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0年,布雷斯塔-亚法联邦
联邦地处南部,虽然春季尚未到来,但潮湿的空气中已经融入了暖意。昏暗的天空下,星星点点的新生植被让大地有了重焕生机的迹象。
有位猎户抱着团羊羔皮毛的包裹,在凌晨的村庄中穿梭。周围一片宁静,苍老的屋舍此刻像黑色的重影,同暗色的天空融成一片,只有偶尔晃动的枝杈和带有海盐气味的风,还能证明此刻并非被困在谁的梦境中。
猎户在黑影的包围中行动自如,狼人的黑暗视觉让她不必困于无光的夜色,出众的听力使她不会错过守夜人提灯中爆裂的火星,敏锐的嗅觉则让她捕捉到了风中的血腥味儿。塞利塔抬头,锐利的金色吊眼看不出情绪,但急促的步伐暴露了她的紧张。血腥味儿并不浓郁,又经过风的稀释后只剩浅淡的一丝,源头却来自她和女儿当下的居所。
自女儿维亚8岁那年,她们离开贝伦海姆前往各地游历,仅在每个地方短暂停留数月,便再度踏上行程。如今她们已经旅行了4年,从贝伦海姆沿着大陆的西侧南下,经过慕苏瓦王国又向东到达布雷斯塔-亚法联邦。
她们明面上以维斯兰人的身份行动,足以解释她们远超同龄人的高大体型,出众的狩猎能力和战斗水准,更让她们在推崇武力的联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敬。
数年的旅行也让维亚的心性逐渐平稳,不再把抗拒放在明面上的她已经能逐渐混进人类群体,除了一些过于显眼的偏心,举止上看不出破绽。
但或许有什么毛病,她挑不出来,人类却能轻松识破。
狼人的脚程很快,猫头鹰几次眨眼的功夫,塞利塔已经靠近了住所。她转了转耳朵,附近的居民呼吸平稳,似乎都还在沉睡。塞利塔稍稍挡下了心,充满戒备地把手搭在门上,提防暗处可能存在的危险。
门开了,女儿舒展地瘫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睡觉,没有外人的气味,家中的陈设也与离开时别无二致。想象中的埋伏并不存在,血腥味来源于地上孤零零的一颗雪鹑脑袋。这颗脑袋上的毛已经沾了一圈灰尘,被血结成一缕一缕,死亡使原本黑豆般的眼睛像风干的海蛎瘪了下去,配合此刻僵硬的张开的喙,定格成一副惊恐的画面。
塞利塔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这只雪鹑是她们在维斯兰境内抓到的,当时维亚面对这团白色的走地小鸟非常喜爱,说什么也要养。哪怕后来继续游历,维亚也要用披风扎个小包把它抱在怀里,露出一只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参与她们的东奔西走。
维亚在吱呀声响的时候就抬起了上半身,欢迎回家的问候才说了一半,就被视线里血呼啦呲的脑袋烫了一下舌头,后半句则被残留血迹的嘴叼着,弹回了被子里。
“我饿了。”女孩把露在外面的半颗脑袋又往下缩了缩,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摆出撒娇的姿态窝在被子里,只有一条蓬松的尾巴探出被子,讨好地摆成一朵花。
塞利塔腾出一只手关好门,像往常一样随意扫了一遍家中陈设,视线完全没有在尸体上停留。她对女儿挑挑眉毛,语气平淡:“我带了只小狗回来。”
“小狗!”
狼人女孩惊呼一声,急忙忙从床上翻下来,借力在地上滚了圈,窜到妈妈脚边又“嗖”一下弹起来,伸长脑袋去看塞利塔怀里抱着的包裹。
“是小妹妹。”塞利塔弯下身,向她展示家中的新成员。
维亚接过塞利塔怀中的羊羔皮襁褓,入手柔软,还带着母狼身上的气息和暖意。被包裹其中的小狗有着红棕色绒毛,两只软软的耳朵服帖地垂在圆圆的脑袋两侧。她茫然地睁开眼,冲着维亚眨了眨,覆盖于眼球上蓝膜还没有完全褪去,显得幼崽温润懵懂,惹人怜爱。
指尖羊羔毛的触感撩得维亚痒痒的,她心跳砰砰作响,看着这团幼小的生命不由自主弯了眼睛和嘴角。虽然新妹妹的体型现在只能填满两只手掌,但以后一定可以和自己还有妈妈成为打猎的好搭档!想了想她们三个围在一起分享猎物的画面,她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塞利塔皱了皱眉,少有地摆出严肃表情呵斥女儿:“这不是可以吃的对象。”
“我当然知道。”维亚撇撇嘴,显然不满于妈妈还把她看做当年乱创的小狼崽子。
虽然没有明确地沟通过,但她能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狼人、狼和它们的近亲都包含其中,她们为彼此提供庇护,为彼此带去帮助。分界线外的生物并没有这种枢纽,它们仅仅作为食物——或是敌人,位于族群的下方,是随时可以猎杀的对象。
所以塞利塔回家,面对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雪鹑头,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猎手会谴责自己同类的狩猎天性,更不会以“缺乏同理心”为理由谴责同类。
世界属于猎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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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7年,帕维纳城
“为失去亲人的孩子们营造一个温馨的家。”
披着紫色斗篷的娇小少女轻声念出帕维纳孤儿院门牌下的文字,直起身子和同伴们提议:“我们去这里看看?”
“同意,我的直觉也在叫我进去看看。”有着金褐色发丝的高大女人活动活动脖子表示附议,随后她歪了歪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另一位同伴:“你去吗?”
队伍中唯一的男性狼人和她对视了一眼,匆匆下移视线:“我随意。”
高悬的黑日在数日前一改往日的沉默凝视,歌剧院触目惊心的尸骸仿佛某种怪异的献祭仪式,无数宾客临终的呼号编织成乞求回应的吟唱,终于引起了天穹之上的恩典侧目——
百年来的漆黑阴影被撕破,第七恩典向大地播撒金色的光芒。新生的短生种们从未亲眼见过阳光,却不约而同地在这片炫目的碎屑中回忆起记载中的烈阳。淹没于阴影中的小镇露出了原本的面貌,而理应被光辉消融的猜忌和疑惑却仍然盘亘在所有人心头。
秘密依旧蛰伏在思维的暗处,伺机吞噬所有胆敢踏入谜题的人。
三狼达成统一意见,径直跨过地上的尸骸向内部走去。满天的磷光让空气有如实质,仿佛置身金色的沼泽内,混浊的水面倒映阴云密布的天空,泥潭中的她们每走一步都会搅动一片磷光。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随着们推开,瞬间扑在脸上的血腥味儿还是让三人皱了皱眉。大片大片的鲜血像打翻了水桶,已经半干在地上结成又黏又厚的一层,踩上去黏糊糊的触感让人心里也黏了一层难以擦去的沉重。
维亚面色凝重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地上散落不少扭曲残肢,柔糯的内脏碎块也飞溅得到处都是,不少碎屑和肉末一同被甩在墙上,拼拼凑凑大概能有四个人的分量。
四个人用生命为恶魔钟爱的艺术品打好了最棒的血色底稿。
而这幅地狱画卷的最中央,是一头干瘦的狼人尸体。他的皮毛沾满已经干结的血液,但依然可以从绽开的皮肉看到武术深可见骨的伤口。力竭的身躯倚靠在立柱上,手里掐着的一具同样死去已久的尸首,它的脖子被紧紧攥在狼人手里,已经被拧到变型。
纠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共同塑造了画幅中最骇然的焦点。
三头狼在这样的场景面前陷入静默,死亡和坚韧带来的震撼让她们仅能以沉默表达敬意。无声的哀悼后,维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狼人面前,抬手阖上那双失去生气的眼睛。
虽然已经见过无数次悲剧,但悲剧中绽放的光辉永远动人心魄。
金色的磷光已经从敞开的大门挤了进来,给恐怖的画面镀上一层充满希望的色彩。维亚收回手,她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能摆脱手心残留的冷意。大厅中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存在了,猎手转身望向队友们注目的方向,一条漆黑的走廊,墙上的壁灯已经破碎,残存的玻璃碎片上还沾着灯油的污渍。有两道隐蔽的呼吸声在黑暗深处若隐若现,但没能逃过在场众狼的耳朵,而且死去的狼人战士最后也在注视走廊深处。
飞快交换了眼神,维亚伏低身体,谨慎地走在最前方;霖西夹在中间,弩箭已经被端在手上,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马伦殿后,手扶在剑柄上,环顾侧后方。三狼脚步轻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们停在一扇门前,维亚一只手握住门把,另一只手给队友们比划:三、二、一!
开门!
没有攻击,没有机关,只有一道威慑性的咆哮。
咆哮声的主人是房间正中央的小女孩,她张开双臂,努力在闯入者们面前增大自身的面积。面对闯入的三头成年狼,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呲出獠牙,再一次发出威胁的声音。
还有一只看起来更为年幼的孩子,缩在女孩的身后,垂落在地面的尾巴紧紧贴在腿上,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两名狼人孩子。
擅自破门闯入的几位猎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尴尬和无奈,在看过大厅那种程度的惨况后,没狼会想到这里还有活着的孩子。
见门口杵着的巨人没有离开的迹象,女孩弓起脊背,摆出准备战斗的姿态再一次发出咆哮。队伍最前方的维亚原地蹲下,和女孩保持平视,摊开空着的双手证明自己不存在敌意。虽然这个孩子的咆哮声听起来奶声奶气,甚至不会让人感到被威胁,但维亚依然对这份勇气感到敬佩。
这么勇敢的孩子,不能放任她们留在这里被伤害。况且这小女孩好凶!我喜欢!
也许是这个发自内心漏在脸上的笑容,在此情此景过于怪异,挡在前面的小狼浑身打了个颤,又爆出了一声短促的咆哮。在同伴看变态的眼神中,维亚赶忙收敛咧到耳朵的嘴角,摆出强装的正经和适宜的悲痛。她向前伸出手化为狼爪,做出邀请的姿态:“这里已经沦陷了,外面没有活狼,和我们走吧,我会帮助你们活下去。”
女孩拧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紧咬的牙齿终于松开,对维亚大叫:“不要你管!我们能自己活下来!”喊完这句话,她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清亮的眼里也泛起了潮意。恐惧和倔强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看起来随时都会爆发。
维亚无法揣测大厅里丧命的狼人战士和两个孩子的关系,答案似乎也并不重要,不论他是不是她们的庇护者,此刻已经化为了血肉的雕像,无法再为这些可怜的孩子提供荫庇。恩典的状态十分不稳定,连成年人都难以保全自己,更何况两个年岁还小的孩子。这个年龄他们应该在氏族的火堆旁和组群一起唱歌,而不是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城里面对足以碾碎她们的腥风血雨。
今天维亚是铁了心要把这两个孩子带走,拐也要拐走!
还在琢磨说辞的维亚感到身后有人摸上了她的腰包,她回头看见霖西蹲在旁边,并不避讳维亚询问的目光,伸长了手在包里转了一圈,掏出了一小袋……长脚年糕兔肉干。
维亚瞪大了眼睛,刚想质疑这种简陋做法的可行性,就听到孩子们整齐地发出了咽口水的声音,就连后面一直没露脸的孩子也探出了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包食物。
“我觉得对你有效,所以想试试。”霖西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陷入呆滞的维亚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毕竟哪个孩子能抗拒好吃的呢?”说完就自顾自解开袋口的细绳,大摇大摆地在孩子们面前把肉干嚼得有滋有味。
“我才不会上钩!”和维亚一起发出抱怨的是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孩,此时她已经收回了张牙舞爪的姿态,死死捂住试图发表不同意见的另一个孩子的嘴,发现刚刚和自己异口同声的成年女狼带着好笑的神情望过来时,她愤怒地别过了头。高傲的狼人,哪怕已经饿上几天,也不能允许自己屈从于嗟来之食!
感觉自己被小瞧的猎手无奈叹了口气,重新摆出严肃的表情看向女孩,女孩依旧侧过视线不愿和她对视。但也仅是片刻后又强行让自己拧过头,不情不愿地瞪视这几个小瞧自己的狼,保持警戒。
“我们也是狼人,你们如果选择跟我离开,我会教你们如何捕猎,如何混迹人类社会,以及如何杀掉你们的敌人。”维亚语气诚恳,像在和自己的朋友讨论至关严肃的话题。“十年后你们去哪我都不会拦着你们。”
狼人女孩的表情听到后半句,微微有些松动,但依然伫立在原地,用怀疑的语气向维亚发问:“为什么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因为母亲就是这样养育自己的:远离集落,两狼一同在旅途中生活,直到孩子被教养得足以独自生活,便抽身离开。仔细想来,母亲离开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她们共有的日子,但曾经留下的知识和技巧,还有成长中温存的回忆,都在自己的狼生中熠熠生辉。
如同严酷冬日里的炭火,仅仅是静静地燃烧,也足以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支撑起一弧温暖和希望,足以抵抗前路茫茫的孤寂和迷茫。
她从来不会绝望。
维亚想效仿母亲。她想把自己得到过得知识、经验、能力在生活里点点滴滴地交付给新的孩子。孩子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维亚渴望将炭火分给更多将会孤身上路的孩子们,她也能站在当年关系的另一端,加固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纽带。
私心这样的理由没法说出口。但哪怕撇开母女关系——维亚乐观地想——狼人之间也存在这种传承。如果孩子们离开后不愿意跟着她,带出城请猎手们送至附近的狼人氏族,她们会得到妥善照顾,自己也能去看看孩子们,还可以给她们带点小礼物。
“理由我已经说过了,因为我们是同族。保护和教导幼崽是我们血脉里无法忽视的部分,就像你保护身后的孩子一样。”说着她从领口扯出一个袋子,倒出里面的银火像两位孩子展示。“猎手会议或许你们没有听说过,它是最大的狼人组织,也是所有同胞的庇护所。你们现在跟我们离开,路上可以思考出城后怎么选择,如果不想和我一起生活,你们可以寻求组织的帮助,我不会强求你们,猎手会议也能给你们生存所需要的知识和能力。”身后的霖西迎合她的话,也掏出了自己的银火,大方地向两位孩子展示。
金色的磷光已经侵入房间内部,两枚镶有蓝宝石的银币在点点光辉的映衬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辉,令狼向往。
两个孩子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一直藏在身后的孩子终于发话了,他颤抖的声音细若蚊呐,如果来的不是狼人,可能这段话都要被他肚子的咕咕声盖住:“万一……万一你骗我们怎么办,你身后的一直没说话男狼身上有吸血鬼的味道……”
维亚和霖西一起瞥了眼马伦,马伦耸耸肩,表示不关自己的事。维亚冲孩子们挑了下眉毛,举起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杵着的男狼:“这也是我当年捡过的孩子,我说了十年后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如果不想加入猎手我也不会干涉就是了。”
被指着的马伦在身后轻“啧”了一声,也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霖西想起维亚几天前气到毛都炸起来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还好常年的专业训练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更何况我要怎么骗你们,学来的力量又不是假的。”维亚歪头想了想,加上一句:“更何况我们狼也不是写血鬼那种传承的方式,全靠老登施舍力量,有藏私的可能。十年后我都41了,不会你们俩年轻力壮的青年狼还打不过我吧?”
小小的狼人孩子们拧巴着脸陷入沉默,漫长的思考后,一直充满敌意的女孩终于略微收敛浑身的刺,缓步上前,牵住了维亚伸出的爪子。小小的,并不细腻的手,将会牢牢掐紧猎物的,未来猎手的利爪。
维亚又想起那条标示着猎食者与猎物的分界线。此刻的她将领着两名孩子踏入这条线的里侧,教导她们如何成为优秀的猎手。
世界属于猎食者,狼人天生要站在狩猎的那端。
还没欣慰多久,女孩就拉了拉维亚的手。她低头看向女孩,女孩皱着眉头已经微微松动,但依然摆出一副硬邦邦的表情,瞪着眼睛盯了自己的脸好半天,才红着脸大声冲她吼了一句:
“我要吃长脚年糕兔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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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是爱尔兰雪达犬,企划时间线上已经19岁了,是条长寿的老狗
维亚很爱她的妈妈,妈妈也很爱她
——1396年,维斯兰北部小村庄
维斯兰的冬天永远让人难熬,尤其是清晨,哪怕太阳已经不再发挥原有的效力,寒意也比其他时候要更扎人些。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带动一片屋檐上的积雪撞在地面,出门的老人看了看门口的雪和垂挂的冰凌,叹息一声返回屋内寻找长杆和铲子。
老人觉少,自觉承担起扫路的职责。在严酷的环境下做力所能及的对抗是生存的唯一选择,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拿完必要的工具,老人又来到门口,她先是细细敲落可以砸死人的冰凌,再用铲子将积雪和碎裂的冰块一同堆到屋子后面。年龄的增长带来身体上的衰退,她干了一会儿便呼着白汽挺直身体,反手轻轻捶打自己的酸痛的腰背。
老了,不中用了啊。
感慨中的老人发现不远处两个人影——是刚来村里没多久的猎人和她的女儿,踩着积雪前往森林,她看了眼还没半个母亲高的孩子,好心提醒这位新搬来的猎人不要带这么小的孩子去森林,毕竟冬天里不好过的除了人类,还有森林里那些饥肠辘辘的野兽。
母亲听见招呼回身,面露讶然的微笑向她打招呼:“早上好呀沐恩太太!您门口的雪铲得真完美,实在是老当益壮……”
大人的话还没说完,这小孩就跳出来打断母亲话头,得意地冲自己表示:“年龄小怎么了?还不是把你家十多岁长子打得在地上爬?”
差点忘了,她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短短几天就成了村人们都知道的刺儿头。老人听到这话气得白眉倒竖,脸都绿了,母亲连连道歉,捂住小孩叭叭叭的嘴把人拖进了森林。
这么狂妄的小孩,迟早要得到教训!
但老人没想到教训来得这么快。傍晚时分,母女俩和晚霞一起回到了村子,和清晨的不同在于平日里吱哇乱叫的小刺儿头罕见地沉默了,满脸都是血。
村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表示现在就带她去找村里的医生。年轻的母亲简单谢过了众人的好意,摆手表示没关系:“这伤口并不严重,家里还有药膏,自己长长就好了。”
她的女儿的脸部有一道划伤,穿过了右眼。脸颊上有已经干透的淡淡血痕,像在受伤最初只用雪简单擦拭了伤口,但创面依然在向外流血,这个孩子闭着被血糊住的右眼,半张脸上都是被风干的血痂,边缘已经碎成细末,靠近伤口的部分因新渗出的血显得湿润。
这样的视觉冲击力配上孩子稚气的脸,让人没法不担心,淡然的当妈态度也让村人陷入新的震惊,哪有这么带孩子的?
受伤的小女孩毫不在意,她看向妈妈,风雪在这位成熟的女性猎人脸上留下了细微刻痕,但看上去依然美丽而健康。不过孩子清楚,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母亲身上刻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侧腹尤其严重,她光是看着都觉得可怕。
“没关系,我们是猎人,伤疤对我们来说是胜者的荣耀。”一直礼节性淡然笑着的猎人——塞利塔,牵起女儿的手,她的女儿维亚则骄傲地昂头挺胸,炫耀般对众人展示了脸上深红色的功勋。
实际上维亚偷偷心虚:这个伤口是被4岁小侄女踹出来的!不仅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狼打伤,还不要脸地假装伤得很重,把小侄女吓得嗷嗷哭着,将先维亚一步抓住的长脚年糕兔给维亚当赔偿。
一想到塞利塔围观了那个场景,还在这里替她说话,假装得意的维亚感觉汗都要下来了。
粗犷的家庭氛围让大伙一时都有些默然,塞利塔趁机拉着维亚离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刚锁上门,维亚就憋不住小声大叫:“妈妈!我受不了了!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和这些脆弱的人类一起生活!不允许孩子出门狩猎,一道血印子就把他们吓得大惊小怪!”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搓脸上的血痂,龇牙咧嘴的样子吓退了前来迎接主人的雪鹑,小小的白团子刚嗒嗒嗒跑出来,又嗒嗒嗒跑回自己窝里假装没睡醒。
塞利塔无奈拎着女儿走进屋内,防止离门太近被外面的人听见——哪怕一人类的听力能听清她们轻声聊天的概率很小。
“就是因为你现在对人类太容易应激了,得进行脱敏。”塞利塔一扬手,被丢出去的小孩在空中翻了一圈稳稳落地,塞利塔则看都不看接着卸身上的装备,“你不是闹着想让族群壮大吗?如果你以后要加入獠牙党,起码要懂得伪装自己,能和其他种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哦。”维亚不以为意,跑来妈妈身边一起卸身上的装备,相比塞利塔的全副武装,她的装备简单多了,只有装模作样的匕首和装着打火石的小挎包。
“维亚,我们是狼人,对族群的忠诚和荣耀刻在我们的骨血深处。你想加入獠牙党的追求或许也来自于此。这是一种古老的联结,不论你身处怎样的境地,都能保护你免于被孤独折损。”她凝视维亚亮晶晶的眼睛,怜爱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女儿已经能很好地维持了人类形态了,她叹息般补充道:“但也难以否定这是种诅咒,享有归属感的代价就是你难以把自己从群体的海洋中分离开来,思考自己究竟想怎么做……”
“我是狼!妈妈,我想加入獠牙党!”小女孩等不到母亲说完,就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当场上演了一出大变活狼,随后把头贴在母亲的腿上摇尾巴。
塞利塔温柔地笑了,她弯腰把小狼一把捞起,仰面放倒在自己床上揉小狼的肚肚毛,手感很好,“不用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局限于你现在的想法。不管你觉得自己是想加入獠牙党还是什么都不想做,你都是你。”
“妈妈,你不喜欢当狼吗?”小狼被妈妈揉得东扭西扭,歪着脑袋发出疑问。
“哎呀,”塞利塔哭笑不得,放开手转而去捏小狼的嘴——她无奈时经常会这样做:“我当然喜欢,可你不是我。当我离开,你又想要寻求答案的时候,可能会想起我们的谈话。”
“你是狼,但你也是你自己,不管选择什么立场都不妨碍这件事。”
听不懂,怎么感觉这话说的像个二五仔?
塞利塔没有催促,静静等待小狼的回应。被捏着嘴抬不起头的维亚只能仰头盯着墙边缩回窝里雪鹑,它刚才被吓到,现在团在角落里,仿佛只要维持这个姿势,就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又盯了一会儿,维亚猛地甩头挣脱开妈妈的手,打了个滚站起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会去哪儿?”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塞利塔的预料中,她笑了一下去摸小狼的耳朵:“不是现在,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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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7年,帕维纳城
入口沉重而古老的木门悄然闭合,缭绕的雾气也在沉默中昭示此行不会给所有人退路。哪怕被宣告此时更宜合作,从属不同势力的先遣部队间依旧盘亘着种种蔑然与仇视,犹如黑日投下的阴影,无声地催促各方势力尽快行动。
熙熙攘攘的先遣部队在进城后像离笼的飞鸟,随着轻柔的风四散融入城市的人群中。来来往往的市民,满大街疯跑的孩子,泥瓦匠行会热情地招揽来往人群进门打灰,并非随处可见的标本店林立各式栩栩如生的标本,甚至有了第二次生命的居民们还聚众载歌载舞。和城外萧索肃杀的气氛相比,城内简直可以称得上“生”机勃勃——如果能无视门口死墓军哨所吊着的黑锋牌晴天娃娃的话。
维亚和队友穿行其中,东张西望的同时还不断揉捏怀里的大胖氏族玩偶,圆滚滚毛绒绒,摸起来像还没换毛的小狼崽一样柔软,又像长脚年糕兔身体那般富有弹性,实在是叫狼爱不释手。
不远处有一堆骷髅在跳舞,维亚盯着它们看了好久,在心里盘算着任务结束后抓两只,带回去给家里的狗们当玩具。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迫不及待要分享自己计划,一转头却只能看到空气。
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立马将视线下移,终于看到一个黄黄灰灰的发顶。同伴显然没注意到身边高个子的尴尬,维亚松了口气,好奇地问:“霖西,你多高?”
被叫到名字的同伴是维亚隔壁山头的邻居,两位本着随缘主义单独行动的狼在进城不久就遇到了一起。她们快速交换了情报,结伴而行,路上对下一步进行了商讨: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俩狼一拍即合,决定先去不远处的小集市搓一顿。
“我?158哦。”小个子的女狼态度随意且坦然,维亚显然半个字都不信,毕竟霖西粗略看一眼都比自己矮了不止一个头。
维亚知道自己这位好友从认识就满足胡言乱语,所以她也不打算追问,而是把话题转回抓骷髅回去当狗玩具。混乱味道里中,一丝熟悉的气息打断了她们的笑闹,霖西愣住,维亚回忆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挤出了那个名字。
眼前被叫住的金发男狼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头凝视维亚的脸,带着微微的困惑,似乎在努力从落满灰尘的记忆角落里翻捡,试图找到眼前女狼对自己敌意如此强烈的理由。他向前一步,贴近维亚的脸轻嗅,维亚紧绷着,血的气息和像是腐败房屋的死亡味道扑面而来,她审视他整洁的外套,虽然没有装饰,但依然能看出制衣的布料质量上乘,价格不菲,和十年前那身被树枝挂成布条的衬衫有天壤之别。男狼确认完维亚的身份,又俯身贴近霖西的脸仔细地嗅,霖西在诧异过后也和他互动起来,维亚挪动眼珠,能看见他肩上的鸦羽披风在周围灯光的照明下折射出金属光泽,色彩丰富让维亚回忆起毒蘑菇带来的眩晕。
青年终于将霖西和维亚的味道与记忆关联上,站直身子向她们问好:“好久不见。”
亲切的问候像一星火花点燃了炸药桶,维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额角青筋暴起,脸颊肌肉也抽搐着向两侧绷紧扯到最远,威胁性龇着牙,齿缝间隐隐漏出低沉的咆哮声,以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姿态,瞪视十年未见的旧友。
如果眼神能长出利齿,面前的狼大概瞬间就被撕咬得只剩骨架。
“你向他们暴露过狼人的情报吗?”深呼吸几次后,维亚提出这个问题。答案很重要,决定了她对待这位同族的态度。
青年给出否定答复后,维亚的怒火平复了一些。披着鸦羽披风的狼人看着依旧怒气冲冲的维亚暗道无奈,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避免与同族相见。
立场的不同总是会招致不信任和冲突。
但回避只是一种惯用的处理方式,真和同族面对面了,他倒也不会羞耻或犹豫,而是姿态坦然地友好相处。青年温和地对两位同族提问:“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你们的名字了,请问你们分别叫?”
木偶戏的音乐声在远处响起,满溢的欢庆氛围带动了周围市民们的积极性,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小剧场即将带来的表演。周围的商贩们也不甘落后地招呼自己的商品,各种事物和花朵的气息在风中交汇相融,映得集市一片祥和。
维亚冷笑,刚刚稍有减弱的怒火又噌地烧了起来,她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要紧,我记得你叫马伦,在我家投宿过一段时间,临走还把桌子划坏了。既然你不记得我们了,那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维亚·炽德铎。”
“我是霖西·斯托,十年前我带维亚回家时咱们短暂地认识过。”娇小的狼人跳出来,促狭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冲马伦微笑:“你不记得我啦?嘿嘿,我还请你们吃过炭烧吸血鬼~”
马伦:“?”有一说一,虽然他对这位狼人有印象,但真想不起吃炭烧吸血鬼的记忆。
维亚:“?”以自己对这位朋友的了解,别说十年前,再往后数十年,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顶多是摸进吸血鬼家厨房烤蘑菇!
相较维亚有迹可循的怒火,显然这种没有相关记忆的叙旧更让马伦慌张,他镇定地冲霖西点点头,回以一个完美无缺的礼貌微笑:“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挺好吃的。”
霖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大力拍打马伦的背表示赏识:“哎呀太有品味了,下次咱们继续开发吸血鬼新吃法!”
细看就会发现霖西整条狼微微颤抖,似乎快憋不住笑出来,马伦也连连点头表示下次一定。熟络的氛围令维亚语塞,感觉情绪像被抽走一块木板的桶,几乎喷薄而出的愤怒瞬间泄光了。她叹口气,以和老朋友聊天的口吻询问马伦:“我和霖西目前在一起行动,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眼前的青年狼比记忆中健谈一些,回想起十年前马伦沉默寡言半句话不松嘴的样子,现在起码能正常聊天了,或许他当年离开后只是做了对自己最优的选择。
虽然他是给吸血鬼打工……嗯,孩子长大了是好事,但总觉得不干净了。
披着鸦羽披风的狼人颔首,小个子的同伴也没有提出异议,三狼小队成立了。
每次出来找食物的计划总会因意外泡汤。和同伴们一起向北方行进的维亚叹了口气,空气中甜到腻歪的糖浆香气让维亚喉头泛苦,腐败的花朵气息像尖叫的乌鸦一样拼命敲打警钟。这里的生机像一张贴在墙上的画作,所有和平都透露着沉重的违和感。
她们穿越集市的过程中彼此提示了当下奇怪的状况,维亚最后做了个总结:目前是别想吃顿好饭了。
“这里的情况让我想到某种‘艺术’——戏剧。”维亚皱着鼻子,忿忿瞥了眼沾满碳灰的生肉,指着北边最显眼的建筑向同伴们抱怨:“说不定那位老登……我是说大公,他的‘歌剧院’实际并不只是那个小小的建筑呢?这整座城市都是他的舞台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衣着鲜艳的孩子们呼朋引伴地从她们身边跑过,留下一串串笑声摔在地上,融进这座城市欢快的气氛里,化为恢弘歌剧的注脚。
城邦内的一切都仿佛和谐的扩写,唯独与阴翳的天空格格不入。风将地上的一切吹得猎猎作响,而死寂的黑日依旧高悬,默然彰显隐秘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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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文好难,关于十年前的事哪天有机会就画一下【闭眼
三个老社畜对炭烧吸血鬼进行了锐评:
马伦:太像那种“给了个需求过一阵子提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怎么里面还有个附加文档”的感觉
维亚:而且你总觉得这个附加文档在需求刚开始的时候没有
霖西:你们的文字好恐怖
磕磕绊绊写完了!!感谢浅白老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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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月圆之夜,但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本应照亮行人脚步的银白月光,农户孤身在雪夜的深林中行走,寒冷像寂寞许久的鬼魂,一个劲撕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男人忍不住换了只手提灯,在衣服上使劲搓了搓开裂的另一只手,试图把知觉从寒冷中拾回来。
真冷啊,雪一刻不停地下,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封进冰铸的壳子里。农户掸了掸外套,趟着快有小腿深的雪艰难跋涉,被雪水浸湿黏在腿上的裤脚让他止不住地打颤。仿佛为了排解孤身一人的寒冷和恐惧,他在心里和自己聊起天来,一唱一和地抱怨逃出栅栏导致他不得不出门找寻的羊,如果不是它跑进树林,现在在壁炉边安享干燥温暖与母亲无微不至照顾的就不是狗,而是自己。那条狗也该死啊,偏偏今天生产,羊跑了不说,还得让身为人类的他亲自去找。
没用的的畜生!
想到里,农户挫败地呼出一口白汽,他已经太过深入这片森林了,但别说是羊,连一根羊毛也没见着。风穿晃动茂密树枝的声音听起来像温迪戈在发疯,以种不摧毁一切不罢休的架势狂奔着穿过树林,把试图裹紧衣服的农户推了个趔趄。农户慌忙拉住自己的帽子防止被风夺走,寒风的威压下他不得不保持低头缩起来的姿势等待,直到周遭平静下来,他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扶正了自己的帽子。
他抬头的动作突然顿住了,被雪花覆盖的视线前方,一只身被黑毛的四足野兽在雪中行走。狼?他不敢有大动作,惊疑地缓慢移动手指拂去睫毛上挂着的霜花,凝神看去,那野兽看起来有着狼标志性的吊眼和三角耳朵,但身形大小与自家正在偷懒的狗无异,甚至嘴里叼着一个小布包,对站在这里的自己也只是懒散地抬起金色眼睛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它原本的路。看起来像狼,但体型比起狼太小,对人类没有敌意还带着人类社会的制品,怎么看都像帮家里拿东西的狗。
看着眼前的大黑狗,再念及享受炉火的自家狗,农户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还是别人家的狗懂事啊。”
大狗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它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其它可以被称为“狗”的存在后,转头看了眼农户,钻进了灌木丛中。
农户第一次在一条狗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古怪”的表情。
灌木丛一阵抖动,还在回味刚才古怪表情的农户毫无防备撞见一个全身黑毛顶着狼头的类人怪物从灌木丛中大步跨出来,怪物有半人高,向两边吊起的金色眼睛盛满怒火,最前端的狼吻张开,露出满嘴獠牙,吐出的却是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你这个瞎了眼的老【消音】,说谁是狗呢?”
农户愣住了,见到怪物他下意识想逃跑,但突然被骂,还是被小女孩骂,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逃跑的打算。
他的呆愣似乎被怪物当成了挑衅,怪物全身黑色硬毛炸起,龇牙伏低身体,像人手一样的部位在着地瞬间异化为锋利的黑色前爪,像一支离弦的箭朝农户射过来。
二者的速度有难以平衡的差距,慌乱的身体又难以维持平衡,农户结结实实摔进积雪里,还不等他爬起身,黑色利爪已经拍向他的脸。风裹着潮湿泥土的气息先一步抽到他的脸上,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足够农户在这个距离看清怪物嘴里的尖牙。
完蛋了。农户绝望地闭眼等死,突如其来的破空声,随后是小女孩的惨叫和重物砸进积雪的沉闷声响。他睁开眼,正好看见一双长靴踩着雪走到他身边。
“谢……谢谢……”惊魂未定的农户瘫坐在烂泥里,仰望眼前的救命恩人:一名高大魁梧的成熟女性,金褐色短发张狂地飘扬在身后,硬朗的脸上眉头皱起,金色眼珠和下撇的嘴角写满不耐。黑色的干练猎手装下能看见宽阔的双肩和鼓起肌肉线条的健硕手臂,她拎着一只皮质手提箱,另一侧的手中紧紧握着黑色长鞭,长鞭另一端延伸到漆黑的灌木深处,方才就是这条长鞭打飞了袭击他的怪物。
想起怪物,这可怜的男人总算回了神,能听懂人话的狗……不,已经可以确定是狼了,还能直立行走口出人言,完全可以和村里老人们口口相传的“狼人”故事相照应。他哆哆嗦嗦地开口,试图向面前的猎手传递自己对怪物身份的猜测。
灌木丛后的挣扎和呻吟声打断了农户的话,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猎手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朝响动的方向砸了过去,在一道撞击声后,灌木丛里彻底没了声息。
农户咋舌,手提箱原来是这个用途吗?
他们在原地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除了风裹挟雪粒子砸在身体上的声音不断响起,再也没了别的动静。一旦静下来,寒冷再次爬上四肢百骸,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名的猎手依然紧皱眉头凝视手提箱丢出去的方向。似乎是感受到了下方的视线,她淡淡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处理。”
猎手的话随着寒风灌进农户耳朵里,他打了个寒颤,想到那个张牙舞爪的漆黑怪物,农户即使见过了女人的本领依旧不放心,紧张地问:“你一个人真能处理的了吗?要不等我去村里喊点人帮忙……”
“帮忙?”猎手尾音上挑,淡漠的金色眼睛眯起,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在男人肢体间扫视一圈,嘴角嘲讽地勾起,最后视线定格在他因恐惧尿湿的裤裆上。农户暴露的皮肤飞快涨成绛紫色,男人特有的尊严催促他梗着脖子为自己辩驳几句,却意识到女人在用一种锐利的视线上下打量他,仿佛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他的皮肤脂肪肌肉,一条肌理一根骨骼地计算他身上可以盘剥的价值。
这种人类特有的贪婪眼神比发狂的野兽更让人胆寒,因愤怒而沸腾的热血瞬间被满天飞雪冻僵了。他缩着脖子垂头丧气地准备自觉把唯一的银币上交,却听到上方传来女人的嗤笑:“你运气很好,这头小畜生的命已经有人付钱买了。”
付钱买了?什么意思?
猎手瞥了眼他呆滞的脸,再一次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仿佛身后就是着火的房子,却因为一个拦路的白痴不能立即去救火。“我是佣兵,根据报酬杀死怪物是我的工作。”解释完的猎手显然并不想听农户回答,简短地说:“滚吧。”
农户如蒙大赦,立马起身跑远,直到他踉跄的身影从视野彻底消失,猎手才放松绷着的脸,叹了口气走进灌木丛,一把把躺着装死的黑色狼崽子提起来。刚解开捆在狼崽嘴上的鞭子就听她叭叭叭开始抱怨:“妈!为什么不让我给那个蠢货一巴掌!人类大雪天死在山里可太正常了!”
猎手无奈地松手,狼崽稳稳落地,还没来得及继续发言就被亲妈一把捏住嘴筒子。
“维亚,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同样闪烁的黄金瞳映照出小狼的脸,“大多数人类恐惧我们,弱小和恐惧可以让他们短暂地像狼一样团结,甚至能围猎狼人。”
她掰开小维亚的嘴,弹了下狼崽现在还很结实的乳牙,补充道:“你现在确实可以在森林里给他一点’小教训’,但会招来其他人类对我们的围捕,甚至会引来一些很难对付的家伙。或许我们能顺利离开,但你没法保证其他在人类中生活的同族也能安然脱身。作为族群的一份子,我们不能让同胞替我们承担潜在的风险。”
小狼甩了甩头,挣开猎手的手嗷嗷鬼叫:“好的好的知道了,快放开我!”她往后跳了几步,冲妈妈吐舌头:“永远以族群为优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1417年,帕维纳城郊
麦穗的香气在风中游走,亲昵地和草叶打趣又嬉笑着跑开。卢塔河一如存在时那样在沉默中向目的地行进,波光粼粼的水面漠不关心地映照周围的事物——高悬的黑日,阴翳的天空,在麦田上盘旋的群鸟被浪卷起又拍散,泡沫湮灭后露出岸边散步的女人。
维亚正沿着河岸往西溜达,准备去看看大桥和啤酒厂,她从来不是在营地里待到行动开始再踏出第一步的狼。更何况,在勇火教团和死墓军扎堆的地方待着简直是对鼻子和耳朵的折磨。虽然这里也没有多好,边上的小屋里满是人类的汗臭味和兴奋的窃窃私语,维亚目不斜视,默默远离了一些。
这次出来只是想找点吃的,对人类的劫掠行为掺上一爪并不在维亚的目标清单上。
原本的打算是这样,直到她余光瞥见了被塞进战利品箱子的极光狼皮毛。
极光狼,美丽而矫健的同胞们,因皮毛带有魔法抗性,她们被异族定义为魔法生物,维亚听闻过这些同胞们的皮毛被当做高端奢侈品被其他种族售卖的信息,但从未真正做好直面的准备。小维亚曾在贝伦海姆附近的森林和极光狼群一起奔跑,每每想起眼前仿佛还闪烁着纯白的皮毛的奇妙光晕。她们穿过密林,奔进雪原,在寂旷的天地间嬉闹,打滚,歌唱,跳起身接空中的雪花。小维亚喜欢和她们一起跳高,腾空跃起瞬间宛如身处流动的极光正中,快活得连明天吃什么都可以忘记。
自离开贝伦海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再见过极光狼。二十年对狼人的寿命来说并不是个可以被轻易跨过的浅浅车辙,她没想过再见到的极光狼会是一张失去了血与肉,了无生机的皮草,丝毫看不见极光曾经在上面流动的痕迹。
狼人是种族归属感很强的生物,就算是维亚这样自小和母亲四处游历,脱离族群的个体,依然会在见到同类时产生亲切和喜悦。她们拥有同一起源,承蒙同一恩典,在漫长的时光和斗争中忠于彼此,哪怕身体消亡,灵魂也寄宿在族群的身体中。
现在,房间中死去多日的灵魂跨过了二十年时光碾出的天堑,对维亚发出呼唤。
第六恩典降临以来,不像狼人和血族那样拥有夜视能力的人类就陷入了不分昼夜都要依赖人造光源照明的境地,仓库里的匪徒们也不例外,也许是做贼心虚,他们只在房间中央放了一盏灯。
昏暗的灯光照不到斜斜依靠在门外的维亚,她已经咽下怒火,甚至看起来心情极佳地往门口的地面丢铁蒺藜。这种阴险又好用的暗器在箱子里永远有一席之地,数量足够她哼完一整首狼人孩童们都会唱的儿歌。
哼着家乡小曲儿的猎手完全不担心屋内的人发现她,狂热的搜刮还在继续,翻箱倒柜的噪音就是她最好的掩护。至于那些铁蒺藜,它们对比奢华的器具太小,对比闪烁的宝石又太过不起眼,被贪婪无限钝化感知的强盗们分散注意力给这些小玩意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但不是没有。维亚的耳朵抖了一下,通过声音推测出屋内有一个人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朝门口走来。她立即绷紧身体一改刚才的懒散,手摸向腰侧的匕首。被发现了?虽然正面冲突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她有信心把发现端倪的出头鸟割喉并带着极光狼皮毛全身而退。把这些未经训练的泛泛之辈全部打翻并非难事,但留下什么对獠牙党不利的记录就糟糕了。
注意力高度集中,物品被随意翻动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嬉笑都远去了,只剩朝门口逼近的脚步声,门口的猎手伏低身形,握紧的匕首微微出鞘,计算着男人进入她攻击范围的距离。
黑吃黑输了谁也怨不得谁。
五步,四步,三步……就在维亚掐着时间准备拔出匕首前一瞬,脚步停下了。还不及维亚细想匪徒们发现她的可能性,就听到重重的巴掌声和男人的怪叫同时响起。
……?好急,好想把脑袋伸进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个不长眼的想私吞大东西?嗯?我说过有什么好东西要放在那边箱子里的吧?”听起来像是头领的低沉男声狠狠训斥着门口的倒霉蛋,随后是几句脏不可闻的粗口和响亮的巴掌打脑壳声,维亚仔细想了下,挨打的人在打人者站起来前好像兴奋但不忘小小声地叫了一句“金的!”
“………………”维亚语塞,用空着的左手挠了挠眉毛缓解尴尬,但绷紧的身体并没有放松警惕,依然维持伏击的准备姿势防止里面的人诈她……虽然越防越感觉自己的谨慎在里头闹剧的衬托下像个笑话。
身为狼人,在冰天雪地里卧数小时乃至数天只为等一个机会的行为并不算罕见,每一位成熟的猎手都有足够的耐力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维亚自认哪怕比不上同族,和人类比起来也足够有耐心,但在里面的男人骂出一句“狗东西”后,维亚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捡起石头一个翻滚砸碎了屋里的提灯。
狗狗狗,这些人类就会拿狗当辱骂的词汇,狗可比你们讨喜多了好吗!
光源消失使屋内的匪徒们陷入了混乱,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头领,他猛地回身合上木箱盖子,搬起就跑。正中维亚下怀,吃力抱着一箱财物重量的男人刚踏出房门,就被铁蒺藜狠狠扎进了脚心。头领在眼前倒地哀嚎,本想追出来的同伙也都陷入了迟疑。坐在树上看好戏的维亚嗤笑出声,像过去嬉闹那样迅速地一跃而下,翻滚前进,抓住猎物蹿向别处,中间还不忘踹一脚辱狗的人,就像踢开挡路的石子那样自然。
不过这次极光并没有环绕在她的身侧,而是被她牢牢抓在手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匪徒们反应过来时仓库附近只剩下首领的哀嚎,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不见踪影。跑远的维亚转头冲仓库入口乱成一团的人们吐了吐舌头,坏东西,没用捕熊夹对你们可是看在村里投喂大宝中宝小宝的人类份上呢!
斯库尔看着面前重重扔在地上的箱子,还有边上张牙舞爪每根毛尖都透着得意的维亚,罕见地沉默了一秒,随即温和询问:“这是什么?”
“嘿老大!这都是好东西!什么金烛台啊大宝石啊串成一串的我也不知道的漂亮玩意儿啊……先说好我没对正经人家的物件打主意,刚在河边遛弯看见一群人在抢仓库!他们能抢仓库我也能抢他们。”维亚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黑吃黑嘛!走过路过来都来了不吃一口多亏呀。放心,一个人都没死,我在树林里绕了几圈也做好反追踪处理才回来的!”
“獠牙党需要发展,这箱东西挑挑拣拣应该能为族群提供不少财力上的帮助。”有着金色眼睛的猎手轻踢一下脚边的箱子,佯装苦恼:“毕竟我们将恩典收入囊中,统一大陆之后,有不少地方还是需要花钱的吧?”
年轻的议会长无奈地笑了,他答应维亚,稍后会找人清点这箱争斗前获得的战利品。维亚小小地欢呼了一下,急匆匆跑出房间,又急匆匆探回一个脑袋补上告别,随后毛毛躁躁地扎进狼群中。
像水花跌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