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找咲守老师约来的文,老师ID:
【lof:咲守。】;【wb:阿狩环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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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杜萨从睡梦中醒来,双脚冰凉。她赤足跳上小径,不紧不慢地往梦之乡去。大小不一的梦境纷沓而至,墨杜萨挑挑拣拣,选出最干净的一个。那个梦是纯白色的,她舔一口,有丝丝甜香,是刚诞生的爱意的味道。
是个女孩的梦。这令她想起自己的梦,梦中也有个女孩,踏着轻盈的步子靠过来,温柔地切下她的脑袋。头顶千万段蛇发一同暴起,张大嘴试图嘶鸣,霎时间,数万次死亡同时降临。少女亲吻她的心,她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好看见自己黑色的心脏一收一缩,那张极美艳的嘴一碰到她的心,她便死去了。丘比特拿出小小的礼花筒庆祝她的死亡,啪,彩色纸片从天而降,为她送行。
死亡像嫉妒一样疼,像爱情一样甜。
墨杜萨双脚冰凉。人世冰凉,她想,她需要一双温暖的羊毛袜。
她顺着纷乱的梦向前,越过小月季、糖果屋和失眠的大人,最终在福利院门口坐下。这时梦境消退,黎明在马蹄间跳跃,墨杜萨对那声音露出笑容。她的模样巧妙地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看上去既像女儿又像情妇,楚楚可怜又不乏诱惑,没有一位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会拒绝。
她知道规矩,人类的捕猎场所不在这儿,他们在巨大的建筑物里捕食同伴,出来时有人趾高气扬,有人面如死灰,一般前者在心中高喊:法不徇情!至此,一次猎杀就算结束了。马蹄声戛然而止,墨杜萨偏着头看她的新客人。
高贵优雅的女人从马车上走下,夫人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托起她的笑容。她被引到华贵的住所,女人在前头领着她,像救世主领着羔羊。她拎起裙摆亦步亦趋,骗局的终点是天鹅绒的床,救世主在她耳边说寂寞的话,吻她冰凉的白发。
炙热的黄金烫穿了第一位恋人的心。那张完美无缺的口至死还在喊——看着我,墨杜萨!她挑剔地吞吃叹息:我不要你的假慈悲!
第二位客人是乖僻古怪的男人,乡绅的手杖抽在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她在心中嗤笑,蛇用卵壳保护幼崽,人也用无形的壳自保,暴力构筑的壳愈厚重,里头的灵魂愈弱小。
尖锐的獠牙刺透了第二位恋人的心。那个高抬着的下颌终于低下了,他的灵魂颤抖着叫骂——你怎么敢,墨杜萨!她一脚踩碎谩骂,剥开灵魂的重重屏障,拈起一缕滚烫的妒意,吃得啧啧有声。
春天的最后一星期,第三位客人攥住了她的手。小女孩肉嘟嘟的手指温暖又湿润,光是拉着手就像轻轻的一个吻,墨杜萨一眼认出她是梦境的主人。
浓稠的毒液杀死了第三位恋人的心。小孩子一言不发地睡去,墨杜萨取下她脖子上的黄金蛇项链,抽取她甜丝丝的爱意,大快朵颐。女孩的灵魂也是纯白色的,墨杜萨向它伸出手,丘比特便在她的身旁降临。
“把晚饭让给我如何,坏女孩?”
“你用什么来交换?”
“我会带你飞起来。”
墨杜萨侧身让出一块地方,好让丘比特蹲下来享受他的晚餐。丘比特似乎很满意,不一会儿就展开他花花绿绿的翅膀,双手环住她的腰,向北飞去。
他们在各个城镇之间辗转,偶尔聚在一处,讨论最近的收获。丘比特颇得少妇喜爱,偶尔也做一阵子花童,一旦惹祸上身,便更换自己的样貌。这几日他恶名远扬,也不见得吃了多少苦头:他换了黑色的立领衬衫,外面罩一件小马甲,看上去只是个略失意的绅士。他头也不抬地抱怨:“你总是能先找到鲜美的灵魂。”
墨杜萨在他身边坐下,叫了一杯柳橙汁。蓝绿色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围拢到一起,蛇发纷纷立起脑袋恫吓它们。墨杜萨不予理会。
“我梦见死亡。”
“什么时候?”丘比特来了兴趣。
“从春天开始。”墨杜萨拿到了她的柳橙汁,向他复述那个梦境,说到小礼花筒时丘比特哈哈大笑,此前的不满似乎被一扫而空。
“梦不只是梦。”他意味深长地说。
墨杜萨翻翻眼睛,对他的故作深沉不屑一顾。梦当然不只是梦,梦有很多种含义,尽管人类一样都不知道。而她只是困惑于到底是哪一种:她这个年纪的邪灵已经不会随便做什么预知梦了,勇者早已不流行,她并不相信自己能被谁割下脑袋。可死亡的触感却是真实的,那个梦像一个暗示,她如此判断。墨杜萨理清思路,不再指望丘比特给出什么好建议,于是重新挑起话头。“这几天不顺利?”
“岂止是不顺利!简直索然无味!”丘比特保留了一点儿童时期的活泼气质,立刻投入地抱怨起来,“杀谁都一样,到处都有比我更想要那条几命的人。”
“我让政客身亡,他的对手便会暗中助力,我让情妇殉情,正室则会暗自得意。我杀死有富人,马上就有人夺取他的地位,我教唆穷人,他的街坊邻居立刻落井下石。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让一对年轻夫妇一起投河,他们的儿子第二天就让别人给拐走了!”他几乎要大声嚷嚷,“干这些事的人偏偏又没有什么大恶人的灵魂,吃起来干巴巴的难以下咽,根本比不上你用来贿赂我的那个纯洁灵魂!”
“人类互相捕食。”她指出,“而你技不如人。”
“明天晚上换地方。”丘比特回答。
五月中旬,他们在南部的乡村降落。他们发现那些圆溜溜的玻璃泡代替烛火,已经照亮了乡下。人类相信光和黄金,唯独不信自己,墨杜萨嗤之以鼻。整个五月她睡在新情人的床榻上,偶尔赴丘比特的邀约,回来时能得到一点嫉妒作为奖励。
丘比特一改颓势,先后使三对情人陷入幻境。墨杜萨拿着柳橙汁,看他快乐地打乱六人的恋情。她透过橙子片向里看,女人们拽住对方的头发,指责对方引诱自己的爱人;很快,她们找出那个最迷人的姑娘,撕开她的衣服,鞭打她的身体,将她定为罪魁祸首。丘比特从幻觉外部窥探她们的丑态,暗自发笑。
“他们将对方定为自己的财产,并称之为爱。一旦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便恼羞成怒。”他快乐地说。
墨杜萨颔首,喝完了她的柳橙汁。丘比特打个响指,小剧场落幕,几座房子里立刻爆出阵阵叫骂。丘比特悠然自得地扭过头:“我得到消息,能破解你的梦。但我要一个足够鲜美的灵魂作为交换。”
墨杜萨同意将新情人让渡给他,那是个富家公子,活像个圈养在漂亮笼子里的金丝雀,保留着难得一见的纯真。丘比特一言九鼎:“那是你为自己藏起来的一段记忆的某种体现。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避免影响新生的灵体,会不自觉地将过于强烈的记忆封存起来。六月的第一天,不论你捡到了什么东西,把它们交给我。”
丘比特所言不虚,六月的第一个清晨,墨杜萨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些东西。她捡到一支匕首,一颗苹果和几瓣罂粟。她把这几样东西放到丘比特的面前,丘比特一一看过去,脸上带着一种副高深莫测的快乐。
“我看到了一些好东西。”他窃笑着说。
墨杜萨很是不耐烦:“让我脑袋分家的好东西?”
“怎么会?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杀死黄金。”
“这些东西代表爱。”丘比特向她解释,依次用手碰了碰她带来的征兆。“我看了很多遍,一般情况下应该代表血或者差不多的东西,但你和大部分邪灵有点不同,你不想让自己看到爱——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诱惑。”墨杜萨回答。
三件物品立刻扭曲变形,变作三个女孩的模样,款款走进她的胸膛。
第一位女孩是项链的仆从,未成形时墨杜萨日夜伏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声中总带着风,她的皮肤下藏着江河的奔流,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她低声问,你懂得死吗?死,我最爱的最恨的事,我的父兄因此葬在风沙里,全族一千一百六十二人,只留下我服侍黄金。我知道你在俯视我,我不介意。我的手被拴着,我的心也被拴着,我总是在想,总是在恨——死亡不过一瞬间,恨却是那么长久的事情。
黄金蛇在她的脖子上被嵌下最后一颗眼睛,她轻轻说,你好啊,墨杜萨。祭台底下是无穷尽的风,墨杜萨睁开眼,一眼看到黄沙中的尸骨。风声呜咽,将世界的声音一口气塞进她的脑子,铡刀落下的声音、膝盖跪进土里的声音、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的声音,所有声音在她的脑中翻搅,最鲜明的呼喊轰然炸响。是一个男孩的悲鸣,那声稚嫩的哀嚎被架在血淋淋的刀刃上反复拉扯,他喊:妈妈——
墨杜萨回过神来。女孩仍看着她,她点一下头,在高高的祭台上绞杀友情。
第二位女孩是项链的主人。黄金的色泽像血一样明艳,公主爱不释手,垂下头对她耳语:我将用爱朋友的方式爱你。在此之前墨杜萨只听说过死,并不明白爱是什么东西,于是蛰伏在公主胸前窥探爱情。公主博学多闻又甜美可人,每日为她带来珍贵的苹果,侧躺着呼唤她:墨杜萨,你懂得爱吗?黄金项链在公主脖子上收紧一圈,公主便笑了。
爱比死难学得多,公主十七岁时,墨杜萨终于学会动心。公主聪颖过人,以女子之身争王储,与满堂智者论改制守城之事,笑起来时,她总闻得见苹果的甜香。公主从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仍以朋友的礼节待她,一举一动如同和活人交谈一般。只是公主的话渐渐少了,也不常笑了,公主总锁着眉,和她说话时,总要说些枯燥乏味的道理。墨杜萨明白,人制定了许多条条框框,强一些的寸步难行,弱一点的窒息而死,而公主正陷入其中。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学会干涉梦境的,她在梦里一遍一遍地诱惑:死亡不过一瞬间。只是公主笑着摇头,她便作罢了。有时候她想,黄金不会笑,她大约是爱上了那副笑容。
那副笑容美艳如初,笑容里青涩的苹果香气却日渐腐坏。墨杜萨逐渐对公主的话充耳不闻,那张有魔法的嘴呼唤她时,她假装自己只是个死物。她的欲望迅速涨潮,她渴望那副容貌,又不愿停止爱情。
第一百次,她不再愿意回应公主的话,黄金蛇牙便嵌入了公主的胸口,她伏在女孩胸前毒杀爱情。
公主那张姣好的脸僵住了,那双有些忧郁气质的眼睛微微睁着,她不可置信似的,带着有一点惊讶的表情断了气。墨杜萨吃下整具尸体,摇身一变,成为第三位女孩。她长出不存在的双脚,第一次奔跑起来;她踩进池水中,用爱人的容貌对着池水微笑,笑出一点一点的黑色眼泪。那些眼泪砸进水里,照旧散发出腐败的苹果一般的味道。
第三个女孩拒绝友谊,鄙夷爱意,以妒火为饵食,长发森森然如蛇口,胸口一片死寂。传说第三人不屑于爱,也不屑于恨,只倾心于死亡,于是一夜屠城,弃尸一千一百六十一具,扬长而去。
墨杜萨睁开眼睛,丘比特正教唆他的捕蛇鸟向蛇发发起进攻。他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笑嘻嘻地问:“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诱惑,真实且疼痛,而人类臣服于这种疼痛。”她回答。“爱情是一颗逐渐腐坏的苹果。”
墨杜萨双脚冰凉。她摸摸胸口,又把手探上额头,忽然笑起来。人类的温度从心开始,假如胸口是凉的,额前是凉的,借来的双脚自然也是冰冰凉凉的了。
时值六月,夏天还在缓慢地燃烧,她想,她一定需要一双羊毛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