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期也是从序章开始滑铲的准社畜呢
※全文5500,写得神志不清,缝缝补补到放弃,甚至不想排版,随便看看就好,反正也会在后续剧情里再详细提及
※我疯狂OOC梅兹里和盖因尼斯我对不起两位老师磕头谢罪
※BGM:http://music.163.com/song?id=1401009018&userid=119612423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红发女人便站在了街角处,百无聊赖地眺望着街对面的梅西百货。
有轨电车和小轿车一辆辆驶过她面前,各色装束的行人们一个个走过她身边。有些人对她压根儿熟视无睹,有些人则像磁石负极对上了正极,眼珠子恨不能紧紧贴着她那小麦色的脸蛋、被粗厚双辫牢牢挡住的赤裸胸脯以及单薄布料下隐秘的一角。
可她全都视而不见。
宽阔的街道上只有电线杆斜长的影子与她一起静止。在如此繁忙的年代,没有人愿意为这样一个笑也不笑、动也不动的女人停留。许许多多的人影只是靠近再远离,抛下嘈杂的鸣笛声、谈笑声乃至咒骂声——不知怎地,梅兹里忽然转过头来笑了。
“你来了!”
分明没有人刻意靠近她,但梅兹里显得尤其高兴。笑意在她异色的眼瞳里滴溜溜转了一圈,比对面橱窗里的任何一串珠宝都要闪闪发亮。
或许也是那一束刚好照在她身上的阳光。
人们便又纷纷侧目。他们困惑地看着梅兹里对着空气有说有笑,不知道到底是光天化日的招了幽灵,还是梅兹里的脑子本就坏了。大多数人都会在两三秒的思考后,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个疯子,只有一小部分人——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仅有那么几个人,才会真正看见梅兹里伸手握住的“那双手”。
那双戴着洁白手套的手。
它们属于另一个漂亮女人。
女人与梅兹里并肩站了片刻。
当然,外人看来还是只有梅兹里一人,但他们总会在冥冥之中朝梅兹里身旁的“空气”瞥去,仿佛那空气在阳光之下逐渐显形,显出女人端庄的身姿与盘在脑后的薄金卷发。微微一绺垂下,挡住了她没有情绪的眼眸。
梅兹里依然很高兴,她催促着问:
“你是最近刚醒的么?”
女人点了点头。
梅兹里又“哦”了一声,“那可惜了。”
“为什么?”这下她终于肯开口了。
“因为你错过了一个有趣的游行,”梅兹里抬手指向街对面人潮涌动的商店,“去年快要圣诞节的时候,这对面商店的人办了个感恩节游行。圣诞老人坐在雪橇上,老妇人和小红帽则坐在滑车上,还有真真正正的野生动物!听说是从中央公园的动物园借来的,就从一个街区开外的地方走呀走,一直走到那里。”
“那也不算远。”
“是不远。可大家都跟疯了似的,一边害怕动物会扑上来咬人,一边又为梅西百货欢呼。你真该看看,那场面别提有多滑稽了。”
女人没有回话。
而梅兹里似乎也并不在乎她接不接话,好像早就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是晃了晃脑袋——辫子以绝妙的角度遮住了该遮的地方,却仍旧让大多数男人的眼珠子紧紧吸附上来——“今天怎么想起出门了?”梅兹里好奇地问,“我记得你上一次出门还是在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来着?”
“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
“哦,没什么客人。”
“我也没有走多远。”
“嗯,没走多远。”
“再待一会儿就回去了。”
“呀,你要回去了。”
“重复我的话很好玩么?”
梅兹里咯咯笑了起来:“好玩!”
女人不愠不恼地收回了目光。
很多情况下,冷漠其实与软硬无关。无论是坚硬的反问还是柔软的无应答,她都只是冰冷。让人摸着了就立马缩回手,可又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看那冰雪般无生机的眼底是否埋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
但梅兹里并不在乎,她只是自顾自地笑,笑得阳光也灿烂三分:
“我可真喜欢你,你真好玩,比他们好玩多了。”
女人没有问“他们”指的是谁。梅兹里便也不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问她那天是不是在店里和一个女孩聊天。女人的肯定只迟了两秒,梅兹里就追问了下去,那刨根问底的气势就像纽约三月难得的阳光,充满尾气、人声与激情,但这一切通通撞在女人那二十层鸭绒被叠出来的冷漠上,便化作一声轻轻悄悄的“哎呀”,从梅兹里微微撅起的嘴里溜了出去。
“时候不早了,”女人忽然说,“我要回去了。”
“你找得到路吗?”
“找得到。”
“那我就不送你啦?”
“不用。”
梅兹里心想还没问到她为什么要来呢,可微有不满足的神情却转眼偃旗息鼓,化在了女人迟疑片刻才向自己挥了挥手的动作里。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们交谈着股票与债券,交换着爱语与咒骂。对面崭新落成的百货商店正敞开大门欢迎顾客与金钱,隔一条街过去,挨个儿挤好的小店则默默等待又一天的平凡收入。再往前走,先驱广场上早已不见昔日高耸的先驱报大楼,但楼下的公园依然祥和一片,那里面林荫伸展、鲜花欲绽。倘若女神密涅瓦听见了她头顶的钟声,是否也会感叹这座城市的时间向来太过无情,从不等待任何人呢?
不过,她们都知道,无论眼前的一切有多繁华喧嚣,终会湮没在这片广袤天宇之下。
但她们什么也不会说。
于是,梅兹里扬起笑脸,也朝空气挥了挥手。
“再见——愿你今晚做个好梦!”
愿你今晚做个好梦。
女人向来时路缓缓走回去,脑海里不停回放着这句话。它就像一张碎了两半再粘起来的黑胶唱片,就算放进留声机里,音质也是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
什么叫“做个好梦”呢?女人心想,人会做梦是因为他们是人,是动物,可她自己不会,因为她不是人,更非动物。
如果她连梦也不会做,那就更谈不上好梦噩梦了。
女人踏着那双洁白的高跟鞋,微微提起了裙摆。汽车声、电车声、交谈声……形形色色的声音吞没了她的脚步,但她没有迷路。
她坚定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仿佛这条路的终点并不是唐人街街角的古董店,而是坐落于波士顿的一间白漆家宅——又或是那座万人忌惮的灰色建筑。
那里终年阴暗潮湿。
当金发女人在方格铁丝网这端坐下时,她能明显感觉到坐在对面的青年那英俊的脸庞上掠过了一丝惊讶。
要放在从前,她是万万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但她变了。或许是之前一路走来时从天花板漏下的狭长而冷肃的天光改变了她,又或是这里和她身着同样服装却远比她精明狡猾的女人们改变了她,亦或是更早——早到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她就有所改变了。
无论如何,“很高兴看见您在这里一切无恙,”青年率先开了口,“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我是——”
“当然了,盖因尼斯·坎贝尔,妈妈——你姨妈在信里都告诉我了。”她恹恹说道。
“那话就好说多了,想必您也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不对?”青年微微一笑。
深邃眉骨之下仿佛嵌着两颗光润的绿松石。那双眼仁儿几乎令站在一旁的女看守如醉美梦。女人却无动于衷。她点了点头,当年魅惑无数年轻男人的蓝眼睛早已蒙尘,渐渐沾上了高墙里的污秽与血味。她低垂眼帘,用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在喧闹的室内辟出了一隅死寂。半晌,微有开裂的双唇抿了抿,又抿了抿,这才用右手取下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在看守的注视下递给了青年。
“很美的蓝宝石。我会替它找个好买主的。”
青年将其郑重地收入小方盒之内。
“那么,卖出去的钱我应该……”
“直接给我就好。”
他挑了挑眉:“不用转交给科尔曼姨妈么?”
“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我了吧。”
青年便说:“既然如此,您就需要再给我一个地址了,出去后的,以防东西卖出去了我却找不见您。”
“不用。”
女人沙哑着嗓子,用手指捋了捋久未打整的额发,“我还有两年,如果实在卖不出去,就留在你那儿吧……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听罢,青年打量起手里的丝绒盒。它轻轻地睡在他的手里,沉甸甸的。周遭的人声一眨眼变得不真切了,头顶朴素的吊灯像一盆冷水临头灌下,将她笼在灰衣服的身子浇得像一抹薄影。
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口,却仍是控制不住地问了出来:
“您后悔么?”
而她摩挲着无名指,像是在细数岁月,听见他的问题才如梦方醒。
她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
或许再过上几年,盖因尼斯·坎贝尔会在某一天回忆起这样一个卖家。那是波士顿六月的一天,还没进去见她时,外面还下着薄雾,等他出来之后,已是一片晴朗。朗朗晴日之下,他揣着这个盒子,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又或许他并不会再记得她。因为她托付的东西在半个月之后就卖了出去,于是他忘了她,就像忘记之前那些卖家一样。
可她忘不了,因为那些事总是发生在六月。
波士顿在这时往往尚未真正热起来。早上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雾,好似这个国家的男人们手里从不间断的香烟,将整栋白房子吞吐得影影绰绰。
不过,天气晴好的时候,路过那里的人们会看见房子正门前矗立着四根并排的白柱。它们稳稳支撑起顶上的三角楣饰,雕刻精美的“山花”下,这栋两层高的雪白房子上的每扇窗户又相互对称、和谐美满——这个区里的居民都知道,这样一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宅子属于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前年六月才结婚。
春末的海风姗姗来迟,总算在一顿高谈阔论的午餐后擦干净了玻璃。太阳露出脸来,透过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将它浅蜜色的光映成一块块四方形。男人停下了对战后形势与商机的评价,于是偌大的餐厅立刻重归寂静。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踩过其中一块阳光,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朝紧闭的门扉理了理没有皱褶的领子——仿佛门上挂了块镜子似的——这才朝背后端坐的女人说:
“我要出去,晚上回来。”
“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不就是看会儿棒球,再一起吃个晚餐。你知道的,和那几个老朋友。”
“那代我向汤姆他们问声好。”
“当然。”
这段对话并没有明显的停顿,就如一阵海风,它穿过窗缝、钻入餐厅,毫不客气地逛了一转之后便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股隐匿的湿气,随刀叉摆在桌布上的轻响、她起身时椅子的作响和她那双素色鞋子踩在绒毯上的响动一道,留在了这间彻底无人的餐厅里。
男人从正门走了出去:管家恭敬的目光一路送他走向五层阶梯。他穿着油亮的黑色三接头皮鞋,迎着波士顿六月灿烂的午后阳光,绕过喷泉,穿过草坪,意气风发地走向大门口那辆淡黄色敞篷车,轻快的步履迈得格外大。
女人从后门走了出去:她绾在脑后的薄金色长发上缀着碎钻与星光。她关进后门,用手拂去挡在面前的绿叶枝条,踮着脚尖向前走去。她走到后院的深处更深,直到那无情的剪刀声一下下剪在她的心坎儿上,才停下略显焦急的步伐,蹲下身去,抚摸起眼前洁白的五月花,指尖轻颤。
“他走了。”
多余的枝条与她的开场白一起被剪断。
“每次走都是同样的理由,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去哪儿了么?”
咔嚓。
“这年头,查一个情妇住在哪儿可比找一只耗子躲在哪儿要容易多了。”
咔嚓。咔嚓。
怨愤的喋喋不休立刻坍缩为一声轻盈的呼唤。女人微微偏过头去,鬓角发丝垂落几缕。那双尚未蒙尘的蓝色眼眸正端详着眼前男人的沉默面庞。
没有人能狠心拒绝这样的注视。
“你爱我么?”
她戚戚问他。
“我需要你爱我,可我不想你爱我。我不会爱你的;你来爱我吧。”
她活像变了个人,疯子似的颠三倒四。可藏在疯癫背后的却是两簇燃烧在她眼底的火,那莹蓝色的火光任谁看了都会产生一股冲动:
浇灭它。
男人也因此沉默了。这十年里他从未想过“越界”,只因为自己十几岁便在她的娘家里干起了花匠活,才会顺势同她一起搬进这个不属于他的新家。而如今,她正用如此渴求的目光向他伸出手,邀请他一起坠入地狱——
不,是升上天堂。
六月的波士顿艳阳高照,如此晴朗的天空下并不容许分毫绝望。太阳毫无保留地照耀整片大地,用它看似温柔多情的暖意催开了庭院里的草木花叶。再过两个小时就要迎来夜幕,夜幕之下的波士顿也会随着爵士乐起舞。尽管它远没有其他大城市来得通宵达旦,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舞会的灯光如星火点燃这座城市——
不过,此时此刻,这栋雪白房子仍然静得像座坟墓。
在无人踏足的花园深处,在花瓣与花瓣的缝隙之间、绿叶与绿叶的遮挡背后,男人迫切地、激烈地品尝起她雪白的颈子,誓要用他的亲吻令她永不熄灭——即便他心照不宣地避免触碰她的嘴唇——随即一路向下,再也不回头。
没办法再回头了。
女人用她压抑的喘息全盘接受了他。她想象起那双昂贵的黑色皮鞋沾风染尘,想象起她吻过无数次的双唇正与另一张红唇难舍难分,不由从小腹、从心底涌出了一股又一股纠缠不清的快感,教她在痛苦中逐渐沉沦、不断下坠。
她听见男人不断呼唤她的名字,戴安娜、戴安娜、戴安娜……她便紧紧抱住了他。
攥住薄衣的无名指上,倏忽折射出了一道蓝色闪电。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那道闪电注定会在不久之后为她的生活染上血光,她还会在一年前的那个六月接受他的爱么?她还会欣欣然踏入那座雪白的坟墓里,眼见最初的美好从指尖流走,只剩满手怨妒么?
金发女人待在铁栏杆围成的单间里,总会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但那是六月里的某个星期三,一切都是如此明快,仿佛理应受到上天的祝福。
即使现在想来已久远得有些泛黄,可她仍然在回忆里穿上长裙、戴上头纱。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收了心,是真的爱他,女孩也以乖巧的笑容接受一切:在“时髦女郎大潮”即将到来之前,她的确找到了自己的真爱。
教堂彩窗折射出神圣的光。宾客们屏息凝神,没有人为了待会儿的宴请而躁动不堪。牧师念出一串词,一串长词,她没有听,她只是望着眼前的青年,百般确认他的眼里是否有她,他的未来是否有她——“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诚,直到永远”——他坚定的誓词随即化作了她眼里星光。那颗光跌落下来,溅在她的无名指上,将那颗宝石浸得愈发光润。
他轻声说,那颗宝石就像她的眼睛一样美。
她只顾陶醉在他的吻里。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成了过往。她不再是母亲眼中离经叛道的女孩,不再是那个偷溜出去参加舞会的姑娘,更不再是处处留情却也处处无情的“坏女人”了。
有什么变了,就在一吻之间。
她说不出来,但她心里明白。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从今以后她将永远幸福下去。他们会住进一栋大房子里,他在外忙碌,她便待在家里。她会拥有他的孩子,或许眉毛像他、眼睛像她。在那个家里,他们白头偕老,最后一起死去。
只因他们是如此的相爱——
她睁开眼来。
“醒来”是人类才会用的形容词,她只是睁开眼,色彩斑斓的画面经过一瞬的黑暗之后静下来了,化作眼前熟悉的一切。白天梅兹里对她讲述的那场游行并没有出现,或许是因为她毫无想象力,她又听见脚下传来隐隐约约的爵士乐,里面还掺杂着高跟鞋与皮鞋踏地时的响声,你进我退,一步之遥。
女人对此没有分毫兴趣,她只是凝视着窗外的景色。这座城市的夜晚以霓彩为裳,人造的星星挂在每一扇窗户前。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户人家。他们也许在睡觉,在吵架,在读书,在做爱——她也没有兴趣。
她蓝色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随即,女人想起了刚才睁开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碧绿长发的女孩眨着一双玫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问她:
“你有名字吗?”
她本想说没有,但那个回答却从她嘴里莫名其妙地蹦了出来。
“……‘戴安娜·科尔曼’。”
八月秋分,阴阳相半。正卯时刻,天光半明半昧,苇草苍灰。河里寒气窜出白丝,载沉载浮地绞着水流里黑沉沉一团。
是姑苏河里死了个尼姑。
正对此时,这个年头始有雷收声,水渐涸,而每一天的日光,都比前一天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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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分,阴阳相半,造化时节,缘分聚散。徒然堂里难得多了些人间烟火气,桃花林深处的嬉笑言语声比平日热闹了不少。天气明朗,湛蓝的高天上挂着几缕白云,阳光不温不火地把团簇的花朵印成粉红的虚影,这正是结缘的大好时节。
比去年好,去年刮大风;比前年也好,前年下雨。再往前罗泊懒得数,总之比什么都好。这种好天气,何止宜结缘,她颠颠自己手里的石子想。何止宜结缘,简直宜一切,哪怕做贼都能感觉自己在行侠仗义。
所有人都忙的团团转,灵器们各自内心雀跃,客人们全都一脸迷茫,清净师来来往往,烂柯人呼哧呼哧往外冒。管事的那几位焦头烂额,店长的笑容罗泊多看一会,就觉得脸要僵了。这种大日子,对罗泊来说也尤为重要。作为灵器,她已经滞留徒然堂整整九年,完全不曾结缘。即使不知是什么好运让她没有在过去的秋分里消失,但灵器是不能总是与人无缘的。狂化,无化,或者干脆归于尘土,结局在暗处埋伏着孤独度过秋分的灵器。
总之是真的很要紧。罗泊攥紧了石子,志在必得。她一咬牙,一甩手,石子一闪,破进花园旁的窗纸里。几声轻响后,窗框松动,好像有什么封锁被解开了。完美!
罗泊拉开窗户,端起屋里靠窗木桌上一碟黄黄白白的糕点。随手带上窗子,她转头蹦跳着扬长而去,恨不得唱一首歌。
秋分最该做的事完成了,罗泊得意地想。阿莓的桂花糕已经是我的桂花糕啦!
桂花糕很香,软糯的一团在嘴里,咬下去香气立刻从口腔一路窜到鼻尖,而且阿莓的桂花糕又和别家的桂花糕更不一样。至于具体的不同之处,罗泊却又很难说得上来,大概那个格外好吃的理由,就在于阿莓吧。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阿莓气急败坏的脸——阿莓嘛,生气起来那种一个大粉红棉花团子四处胀气一样的感觉——超好玩的。罗泊甩着手在桃花林里半期待半紧张地遛弯,象征性地思考着逃窜路线,内心确实有一点点害怕。无论怎么讲,被阿莓逮住暴打一顿总不是好玩的,而罗泊内心也很清楚,这次徒然堂的小姑娘绝不会像平日一样轻易地放过自己。原因倒是也没别的......造化之日咯。
罗泊走累了,在桃树底下坐下来。桃树不是很擅长变得粗大的树种,但罗泊四周的年迈老桃足以支持她歪在树干上无所事事。关于造化之日,关于阿莓,还有阿莓的脾气,还有自己的事情,这些东西在罗泊心里模模糊糊又令她厌烦。她心里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决定不好要不要索性彻底装作看不见。像松散纠结着的线团,甚至不用梳理,单是看过去就大致感觉得到发生了什么,可她偏不想那么做——得到的答案,不会是她喜欢的东西。
所以就当真装作无所谓吗?罗泊把后脑勺从树干一边转到另一边,然而无论左右都头疼。温暖的风不是秋季的天气,仰头看去,天空和桃花蓝蓝粉粉地晃了罗泊的眼,她就低头,闭眼,干脆睡午觉。
什么都无所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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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连成一串,耳边全是滚雷一样的响动。那些轰鸣越来越响,同时又逐渐浅薄,在明晰和浅薄的极限中,她头顶上有什么被彻底撕裂击穿,稀薄寒冷的气流一拥而上。
她站在漆黑和寂静的正中央,冷水从周身的缝隙里钻出来,滴落,逃离。
八月十五,明月当空,照的周围几片薄云也明晃晃地通透。那巨大又明亮的东西挂在山尖上,看着一副亲近的样子,但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天上的,哪个都远的不得了。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光的形状在手指间微微融化扭曲。她果然碰不到月亮,天那么黑,她也看不清远方。看清了又怎样呢?她看的到的是山,海却在山结束的地方。
“小姐,天冷了,回去吧。”
.......她好像是回去了罢。夜露绞进绸子里,动作间凉凉滑滑地黏在身上,不是很舒服。
下雨了。
天塌了似的,弹珠样的水滴无穷无尽地坠落,好像从地到天之间灌了片充满气泡的海。中庭里地上无中生有出来一片池塘,河沿着街道奔走疾呼。它扯着她的衣角,她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一整个想法,比池塘还像无中生有。
她立刻就和它私奔,他们显然就能去到任何地方,她要丢掉所有衣饰,沉重的东西,否则她会无法游泳。
她得游泳,它是带她去海的。而且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小姐!”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啊,会受凉的。哎呀,都快湿透了......”
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通绣麒麟的真红袍服沉甸甸的,翟冠上金银珍珠压得她脖颈都感觉疲惫。霞帔垂在身后,她觉得这样就和将军的披挂有些相似。人们准备去掠夺的时候,总是带着沉重的武器。
她这么想着,就打消了抱怨的心思。
她被寂静和寒冷抓到了,庄严的黑暗不容置疑地将一切裹挟。她不再有可以移动的身体和可以远望的双眼,天上的月亮、月亮下面的山脉、山脉结束的远方,和她不再有任何关联。
她最后的想法在锈死前,悄悄地虚构了一片谁都没见过的,广阔的蓝色。
*******
“嘎——!!!”
罗泊惊醒,大喊大叫,发射一样从地上弹起来,额发和本来悄悄落了一身的花瓣一时绕着她横飞。秋分真不是什么好日子,白日做梦变成白日见鬼。或者做梦见鬼,或者见鬼做梦。两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区别,罗泊醒了就开始飞速地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一片过于讨人喜欢的蓝色还是沉甸甸赖在心口挪不开窝。那种感觉真是甜蜜黏着到讨人嫌的地步,放的太久还上不来气。罗泊摸了摸胸口,结果手上半干的桂花蜂蜜弄得哪里都是。
罗泊思考了一下,虽然一时产生冲动,却没有再次大喊大叫。就算四下无人,自己跟自己也算是丢人。
大秋分的,正结缘呢,换个日子丢人都行。
啊呸!罗泊一脚踢到树上,大喊大叫起来。
脚疼。
佘莓好端端走在花园小径上,刚绕过假山,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歌声好像骂街似的用力,偶尔又婉转起来,要说跑调也不算跑调,但调子恐怕全都是现编的。那种奇怪的矛盾感溢于言表,简直像是乌鸦喜气洋洋在乱葬岗报丧,内容则是:“福神到,喜气绕呀!”
“阴阳相会呀——我是个什么啊?”
“都来结缘吧——你也是个鬼吧?”
“哎呀哦呦呦,人生在世呀,说走就走呀!”
“到头来哦——谁不得变鬼咯!”
“你和我哟——咱们有缘分呦——”
瞎叫唤,罗泊瞎叫唤。佘莓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剪影逆着光,少女细长的肢体就显得更加骨节支棱,青蓝色的头发乱七八糟一大从。显然是罗泊,怎么想都只能是罗泊,蹲在屋脊上,天狗啸月一样。
真是奇怪,罗泊听起来竟然终于打算在造化之日做点正经灵器该做的事情了吗。那倒是很好啊,连听着就让人不爽的歪歌都稍微变得可以忍受。无论罗泊是个多么奇怪又烦人的小混蛋,但佘莓在徒然堂长大,总是看不惯好端端的灵器沦落到“那种下场”,罗泊一年到头总是敷衍着结缘的事情,到了造化之日,又很难说到底是在装死还是等死。往年经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影,第二天就嘴里嚼着别人的零食跑出来了,真是走运又混账。佘莓说不准自己在担心什么,消失在造化之日的灵器她是见过的,就更不想再看见几次——而罗泊这种家伙,她要是消失,甚至多半没人在旁边看得到。而且,她平时已经这个样子,狂化起来肯定糟糕得非同小可。
佘莓认定这个可能性是最令她头大的。罗泊绝对不能狂化,那时候她糟蹋起徒然堂里的劲头,肯定就和野猪撞进花生田差不多,什么小东西都要被连根拔起。比起狂化,其他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且大概没什么风险嘛。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佘莓远远地看着罗泊,内心有一点点微小的欣慰,开始想要进行一些酌情带她见几个客人的努力。而罗泊没有看到佘莓,她稍微暂停了歌声,只是扭了扭脖子。
然后罗泊低头拿了个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没过一会,显然嘴里搅拌着她就又喊起来,好像刚刚一段完全没尽兴。
“有你更好嗷!我的珍宝!桂花糕!”
佘莓眉头一跳。
这村子里总有些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行脚商人,每当那丁零当啷的声音合着吆喝从街那头传到这头的时候,待在屋子里的姑娘们总会止不住的想要钻出来望一望。那些如水般的姑娘们在这染了灰的天穹下也如水那样容易染上了尘,但姑娘们总是比水好那么一点儿的,那是这村里带着希望的孩子,眼睛里凝着灵动的光。
没什么能让这光蒙上尘埃。
而打一开始就在街边等着的男人们则不一样,他们等着一件称手的物什。不管那是称什么的手,衣食住行总有一样能让人看得上眼的,这些人们在灰里走的久了,心都似乎蒙上了纱,等着消息像一只手那样轻柔揭去心上盖着的纱,让埋藏在土里的男儿野心能见一见天日。
还有孩子们——那些稚嫩的孩子们。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会补满行脚商那摇摇晃晃的篓子里散乱装着的小格子,但比起拥有那些玩意,看行脚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这些东西,才是真真的有趣。
每当到了月份,那读完了书的书生们摇着头晃着脑袋的就回来了这里,眼睛凝着水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在盼着,那些个手上拿着东西张口闭口文书词行能讲些里面听不见的故事,瞧不见的话。混着期期艾艾混真半假的念想,或许也是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心上人。
这儿是个桃源乡,是令人难以逃脱的温柔的摇篮,也是个能散播言语的棋场。
今儿早些时候,当行脚商兴致缺缺的还在盖着布头昏昏欲睡的时候,话就传开来了。村里不像是别村,看规模样貌和人数倒像是个镇子,消息灵通着呢。人说上城里头街里来了个会下棋的教书先生,未曾有人闻过其名,只知道世人都唤他作“白先生”,先生并不只出现在一处,倒不如说你心有所想的时候,白先生就会着一袭白衣,出现在你所希望的地方。传闻总是邪乎的,有人信有人不信,而这摸不真切的传闻反而让人的心尖更是痒痒的,毕竟这里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还不一定呢。
传闻来了。白先生带着他那盘棋来了村里,白先生说不论男女老少,人人皆可。只要和他下棋,赢了便能拿到想要的一切,而输了——
还没人知道。
那白先生像是慈善家一样,丝毫没得传闻里说的那般精通棋艺,那人们心中便知道了,说的白先生下棋厉害只是个幌子,怕是白先生自己传出来的,免得输得太多赔不起了罢。而要是真去问白先生,他也只是不语,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指了指棋盘示意你来一局罢。
而你若是赢了,后面的事也就不再是传闻了。
第一个能被人称奇的,则是住在边边上的那位老农,老农劳作过后未曾想到会多日不见一滴雨,那时候村里的话已经传的透彻了,那白先生输给了回乡来的几位书生,书生们倒也是和气,要的不多,有的只是要了份种子,有的也只是要了藏书。甚至还有稍稍过分那么一点的,想要些精妙难寻的抄本,白先生也给他们找了来。老农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白先生就在晃神的片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先生手上拿了把扇子摇着摇着,一时间好像起了雾一样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扇面上画的是甚么,那老先生有些胆怯的望了去,白先生也不说话,单单的只是笑。
老农说自个儿没什么文化,怕是玩不来这些文人们会的东西,白先生也不恼,示意老农跟着自己走。老农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跟了过去,那是一件平淡无奇的屋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但这也不重要了。屋子正中有一圆桌,桌上摆着一整副棋子,稍显旧了,但看得出主人很是爱惜。
然后白先生自进屋之后第一次开口。
“请坐?”
他说。
那老农战战兢兢的,这才将挑在肩上的东西放下,白先生总有种无意中散发出来的气,让老农不由得有些恐惧。
“你我各执一色棋子,黑先白后,交替下子,一次一子。你们既然都称我一声白先生,那我便执白子,您先请便。”
老农看着白先生将装着黑棋的器皿放到了面前,安抚一样的从中取出一枚来,摊开了老农自个儿的手心,将那黑子放到了手心里合上。
“子要下在交接点上,落子后不得随意移动。剩下的您就先试试吧,如何?”
老农看着白先生的脸,硬生生的把话给吞下,颤巍巍的落下了第一步。
三天后,村内大雨。
老农像是发了狂一样的仰天笑着,其中不乏隐约喊得“传闻都是真的!”“那位先生是真的能带来奇迹!”他俨然是将白先生当成了神,而神动动手指就引发了奇迹,只因自己莫名其妙的赢了一局棋。
是,只是赢了一局棋。
白先生甚至都没说些什么,只是在老农说出愿望后笑着点了点头,告诉老农三天后自然会有好事情降临,没想到这事是真的,这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发生了。这简直是一场不需要成本的赌博。
不需要成本,是啊。
老农有些平淡的人生里开始掀起了波澜,他觉得自己能要点别的东西来。
而在约莫是十五天之后,村里那栋最大的宅子悄然建了起来,那楼说来也是巧,建在了老农以前那块菜地上,好事的人们过去看着呢,还想叫老农来问问怎么回事,那老农却施施然从宅子里走了出来,他眼神睥睨着像是什么富贵人家一样,对所有人一概解释这是天降之财,别惦记了。但总有好事人说那是老农和白先生下了棋,这东西都是白先生给的。
而老农遣散了站在自个家门口说闲话的人,对那些红着脸抱怨着新宅占了预留菜地的前日好友们,只是叫嚷着给人散了财便不愿再见到了。
大家一哄而散,留下零零散散的人,在下一个转角见到白先生站在那似笑非笑。
那老农愈发狠厉了起来,绝口不提钱财如何而来,而当有人在他面前起哄,叫着白先生的名号时,老农便冲上去狠狠的叫人滚。人们自是不知道为何从前带着一丝胆怯的老农如今是这般样子,只是那宅子愈发的亮堂了,带着点挥金如土的富丽,可门前却冷冷的,再也没人想来了。
后来人们发现老农则是再过了七天左右的事情了,那老农面色狰狞,丝毫不见事前再也不干瘦的样子,还温着的尸体惨白,带着点富人家的样貌体态,唯独心口那块开了个洞,看去却早已是空了。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乱想,有那么些个人动了动脑经想到了下棋的那位先生,却也不敢说出来。这老农突变成令人厌恶的富人家,活像是暴发户那样待人苛刻,到他死的时候竟没几个人感到伤心,留下的只有不解和悄然蔓延的恐惧。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这老农黑了心啦,被后山里的野狼叼了心吃去了,活该哦。
而人们半是哄着别乱说话,另一半则是暗自思忖,谁也不敢说些什么。
唯独早早离去的一书生,在阴影里瞅见了白先生。他上前不着声色的瞥了眼似是白纸的扇,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他说,白先生,我和您下局棋,赢了请您让我升官发大财,可好?
老农的事儿一过,和棋有关的风头暗中增了不少,甚至有姑娘家家的凑在一起小声聊着,说是和白先生下了局,也不知怎么的就赢了,不管是要让夫君远离莺莺燕燕,还是想要和看上的小伙结成一段缘,总能实现了不少。姑娘家们倒是把白先生看成了月老,一个个面带羞容扭扭捏捏的说想和先生下一局,而白先生来者不拒,不知怎么的,大家伙儿都还没见白先生赢过。
这时候那高中榜上的书生回来了,人人都说书生当了县令了可了不得了。书生也只是淡淡一笑,寻了个没人的角落,不意外的找到了白先生,又下了一局棋。
于是他日再遇,书生已经进了宫。
那书生自这之后鲜少回到村里了,偶尔来也只是排场大着像什么门面一样,浩浩荡荡的沿着街走了一通,回了自个儿家便没了声息。书生以前的好友们,那几个一同上京的书生们红着脸不愿去问,最后还是有人沉不住气,敲了门便问里头,是不是书生同白先生下了棋,如今发达了。
半天没见回应,敲门的人是想退了开,但书生却将门一开,神色冷峻的靠在一旁。书生勒令着别乱说话,而面对更多随着其他书生们来的村人,则是面色更冷一分,将门狠狠地关上了。
于是夜深了,从宫里回来的书生进了白先生的屋子,而在这之后,那些个当时敲门询问的其他书生和零星的还缠着问怎么样才能进宫的人都悄然没了消息,或是面带惧色不敢再问,或是干脆消失了罢。
村里的姑娘悄悄找到白先生,姑娘面带一丝羞涩,扭捏了一番才说自己与那书生自幼青梅竹马,书生以前家境贫寒,惹得姑娘父母总是看不顺眼,两小无猜的感情始终得不到祝福,而现在发达了,这事有说法了,问一问白先生能否让书生回来,自己愿赌一局棋。
白先生不语,并未让姑娘与自己下棋,只是收起扇子敲了敲手心,直接告诉姑娘两日后即可见到书生,翩然离去。
两日后,轿子抬着那书生就回来了。
书生没有理站在白先生边上一脸羞怯的姑娘家,只是遣散了跟着来的人,瞥了一眼那姑娘,语气冰冷的对白先生道。
白先生,我想黄袍加身,您看如何?
城上的消息隔了一日才传来,而这一传就是起了轩然大波。
行脚商神神秘秘的凑在大家伙儿边上说,皇上的袍子被人偷啦!不知怎地就在宫里消失啦!依我看啊,和你们村儿里的事情有关咯!
行脚商说的就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事,那进了宫的书生刚回到这就去找了白先生,随后再也没了声息,之后再见到的时候则也成了尸体。
说是跟来的随从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无奈之下喊了声有急事禀报,贸然开了门,那随从蹭的进去就跪了下来,小声说着主子您政变想要何时发动?那些个人都已经等急了,再不下令,怕是贵族们都要退了出去啊,主子您请三思,皇上快要发现您了啊!。
但许久也没等到书生开口。
随从战战兢兢的发着抖抬起了头,便被吓到失了声。
只见书生面色惨白躺在那儿,身披着绣着龙的黄色袍子,心口一滩红色,染脏了袍子。那随从一惊便向后倒了去,脚一勾将袍子给带了下去,那袍子下的身体,心间已经空了。
而书生的边上则躺着一位姑娘,面色沉静似是还带着微笑,姑娘依偎在书生的身边,像是寻获了什么至宝那样,紧紧的不愿松开。姑娘身着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精细的花,而书生身上那黄袍掉了下去后,身上穿的竟然也是一身喜服,两人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红的屋子里紧紧靠在一起,像是一对璧人。只不过那书生也罢了,姑娘的心间也是空的,血染上红衣,看的并不真切。
又是一场闹剧。
毕竟是闹到皇城的事,不管是村里还是城里这消息久久不能平息。到处都是为了凑热闹进村子里的人,一时间人声鼎沸,那曾经的桃源乡瞬间就多了点世俗的味,没那么不可捉摸,也没什么新奇的了。
只是来的人再多,也没几个人问到了要领上。多半是好事之徒前来询问书生生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做了些什么事儿才发达了,那死的时候躺在一旁的姑娘又与他是什么关系,来的人问来问去也琢磨不到什么,只是一边叹息一边想着到底是哪有不对劲的,到头来还是叹着气散去了。倒是有几人问了问白先生的事,只是毕竟不是村子里的人,问是问了,也没能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而那村子里的人也遮遮掩掩不愿说清楚,故事前后总蒙着层纱,到最后反而像听个故事一样,啧啧称奇,听完就忘。
再隔几日的时候打从京城里来了一位姑娘,姑娘是城里相府的千金,那千金天生好命,也是难得爱任性。千金一来就打听可曾有人见过一位先生,大家都唤作白先生。千金说先生下的一手好棋,难得见到,想和他下上一局。
被问到那人神色一时有些不自然,但也老实回答了。他说白先生不太常出现在一众人面前,说来有点邪乎,但你若是要见到白先生,最好是想着白先生,寻一处僻静之地的转角处看看罢。但姑娘你若是听传闻觉得先生棋艺高超,怕是可能要失望了,这事有点邪乎。
那千金一听便精神了,奇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邪乎的,眉头只一皱便道了谢便朝着巷子里走去,唯独留下那被问到的人一声叹息。只想着怕又是个没能把两件事听个全的倔姑娘,只希望这姑娘能平安,别遇到什么事了。
不过当日千金小姐并未见到白先生,也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小姐是在三日后再遇着白先生的,白先生甫一出现便难得开了口,他说“可真是稀奇,你大概是第一个因为这原因来找我的人。”
那千金小姐在三日之内闲来无事,除了看看风景逛来逛去之外,总瞧见人凑在一起惶恐不安的聊着什么,那是些村里人凑在一起背着外人聊着,语句之间能听见什么“白先生”“心间空了”“天降横财”,那千金是个聪慧极了的姑娘,这几天听了下来心里约莫也有了点掂量。于是今个见到白先生,倒是没了初见时的惊诧,只不过这白先生像是能通晓心声一样,倒真有些让人好奇。
“你知道我想找你干什么?”小姐脸上不见惊讶,只是奇道“我在这呆了三日,这村子里感觉不对,周围的村人也都在谈论你。”小姐顿了顿,似是在想措辞,而后还是不再细想,直接问了去“是不是你的问题?”
白先生并没直接回答,只是拿折扇敲了敲手心笑了笑,语气温和道“不如姑娘赏脸来寒舍一叙如何?也可以来局棋,您若是赢了,我自然是知无不答,如何?”
那千金小姐歪了歪头,敛着水光的眼神灵动极了,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竟是笑了。
她说,好。
途中白先生对那千金的问话充耳不闻,只刚一进房便问道“姑娘近日可有烦恼?我猜也是该出嫁的年纪了,家父总叨扰您吧。”
“别说这个,还没轮到你问我问题呢。”这小姐有点不太服气的在屋里坐了下来,也没多想“说到这,人们都不知道你名字呢,告诉我这个总不用先赢你吧。”
“和大家一样叫我白先生就行了,名字什么的别太在意,称呼罢了。”白先生说着沏了壶热茶,笑眯眯的看着千金“若是您不嫌弃,我就唤您作相小姐了。”
“那,好了好了,先下起来吧。”相小姐也不见外,品了口茶便伸出手拿过了装着黑棋的器皿“白先生既然姓白,自然是执白子,没意见吧?”
白先生笑而不语,挽袖指了指棋盘,那意思是您请便。
“真是恭喜小姐了,那么和约好的一样,我定是知无不言……想问些什么呢?”
一局罢了,白先生笑眯眯,也不见有什么挫败之相。倒是小姐显得有点委屈的样子,半晌后才抬起头敲了敲棋盘“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呢?”
“……这是您想问的吗?我可没——”
“不是!这不是我想问的!”小姐态度强硬的打断了白先生,那神情倔强,看起来满满的都是不服气。
“我虽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这样让给我的,没意思。”相小姐语气里有点烦闷,似乎在小声说些什么,嘟嘟囔囔的,听起来倒像是在猜测白先生是不是也像这样故意输给了那些村人。
白先生一时之间不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少见的有点愣住,但半晌后便轻声笑了出来,那声音有些好听,里面透了点清冷的味道。
“相小姐当真有趣。”白先生鼓了鼓掌,开始收起了眼前的棋,相小姐见此,以一指顿住棋盘,眼神真切的看着白先生,一副不好好来一场不罢休的样子。这架势看起来倒有点偏要勉强的意思。
“先生,恕我冒昧了,但我真的只想靠实力赢先生一局,”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光,机灵极了,让人不舍得将眼神移了去,只能受着。“我只想赢了之后安心得到想要的,不行吗?”
白先生只是摇了摇头,慢悠悠的收起了棋子,又从相小姐指尖抽出棋盘。
“相小姐,我见你不似常人那般所求,那作为礼物,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相小姐又要阻止,想说些什么关乎尊严的话。但白先生也只是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低垂了眼眸,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知道你,我若是说我没做,你是不信的。但你若是说我做了,也有可能我什么也没做。”
“去了的那两位是和我下过棋没错,我也和他们讲清楚了。”
“我和他们说,‘你说你想和我下局棋,那成。我也不要你别的……输了——’”
相小姐还在等着下半句,而白先生似是不准备继续说了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将话题扯了开来。
“相小姐,这里已经有点不太平了,您还是早日离开比较好。”
也不顾相小姐如何阻拦,白先生早已收了棋转身离去,相小姐意识到人想走了之后匆忙跟上,踱到拐角处房间里却看不到任何人。
而约莫只过了一日,继续呆在村里想查清楚事的小姐便被家里叫了回去,像是被什么人推着似的,怎地都得离开这个村子。临行前也没能见到白先生,却在车的窗间隐约瞥见了一袭白衣的身影。
似是能听到有人说,相小姐,有缘再见。
她忽然清醒一般取出香囊仔细摸索,果不其然有一之前没有的硬物,取出来一看,那却是一枚温润的棋子。
这时日间村里又陆陆续续的发生了许多事,有什么人家突然的富了起来飞黄腾达了,然后又有什么人突然死了。他们死前的表情或安详或恐惧,那些形形色色的心情都随着尸体心口的洞消失了,但村里仿佛着了魔一般陷入了狂热,所有人都在找白先生,所有人都想找到白先生。或是想要窥其真容,或者是想要实现愿望。而传闻像是瘟疫一样继续传着传着,行脚商开始不愿意往这儿来了,最后一次则是又带着最初的那一句“有位厉害的先生,和他下棋就能实现愿望。”走了,再也没回来。
村里的男人们眼神冷着,讨论着。姑娘们面容泛着光,也叽叽喳喳的说着,老人们或是抽着烟袋裁着布的交流,甚至小孩儿们都在谈论。
所有人都在叫着白先生,白先生。
而若是能定睛看着,就看见总有那么些人的后颈子上,似是有什么纹路,像是印着的符咒。
村子里已经稍显清冷了,看热闹的人走了不少,也有怕村里再出事想要逃出去的人,但不知怎么地最后都还是回来了。人一少,仿佛就连后山里都能有鬼魂在叫唤。
而鬼魂没有,却不是没有人。
那深夜幽暗的林间确确实实的是有一个人,嘴角似乎还带着血,他身后躺着一具不知死活的躯体,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人长得与白先生有些相似,只是夜色深了,看的并不真切,像是有什么雾绕在身上似的。他手上拿着枚棋子,棋子隐约泛着血色,还飘着些符在上面,与那交谈的人们后颈上的有些相似。
这人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在和什么人说话,还是单纯的自言自语,在寂静的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他开口道。
“要知道总有那么些人在死的时候才会被发现真正的一面。是不是想着这只是一场几率对半开的赌博而已,结果不一定是坏的,不是吗?”
“直到对神失了信仰,开始只看着我的那一刻为止,人都是怎么想的?”
“不能回答,便等血液凝结之时,用你的心来昭告天下如何。”
没人回答。但也就这么一会儿,从林间出来的人身上的雾散去的时候定睛一看,那样貌分明就是白先生。他回过头,伸出手擦了擦嘴角的血,那血是新鲜的,白先生身上并无大碍,所以那血只能是从那具不知死活的躯体上来的。待到先生回头,见那躯体还在抽动着,只是心口空了,顺手就将手上的血蹭上了扇子,那雪白的扇子染上了殷红,却变成了把黑色的扇子。
“这就是被称为‘——’的感情吗……还真是有趣……”
他收敛起了笑,面露大概能被称为苦恼的神色看向山下的村子里,现在夜已深了,村子里早已没了灯火。村里有段时间没人再来了,更是没人能活着出去,那曾经的桃源乡,现在像是什么人培育养料的坟场,有人借着棋,在一步一步的将人推向死亡。
白先生盯着扇子,那血被蹭的干净,而缓缓合上后再度展开却又是成了原来那把雪白的扇,转念想了想,记起了什么,他又回头对着那还在抽动的躯体窃声道。
“你说你想和我下局棋,那成。我也不要你别的……输了,我就要走你的命。”
“你可是,说了‘好’的。”
而迎来又一个看似平常的清晨的时候,街上早早的人就出来开始交谈,街上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声音,谈论的无非又是白先生的事。但能瞧见更多的人后颈上开始有了符,像是神秘人那晚棋子上飘着的那个,这是不正常,但人们已经不会去在意了。
无关的人死是无关痛痒,而传闻却和瘟疫一样扩散,无一幸免。
在城里呆着的行脚商忽地就打了个喷嚏,然后灵光一闪地想起了那个愈发沉寂的村子,那村子前些日子闹了许多事,早就不如从前那般带着些灵气和温柔了。只是如今也不常去了还有点想念,却唯有走前村子里传来传去的话倒是记得真切。
行脚商忖度了会儿,摸了摸后颈就和此时远处村里的人们一样,神神秘秘的,扎起堆悄声说了开来。
“你知道吗,村里来了位先生,人都唤作白先生。白先生说不论男女老少,人人皆可。只要和他下棋,赢了便能拿到想要的一切,而输了——”
相泽泪从记事起,印象中家里就有一个大大的卜伴园,一年四季园子里总会有花盛开,灰雀与野猫常在其间。春日清风、盛夏虫鸣、桂香秋叶、红墙白雪,总有好风景。从小得爹娘宠爱万千的她,孩童时想要的东西也基本能到手,见过的、摸过的、拥有的东西不计其数,但非要问她的珍宝为何的话,相泽泪一定会告诉你,她最珍重的东西有二:一个是娘亲当年嫁给爹爹时娘家传给她,她又送给自己的金镶白玉如意发簪;第二个便是自幼伴她长大的卜伴园。
要问相小姐有多挚爱这家中园林呢?十岁那年,她曾经郑重地找到相父,要求父亲大人答应自己,以后若是爹爹要她嫁与哪家公子的话,她只愿夫君来自家府里住,伴她同赏这庭院的春秋美景,决不肯长久离开园子。
“那爹爹我和你娘呢,怎么只念着家中园子?”
“我要是想爹娘了,可以回来看你们,爹娘要是想我了,也大可过来看我。可园子跑不了,只能我去伴着它。”相家老爷听了哭笑不得,被这机灵丫头的天真和一本正经的远虑逗得不行。
这座听说是照着苏州园林款样造的老花园,也的确伴着相泽泪由呱呱坠地到出落得妙龄窈窕,其间的深情厚意可比拟家人了。
深闺里的千金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没什么伴。相父素日忙于工作,相母要烦心府上诸多事宜,兄长奔波仕途,只有她这小女孤零零整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侍女姐姐们也有要紧事要做,关于孩童时候的记忆里,泪独一个在园子玩的光景有太多。
美景自然是好的。在小女孩时,相小姐就爱看这些花花草草,如果运气好的话,树上还能停着几只打南方来的鸟儿,啁啾婉转,蹦来跳去,消磨掉好些孤独的时光。起初泪只是爱去园子里做游戏,翻两粒石块看看蚂蚁,摘一枝海棠编进发髻,把爹爹钟爱的砚台藏到小湖边上;再后来,风声雨声读书声,琴瑟竹笛,浅唱低吟……家中的这方小小天地守着相泽泪孤寂地长大。世人皆说相府千金天生丽质,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能歌善舞样样精通。可天资再好也是需要锤炼的,开阔的老园子静静听着相泽泪在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诗卷翻遍,弹得箜篌断弦。每每念及家中老园,在那些含混暧昧的幼年记忆里,那些飒飒风声如同长姊的称赞似的,为她带来无限宽慰。
很久以前,在泪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她在卜伴园里找了块春意融融的地儿,备上手帕,捂着小脸呜呜噫噫了很久。路过的侍女被园子里传来的小姐的呜咽吓得够呛,急忙赶去,只见泪捧着小脸,握着手绢,皱起眉头,眨眼挤眉,倒还未垂泪。
“小姐,你怎么啦?”使女以为府上千金在花园玩耍不小心摔倒,伸手想要轻轻扶起她,没料到被相泽泪摆手回绝。
“我没事,”小女孩儿有模有样叹了口气,“只是想哭一哭。”
“既然没事,为什么要哭呢?”侍女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娘和我说,我的名字是爹爹找京城最厉害的算命高师特意求来的。高师说我此生强运于身,喜大苦少,少悲戚,少泪离,鸿运常在,须否泰调和,不偏不倚,调和折中,遂名为泽泪。
“我想既然如此,那干脆多哭一哭,流流眼泪,不就调和折中了吗?”泪把手帕收进袖间,自己起身理了理衣袖,“可没有伤心事,想要哭真的好难。”
“小姐……”
“你说我要是勤于练习,就能随心哭出来吗?”泪停下来想了想,“还是说长大后就好了呢?古人云年少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是不是长大后就能有许多忧愁?”
“小的觉得,小姐一生快乐富足,无悲无苦,不是很好吗?有多少人期望圆满幸福的一生呀,小姐何必自讨愁苦呢?”
“可是,可是……”小小的女孩愣在原地。那之后女仆和她聊了几句,回去忙自己的事了。只留下暖暖的春风拂过山茶叶与她为伴。她想女仆说得有理,既可享一世洪福,那何必要走那断崖泥泞呢?可她心里并未觉得安宁,并未觉得安宁。
这是相泽泪难以忘怀的一个午后。彼时的困惑在心里播下种,生根发芽,直至今时今日,她依然为此困惑。她心有不解,常常来花园独坐,看飞蚊流萤,野猫逐兔,蜉蝣朝生暮死,花叶一岁一枯荣,有时她似乎想明白了,有时又茫茫然失神。
“你知道答案吗?”她偶尔轻声对空无一人的庭院问道。
只有簌簌的风声与她相对。
如果她能看见卜伴的话,也许念及悲喜苦乐之问时,心里的不平静能稍稍宁息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