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主角的游戏有九个可操作角色当然是常识
西连·迪卡斯
男,十九岁,机工协会五年级学生,棕色短发橄榄绿眼睛,脸上经常出现晒斑,家里很有钱。成绩普通地好,属于老师对家长说“这孩子可能有希望通过考试”的时候良心不会特别刺痛的程度。
特征是带有防风镜的皮帽和附有指南球的手镯。“因为这样比较有古早冒险家的感觉啊!”
性格活泼,非常喜欢机械和冒险小说和高的地方,小时候看过艾格大陆见闻录的残卷之后就成了它的狂热粉丝,可以背得出里面的章节。梦想是进入协会的武装部队,所以目前正在为考题内容形式地点全部成谜的毕业考试焦虑不已。
结果焦虑突破了临界点反而进入了大脑一片空白的考前狂欢状态,目前正在家族旅行前往罗斯提斯的建国祭享受作为协会学生的最后一个假期。
比起高度和续航力都不敢恭维的民用飞行器还是更喜欢协会配置的蒸汽动力多用吉普,非常喜欢吉普在路面上颠簸弹跳的感觉。但协会武装部队的单人飞行器超越一切。
总的来说是条脑子不太好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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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谷山并不高,却很深。从清州城最高的钟楼上往东谷山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深翠到几乎发乌的密林,沉默地卧伏在伟岸的山脊。
在十月尾和十一月初,偶尔能看到极罕见的风光。温和明丽的黄叶,红到耀眼的红叶,和哪怕到了深冬也依然苍翠的绿叶,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各类树木,在东谷山的山头汇聚一片,呈现出人力无法描摹的华彩。若寒风从北方而来,气温骤低,山顶会洒一层薄雪,莽莽无垢的白,仿佛充满爱意地在华彩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只有居住在密林深处才有机会见到的美景。
她平静地注视着野松湖的湖水,看着清冽的水面映出蓬松的白云,仿佛羊群一样聚集又散开。
一枚红叶落在水面上,漾起细细的涟漪。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触碰干净的水面。她蹲下身子的时候踩在半截枯枝上,却没有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这是你的梦境吗?还是她的呢?”
紫发的神明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对着水面那一边的谁轻声地说着话。
在她的手碰到水面的同时,她整个人消失在湖水中。
搓着手的商人脸上是近乎谄媚的商务微笑,不了解他的对手会将他归为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小民而放下戒心,随后就会被这滑不溜手的老骗子在交易中不知不觉地榨出大部分利益。
这笑容如果出现在谈判桌上,便是理所应当,可若是他一人独处时仍这样笑着,滑稽之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荒诞的恐怖。
石田浩二郎回头望向江户的方向,凝望许久,脸上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所在的这艘大船,装满了此次进京交易得来的钱粮货物,船板的吃水线压得很深,船行得又急,黑黢黢的江水擦过船身,发出不停歇的喧哗。甲板上置满了明亮的风灯,牛油蜡烛不要钱般地彻夜烧着。
说来有趣,影祸一事,百年一遇,人人皆为其所苦,只有犯罪者绝不因此停下脚步。这两个月来,江海之间水贼反而比以前更猖獗一些,本就不想担惊受怕的行商船主们,大都决定歇了这些日子的交易,而石田浩二郎的船照常装货运货,浑然没事一般。
他自然是有百无禁忌的资本。
“针屋……”他沉吟着这个名字,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大人,您的信,她还是不肯看吧。”
新糊好的纸厢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但因为下仆用心地上过油,并没有发出刺耳的噪音。
神情紧绷的结衣快步地走进唯人的房间,默默地在唯人旁边坐下。
她身后跟随的下女安静地退下,将厢门轻轻合上。
“怎么了?”明知道妻子不会回答他,还是照例问了这一句,唯人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一边,将小书案推开。
回应他的动作是结衣猛地扑到他怀里,她将头埋在唯人的膝盖上,慢慢地,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栗。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只是个普通的正在哭泣的女孩。
唯人轻轻地抚摸着结衣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人世间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结衣衣襟上白色茶梅的香气。
“有我在。”他低声地重复着,“我一直在。”
他想着结衣锋利如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想着姐姐的挚友怀着些许恶意对他发问的问题。他神情复杂地微笑起来,笑容里没有苦涩。
“我都知道,我一直在。”
坐在鲤对面的少年将酒杯扣了过来。
“已经三杯了,今日不喝了。”
鲤笑着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将手负在脑后。“好啊,你不喝的话,我一个人自饮也没什么意思。”
对方见怪不怪地学着他的样子,也伸了个懒腰,顺着鲤的目光看向灯火通明的街道,他留意到好友一直凝视的是那处前不久闹出很大动静的剧院时,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抛出颇有杀伤力的问题。
“最近怎么不见你继续往那献残屋那边跑?”
鲤勾了勾嘴角,一只手探出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信田君,我最近才突然发现,原来做穷人真的不好。”
“哦?”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很容易啊……”
“嗯,差不多吧,不过有些时候也不行。”
“是么?”
“遇到不仅仅有钱的人,就还是不行。”
鲤奇异地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酒,大半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淌进他的衣襟里。
“真的太没用了。”
鲤继续看着那个方向,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事,也不知道在说谁。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像刚被木桨打碎的月亮。
药师从那扇破旧的门里走出,脸上全无表情的小男孩也随后从他身后的门里闪出来,他完全不想和药师说话,抿着嘴自顾自地转向另一条街道。
药师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男孩并不试图挣脱,十分平静地回头看着他,依然不发一言。
药师缓慢地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他也在斟酌着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最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便有白色的雾蒸腾而上,迅速散开。
不是叹气,而是呼气。
男孩有些困惑地晃了晃头,慢慢地,他和药师的彼此凝视变成一桩有些可笑的事情,两个人都微微笑出了声音。
药师将怀中的小布包裹取出来,是三粒用米浆纸包好的金平糖。
男孩更加响亮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不喜欢套鞍的马打了个响鼻,个中嘲讽之意甚为明显。
佐伯看着男孩的脸,像是回想起一个月之前,这孩子在人流密集的夜市间挥舞着手臂,吆喝着叫卖八卦小报,同时生机勃勃地坑蒙拐骗,期待都写在脸上,仿佛自己和某个人一定能安然度过区区百夜。药师微微扬了扬眉毛,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在另一条街道上,他看见橙红色长发的少女,提着灯笼,和他隔着一条亡者安息之路遥望。
他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将糖果剥去糖纸,送进自己口中。
然后转身,撑伞,离开。
男孩好奇地朝天上看了一眼。
没下雨啊?他想,也没下雪。
伪装的月亮的光辉,也和真实的月亮一样冷吗。目盲的医生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少女在药香不散的房屋间安静地坐着,她玩弄着指尖的银针,抿着嘴不发一言,她面前奇特的书卷上,有谁的名字在隐隐浮现。
百兽屋里炉灶前忙得不可开交的萤者,就像是心有所感一样,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在炉火前颤栗起来,有种别样的寒冷,慢慢卷席了她全身,而她能猜到,这是因为要下雪了。
藤原十五夜抱着圆圆的托盘,靠在荞麦面店内屋的墙壁上,她个子很高,所以不用很费力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也不用很费力就能想起离开这里很远很远的家乡,有种突然的情绪让她抽了抽鼻子,但不是想家,不是。
“你知道因果吗?”
雪绪微扬了扬头,温顺地表现出恭敬聆听的意味。
她目光锁在暗色调的舞台上,这舞台布置得雅极了,舞台的右侧四位乐师端坐的角落,随着能剧的开场,蓦地亮起了灯光,穿着正装和服的四位乐师,面无表情地演奏起手中的乐器。手鼓和能管的声音配合着乐师几乎语音无抑扬顿挫的吆喝,漆黑的舞台中央,戴着面具的艺者,一板一眼地完成着排演好的剧本。
她一开始心思并不放在剧目上。
她只是在想,这样的所谓的艺术,真的有人喜欢看吗?雪绪没有看过很多书,在东谷山上的时候,认字都算是奢侈的事情,但是她的确有喜欢看的东西,她喜欢看新奇的志怪小说,喜欢看菜谱,喜欢看有内容的,有生气的信息。能剧什么的,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宗像饶有兴味地品着杯中的清酒,闲散得态度仿佛他当真只是被藩主送来江户为质的普通大名。他发问了那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于是雪绪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舞台上第一幕的表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雪绪又眨了眨眼睛,心想,很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雪绪很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欢能剧,可是,她完全看懂了,这发现不能不说对她而言很新奇。
故事非常简单。
和这个时代所有的歌舞伎剧本差不多,也是以鬼怪的故事作开场。一名被称作“紫夫人”的女性,因受到鬼魂的侵扰,在九条殿下的后宫中发了疯。九条殿下便是剧本中类似君主一般的人物吧,因开场便默认这故事一切皆是虚构,观众很容易就能接受这样的设定。
紫夫人她抱着一个枕头,坚持说那是一个婴儿,她嘤嘤哭泣着,身姿无比优雅端庄,却毫无疑问地展现出疯狂的迹象。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犯了错,身负罪恶,却又反反复复不说出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使九条殿下亲至,也无法安抚疯狂的女子,最后殿下下了一个判定,这是宫中有邪祟之物,让紫夫人心神受侵,为之所害。
殿下百般无奈之下,张榜向民间求助,谁能治好紫夫人的癫疾,将后宫中邪祟除去,他就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有一名武士,于御前向九条殿下表示,他愿一试。
雪绪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剧目标题所指的那位隐武士。
她向宗像身后的角落看了一眼。那位声音奇异的随侍,也在同一时刻与她对上了目光。
像针一样让人不舒服,像他的嗓音一样让人忘不掉。
雪绪收回了目光。
“大人如何看呢?在我看来,所谓因果,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自因而果,是一道圆环。”
宗像哈哈大笑,并不顾忌这边的动静也许会影响舞台上的表演。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喜欢胡思乱想吗,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看懂这出剧。”
雪绪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轻拍自己的胸口。
“我总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喜欢考验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随口胡说一些看起来有道理的话才能过关。”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的,听起来像是逃过了上位者的刁难而感到很安心。
怀中那把沉甸甸的匕首,大概确实让人安心了一些。
她有些刻意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很难理解的剧情,但是,我有点好奇大人未尽之意。”
“看起来是普通的斩杀邪鬼的故事,隐武士的出场却被可以压制得很没有存在感,虽然标题是隐武士,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普通的工具一样,悄无声息地出场,解决了宫中作祟的鬼怪,又无需九条殿下任何谢礼就悄然离去,从此再无人见过这名武士。”
“我在想,这样的一位武士,真的只是因为性格高洁才离开的吗?会不会是因为,他撞破了九条殿下一些阴私之事,才被借此机会被人谋算了性命呢?那所谓宫中作祟的鬼怪,是不是暗喻那些不该为人所知,却偏偏要揭露出来的,无聊的真相呢?”
雪绪缓缓地吐出这些话来,便觉身后那位随侍投注而来的目光更热切厚重了许多,她吐了吐舌头,依然表现地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端起身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真是不好喝的东西。雪绪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口。
但你们以为我会装傻,我就偏偏要讲破它。凭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雪绪心里有一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委屈,这委屈堵在胸口,诱惑她再喝了一杯。不都知道我是要来做什么的吗,不早就把我能查到的事情都查了一遍吗,干嘛非要假装彼此不清楚各自的底牌呢?
雪绪想了想,有些冒傻气地眨了三下眼睛,嗯,就算是这位大人手眼通天,也还是有一点不清楚的吧。
宗像大人神游天外一般地看着舞台,打了个哈欠。
“你被‘枭’的头领养大,做山贼的滋味如何?”
雪绪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挑衅地反问了一句。
“您因为所谋之事不成被放逐到江户,做质子的滋味又如何?”
宗像显然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激起某种情绪的类型,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雪绪看了又看,想明白了这少女刚才在别扭什么,干脆地直接问破。
“你看了浜本诚一留下的信?”
雪绪将杯盏放下,挺直背脊,微微低头。
“是的,您知道我为什么来此。”
宗像不置可否地看着雪绪,最终厌倦地移开了目光。
“你不知道,你不但没有看懂,你甚至没有看出来,自己错了。”
舞台上的能剧已经停了,但是乐师们没有离场,中央燃起的那几盏孤零零的灯火也没有撤下,他们都安静地阖眼,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雪绪怔怔地看着酒杯里映出的自己,她没有抬头,但周围的变化她感受得很清楚,她知道宗像大人突然丧失了兴趣,正准备离席,她知道原本围满了人的剧场,围观者都渐渐离开,整个剧院在被不知不觉地清场,她知道那位随侍时刻盯着她,可能不止盯了这一刻,而是更久更久的时间,她的确不知道宗像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有知道的事情,因为她曾经是好猎手,虽然教导她的人俱已不知所踪。
“我今日来,想将您一直试图掩盖的那位武士的遗存物交给您,换取您的一些信任,换取我想要的一些东西。”
“另外,我今天来,很想杀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桌案上的杯盘碗盏安然无恙,只有那只小酒樽从空中落下,但并没有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而是笨拙地沿着桌面滚了一小圈。雪绪与宗像大人本来隔着数米距离,但此刻她离大人只有一臂之遥。
抽刀一瞬见生死。
擅自把zak和hass敲欄杆的事件寫進去了,有問題的話請留言我會刪除
角色屬於親媽,ooc屬於我,費爾南多真可愛,想娶回家【問題發言
他做了一个将鸟儿放飞的梦。
黄色羽毛的小鸟只有他手掌的一半大小,毫不畏惧地在他手背上跳来跳去,用鹅黄色的喙啄他的指甲,脚爪扎着皮肤也只是有些痒。鸟儿个子不大,但是翅膀边缘的羽毛已经长了出来,可以轻松地飞到树上去啄下来一片叶子,又折返回来把叶子丢在他的头发上,发出愉快的鸣叫。
飞吧。
他把手举起来,鸟儿就张开翅膀飞走,停到路边脏兮兮的墙头上,黑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脸,歪着头看他一点点走远。
飞吧,Ava。
起床铃把约翰从睡梦里拉出来,走廊里很快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和走动的脚步声,夹杂着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脏话,狱警哗啦啦地掏出一大串钥匙把牢门打开,随手用警棍敲敲铁栏杆催促他们动作快点。约翰刚想从床上坐起来,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直接跳到了地上的费尔南多意识到自己差点踩到睡在自己下铺的室友,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一只脚着地,跳着开始穿鞋子。神情严肃的高中教师已经整理好衣服走了出去,如果不是他整齐地穿着监狱统一发放的囚服,说他是要去给学生上课也一点问题没有。伦纳特——在这间牢房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约翰才透过李比希的只言片语知道了那个脸上有一片烧伤的瑞士人叫什么,作为这间牢房里看起来最为凶恶的人,瑞士人令人意外的安静,现在也是一如他平日一样,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按约翰的人生经历来看,伦纳特比他见过的一些体面人还要整洁得多。
在得知自己将被关到戴维尔监狱之后,约翰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混乱”这个常常和戴维尔监狱捆绑在一起的形容词,也正因为如此,他从踏进灰色高墙的那一刻起就绷紧了自己的神经,警惕着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的横祸。但是事实正和流言相反,至少他至今还没有招惹上什么麻烦,托这些和寻常恶徒相比有些怪异的室友的福,这半年多来他过得甚至比原来还要安稳和规律——自然,前提是无视掉铁窗和手铐。
食堂里一团嘈杂,狱警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人斗殴,新来的囚犯谄媚地笑着把自己幸运得到的肉菜送到老犯人桌上去,几个不合群的新面孔挂着脸上和身上的伤坐在一边冷眼旁观,花点力气能换个舒坦日子怎么想都是稳赚不亏的买卖,只要不被杰克抓个正着,斗殴就是监狱里最直接的交流方式,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打架一样是用拳脚。
约翰已经渡过了作为新人被欺压的时期,得以安静地吃他绝算不上丰盛,但能填饱肚子的早餐,余光里瞥见李比希坐在隔了两张桌子的墙边,费尔南多端着自己的食物本来想绕开他,左顾右盼却没找到合适的空座,只好讪笑着坐到李比希对面去。不知在狱中还能遇到自己的老师,甚至分配到同一间牢房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互相打探入狱的原因难免让人觉得被冒犯而恼怒,费尔南多究竟因为什么而来到以混乱闻名的戴维尔监狱,约翰至今也没有弄清楚。然而他却隐约感觉得到,费尔南多并非被划在某一条线内的人。与其说他善于伪装,倒不如老实承认他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带着一股无忧无虑年轻人的快活,连撒尿时口哨都比别人吹得多转两个弯儿。
在他安静吃饭的空当,食堂角落里的喧哗声终于大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犯人趁着端起汤碗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从碗沿上观望,然后三两成群,小声交流自己的猜测,直到狱警闻声赶来,人群方才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打红了眼的人仍然撕扯在一起。
结果是所有人都吃了惩罚,托比中午得到了假期,犯人们则被警棍驱赶着,一边暗自咒骂狱警一边把双手背在背后绕着空地蛙跳,结束之后还要照常工作,补平因为骚乱和惩罚落下的工作进度。原本这也是常见的事情,但是到了晚餐后的休息时间时,约翰却清晰地察觉到了人群的不安定,好赌的收了自己的摊子,嗜酒如命的藏起了自己的瓶子,好勇斗狠的也收敛了不少,所有人都皱着眉头,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费尔南多从人群里挤出来,看见约翰站在入口,向他随便招了招手打了招呼就往牢房里走,约翰快步跟上去,小声询问他:
“怎么回事。”
“打残了。”
费尔南多的回复简短而急促,压低了的声音末尾带着有点急促的呼吸声,他左右看了一下,抬手抹掉了额头上渗出来的薄汗。“没认出来是哪边的人。”
“估计要出事。”
他最后如此判断,然后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再说,一反常态地紧绷着脸走开了。
纸包不住火,费尔南多得到的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真伪,并且在交头接耳之间迅速地传播开来,一时间流言漫天飞舞,早晨风传白熊兄弟会要对哪个小帮派动手,中午就变成黑豹帮内部有矛盾,晚上再变成这一切骚乱都是街头游击队的计谋,睡觉之前费尔南多小声念叨听说杰森在搞些违法的药品,犯了事被抓走的囚犯都会变成白老鼠。
只是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可信度,只是嘴皮上下一碰吐出的消遣。他们一间牢房的人都没有加入帮派,闭上嘴巴躲开冲突核心就能过得还算平稳,费尔南多虽然四下探听着,但是夹杂在各种心怀叵测的人之间,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伦纳特只偶尔和李比希用德语交谈两句,其余时间就不做声地做自己的事情,而李比希一张脸上鲜有表情波动,最后约翰反而成了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最为关注的人。
作为导火索的第一场骚乱是在某一天的午休发生的。
实际上这场暴乱并没有持续多久,远离暴乱现场的约翰当时正在和新结识的囚犯们聚在一起打牌,隐隐约约听到牢房那边传来喧哗的声音和什么东西敲击金属栏杆的动静,还没等他找到人问发生了什么,狱警就已经闻声赶来,带头骚乱的两个人跑的飞快,最后还是被狱警扭住按在了地上。打完一局离开娱乐室的约翰正巧看到两个人被狱警推搡着押走,和他擦肩而过的两个人脸上没有任何的不安,个子矮小的黑肤青年甚至还摆着一张愉快的笑脸。
正如他一开始就猜想的,有人忧虑混乱,自然也有人享受或者渴求混乱,搅混了水之后,有想法的人才能更加舒服地行动起来。当小型的摩擦斗殴频繁地发生时,原本引人注目的行为就变得不那么显眼,能够更加简单地被掩盖。费尔南多甚至在睡觉前抱怨有人问他是否有兴趣去参加一场乱架,而伦纳特也用他生涩的英文表明自己收到了同样的邀请。约翰从中国的囚犯那里听说了一句谚语叫做声东击西,用来形容眼下的情况再合适不过。
乱糟糟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监狱方似乎收到了压力,开始加派警力,狱警们的装备也升了一个等级,足以让他们直接用武力镇压骚乱。消息灵通的耳朵说戴维尔监狱的暴乱给某一些人的道路上添了不光彩,惹恼了他们。麻烦的是矛盾爆发的起因并非短期的冲突,而是长久以来的积怨,老道的狱警在这种时候都清楚单纯的镇压无法解决问题,可惜的是会听他们意见的人并不存在,其结果便是空气愈发地充满了火药味,连竭力避开冲突的约翰自己都被拉下了水。
要说是偶然似乎也并不确切,连日的冲突让所有人心头都冒着火,起因也许只是两句口角,结果却是十几人的混战,约翰来不及闪避,被卷入了战场,为了自保不得不挥起拳头,只是让结果变得更糟。混战里他的脸上中了两拳,衣服也被扯掉一只袖子,要不是没什么人能持有利器,恐怕还要多几个血洞。他从晃动的人群间隙里看见费尔南多焦急地冲他比划着什么,以为他要来帮手,还没来得及示意他快跑,扛着防暴盾,举着麻醉枪的狱警已经冲了过来。
因为麻醉枪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水泥高墙中间的阴晦天空,那里不曾有鸟儿飞过。
“米切尔先生,我们决定收养Ava,她是个好孩子,不应该有一个蹲监狱的监护人。”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她了。”
飞吧,Ava。
他想挥挥手,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距离上次更新过了一年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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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静谧得让人有些恶心。
日奈感到冷,她有少许不耐地将双手靠近嘴边,小幅度地搓着指腹,轻轻呵了一口气,立刻浮出稍纵即逝的白色雾气。
谁还能看出来此刻应正是盛夏?日奈眼角看到有人经过,手不为人知地收拢进袖子,重新恢复了大家使女的沉敛姿态,她微低着头,脖颈边缘被周围的灯火光芒画了一道边,是圆融恭敬的弧线。
但她内心一点也不平静,她等在此处,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似的焦躁不安。如果这差事不是大人亲自指派,推脱不掉,她这一百夜,是一步也不想离开大人的府邸的!
天上挂着的是呆板却诡异的巨大明月,而流动在不该存在的月光周围的黑暗,有生命一样,仿佛随着渺小人类偶然注视的目光在起伏,那感觉奇特且让人不适,就像有一层薄膜笼罩着那片黑暗,随时会因为被什么人,什么东西戳破,而从中流泄出让人更加不安的存在。
就像今日主家让她来邀请的那位少女。
日奈眼角垂下,撇了撇嘴,她是很不喜欢那位的。
在刚刚寻觅到此处,在还没见到那位鹿又姑娘之前,日奈听到了她的歌声。
那是日奈从未听过的地方小调,那歌声并不算响亮,却在这诡异的静夜格外吸引人。日奈当时略微惊讶地抬头,便看到让她大吃一惊的场景——少见的火色长发的少女,全无教养地翘着一只脚,斜坐在酒楼的二层栏杆上,像是半个身子都挂在那一线,随时能像那摇摇晃晃的虚假月亮般掉下来。她醉意酽酽,口里含糊不清地哼唱着那只小调,声音清脆,像碾碎的冰。路上偶有行人经过,闻声便会张大嘴巴抬头看她。
而那时,少女凝神看了日奈一眼。
她与发色一致的瞳孔中,也像覆了薄膜的天空,有看不到的东西在流动。这感觉同样诡异,也同样……让人感到恶心。
日奈还记得鹿又尤其不真实的笑,与她毫无温度的目光相映。
这就应该是主家命她来引路去参宴的人。只用这一眼,日奈就立刻断定了,她心里颇有些鄙视和不愉混杂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
“日奈。”
日奈正在胡思乱想,却被人轻声骤然提到名字,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鹿又雪绪——主家命她来接的这位少女的名姓——她换了一套和服,端正地站在离日奈一步远的距离,仿佛刚才在沉沉夜色中饮酒而歌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她从楼上走下来都没有声音的吗?日奈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却在与对方目光相交的瞬间逃开。
雪绪浅浅地露了一痕笑,声音越发轻缓:“是大人遣来的引者日奈姑娘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将滑落的散发拨到耳后,那瞬间,日奈仿佛看到少女白皙的手腕上有什么斑驳的痕迹。“刚才有些失态,去整理了下衣服,让你久等了,应该没误了时辰吧。”
少女的态度和善极了,却让她更显可怖。日奈看着雪绪身后被街灯映照出的影子越来越长,而这妖怪一样的人正朝她慢慢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手腕。
日奈终于从嗓子里逸出半声小猫叫一样的呜咽。
“鹿,鹿又姑娘!是的!我家大人命我来接你去雪苑!”
雪绪半点也不为日奈的失常表现感到困扰,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对方伸出手,直到握住使女身边的长柄灯笼,才扬头露出更大幅度的笑容:“是,我知道。这灯笼能让我拿着吗,我有些怕黑。”
日奈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能动了,她冷汗湿了一背,再不愿与雪绪多说什么,她僵硬地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口里战战地说:“请您跟我来。”
“嗯……我不会迷路的。”像是开玩笑一样说出的话,语气轻柔。
日奈只觉脊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想赶快把人领到雪苑,把烫手的差事交了就走。
身后的人偏偏不愿放过她。不管日奈走多快,她身后的木屐声总是稳稳地跟随着她,并且时不时地,就会不紧不慢地问一些她不能不答的问题。
“日奈,那位大人,怎么给剧场取了这么个名字?”
“日奈,怎么在这个日子里开第一场?”
“日奈,听说第一幕能剧,可是那位大人参与编撰的剧本,真有趣,大人在这个时候,倒还有这般雅兴。”
鹿又姑娘说的是大人的雪苑。那是数周前就已经开始动工的剧场,按时下流行的风格建造,虽是剧场,却是半露天的设计,除了主家特意保留的供贵人观剧的包厢外,三面均有空间可以看见舞台。
日奈自己也对主家竟然有闲情着手安排剧场一事十分不解,但她素知主家性格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更何况作为贵人的使女,口风紧一点,了解少一点,总是没坏处。她敷衍地将自己了解的那点鸡毛蒜皮丢出去敷衍鹿又,当然不知道身后的少女正露出真正的笑容。
比方才故意做出的让人害怕的迷样微笑更真挚一些,也更浅淡。
随便就把讨厌别人的情绪摆在脸上,本坏人便是要吓你一吓。
雪绪漫不经心地划过这样的念头,心里又觉得自己更小心眼了一些,她看着自己一呼一吸间形成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夜色,也微微仰起头,看向那层恶心的黑暗天幕。
今日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
有几成把握说服他呢?从能搜罗到的资信来看,是极乖僻的难缠角色。
从雷畿大火所涉的谋逆重罪中安然脱身,被藩主自请为质,名义上是受将军监控,实质上却在江户做了个闲散大名。他对自己那身为蕃主的哥哥,到底是拿捏到了什么程度,还是说,是遮掩工作做得特别好呢?
雪绪想得有些出神。
还有那出能剧,特意大张旗鼓地搞出这一出来,不知道在想传达些什么,总不像是真的只为了好玩,如果伊织能来的话——
雪绪突然感到心脏重重一撞。
被“如果伊织能来”的想象骤然击中,雪绪一瞬间忘掉自己下一刻想要陈述的到底是“她一定很高兴”还是“她大概很嫌弃”。少女苍白着脸停下了脚步,她伸出右手,牢牢地攥紧自己的左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窜出来。
日奈没能察觉身后之人的异样,因为她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也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街道,有漫长的队伍缓慢地穿过。
扶灵的队伍。
那该是刚结束通夜和告别,穿着礼服的人们,面上像是被巨大的哀戚和麻木冻住,人人都是一眼望去过于一致的脸。他们缓缓推着灵车而行,正要将逝者送往烈火的所在。那种肃静的气氛,让原本就安静的街道氛围更压抑了起来。
这支队伍的方向正好拦住日奈和雪绪。要穿过这条十字街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驻足等待,等这只队伍离开。
雪绪随意地将目光移向他们,本意是掩盖自己方才的失态,但她视线又迅速穿过他们。她若只是凝视着与死亡相关的真实,就只会让她想到那片潮湿安静的墓园,想到那夜无人知晓真相的大火,想到一朵又一朵不停枯萎的白色花朵,无论哪一片细节,都只会让她的状态更加复杂,更加不适合应对今夜之事。
所以她将目光移开。
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的佐伯黑狩,安静地站在街道的那一头。
“哎呀,这位便是这次的重要宾客,鹿又姑娘吧。”
只听过一次却如此熟悉的声音。音色尖锐,说话者却又带着厚重的鼻音。个人特色过于鲜明,所以本不应该是适合做御庭番的人。
什么呀。已经被引到了席间。
好像一直在走神的样子,这样不行啊,这样不行,雪绪。
雪绪缓缓将一直低垂的头抬起,若无其事地回想了方才被带进席间的经过。然后,她定定地看向左前方,她要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脸。
他是那位大人——尾张藩主的弟弟,现居江户的大名德川宗像大人的随侍。
真有意思。雪绪牢牢地看着他的脸,与极有特色的声音截然不同,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雪绪甚至怀疑,如果儿时见到了他的面孔,反而记忆会被这种无迹可寻的平凡欺骗,让那段往昔在脑海中渐渐消隐。
她费尽心机地从仙台归返的御庭番口中寻到了他的名字,此刻却也奇特地想不起来了。似乎那个普通的名字根本无从承载这纠缠错乱的因果往事,从而自动在雪绪脑中消除。
但那不重要了,雪绪自顾自地决定,就称呼他随侍好了。宗像的随侍。
“让您见笑了,我从尾张来,没什么见识,举止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人多见谅。”雪绪用袖子轻轻掩住面容,做出姿态全了请罪的礼仪。虽然向她问话的是宗像的随侍,但她回答的时候,方向却面对着正前席位上的宗像大人。
雪绪半点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因为她心知肚明,对方大概早就把她放到面上的经历调查了干净,只怕连她曾被枭抚养都一清二楚。
雪绪能攥在手心里的,恐怕只剩下那一点点秘密。
卑微到不值一提。
宗像大人和随侍互相看了一眼。前者突兀地笑出声来,他坐在雪绪席座的正前方,身前是现切的绝好鲈脍和三文鱼寿司,手中则攥着一枚小酒杯。
宗像大人长得非常英俊。
这是鹿又不合时宜的感叹之一。十二年前,这位大人还很年轻吧。雪绪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宗像大人的脸上乍一看上去,几乎看不到时光流逝的痕迹,但正因如此,那些被人仔细才能察觉到的细节,才更让人有白云苍狗之感。
宗像大人自在地吃起了面前的鲈脍,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声,却不显得失礼。
“鹿又姑娘,听说,你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他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结果还没等雪绪考虑清楚如何应答,第二句话又拐到了另外的方向。
“我还听说,你一直给怪谈作家担任代理人的工作,那对文艺作品还是有那么点儿鉴赏力的吧。”毫不客气地用“那么点儿”来形容,充分展现了对雪绪的不以为然和剩余的阑珊兴趣,宗像大人拍拍手,有人将鹿又和宗像身侧的卷帘拉起。
他们的包厢正对着雪苑的舞台,舞台的侧边,乐师面无表情地做好了准备的姿势。
雪绪不带情绪地看了一眼宗像。
“你也知道的,这出剧目,是我写的。”
宗像笑起来的样子竟有点可爱的意味,只是眼神还是懒散而无谓。
“鹿又姑娘先陪我看完这出吧,如何?”
完全是不容人拒绝的高位者的命令。
雪绪微微颔首。
“既然大人您有意……”
“我当然有意。”宗像冷淡地打断雪绪,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
“这出剧目,叫隐武士。”
凄清的横笛的声音,随着舞台周围灯火的熄灭,瞬间贯穿整座雪苑。
“你可要,好,好,欣,赏。”
宗像笑嘻嘻地看着舞台上,带着能面的艺人,踏着细碎的鼓点,姿态曼丽端庄地渡步至舞台中央。能管和手鼓的声音愈发急促,到艺人开口的刹那,收拢合一。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妾身乃——”
“九条殿下内宫待罪之人。”
那带着能面的艺人,她将怀中的东西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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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鱼线在湖面上无声地绷紧,饱满的弧度一如鱼用力挣脱而弓曲的背鳍,何时何地都与黑夜相融无隙的江户水道,被这骚动撩拨得涟漪阵阵。捕鱼人宽大的斗笠下,不羁曳出的银色发丝,在黑暗中也像能发光一样引人注目。
他牢牢地攥住钓竿,示威一样地任由鱼线那一头的猎物徒劳地拖曳,待时机成熟,便双手握杆用力一挑,一条七寸长左右的香鱼没能甩脱致命的鱼钩,从水道中被提起,被他径自丢进鱼筐里。
这一手钓术耍得娴熟潇洒,如果有人驻足观看,或许会博得一两声喝彩,但周围的观看者只有与他同行的船夫,后者无声地吸着细长的烟斗,就着一盏灯笼,眯着眼睛凝视着水面。
银发的捕鱼者从鱼筐旁摸到小刀,就着船板将新鲜钓到的小鱼处理起内脏,刀子划破鱼白得发亮的肚皮,渗出暗红的血。
“又是给那家送去?”船夫将烟在船舷侧磕了一磕,迸出两点火星。
“是啊,大小姐想吃。”鲤漫不经心地答着。
“真够挑嘴。”船夫瘪了瘪嘴,露出有些浑浊的笑容。
“又不难。”
鲤将处理好的鱼一一串好,足足有一小把。刚刚处理好的鱼瞪着还没发白的眼珠,被鲤无情地吊在船篷上。他起身向船头走去,顺手搡了一下还坐在灯旁的船夫:“回啦,老头。”
这小子。
船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管,趁那口烟气还没散掉,借着那个劲儿直起身子,和鲤一前一后地撑起船。没有其他船只的对比,只凭水声,一时也不知这船航得是缓慢还是迅疾。
说什么“又不难”,真是为了泡妞就什么都讲得出口。以前找他帮忙看个船都吆三喝四就工钱扯皮半天,这段日子倒是有闲有钱,雇了船到处跑。前段时间是去江户海口捞些海胆,后来是钓小管,现在则是根本不应季的鳕鱼。这要叫不难,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才是难了。
“我说小子,那家大户,我们江户人都是知道的,想要什么根本手到擒来,哪用得着你人前人后地跑。”
鲤在船头笑了起来。风声里,他应答的笑音儿拉得长长的。
“没错啊。”
“那你忙个屁啊,万一哪天那小姐发昏说胡话,想要天上的星星,龙宫的珍珠,还有将军秘藏的珍宝,你也给弄到手去?”
鲤将斗笠背到了身后。
“大小姐那么可爱,天上的星星自己会掉下来,龙宫的珍珠自己会浮上来。至于将军秘藏的珍宝嘛……”
鲤回过头来看了老船夫一眼,眼睛里有莹莹的暗光。
“要是真打算窃来,可有几成把握?”
“哎哟,真不愧是外地来的小子,什么世面没见着,张嘴就想动将军的东西。听好了小子,你跟鹤见家的那位小姐已经是天壤之别,但鹤见家跟那些真正的天生权贵,又隔了一道银河嘞!你以为你能偷偷溜进鹤见家小姐的宅邸,就以为自己能溜进守卫森严的将军御所,别太看得起自己咯。”
老船夫照例嘴上损着这近来关系越发亲密的小子,但没听到鲤的回嘴,他朝鲤的方向又扫了一眼,不知何故,竟觉这年轻人不做声的坚硬背影,像是在心里下了什么可怕决定一般,让人感到些许危险。
“说的也是,我这种三猫两脚的闲人,也就骗骗消防火队,跟流氓手里占点小便宜。哪能觊觎真正的珍宝呢。”
鲤懒懒散散地将手架到头顶,伸了个长手长脚的懒腰,随后,便不再作声了。
月光照在他的银发上,在这不正常的夏夜,隐约有冷意。
“上次都说过了,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会备,百兽屋那边也会帮忙,不用您三番两次地送过来。”
阿乐皱着眉头站在别邸的后门,伸手拦着想要直接闯进去的鲤。鲤对这事已经习以为常,嬉皮笑脸地跟阿乐缠着要将东西送进去。
阿乐是鹤见别邸三个下女里年纪最小的,反而行事举止最严格。她比鲤足足矮一个头,毫不客气地仰起脸直视着对方,颇有大户人家下女应有的仪格。嘴上用着敬语挑不出错,语气毫不掩饰地对对方表示出不满。
“阿乐姑娘,话是这样说,但是另外差人去准备总要时间周延,我这边都已经处理好了,总不能给我退回去吧。”
“明明每次大小姐也说不用,就您硬说对身体好,非要自己寻了送过来,倒好像是大小姐要求了这么多似的。”
“是啦是啦是我不好。”鲤有口无心地应着,手殷勤地向前递。
阿乐看着那捆处理干净的鱼,思考一下确实硬拒了不妥,只得接过来,不过也不忘责备地看了一眼鲤:“您要是能将心思用在点别的东西上,不比这要有意义得多?我们家大小姐也不是不念着好的人……”
“说到她,她还好么。”
鲤笑嘻嘻地打断阿乐的说教,眼底的关切半分也不掩。
阿乐年纪虽小,一直都是有干劲的,只是这一次见,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脸色也蜡黄,应该是这段时间过于操劳,至于原因,便是那个众人都明白的原因。小姑娘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被问这一句,脸就阴沉了两分,头也垂了下来。
“大小姐说她还好,您不用操心。”之前教训鲤的时候声音还洪亮,这两句底气都虚了。
“是么。”鲤也不戳破,轻轻推开阿乐就要朝里屋走去。
“不行!医生和永暗的人之前已经来过了,虽然还拿不出别的主意,但是也说现在总是要静养,不方便见你……”阿乐一下子着急起来,向前小跑了两步想再一次拦住鲤,袖里揣着的布巾便掉落在地面。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鲤眼疾手快地将它捡了起来。
阿乐一下子掩住嘴巴。
那方洁白的布巾上,一片溅落的血迹异常显眼。
鲤拿着那方布巾,整个人像被关掉了开关似的静了片刻。
他看向阿乐。
“她已经开始咯血了?”
阿乐被这一问,一直端着的严谨面具便碎落一地,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往下淌。“小姐的身体恶化太快了,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永暗的人说这个月影祸将逝,或许也有些关系,但是像小姐的情况,之前他们也没有经验,也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鲤抬起头,朝天空的月亮看着,阿乐后续说了什么一概没听进去,只顿了一顿,就继续向里屋走去。
“一只鲤。”
鲤恍若未闻。
斜刺里一只手将他拦下,他才向那方向看去。
站在侧苑边缘的阴影里,鹤见屋少当家鹤见唯人叫住了鲤。他先示意阿乐回去照顾伊织,待看着阿乐消失在通往里屋的小径上,唯人才正式转过身面对着鲤。少当家脸上表情还有一些莫测,他别扭地看着鲤,最后把手向身后轻轻甩了一下,仿佛在努力扫去心里的一些芥蒂。
“知道你担心姐姐,但是不行,她现在在休息。你过去看她,对她不见得是好事。”
“是么。”
鲤简洁地重复了一下方才对阿乐说的话。
“那么大少爷,伊织怎样才能恢复。”
“拿回当年觐献给将军的那枚夜光珠的话,姐姐也许就会恢复成普通的萤者。”
“也许?”
“也许。然后也许姐姐就可以用萤者的身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这样半死不活,随时有危险的样子。”
“那么大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拿回那枚夜光珠呢。”
“这件事我跟鹿又姑娘之前已经……”
“哦?”鲤声音扬了起来。“——已经跟鹿又姑娘商量过了?那么好,从知晓这事到今天已经过了接近十日,鹿又姑娘那边可有任何消息?”
“影祸百夜期间,通禀大名变得更加困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被明明身份不如自己的鲤逼问,唯人却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声音不像往日那样活力元气,而是有些低落下去,从中透出的是对自己缺乏力量而滋生的,平静的愤怒。
“如果一直无法通秉联络,那么就放任伊织这样拖延下去?”鲤直视着唯人,“不过是个在江户有宅邸的大名,就去他府内偷出来不可以么。话又说回来,我是一开始就被告知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也不能就这么看着,这几日那位大名的宅邸的图纸和守备我都做了调查,如果鹿又姑娘不愿意尽力,那我……”
话刚出口还未吐露完全,鲤便骤然住了口。方才隐在唯人身后阴影中的那人,鲤初始以为是唯人身畔的下女,此刻月光微移,她浓红色的长发在月光下露了一截,整个人便像幽灵一般从水一样的夜色中浮凸而出。殷红的深暗瞳眸,朴素的青绿和服,被鲤肆无忌惮提到的那人,正同样直白地注视着他。
鲤多少有些生硬地收住了没说出口的话,但在场三人对他想说的话均心知肚明。
“好久没见,鹿又姑娘。”鹿又跟鲤关系不熟,不过是见过几次,加上经由鹤见提起过几次这样的关系。从那一次鹿又告知了鹤见的秘密之后,区区十日有余,鹿又倒像经了半年,手腕脚腕都能看出消瘦了一圈,连往常扎在脑后的发带,此刻也暗淡松散地垂落着。她像是原不打算吭声,但此刻被鲤看见,才低声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既然心里的想法被当场戳破,鲤也不再客气。
“如果对鹿又姑娘来说,把伊织的事情尽力而为实在勉强的话,就由我取而代之如何呢。”
唯人张了张嘴,但没吭声。
鹿又笑了笑,将衣袖整理了一下。她皮肤原本不如鹤见白皙透亮,此刻在月光下,望着倒有几分森然之意,若说鹤见是跨越了人与萤者之间似是而非的界限,眼下的鹿又倒像自此端向彼方行进的幽魂。她手腕上有青紫的瘢印,像是前几日都在被人痛打才会留下如此的伤痕,她自然地将袖子往下放了放,盖住手腕。
“突然冒出这种话,想必有计划了,不妨在这里你知我知的地方,说来听听。”
鲤将手心里那带血的布巾攥紧,慢慢地说道:“那不过是个大名的宅邸,守卫的轮替在早晚交班的时候都有疏漏,府内我也曾托可以进入内宅行医的医者大致形容了内部的构造,不觉得是无法攻破的铁壁,那位大名行事相当自由随性,常有几日不在府中。与其等鹿又姑娘与那边接洽,直接奇袭也许收效更佳。”
“功课做得比我想得要认真,但是一只鲤,你不知道那枚夜明珠是那位大人随身携带之物吧。”
鲤哑然。
他急急地整理起脑中的想法,继续说道:“贴身窃物固然艰难,但是那位大人不久之后不是要来戏台那边观剧么,这算是大事,趁人流杂乱之际下手也不见得做不到。”
“如果你要兴起顶替我的意愿是因为这个,那我承认,做盗窃这种精细的活计,我不如你。”
乍一听颇有辛辣讥讽之意,鹿又却说得严谨认真,像是坦荡认可了对方有一项比自己强。
“只不过——”
鹿又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气势竟逼得鲤不由退了一步。
“我早年也跟过盗匪之辈一道生活,盗窃乃不义之事万恶之源,一只鲤,你应该知道行窃第一要务为何。”
欲行窃者,第一应知如何逃匿。
鹿又左手突然扬起,一道沉沉的物事从她袖口甩出直袭鲤的眉心,他急向后倾下身体躲避,耳边一凉,方才站在他面前的鹿又已经左手持着刀柄,寒刃斜压住他的脖颈。
“一只鲤,我对你的过往并不关心,约略猜到你过去没少过被人追赶的经历。我不至于因此看轻了你。只不过,你是不是把这件事想得太过轻松。”
“那位大名府内擅剑术的守卫武士,在真正交手上比你有经验者何其多也,我尚不敢托大保证自己得以在被列为目标之后全身而退,凭你,又有什么把握带回夜明珠?”
一口气讲完这些话,鹿又像是瞬间丧失了继续说明的任何兴趣,她姿态有些僵硬地将短刀收回袖中,转身想朝门口走去。
“两日后,五月初十,政茂殿下——就是那位大人,邀我一同观剧。”
“一只鲤,你不是想问我这几日拖延到底在做什么么?那我告诉你,我在做你想到的那些事,你做到的那些事,还有你做不到的那些事。我不在乎手段,我在乎的是结果。只要有一丝可能,就要一直做到什么都做不了。你以为我没有动过强窃的念头?你以为我做的准备会逊于你?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她吗。”
“那么鹿又姑娘,你知道这件事么。”
鲤将手中染血的布巾递到鹿又的面前,他清楚地看到鹿又身体抖了一下。
“我每一次见到伊织,她都要问我一次,鹿又姑娘,你为什么不肯去看她。”
鹿又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请不要……”
“请不要苛求我了。”
如果将这段记忆一直留存在脑海深处,那么他也许在某个同样凉寒的月夜突然回想起鹿又的眼睛,像是一边燃烧一边冻结起来的绮丽火焰,只要一击就会粉碎成一地苍灰。她害怕着面对什么,所以竭尽全力地逃跑了,鲤曾经同样这样的逃跑过,所以他在某一个时刻,不知不觉地与鹿又达成了彼此都不想承认的共振以及和解。
如果一直记住的话。
暗红色的仓皇的眼睛,手腕青紫的瘢痕,在月色下妖鬼一样的长发,彼此都在憎恨着的无能为力,还有他不知道的,那个多病体弱,不知道该被称为伊织还是萤的少女,在无法反抗的命运下与痛苦同眠,直至某个时刻慢慢睁开眼睛。
她对着永远看不到天空和日光的天花板喃喃自语。
“快要下雪了。”
理论上我应该再做一些功课把一些前后文的细节对起来但是我好累啊以后有心情再改文吧野人看了之后一定会说什么?!怎么都到这一章了还没有进到大结局?!我就会说是啊我也很想进入大结局但是我真的很拖延哎呀好麻烦不会写打戏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zzzzzzzzzzzzzzzzzz
今天的作者有话说大概就是这样。
另外我应该会把官方给出的剧情全部差不多都用一遍,吧。
不要问我为什么还没大结局啦,因为我拖延症!以及为什么我写过的别人的角色都关闭了啊!【但我还是会把你加上的你不要抵抗了【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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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降的暴雨敲打起房顶,响声大得吓人。
雪绪眉心漏了一滴雨水,便抬起头看了看有些残旧的油纸伞,眼瞅着沿着伞骨中心在往下渗水,她又低头看了看脚上新换的足袋,边缘也已经湿了小半截。不得已,先向就近房屋的挡雨檐下站着等,只盼这是晚春常见的急雨,稍待就停,不然就白做那么久准备了。
准备不光是说她手中备好的扫墓用的木桶竹勺,还有连着三四天的心理调整。
雨水激起一层薄薄的雾,在各家门前的石灯映照下,氤氲出奇特的迷蒙氛围。雪绪一抬头便看见对面的消防桶上站着两只喝水的麻雀,被雨水逼得进退狼狈,勉强站在桶沿上,被顺着排水槽淌下的水流浇了一身,惊得连连扑腾几下飞走了。
雪绪不由笑出了声。
她站在檐下的阴影中,本不引人注意,这下发出声音,路边匆匆跑过的行人才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个拿衣服挡在头上着急忙慌往家跑的五岁小鬼,突然在雨中站住,用手指着雪绪叫了一声:“花!”然而也只驻足了这一瞬,又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次,最终还是将衣服顶起来没命地往前方狂奔。
雪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提的木桶,油纸伞有一大半是特别注意为手中的木桶挡雨。
桶中是娇艳明媚的鲜花,错落有致地扎成一束。较大的那几支是沁着香气的白木莲,旁边的是泛着微紫色的白色蝴蝶兰,之后是雪白的繖花虎眼万年青和白得几乎透光的琉璃唐草,最后作为陪衬填充了木桶的,是东谷山的春日也随处可见的野春菊。算不上童年的童年时期,雪绪曾经沿途捡了一小把这样的缤纷鲜艳,编成小小的花环。
“这花风雅一点的名字叫忘都草。客人要的白花哀凄感有点重了,所以擅自决定加一些忘都草进行点缀,这样更有生气一些。”之前帮她挑选花朵的花店店主,态度柔软地用园艺剪修整了花枝,之后从立柜中摸出包裹用的丝带与和纸。雪绪看得分明,店主眼睛有疾。她原想搭手帮忙,对方却似心有所感,轻轻摇头:“不碍事。”说罢,又将白木莲和琉璃唐草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一下,像看得见一样将这一大把花放进雪绪的小木桶中。
“这个时节,客人点名要白花,是要准备祭扫么?”
雪绪到达花店的时间,天尚未落雨,这间花店却像长久笼在湿气中,青翠绿意让人进门就觉眼底一片清凉。双目失明的店主披着紫色的厚披巾坐在花木的自然香气中喝茶,听到雪绪走来就朝她的方向转过了头。得知雪绪想要一捧白花之后,也相当熟稔地报出了各类入耳就觉清朗芬芳的名称,一直到全部整理好之后,店主才询问了雪绪的用意。
“是啊。”雪绪付了钱,又觉得自己回答有些冷淡,还想说点什么,那位名为小森希子的花店店主又笑着叮嘱道:“这样的话,时间已经不早了,这个月夜深时刻有伪影作祟,客人多加注意才好。”
对方一句话没问为何雪绪要这个时间才去祭扫,不知为何,雪绪为这份特别的细心感到有些高兴。她在离开花店的时候也向对方稍稍鞠躬行礼:“多谢关心,也请您多保重。”
话是这样说,但是雨再不停,恐怕真的来不及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墓园。
雪绪无奈地看着越发嚣张的雨帘,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就这样直接过去,身后传来了打开窗子的声音。
“哎呀,鹿又姑娘。”那人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似乎打算将防雨窗关好,以免雨水落进屋里,却正好看到了站在檐下躲雨的雪绪。那人栗色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仿佛十六岁少女的可爱面容,黑白条纹的和服正是上个月雪绪见过的那身。
对方径自发出了邀请。
“雨势太大了,现在时间又不早,药私塾眼下也没病人,鹿又姑娘不如进来躲雨。”
居然自己就站在药私塾的后堂……想了想自己走过来也没注意位置,鹿又感到有些脱力。她实在不太想在这个状态下见到森川姑娘。
后堂的门就在她眼前打开了,方才说话的人已经将防雨窗关好,从后门露了面,她一面小心提防着檐上的雨水滴到身上,一面冲雪绪招手:“快来。”
等雪绪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从未再去过第二次的药私塾的后堂里,上次一别之后再未见过第二次的森川连,正伸手递给她一杯温好的酒。
药私塾的后堂呈现出与正厅迥然不同的风貌,除了一大摞排列的酒坛药缸和各类药柜之外,后堂的布置比起一丝不苟的前厅要少女心了很多,氛围更宽松,空间感更拥挤。有趣的是在角落里摆满了风味独特的纪念品,像是各地知名无名的特产,被人千里迢迢送来聚集在此地。手工制作的粘土偶人和用稻草扎成的奇特护符,还有形态朴素的盘子以及做工精美的绣片,堆积在一处看起来很是突兀。
“那是黑狩在外地游历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慢慢收起来也有规模了。不用在意。”针对那个引人好奇的角落,连随意地给了答案。察觉到黑狩指的是谁,以及用黑狩这个称呼暗示着的两人的关系,雪绪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天气还外出是不是太为难了?就算是祭扫也不用非赶着这个时间吧。”
连把雪绪的花桶挂在了房梁的挂钉上,白色的花朵与周遭挂了一串的风干药材列在一起,竟显出几分奇特的诗意。
“与人有约。”雪绪把烫过的酒杯握在手心,啜了一口,脸立刻皱了起来,“好酸。”
连的笑容说不上是不是恶作剧得逞。
“喝不惯么?给你这个。”她推过去一碟蜜饯,然后递给雪绪一枚木签。随后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披,坐回到惯常的工作位置,继续起手头的工作。
连应该是在研磨药材,工作台上摊放着药研和几个不同的药钵,桌案前方还摊放着书画了不同药草的卷轴。连手里的工作不停,但是自己也会偷吃一样小心翼翼地用木签拈蜜饯吃。雪绪也自取了一枚放入口中,那是质感介于陈皮和梅干之间的特别浆果制作的蜜饯,因为还用了盐腌渍,蜜饯在雪绪的口腔里留下特别的甘咸余味。
“从路程推测,鹿又姑娘刚才在希子那里买花。”
“用希子来称呼的话,小森店主是森川姑娘的旧识么?”
“哎呀……”连又摆出那副说不得的笑,“我跟她稍微有些渊源。”
如果是平时,雪绪或许会配合着追问下去,但是因为对手是连,心里就懒得多想,只是点点头。
但连不觉得扫兴,而是用手支着腮帮子抬头看了看挂在梁上的花束,又继续跟雪绪搭话:“希子剪了白色茶梅送你,可见是很喜欢你呢。”
白色的茶梅。雪绪也抬头看向花束。
“不是的。”自初见起就是如此,雪绪招架不了森川连,未必是出于敌意,但总觉得对方跟自己合不来。她有些困扰地握紧酒杯。
“是别人买的花,小森店主顺便送了我几枚。”
那是在雪绪刚刚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她很熟悉的人冲进了小森希子的花店。
“那个,请问有白色的茶梅么?”鹤见唯人进到店里就开始东张西望,腰间的铃铛也发出嘈杂的铃声,发现店主是盲人的时候他明显地吃了一惊,随后面露惭愧之色,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我妻子喜欢那种花,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有,现在还有一些晚开的茶梅花,而且一直有客人喜欢,所以事先准备了,请您稍等。”小森店主照例带着笑容接待了鹤见唯人,她将包好的花枝递给唯人之后,还轻声说了一句:“请代我向您夫人问好。”
一听到对方提到自家妻子,唯人就伸出手小心地抱起了花,露出沉溺在妻子爱意中的无用男人脸上常见的陶醉表情,直到他转身要走,他才第一次正眼看了雪绪,随意地点了下头打了招呼:“鹿又姑娘好。”
不冷不热的态度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别处撞见,确实有些尴尬。雪绪在唯人面前一言不发地露出笑容,直到他出了门,笑容才染上苦涩的意味。
“刚才那位客人,店主认识么?”她随口向店主提了一茬。
小森店主摇了摇头。
“这次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是我想,他的妻子应该是我店里的常客,我能嗅到他身上有和那位客人一样的味道。”灰蓝色长发的店主拿着手中白色茶梅的花枝,剪下了两朵,向雪绪伸出手,“茶梅是我很喜欢的花朵,这两枚,就送给客人您吧。”
鹤见唯人的妻子啊。雪绪又想起那日在乌月馆楼下傲然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自己以后不再去鹤见宅邸的话,结衣跟伊织说不定也聊得来。不过,到底是什么私怨呢,无论怎么想都无法理解……算了,在自己的事情了结之前,这些都不重要。
永远十六岁的药私塾主人森川连意味深长地观察着雪绪的脸。
“我说,鹿又姑娘。”连自说自话地随意延伸着话题,“黑狩在经过铃鹿的时候,曾经听过过当地有这样的传说。在阵雨的夏夜手持白花穿过山脉古道,会在逢魔时刻召回自冥川迷路的故人魂灵。虽然与江户毫无关系,但鹿又姑娘你手持白花的样子,让我很不安呢。”
“只是去祭扫而已……虽然时间稍微有些晚。”
各种意义的“晚”。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突然提到这种事情会不安的不应该是你吧……雪绪不由在脑内反驳了回去,但是被对方那样盯着,就说不出刻薄话。她再抬头看向那白色花束,正如小森店主所说,层叠的白色花朵渗出的哀凄之感,在灯火照耀下尤其强烈。那白花像是一种诱剂,促使她产生了奇特的冲动发问。
“森川姑娘,作为医者,你也是见惯生死之人,敢问死者可以复生么。”
连兴致盎然地凝视着雪绪的眼睛。
“不能,天地万物运行唯此一理不可颠覆,已死之人断然不得重回世间。”
“连萤者影祸这类无稽之物都为真实,为何死而复生是胡言诳语。”
连笑出了声,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梅酒,像是思考了一下要如何回答。
这时,药私塾的前厅传来有人推门的声音。
雪绪吃了一惊,连则懒懒地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起身站了起来。
“这个时间还会来病人么,时间可有点晚……”她用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雪绪的方向,“我过去看看,外面雨水好像停了,鹿又姑娘不妨再坐一会儿,去陵园的路这边走过去很快,不会误事。”
连轻轻按了一下雪绪的肩膀,露出一切了然于心的笑容。
雪绪看她一眼,就读出她眼中流泻而出的无言劝慰。
——鹿又姑娘,你入妄了。
不,才不是。死者不能生返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不知道。从来没有执着过为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浪费精力,只是想把过往的迷雾统统驱散干净,然后求得斩断的因果。若干年前就已经下定决心,即使为此奔波半生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样就够了么?难道就没有一点点,一点点想法,想过如果,那些被卷入不幸的人们有机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雪绪烦躁地伏在桌案上,桌板的温度颇有些凉,正好让她冷静下来。
连一离开后堂,一直绷紧在雪绪周身的诡异紧张感便怠然褪散,她可以稍微不那么顾忌地袒露一些自己的真实情绪。雪绪用木签戳着森川连自制的蜜饯,像是泄愤一样在浆果蜜饯的表层留下若干洞眼。
“不要糟蹋食物,雪绪。”
遭到雷击一般倏然抬头,雪绪发带上的铃铛发出脆响,震得她有些头痛。
眼前是空无一人只留下若干尚未收拢的药材的桌面,摊开半截的卷轴顺着合拢的方向轻轻滚了一滚,仿佛刚才有人伸手拨动了它。行灯火苗燃烧得十分稳定。
刚才的声音。
不会听错,那是——
连似乎在前厅与来人交谈,有听不分明的碎语传到这边,这本是普通生活中寻常的背景杂音,此刻听在耳中,却让后堂的空间更显虚幻了起来。
雪绪低头看着刚才无意识地乱戳的蜜饯,不大的浆果表面留下乱七八糟的孔洞。她用木签将蜜饯送至口中,一边轻轻咀嚼,一边再度趴伏到桌面上。乌黑的长桌吸收着十分有年代感的行灯发出的昏黄光线,像浸泡在连熬煮的药汤中一样浑浊。雪绪低着眼帘,盯着桌面上灯光的映射,模模糊糊能看到,对面渐渐现出绰约的影。
真如永暗所说,大祸之月,每日酉时,伪影将现。会化作思念之人形象的虚假秽物,一旦与之对话就会被夺去魂魄么……
——我想见你,姐姐。
雪绪反手将铃铛的核捏住,无声地把它从发带上扯了下来。
她再一次抬起了头。
友惠坐在方才连的位置上,白皙的侧脸被灯光映得清清楚楚。她似乎对往行灯上飞扑的小虫很感兴趣,一只手托住下巴,神态悠闲地观察着那盏灯。她竟似从雨中走来,头发和衣服看起来都是湿漉漉的,雪绪有一点担心她身上的水滴会滴进连的药钵。
姐姐。
雪绪的嘴唇轻轻翕动,发出无声的呼唤。
“现在的话,你比较像姐姐。”友惠的声音而今听起来不像记忆里那样拥有着接近大人一样的决断,反而是刚刚开始成熟的女性那种柔软的声线。十四岁的友惠看起来竟然那么小,明明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但是,那个拥有樱草香气的果决背影,又和眼前的女孩截然不同。姐姐去世的那个年纪,原来也还只是个大孩子。
“你现在还会想着我是不是讨厌你么。”友惠依然没有看着雪绪,她用两只手的指尖端起连留下的酒杯,尝了一口,便跟雪绪一样皱起脸,“好酸。”但她立刻将表情抹平,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用手指擦掉嘴角的酒痕。
十四岁的姐姐在冷淡的一本正经之外是这个样子么?小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雪绪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
“雪绪。”友惠第一次直视了雪绪的眼睛,她站起身,身高才堪堪高过伏在桌面上的雪绪一头,“你长大了呢,真好。”
“在东谷山的日子很辛苦,在江户的日子也很辛苦。你受苦了。”说着足以让妹妹眼眶一热的话,友惠表情仍然淡淡的,就像是要例行教训她不可胡闹一样,然后,友惠朝雪绪伸出了手,她本该是介于女人和儿童之间的白嫩手臂,妖异得变长,眼看着可以穿过长桌,正好触及雪绪的脸。
“雪绪,你还记得蚂蚁的事情么。”友惠的瞳孔诡异得扩散开,嘴角上扬成让人感到悚然的形状,“你没有做错事,直到今天也还是如此。”
“但是,蚂蚁是因你而死的。带着白花去看望那个人的时候,不要忘记。”
——连你也是这样看的么,姐姐。我就注定无可原谅么。
雪绪一度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她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友惠的手朝她伸过来,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开口喊出友惠的名字,口中甘咸的蜜饯突然麻痹了舌头,让她发不出声音。
铃铛骤响。
三支锋利至极的银针急速地飞穿友惠的身形,身着滴水和服的十四岁少女的虚影瞬息化作烟尘散去,而银针死死钉进了木墙,针尾犹自颤动。
“真够放肆,这种东西竟敢出现在我这里。”连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都要低了几分温度,语气里的傲慢让人有些惊讶。雪绪心神尚未从方才与装作是友惠的伪物的对话中缓过来,有人递给她一杯热茶,她以为是连,便伸手接下,啜了一口。
那不是茶的味道。极苦的初味之后,奇特饮品的酸甜感让她心神安定下来,雪绪转身想要向连道谢,映入眼帘的是蓝色的衣襟。
这是什么特别的启示么?递给她茶杯的手与两年前元旦收去她酒壶的手重叠在一起,同样看不穿的被头发挡住的左眼与分毫未变的淡漠的脸,雪绪怀着十万分的错愕呆在原地,无法移开目光。
“……佐伯先生。”
药师用从未见过的隐隐有些发怒的表情看着她,眉毛轻轻拧起,半晌才说出一句话:“鹿又姑娘,还请你好好爱惜生命。”
“爱惜生命……”佐伯先生对这种事很在意?看起来明明是不动声色的人。但应该爱惜生命的大有人在,那行列未必包括这样的自己。雪绪若无其事地松开了一直死死捏在手掌中的铃铛,将它重新挂回到发带上:“是,我还没到为了这种事情去死的时候。”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从伪影手里逃脱的。”连闲闲地靠在一旁,怕冷似的紧了紧身上的毛披,“鹿又姑娘是不是着急去陵园呢?现在雨已经停了。”
佐伯递来的那杯不知名的饮品似乎让人的情绪安定了很多,雪绪一口气将剩余的部分喝完,接过佐伯从梁上取下的花束木桶。只呆了这一会儿,身上被淋湿的地方倒也干了。雪绪走出药私塾的房门,却看到佐伯也提了灯笼出来。
“这个时间独自行走太危险了,我送你。”
连依然闲闲地靠在门后,朝两人挥手。
“路上小心。”
正如连所说,从药私塾到墓园另有一条捷径。佐伯提着灯笼走在雪绪半个身位远的前方,一直不发一言,雪绪也似乎全无跟对方对话的打算。灯笼的火光从这头移到那头,只能听到空寂无人的长街上,两人的木屐发出的杂乱的踏声。
“抱歉,佐伯先生。”雪绪先开了口。
“不用。”药师冷淡地回应后,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突然要道歉呢。”
“感觉你生气了。”
佐伯这次没有回应。
一直到墓园的入口将近,雪绪才再度开口。
“就到这里就可以了,请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再把祝铃解开了。那边我有些私事,不方便与人同行。”
佐伯回过身看着雪绪,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之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鹿又姑娘,伪影并非你思念之人。那不过是诱骗人的低级伎俩,请不要把它当作真实。”
雪绪笑了起来:“我明白,谢谢您。”
“是要去祭扫方才于伪影身上所见之人么。”
“不是。”
雪绪断然否认。
“我要看望的人是,因我而死之人。”
佐伯黑狩返回药私塾的时候,森川连正拿着他的烟管装作抽烟的样子,却不慎被烟雾呛了喉咙,一看到佐伯走进房间,便咳嗽着挥手将烟雾驱开。
“你还是去送她了嘛。”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才消灭伪影时杀气深重的气质全然不见,稍微撅起嘴撒娇的样子正符合她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脸。“那孩子明显不喜欢我,不然就我来送了。”说这话的时候连故意斜睥着佐伯的脸,“不过,她看起来已经很危险了。不知道这次给她服的那剂真夜果能缓解多少。”
“……嗯。”佐伯走到连的身旁,非常自然地接过连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梅酒,就这样端着连的酒杯喝了一口,“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以前见过她。”
连好奇地抬眼,看到佐伯垂下眼帘,以不忍的神色目视着虚空。
“她经历过伪影之后的那个眼神,我在两年前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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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梅从十一月开到四月所以没有bug【强行
那一堆白花的参考读物是梨木香步的家守绮谭。
铃鹿的当地传说是我胡编的不要在意。
PS,一个不知道算不算伏笔的,写完才发现原来可以套上的,花语梗,白色茶梅的花语是理想的爱。
本文涉及的伪影什么的是四月官方伪影梗,不知道伪影是个什么设定的走这里http://elfartworld.com/works/80024/manga/
不知道真夜果是什么设定的走这里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397/manga/
不知道森川连和佐伯黑狩是永暗的……那现在也该知道了【
第一次写希子桑!因为想设定成以前不认识的人所以让鹿又一直用很生疏的称呼。不过坐在花木扶疏之间的美少女什么的很动人不是么!
这章主题除了收线之外就是早就大概知道自己失恋了的失恋鹿……什么的。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那家伙淡紫色的眼眸中会流露出被捅了一刀的神色,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要说意料之外恐怕也未必如此。
雪绪抬头眯起眼睛,端详着灯火下的藤花。垂云一般的紫藤自道场不远处顺着枝干一路蔓延,仿佛轻薄的瀑布,过于明艳以至于置身花下能感到隐隐的惊心。
这样的花海,总觉得美到有些危险。仿佛无端就从花下生出什么妖物。
“紫色的藤花……”雪绪托着腮,倚靠在围栏上,左手摩挲着短刀的刀柄。
跟鹤见吵架并不是第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次会看着她生气的脸笑出来。
只是这次不是吵架。
坂本道场外的藤花曾经被斥为优柔虚荣之物,每年春夏交接之时,紫色的藤花盛开,会引来不少青年男女在花下铺开洁净漂亮的衬布,带着自家的食物于午后赏花,莺声燕语乱花迷人,这场景让道场性格严谨的教头们大为恼火。
这片藤花一直保留至今,可惜今年长夜不消,人心惶惶,商家与武家女孩们各自前来赏花的胜景怎么也不会有了。
雪绪朝前方藤花下专注挥舞着竹刀的男人喊了一声。
“坂本先生。”
对方恍若未闻,挥刀的频率丝毫未变。
坂本浩志是坂本家的三子,上面有两个哥哥早就分担了继承道场和继承官职的任务,作为三子,如果不是入赘到其他武士家的话,本身处境会非常微妙。然而他并不像对此在意的人。武士的道场寻常女子本没有资格入内受训,即使偶尔听说有武家的女儿可以在道场内严格修行,对雪绪来说这扇大门也是绝不会打开的。但有幸认识坂本浩志之后,她意外获得了在道场外进行练习的机会。
记得他说,因为有两个哥哥,所以直呼“坂本先生”会下意识地认为在叫别的人。
雪绪扫了眼脚下,拎起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石头,轻轻掂了掂,朝他投掷过去。
“坂本先生!”
这次稍微加重了语气。
挥刀的武士原本是侧身面对着雪绪,自石头飞过去的同时他脚步稳健地向后一撤,手中的竹刀立时停住原本的去势,顺着石头飞来的方向大力劈下。
他显然看到了雪绪,却不作声,而是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的线条是绷紧的。初见他至今,这人眼里永远有武士出身的自矜与高傲,然而若与人交谈起来,分明随和得很。
“有这么警惕么?还不是酉时呢。”雪绪用发带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在发带上串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坂本手中的竹刀稳稳地上挑。
“这样随便丢石头可是很危险的。鹿又姑娘今天要来练习么?”自他一出声,刚才凝滞的警惕氛围瞬间便烟消云散。
“哪有什么危险,你的话不会连这种‘袭击’都躲不过。不过,为什么今天你也在道场外面训练?”
坂本笑起来,薄薄的嘴唇扯开弧度。
“百夜之后道场的修行变得更严苛了,我两个哥哥都在里面累死累活,我想在外面偷懒。”
雪绪视线从他额际的汗水和手中的竹刀上一扫而过。那认真练习的样子可完全说不上是偷懒。
“鹿又姑娘要来试一下么?”
“嗯。”
雪绪绑起自己的袖子,将木屐脱下放在一旁,她与坂本认识时间接近一年,早就不用客套什么,对方说“试一下”,便是“与我交手”。
道场外的这片空地时常在场地不够的时候拿来做户外训练用,地面已经尽量处理得相当平整。雪绪轻轻地活动起脚腕,而坂本递给她一把木制的短刀。
“什么啊,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雪绪不擅长用竹刀或者木刀,说到底她从未受过剑道的训练,在与坂本的数次对决中,纯靠在东谷山习来的敏锐与对方周旋。若是用短刀的话未必会输给你。有一次对坂本说了这样的话,对方竟然记在心上。
“鹿又姑娘是实战派嘛。既然要切磋,总要在最能发挥的情况下。我也不会用竹刀的,我会用木刀。”
木刀比竹刀要重很多,若说竹刀是道场之剑道,那么木刀便接近实战的情况。挥舞出去力之所至,击碎骨头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早年御前剑道比赛,有本已获得名额的道场表示退出,若在平常这是要受耻笑的事情,然而因为比赛规定使用木刀,而御前对决必然拼尽全力,稍有不慎,便是丧命也不奇怪,是以并没有人取笑退缩的一方。坂本这次说要用木刀,吃惊之余,雪绪也笑了起来。
“不知该说你是真狂妄,还是说你真看得起我啊。”
敢做出这样的安排,坂本他大概对控制木刀的刀风有所把握,同时对雪绪的招架也有信心。
雪绪将那把沉甸甸的木制短刀拿在左手,对着空气划了两刀。
比自己用惯的那把轻,长度要稍微长一些。没问题。
三米外,坂本的木刀稳稳架起,遥遥指向雪绪的眉心。
山中信左略有些不习惯地取出几乎从未用过的第三个杯子,倒满了热茶之后递给坐在火盆旁边的少女。对方笑容天真甜美,喝第一口的时候好像还不小心被烫到了,快速地吐了一下舌头。
“关于我娘的事情……刚才还真是有劳姑娘了。”
山中从浅草回来的时候,长屋里已经飘起了药香。
他立时有些着急地放下身后的背篓,对屋内喊道:“娘,都说了等我回来,您一个人不方便……”推开门,却看见火盆前用扇子认真看火煎药的人,是从未见过的红色长发的姑娘。
还来不及质问对方为何闯进自己家,就听见久病在床的娘亲在里屋咳嗽起来,而那位姑娘却比他还要更快一步起身,径直走进里屋帮老人轻轻拍打后背,再小心地让她躺下。
“是我失礼了才对。突然看到有陌生人在自家里出现想来不太舒服。”
她自报姓名为鹿又雪绪,自称在东町一代生活,靠关东煮这类饮食上的小生意维持生计。
“原本供应新鲜蔬菜给我的农户这周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就跑来看看情况。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这里,听到有人摔倒,还有打碎东西的声音。老人家还咳嗽了好一会儿,听起来情况有点严重,因为屋内当时没有点灯,所以虽然不关我事,最后还是闯进来了。”
山中在烧茶的时候进屋检查母亲的病情,母亲已经神智不清有些时日了,有时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方才听她这么一说,山中心里便是一紧,他最清楚不过母亲若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病会有多痛苦。但名叫雪绪的少女似乎将她照顾得很好,被子盖得妥妥贴贴,在床头摆放了干净的手巾,热水也一直不停地烧好放着备用,另外地上打碎的瓷片也被她细心地扫走,一路检查,山中对那名陌生少女的好感便暗暗生长起来。
鹿又将已经将煎好的药用厚厚的纱巾过滤,乌黑的药汤漏过滤布,倒进山中母亲用惯了的药锅中。手里忙着,她嘴上也不闲着,一直在和山中絮絮叨叨地聊着天。
“山中先生之前是不是不在江户?听说阿清夫人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也没人照顾,到山中先生回来之后才终于能过几天舒服日子。”阿清是山中娘亲的名字,他调了调房间里行灯的灯芯,接过话来:“嗯……我不在的时候,我娘吃了很多苦。话说,不用称呼夫人这么拘谨……”
“咦?山中先生不是武士?虽然听说只是俸禄二十石的下级武士,但是对武士亲眷叫一声夫人是正常的吧。”
诧异于少女对自己经历的熟悉,山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在火盆的光下,鹿又脸上神气反而理所当然得很,毫不心虚地回望着他。
“不,我家情况稍微复杂一些。武士之名是因为我被山中家收养,但收养我的双亲五年前已经去世了。我亲生母亲送走我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所以我把她接来照顾。”
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讲述自家情况似乎那里不太对,可不知为何看着少女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倾诉出来。山中脑海中稍微闪过这个念头,就看见鹿又姑娘将眼帘垂下。
“阿清夫人真可怜。我扶她回床铺休息的时候,她有时会清醒一些,有时会不断地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啊,好像有提到,山中先生离开江户的两年,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呢。”
山中信左的手停下整理废纸筐的动作。
“关于这件事……请鹿又姑娘不要再提了。”
坂本的起手毫无破绽。
雪绪微微降低重心,轻轻移动身体。冰凉的泥土地面踩起来反而比道场的地板更让她有实感。
对方的木刀刀尖牢牢对准她的眉心,跟随雪绪的身形移动也非常平稳。
在东谷山的时候,赤羽经常做拔刀与挥刀的练习。雪绪曾经抱着膝盖在回廊里看他,出于总想较个高下的心思,总会问他,如果跟夫人拔刀相向,谁会赢。
“我不会拔刀对她。”赤羽总是这么回答。
然而有一天他让雪绪与他切磋。
“用短刀较量看起来非常愚蠢,因为刃长只局促于此,那么想杀伤对方,势必要进入对方的杀伤范围。所以对很多人来说,拔出短刀的同时就已经是杀招,是以不能轻易出刀,而要谨慎观察对方的破绽,然后以闪电之速直击命门。”赤羽毫不客气地上手就朝雪绪斩击,而仓促之下只得用短刀架住格挡,下一个瞬间腰部便是一痛,人已经倒在地面。
“不要擅自格挡,要学会巧妙地避开迎面的杀招,发动攻击的一方必然有漏洞,要学会看到这一点。”赤羽蹲下来,看着雪绪,“妙鉴会赢。”
“什么?”雪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比任何人更擅长看清破绽,因为她想杀人,即使对方真的全无破绽,她也能引诱对方露出破绽,因为她不畏死。在这件事上,她是天才。”
坂本的刀动了。
年轻的武士大喝一声,连垂下的藤曼似乎都因呐喊而隐隐摇动。坂本的刀像流水一样无声而迅捷地袭来,雪绪看似缓慢地将短刀平伸横出,做出要格挡的姿势。
两人的武器迅速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钝响。但雪绪丝毫没有用力的意思,她的左手在迎到对方力度的同一时间,迅速扬起。
木制的短刀被击飞至两人头顶。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用短刀?不管怎么说,夫人的话,她完全可以驾驭别的更有威胁的武器……”
“只有短刀是她可以完全掌握的武器。任何其余的武器在进攻的时候一旦受挫,要变招就会有停滞,只有短刀断然不会,或者说,妙鉴的短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它的轨迹。”
雪绪迅捷地向前闪身而过,在迎面格挡的同时,她已经踏至坂本的身侧,左手正好握住从上方掉落的短刀,顺势下刺。
又是一声干硬刺耳的相撞声。
坂本抬起刀柄挡住这一攻击。
“我只是需要打工兼职才能糊口的下级武士。让姑娘见笑了,正如鹿又姑娘所见,家母年事已高,神志不清,大概将我的事情和别人搅合在一起。”简单地叙述了自家的情况,山中语气平静。
“是这样么?可是,乌月馆发行的《良夜》,作者山中氏,难道不是先生么?”鹿又姑娘坐在火盆前,不知为何,行灯的光反而在她脸上拉出一条阴影。她径自抽出火盆旁置屋柜的抽屉,将那本黄色封皮的书取出来,挡在自己眼睛前。
“难道山中先生要说,这是巧合么?”
山中信左缓慢地揉了揉眉心,脸上是痛苦的神情。他慢慢正姿端坐在鹿又面前,低下头颅。
“鹿又姑娘说因为听到家母摔倒咳嗽才闯进我家,是谎言吧。”
鹿又笑了笑,并不说话。
“那么,鹿又姑娘跟鹤见屋长女鹤见伊织是什么关系呢?”
“山中先生果然承认自己是抄袭了鹤见大小姐的书稿,对么。”
山中迅速地抬起头朝里屋看了一眼,而鹿又淡淡地说:“请您不用担心,阿清夫人睡得很沉。您的谎言断然不会被拆穿。”
“我……”
“是利用纸屑商的身份吧,山中先生年前从外地回到江户,首次发觉自己亲生母亲阿清夫人罹患重疾,大概不久于人世,于是立即决定亲自照顾她。正如你所说,下级武士的俸禄并不高,而阿清夫人要用的药物大多价格昂贵,所以山中先生你要放下武士的尊严去做一些零碎的打工。北三丘町一带各家的废纸回收是山中先生负责的,我之前已经跟浅草的纸商确认过了。山中先生是什么时候发现鹤见别邸回收的废纸整理清楚之后,赫然可以用来出版呢?”
“……上个月。”
“果然,然后誊抄完毕再找人出版,山中先生工作的纸商与乌月馆有生意上的交情往来,想来您直接询问之后就请他帮忙了吧。但是,山中先生并不看通俗小说不是么?所以没有想到原以为是富家小姐打发闲情而随笔写的故事,竟然是预备出版的半成品。”
“竟然是这样么?在下真是罪该万死……”
“乌月馆的老板倒是看出了点什么,但是并没有戳破,只不过没有直接以乌月馆的名义刊出,而是挂在另一家小社名下……说来有趣,他似乎很同情山中先生和阿清夫人,所以即使被我用生意上的理由威胁也没有直接讲出是山中先生呢。”
山中信左将头埋得很低。
“只是在下当时确有原因不得已为之,如果鹿又姑娘对这件事有任何怨言,在下愿意承担后果。”
鹿又雪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山中先生真是老实人。”
“什么?”
“如果我只查到这里该有多好,如果我只查到这里,只要知道是山中先生盗用了鹤见的小说,普通人大概就放手了吧。可悲啊,山中先生,着实可悲。”
她放在火盆上的铜茶壶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山中先生,你在仙台两年,给阿清夫人回信的时候,如果不谎称自己是作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一击不中即刻调整身体位置,两人重新回归对峙的状态。
雪绪的目光从坂本的刀尖,缓慢移动到坂本的脸上,武士虽然专心致志,表情却显得平静而放松。他身后是紫色的藤花,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美不胜收。
雪绪情不自禁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鹿又姑娘,你在我木刀所及之下。”坂本出声提醒她。
如果是实战,在实力对等的人刀剑范围之下却恍神,此刻已然是尸体了。
“抱歉呀。”鹿又笑了笑,人已骤起,就像是去够坂本身后的藤花,轻松压至他身前。此时雪绪身上全是破绽,坂本的刀入流水一样卷来,眼看就要击中雪绪的肩膀,却落了空。
坂本发出短促的惊讶的声音。
雪绪笑起来,笑声和她发带上铃铛的响声已经来自他身后。
坂本没有转身,直接用木刀自他腋下穿出,雪绪看得分明。她右手猛地按住对方的刀尖,像天狗一样踩住他的木刀起跳,坂本木刀一滞的同时,他已经转过身来,与雪绪的视线相交。
雪绪从空中向他颈下递出短刀。
“鹿又姑娘!”
坂本浩志发声的同时,他的木刀击飞了雪绪的短刀。雪绪的左手也被重重击中,手腕上立刻出现一片紫青色的瘢痕。
“对不起,方才看你的神色,实在是很有压迫力。”坂本第一时间向雪绪请罪。
“在石灯笼的光下和藤花的衬托下,鹿又姑娘最后一击的眼神,就像是有火焰在眼睛里燃烧。那个瞬间,感觉如果不把你的刀击飞的话——”坂本苦笑着摇了摇头。
“会被杀掉。”
雪绪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淤青,抿起嘴唇。
“我还差得远,坂本先生。应该我说抱歉才对,贸然找你测了一下身手。”
坂本浩志看着她。
“鹿又姑娘切磋以外的事情跟我无关,但是,你下定决心了么?”
他表情严肃,似乎并不是随意一问。回想起刚才的那场比试,雪绪猜测,是想问杀人的决心吧。雪绪把自己的发带解下来,冲坂本行礼。
“嗯,已经到最后了。已经快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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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无比痛苦的一章!!!全部都是bug!
啊,好烦哦已经不想写了,怎么会这样呢,好不容易遇到一生的伙伴【等等
虽然看起来要收线了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为什么!啊!为什么!
跳起来踢自己的膝盖。
总之诚如阅读,鹿又的故事已经到了收线的阶段……但是还要写好多才能收完啊我心好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