赌这可疑的窗户在携枪者看来是否值得浪费一梭子弹——或者他们还会出现几次。
这个夜晚已经超出了弓箭能够解决的范畴,他必须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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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20:45】
在别墅区愈演愈烈的暴乱声衬托下,这片居民区比平时更加安静,夏川怀疑这是那个神秘持枪者的成果——他大概一路扫射了遇到的所有人。夏川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能从他的枪下逃生,但他不得不去思考:不能指望那个持枪者就此离去,也不能期望他没有其他同伴。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夏川如此警告自己。
他并不是个善于反思的人。大多数情况下,本能会替他解决问题,剩下的情况奶奶或者某个好心的成年人会看在他那张无辜乖小孩脸的份上提供帮助。不能说他是懒惰或者狡猾,长相乖巧可爱的少年总会多一些优待,善于利用每一个机会则是猎人的本能。 然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坏习惯。他习惯于如此借力偷懒,将精力集中在弓道,而脑力浪费在发呆。天生的好脑子让他即使不怎么用心也能轻易通过考试,弓道的优秀成绩让老师也说不出让他放弃社团活动转而专心学习。在学校他离群索居,某种意义上,夏川无意识间躲过了一个青少年可能拥有的几乎所有烦恼。
但这慵懒生活的代价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练习更多,也没有试过打工攒钱带奶奶出门旅行,躲过这个夜晚。闷热的情绪卷动他的血管,思绪此起彼伏他无法静心。而一向能令他平静的海风也没有作用,现在它裹挟着喧闹,血腥和——夏川几乎惧怕于承认的——火药的味道。每时每刻他都被提醒自己正身处一个自身能力无法解决的巨大险境之中,动物本能的警告不肯停歇。
他在寒风中愈加清醒起来,手中的木质箭身温润结实,箭头冰冷,金属尖锐的边缘让他的指尖错觉自己已经被割开,但这触感令他安心。风企图扯动他的弓弦,夏川无意识的捋过紧绷的丝线,用指尖拨动它。现代科技凝聚出的复合材料发出与吉他的金属弦类似的低沉颤音,它稳定极了,并不会因为持弓者的软弱而减少它一丝一毫的力量。
他感到羞愧。
但这羞愧在此刻也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他没有时间羞愧,羞愧也好,后悔也好,天亮之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反复咀嚼今晚乃至于他此前十六年人生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但现在他必须专心于此刻——神秘枪手离开后一个多小时,虽然有其他人经过,他却没有再被发现过。
这些放荡的劫掠者们丝毫不担心后果,从寂静的街道肆虐而过。夏川屏息听见那些失望的恶毒诅咒——居民大部分早已经躲进神社,留在这里的只有比这些劫掠者的年纪还大的家具和电器。略有积蓄的人们则逃出了天栖区,带着他们一生的积蓄。
可终究有人——和夏川一样——滞留在这片混乱中。也许是主动加入这场盛筵,或者只是来不及离去。捕食者的对面是他们的食物,罪犯的身后总有他们的受害人。软弱无助,却又不知为何仍然留在这里的平民们四散奔逃,像被扔进猛兽园区的活体饲料,献出生命为游客提供一场血腥表演。夏川本以为自己可以是观众,置身事外,偏安一隅。直到这心存侥幸的幻想被那个沉默而恐怖的身影打破。剧情总被未知掌控,而他只是激流中的一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将要面对什么。
"夏川君——你在吧?夏川君!"夏川未曾料到的不速之客小心的喊着,从街道不远处摸过来,小心翼翼的躲在小房子的门廊下行动,像一只丈量墙脚长度的老鼠。夏川勉强算得上认识他——这样的小社区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可并不熟,仅仅是知道他姓氏的程度。在街道的不远处的某幢小房子里,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并不常出门的儿子,名字是……
"是松下啊!我是松下家的儿子,夏川君认识我吧?"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躲在对面的屋檐下喊着,尽量小幅度的挥舞着手臂:"救救我!我家,我家被抢了!"
名叫松下的男人和夏川家并不熟,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甚至都不是在任何一人的家里。夏川自主练习到半夜独自回家时会在便利店里遇到松下。在运动社团每天刻苦练习的中学生会买一个肉包填补胃袋和两根能量棒当作第二天的早饭,而从不出门的中年男人无声的扫荡零食。弓道的练习让少年的脊梁挺拔,制服外套下包裹的几乎是一株嫩绿的松树在初春舒展开针叶。和弓的特制背包在他的肩头高高竖起,又像小鸟骄傲的翘起尾巴,炫耀它长而优雅的尾羽。就连便利店的夜班店员也会和他多说几句。松下总是在他的背后,一语不发。
他看上去惊恐极了,夏川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还在这里。松下家的老夫妇昨晚已经搬进了山上的神社里,和这个男人一起。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即使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参与杀戮夜的夏川也无法理解。
不过他还是放下长弓,下楼为他开了门,奶奶不会放着身处困境的邻居不出手相助,所以夏川也不会。松下看上去开心极了,迫不及待的冲进夏川家的小小客厅,甚至来不及关门。夏川在他的身后锁上大门(尽管这大概毫无作用),准备回到他的守备位置。原本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到打算将这个家完全保留下来,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要喝茶吗?"夏川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打开橱柜,为他翻出茶具和茶叶:"啊,现在只有冷水……运动饮料喝吗?"
他平静得像是一次星期天下午的邻居聚餐,如果不是旧式烧水壶会发出的那种尖锐鸣叫可能会引来敌人,他大约还会给松下泡上一壶红茶。
不请自来的男人有些惊愕,小心的回答:"不、不必了。"他小心的环顾这小小的房间。夏川将茶具放回橱柜,为他到了一杯凉水。而松下尖叫起来——很快被夏川捂住了嘴。
"不要出声。"
松下惊恐地试图扒开嘴上的封锁,他沾了满手的血,已经在指甲里结成了硬壳,在抓挠中碎裂开来,沾满了夏川的袖子。他挣扎了一会,终于安静下来。夏川松开手,觉得这人不可理喻。
"夏川、夏川奶奶……"松下在恐慌中尽力放低声音:"是死了吗……?"
"晚饭里加了安眠药,她在睡。"夏川回答,似乎是感到有解释的必要,他补充道:"这样比较安全。"
房间的正中间,被炉下平静的躺着夏川家奶奶的身体。她一动不动,皮肤苍白,几乎没有呼吸。被炉的一边露出她的肩膀和头颅,另一边露出白色袜袋包裹着的半截小腿,二者都无力的偏向一边——简直如同在棺木中等待送别似的,她平静的睡着,在黑暗的起居室的正中间,被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模糊而庄严的轮廓。那姿态仅仅是旁观着就令人背后发冷,心慌不已——可她的孙子却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手中的水甚至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你——她——夏川、君,为什么……"松下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理解,夏川看上去毫不在意,似乎准备就这么回到楼上防备——他不会感到害怕吗?抑或是慌张?内疚?他给自己的奶奶下了药,却不阻止她在杀戮夜留在家里、他给并不熟的人随意开门,毫无戒备、他任这仅仅是邻居的陌生男子与昏睡的老人共处一室……
夏川泉是什么人?
松下骤然感到令他毛骨悚然的空虚。
而做出这一切的人一无所觉,他平静的放下凉水,毫无戒备的转过身,背对这并不熟识的男人。老人本就衰微的呼吸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微弱,夏川在她的头侧蹲下,小心的查看她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松下看着他的后背,心脏仍在惊恐中狂跳。但机会转瞬即逝,绝不能放弃——他摸出小刀。从凌晨练习到现在的一击刺向少年无防备的后背,而他刚为老人掖好毛毯,对这偷袭一无所知。正该一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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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神社,07:35】
名叫松下的男人并非偶然来到夏川家的门前。
他与自己的父母一同躲进了神社,这里没有足够的房间,于是和平时一样,男人寄居在父母的房屋中。失去了房间和隐私,失去了他的耳机,电脑和硅胶们,与他愚蠢的父母困居一室,男人焦躁无比。火上浇油的是聚集起来的老人们的窃窃私语。神社发放食物时他不得不去排队,前后的人都在说着。松下家。松下家的那个孩子。那家伙。不成器的。垃圾。发霉流脓。废物。浪费。
松下逃回了父母的房间,像从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初中?高中?不去学校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恶毒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永远都不会停下。他整天整夜的戴着耳机,但光是看到他们的嘴唇动起来,他就能想象出那些恶毒的话:垃圾,废物,粪便不如,恶心,寄生虫,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他就是不遂他们的愿。
松下躲开所有人,躲开学校,躲开路人,躲开父母,躲开打工,躲开空气里永不停歇的耳鸣,躲开苍蝇的翅膀,躲开蛆虫,躲开npc,躲开厕所隔间,躲开不怀好意的在凌晨散播诅咒的鸟,躲开厉声指责他的野猫,躲开电视里的嘲笑。他活着。他持续的活着,数十年如一日。吃,喝,排泄,自慰,游戏,睡觉。他可以活下去。他足够坚强。他绝不是会为人言而去死的人。
但他逃不掉的是那些窃窃私语。他的父母在夜里窃窃私语,脓液一般的从门缝里蔓延进他的房间。邻居在窗户外窃窃私语,恶毒的敲打他的窗户,让他夜不能寐。他吞下锌片然后彻夜自慰,浑身酸痛,从骨髓里渗透出寒冷,把他的厌恶,仇恨,疲劳,愤怒一起冻结,然后射出。然后他可以空洞的,干净的,清醒的睡着。阳光让那些阴私的,永不休止的窃窃私语脱水,它们只能在玻璃上蠕动,沙沙作响,而不能再入侵他。它们伤不到他。
在这里一切都不再起作用。山顶的空气稀薄,让他想要呕吐——他不知道神社所在的山峰竟然有这么高,明明就是个连他父母也能轻易上来参拜的地方。可是老人们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他们的语言仿佛不需要氧气的支撑。他们窃窃私语,杀戮夜,道德沦丧,死亡,外国人,夏川家的祖孙。夏川家不肯逃走。夏川家的奶奶坚守阵地,孙子也勇毅果敢。他们要保住自己的房子。他们没有逃走。
他愤怒起来。他本该是那个英勇的保护房子的人,他才真正有那样的勇气,可却被这一对愚蠢的老人拽进了弱者抱团取暖的安全区,和这些蠢货一起,躲在神社的屋檐下以求自保。蠢透了。这些懦弱而恶毒的人见不得别人超越自己,于是全力将超人拽进和他们一样低贱的泥沼。
于是松下回忆起来,夏川家。那个总是来骚扰的老女人,给他们一些食物,她那自鸣得意的善良,居高临下的施舍。她那个总是备受称赞的孙子,那个叫做泉的小男孩。松下在便利店里看到过他像运动系漫画的男主角那样英俊潇洒的在自主练习后买肉包。就连便利店的店员也会对他多笑一点。他是人类的标杆,是天栖区的骄傲,是一座光辉万丈的雕塑照射得松下如同蛆虫。
于是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谈论夏川泉,谈论他的伟大,高贵,神圣,那声音越来越大,尖叫着钻进他的耳膜:你这个废物。你这个逃跑的懦夫。你这个寄生虫。他们喊叫起来,钟声当当作响,在他的脑袋里敲击,敲出了一个明悟。
我得杀了夏川泉。
松下笃定的,冷静的,自信的想到。人类是多么愚蠢而易于诱导的生物,只要没有了那个令人反胃的对比品他就不会再是垃圾——毕竟他又不可能杀掉所有人,只杀掉一个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自然是只杀一个来得轻松。然后他就是英雄,杀死那迷惑所有人的恶魔的英雄,不对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将会是胜利者。
名叫松下的男人爬起身,他的父母惊愕的看着他——他们也不相信他。他们说得并不比那些人更温柔。那背叛让如此坚强的他也心痛不已。复仇的时刻到了,他下定了决心。他终于将揭破众人心中的迷雾,他终于会被大家看见,为自己正名。这甚至是合法的,连政府都站在他的一边。从今天的七点开始——他从那些满是恶意的诅咒中机敏的捕捉到这一信息,而他们还以为他一无所知呢!
松下从行李箱里取出小刀——这些绵羊一般软弱的愚蠢平民们连防身的道具都准备不好,它还没有十厘米长,好在刀口还锋利,够用了。他的手机上亮晶晶的显示着:7:35。赤红色的太阳浮在裹着雾的城市剪影上,将整个世界的魑魅魍魉烧杀殆尽。日光血红,沿着他的刀刃爬行,温暖而浓密。松下瞪大眼睛,热泪盈眶。
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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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20:46】
偷袭的一击并没有建功。夏川被冲击力砸得一个趔趄,趴在了被炉上。刀刃处却没有突入血肉的柔软触感——防刺服从被割开的衣服下露出漆黑的织物表面,利刃在它的表面留下刮痕,却未能突破它的防御。松下下意识的试图再次攻击,可是夏川的反应比他更快,翻过身抓住他的手腕。弓箭手的手臂远比一个荒废人生的啃老族强壮,却不得不忌惮他手中那黏满暗红色血迹的刀刃——而它直直对着少年的眼睛。
可是计划已经成型。松下惊恐的感到沙沙作响的语言从他的后脑钻进来,像冰一样通透而锋利,切分他的大脑,逼迫他继续。他得继续,否则之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从清晨七点三十五分开始,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必须得继续。
角力似乎无穷无尽对持续着,松下几乎在惨叫,又或者在疯笑。他清醒过来,十数年来头一次,在生死搏斗的压力之下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飞快运转起来——事实鲜明得近乎残酷,冰冷地陈列在他的脑海中。十二个小时前那温暖的朝阳此刻比任何嘲笑和诅咒都更令他感到恐惧。他真的没有退路了。后悔的业火从他的肺叶燃烧至全身,衰弱的躯体灌满了肾上腺素,干瘪的手臂似乎也膨胀起来,短暂的时间里,他竟然能与夏川泉平分秋色。
刀刃在他们之间摇晃着,像被微风吹拂的水仙花蕊一般轻柔,每一颤都让人背后发凉。随着每一次颤抖,结痂的血块沿着刀刃晃动着,终于剥落下来,砸在夏川的脸上——他本能的闭上眼睛躲避,一瞬间几乎被占据了主权。
手握着小刀的男人终于将手腕挣脱出来,他大笑着,破风箱一般从肺叶里压榨出空气。他高高举起刀刃——却没能将它刺下。在他得以喘息的同时,因猝不及防而一度落在下风的高中生深吸一口气撑起身体,团身撞进他胸前。刀刃落下却没能钻进头颈,而只是划破了少年腰后的衣服。夏川紧紧钳制住干瘪瘦小的男人,像橄榄球比赛一般开始冲锋。
松下甚至没来得及再落下一刀,他轻易被扛上肩,冲过狭小的房间,狠狠撞在玄关旁的柜子上。实木家具的边缘与男人的脊椎相撞,他惨叫着,却还不肯松手——可是这已经没有用了。夏川抓住他的手,将他的关节扭转。
手肘的韧带拉扯着强迫手背的韧带伸长,于是手指不得不张开,以免受伤。人类的身体是如此精妙、优雅而复杂的机器,正因此它也如此容易被干扰和利用。在松下绝望的嚎叫中,刀刃从他的手指间松落,掉进一只旧鞋子里。
它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
而夏川也一样的安静,像一只警惕的野兽,在最激烈的搏斗中也不肯吼叫,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喘息和恐吓的气音。他仅用一只手将疯狂的袭击者按在墙上,手臂压在他的胸口——就像是要将一件大衣挂上衣钩一样。男人干枯的身体毫无生机的垂下来,夏川喘息着,惊愕的看着他,而这惊愕也让松下感到困惑。
这难道不该是基本的心理预期吗?在这样一个夜晚,他这样一个怪异的人前来投靠,满手血腥。难道不会思考吗?他能够给自己的奶奶下药,任她在杀戮之夜的危险中沉睡,却会为这个可疑的来客奉上茶水——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当然如此,果真如此。恶人之王当然是最大的恶棍。愚人的神当然就是最擅长撒谎的诈骗犯。同理这些愚蠢的,永远只会仇恨卓越者的混球们会崇拜一个没有人性的怪物不是自然而然吗?这怪物有人类的外表和行为,又没有那愚蠢的想法和拖后腿的感情。人类就是乐于崇拜这样的怪物,而不是直面人生而幸存的勇士。杀死怪物有什么用?愚民只会去寻找下一个怪物去崇拜,至于他则永远不会得到同样的崇拜——他毕竟是人。
夏川泉是个怪物。
他的失败已经被挤出脑海,松下再也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他清楚的思考着,结论不言自明。自豪感充斥他的胸膛,一事无成的男人终于发现了连他唯一的优点也不具备的怪物,于是便忘记了自己一切的败北。他虽败犹荣——极恶的人性沸腾着炫耀自己,宣告他即使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也仍胜过眼前的少年无数倍。
绝望的男人眼睛里点亮了最后一种情绪:嘲笑。他咧开嘴,在窒息中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起来,像一只绝望的乌鸦。他笑得浑身发抖,喉咙紧贴着虎口颤动,浑浊的双眼奋力睁开,瞪着夏川惊愕的脸。在这撕裂的笑声中,他最后一次挣扎起来,握着压在他胸口的手臂,艰难的吸进一口气:"你不明白啊——夏川君!你根本不明白吧?"
在这终极的胜利中松下得意得前仰后合,他奋起余力,蹬着柜子的把手将自己略微撑起,更加放大声音:"你根本无法理解人类啊!你这怪物!人类——可是像我这样,会哭会笑,有感情和欲望的丑陋生物才对!"他像是故意要引来追击者似的大吼起来,将愤怒与绝望一起喷出喉咙:"我才是人类!嫉妒的话就杀了我啊,没人性的怪物!"
他的声音没来得及撕裂夜幕——夏川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额头,将他的后脑砸向墙面。撞击声沉闷,男人微弱的挣扎连他的一根手指也无法撼动。一下,两下,三下——男人的手从肌肉贲张的手臂上滑落,他晕了过去。
而夏川泉愕然的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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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栖区立天栖高校,21:25】
深夜的校园一片寂静,却并不平静。无名的尸体瘫倒在楼梯口,夏川绕过它继续上楼,背后捆着仍在昏迷中的袭击者。透明的液体从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流出来,随着脚步声滴答落下,带走这个可笑男人仅剩的知性。他距离死亡不远,而被他攻击的人正试图救下他的性命。
连夏川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他在杀戮夜离开(也许)安全的家,跨越半个天栖区来到这里,试图拯救这个几乎陌生的,不久前试图杀死他,却被轻易反击以至于晕厥的人。他的刀上已经有过别人的血,破碎的血痂在夏川的衣服褶皱里被磨碎,沙沙作响。这个人不值得活下去——而夏川知道自己甚至已经有绝对的权力可以杀死他。
但他不想杀死松下。
夏川泉并不是个格外智慧的人,十六岁的人生短暂得令他还未能理解自己的本质,以至于他竟然无法认定这个疯狂而凶恶的男人所说的只是一些疯话。他知道自己曾感到愉快,愤怒和恐惧;他能记起无数次畅快的大笑,和一些情不自禁的哭泣;他有喜爱的人事物——奶奶,弓道,以及和它们有关的所有东西。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杀戮夜而焦躁得满腔怒火,不得不在夜风中给自己降温。他有情绪,也有欲望。
可是他无法反驳那癫狂的宣言,因为他的确不明白。无论是松下袭击自己的理由,还是他那疯癫的傲慢和嘲笑。他像一粒透明的玻璃球,融入平静的清水中天衣无缝,就连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滴水。但清水可以被染色,玻璃却只是玻璃。于是在鲜血的洗礼之下玻璃珠显露出冰冷的质地,从水中凸显。就连陷入疯狂的松下也能对他做出清楚的审判,他自己却看不清自己。
也许他不想杀死松下也是所谓'怪物'的表现,也许在松下这个疯子的眼里善良即是邪恶?可夏川泉无法让自己相信这简单而令人安心的解释。松下的嘶吼并不是一个疯子的口吻——即使他表现得像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濒死挣扎的男人最后的一丝理智。那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胜利,幻觉不足以骗过回光返照的大脑,只有不容置疑的真相才会让他那样笑着迎接死亡:他确信自己战胜了。
松下心中的胜利仿佛不言自明,于是另一方无条件地'败北'了,即使他轻易将松下打晕,随时可以将他的生命终结。黏稠的恶意与蔑视藉由这个男人的傲慢留在了少年的思绪中,令他焦躁难耐。他无法打碎松下那傲慢、单方面的胜利,也无法反驳他的嘲笑和侮辱,因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少年惊异于自己的愤怒,可同时他对松下毫无兴趣,也无仇恨。他的感情和体验割裂,像在观赏某种令人生厌的表演,并不会想要殴打演员。
但他们并不是演员——他身处其中,松下是一个活生生的、杀过人且试图杀他的恶人。如果他没能战胜的话,松下此刻应该在他和奶奶的尸体边上大笑吧,又或许已经到了别的人身边,装出一副凄惨可怜的样子,等待偷袭的时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夏川泉可以,应当,必须仇恨他,最好能够手刃这凶恶的杀人未遂者。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结论,这是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并没有产生仇恨的他自己。
他不愿为了'理所应当'而杀死一个人,而且他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至少弄清楚问题是什么。疑惑一旦产生便无法再置之不理。他迫切的需要提问与回答,仿佛第一次面对镜子的婴儿,惊愕地发现了自己。
夏川在三楼的楼梯口驻步,某一届学生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作品:一座有着木质雕刻边框的全身镜。他的倒影可笑极了,几乎像是某种能剧里的丑角:手持比自己还高的长弓,背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他越过镜子,看向走廊——这所高中处于居民区和工业区之间,走廊一端的大窗户里照耀着高档住宅区的华丽建筑,另一边则是这里的学生家长们工作的港口和工厂们,集装箱和私人工厂的小房子林立着,杂乱得像在地毯上散成一片的乐高积木。从一端走向另一段,简直像跨越两个世界相连的通道。
而在这通道的正中间,将豪宅的华光与港口的照明灯分隔开的——与整个天栖区的位置讽刺似的恰好相同——是众生平等的医疗机构。柳叶桃综合医院在工业区的边缘,将它与其他地区隔开。而在两端的阳光都照射不到的走廊正中间,是学校的医务室。
去年某个学生在学园祭上严重过敏发作之后,医务室那个为了几位老师而常年冻着胰岛素针管的小小冰箱里,又多出了一些常备的肾上腺素笔。男人的生命仍在从耳道和鼻孔中流逝,不久之前他开始抽搐和呼吸紊乱,这并不是个好兆头。而夏川甚至不知道肾上腺素对颅脑损伤是否能起效。
但正如他最坏的构想之一,医务室里已经有人盘踞。夏川闪身退出房间试图喊话:"我没有敌意,只需要一点药物。"
他无声退后到走廊的底部,瞄准黑洞洞的门口,拉开弓的同时感觉到身后的那具身体被挤在了镜子上。
好在屋里的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一个外国口音的中性声音回答了他:"想要的话,你可以进来拿。"尽管中性,但那毫无疑问是个女声。她毫无惧意的踏入夏川的射野,神情藏在口罩和防风镜下,继续说道:"和弓的初速度只有百米每秒左右,在这个距离下,能战胜手枪吗?"她像是要给他展示似的,将那支小巧却沉重的坠在她手指上的手枪在空中挥了挥:"我也没有敌意。药物的话,你想要就拿去。"
她的枪口朝向地面,手指松散,呼吸稳定。衬衫和西裤包裹着她的身体,勾勒出显然有锻炼痕迹的曲线,站在那里的姿态像一只高挑的狼犬,专注的观察着猎物……但她并不危险。
夏川慢慢放下弓,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
"……多谢。"不知为何,夏川觉得自己应当礼貌一些。他朝这位神秘的女士略微鞠了一躬,小心的靠近。他能感到后颈炸起轻微的电流,小声警告着他不可轻举妄动。
女人将那支手枪收回枪套里,平静的退后几步,让出门口,观察着这奇异的……二人组?她看着夏川从冰箱中取出肾上腺素,试图在黑暗中阅读它的说明书,然后笨手笨脚的将它扎进那个已经明显抽搐起来的男人腿上,让药液注入他的身体。但它毫无作用,男人只是痉挛得更加激烈了,像某种恐怖电影里被恶鬼附身了的躯壳。少年肉眼可见的困扰起来——却并没有悲伤。他皱起眉,试图再给他扎一针。
但在那之前,名叫松下的男人猛地吸气,呼吸声紊乱地在房间中响起,像是打呼噜似的声音随着痰液从他的喉咙溢出,但比那更严重的是,从他耳朵里溢出的清液中染上新鲜的粉红色,越来越浓郁的颜色浸透了地面。有一瞬间松下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的眼珠朝上翻了一下,便又陷入了昏迷中。他挣扎着,像一只被搅动着脊髓的牛蛙似的,四肢被紊乱的神经电流而非清醒的意识控制着。那不正常的抽动像一种警报,比他不久前的宣告更加振聋发聩:他要死了。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女人忽然说道,她不知何时走到了夏川背后,安静的看着他并不成功的尝试:"而且肾上腺素对颅脑损伤没有效果。"
"让他稍微清醒一下也做不到吗?"夏川下意识的问道——他总是被老师这样靠近,甚至因此感到了微妙的亲近。
"脑脊液流出是颅底骨折的症状之一,这样程度的骨折,即使是立刻送医也不一定能保住他完整的脑功能。要让他清醒……",女人弯腰查看濒死男人的瞳孔,继续道:"大概也只能叫醒一个无法思考的木偶吧。"
"是吗……"少年轻声叹息,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后悔:"我太用力了……"
"是你造成的骨折?"
"是。他突然袭击我,被我控制住后又大喊大叫。"夏川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大谈特谈自己的事。可女人并没有逼问,她只是站在一边,平静的看着他和被他压制着的那个濒死的男人。她的视线穿透护目镜钉在夏川的脸上,让他无法隐瞒。几乎被自己逼迫着,他继续说道:"'你是没有人性的怪物'之类的……我没有让他喊完,就把他打晕……呃,打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向这个陌生人坦白:"我想要问问他,我为什么是怪物。"
尽管那个男人还在抽搐,但这个事实毫无疑问即将降临。女人对这近在眼前的死亡漠不关心,这让夏川泉不知为何安心下来:他并非世界上唯一一个冷酷的怪胎。而她此刻专注的看着夏川泉,捕捉他细微的,并非因杀人而产生的焦躁和迷茫,一些懊悔,还有尚未散去的戒备。
这孩子刚刚防卫反击杀了人,接着却选择了为了救活前来袭击他的人而信任一个正体不明的陌生人。他的迷茫像第一次捕猎就被猎物踢伤了的捕食者幼崽,带着满嘴新鲜的血渍委屈得想要向什么人撒娇,或者干脆将他的猎物唤醒,讨个公道。捕食者当然会被恨,对被捕食者来说他们就是怪物,可他却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的确不是。
这是一只混居在家养宠物中,连自我认知都被扭曲的小型野兽。
"与自己不同的人即为怪物……这样的解释你应该无法接受吧。"女人略微退后一步,躲开地上那濒死者的肢体。她终于对这个少年有了足够的兴趣。他并非凶恶的暴徒,亦非被卷入这一切的可怜人。他不是面具党或者猎人,却也不是个典型的游民。他缺乏得如此明显,却毫不自知,甚至为此感到委屈。可是另一方面,他也能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诚恳得甚至惹人怜爱。一个自普遍性环境中长成的特殊性个体,具有独特的道德感,却对自身一无所知。他急切的需要答案,可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可以成为参考。
"你可以叫我Mr. Tang."她终于自我介绍,示意迷茫的少年过来——在那样一具失控的血肉玩偶旁边,根本无法完成体面严正的对话。它被关在了医务室里,肢体抽搐时砸在地上的声音透过门缝仍隐约响着,但已经无法影响他们在走廊交谈。
"我对你的立场很感兴趣。"她说,像是给出一份工作的邀请:"我会帮助你理清自己的立场,前提是你坦诚的告诉我你的故事。"
自称唐先生的女人挺拔而优美,却奇异的与血腥和混乱并不冲突。她平静的等待这怪异少年的回答。而夏川沉默着——他并不怀疑这个神秘的女人,但她值得相信吗?足够他将自己的人生倾囊而出,只为寻求一个回答?
门内的声音沉寂下来,而少年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叫夏川。"他轻声说道,带着对唐毫无由来的信任。
"您想要听什么?"
为了不再滑铲和不显得话痨而分章更新之第一章,总之先为(大概率不会发生的)刷屏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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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定杀戮日 23:00~2:59
上篇 无实而名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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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街,小林拉面 0:20】
从学校到中华街的这条路,夏川泉走过无数次,但从来不是在半夜零点。
在学校遇到的名为唐的神秘女人令他想要信赖,他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唐惊愕地接收了他意料之外的坦诚,但夏川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让这个警惕的女人开始信任自己。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不能在医务室继续逗留。这里也许比医院更不引人注目,但有心之人在需要治疗时仍然会想到这里。他们需要一个安静,安全,隐秘的地方,最好还能吃点东西。
最后一项显然是夏川泉的提议:紧张的半个晚上过去,他经历了极度恐慌和突如其来的生死搏斗,接着又跨越小半个天栖区与身分不明的携枪者对峙——男高中生的身体靠燃烧碳水化合物运转,距离上一顿饭六个多小时后,他已经饿坏了。
唐制止了他企图用冷饭团填饱肚子的举动(那东西被捏得铁球一样硬,里面甚至连个梅干也没有!),她像看管着一只未经拒食训练的小狗似地盯着唐,向他保证会有更好吃的:"我接下来要去中华街,找另外一个人。"她听上去甚至有点担心:"等去那边再吃吧?那个人的视点……我相信也会对你有帮助。"
于是现在,夏川、唐和宫野理树三个并不会做饭的人面面相觑地站在拉面店的门口。
中华街显然已经经历了一次洗劫,不少店门破碎,可怜巴巴地挂着半扇木板,剩下半扇则碎裂在地上。更多的是玻璃门。现代技术可以让它们破碎时惨烈地碎成大小平均、边角钝滑的小碎块,以免伤害到人类脆弱的脚底,却无法让它们对抗人类有意的破坏。
唐手中的热武器足够让这个小小的临时三人小队对抗在这里游荡的大部分人,但他们仍然小心地躲开了所有声音,尽量避免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另外两人未必有当机立断杀人的决意。他们避开了麻烦,也不得不避开了所有还营业着的店:谁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胆大不要命的食客,还是守株待兔的歹徒?
夏川在某个小巷的转角举起了手,身为本地人的知识拯救了这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我知道有家店,现在应该也能去。",他犹豫了一小会,补充道:"虽然……大概只有预制的外卖用面。"
感谢现代饮食的高度集成化,一切食品都可以装袋保存,随时出售。塑料包装的预制品只需要一点加热就能快速装盘上桌,不需要任何烹饪技术。夏川的愧疚毫无必要,即使是预制快餐,也比饿着肚子要舒服。更何况今天,这一饱受诟病的技术拯救了三个不会做饭的人。
预制包里的熟面只需要用高汤烫开,加上配料就是一碗看上去新鲜丰盛,吃起来也毫不逊色的拉面。就算是唐也没有什么异议,深夜的拉面和它的美味程度一样罪恶,但在这个寒冷而充满敌意的晚上,他们都需要一碗滚烫的美味来温暖身体和心灵。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小心地吃着面。夏川早就饿了,即使没有剧烈运动,年轻的身体原本也需要大量进食才能成长。唐和理树并不是很饿,可看着男高中生大口认真吃面的样子也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一碗面下肚,夏川才注意到两个成年人才刚刚吃了一点。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从挺胸抬头的吃饭姿势里停下休息,看向唐和理树——主要是唐——无声地请求她允许自己发言。运动社团的男孩总是能立刻找到最年长和权威的那个人,并唯其命是从。唐显然是这里最大的权威,但没有一个明确的称呼和规章,夏川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唐对这奇妙的期待有些无措。她的确常常发号施令,无论在职场还是在家族中,她都是领头人——或未来的领头人。但她所带领的都是成年人,她的下属理所当然地应当听从她的指令。可是夏川并不是她的下属,也不是成年人。他只是个自觉遵守上下尊卑的高中生,而她显然是这里的'上尊',于是便成为了他心中的指挥官。
她略微吸气,平静地问宫野理树:"宫野君现在有时间听听这孩子的事吗?"
理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困惑不已,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的时间本来就没什么价值,别人的故事总比他自己那毫无意义的思绪更重要些。
"那么,夏川君。"唐朝夏川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像某种试图让孩子们交上朋友的幼儿园老师。可惜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位老师的想法,理树低头又吃了口面,夏川像是要做演讲似的朝理树略微鞠躬,开始讲述他已经对唐说过一遍的故事。
也许因为这是第二次讲述,夏川的语言组织得相当精炼客观——简直像是作为旁观者似的,他平静的说着,语气平缓,似乎并不觉得这故事中有值得他投入的情节。三言两语间,他将自己十六年的人生浓缩为短短半碗面的时间,最终发出这稚拙却又坚韧的提问。
"我……无法反驳松下的指控。",他皱着眉,盯着自己的碗底:"我想要知道,他说的话是否正确。如果我是怪物的话,至少也想要知道人类应该具备的样子……可是,我分不清。"
就连滚烫高汤包裹着的拉面也无法安抚他内心的波澜壮阔,宫野理树把脸躲在蒸汽里,有些不敢说话——这似乎并不是他应该存在的场合。
东躲西藏了几个小时后,在中华街的街口,他再次与不久前在便利店遇到的唐女士见面,这次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少年,背着……有些不合时宜的长弓。那东西在实战中真的有用吗?
他打断自己的思绪——无论是否有用,那依然是自保的武器,仅仅是拥有它就已经表明了这个显然还未成年的少年有比他更明确的决心——以及更悲惨的过往。
作家的本能让他侧耳倾听(他为此感到了一丝歉意,他人的人生并不是他的创作素材),可是随着他的倾听,那孩子的淡漠却愈发让他感到悲伤。名叫夏川泉的少年平淡地看着宫野理树,他不认为自己受苦,而那平淡却只是令理树更加难过。
如果受害者并不需要同情,旁观者擅自为他悲伤是否也是一种傲慢?
此刻的他并不能冷静的思考这些问题,尚未平复的情绪如沼泽一般攫住他的思维,令他无法平静,也无法激动。他的思绪被困在泥浆里,动弹不得。他人的悲剧如同一杯清水坠入泥浆,仅仅一瞬间维持了它的清澈,就被泥浆吞噬溶解。那本能的悲伤只持续了一瞬间,便被更多的忧郁覆盖。然后是更多、更复杂的循环,他因为既存的悲哀感到忧伤,接着为擅自忧伤而自厌,接着是为自己在他人苦难面前竟更在乎自己的善良是否正确,然后是为了纠结这些事更加自厌——循环往复,自我违背,一个无限坠落的螺旋。
夏川泉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理树花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已经讲完了故事,正在等待自己作为成年人的解答。
他连自己的问题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宫野理树有些僵硬地张开嘴,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夏川君,并没有觉得困扰吗?"
"是的,比起困扰……现在更感到迷惑。"少年一边为自己准备第二碗面,一边回答着:"不要难过,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吧?"他的声音在困惑中逐渐降低,最终甚至有些担心起来:"那个,您没事吧?"
理树努力露出笑容(他不知道自己装得多正常,但至少夏川没有变得更加担心),但那似乎已经足够了,夏川皱着眉——并没有因此而吃得稍慢一点——似乎在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少数服从多数,他的童年在唐和理树看来是值得同情的,于是他不得不接受这一多数观点,即使他还无法理解。
唐看上去似乎安心了一些。她坐下以来就一直认真地吃着,姿态优雅,那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尽管她不久前不得不张口允许夏川说话——让理树稍微有些心虚。好在她并没有沉默太久。夏川的第二碗面收尾时,她文雅地整理干净自己,轻轻呼出一口气(和她形象相当不符,是猪骨味增拉面的味道),代替默然的理树回答少年的疑惑。
"那个名叫松下的男人所说,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如果它是由正义之人说出的话。"
唐吃面时摘下了防风镜和口罩,她的美貌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但它在那凛然的气质下简直不足为道。被拉面的蒸汽软化时,她看上去平和可亲;可当蒸汽散去,你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你应该听从她的命令。但此刻她并不是来行使她身为上位者的权力,而是来引领一个少年走出迷惘。因此她轻声,几乎算得上是温柔地向夏川说道:
"骗子口中的诚实连一分钱也不值,杀人犯的人性也必有其不可信的致命缺陷。在我看来,比起人性……夏川君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应当成为的样子'吧?"
"我不明白!"夏川泉略微睁大眼睛看着唐,一瞬不瞬地等待她更多的指点:"自己应当成为的样子和人类应当有的样子……有什么区别吗?"
"夏川君在想到自己的时候所使用的,是'我',还是'人类'呢?"
夏川沉默下来,带着些微恐惧。他本能地惧怕真相的揭露,令唐想起无心者的传说:被魔女夺走了心脏的贤人不得不向遇到的第一个人提问:没有心的人是否也能存活?而魔女化身为人回答:"没有心的人,如同没有根的树,必将死亡。"于是贤人空洞的胸腔停了下来,倒毙于路旁。
如果她指出这孩子胸腔里的空洞,他会比那个贤人更坚强吗?
"我……即使并不是合格的'人类',也能作为怪物继续生活吗?"夏川轻声问道。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在这一问题的彼端,那回答必定令他至今为止的人生天翻地覆。在本能的警示下他不安地发问,想要在得到答案之前获得某种启示,令他能坚定虔诚。
"这是你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唐只是如此回答:"这是只有你自己才能够解决的问题。"
她的声音令夏川安心。
*角色属于蟹(夏川泉)和柳四氿,ooc属于我
*感谢小泉允许互动!
*字数9k+,冗杂内容有,谨慎阅读!
偷窥着屋外与街沿的数数双眼,好似狐火,也是刀片,你瞥回去一眼,他们便拉上窗帘躲起来了,不同的眼睛有不同的烟火,是金色,是蓝色,有银色,还有铜赤色,是害怕的,是好奇的,是乞求的,还有担忧的。
中华街的基调遍体通明,像是一颗狂欢的炸弹,又像是天上的明月,沉入水底,又浮不得出来。
明亮的东西是值得人们去观赏的。
柳四氿走在明亮的街上,像金色的月亮上面的蚂蚁,充斥着不自在,经不起观摩和揣测,他有那么一段时间希望这里的灯全部关掉,黑漆漆的一片,当人们自怄双目,绿植沙沙作响则变成了信号灯,他不喜欢也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发现和揣摩就对了。男人小心翼翼的勾着背,像是盗墓贼一样摸索着街道的角标和玄关,他暗自发誓再也不要出来上公共厕所了,特别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哪怕是去浇花,这泡尿也比迷路承担的后果要轻松的多……
纷飞的枪声好似纸飞机,在一个名为寂静与无道之地划出一道道焕丽的弧线,塞满大街小巷,每飞来一只纸飞机,就会引得不想惹麻烦的门户拉紧一处窗帘。
柳四氿漫无目的地走的烦了,胳膊抱着这盆东西也酸的不行,他后悔极了,为什么要带这么个晦气东西出门,某种意义上,他怀里的绿植也是他的婴孩,是分娩过疼痛与痛苦的亲骨肉。还要从他的身上继续吸食歇斯底里的乳汁。
男人靠着墙,坐在一个小小的背光的报亭后面,他把盆栽放在一边,揉了揉眉心,然后打了个不长不短的哈欠,就像是慵懒的企鹅,或者是一只无知怯懦的老鼠,他总感觉自己在这么紧张的日子打哈欠不对味,兴许只是没熬过这么晚而已。柳四氿理了理头发,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着来的路,可以肯定,他附近的这家“煎饼果子”和来的路相对上,只不过中间那段路要怎么接上去,他掰着脑袋死活也想不出来。
聒噪如同数不清的流萤,又像是一股漩涡席卷大街小巷,洪水来袭是疯狂的,传遍大街小巷的枪战也亦是如此,躁动是烟火,吓得老鼠们四处逃窜。恶意的巷战与响声接连绽放,那是柳四氿认为与自己认为正确的可以再碰一碰运气的方向,很显然,他是那些老鼠之一,他即使是危难当头也不忘那盆盆栽,他害怕在报亭背后别人看到那绿植的小小一角。他竖着耳朵,听着几乎是同时迸发的琉璃火的嬉笑,不同的枪声与响声势均力敌,同时各开了几枪之后,便陷入了一片寂静,少顷,火器声音更为清脆的那杆子器具像是满足了自己的性幻想,又呻吟了三声,便没有回应。
男人并紧双腿,将自己全身收缩起来,冷汗如同出逃的春笋,从他的毛孔里面往外冒,起码他不想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也就只是一颗子弹的功夫,他的手指半截已经抠进了盆栽的土里,修剪的几乎平齐腥臭的黄色肌理的指甲沾满了一些黑紫色的泥土,他觉得有必要防身,或者是有必要拉响最后一丝保险,只可惜可怜了这盆花了,或者说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糟蹋了这盆花了。
想也知道,那是巷战的二人在交火后一方被击毙,随即毫无血色的尸体被连开了鞭策性的送终的礼炮。紧张和他几乎是沉不住气的呼吸引得心脏起跳,柳四氿做过不少被追杀的噩梦,也都是在心跳加速中慌慌张张地醒来,某些时候,或者说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
是皮鞋走过的声音,幻听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柳四氿郑重地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见人就杀的变态,再或者,他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有了一些认同的趋向。
男人环顾四周,等待是待宰的羔羊,他的手指慌不择路,就如同饿到奄奄一息,发疯似的抠索着土下的救命骸骨的丧犬,没有应答,似乎并没有人向他的方向走来,老耗子胆小极了,想活,那就跑,不胆小的耗子活不长,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他不敢走那条或许可以走出去的路碰碰运气,人命攸关,遇到草菅人命的坏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四氿摸摸索索闪进一个小巷子里,与漆黑为伍,起码能让他感到安心,在这种小巷子的角落,会发现一个斜三角隆起来的地方,用着三个醒目的汉字标明那是“老鼠药”,柳四氿的大脑经常喜欢跟他开个玩笑,比如在和领导面对面谈话时,大脑会问他“如果给对方一拳会怎么样呢?”虽然男人不会去,也不敢去这么做。譬如这次,他的大脑就在嬉戏着提出“如果翻找一颗老鼠药吃下去会怎么样呢?”的信号。
男人摇了摇头以表冷静,在中华街这种四通八达的大场景,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绕过去吧。清冷的月色是一滩浑水,如同搅拌着污泥深处的荷花,装点着却溜不进小巷的帷幕,小巷左侧睡着宅楼的背光侧,右边是繁华的大型旅馆的面向垃圾堆的鲜少有人问津的脏地方。比起在这种地方落脚,似乎连发现小巷的存在都是一件困难的琐事。
柳四氿感官迟钝,是个感性支配着行走的怪物。
夏川泉五感发达,心存理念与不谙世事天真果敢。不仅枪声引起少年的戒备,相比起走在大路上的他,小巷子里面的动静就显得更为可疑和值得注意了,起码置身于猎物与被狩猎的位置,柳四氿注意到的异常全然不及夏川泉。
在杀戮日如此招摇地在大街上乱晃,不遇到什么人的理想情况可能只存在于小说。柳四氿的脚步稀碎的如同雨后滴落水珠的屋檐,一滴一滴拍打在水泥与搪瓷混搭的丘貉上,好似挑衅,好似自报姓名的噩耗,又傲慢,又令人厌恶。夏川泉也听到了不远处的枪声,他愣了半秒钟,反应与思维的牵丝拉线促使他下意识去摸着自己的背上的弓械,合金材料冰冷且凛冽,是独属于渔岛的浪涌的极东的怒号,是贯穿金色的日与银色的月的平川。箭搭弦上,把弓抽丝剥茧,平拉作揖以备,剩下的,则是在原处竖起耳朵给不怀好意的作俑者一贯银虹。
柳四氿则是第一个闯进泉的“领地”的不速之客。
“不许动!”夏川泉的弓口早已瞄向巷口。他对着前脚刚刚走出巷口的男人呵斥和要求道,尽管对方看样子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是不是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的准备工作要更胜一筹的缘故。
“哎?”柳四氿听到了这么一句凌厉的日语,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男人没有第一反应出来对方是在呵斥以及要求自己。男人像一只爬出砖缝的鼠妇,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四周,起码他要搞清楚几个信息,比如说话者的位置,话语者的交涉对象,以及周围有几个人。
男人的傲慢让夏川泉顿时有些心生怒火,好似是瞧不起弓道,抑或是瞧不起自己是个小孩子,雏鹰自有的澄空的傲气,自然容不得乌鸦在自己头顶胡作非为,平步稳,臂力抻,年轻的夏川泉好似严苛的雕像,早在出生那一刻时便定下了如同守门的石狮子般顽固且一丝不苟的身板,拉弓长臂严指青山,是骏马,是奔腾的金昏。
“是在叫我吗?”柳四氿显然不太想摊上太多麻烦,他摆出来了平常在职场工作的时候赔罪的讪笑,是一种示弱和自认为友好的手段,随即下意识秃噜出来一句地地道道的普通话,他一开口,便意识到了语言不通的尴尬的局面。
夏川泉也是如此。
松下的指责是魂牵梦萦,是一个名为至死之人的奄奄一息,即便是坠落地狱,也要在一个天真的孩子的臂膀刻下伤疤,夏川泉望着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男人想到了同样是当初作为被收容者的松下,他动摇了那么刹那,随即便要履行属于自己的在杀戮日的准则,如果不能与任何一位路人路归殊途,那么作为排除危险的必要,并且还是正面撞上的情况下,需要对其他人搜身才是。须臾的思考没能动摇他的意志,他是松,是钟,是瀑布,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给柳四氿露出好脸色,障碍性的交流只会让他分心,会给任何一个不法之徒留下可乘之机,水花飞溅,鹰隼的箭矢划过呼啸的空气,那是一把无形的利刃,是永不过时的承载着文化与信仰的东西,在这种距离,离手的自由的流体形的木枝的威慑力和破坏力丝毫不亚于火器,像是开玩笑,又是恐吓,那根箭矢直勾勾的落在柳四氿的双腿中间,不偏不倚,不管是向左,向右,抑或向上一些,疼痛与贯穿的后果都不堪设想……
“我靠……”男人带着一丝颤音下意识说出来了一句国骂。
柳四氿靠在墙边,他的双腿刚才并没有岔开太多,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和示威,让他不由得把大腿分开了一些,他隔着自己的身体的遮挡感看不清箭矢在蓄力的情况下刺进墙体几分,隐约的爆裂的呓语通过这个缺口填满了身后的墙体,墙体在发怵,在颤抖。
不对,那是柳四氿在颤抖罢了。他对于弓箭所有的理解,所有的认知,只不过一句“成吉思汗,一代天骄,只识弯弓射大雕。”罢了,以及,那是一种娟秀的好东西,是承载着一种信仰搓使的传统,是一种古色古香不以时间消退的时间的美。
男人腿软极了,这比起对着天空来一枪要更让他害怕,他刚刚体会过的这种似乎更胜似死神擦肩咫尺,柳四氿的胃部因为恐惧,像是扳开了一些无声的开关,那让他的胃液翻腾,顺着一股如同电击的酥麻感给了他的大腿和小腿链接处的内侧一记踢腿,在名为杀戮日的贡堂下逼迫他跪下,恐惧在男人胃里的翻江倒海中发酵,他似乎有些紧张的没喘过来气,几乎可以顺着墙壁如同一只蜗牛一样顺藤滑下而坐在那支箭上。
男人过多的臆想让他的背部滚烫,翻滚,好似火山喷薄而出,好似一席火锅肉块的粘稠与酱辣,随即开始在冷风中,在大快朵颐的客人的唇齿呼出的风中迅速降温。他甚至不敢去抬头看一眼将箭矢射出的那个孩子,或者说,他开始有点接受自己会死在这里的宿命了。
夏川泉对自己的箭法相当得意,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他是不会做出轻易伤害其他人的,会让他的负罪感更加深一笔的行为的。这份得意的构成并不仅限于包含自己的百步穿杨,还有一份打消了对方对于自己弓道和年龄的蔑视。
“缴械武器搜身!”夏川泉对着对方说了这么一句,虽然他了解对方听不懂日语,但是总归来说还是要这么说一句的,算是心理安慰,因为如果一声不吭的话就去搜身,会显得有些奇怪。
短暂的一须臾。在对方还未能反应过来之际,他已经把下一根箭搭在了弦上。
一股极大的情绪搅动着深夜未眠人的大脑,柳四氿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本应该在床上美美睡上一觉,为什么要来趟这趟浑水,模糊如雾,寒清色的灯光在他的眼底如同万花筒,像炸裂的果实,像莫奈的淡色纷呈的油画。他勉强辩识了对方的话,尽管不知道什么意思,生理本能还是让他如同乖巧的被驯化家禽一样举起双手,他意识到了什么,他仓促的把那盆碍事的盆栽丢在地上(不过是可承受冲击的限度之内),肩膀勾成了一个直角状的形状,手心向外举起来了手臂。
泉的策略清晰且富有侵略,他并没有让弓箭落在对方的头部两侧,而是选择蹩住了对方的脚,蹩马腿,便不能随随便便地走出“日”字形状,便不能下出一步可进可退的好棋了,柳四氿也是如此,如果顺应大脑中想要逃跑的念头,那么就要将自己的腿如同跳大绳一样抬高分离,这种动作无疑是破绽百出的,是危险的,虽然弓箭只射在了安全距离,却将男人粉饰地如同中招的落雁,只得等待捕猎者的侵袭。
男人闭上了眼睛,短时间析出冷汗也是耗费体力的行为。他莫名其妙做出了一种名为死去的觉悟。一瞬间,他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双耳失聪抑或嗡嗡作响,随着触感而来的,不是穿刺性的疼痛,而是一双稚嫩的手掌,从他的胸口的口袋划过,随即按压的触感让他的身体上的冷汗快要和布料合二为一,他感到有些意外,随即睁开了眼,就像是一只桎梏于蛋壳的雏鸟一样,被准许着睁开了眼睛第一次观测这个世界。
“哎?”他下意识发出了一个疑问词般的声音,他轻轻低头望着对方的满是因为拉弓所磨练的老茧的有力的,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手仔仔细细的带着一丝痒意,先是停顿做力,随即力道翻涌拔除了那根封路箭,右手后三指握着那根把老鼠吓的不清的信号弹,随即从他的领带披散的胸口,再往下到容易塞着枪支的腰间,再到严丝合缝的带着一定厚度的裤子衬着男人的敏感的腰弓,以及那块经不起别人触摸的痒痒肉。
夏川泉皱了皱眉头,他像一只凶狠的小狮子,毫无防备地抓住了对方举起来的手腕,用不小的力道捏了两捏,迎接夏川泉的手指的触感的,只有皮包骨头的手腕,好似凸起的骨刺,膈应着他的指头尖,夏川泉确认在这种袖口处没有任何可以快速弹出和使用的东西之后,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好像是在搜身?柳四氿这么想道,随后他的裤子口袋也被翻来覆去,白色的侧腰口袋内胆如同鱼尿泡一样翻着肚皮流淌了出来,在那鱼的胃里的腐烂的异物,被眼前这个男孩紧紧地握在手里:一份白纸,一支笔还有一部因为流落异地而没有信号的智能手机(不过摸到了手机的存在,便没有特意从对方的口袋里掏出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带着一丝好奇,夏川泉打开了那张叠起来的纸片,中国字如同一丝丝细雨,嘀嗒进了泉的眼帘,那是柳四氿在出发前的时候写满的有关樱花的小诗,字体连笔,有个别几个中日混用的字体他能看得懂,虽然推测不出大致意思,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就对了。他把这些不值得注意的东西握在手心,推搡到男人的胸前,示意让对方拿好,柳四氿长吁一声,不过这是在从他身上搜钱吗?
柳四氿不知道。
他慢慢吞吞的翻折自己的瘦削手掌,像是老式蒸汽机一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的随身物品,又像一只流浪的哈巴狗,巴结着又乖巧地看着对方的动作,他不敢说一句话,也一句话都没必要说。要说有什么感受,那应该是比较羞耻的东西被别人看光了而已。
泉的手落到了对方的大腿处,紧接着往下,就是裤腿了,扎实有肉的手感让他体会到,对方不但身上什么也没有,也穿的很薄,他总不能要求对方把鞋子也脱掉,但是如果鞋子里真的有什么东西,那也是极其麻烦以及不便的,起码泉认为这是对他不构成威胁的,带着如同杂草般肆意生长的疑心,夏川泉扯住了对方的领口,推着陌生男人的肩膀让他背身而去,出于本能的,柳四氿想要反抗这种粗鲁,不过衡量狩猎与被狩猎的,武力则是唯一的标准,夏川泉练习弓箭的臂膀结实有力,如同拎小鸡一样,或者说是赶鸭子一样,他将对方双手交叉,用惯用手牢牢握紧男人的手腕,只是稍微用力一点的威压,柳四氿便放弃去挣脱人肉制作的枷锁了,只有一些留在喉咙里面被口水粘的死死的不爽。
背上也没什么东西……夏川泉把最后的一丝注意力放到了那盆绿植上,他的手随意的撩拨了两下,男孩的眼睛细致入微且擅长捕风捉影,他看到了盆栽的土层上方有几个指印,简单的对照让他擅自复侦查了柳四氿的手指尖的指甲,黑漆漆的,如同一抹又一抹的黑脂,除了对男人的第一印象多了条有些邋遢以外,其他再没有其他什么,既然不是来杀人的,柳四氿在泉的眼里的目的,就变成了有着变态趣味的来观看其他平民遭受苦难的外国游客了……
夏川泉叹了口气,在蹲伏检查那盆花之后站了起来。一旁的人看着他自导自演的行为心里有些暗暗不爽,这明显就是被别人欺负了吧!还是被一个小孩子。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起码这个有些暴力的家伙没有动杀心和恶念……男人活络了一下手腕,似乎被对方抓得有些生疼,他在一旁盯着泉看,恍惚间对上了眼睛,像是幸以跳出虎口的兔子一样,柳四氿把自己的眼睛移开,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和夏川泉好好交流一下才是。
交流万岁的念头如同回荡的淡淡的钟声,促使着这个行尸走肉的男人紧急思考,起码现在,他还庆幸自己的脑袋不是榆木做的才是。柳四氿想到了什么,像是一瓦在弯道的错峰的冲击里飞转的瓦片,他去摸左边的裤兜,眼睛也变成了和手臂缝合成线的牵线娃娃,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口袋的缝线。
紧皱如同急雨,如同短暂的淡雷的手臂牢牢深处紧紧握住柳四氿的左手,迫使他停止自己的动作。刺眼的振袖如同屏风,遮挡住了柳四氿的眼帘。不用想也知道,是眼前的这个家伙害怕自己掏出什么武器罢了。
“这家伙也太敏感了吧!我真的不是要掏出什么危险物品!”柳四氿在心底喊出来了这么一句。在妥协和无奈之中让对方把那个智能械物掏了出来。
趁着对方戒备放下,柳四氿晃了晃那台老式的,荧光屏闪的小盒子,他的手机亮度在向着小巷子的一侧异常刺眼,随即他点开了一个预先下载好的,方便研究日本文化用的翻译软件。他耸了耸肩,操纵那衰老到腰酸背痛的身子收了收冷汗,起码他觉得他能多活这么一分钟,对方一定不是抱着恶意来的,人皆共情,人皆为一束早春的新根,更何况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他大概只是为了自卫罢了。
“我是柳四氿!”他在即时翻译的左侧输入栏打出来了这么一句话,顺着右边的框条一个字一个字如同豆芽一样从白色的荧屏里面冒出来,那个“氿”字,被翻译成了“倉”。
唉…?“柳四倉”么……这个名字倒也不错。
夏川泉会意了他的意思,虽然他几乎对于智能手机一窍不通,他从来没有正式的使用过这种东西,他没有想到这个陌生男人没有像条哈巴狗夹着尾巴逃跑,而是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自己交流,已经不好形容是不知死活还是天真异禀了。
泉愣了一下,他接过了对方的手机,看着对方的如同演员一样粉饰后挤出来的笑容,大概是想要套近乎吧。夏川泉有些怀疑,不过更多的,是发现对方对自己构成不了威胁的和善,没有检查到任何的刀具,没有枪械火器,没有超越他的体力以及力气,更没有意志过于常人的坚定。他的手指比起对方的枯槁,更多的是有些滚烫和红润,他在右面的对话框里面直言不讳的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夏川泉很少使用智能机,他的打字速度有些慢。
“你来这次活动做什么?”
“柳四倉”有些意外,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打算和自己套近乎,他看着这个生硬的机翻,思索了片刻。
“我来陪我的男朋友……”“柳四倉”打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感觉有些不太对,或者说,出于一些古板的思想观念,他不应该光明正大的把自己的爱人是一名男性这种事实随随便便的就告诉别人,于是他当着泉的面,把“男朋友”改成了“爱人”。
“我来陪我的爱人参加杀戮日。”他这么说道,不过在夏川泉看来,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私人情况,更具体一点,他不在乎任何人。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柳四倉”发问道,与此同时,他觉得他们不太像面对面,更像隔着五湖四海的通过电子邮件交流的外国好友。
“我是……”夏川泉顿了一下,他还没能打出自己的名字,他望着这个才被自己做过粗鲁的事情的友好的男人,如同一股猩红的烙印的名为“松下”的谴责历历在目,夏川泉莫名其妙感觉自己有些疲惫,那是一种在思想上的精神的扭曲感,那是一种名为迷茫的沙子在他脚下的鞋子里消磨着他的耐心,人会被别人打败,也会被自己打败,夏川泉不能领会自己对于松下的感情,是哪一种,他咽了口唾沫,随即慢慢的打出来了几个字:
“我是怪物。”
这出乎了“柳四倉”的意料。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杀过了人,那个人闯进了我的房子,他明明没有还手的力气了,但是我还是杀死了他。”像是生锈的齿轮被重新启动,一些润滑油的促使下齿轮吱吱作响,一种名为愧疚的东西在夏川泉的心里反反复复的翻江倒海。
“我觉得……”
笔友“柳四倉”还没能迅速思考便打下了这几个字,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妥,有些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到随便评价别人的事情。但是并没有任何打算想要停止,他觉得自己是一种下贱的物种,并且乐此不彼,即使这次也依然如此。
“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保护自己的家,是个好人。”显然“柳四倉”不喜欢用这种毫无感情的打字方式,但是就着中国话来说,许许多多的字都有多重含义,不把名词诠释透彻,是很容易出差错的。
夏川泉没有任何回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蠢,比起对于各种身手矫健有着各种经历和机遇的前辈,这个乐呵乐呵的家伙显得很呆…
“那你觉得……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柳四倉”没能反应过来对方问话之中的跨度,刚被做过这样的暴力的事情,又要被要求做心理辅导。起码他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种尸肉与腐烂共行,人野与死昏并存的烂地方,这种乐观的孩子,起码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的孩子,是不适合在这种地方的。“柳四倉”在淡漠的思考中收起来了自己的笑容,这种沉重到他回忆起自己的往昔,沉重到每每想起自己的家乡,想到父亲柳方成,想到母亲偃梅,他就会扪心自问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每当他想到那样稀碎的生活,他便会思考我要怎样去做,怎样去活。很显然,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在孩童的年龄思考这种东西。
揪其根源的问题像是一个黑色的茧,破茧成蝶的代价是童真。
认真思考后,“柳四倉”打出了这么一小句话。
“我觉得…人生是虚无的。”
夏川泉看了看手机的荧幕,短暂的思考过后他重新抬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男人,“柳四倉”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一丝怜悯……
他觉得有些不对,男人娴熟的把翻译过去的东西重新复制粘贴再翻译过来,映入眼帘的翻译结果则变成了“我觉得人生里面什么也没有。”
好奇怪…感觉自己像是酒醉后一无所有的落魄大叔……
“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柳四倉”开始慌忙的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男人想了想,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以及怎样去说。紧张又让他的脊背变得熟络和滚烫了,他挠了挠脑袋,像是一个犯难的孩子,在原地如同一只断掉了触角的蚂蚁,到处走来走去,而夏川泉,则带着疑惑盯着这个男人。
“柳四倉”已经懒得去思考三七二十一和后果了。
他擅自拿过来了手机,将小盒子举在自己面前,那是一个视野的死角,泉是看不到以及看不清的。这是他认真打字的表现。有一瞬间,可能他的表情认真和眉头紧皱到好笑的地步,他的手指头像进行伸展运动的青蛙,滔滔不绝的将他胃里的如同蚊子一样的笔墨喷吐在键盘之上,在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展示自己的成果,展示给夏川泉看:
“我认为你只用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以及想做的事情就好了,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关于善与恶,只是别人做下定义之后约束你的工具罢了!你可以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意社会的看法!”
随即,他把手机递给了泉,白纸黑字,夏川泉皱了皱眉头,尽量去识别那些翻译导致的古怪和曲解的意思。片刻后,促使他的第一反应让只打下来了一句话。
“你也太自私了。”
“……”
“柳四倉”没有再说话,他觉得他有些难以理喻和教化对方,就好比对方对于自己而言那样。
他对于眼前这个孩子的经历和家庭一无所知,自然不能试图用对症下药的方式去完成一次颠覆性的想法,交流是裂谷,是鸿沟,是断桥,他需要时间去缝补,搭建,但那时间流逝和万物变迁春去秋来之后,是需要何等的耐心和平等的交流才能与他如同知己一般畅谈,在梦想与哲学的茧蛹之中一起放飞童真,蜕变,去睁开眼,忘记一个一个美好的梦,看看这个世界真正的千疮百孔的模样,他自然不能要求对方成为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无法要求他们为了自己将视若珍宝的东西摒弃。
对于那个家来说,那是泉的全部,那是夏川泉生下来的意义,他是一只桀骜不驯的狮子,是一只石狮子。
男人换了个法子,他想了想。他留下来这么一串字:
“我也是怪物,起码做一个怪物,也可以活的很开心。”
夏川泉看到之后没能说出来什么话,或者说,他有些震撼到说不出话。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以及无限的笑意,他只觉得这个人神秘,他的想法幼稚到超越了自己受过的所有教育的常识,是什么作为燃料推动他几近“一丝不挂”地走在杀戮日的大街上,他杀过人吗?他在杀过人之后也能依然像这样责无旁贷地对我说这一切无所谓吗?夏川泉不知道。他也同样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为什么可以没用的这么彻底,可以不和女性结婚诞下子嗣。
毫无疑问,他是个怪物,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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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家是吗?”夏川泉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的!你知道在哪吗?”
夏川泉思索了片刻,他打开了地图指出了一个方向。“我知道这里的住户都住在哪里,你往这个地方走便是。”
柳四氿点了点头,关掉了翻译器将那块手机踹进了兜里,背身像是和熟人一样打招呼一样挥手,随后说出了一句国际通用的“Thank you!”
夏川泉看着他的背影走神了两秒,带着一些想法和其他的意图,他有些想要搞清楚这个与众不同的家伙的脑子里想着什么,他追了上去,拉住了那人的手腕,自顾自的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三百六十度翻找手机的电源键在什么地方,按下,顺着页面提示划开,捏了捏那个翻译软件的图标,切换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日语键盘:
“我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