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来自天国的赠礼
(后启示录第一日打卡修改版,共8513字)
0.
鸦雀无声。
随后,爆发出来的是悲鸣。
像平静的海面上倏然卷起一束浪花,主席台周围发出一声因惊惧而变得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人们的负面情绪被瞬间唤醒,像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仍站在原地的旁观者的耳膜。
人头攒动。
不知究竟看见了什么,这庞大的集体开始无规则地向后扩张——仿佛饥寒交迫的难民大规模迁移,以人类为祭品诞生的恐慌被撒旦引领着走向高潮。即便没有直接目击到那件事——那估计可以称得上是惨剧的恐慌来源,黑镜前方的学生们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眼睁睁看着人群向自己迫近而束手无策。
「出什么事了?」
「前面怎么这么吵?」
「怎么啦怎么啦?」
「别往后挤啊!」
「不要靠过来……」
「有人踩到了我的脚!」
「校长呢?」
「校长怎么不说话了?」
「烦死了。」
「喂……那是……」
窃窃私语。高声谈论。宣告末日。
与方才烦闷的场面相比,此刻的风景则更为壮观。
人们习惯性地张开嘴,用调笑的氛围去粉饰当下的处境,习惯性地面带笑容,像一生都只可能在和平里缓缓老去的普通人,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最安全的、最无趣的、最不该遇上异常的「大部分人」,然后,被尖锐的现实无情地打破。
和平不过是谎言与假象的伪装,只能满足一时安逸的奢望,难以支撑破碎的未来。逃避伤害的最终,还是要回归现实的。
「真是的……你们这群蠢货快给我逃啊——!」
比悲鸣更加有力的话语,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无用的骚乱。
人们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他们所不能想象到的异常状况出现了。
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现在所只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逃,逃得远远的,逃到那异常无法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是否涉及到谁的生命,都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参与其中,绝对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
「救、救救我……」
「我不想死……」
「有谁能……拉我一把……啊……」
远方传来的啼哭如夜莺在耳边细细鸣啭般动听,引诱着他迈开脚步。朝着他所期望的、绝美的异常,朝着他内心深处肮脏不堪的欲望,朝着海啸的中心,风暴的起源,那个神秘的、不可预测的突发事件,黑镜逆着人群的方向。
先是慢步,速度一点一点加快,渐渐发展成了奔跑,拼命地奔跑。他撞开眼前碍事的学生,踩过摔倒在地的学生的后背,他知道异常在呼唤着他,呼唤着人群外那位一直都不被理解的奇才,呼唤着早已厌倦尘世沉寂许久的好奇心与探究学术的热情。尽管这无谋的举动可能导致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飞蛾也会义无反顾地扑向火苗,感受短暂的生命里最后的温暖。
他至今为止所曾追求过的,无非只是一些可怜兮兮的新鲜感。
可是要是连追求新鲜感的心都失去了,作为行尸走肉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能够亲眼见证异常,如果能够亲自破除异常的话——
就算我死了,被火焰焚烧,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不剩,那也无所谓啊。
1.
眼前这副光景可谓是凄惨之至了。起码对于遵守纪律好好学习的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人发自心底地去相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他们敬爱又令人作呕的校长,竟然被凭空出现的苹果树车裂了。满地的器官组织以及挂在树枝上晃晃悠悠的半拉脑袋,简直就像是真实的全息投影,就连好莱坞的电影特效都不敢与之媲美。
啊啊,在今天就已经提前毕业了的,H省S市第七中学秃顶的中年男士,用自己的肉体献上了他教学生涯最后的镇魂曲。
站在离校长最近位置的学生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贫瘠的脑容量便被血肉模糊的尸体紧紧占据,不留下哪怕一丝思考的缝隙。这超乎想象的精神冲击仅仅停留了那么一瞬,开学典礼又上演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戏码——原本软软蠕蠕趴在地上的尸块迅速凝聚,呈现出主人残缺不全的生前模样,向着观众席飞扑而来。
黑镜的脚步就停在这里,停在这场行着伊甸之名的闹剧的中央。
他看见,飞溅的血液在空中跳起华尔兹,染黑了四处飞舞的蝴蝶的双翅。
他看见,殷实的肉块在陆上以蛇形旋转,给面目狰狞的同类们播撒福音。
他看见,苹果树上结出了鲜红的果子,伴着风儿轻轻荡起秋千,如女人的唇瓣娇艳欲滴。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凭借他人的惨剧而感到兴奋的丑陋的求知欲沿着眼角流淌。
他哭了。
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异常。
至今为止从未拥有过的感动。
至今为止从未展现过的渴望。
心脏在欢呼,太阳穴在歌唱,他为着能够成为谁的救世主而跪倒在地,满心却都是对黑幕的感激与亵渎——他要挑战这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谜题,化解这团迷雾,他要知道驱使着他的动力的真身。于是他捡起脚边裂开一条缝的圆形玳瑁眼镜,那是校长所留给学生的第一份礼物。
拿来作为纪念吧!纪念新的挑战的诞生!
他将眼镜放入口袋。
2.
骚乱过后是天国般的平静。
撤回医务室后发现医务室在新学期换了锁,黑镜只得在门口稍作休整一段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等到有所冷静后,他估摸着异变持续的时间与学生撤离的时间,靠着墙上的钟的指示又回到现场。
主席台的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的踪迹,不论是活物,还是死物。
只有那棵不速之客的树根,牢牢地抓在主席台水泥地的边缘,像是为了固定同时向上与向下生长过似的。
“那么,是时候开展调查了。”
黑镜戴上医用手套和防感染口罩,小心谨慎地接近苹果树的位置。
【苹果树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显得非常普通】,即便是在精通生物学的黑镜眼皮底下也表现得十分优异,看不出异常存在的痕迹。他摘下树上的苹果,和自己身上带着的新鲜苹果进行对比,【同样都是红富士品种,不过前者要比后者的颜色淡一些】。把两个苹果都切开来看,也没有特别之处。
校长那件崭新的名贵外套就挂在另一侧的树枝上,【内侧的血远多于外侧】,被插穿的洞里有树枝延伸出来。
【尸体的脖子插在树枝上,断口处不规整,有撕裂的痕迹】,苹果树为了扩张自己的生存空间,把尸体的面部糟蹋得十分猎奇,不管是眼球、鼻孔还是耳蜗,都有树枝在里头安家。虽然医生对病人的惨状有所抗性,不过在近距离地上那滩黏黏糊糊的人体器官后,黑镜还是隐约产生了些许呕吐的感觉。根据观察结果来看,【胃的破坏是最严重的,其他器官越靠近胃部破损越严重,尤其是靠近胃部表皮比较大的尸块,都呈现着被撕裂的状态】。
毫无疑问,这棵苹果树是在校长的胃部突然加速生长才导致了校长的死亡,而不是突然出现在校长体内,否则不会造成撕裂分布不均匀的现象。这样看来,校长可能是误服了苹果树的种子,而某个黑幕使树种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生长发育了——考虑到校长死后发生的异常,姑且这么假设也不为过。
如果存在着特异功能,说不定这颗树种还是被隔空传送来的?
黑镜暂且将关于特异功能的想法放在一边,拿起嘉宾席上校长的水杯观察。
杯子里的水是【蜂蜜柚子茶,喝了小半杯,边缘整齐,盖子干净,没有下毒痕迹】。
树种的密度要比水的密度高,所以一般会沉在水杯底部,既然他只饮用了小半杯水,不应该把树种喝进体内才是。
照目前状况来看,要推理出真相还有一定的难度。黑镜决定先去周遭的建筑逛逛,看看会不会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以防万一,他把一小节苹果树枝折断,放进矿泉水瓶里备用。
“如果可以去生物实验室化验成分的话,顺便也把尸体的一部分带走吧?”
黑镜自言自语着,选取了还算完整的一小部分内脏切下,装进另一个矿泉水瓶。
3.
离主席台最近的地方是【主席台边的广播室】。
校长就是在用话筒做演讲的时候突发死去的。
一直称呼发生异变的学生们为“异常”也不太方便,毕竟“异常”代指的范围太过于广泛,不小心弄混可不怎么有趣。想到修学旅行所去过的那间神社,神秘的售货机AI与顶着大天使名号的蛇像们戏称其为伊甸,又【在开学典礼上见到了巨大的苹果树】——就好像这所学校是上帝舍弃的伊甸园一样,黑镜决定把这些在伊甸园里的学生称作是“天使”。
广播室的门没有上锁,也没有见到活着的学生——似乎躲进广播室的学生也被“天使”们发现了,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真是不知道怎么动脑的蠢货,待在原地能活下去不过是一种侥幸式的心理安慰,存活几率最大的永远是那些懂得在危急状况随机应变的聪明人,躲在某处一动不动只会加速自己被发现的时间罢了。黑镜对此没有任何怜悯,专心打量起广播室的构造。
除了一些广播设备以外,里面只有一台台式电脑看起来有用,黑镜打开机箱,发现它仍能正常运转,在漫长的假期过后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按下显示屏的按钮,倒是被页面上明晃晃的win7开机提示泼了盆凉水,【这台电脑设有密码,密码提示是一个符号】。
【它的数学意义是无穷大,象征意义是无限】。
黑镜没有解开密码的头绪,在随便输了几个单词无果后,就放弃了解密。
尽管已经在这所学校任教了数年,作为一名只在医务室里沉浸自我世界做研究的校医,要去调查学校里都有些什么可疑的地方还是很困难的。顶多只能做到看标牌不会在楼与楼之间迷路的程度。所以为了寻找生物实验室的所在,黑镜不得不踏上教学楼的阶梯,开始了他上达一个小时的迷路式探索。
但仿佛是命运所指引他去解密一样,就在他漫无目的地在教学楼里寻找生物实验室的时候,他在【大礼堂的舞台幕布后头又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广播室】,这次的【密码提示是0010101】。
……真是败给这个恶趣味的黑幕了,难不成是在玩什么密室逃脱游戏吗?
如果是二进制写法的话,应该还缺一位数字才是。
浪费大量时间去探索的结果只有两台鸡肋式的电脑,黑镜的热情却并没有因此消减几分。或许在这两台电脑里有着破解真相的重要情报——但是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校长的死实在过于不寻常,【空气墙的存在】也属于异常范畴,只是单纯地把这个学校用来培育丧尸病毒的话也没必要隔离学生。大概能够活着离开的话,七中的校园七大不可思议就要变成八大不可思议了吧。
教学楼里并没有生物实验室。
黑镜决定再回到主席台去看看。
4.
——“自从那个男生跳楼以后,每次学校把天台的门锁上,锁链都会自己掉下来。”
不开放的教室,上不去的五楼,不出水的龙头,大堂里的古董钟,吊灯掉下来的大礼堂,没有门的女厕所,以及。
七中七大强行不可思议之一,从不上锁的天台。
这个怪谈的发生地点就在黑镜的脚下。
在离开教学楼之前,黑镜想在天台上面吹吹风,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顺便观察一下这个学校的环境。
天台上早就已经伫立着一位学生了。
黑镜正准备上前询问情况的刹那,她转过身,露出尖锐的獠牙,对黑镜阴测测地笑着。随后,猛地扑了过来。
毫无疑问,是天使。
黑镜赶紧抽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海报,卷成球塞进她张开的血盆大口,脚尖点地向身侧一闪,摸索着别在身后的不锈钢球棒。天使嚼了嚼海报似乎发现并不是特别美味,嫌恶地吐到地上,继续朝她瞄准的猎物发起袭击。她的容貌不说惊艳动人,但也算是秀丽精致,晶莹剔透的皮肤透显出女子高中生的风华正茂,就算无神耷拉着的满是眼黑的瞳也别有番诡异的风情,但是黑镜不在意这些。
黑镜不在意这些。
他高举起散发出金属光泽的坚硬的球棒,朝天使姣好的脸庞重重挥下,将她打晕在地后双膝跪在她的双臂上压制她的行动,反手握住球棒,用力地碾压她的下半边脸。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少下,直到再也辨认不出她清秀的脸,颧骨变形,血肉横飞,牙齿深深嵌入她的鼻腔,挣扎的动作渐渐平息,球棒的前端满是暗红色的血迹,黑镜才停下反复碾压的行为,从这可怜人身上起来,警戒着她随时诈尸的可能性。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彻底地告别了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灵魂获得了解放。
他这才将球棒丢到一边,上前割断她外露的各种神经组织。
她的身边散落着一本牛皮笔记本,画满了某位男同学的速写,有低头沉思的,有眺望远方的,有闭上双眼幸福的样子的,虽然都画得很一般,却能从中感受到一股以爱为名的执念,这执念促使着她即便死后变成天使还保留着回到天台去画他的习惯。
黑镜把本子收了起来,站在刚刚她站着的地方往下看。像所有站在天台上看下方的人们一样,他也产生了跳下去的冲动。
他看见了楼底的花坛,上面用红绿两种颜色装饰出“SE7EN”的字样,像是内部被挖空的圆。他又想起在开学以前,这里的花坛似乎还种植着月季,然而现在只剩下冬青顽强地活着。
有形之物终将毁坏,不论生前多么光鲜亮丽,一旦失去他人的供养,也就只会落得个残枝败叶的下场吧。
于是黑镜喝了口水,往花坛慢悠悠地走去。
5.
亲眼确认了内围月季的死亡后,黑镜采集了一小块花坛的土观察,【不管是外围还是内围都很干燥,像是很久没有浇过水】。月季是由于缺水枯萎而死的,冬青不怕旱,所以依然坚挺。
黑镜想到了什么。
他又到球场的草坪上观察,【那里的土新鲜又湿润】,如果这整整一个假期没有下过雨也没人负责浇水维护生态环境的话,那么【草坪和花坛的土应该一样干燥,但事实上只有花坛的土是干燥的】。
有人浇过水的话,不可能只浇过草坪的水,花坛作为学校的风景线,应当优先于草坪才是。
看来,【花坛的水分离奇消失】的原因,跟【苹果树迅速生长】有一定关联性是很有可能的。
黑镜把刚才苹果树上摘来的苹果的核埋进花坛的土里。
6.
那棵苹果树突然间折断了。
就在一小时前他伸手触摸它的树皮的时候,还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温度,这棵苹果树还处于生长期,正常的、缓慢的生长期。但是现在,那不惜带走一个人生命的坚强意志不知被谁狠狠扼杀掉了。
校长水杯里的蜂蜜柚子茶也无影无踪,似乎也被谁倒在了桌上,桌布湿成一片。
真是搞笑。
有比这个还要搞笑的事情吗?
只是离开了一小时不到,来自于某人的恶意就将情报来源毫不留情地摧毁了。
什么也不剩了。
没有调查的必要。
没有在意的价值。
一棵倒在地上的苹果树和一堆氧化变黑的肉块。
夺去生命,得到生命,而又被夺去生命。
很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棵树弄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用来讽刺批判某种社会现象吗?
只是用来挑战罪魁祸首的权威吗?
还是用来毁灭某种不得不毁灭的证据?
黑镜看着被再次压扁的校长的头颅窃窃发笑。
“哟。”
身后传来略显稚嫩的高中生的声音。
“有什么发现吗?”
7.
——“来自广播室的通知,来自广播室的通知……”
出演角色:S-单文。B-黑镜。
S:“话说,你知道主席台的广播是怎么回事吗?”
B:“啊啊,刚才那个?大概是某个得意洋洋的黑幕放的吧。”
S:“黑幕吗,但是有什么必要呢?”
S:“做出那么大的声势来恐吓所有人,然后又让大家冷静?”
B:“谁知道呢?”
S:“这样啊。”
S:“请问你是?看衣着应该是校医吧。”
B:“校医。”
S:“好的。”
S:“这个,一直黑屏。”
B:“所以呢?”
S:“校长的。”
S:“你有办法开吗?”
B:“没有。”
S:“这样。”
S:“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B:“刚才遇到一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学生,杀了他。”
S:“不正常?”
B:“想咬我。”
S:“……”
S:“那是什么?”
B:“一个痴汉的爱恨情仇。”
B:“作为交换,校长的手机给我看看?”
S:“不能给,但是你可以看。”
S:“我有包,你要一个吗?”
S:“看你拿那么多东西怪累的。”
B:“你觉得你的包塞得下我的东西吗?”
S:“可以装床上用品的大袋子,我觉得只大不小。”
S:“我已经拆过手机了。”
B:“你并没有什么发现。”
S:“里面一切正常,而且这是iPhone,所以没法单独把内存卡取出。”
8.
“那些家伙……就是你说的,不正常的学生?”
食堂一楼内徘徊着许多天使,目测大约有四十个左右。
“看起来像。”
“对了……【微机楼的电脑全部被刷机了,不能联网】,现在只能玩扫雷或者蜘蛛纸牌。”
9.
DINODON的小卖部。
如单文所说,微机楼的电脑无法联网,在探索过程中,黑镜发现艺术楼以及各种多功能教室的电脑也无法联网,包括他们的私人物品手机,也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学校自助小卖部AI,名为DINODON的超智能存在,却还是运行中的状态。
看来即使切断了与外界的网络通讯,DINODON却还能坚守自己的岗位售卖物品。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老旧的滚动显示屏与上方模糊的人脸相映成趣,跟棠花售货机比起来,这位人工智能更加外向积极,热情地接待着前来的顾客。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接待与贩卖两件需要考虑的事情,跟现在学校里引爆的生化危机格格不入。
“我想问个问题,”黑镜无视了DINODON的热情,“你知道0010101的意思吗?”
“诶Σ(゚∀゚ノ)ノ”DINODON的表情停滞了一下,接着急切地问道,“你从哪里看到这个的!”
“我捡到一张纸,上面写着去找0010101。”
“这样啊……”DINODON低头沉思了一会,“asc2表里似乎没有这个字呢……很抱歉我也不清楚( ‘-ω)”
“看起来……你知道一些关于0010101的事情?”
黑镜一边抱持着疑心一边提问,他不能完全相信面前这个AI,它本就是七中还正常的时候唯一不正常的存在。
“咦,你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DINODON又好奇起来。
“你的第一反应不是问我这是什么,而是问我在哪里看见它。”
“因为好奇嘛,你知道的,身为计算机从业人员,我对这种看起来就很二进制的东西很敏感的~”
“那么……你会破解密码吗?”
“什么样子的密码呢?”
DINODON歪过头观察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单文坐在一旁的地上,靠着墙壁环抱双臂,时不时朝这里投来目光。
“计算机方面的。不过,你真的能破解?”
“不能保证,可以试试看啦( ‘-ὼ )话说如果我帮你忙,有什么好处吗~”
“你希望得到什么好处?话说,现在校内网络通讯都已经被切断了,只有你还能运作?”
“我不是靠网络出现在这里的啦~我只是看着你们而已。”
“除了这台售货机,你没办法连接上任何校内的设备?”
“其实是可以的……不过我,现在不能动呢,不好意思哦。”DINODON停顿了一会,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迷茫,只有一张电子数据组成的虚假笑脸排列在显示屏上,“你能给得了什么好处呢(´▽`ʃƪ)”
“谁知道呢,或许我有你想要的,或许没有,只有你告诉我,我才知道我能不能给。”
“哇你有这么厉害吗!”DINODON天真无邪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在嘲讽人类的无知,“我想想,你……对从这里离开……有多大的自信?”
“把你从这台售货机里放出来,还是说,让这个学校恢复原状?”
“这个学校没有原状的( ‘-ω)我也并不在售货机里,我是说——”
“你。”
DINODON的语气瞬间暗沉下来,然后,没有人再开口发言。
首先打破沉寂气氛的,是黑镜。
“……从一开始,这个学校就是被温室实验的产物?”
DINODON的语气又重新变得欢快,“被温室实验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活在这个学校里,但不是,而你是在这个空间之外的人?之类的。”黑镜笑着摊开手回应AI的好奇心理。
“诶我这么说的话你相信吗?”DINODON好像被触动到了什么,回避了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转而向黑镜问道。
“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单文小声嘀咕。
“相信。那样听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况且告诉一个几百万光年外星球上的人这宇宙中有我的存在,不管他相不相信,我都会存在,我相信与否并不能决定这所学校是否存在着什么异常。”
“你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呢.°ʚ(*´꒳`*)ɞ°那么你从这里出去的可能性应该挺大的吧。尤其是……”DINODON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心怀不满的单文,“你们是一起的吗?”
“唔……”单文给黑镜递来一个眼神,嘴唇蠕动。
“或许是,或许不是。反正相遇和离别本就是不确定的东西呢。”黑镜没有理会单文的眼神,“你想出来了吗?你要的好处。”
“我有点听不太懂你刚才说的话……不过好处的话,如果你能从这里出来,就带个苹果给我吧(◦˙▽˙◦)——我有好久没吃过苹果啦( ‘-ω)”
听起来有着人类的落寞,却仍然保持着售货员的职业笑容——不,只是面无表情而已,DINODON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售货机屏幕上,不带感情地扫视着黑镜,像在估量他到底有没有值得托付的价值。各方面都与真人不相上下的设计总是令人不由得怀疑起他的真实身份,模棱两可的话语又加深了这种怀疑。
但这都不重要,他是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没有去怀疑的必要。时机一到,真相自然会赤裸裸地呈现在每个人面前吧。现在更关键的,是黑镜此行前来原先的目标。
“我有想请你破解的电脑开机密码。”
“诶!是电脑密码吗!”DINODON又进入了兴奋状态,“你有办法把那台电脑带到这里吗?如果我能连接上的话……”
“事实上……有两台。”
10.
“总监说我是最厉害的黑客。”DINODON闪着眼睛,“不过我也没有权限破解总监设置的程序……”
将台式机陆续搬进小卖部的黑镜所看见的,是正在把校长那部一直黑屏的手机连接在DINODON主机上的单文,和满头是汗的DINODON——尽管那些汗可能不过是一堆数据,但DINODON看起来有些累了。
“总监在这台手机里设置了一个程序……阻止你们从外部启动系统,我倒是可以把它删掉……但也会格式化里面的全部数据。”
——总监是谁?
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冲动,单文拔下连接线,递给同样大汗淋漓的校医。
“必须二选一吗?按照你的技术,也不能解决?”
“对不起……>人<我没有权限……”
“没关系,你已经足够出色了,先把手机的事情放在一边吧。关于这两台电脑,你能做些什么吗?”
虽然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失望,黑镜还是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最厉害的黑客”,指向刚搬来的台式电脑。
“谢谢~你是个好人~~请帮忙把电脑连接在售货机上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解开!⁄(⁄ ⁄•⁄ω⁄•⁄ ⁄)⁄”
DINODON重新振作,似乎根本不在意没能破解校长手机的难题,在黑镜把第一台电脑的主机与售货机相连接后立刻恢复了工作,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后,DINODON得意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那个,试出来了哦!∞这个电脑的密码是【EVE】!”
“是吗?那太好了。不愧是DINODON。”
“0010101的电脑我再试试看……”
我的文档。
此电脑。
回收站。
流行金曲250首.rar。
马列毛邓科(加密).rar。
日程表.doc。
新建文件夹。
洗礼.exe。
洗礼.exe?
放下心中的疑惑,黑镜先点开日程表查看里面的内容。
7:15 预备铃
7:20 上课铃
8:20 领书
9:00 开学典礼
86$(%#$-08_))_**&&%%$%^$()*
以及排列着的乱码似的文字。
这就是日程表的全部内容。
祸不单行,正在黑镜一筹莫展、准备打开最底下那个名为洗礼的可执行程序之时,突然响起电脑关机的熄火声,单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抬头看。
DINODON黑屏了。
于隔世之处的华尔兹
组队行动终究还是令向往自由的黑镜不太适应,比起和其他人交换意见携手达成目标来说,他更偏爱于独断的见解得到证实的满足感。于是趁艾子御满腔兴奋地在探索拜殿的时候,黑镜悄悄地绕到去偏殿的路上。随即理所当然地,他的目光被角落摆放着的现代化器械吸引过去了。
与周围神社的自然风光格格不入的巨物就摆放在第一鸟居的右侧,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但那姿态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刚才探索神社的时候,他满心都是神社里可能会发现的有趣情报,因此竟然没有注意到那大型的铁皮箱子。
似乎要亡羊补牢,黑镜走上前去观察。不过是一台放在大都市里无比普通的自动贩卖机罢了。可这里不是现代化的商业都市,也不是优美的科技公园,只是一片没有人的荒岛上没有人的山里的没有人的神社。不管怎么说,有自动贩卖机的出现想来都是相当非常识的状况。
他想起了神奇总监最开始的修学旅行解说。原来他所指的万能贩卖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存在,这让黑镜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兴致。他从白大褂内袋里掏出两三个神奇总监币,准备喂进贩卖机的嘴里。
『喂,你。』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了凛冽的男声,独自行动的静谧氛围被轻易地扯碎,黑镜四处查探着声音的来源,四下里却空无一人,他不免有些惊讶,停下手中的动作,浑身进入警戒状态。但是脸上的笑意却分毫不减,看起来就像一位人畜无害的好老师。保持着虚伪的笑容,他开口道。
“……嗯?请问是哪位?”
『自动贩卖机屏幕,往上看。』
他一边心里暗自考虑着是不是什么恶作剧,一边应声抬起头向上看去,正与自动贩卖机屏幕里的人脸对上了视线。画面上的那个家伙有着让人见到就没法忘记的显目容貌,像火烈鸟似的红发轻轻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伸出屏幕。
怎么看都像是个真人,被囚禁在几片铁皮里。
“……啊哈,这还真是意料之外。难道你一直生活在自动贩卖机屏幕里吗?还是说,只是远程操控这台机器的人?”
类似这样的状况黑镜并不少见,因此他的语调十分平静,既没有嘲讽之意,也不带一丝惊愕。反正大概只是个人工智障吧,假装成人工智能的样子,实际上背后是个猥琐的程序员在演戏。那么这贩卖机,说不定也是校方事先准备好的度假设备。当大脑开始提出新的可能性后,黑镜顿时觉得探索神社的乐趣又少了不少。
如果真是所谓的人工智能,要么就高级到可以理解自己的讽刺并出言以报的程度,要么就该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现在的人工智能真有这么高级吗?如果有,也不过是自己被骗得比较狠而已。
但是红发少年并没有露出假象被揭穿后的迟疑。他只是换上一副鄙夷的神色,好像在嘲笑黑镜被局限在自视甚高里的思维一样。
『呵。生活在贩卖机屏幕里?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做出这样的推理?我就是这台贩卖机本身。』
“毕竟要说是人工智能的话,会自动和我搭话并做出对我刚才那番话的反论,想必已经是非常先进了。我不认为这座岛乃至中国目前有这么先进的科技。”
不能理解自己的讽刺,但是出言以报了。
典型的人工智能反应。
跟他交流也许会很有趣,因为他可是凭空出现在神社里的自动贩卖机。像是有什么人早就预测了黑镜一行人的到来故意放在这里的便民设施。
“也就是说——你就是那样的存在吗?”
『好不容易等来个人,没想到连这点怪异都没感觉到——沙滩旁边的神奇总监比我功能级好多了……不过,是的,我就是你所说的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
“你指‘生活在贩卖机屏幕里’么——那只不过是个无趣的玩笑罢了。只有三岁儿童会相信售货机突然变成一辆炫酷山地的故事,不是吗?神奇总监,哈,我还一直以为他是被远程操控的向导机器人呢。”
被人工智能毫不留情地嘲讽了智商后,黑镜放肆地大笑起来,“他比想象的要来得高级一点”——看来刚刚常识性的判断或许还不能概括这座岛上的AI。
毕竟神奇总监的背后其实没有任何程序员这种话还是很具有冲击力的,如果贩卖机说的话是假的,那么他们都只是无趣的被操控的铁皮。不过既然牵扯到了神奇总监——同样是岛上的服务设备,在“是人工智能”的假设下明显功能更加高级的家伙,他们两位同时都是高级人工智能的说法就更加可信了。
“果然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有趣的人工智能,我突然对你们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感到好奇了。啊啊,竟然和AI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不介意吧?”
『没事儿,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干。你想买什么?』
红发少年叹了一口气,照常运作起贩卖机。作为人工智能,他的本职就仅仅是服务客人了。
黑镜并不想买什么东西,虽然他对商品列表里最后一栏用途不明的钥匙颇有兴趣,不过目前他还没有足够多可以挥霍的金钱。至于其他的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都跟杀人手法挂钩的玩具,他完全打不起购买的主意。
杀人那么简单的事情,随便往坑里一推就能够做到,可偏偏总有人想用各种各样复杂的手法去掩饰它的简单,大概人们也都觉得普通地杀人是多么无聊的展开吧。啊啊,大部分人类总是不甘于默默无闻。
“嗯——我只是想看看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鬼地方的贩卖机里会有什么罢了。你不会感到无聊么?一个独立的人格被囚禁在机器里动弹不得,就算是AI。那我就选这个气球吧,剩下还有多少,干脆全买了。”
『就算我有躯壳,我也无处可归。所谓自由还是相对的。25总监币。』
“说得不错。不过,如果那所谓的归处真的存在于某个角落,你不会想去看看究竟够不够格被称作归处么?哈,我只是随便说说。”
清点了25个总监币,把它们一一塞进贩卖机后,黑镜又冒出了跟AI闲聊点哲学问题的想法。遇到没有见过的事物,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探索的欲望。他想知道的事情的数量大概是宇宙级的,多得无法计量,所以尽量专注在同一个课题下反而更有效果。但是他从来不这么做。
贩卖机一时陷入了沉默,黑镜补上一句像是朋友间开玩笑的话缓和气氛。
“除非这台贩卖机底下装了方便移动的辅助工具,不然要想把你搬出这神社四处转转,还挺费劲。”
『谢谢惠顾,』终究贩卖机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与其费那么多劲……不如说这就是我的归处才对,和平的世界不需要那么多正义的警察。而且我也是曾亲眼看着……归处的湮灭的。』
“那也不过是无可挽回的过去。要是这里也湮灭了——你又能怎么办?这副身躯,岂不是除了目睹它废墟的惨状以外什么都做不到?”花两秒咀嚼了一番信息量后,黑镜摊开双手,“和平的世界,仅仅是被限制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看到的温室美景罢了。一旦有人从温室之外入侵,脆弱的和平就会不堪一击。到那时,你不会不甘心吗?”
不出所料地,红发少年的面庞渐渐开始变化,染上了几分愠气。对于黑镜毫不掩饰的恶意,人工智能竟然产生了人类会有的好强反应。为了还能继续与他对话,黑镜再次表明自己的友好。
“啊啊,别在意,要是你不舒服,随时都可以中断我的提问。我实在是,对你抱有深深的兴趣。”
红发少年虽然双眼满含着怒火,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又换上一副淡然而忧伤的表情。漂亮的瞳孔透过玻璃屏幕,仿佛在注视着遥远的彼方,那里有着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是回忆,还是理想,或者是别的什么。
『呵。想必如果我是这人本人的话,我已经对你大打出手了。可惜我的手连这该死的屏幕都伸不出去。谁不知道黑暗里潜藏着罪恶?说点冠冕堂皇的话安慰自己罢了。可是我就只是我,一个AI,如果我是他本人,这世界该为有我感到庆幸。』
——和平的世界不需要那么多正义的警察。
——也就是说,他的原型正是自己看不顺眼的笨蛋警察们的同伴吗?
——或许不表明身份跟他交谈,能够获得不少情报,不管是人工智能自身的神秘之处,还是警察内部的关系网络。
黑镜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水杯,里面装有八角别墅免费供应的淡水。一阵犹豫后,他又把瓶盖旋上了。他可不想喝这些可疑的东西。
“看来你确实对去往外界还抱有些许期待,又为何要选择让冠冕堂皇的话麻痹自己呢?毕竟,只要你下定决心,说不定我、或者其他的什么有才能的人,就能把你从这台机器里解放出来,进入一具属于你的人类的身体。现在神社可不是只有你独自在看着了,那边的小鬼们也在,他们足够打破‘和平’的伪装了。至于你所说的这段话……倒更让我提起兴趣。你是仿制一个正义感爆棚的‘救世主’角色而被创造出来的?”
『救世主不是我,从来都不是,这只是我的责任而已,不需要什么好听的名号。而我——不需要除我之外的躯壳,世界就是如此。树开始正向生长,只要有过意义,我就没什么好说。』
“哈啊……一般具有自我人格的AI会做出这样的发言吗?想必听说能够拥有自己的躯体都会欢呼雀跃吧。你还真是特别呢,或许也跟你的原型是怎样的家伙有关。至少你还有拒绝与像我这样穷追不舍的客人说话的权利,也没什么不好。那么,在你漫长人生中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若是你那颗死寂的心还渴望着名为‘正义’的激情,相信那帮学生们会尽力让你感到不无聊的。他们当中有些人,似乎很喜欢做奇怪的事情呢♪”
『就算这样,我也不过是一个贩卖机而已。说到最后,这才是给予我的最严酷的惩罚啊。』
贩卖机没有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投币口发出了清脆的硬币撞击声。这种声音,放在大城市里,不论是谁都会以为贩卖机投币口又故障了吧。硬币从投币口中弹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个给你吧,虽然没什么用,但是隔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见到人了,呵,连我都有点感到悲伤呢。』
黑镜轻车熟路地接住即将落地的硬币。正准备将它放进白大褂里,硬币表面粗糙的手感让他不由得举起它仔细端详,那是跟普遍流通的官方货币“神奇总监币”完全不一样的图案。是一只正在听音乐的火烈鸟,屏幕上的那只。
“那还真是感谢你的馈赠。上面的头像是你的样子,那么请告诉我你该如何称呼?跟这台贩卖机的名字一样,叫做棠花吗?啊啊,反正你还会再见到我这张脸的。这张据说看起来有点恐怖的脸。”
想到棠花,黑镜又笑了。像火烈鸟么,倒也像是火红色的棠花。
『没我见过的很多人恐怖。你大可放下心来了。至于名字……是啊,我就叫做棠花。棠花是我的名字。』
“棠花么。啊啊,耐寒性很差呢,冬天来临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冷吧?你可以称呼我为黑镜,如你所见,是个医生。”
『我只是个AI啊?』棠花也笑了起来,『黑镜您好,感谢您的惠顾。』
“当然,还是个恶劣的玩笑。那么就此告辞。”
黑镜把玩了一会棠花币,连同气球一起揣进口袋,转身离开。艾子御似乎已经在找他了,他得编造出自己离开的理由。
棠花看着黑镜的背影,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祝您好运,再见。』
他是否听懂了这恶劣的玩笑呢?
就像他明知道棠花的花语,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名字一样。
众神缭乱的序曲之其一
横跨黑白两道,辗转世界各地,据传双手饱尝过无数普通市民的鲜血,甚至也做过践踏生命最底线尊严的人体实验,在他眼里,似乎整个世界简单地被划分为有趣与无趣。无趣的事物理所当然地可以被残忍地抛弃,它们存在的价值只有作为娱乐的陪衬而已。
拜此扭曲的价值观所赐,一度与惨无人性的犯罪分子联手,屡次挑战着道德与良知的界限——玄镜,又名黑镜,地下活动的代号为灰泽的医生,正被警局绝赞通缉中。
可他却仍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态度,以某个不知名高中的校医这样平淡无奇的身份,悠闲自在地随着修学旅行的队伍,在荒岛潮湿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排靴印。
尽管他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学校不抱有任何爱意,至少还是很赞赏校方这次前往荒岛的修学旅行,这可是漫无边际蔚蓝之中海鸥们唯一的落脚点,就算发生什么荒岛连环杀人事件也不奇怪。
可愚昧的执行董事们真的能够理解怪异的美学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明显能看出刻意塑造成度假岛的痕迹,不论是装修豪华的八角别墅,还是沙滩上一应俱全的玩水设备,都给紧张刺激的荒岛体验大打了一次折扣。如果说之前的兴奋感达到了99%,那么现在或许只剩下了9.9%。
不过至少还可以期待一下荒岛传说中的各种怪谈?
然而说是荒岛怪谈,内容却跟最常见的都市怪谈相差不多,只是“厕所里的花子”变成了“山屋里的老遥”之类代换主角名字和时间地点的冒牌故事,完全不值得特意去试探是否真实的拙劣谎言罢了。
就算如此,在自称“神奇总监”的向导不停鼓吹出来的恐怖气氛下,还是有几位同学不知是出于真正自发的恐惧还是机会主义的侥幸,紧紧抱住周围的人取暖。
这些人真是蠢爆了——毫不掩饰地暴露给大众自己有多么脆弱,不愧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高中生啊。怪谈这么有意思的展开,遇到了自然是更加走运的证明,毕竟无趣生活的调剂品可并不多见,为此欢呼雀跃还来不及吧?
黑镜有些烦躁地折断手中的曲颈安瓿。由于校医的工作需要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他被迫在八角馆内待命,在大部分同学兴奋地外出探索的空档,他只能面对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药瓶。荒岛怪谈啊坠山身亡啊都无所谓,不如说是大欢迎,行动受到权威人士的限制才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意外。
还有比屈从于虚伪的自由来说更滑稽可笑的选择吗?
没有。就像枪管渴望着鲜血,灯火渴望着烛光,蒙尘的灵魂同样渴望着如倾盆之雨降临般被新奇所洗濯。那仿佛剥露了世间一切隐秘愚妄幻想的暴虐,前所未有的荒诞与既定秩序的破灭,像黑死病无限的螺旋肆意传播,瞬间摧毁所有人类引以为傲的自大的刺激感,可是乖乖顺从命令任人宰割的羔羊所体验不到的。
其实本应该还要更加焦躁些——原地踏步从来就不是他的风格,但若不是艾子御偶然发现了这座荒岛隐藏在假日胜景表象之下的废弃神社,他大概还会因为校方的待命指令被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浑身的毛孔塞满蠢蠢欲动的渴望,被狂热地蚕食着为数不多的理智吧。
艾子御。不知道是怎样有趣的人才能将他从这作茧自缚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呢?还是以这样激动人心的理由。
黑镜随意地重复着发现者的名字,不过也没有刻意去记下,碰巧发现异象的幸运儿还有的是。那些莫名其妙发展起来的宗教,最开始总是有那样的幸运儿梦中受到真神的感召,才得以创造出数量繁多的典籍。他不认为艾子御是具有教主潜质的人,至少在他之前与艾子御接触的过程中,艾子御的表现只能算是经常干架的普通高中生,以致他连艾子御的名字也是刚刚知道。
虽然这位普通高中生早就兴致勃勃地把黑镜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全都打听到了,并且经常给黑镜发骚扰信息,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轻飘飘的网络用语和各式颜文字也十分令人印象深刻。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告诉过黑镜自己的真名。
到底是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还是太过笨蛋忘记了呢?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趁着全体师生上山一睹神社风貌的雅兴,黑镜也终于以方便看护的借口一同前去了。每呼吸一口室外的空气,腹腔内积压的浑浊闷热就舒缓了不少。但是再怎么说,这神明赐予他的惊喜礼物位于相距山脚2000米的地方,凭借兴奋一口气冲上来,还是够呛。
于是在经过漫长而枯燥的攀爬过程中,神社的正体终于展现在一袭白衣的愉快犯面前。满心渎神之情的青年迅速穿过破旧的鸟居,踏入这片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结界。有那么一霎,他感到眼球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被晨雾侵略式地笼罩着的神社的景象竟然摇晃了一下,异样的气息从波纹的中央扩散开来,像平静的水面被突然投入了颗石子。
只是大脑由于剧烈运动一时缺氧了。
取出随身携带的糖果补充人体所需的养分,黑镜暗暗回味着刚才的异样感觉,单纯当做低血糖来处理的话也许会错过关键的情报,多长点心眼总不是坏事。进入神社的范围后,首先入眼的是道路边略显歪斜不稳的绘马墙,上面记载着许多姓名不详的过路人的愿望。可能是因为被虫子啃噬断了束绳,几个可怜兮兮的愿望躺在地上。
绘马落满了灰,当初满心的希冀是否也落满了灰呢?
黑镜顺手揭下两张绘马把玩着,一张写着“保佑搭档平安无事”,另一张上头画着别扭的卡通小人的头像,这幼稚的线条此刻看起来分外诡异。前者署名是翔太郎,后者没有署名。卡通小人闭着双眼在微笑,像在期待什么。
说到底,将希望寄托在神明与信仰这种不确定的虚无上,难道不是人类想要逃避困难的懦弱在作祟吗?有许愿的时间,不如去自力更生,何必要靠玄学支撑自己活下去。况且要真的存在神明,祂还不一定会理睬你这点卑微的恳求。
黑镜将手中的绘马丢在风里,不假思索地跃进最后一道鸟居,丝毫不顾鸟居两旁的青蛇雕像。即便他们栩栩如生的神态简直就是神社守门人的代名词,但多处缺损的外观也不可否认地昭示出神社凄惨的程度。那对尖细的蛇瞳里透出股做尽善事却被抛尸野外的人才拥有的怨恨。
紧接着,黑镜看见了——足以被称为特摄片里BOSS级怪兽的庞然巨物。它与门口的蛇雕具备相同的神态、相同的外观、相同的怨恨,朝着上方昏暗的天空昂头张口,愤懑地延伸而出的长舌像是要刺破神社孤寂的百年。但那不怒自威的气概和周围破败的诸神殿放在一处,则只剩下几分嘲讽之意了。
落叶静静地在巨大蛇雕的头顶打着旋,如垂死乏力的老者临终前的喘息,留下遍地的枯黄色。忽来清风拂面,卷起无数沙尘,引得旅人阵阵轻咳。
不远处,三两个学生正绕偏殿寻找着什么。
“老——师——”
身侧响起稚嫩的娃娃音,黑暗突然占据了视野,生命的温度从覆盖双眼的物质上传递给感受器,直抵神经中枢,敏感的苍白肌肤为之颤栗。声音的主人不难猜测,这次修学旅行中,会跟他这么恶作剧的人只有一位,那就是艾子御。
“猜猜我是谁?猜中就奖励老师一个亲亲!”
艾子御的身高跟黑镜一致,黑镜凭借记忆就能够清楚地知道他浑身的要害部位。平日里难以接近的校医将中指、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弯曲,小臂向后用食指抵住艾子御的肚子。
“我数到三,就开枪。”
那生命的温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些许余热萦绕在眉间,神社的风景在眼前疯狂地舒展开来,像黎明划破黑夜,像噬菌体侵染视网膜。
“老师……太狡猾了!怎么可以用手势骗人!”
黑镜歪过头注视着向后跳去气鼓鼓的蓝发少年。
“啊哈……恐吓加害者可是最为有效的反击手段不是吗?”黑镜停顿了数秒,然后继续开口,“况且,自称为本人的助手的艾子御同学,是你的话,上这种低级趣味的钩也无可厚非。”
“是啊,我上了老师的钩呢。很久很久以前就。”
艾子御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让人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
“老师真的好厉害啊——什么低级趣味,普通人会想到恐吓对自己表示亲热的朋友吗?我本来还以为老师会更惊讶一些的——啊啊,比起这个。我又发现了被归类为异常的东西哦,是老师的话,肯定会感兴趣吧?”
对于把自己恶劣的性格打探得一清二楚的伪·助手来说,如何引起自己注意力的方法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果不其然,正打算大步走开摆脱这个会妨碍到行动的黏皮糖的校医,跨向半空中的长靴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哦?你好像说了有趣的话呢,可别浪费作为天才的我的宝贵时间去看无关紧要的东西啊。”
“放心吧,我既然能误打误撞地找到这个地方,”艾子御的脚尖点了点泥土,张开双臂,“超Lucky的我也肯定会找到其他更有意思的玩物的!老师你,对不了解的事情很执着的吧?我也很讨厌跟平凡人如出一辙的日常哦,所以我能明白的——能满足厌倦已经被理解透彻的日常的老师的人,只有我而已。”
“啊啊。”黑镜眯起了异色瞳,上下打量着自信的艾子御,俯首帖耳到距离他的脸不足几毫米的位置,一字一句带着薄荷糖果的清香扑到艾子御的耳垂上,“既然你都了解我到这种地步了,我也不好不承认什么了呢。”
艾子御顺势就勾住黑镜的脖颈,迅速亲了他的脸颊然后分开。
“这是刚才说好的奖励♪”
“……嘛,你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家伙。”
黑镜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刚才被袭击的地方,一脸无可奈何。
“人生本就是一介蜉蝣,不好好进行新陈代谢的话就会枯烂腐朽,自然要及时行乐啊。那么,我对你所说的异常确实很感兴趣,给我带路吧?”
“其实我不说,老师也迟早会发现的。毕竟老师很厉害嘛。”
艾子御露出入手宝物的怪盗般的神情,朝着拜殿的方向吹了声口哨。
“神社的拜殿里,竟然没有用于供奉的神像,是不是很有趣呢?”
由于梅雨季的到来,人们的情绪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医务室的常客也愈加多了起来。不仅是平时体质虚弱的学生,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翘课来医务室联机打游戏的学生也有不少,梅雨时期会加重抑郁的某位教师也是不打招呼就闯进医务室的类型。
不过黑镜倒是没有怎么抱怨自己的工作量。他根本就没有工作的打算。选择这所学校的校医职务作为表面身份的理由就是,时间安排基本上是自由状态。
一般的小病随便用两片阿司匹林就行了,如果害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病,那是不归医务室管的,虽然也不是治不了,不过总归缺乏先进的仪器和家长的信任。更何况大多数前来医务室叫嚣胃疼的学生,其根本目的就是请假翘课。这就代表,他的工作只是顺手拨打急救电话和开万能药方而已。
但他虽然看起来十分不务正业,在地下世界他还算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去过大美利坚,日本留过学,闲来无事还去环球旅行了一回,要是没有这么牛逼的阅历和够硬的关系,校医的身份还是很难混到的。而且对他来说,只在早间值班,就能拿满全天份的工资,还可以掩盖自己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所以每次李晓方偷偷溜进来睡觉的时候,他都装作没有看到,双腿翘在办公桌上瘫着看书。这个富二代金毛的老爸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很显然李晓方并不知道,还笑嘻嘻地跟他勾肩搭背,满口“有谁欺负你就报我名字,我罩你”之类不明所以的话。
今天李晓方也来医务室翘课。黑镜带着烧瓶和化学书来上班,转过拐角就看见李晓方像头肥胖的死猪一样瘫在医务室门口,左手搭在门把手上,一副求生不得的表情。
“啊……是校医……快来救救我……”
看到黑镜的出现,李晓方抽搐了两下,努力摆出命不久矣的姿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看来是被关在医务室外边了。
“嗯?原来是可亲可敬的李同学啊,想要我放你进去吗?”
“是,是……妈的,大早上就要考试,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那个只会叼着个哨子乱吹的体育老师了,为什么下雨的时候还要去体育馆上课啊……我还是跳级去高三比较好……”
作为体育成绩从来都是负分的问题学生,李晓方平日里就没怎么好好上过体育课,因此在认真负责的君明尚哲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只可惜这位钉子户有着无比坚硬的后台,所以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有碰巧见到他的时候,才能拎着他去操场监督他跑步。自然给李晓方留下了“魔鬼老师”的印象。
“把你刚才那句话转告给君明怎么样?感觉可以看到有趣的反应啊。”
黑镜愉悦地轻哼一声,钥匙在食指上转了两圈,然后飞向李晓方的额头。他迅速接收到危机的信号,试图伸手把钥匙捉住,结果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一边咒骂着一边捡起钥匙开门。
“这个还是千万别啊!你是我小弟,怎么可能会出卖大哥嘛,是吧……要是柔道混球知道我说他坏话,估计又要罚我去跑马拉松。呵,迟早得让他辞职回家种田……”
走进医务室后李晓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空调调到最低温度,然后扑向柔软的病床,延续方才那任人宰割的姿态,将昂贵的阿迪达斯运动鞋用力甩了出去,正好对准办公桌上的电脑。
“……杀了你也没问题吧?我很期待你向我求饶的样子哟?”
“饶了我吧Dr.中二病……你要征服世界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
将飞过来的运动鞋扔到门外,黑镜把实验用具随意地摆放在桌上,收起电脑,拉开皮椅,开始今天份的摸鱼。李晓方打着呵欠,单手撑住下巴靠在病床边缘,朦胧的睡意与令人烦躁的雨声胡搅蛮缠,蓄势待发,准备来一场醉生梦死。
就在此时,防盗门处又传来滚轮咕噜咕噜的响声。
“打扰了。校医在吧?”
李晓方顿时从病床上蹦起来。
“哎哟我的马子……不,我亲爱的化学老师!”
镜清逸的微笑随着床帘中突然蹦出的黑影凝固在脸上,生无可恋的眼神示意着“这个家伙怎么会在这里”的无奈,立刻就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地摔上。
“不要躲着我啊——”
李晓方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不太礼貌的动作,用传说中的凌波微步,踩着独存的一只阿迪达斯滑向大门,把镜清逸拽进医务室。由于掌握不好平衡,二人像断线的木偶坠入深渊般往后倒去,就在李晓方的头即将撞上桌角的刹那,镜清逸眼疾手快地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却无可避免地与地面暴力地亲密接触了。然而他的身体还有半截搭在李晓方身上,李晓方感到下体传来阵阵剧痛,仿佛从此就要断子绝孙。
黑镜露出不怀好意的脸色,抖动肩膀,透出股幸灾乐祸的暴民气息。
镜清逸艰难地撑起身体,扶着办公桌摇摇晃晃地站好,将歪到鼻尖的眼镜摆正,推了推镜片,丝毫不顾白大褂上灰蒙蒙的一片,居高临下地俯视还在蜷缩的李晓方。
“……李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又去医务室了。”
“我……我……”李晓方急中生智,“我胃疼!”
“……你胃疼就不要再捂着下半身了。今天不是愚人节,也不是儿童节。”
镜清逸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转身走向医务室的洗手台。
“但、但老师你也翘课了啊!我记得你今天也要上第一节课的吧!”
“我请假了,谢谢。”
“真的吗?”李晓方像是因为抓到了化学老师的把柄,原本慌张的语气变得镇定下来,还带着一丝怀疑。
“……真的。”镜清逸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我和那边看起来很闲很讨人厌的家伙有约。”
“啊啊,说得这么直白可是很伤人心的哟,听见我心碎的声音了吗?”黑镜从抽屉里掏出碘酒和棉花,放在李晓方面前,“自己涂去吧,小鬼。”
“对大哥态度也恶劣得没边了……得亏你这样的人能当成校医不被扫地出门,巨乳姐姐可是标准治愈人心的角色啊,相比之下看见你就感觉自己进了所变态研究学院,到处都是研究奇奇怪怪发明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冒出来的异形咬掉头……”
李晓方小声嘟囔着嫌弃的话,独自给擦伤的地方上药,倒抽着凉气。
黑镜最近沉迷于研究实验室化学,购置了大量的专业书籍与实验材料,约镜清逸来是想请他帮忙就晦涩难懂的部分进行指导。当然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是要好的朋友关系,镜清逸特意请假前来医务室只是为了黑镜提出的教学费用。李晓方这位不速之客暂时干扰了他们的计划。
就让他旁观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于是计划照常进行,但镜清逸很快就意识到让李晓方留在这里并不是个好主意,甚至是极为错误的决定。就在他们动手做实验没过多久,不甘被冷落的李晓方就持续说些无聊的废话。比如他身为富二代其实从来没有去过夜店,比如家里人给他办了一张不限额度的黑金银行卡被他拿去送了之前的同学,比如唐白开前天又干了什么蠢事。
而就在李晓方开始他单口相声的表演、镜清逸忍无可忍正准备爆发的当口,防盗门再次被撞开,君明尚哲抱着晕倒的学生冲了进来,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满嘴跑火车的李晓方。
“校医,校医,我这有个同学突然晕……李晓方?!”
“啊、啊哈……啊哈哈……身体健康生命要紧我就先不奉陪了您们忙——”
“你等一下!现在是上课时间吧,你在医务室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呢?我在做什么呢?啊咧?我好像失忆了?”
李晓方迷茫地看着君明,趁君明一脸懵逼的空档,使出他最自信的百米冲刺,然后狠狠跟镜清逸撞了个满怀。镜清逸猛地受到来自腹部的冲击,手上握着的烧瓶在空中托马斯回旋360度,随后在黑镜脚边炸开,满地的玻璃碎片擅自将医务室撕裂成许多残渣。
“——。”
“——!——,——……”
黑镜俯下身去收拾李晓方的烂摊子,耳边依稀能听见三个人混乱的争执声以及晕倒的病人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后的尖叫,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全数放在玻璃碎片上,以至于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也无暇去理会。只觉得是五月蝇烦人的叫声,随意地无视就好。他盯着玻璃中映照出来的现实的景色,稍微有些恍惚,揉揉赤金双色的眼眸后再次看向它们,景色竟然变了模样。沾满血迹与灰尘的自己的脸,只剩半片扇叶的排风管,腰部悬吊在天花板上失去头颅的尸体,而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是舒适的空调房,尽管空调被李晓方设定在最低温度,却也没有如此彻骨的寒冷——
视线从脚底的玻璃碎片上移开,裂成数个的面孔提醒着现在的时间。依旧还是梅雨天气,漫天的雨点洗刷着浑浊的视野,犹如蛤蟆的脊背般滑腻黏稠,暗红色渐渐渗入肮脏不堪的靴底。那快要脱落的皮革若是拥有着心的话,也会渴望着从何处获得救赎吗?目光所及之处,是身穿本校校服、缺肢少腿的学生们的死相,以及在那之中蠕动着的,携带奇妙病毒的肉块。危机意识感染了整间医务室,欲要燃尽所有的腐败与荒凉。
刚才的场景,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回忆。
医务室的防盗门颓废地瑟缩在一旁,被击打得几近变形。比此刻横躺在身边的人们还要努力地坚守岗位,也不过是毫无意义地露出执迷过去的丑态而已。像是患者的家伙七零八落挤成一团,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啊啊,凄惨的、可爱的、堕落的天使们,折断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去,耷拉的血肉交织于无规则打转的瞳孔中,染上黯淡的眼波注视着非人之物,他们究竟在看着什么样的世界呢?是满溢享乐欢愉的殿堂,还是阴影盘踞狂欢的地狱深处?抑或是,与他此刻所看到的景象完全相反,一成不变的学院日常?
被医用手套包裹着的指尖一路往下,轻柔地抚摸着早已僵硬的躯体。这就是纷乱散尽的梦想的末路,此刻所见则是至高无上的天国,死者曳然而止的感情、毁坏迸裂的思绪、曾满载着热情起飞的欲望,仅有破碎的脑壳还在试图诉说些什么。
但是,但是啊,这些全部都是错觉,虚幻的妄想,那双唇早已无法再传达主人的喜怒哀乐了,无论是诞生于悲戚之中的思念,还是如白昼之梦幸福的时光,全部都只是一个宏大的骗局,他们终于抵达了故事的终点,领教了血淋淋的真相——死亡。
抛去陈旧的审美观念吧!所谓不堪入目的丑陋,正是淋漓尽致的反逆之美,而若追求美的极致,必须时刻保持新鲜的刺激。光是平凡的人生只有毫无波澜的永恒,为此,唯有摧残与践踏、杀戮与背叛、而后再重塑一度沾染污秽的形体,让妖冶的绝境之花盛情绽放,才能创造出完结的白昼之梦的续篇,打破千篇一律无趣的惨状啊。
冰冷的嘲笑声从粗暴地打翻在地的阿司匹林扩散开来,一抹不知何种意味的笑意转瞬而逝。
序曲·起始与终结的循环之章
究竟独自沉睡了几时呢?
还未能稳定住蹒跚学步的身躯,又纵身堕入七重炼狱的深渊,幸福的笑颜转瞬便成了不幸的根源,循环往复直到气绝为止。他的宿命,他悲戚的命运,在此身不曾现世之时就注定被神明所唾弃的灵魂,究竟独自沉睡了几时呢?
但却——但却不必为紧锁心扉的他能否从昏睡之中醒来抱有任何忧愁……
漫无止境的暗夜早已迎向破晓,现在不过是徘徊于短暂的梦境,沉沦于混沌迷失自我的主人一时丧失了作为“生命-Chess-”的自觉,以浑身的伤痕为代价,逃过了必死的命运,从寻不见光的世界里步步攀援,终于朝着“现实-Checkmate-”伸出了手——距这精彩的戏码上演已有数年之久了。
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如今仅是侧卧在床,经受每日每夜都应经受的、普通的梦境轮回,尽管恶魔的低语从未停止,也只是为预定调和所准备的剧目而已。看哪,他的灵魂再度被梦境所唤醒,仿佛窥伺到中意猎物的猛兽般,将模糊记忆构造而成的赝作幻想凶恶地撕裂成破碎镜面的遗像——狭窄视野中所停驻着的、熊熊燃烧的残影,挟带似乎正品尝着世间一切焦躁不安的风暴,循着肉眼无法明确捕捉到的气势汹涌而来。
先是从右眼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冒出,因丧失一只眼球而变得空荡荡的眶洞忽地受到剧烈的刺激,难以想象的灼热快感透过骨髓传导向全身的痛觉神经。紧接着,是对被酒瓶碎片刺伤过的喉咙的折磨,不明言状的煎熬由指尖开始燃烧到极致,沾满血腥的衣物也逐渐被侵袭之物撕扯得残破不堪……
啊啊,那是属于火焰的记忆,是烧却蜷缩着的伤者所有激烈感情的昨日,是这被烈炎灼痛的右眼在陷入孤寂长眠之前经历的最后一幕,无比热情的终焉。
这火焰又将唤醒同样沉睡在少年心底的恶魔的咏唱,它与少年的意识紧密相连,不论是在梦里,抑或是在现实,都将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John·Kelthuzad是厄运之子,背负诅咒之人,
若你受人恩宠直到二十年华,愚蠢的人子将为此付出代价……
——无须拯救,亦无可拯救,诅咒将伴随你直到死亡,
John·Kelthuzad被撒旦选召,要为他赎罪而作灾祸的囚人……
——你的灵魂因空虚而溃烂,因囚于井底而遍布泥泞,
你将带来永恒的不幸,你的血液充斥着人间的困苦忧愁……
——切记,若你仍珍视上帝赐予人子得之不易的生命,
就应远离任何乐于与你交好的善士,否则他必有祸了……
那恶魔的正体是无名的占星术师,据说曾预知异国毁灭的未来,他如此告诫过无助的John·Kelthuzad,与其占卜巧合得不可思议的幼童。这番饱含恶意与怜悯的警示,化为难以消散的雾霭渗入幼童的梦境,至今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苟活的他,他的诞生究竟犯下了多么滔天的罪行。他强忍着被炼狱焚烧的痛苦,吹奏起随身携带的竖笛,悠扬的音色逐渐取代了恶魔低沉的声线,给因过热而变得狰狞的他的表情添上几分淡漠。
可并不懂得如何欣赏音乐的火焰,依旧没有停止蔓延,以烧得辨识不能的脸颊为起点,由周身的衣物向四处飞速扩散,霎时连成一片狂热的火海,肆意侵占为数不多的氧气。梦境里本是不存在呼吸的啊,究其只是大脑紧缚住的潜意识在宣泄自己的不甘罢了,可不知为何他却临近窒息,就像佩戴脚镣的囚犯被人抛弃、明知徒劳地望着折射在水面下船艇的虚影努力扑腾、最终无可避免地溺亡于深海般的乏力感充斥着喉管。
明明应该是无聊的幻象,带给自己的感受却比现实还要悲伤,还有比这些更加讽刺的体验了吗?
于是他又想起崩坏命运的惨状,挣脱脚镣向上游去,冲破扭曲视界的火海,所呈现在眼前的,并不是象征希望与光明的天国,而是荒凉凄清的墓园与恸哭流浪的亡灵。夜幕好比染血的沼泽,暗沉、阴郁、焕发着红光,装模作样地审视着这片不毛之地。
歪歪斜斜列队立足的墓碑们的表层无一例外地迸裂开来,裸露出疯狂生长的青苔,干硬的泥土里趴着奄奄一息的蛆,断成两截的尸体甚是滑稽。少年已亲眼目睹过停驻在枯树上那只老鸦无数次坠下枝丫,以致于清晰地记住它临死前高耸的双足,它们直直地朝向高傲的天空,浑然不知自己主人腥臭的脑髓救活的尸虫正聚集在一起,感谢击碎它头部的石碑的馈赠。避开令人生厌的景象,他只能将目光放在面前的亡灵们,它们从不会为找不到回家的路疲倦,他也知道亡灵愈加稀少的道路的尽头有着什么,那是他必须抵达的地方。
是的,此处为由厄运牵引去往死亡之人的墓园,属于民众的墓园,无差别埋葬着命数未尽的人们。所以他必定会与他的厄运相会,在再度意识到自己背负着无辜的亡魂们以后,才能够从梦境与真实的夹缝中脱离,回到他独居的小屋中去。
他又何尝没有诅咒过无趣的命运呢?然而,对自己无能的愤懑也终会趋向平静吧。只是若能忘却积满灰烬的往事,想必要比被迫接受命运来得更加幸福,因此,才决不能停下步伐。
少年小心翼翼地沿着记忆的道标前进,践踏过横躺在脚边的石碑,为了结束今晚不太愉快的旅程前往墓园的最深处。那里有着比所有墓碑都要不祥的他的厄运,其存在本身便是沉重的锁链,锁住他感情的罪魁祸首。撞破的亡灵们化作缕缕轻烟紧随其后,无处不在诉说着“诅咒-Taboo-”,少年即将进入名为过去的囚牢,重新经历痛苦的折磨直到刑满释放,他了如指掌。这只是作为普通人活下去的必修课程罢了。
三扇覆盖着晦涩咒文的大型墓碑矗立在眼前,每一扇墓碑的正中间都有着别致的凹槽,似乎连通了什么机关、墨金色的魔术纹路隐隐可见,少年承受着只针对他无形的风压步步贴近第一扇墓碑,将手心覆盖在凹槽上,紧紧贴合住了。墓碑兴奋地躁动起来,贪婪地汲取着少年的血液,隐藏在咒文之下的魔术纹路挨个点亮,构成巨大的羊头图案。与此同时,脚底铭刻墓主生平的文字渐渐浮现,基座发出轰隆的响声,在那之中,通向地底的阶梯缓缓升起,恶魔的低语重现……
——囚人啊,愿你无尽地忏悔,
愿你之所行皆揭示你之罪责,加重你的痛苦吧,
若你有此决意,有朝一日,定能得到你所渴望的“幸福”吧……
第一扇墓碑·开启。
-TO BE CONTINUED-
1.
无论从何种意义谈论,这都是我度过最缺乏存在的价值、无聊且空虚的常夏,且不说那虚无飘渺的未来是否可信吧,至少在这个退学待业的时期内,我感到相当的没劲。
从大学退学也有一段时日了,大概看着学生们享受暑假的经历至少有两次吧;我没有刻意去记住什么,因为我已经彻底失去时间的概念?也许是我遗忘着时间,也许是时间遗忘着我吧,总而言之,为了获取自己最崇尚的选择自由,我从强加给我的梦想逃离出来,现在靠着过去积攒的生活费,从事游戏代练以及装备交易苟延残喘中——自然饭食并不是很好啦,譬如当前正坐于廉价出租房一张木板床面对电脑屏幕时手里端着的泡面。我的生命,连一条家狗的生命都比不及,狗起码饭来张口,乐得逍遥,而我却得累死累活。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初次我屈从目标,纵使备受希望与伪装的枷锁,但能够因此不必为明日是吃什么口味的泡面纠结,是不是也不错呢?可是生活没有如果,在我踏进其中一条道路时,我的前方便不再是方才那个分叉路口。所以我心安理得,左手捞着被水泡烂的面条,右手以200APM的手速一发必中式屠杀着地图特有的怪物,这里经常会刷新一种携带着强力治疗系宝珠慧灵之魂的食尸鬼,一个小时前我受命要收集5000颗慧灵之魂给客户作为合成素材,目前包裹里已经有4999颗宝珠了——拿完这二十元,我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眼看着这第5000颗慧灵之魂即将到手,我把那只食尸鬼引到死角,点击自动攻击,然后端起剩余的大半碗面汤一饮而尽——再一看屏幕,我先是愣住几秒,然后破口大骂起来。
“真他妈操蛋!”
“服务器维护这种事为什么不通知玩家?拿突发状况来糊弄老子?”
看来这一个小时时间有可能白浪费了,这款游戏最坑的一点就是在维护期间包裹物品容易莫名其妙消失,所以大家都喜欢在维护前把它们存入银行。可是这次维护在论坛里根本没有任何通知,目测运营商又会被一群玩家吐槽外加中出吧。反正我二十元没了,GM快点赔我啊,GM你倒是说话啊。
我退出游戏,回到主界面打算进行另外一款游戏的委托。然而这时,某个“异变”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桌面的游戏图标,正在一个个被其他符号取代;那是被两把黑色匕首交叉而入的苍红骷髅头部,空洞的眼窝似乎具有灵性一般深邃地注视着我的双眼,在那其中我似乎感受到求生的渴望与侵略的快感,明确地祈愿着充满艺术感罗曼蒂克的胜利;仿佛它看穿了我腐朽灵魂嗜血的本性而又试图唤醒我可悲的自主意志。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该死的360安全卫士又放病毒进来了,真烦。
但是这次的病毒繁殖速度简直超出我的想象。没出几分钟,所有的快捷方式都被同化成骷髅的一份子,在不透光的室内角落中,数十颗骷髅凄怨地审视着我,我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同时也为自己居然惧怕着一个病毒而自嘲。我迅速调出编写好的杀毒程序“Fire”,它把我全部感染病毒的软件罗列而出,并还要根据繁殖速度分类进三个区域。A区域代表毒体的红点已经覆盖住大部分健康地带,并且仍然不断地自我复制着,怕是很快就要沦陷了,白森森的骨头在血红之蛆的啃噬下支离破碎地如同孩子砸碎玻璃般四分五裂,我心有余悸地点击该区域进行消毒拯救我的收入来源们,那感觉就像数万只蚂蚁撕咬我因不见光而无比脆弱的白化皮肤。
不过幸好A区域疫情很快得到控制,我分出精力对付B区域,相对来说B区域数量还算少、繁殖速度也较为缓慢,至于C区域的红点不知为何聚集在一起后一动不动,我打算最后处理。可就在我认为这场人与病毒的战斗以病毒的惨败收场时,有趣的事发生了,我……消灭了一个伪装程序。
所谓伪装程序,就是病毒设置的自爆开关,一旦消除它的限制,病毒将会无休止地加速繁衍。多亏我这愚蠢的举动,原本渐渐恢复正常的A区域竟然开始惊人的反弹,势力逐渐扩张到B区域,以超越200APM的速度飞快增加着的红点让我眼花缭乱,我不由得慌张起来——如果这台电脑系统因病毒攻击报废,我就暂时需要去讨饭了!我唯一的工作,生活必须依靠着的事物,那些委托是保证我吃得了饭的基本,我可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修理它啊……我只好双手合十祈祷着病毒能自己停下来,因为局面已不能被我轻易控制住……巧合的是似乎就在我祈祷的时候,我身下的木板床振动不止,水杯拼命地摇晃着,像是经受着地震,忽然直接倒在键盘附近,水不住渗透而入;杀毒软件最终也被病毒感染,自行永远停止运作了,铺空盖地的骷髅头让我无所适从,一切都完了,不仅仅是二十元的事,我的世界崩毁成四散的碎片。故意应和着我的病毒给予我更多嘲笑,愉悦地在桌面用令人不适的大量密集红点交错排列着露出部分原本纯黑桌面的模样,组成一个寒意顿生的英文单词“Dawn”,昭告着系统的彻底死亡,也预示着我悲惨的未来。我不知所措,任凭视界频繁地交替旋转,水流将键盘当作它的温床轻柔地摧毁我的希望。
在那一霎电光四射,黑色的死亡单词仿佛正贴近着我的脸,可我却没有动过一丝一毫?它就这样不由分说地靠近,越近越有种慑人心魄的压迫感,它包围住我,我眼前只剩下代表死亡的黑暗,渐渐迷失其中,沉沉睡去。
2.
——往前走吧,你会得到答案。
苏醒之后,我发现我正置身于字符串中,身边尽是些单一流向的英文字母,那是动漫里经常出现的网络内部世界的构造,就是用零与一搭建的、不存在五感冰冷却能够接纳一切的数据世界,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睡着之前似乎干了件让我追悔莫及的错事……我向前探望着,回过神来,我的电脑应该被病毒占据了;那么我现在处于的位置是什么地方?
——往前走,睁大眼睛去看,你的答案就在这里,灵魂的深处。
周围尽是些漂浮着的算式与血红色的参数,我低头一看,脚边无数只蠕动的苍红数据串正从一颗乳白色的骷髅头里爬进爬出——我吓得一脚把它踢开。了无生气的红黑相间的世界中,具有白色象征的事物被红色赶尽杀绝,我看到我的游戏角色被捆绑在一条超长字符串身周,从头到脚都在被朽蚀着。
——往前走吧,追溯你的思想,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这算什么?开什么玩笑?”我难以置信,“我……在电脑里……那台被病毒攻陷的电脑。”
——圣父病毒001号机病毒母体何哲明,你正在进行第1597次“圣父实验”,你是第12505号三维宇宙中编号为544的地球个体最强大的病毒母体,传播方式是现代计算机网络。该三维宇宙万有引力常数1.67×10^-11,真空光速29.98万公里/s,普朗克常数6.626,电子电量1.602×10^-19C。
——本实验性质为降维体研究,我是“圣父”创造、具有三维智能思考的零维观察员“Dawn”,目前已采取脑磁波共振方式利用计算机周围的辐射场潜入目标体内,共振频率为1.674次/s,状况良好。现在使用目标语言向目标说明本实验可公开内容。
——何哲明先生,你已经被降维,由三维生命跌入类三维生命。你可以在二维与三维中来去自由,但仅限于你原本处在的世界范围内。降维非常成功,尽管在你眼中二维世界正在以三维形态展开,但实际只是你用三维生命的思考方式去看待二维世界罢了。“圣父”非常注重实验体的感受,只要你同意继续实验,我们将会继续降维,使你成为二维生命。届时,你就能够体验神秘的二维世界有多么美妙。
——“圣父”是你们对高维生命的统称,所以我以它代我们的策划者。你现在与我创造的二维病毒体置换了维度,已经是一名光荣而强大的计算机病毒。至于你原本的三维形态,我希望你能够尽快遗忘,免得影响你快乐的新生活。
——说明到此告一段落。
我首先莫名其妙,对于这些数据一头雾水,更别提我名字被轻而易举得知的惊讶与恐惧——紧接着,我仅存的理智,在体会自己体内空空如也而又仿佛被别的什么填充之时彻底地挥手告别。涌流发于我身,亦溯回我身,我分明记得我曾不是此番命运掌握之人,但又切实地自然有操纵生命的快感。我意识到凭我一念便可摧毁轮回的真实。那一点都不令人喜悦,我无法接受,我竟然成为了病毒母体,被囚禁于与我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只要躲避杀毒软件的巡游,就是绝对的自由人……之类的根本没有一点意思!只能在无尽的数据流中提心吊胆地生活,以与杀毒软件的千篇一律的战争取乐?那样我这二十年来的人生,不都只是无望的幻想?向往并争取自由,为此所走过的路,全部都是自欺欺人?开什么玩笑啊!
“……这算什么?类三维生命体?圣父实验?你在逗我?”
——确切地说,此处的“X维生命”是指原本生活在何种维度的生命体,并不代表人类就是三维存在。你们与“圣父”仅仅相差一个维度而已,但你们不知为何遗失在三维中,这便是“圣父”选择你们而不是其他维度生命进行降维实验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我?”
——实验对象是随机……
“这种情节在小说里写写就够了啊?凭什么会在现实成真?”
——……范围选取概率抽出。
“我不信啊!谁受得了啊!这一定是一个无聊且荒诞无稽的梦……我还要回去挣我的二十元……圣父,如果你存在的话,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请你快让我醒过来啊!”情绪失控的我,面对空无一人的虚拟空间,开始歇斯底里。
——对于曾经的你来说,你已获得你梦寐以求的绝对自由,你成功逃离借万千诱惑强加期待的游戏模式,现在你可以挑战全新的地图了。
我抱住头部试图杜绝心底的声音再度缠绕起我的意识,口中喃喃自语仍是排斥现状:“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的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想要报复我吗?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懂啊,我只是一个……挣扎着的底层人罢了。”
——“圣父”目前为止的降维实验中,累计764位不同三维地球的三维生命出现歇斯底里等拒绝意志,你不是第一位。你认为你可以脱离“圣父”的目标吗?你不过就和你们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一样没有任何拒绝的能力,只有坐以待毙既定的未来。“圣父”提问你是否继续实验,难道他真的会根据你的回答改变他的行动吗?
“是吗……我可能受困在这里,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圣父要选中我执行他的惩罚,我的信仰不够虔诚吗?还是我行尸走肉的垃圾模样让他失望了?”我无力地瘫倒在地,尽管我只能看见那双透明化的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手,“也对啊,他根本就不是我们所知道的‘圣父’……一个沾沾自喜的冒牌货,以为科技水平比我们高就是我们应该信仰的对象吗?你完全搞错了,‘圣父’才不是什么高维生命,那是我们这些教徒的精神象征啊……高于宇宙的、高于维度的存在……”
——通过对你暂时的脑波读取,我认为你并不具备降维资格。你遇事毫不愿意冷静处理,或者根本没有冷静处理的能力,无法随机应变低维世界未知的危险;明明身为无神论者,却拿信神者口中的圣父作为挡箭牌逃避事实,试图将我与你的对话引至由你主导的哲学讨论,在现实选择面前,多余哲学思考毫无价值。我也稍微复制一份你的记忆信息作为参考数据,现在我可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作为你最鄙夷的人类无法消灭的病毒,让他们也尝尝被你摧毁重要文件的痛苦;或者重拾你的人类身份,继续过着你认为“连狗也不如”的惨淡生活?
我沉默几秒,然后苦笑着回答道:“……没错,我是讨厌这个弱肉强食、充斥道德败类的世界,我是讨厌这个不尊重我意志结果所导向、强行报考的我所难以忍受枯燥的经济学专业,我是讨厌这个必须遮遮掩掩保全虚荣感、靠荒废未来的行为营生的我自己。”
——那么……
“但是,”我打断了他的干涉,“我也是在好好努力活下去的人,我没有才能,一无是处,正因为如此才强撑着尊严乞怜着圣父;可是我也有自己挣钱,我每日经受着辐射连续打游戏十八个小时,双眼布满血丝,长期吃泡面导致营养不良、不常出门运动见光,所以下肢基本瘫痪,我从来没有中止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我怕死,怕得不得了,因为我想活下去,我便去活了,哪怕活得不如娇生惯养的狗。我的生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延续,而不是命运规定的期限,它也许规定我去努力,但我的付出并不是虚假的,比起狗来,我的生命更有纪念意义,我不想死,留在这里和死有什么区别?”
——这里的生活比你想象得有趣,你是第1597位拒绝留下的试验对象,真的不来试试看吗?
3.
要你明白真是困难啊。
“我想出去,我想继续打游戏,我想作为一个人活下去,作为一个不和狗争抢骨头的人活下去。我会遇到朋友,我会来到让我感到莫名安心的温暖的集体,即使过程有多么令人悲伤,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就算它不再令我安心、不再令我温暖,在我心中它永远是我最好的归宿。守着空壳又怎样,无法融入又如何,它仍然是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重要概念。为此我必须活下去,坐以待毙被自嘲为逃避也罢,无限的可能性终将会到来,那是超脱你们之外的真货啊!”
“你错了,我不是借由空想的圣父逃避选择,我的确是无神论者,可我不得不维护我们三维生命中信仰圣父的权利。也许我一秒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关系,可事实证明,习惯同位面交流的人类,在遇到真正有别于我们的存在时,团结是有可能实现的。”
“你拒绝哲学讨论,却对我说我无法拒绝实验,你不是要我冷静吗?那好,你在试图说服我、将我洗脑成小白鼠时,你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展开了哲学讨论。那么我自言自语一番又能如何呢?你大可不听,可是实验需要思想数据吧?我如果不去想这些问题,你也读取不到我的脑波分析我的看法,所以我还是说了吧。”
心中由于主场成为客场下意识压抑着的思绪往返奔流,我多少安心了些许。先斩后奏的做法根本不是所谓的万能者会去做的,给我选择的机会是因为我有反抗的资本,他们正是惧怕我觉察到这一点,才会先下手为强,给我塑造被动的处境。虽然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那种资本,该如何实施,但是利用这一点就算不明也能做到压制。
啊哈,反正就连我此刻的思考它也能读取到吧……如果不能呢?
我不禁稍稍为自己所思考出的或许能够逆转一切的可能性而兴奋地不住颤抖,浑身仅有单薄T恤的泰国人遇到冰岛的恶劣环境大概也会看起来与我相同吧,本质的区别在于是否感到恐惧罢了,但是目击者不会发觉到呢。
为什么“Dawn”要与我建立沟通、向我说明实验状况?它完全可以暗中读取我的脑波。
那么,是否它只能根据我的表现来推断我的思维呢?对于我的了解也应该是从我保存在电脑里的日记获取的情报分析得出的。我和它必须通过交涉这一方式才能让它顺利实验吗?
明白这一点后,我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即使被先行降维,只要“圣父”对于实验体感极度重视,我就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你想说什么?
没错,就算我是千万分之一的实验个体,没有一位理论研究科学家不在意偶然性。“圣父”恐怕是在试探他降维的成功性吧。我蹲下身捧起那颗骷髅头把玩,手指插入它漆黑的眼窝模仿二人转的姿势回旋着。
“你太小瞧圣父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了。”
——你们信奉的圣经可是罗马教廷篡改过的洗脑工具,真正的圣经早就被集中销毁了,你们心中的圣父是假想的统治阶级,他利用你们死心塌地为自认清高的人类群体服务。
“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啊。”我摊手表示遗憾,同时寻找着我的杀毒软件在哪里,我对我创造的二维生命将如何三维展开有点兴趣,“你以为我们信仰的是他们编造的圣父形象吗?我们信仰的是能够满足我们不合理愿望的存在,无论他是谁,用什么方式出现,切实地帮助着我,我就会认为这是圣父的使者。我们人类背负着七种罪名,所以本就是利己的群体,再怎么想着舍己为人,也是我们想这么做才去做的。能够帮助我的就是神,不能的就是撒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不认为你的圣父帮助了我,所以他就不是圣父。”
我的目光透过被捆绑着的各式游戏角色投向深处,但除那些之外再看不到陌生的人物形象束缚在数据的洪流之中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只是凭空找点寄托,然后接着说下去。
“人类历史发展到现在,为了信仰而行动的人,都是在追求自己心中最完美形象的认可,哪怕这个形象根本不会屈身接触他,他也得相信圣父的确在看着他来安慰自己不是吗?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圣父是爱着他的,一切都还有希望……当现实成为不可能,不可能就会作为可能被期待着了。”
——在找你的杀毒软件吗?它已经与你融为一体,请不要再无谓的挣扎。
“……你还真是厉害啊。”我眼角抽搐,停止对周围放射搜索式审查,故作镇定地继续说着,“不过我对圣父究竟是什么并不感冒,重名这种事地球层面何尝一例,我好奇的是你们的实验原理。既然可以降维又可以升维,你们认为你们真的是高维生命吗?你们和我处于同一维度的不同表面而已,所以你们不就是在各个表面做圆周运动吗?我们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就是降维了吗?从山脚下看山顶的你们,当然看不见,所以我们去攀登,那就是升维;而你们想要看到我们,就得从山顶跳下来,这就是降维。”
——你的脑波紊乱,不断地做着无用的空想,可以表明你目前的情绪慌张已经影响到了正常思考。
“好,既然你们是无所不能的高维生命,那么为什么不能解释你与我交谈的情形?据我所知,零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生命,一个不具备任何含义无穷小到近乎没有的点就是零维的全部,这样的你不可能具有三维智能,在升维后瞬间膨胀的空无会吞噬掉三维整个维度,这时你的三维智能就毫无用处。”我开始信口胡讪,希望误打误撞地认识到什么本质的东西。
——你们三维生命对于其他维度的认知就真的可信吗?因为坚持这种错误的观点,你们才永远接触不到维度的实质。十个变量,前三个可以被维度解释,并不代表就存在十个维度。我承认弦理论的研究影响里存在“真货”,但我不承认整个弦理论。你不知道“圣父”的能力能做到什么程度,三维的虫子无法理解。
看样子被我所说的激怒了一般,“Dawn”不再避免维度话题的讨论,反而想占有主导地位继续对我洗脑了。但是它忽略了一点,这是最为致命的悖论漏洞。
“好吧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们呢?在你们的世界难道不存在未知吗?你们又怎么能保证这未知不会给你们的理论带来毁灭的冲击?”
——你存在未知,“圣父”不存在未知。
“那么,”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得意着准备阐述我的观点,“你们为什么还要进行这次实验?”
——你不能理解高维生命的思考方式,三维语言根本不能表述清楚,向你说明的话,我需要申请立即把我和你升维至“圣父”维度。你们思考着的全知全能悖论,原本就是个伪命题,你们前提条件的全知全能局限在三维中自然会造成逻辑混乱。但“圣父”本身就是逻辑,宇宙中每一个点,每一处狭小的塌陷,每一颗即将爆炸的超新星,甚至亿万光年外某位其他三维个体正在思考着的意义,都是“圣父”。你不明白,当你抬头看见一望无垠的星空,瞬间感受到的思想浩瀚,就会让你亲身体会到“圣父”究竟是什么……
谈话就到此为止,“Dawn”仿佛突然间脱离我的意识,它可能无意间泄露了某个关键信息吧,我也不想去思索些什么,因为“Dawn”的消失意味着“我无法回去做个普通人”这一违反我交谈目的的事实。我茫然无助地凝望这三维展开的二维世界,结果到最后,我成为了生活在维度夹缝中的透明人;我用三维思考一切,却身陷二维的囚笼,这太可笑了,真是一场失败的战斗啊。
但是“圣父”并没有遗忘我,如我所说的,它重视着实验体的感受,而强行中断我的实验,必须要做出弥补的举动。我的意识里对“Dawn”取而代之的是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以及仅限此处操纵升降维的能力。
所以,就算这些恩惠也是实验的一环——
我将踏入新的征途。
眼前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几乎条件反射式地闭紧双眼,再度视界时,我看到屏幕对面的我,坐在电脑前,吃着泡面,右手紧握着鼠标在努力消除着我身边的字符串。
忽然,他破口大骂。
“真他妈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