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这么多世纪,在人类经历了这么多历史后依旧有人滔滔不绝的探讨着一个未知问题的答案——人死后究竟会去往何处?这是一个知晓后就没有办法诉说的问题,一个只会知道一次的答案。而现在福克斯就站在这个终点,手握仍活着的全人类翘首以待的桂冠坐在瓢泼的风暴中,看雨。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已经死了的他、神秘学家口中的幽灵此时正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看雨,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或是心血来潮,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无处可去,而此刻被束缚命运的答案他在12岁时握着自己养母的手时就知道——他们在热闹的集市角落里坐到一个吉普赛女人的面前,福克斯什么都忘了但还能想起对方头上披着的那条橘跟深蓝编织的毛毯、四角拴有金绿色的穗子,活像异国风情的阿拉丁魔毯。吉普赛人和养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就低头看自己来回晃悠的腿解闷,最后在被擦的发亮发光的皮鞋被甩出去的那一瞬间,对方猛地站起身抓住他的手尖叫说:“你可千万别让自己杀了自己!”
他回想起几天零几个小时前自己站在和罪恶的火枪仅有一面玻璃之隔的窗前,试图在右手握拳打碎玻璃又打碎自己脑子的那零点几秒钟里寻找到一丝理性的回应或退却、可没有。他烙印在骨骼上的勇气在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耀眼的光,淹没了吉普赛人的叫声与养母一年又一年的叮嘱,就像酒吧中饱受折磨、头顶摇晃出老高的泡沫的啤酒一般,起因源于无法控制的邪恶念头。于是注定成了悲剧,老板理查德不知道在死者身上发生过的悲惨往事及心路历程,他只是披着雨衣在白色的暴雨中走过,出于怜悯才将麦芽酒倒在福克斯仍未下葬的棺材上。在理查德作为‘仍活着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幽灵能感觉到此刻有淡金色的液体正流淌在他无实体的背上。像一首温柔的叙事诗。
弗朗西会走,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不是一个悲剧性的、决定性的、戏剧性的陈述句,只是简简单单用十四个字拼出来的句子,阴影里埋葬着十四行诗中某一位的尸体。幽灵坐在棺材上想,假如(尽管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留在岛上的人是对方,她想必也会在得知自己源于异客他乡的死讯时说出‘福克斯会死,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这样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都不会改变,只是主角和观众视角转了个个。他已经停止的心脏为联想一刻不停的开始虚无跳动,凝固的血液忍不住流淌起来,福克斯不知道该如何向其他千千万的人来解释,可这就是他和弗朗西的浪漫之道。
“我想从头开始叙述,可阐述就像一条衔尾蛇,死揪住我的头不放。我没法回头,看不到过去,盲目的黑暗中前进、还是我停滞不前了?没人知道这个答案。”福克斯呻吟一声,平躺在自己破旧得已经发了霉的棺材板上,他没为自己的死亡做任何准备。因为没有人会为死去做准备。人们只热爱浪漫,而浪漫不死,他继续自言自语的说:“这座岛上该有一所用来逃避社会的学校,送来永恒的春天,像海岛上的一座岛中岛,逃避的人总渴求更深处。欲望——这就是欲望,爱的欲望、恨的欲望,物质的、精神的,欲望。像这场大雨,明明已经实现了涨潮的大灾难可还没有停,那它还想要什么呢?!”
这么说着,幽灵无缘无故的生起气来,眉头皱出了丑陋的纹理,本该像宝石般漂亮的眼睛里也撒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若此刻是哪个盛夏午后或者深夜时分,怕是最英勇的战士路过也要被吓个魂飞魄散,但这场秋冬相逢时的暴雨偏要跟它这一个可怜的死人作对。福克斯目光所及之处全被白色的烟雾笼罩,如果他能感受到温度一定会被此时过分的寒冷弄得连打上好几个喷嚏,要是暴雪他还能勉强从中窥视到些柔软和泪花,但雨只让人觉得肮脏。福克斯垂头丧气的继续躺回自己的木板上,闭上眼试图做个干燥发烫、弗朗西得锤着他肩膀找饮水器在哪儿的梦。
他们原本想找一个泉眼,最后却遇见了一片海,弗朗西用身上所有的钱和一张渔网买下了他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直至今日、假如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随便是谁走上马路在一条道走到头就能看到被威廉斯晾晒在他家门口的悬崖上的那张闪闪发光的金色渔网,在蓝色的天空下飞舞、像无数翅尖燃烧着火焰的蝴蝶略过。那栋颇有80年代风格的白色小别墅伫立在沥青路的另一端,因为披了一身雪而沉默安静,他死时后院里的牵牛花还正兴高采烈地开着、明明只要再等等两个人就都能享受到新一年葵花籽的青涩甜味儿。可他们都很着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拼命追赶一样奋不顾身的冲向结局的那根终点线,一跃而起、向前扑伏,就算摔断了胳膊肘蹭破皮肤血流满地也在所不惜,没人懂他们为了什么。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可灵魂深入骨髓的震颤就这样驱使着两位或许互爱着的年轻人——难道弗朗西就不能不走吗,福克斯没了她就不能活下来吗?幽灵相信答案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可连锁反应的后果确实只有一种——弗朗西只要离开这儿,他就必死无疑,因为只要她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回来,除非等到伦敦下起红雨那天。可他又活不了那么久。
威廉斯说他们太年轻了,爱的太含蓄和热烈、太奋不顾身。假若其中不管谁总之有那么个人没拼上命,故事也不会像高空坠落的玻璃花瓶那样下场凄惨。一方面,福克斯不相信弗朗西也如自己那般疯狂的在爱(他天生对感情极其自负的表达欲,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人会有这般真挚真心),一方面他又渴望自己最不相信的也能成为最真实,让生活反驳、一拳将自己狠狠打翻在地,头晕目眩、鼻血狂流,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幽灵甘愿沦为幸福的受虐狂,如岛外千千万万的人群一样大脑浸泡在妄想中,死也想死在巴黎的午夜。
临近傍晚雨小了不少,但多少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幽灵突然感到一阵世界级庞大的挫败笼罩了他那颗僵硬不动的心,一时间他是那么的无力。以至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在派对狂欢结束后巨大的空虚正吞噬啃咬着他的心、以至于被狂喜冲刷过得脑袋里什么安抚性的话语都出现不来,留下的只有空白——能抹杀一切的洞咬断了他五分之三的灵魂,在幽灵的屁股的木板的破天鹅绒下。他那除了象征外以全无意义的肉体正以2英寸/年的速度缓慢下葬,需要40年才能触到死者的平均底端,那时伦敦大概会下起红雨,弗朗西大概会回到岛上,夜莺也大概会在美国广场上彻夜歌唱:“自杀大概会让你上不去天堂也下不去。”
一天他从床上醒来,想起了艾普利的葬礼,赤裸的双脚从羊毛毯挪踩到凉飕飕的木地板上,想起自己戴着的黑色高礼帽。双手穿过两只长袖想起滴答着雨水时一捧白玫瑰的重量、腰间勒紧睡袍的腰带后想起牧师和人群一同融为背景的悼词。洗漱结束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请您饶恕我们,正如我们饶恕得罪我们的人。然后用木梳轻轻拢动长至胸口的头发,但不用绳子把它们捆起来,黯淡无光的金发滑过肩膀在自由中下落——他想起艾普利的棺材,柏木材质、被漆成白色的雕花。面朝四方坑洞时也是这样身处于世间最无限的自由后落到底部的。她在众目睽睽中变得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小,最后谁也找不到她了。凝视深渊也无法得到回眸了——这就是人们常常倾诉又不敢提起的,葬礼。这是他想起的艾普利的葬礼。
傍晚,他继续坐在床沿上握着只剩一小段的铅笔在杂乱的草稿纸上涂画那些四四方方的草稿。坎瑞拉十个指缝里都塞满了死亡的头发,有人说过他有双天生抓不住任何事物、但极富送行的天赋的手,他开始努力回想对方的名字、或者在哪儿听过的这句话。
过会儿斯伯林回来了,她手里什么都没拿。脸色仔细看有些苍白,坎瑞拉仍坐在靠近窗户的一侧床上,用拳头拄着下巴发呆,白色的笔记本内页在明灭不定的阳光下呼吸着。
“你没杀了他?”他能感觉到其他人闯入自己的空间时那种无法回避和描述的异样感,嘴顺着他们先前没有讨论但又彼此默许的事儿说了下去。坎瑞拉猜测斯伯林最终还是没有杀任何人,因为她那样充满智慧的一个人、她聪明理智的大脑无法容忍自己做出任何仅出于意气用事的幼稚行为,还有无缘无故的去怨恨或爱上别人。
这一点让坎瑞拉觉得她非常可怜。
斯伯林扶着墙,弯腰去拽脚上已经磨损了的牛皮鞋“为什么我要杀了他,他什么都没做。我不像你,我不会莫名其妙的就去恨别人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她语气平淡、话里带刺,还好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恶劣(早从婚姻降级)的同居关系。坎瑞拉耸耸肩,把铅笔尾巴放进嘴里咬住,问她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不要、坎瑞拉,别烦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好吗,谢谢,求你了,谢谢。她把袜子也暴力扯下扔到旁边,颠三倒四的说着一边往卧室的方向走。但不是他们的卧室,坎瑞拉知道她要去那儿,他同意了,钻进厨房里去磨咖啡。
那台还是刚搬进来时威廉斯送他们的老古董咖啡机此刻在通电后奋力工作着,它震得整个桌子都在跟着抖,更别提噪音了。“好吧,至少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人们不喜欢喝咖啡了。”他不满的嘟囔着,棕绿色的铅笔头随着舌头在左右来回翻滚。最后他给自己和斯伯林一人倒了一杯,随手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下桌子。
那块儿布是红色的,他是想起了艾普利死的那天穿的裙子也是红色的吗?毕竟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尽管不是个好颜色。不、不,停止无用的回忆,那都他妈是在扯淡。老天啊,他是要把自己逼疯吗?有什么意义呢!再回过神来,坎瑞拉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牙齿正止不住的疯狂打颤,双手扶着餐桌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恢复平静。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那些疯话说出口,他愿意相信是没有的。
坎瑞拉张口把嘴里的那节木头吐出来扔进了水槽里,他一手勾起一个马克杯。走到艾普利的卧室还未打开门前对着虚空挺了挺胸。他希望自己多少能看上去更加勇敢无畏些,可越挣扎,肩膀上无形的重量就愈压着他朝下低过头去。只是他更没有逃。
一天她蜷缩在被褥的最上方准备入睡前,想起了她妹妹死在的那张公园长椅。更之前她从衣柜底下翻出两个小脖套,一条白色一条栗色,她问:你想要哪个颜色?栗色、请给我栗色吧,谢谢你亲爱的。她替对方戴好,开心的看到那张憔悴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些生动的红色。随后去了公园散步,那天米勒没有同她们一起,他在法院一扇又一扇慢吞吞的铁门后办理那用于恢复自由的终止手续,于是便只有她就和妹妹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里士满堆满落叶的土路上,听着脚下不停传来的破碎的叫声。艾普利被惹得笑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害她无数次担心对方会喘不过气,但事实证明这种过担心只是多余的。起初她们牵着手,后来艾普利放开了、蹦蹦跳跳着跑在前面,偶尔回头做些搞怪的动作。于是她也开始笑,一扫所有阴霾、仿佛所有不幸从不存在过的笑。乃至下半生中她都再也找不到任何快乐能胜于那一天。
后来她们累了的时候,艾普利坐在长椅上也这样跟她说了:亲爱的斯伯林,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她甚至不能反驳,只是笑着去摸她妹妹的头。亲爱的,请你为我摘个苹果来好吗?在不远处的枝头上、叶子都掉光了,但我还能看到那鲜艳的红色充满希望的正挂在枝头。我不想留它一个人。她按照妹妹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后真的在一个土坡上找到了那棵孤独的树,将那颗被抛弃的苹果摘了下来——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鲜艳的红,简直像假的一样——她把它揣在怀里往回走,等走回妹妹身边时,艾普利已经永远的睡着了。初雪在她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小鹿顶着柔软的新角从一旁缓缓走过。艾普利死在那一天。
米勒坐在远处的一个树墩上翻来覆去的挑选手中的木材。更远处有人在挥动斧头。
为什么你揍了他。
什么,谁?
巴德明,为什么你揍了他,就因为我们在高中的毕业舞会上跳过舞,他还向我表过白吗?
你疯了、斯伯林。
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上高中那阵我还守在火车站附近卖那些傻逼烤火腿肠——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往她的方向跨了一大步,接着鬼使神差的朝下看去——巴德明、那个只被见过哭泣和死亡两张面孔的男人穿着燕尾服跌坐在他面前,还捂着正流血的鼻子,吓得他下意识的又朝后退了半步。这时坎瑞拉看清了,周围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裙还冲自己指指点点的青少年们,难道他真的在那里吗?从虚空中他感到一阵头昏脑涨,周围的一切都在快速旋转,火车在轰然声中开走了。他分不清如梦似幻的记忆,伸出手抓不住也碰不到,直到被人拍了肩膀时才看清:近在咫尺那张青梅竹马的脸,对他说我们接吻吧的年轻的斯伯林的脸。
再清醒回来,坎瑞拉越过她的肩头第一眼能看到被自己放到床头柜上的那两只咖啡杯,斯伯林的肩膀被他抱在怀里,消瘦的骨头膈得人生疼。他们趴在空荡荡的床沿上紧抱住彼此像掉进河里害怕被激流冲走的人握住最后一块儿浮木,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在皮肤上留下一串红紫色的伤痕,他也是用尽了忍耐才没有叫出声。
潘恩说:“我无法忍受了,我们应该分开。或许时间以后会给我们答案,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我们必须分开。”
坎瑞拉说:“我不可能逃走。那你恨我吧,我希望你能恨我。”
她说:“不、我不像你。我不能去无缘无故的恨谁,我不会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呢。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所遇到的所有绝望并不是因你而降临的灾厄,而你,你只是因为离我最近而被分享到痛苦的人,难道就凭这点我们便能说见证者便是有罪的吗?所以——不,我不恨你,我甚至爱你。好吗,不管你有没有在毕业舞会上揍巴德明、有没有给艾普利做红色的棺材、有没有发自真心的爱过我。”
他说:“别人是毫无意义的。别人对我们的故事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我们曾经多么热烈的相爱过,不知道我们多么尽全力的爱了对方。他们不知道在曼彻斯特夏天的山楂树、不知道我们多努力才能在烟囱的树林里找到一处草坪,不知道我们衣裳和手指还沾着黑色的污渍却依旧抱住对方不肯松手,更不知道躺在地上时那些被我们吻到打结还捆成了一根辫子的金发和棕发。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们。只有我们。”
他们一同望向对面墙上那扇小小的窗外。
米勒说:“你看见那场暴风雪了吗?我们的春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斯伯林说:“请你给我一个吻。”
没有一个外来人能想到,每年五月的初夏派对最初的举办者是斯伯林。这项传统在建岛之初就有,仅仅是因为晨光熹微的某个清晨她在堆满了垃圾的海角捡到了几瓶完好无损的香槟,金色的泡沫便如此混杂着歌声与喜悦,在这座无论什么都转瞬即逝的岛屿上留了下来。从最开始的三个人变成七八九,然后持续增加成双位数——这就是顶峰了,可现实还没有自知之明的想继续向上走,于是招来了巴别塔的倒塌。一次又一次。
从四月中旬赫伯特在岛上巡逻时就常常管不住嘴的碎碎念说不会有了,今年不会有了。聚餐、篝火晚会还有成箱成箱的酒都要缺席,而胆大包天、竟敢破坏掉所有美梦的居然只是一双木鞋。柯利福德听到这些话(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他很少能遇见岛上的巡警,往往他离开灯塔时天刚蒙蒙亮)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心存疑惑,便回到家问菲尔德,警察的这些话究竟是遗憾还是幸灾乐祸?后者不相信人心揣测之类的弄虚作假,为了一探真相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问酒馆兼贸易处的老板是不是真的没人筹东西,对方把近一个月的账簿拿出来、两个人来来回回看了四五次后几乎可以肯定今年的聚会将打水漂。
失望的情绪从坐不住的维克托利亚作为起点开始传播。第一个受害人是坎瑞拉,原本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结果突然被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酒鬼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还因为对方的逃跑速度飞快、白白浪费了反击的机会。气不过的他在给新来的那对儿兄弟收拾旧房子好让他们住进来时一直在埋怨,这下劳伦斯和尤莱亚就全知道了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衡量其中的不幸程度,尤莱亚把这件事讲给自己的美术老师菲洛帕托尔,中年人在沉思中回忆了很久,当天下课前才肯定的回复对方确实会因此导致人生中诞生出一个巨大的遗憾。好不容易把年轻人哄回去,晚上吃饭时又因为多嘴提了这件事跟贝里尔吵了一架,他认为他们有责任制止这种不幸、弥补今年即将缺失的晚宴,但贝里尔认为如果他们这么做了则是一种对斯伯林的不尊重。这场散发着红酒炖牛肉的香气的争论最后沦落至不欢而散的结局。贝里尔冲进衣帽间去拿打猎用的步枪、他夺门而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溜达了整晚只因为不想回家。
所有骚动中最为深受其害的人是幽灵福克斯。暂且不提对聚会兴致缺缺的态度,退一万步再讲,他已经死了。只是个因为念想和天堂不愿收留而四处漂泊的游魂,所以美酒、干酪和歌舞这一切无论再如何吸引人,对他而言也是碰不到摸不着、另一边的东西。十七号早上四点开始,关于坚决维护篝火晚会(出于对夏天非严肃定义的歧视和艺术上的保护,最后所有人统一决定用‘篝火晚会’来代指过去几十年中,在每年五月夏天来临时由斯伯林举办的庆祝活动)连续举办的倡议游行就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开始喧闹,人们以菲洛帕托尔为首、斯伯林也参与其中,惊天动地的气势把本就在破棺材里因为不舒服而总是睡不着觉的幽灵吵得愈发难以入眠。本来曾经借着阴沉的白天他还能偶尔小憩一会儿,现在篝火委员会(“到底是谁起得这个蠢名字?!”)的人得寸进尺的在离他只有几十米远的土坡下开会,一聊就是四五个小时。福克斯每天都被迫过得极为扭曲。
菲洛帕托尔最先提出想要保住这项传统活动在岛上的建立,首先要保证的是参与度和持续性,换句话说、他认为举办篝火晚会应该成为大家的事而不是甩给某个人。海岛的居民应该轮流做主持人,对传承概念的形成有极大的好处。他的头号反对派菲尔德当场反对,提出质疑:当自发性的庆祝活动成为责任时,无形中给人们增添了一种压力。海岛目前面临大量居民外迁的现状不足以支撑起菲洛帕托尔轻描淡写的那种压迫,他更相信委员会应该在这个特殊的起始日里担任起至少近几年组织和维持的义务,直到常驻民恢复稳定。斯伯林认为这种独揽容易造就极端权利的形成,如果委员会从今年起三年内作为篝火晚会的举办方,又该怎么保证第四年的接手人能做出自己概念中的聚会而非对委员会惯性思维的延续呢?劳伦斯则反驳说是无稽之谈,委员会本身在这三年中主要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引导,他们没有制造规则的意思和权利,况且委员会本就是由多人组成,大家集思广益,每年的篝火晚就该是独一无二的。接下来维克托利亚要谈论到关于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幽灵听着这些长篇大论,被枯燥无味磨平了精神,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睡眠、还做了个好梦。
会一共开了五天,夏天是第四天来的。就是说等所有岛民在威廉斯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布置会场了,他们也还在手上工作不停的情况下继续争论着,坎瑞拉能在悬挂彩带和脆弱的彩色小吊灯的同时嘴上喋喋不休的抱怨篝火晚会即将背离初衷的未来发展,而柯利福德认为重点在于持续该如何形成。他能轻而易举的做完一座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香槟塔,但不敢肯定每年初夏的火焰能以快够到灯塔顶的高度舞蹈。针锋相对的话语在枯木上溅起了太多的火星,等准备工作完成、所有人终于可以哼着时髦的蓝调音乐,在场地内自由走动和跳舞时,象征自由与快乐的聚会早就变质,成了大火焚烧后惨不忍睹的残垣断壁。
“如果你们吵够了,就坐过来。”威廉斯揽住身上深绿色的军大衣,翘腿坐在长桌的最上方,手上拿着最新的一份报纸。他对所有争论不休兴致缺缺,尽管事到如今仍是名义上的岛主他也只会说:“只要不把情绪带到饭桌上,我就是无所谓的。”
维克托利亚拿着装满威士忌的杯子在跳舞毯中央、离外置点歌机最近的地方独自跳舞。她哼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异国小调,脚步是最经典的醉汉式摇摆,福克斯很好奇她究竟喝了多少,如果他没记错,去年、在他临死前、维克托利亚也是这样喝了个浑浑噩噩。他坐在酒水吧台上猜测这是她逃离生活的手段之一,可这念头没能坚持过一秒。今天维克托利亚很美,她那头白金色的齐肩发随意的打着卷、落到那因只穿了条白色吊带裙而裸露出的圆润肩头上,她的骨节和鼻尖上有淡淡的粉色,面颊的皮肤大概因为炙热的烘烤与汗水、肤质显得略好了许多。在偶尔睁开的那双棕黄色的眼睛里,他看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沉醉其中的迷茫。维克托利亚真的醉了——她是注定坐到威廉斯对面的那个,所有人都会把她的座位留出来。她想什么时候过去,就什么时候过去,她坐到椅子上只是时间问题。她会过去的。
幽灵坐在很长的吧台桌的最左侧,和正在欣赏同春风沉醉的最后一丝残余遥遥相对着的右边,贝里尔赤裸的后背紧贴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岩石上,即将吞下塔上一半多的金子。空掉的那些玻璃杯,它们没有走、在失去了色彩后原封不动的又被仔细码放了回去。在刺眼的黄昏下她半眯着眼欣赏这座被自己亲手破坏后又重塑的艺术品,身上深蓝色的长裙被风吹起尾巴,源于深海的层层波浪带来令人绝望的涨潮之时,可她和她那座半金半透明的玻璃塔从没有呼救过。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感慨,她和她的作品都有脱离尘世、无法约束、无法形容的美丽动人。当菲洛帕托尔终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起干杯、喝酒,轻轻吻在她嘴角时,贝里尔的心里仍是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杯塔和永远是马上要充满整颗心的浓蓝色。
充满礼节性的,他们接了这样一个吻:她咬破自己的舌头,舔过他的唇——等他下意识的用手背去蹭,会发现湿润源于甘甜的香槟酒——贝里尔目的达到,往前走了几步。菲洛帕托尔发呆了几秒还是紧随其后的追了上去。他们互相抓住对方紧绷的小臂朝聚餐的长桌走去,脚步因为鞋子和沙地几乎没有的相性度不停踉跄。在餐桌上已经入座了的诗人和灯塔管理员在合拢的手掌间偷笑,因为赫伯特警官端上的菜品长相过于滑稽。
但不知怎的,贝里尔笑不出来,她感觉那张披着白布的长桌像黑洞一样正在把她的灵魂及自由强行拖拽、吸入了去。等她屁股完全贴稳在木椅上时,身体已经彻底干枯、失去了所有活力,在其他人的轻笑和呻吟中。她发现自己其实原来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在流浪中不停地颠簸。贝里尔闭上了眼,深深地呼吸、试图调动身上已经死去的蓝——死海已成定局,她冥冥之中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许多年后她会独自死去,在荒漠东南角的方向,尸体长成一棵叶子会遮住月亮的参天大树。
接着,所有人都不笑了。无论是之前笑的人,还是不笑的人,所有人都不笑了……头发火红的两兄弟一前一后从巨大的岩石后走出来,脸和身上都蹭满了血迹,五彩缤纷、像正在燃烧的烟花棒。他们是最后一批抵达座位的旅客,停在失去春天的人身边。斯伯林和坎瑞拉隔着长桌面对面坐着,他们脸色苍白、如同两座冰雕的像,因为闭紧了嘴巴而一言不发。
威廉斯放下手中的报纸,用咖啡勺敲击清脆的杯壁,他必须宣布晚宴的开始。
“开始吧,这个节日!是岛、现在和过去到过岛上的人,整个故事、过去的一年,这些所有的节日。
“当我们谈到聚会与派对,首先想到的便是欢愉,像永无止境的爆炸、带来死亡和火焰,却又难以被分辨出恶魔的模样。难道是我们堕落了?
“善与恶,曾经那么清晰的边际线变得模棱两可,几乎无法区分。这难道也是快乐的代价吗?如果无法回答——时间,时间会说明一切,让我们举杯庆祝吧,故事。是生生不息、不被左右的河流。
“它将永远永远、流淌下去。”
幽灵福克斯站在餐桌的中心,眺望着落日沉没的海岸线。尽头,他看到绿光乘在新世纪的方舟上,朝着他的方向回来。
最后,所有人____起酒杯。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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