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抖开的报纸发出凄凉的尖叫,同时放在炉子上的水壶也长又更长的开始歌唱,菲洛帕托尔的眼睛还放在新闻板块第一段第一行的头一个字母上——格雷走了出来,穿着那条图案是白色碎花的黑雪纺裙,在家里也执拗的踩着能穿透整只苹果的高跟鞋,她走了出来、双手捂住后颈的碎发,手腕上还勒着一根橡皮筋。男人现在已经看到第三个专栏,所谓的股票专家开始大谈特谈资本主义之类的某某东西、要不是读者只能看这个就绝对不会看的那种东西,她于是也已经走到厨台边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格纹手套并戴在手上,交叉出现粉和白跟她嘴唇上涂的绛紫色毫不相干,落差之大看上去类似沉入海底的消防栓……不,这不会是个好形容…菲洛帕托尔眨动了一下布满褶皱的眼皮,在丁达尔效应中他上下睫毛因为颤抖相贴的那个瞬间也产生了类蝴蝶的效应,就像格雷把烤箱中托盘抽出来、滚烫的金属与冷空气碰撞时的颤栗一样,这个世界都在为未知的恐惧发抖、泫然欲泣,而大多数的人不在意甚至是对自己不在意——他们并不是没有看到或是忘了,他们只是不在乎。
裱花袋被束紧了。他没有用上眼睛,只是去感觉也能猜测出扼住塑料纸喉咙的手铐是温柔的丝带,并且有跟他眼睛很像但某种意义上又完全不同的绿色。格雷拔出深陷在橘子果酱里的木勺,把呈现出完美的金橘色的黏稠物填满散热着热气的酥脆顶部,她弯下腰、双手并用认真地做着,从刁钻的角度照射过来的阳光把她整只眼睛的亮度提高成稀薄的灰,如果有适合的水手或话剧导演会知道这色调跟暴雨来临前海面上的乌云一样诡异——连最中央的黑眼仁也因为听了这话好奇的猛从下翻涌而上,令人感到恐惧、令恶魔感到愉快。“那么……我来放些音乐吧。”他清清嗓子,终于舍得放下手里毫无意义的报纸,起身到对面被高姿态摆放到花瓶架旁的唱片机前挑挑拣拣起来,但总共也就花了五分钟、所有的私心轻而易举的涌现回雅纳切克的身上,菲洛帕托尔转过身,看到格雷拿着刀的正对自己。
“你可以直接说你不喜欢狐狸。”他吞了口口水,假装心有余悸地说:“或者是捷克人,尽管我不知道这两者中到底是哪个在歧视橘子果酱饼干。”
“猪排吃完了,还有罗勒叶跟迷迭香。下次去买白颜料的时候记得找理查德定些货来,省的春天刚到我们就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她活动一下手腕,抖了抖无论是刀尖还是背部都莫须有的水珠,亮白色的闪光一瞬间刺痛了他的视野,菲洛帕托尔几乎是条件反射着捂住了自己的左眼——那儿像烧起来了一样痛,眼泪也大颗大颗的落下,湿润了一整只掌心。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好的。”他敷衍的说着,语气里有些怨恼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屋门。脱离了温暖的厨房后所有的地方都阴暗寒冷,他颤抖着跌进床褥里,最后的尊严支撑他没把自己裹紧、显得比孩子和蚕虫还脆弱。
在看不到的后面,他不知道(实际上是不在乎的)格雷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她手里依旧握着那把刀,放弃时把刃刺里在被水泡发软的木砧板中心,那没比切开一只熟透的橙子 困难多少。接着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前,继续拿起漂亮的裱花袋完成用果酱封锁住一块儿饼干的监狱事业,当所有自由都被甜蜜用蒙蔽双眼所禁锢后,格雷就把所有犯人装进野餐篮里让它们漂漂亮亮的去送死,直到下午两点一刻。菲洛帕托尔走了出来,回到曾逃离的厨房里,和早晨不同的是此刻他背拿着各式各样的油画用具,浅色系的木头跟十字架的色泽古怪的类似。同时他还换了身衣服,在白衬衫外套了件传统苏格兰格纹的针织衫,他不像格雷那样忠诚,没法忍受同一件雪纺裙在自己身上待超过8个小时。被莫名抨击到的后者对此熟视无睹,依旧继承了对方事业的继续在读那份之前被抛弃了的老报纸,“他们说禁酒令开始了。”菲洛帕托尔大步走上前,不容反驳地夺走了她手里的读物。
“让我们看点新东西。”他强调。
木棉的气息掺杂在潮湿的空气里,寒冷且沉重地拉扯着、拉扯着她的裙摆和他的步伐。格雷拿着编织篮阔步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单薄的布料在胸前的位置勒扯出一个微小但圆润的弧度,给太阳的流泪在空中画好了轨迹。尽管这是一个阴沉的雾天可她还是带了帽子,把所有的头发都严丝合缝的压在宽到离谱的帽檐下面,让那儿成为世界绝无仅有也绝对无人知晓的一处潮湿燥热的雨林荒岛,菲洛帕托尔跟在后面,因为背负了各式各样的艺术枷锁而缓步顺着山脊向上爬,每努力十几步他就得停下来擦干眼角的泪水,谁路过都要问他,“你是谁为谁受了谁的苦?”
“加利福尼亚。”他好像在呻吟一样,声音有气无力、几乎听不见。
这场或许可以称之为两个人的散步并不是每次都顺利。当星星恰好撞在坐标系,或者哪颗树上的叶子正好颜色跟人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模一样时那些毫无目的的脚步声才会停下来。不是其中一个哪个人的停下,是他们,他们会停下来。而且他们不会说话,只像暗自约定过无数次一般放下手里拿的背上背的所有工具,在草地上沙滩上山丘上荒原上甚至是涨潮中的礁石上各司其职。菲洛帕托尔打开裹着画布的毛毯,小心翼翼的拆开一具木乃伊,还用专门的刷子轻轻扫净上面的灰尘,格雷背对着他,希望下身自由扬起的裙摆能遮住对方的身影让她完全看不见、缓解这份痛苦。好消息是她成功了。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如今不忠的行为辩解,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唯一一个令格雷深信不疑的真相源于嫉妒、是菲洛帕托尔对待给一块儿画布的温柔都比奉献给她的多结论。现在她站在他前面,看不到的人变成了自己,自顾自的将她丈夫远远地抛进自己影子的深渊里,只因为从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于是她开始痛恨起自己的父亲,就像过去几十年来一样,把在心谷底端纹丝不动的巨石唤醒又叫它在清醒中睡去。
在画框里画画的人完全不知情,他只是刚刚打好草稿,用碳铅图描出妻子纤细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坐在那团美丽的黑色沼泽的底端创作。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这也是为什么每次作画时格雷都执意把脸扭过去而不出镜,因为即使她没有任何艺术细胞无法欣赏任何美也知道,一张充满了绝望表情的脸上绝不会存在任何与美有关的东西,这是被菲洛帕托尔在她身上被扔进他的沼泽的东西,尽管她现在站在他前方却也无法忽视的东西,也是维持了他们间关系中最重要的一个参照物。
下一秒她开始思念起父亲,这是一个极其矛盾的行为,但只有回忆起父亲在生命中给予过的温暖她才意识到自己有被珍重的不止片刻,尽管导致她如今不知所谓、无处是从的人也是他——格雷终于无法再说服自己。她用手捂住脸,跌倒在草坪上,在菲洛帕托尔眼中跟一座石砌的灯塔坍塌没区别。他扔下画笔,先是跑、然后走,最后小心谨慎的接近了。格雷的两条腿像断掉的枝条一样被草草塞在半透明的裙摆下、像在寒冬暴雪下因不幸永远无法迎来春天的枯死的树根。
“你知道威廉斯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我们,你比谁都清楚,”他嗓音沙哑温柔的在讲,极富耐心的说:“我们不一定需要对方。你不需要我,我不需要你,我们甚至没必要住在一起。”
“再让我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就杀了你。我会狠狠地给你鼻子和左眼上各来一拳,然后把你拎到门板的合页处夹断所有的手指头,还会把你扔到海里去喂鱼,我向你保证我会这么干而且整个过程都非常的痛苦,你将不止一次的希望自己马上死掉或感到后悔。”
他退却了,但只是绕到了格雷的身后,她还捂着脸坐在地上,尽管没有哭可也已经筋疲力竭,菲洛帕托尔也靠着她的背坐下来。点燃了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一根香烟,在新生的草坪上面对寒冷的夜风吐出一口薄雾。在他们头顶上,星空繁茂的令人害怕。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非要结婚。
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钻进同个被窝后,你突然语气神秘且带着一股巨大忧郁的和我说:世界上所有卑劣还见不得人的事,都发生在夜里。所以即便故事的开篇在黎明,结局也往往是在午夜,最早不超过傍晚,同理诗的开篇永远在晚上,你的故事、我的吻,我们都发生在晚上,一个鼻尖对鼻尖也看不到对方脸上任何东西的晚上。月光也从上面来,碰到你的酮体时在边缘的轮廓处留下条荧光白的线,绘出你嘴、下巴、乳房和胯骨的位置,并当你倾诉时唇上的线就扇动起来,像假装自己是蝴蝶的鱼鳍。所以我才能知道那天晚上听到的真的是你说的话而非自己凭空想象,才能庆幸的告诉自己我并没有疯。
很快我们就要到六十岁,灵魂因苍老而干枯,青春也像黄昏时的太阳而毫无挽留余地的朝地平线下落,但我们的肉体依旧年轻,还保持着初遇那年二十几岁的样子。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和我一样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以爱好作为借口各自为营:我绘画、你烹饪。我保留、你创造。一个沉迷往日,一个总翻开新页。而就算目的背道而驰,我依旧痴迷于你指缝里渗透进的柑橘香气和苦涩,甚至为此虔诚的亲吻过你的指尖,你虽然不抗拒、但也一次都没看过我,目光朝上或左或耶路撒冷,但就是不回到在我身上。即使曾有一次我发了火、问如果你的眼睛里没有我那究竟在看什么,你也只是回答说在看院子里的路牌,可当时我们所处的走廊里根本没有窗户,最悲哀的是我还知道你说的那块真实存在、插在我们房前小路对面的木牌,甚至记得它上面写着什么和标点符号的位置都在哪里。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亲吻你的手,和消失在指甲油下的橘子香气同道,它们都一去不复返了,但也轮不到我们伤心。
五十岁的时候我知道你绝望了,因为你觉得我不再爱你,而事实也是我确实不再拥有否定的勇气。那几年我们不再一起外出、我也不再绘画,把更多的时间贡献给了无意义的思考,就在后院的躺椅上,我躺在白桦木破烂的怀抱里期待着同永远不会到来的死神对话。而你在卧室床上距离窗前阳光十厘米的逆光里侧卧,也是从那时开始你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你不知道的是很多次的入睡后我都会从后院回到屋子里、你身边,在另一侧空着的床铺上轻轻躺下,看着你做像烤箱中正在膨胀的面包一样的美梦,还要赶在你醒来前离开。像士兵逃离专属于他的战场,逃回无意义的空虚里,滋养外界的冷漠和懦弱。我知道早在很久以前你就不在乎我在后院做什么、又什么时候会回来了,你常常只做自己一人份的饭,晚上点灯在书房里读那些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大头书,你看、五十岁时我们的关系就是这么绝望。你心灰意冷、认定事情必然不会再好转,而我不知如何开口诉说、脑袋空空成了最差劲的学生,那时我们都等待着生活能迎来结局,像小说被赋予艺术性的永久死亡。我们好无助。
四十岁的时候我知道你最恨我,几乎每天你都希望砧板上被切开的不是鲜嫩多汁的果实而是我的脖颈和头,我永远不会说当时自己多希冀你真的那样做了,好证明你真的恨我、真的爱我。那些秋天我几乎每天都要拉上你下午去岛上流浪,你、我、画架,还有你身上背着的爸爸的阴影,你总会挑一些偏僻危险的路线,而我跟在你身后,每天活下去的动力源于你突然一次下定决心将我推下悬崖的死亡幻想,但最后我们每次都只是停了下来。贝里尔,当我凝望你时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是个男人,身高比你高出很多、身体却瘦弱成被切了一半的空壳。贝里尔,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等待我们谈论起你父亲的那个时刻:他是高、是矮?是黑色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吗?为什么我们都翘首以待的时刻还是没有到来?你应该是知道另一个男人在场只会让我更爱你、就像我们一同入眠时你能从我身上看到妈妈一样呀。有很多个卑鄙的夜里我重复的梦见人生中唯一一次揪住那残破的幽灵的一个衣角的场景:你坐在牛津的办公桌上,抽着根好像永远抽不完的烟,烟雾越来越多,我看不见你的脸了。我只听到你重复说着那句印在爸爸衬衫衣领上的话:偶尔吧,偶尔吧——到底是你在说还是爸爸在说?我从惊醒中坐起,后背全是冷汗、心脏也狂跳个不停,转头看到你睡在旁边,左手握着一把开了刃的拆信刀。
三十岁的时候我知道你是最美丽的,暴风雨抵达海岛的那个下午你接近赤裸的躺在门廊前的木地板上打瞌睡,偶尔来的强风吹起那一层薄薄的丝绸像吹起你肉体上的一块儿皮肤。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把害怕着凉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当成借口,阻拦人面向自然的首场原始的呼吸只因为忧虑自己所谓的羞耻,所以我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斜倚着、看你,因为全世界被乌云笼罩而看不清任何一页书上的文字的、看你。我想给你写一首专属于我们和这场暴风雨的情诗,但是开篇第一句后就放弃了,因为我写不出那句话、把‘我的’和你的名字相连在一起的那句通俗情话,就像求婚时没法许诺甚至连说谎都做不到的男人。你的身影太高大了,贝里尔,你不知道有你在的空间里便会生出一座花园,所有新的生命都在里面肆意疯长,而你就是那座花园本身。还没长出六对儿翅膀的加百列也还在你的葡萄藤下牙牙学语,接着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贝里尔,你绝对猜不到接着我释然了,因为我意识到愚蠢的亲昵(“我的小鸽子”“我的阿特普涅”“我的爱”)只属于情人,而我仰慕你。不会有人对马其顿的国王说我的亚历山大大帝——人承受不起光辉者的重量,光辉者的棺材也承受不起,它们往往迎来在土地深处破碎彻底变成虚无的命运。你躺在门廊处,你身下的木板、头顶上的暴雨、我的爱和诗,我们都无法承受住你的重量,我们都会迎来在你死后化为空气的命运。所以我想,从那时起为了永远能看着你我便放弃了未来。你还记得吗,在雨势最凶猛、积水将要漫进屋的前一秒我把你从地上拉起来,走进屋里最深的书房中。我们在地毯上做爱,你苍白的发丝搭在我的胸口上。贝里尔,那就是我的未来、你就是我的未来。
六十岁生日(我们把登岛日和两个人的生日兑换了,好一起庆祝)的第二天,你说想要重新装修我们的屋子,好用实物的方式记录时间真的走过。于是我找酒吧的老板定了很多很多木材和油漆,还有一些趁手的工具,岛外所有东西甚至人都从他房子后的海面上来。在付钱时我实在按捺不住多年来的好奇,多问了一嘴他这间酒吧后到底藏着什么,而他罕见的没有笑,只是重复了我们家马路对面那块指路标上的话。
回家后我鼓起勇气把你抱在怀里问,贝里尔,二十岁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在干什么吗?从你洒在我脖颈侧的呼吸里我察觉到了颤抖,所以把你抱得更紧,或许你不相信、可我想那一刻我确实是无坚不摧的——我在牛津当代课老师、主教哲学,你写论文,我们躲在德国人和英国人和解的屋檐下,听几公里外炮弹落下的声音……你说着,手攀上我的肩胛骨,那感觉像我后背突生出了一簇坚硬的紫水晶,你就真的有那么冰凉。我闭上眼,你深色的肌肤便像暗淡的光点在虚空中跳跃,让我眼眶发热、想哭——不,不是这样的,快回来,贝里尔!二十岁的贝里尔快回来!我撞开屋门跑出去,跑过那条该死的马路,跑到我们房子的对面,我举起双手(那一刻我突然庆幸我们的肉体不会老去)把木牌撕个粉碎。木屑的渣碎刺入我的手掌、指缝,被蹭破皮下的肉块滔滔的朝外流血。但我不在乎,我没停,我要它死,我要把站在马路斜对面盯着我们房子的告示牌像将军的棺材一样毁灭……直到你从房子里追出来,时隔多年久违的回到阳光下,回到了我的身边。
然后森林消失了,灌木丛消失了,马路消失了,我们的房子消失了。因为阻隔的大坝消失了,海水慢慢的攀升回来,回到了我们身边。细小的浪花冲刷着我和我右手边你的脚面——我们站在搁浅地上,我们也从世界上消失了。我的活力消失了,你的沉默消失了,狡猾的睡神拉着丘比特的手在我眼皮上光着脚生生向下砸、还说成是跳舞,于是我从站着变成坐着、躺着又变成蜷缩,我闭着眼,放任细沙钻进鼻子和耳蜗,把沙滩当成床褥而海浪变成被子。我不确定当时我是否真的说了那句话,但我想告诉你,贝里尔,我很困、我想要睡了。死就要找到我,我们再也不能留在搁浅地上又因为拒绝离开的事实而远远躲开它了。
你带着一声巨大的抽泣找到我时,不用眼睛去看我也知道你躺了下来,把那头长长的白发埋进沙子里,你、我,我们的未来,埋进沙子里。因为我们不再需要它了,永远不需要了,你用潮湿的手指不停吻着我的脸,用温暖的海水或是滚烫的眼泪重复清洗我布满世俗尘埃的脸,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的教名,你说该死的,埃里克,现在我不许你走。因为我要收下你的死。而如果你选择活着,我就要永远抓住活着的你、无论是恨还是绝望都不可能放手。我笑了。
二十岁的时候我知道。我知道,贝里尔,我知道二十岁的时候,你是最爱我的。
*存在部分背景剧情捏造,仅作为故事内容存在,与企划主线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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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你。
是在三把扫帚吗?在对角巷吗?在霍格莫德吗?还是在奥利凡德那老店主的魔杖店,尽管从战争刚开始时他就把破烂的咖色大门跟曾经纹有美丽烫金的招牌一起用复杂到根本没必要的魔咒给一层又一层地锁死了。窘迫的店铺像被罚站的孩子,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更不知道惹怒了谁,但回过神来时已经独自在空荡荡的街头伫立许久、停滞不前,带着比死亡还孤独的寂静站在那儿,不被任何人所眷顾。在停战令下达前,不管你信不信,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路过过这家看似被遗弃了的奥利凡德魔杖店两次,分别是1943年和1947年,我想我只要说出这两串数字你就能回想起它们意味着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没必要再赘述。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地撕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愈合结痂的伤疤,也没必要为了短暂、病态的快感去折磨活下来的人或扰乱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们的清梦。可无法否认的,我又的确矛盾的希望你还能记着在很多年以前,在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雨季里,我们藏在利特尔伍德老宅的阁楼上拉扯衬衣和鬓发的岁月,还有我把头放在你的大腿上接受手掌温柔地爱抚时响起的那些低声呢喃。你当时说一切都是必要的,语气坚定,直到现在我都会从这样的梦里惊醒。
你不知道的是1952年,条约签订的当天其实我没有去给安玻尔·奥斯汀扫墓,我只是不愿意呆在霸占了霍格莫德村的那群领带打到像是勒在了喉咙上的人身边而已。但转念一想,你也未必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问我去了哪儿而已,因为答案连我自己都不能讲清,所以我选择去了对角巷,希望被一块儿用风吹落的瓦砾意外砸死。在人手不足的年代即使修复队的巫师们并不擅长甚至从未参与过战斗,却也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里被召去做了安保工作,在我两侧摇摇欲坠的商铺们发出蜘蛛网在半空中摇曳和冷风吹拂空洞时才会发出的萧条的呻吟,但人们是不会介意这份衰败拖延上几天几个月的,毕竟这里被清空也有了太多年。拥挤忙碌的脚步声追随着47年连夜打包好行李回家的学生们一起步入蒸汽车头的深处,渐行渐远,最后留下过于富足的空地,给互相仇恨的我们铺满尸体。我伸出手,用指尖蹭过凹凸不平的墙面,感受到的不是冰冷刺骨的寒意,而是令人反胃的温暖……对角巷的墙壁宛如活着的某个生物,在我的手指下流淌、蠕动。在最新一次的战后复兴大会上,我是否真的提议过把这里改成公墓、将商业街的功能迁去别处?我记不清了……如果我说了,人们大概会把我当做疯子从会议厅里赶出去……又或许不会。因为他们完全明白我在说什么,没法对真相视而不见。我们之间的不同只有我讲出口了、但他们没有而已……没有什么病不病的,我们早就都疯了。
在路尽头的死胡同里遇到奥利凡德完全在意料之外,于是结结实实地把我吓了一跳。不止呼吸停滞、胸口紧缩了几秒,还下意识地将前进的脚步连连后撤,弄出的噪音在安静到吓人的空气中分外刺耳。也是因为这点,老店主停下了手中急切挥舞的魔杖,睁大了眼眶紧地盯着我,有趣的是在我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同他对视时,真的有一瞬间想破口而出、问他此刻看到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当然,我知道他根本就不认识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的魔杖甚至都不是在这家魔杖店里买的,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实在是太亲切,弥漫着这代人最熟悉的鲜血、阴谋和欲盖弥彰的气息,让我下意识里兴奋到牙齿都打颤,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地拿出了我的魔杖——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就聊过这个事情,你躺在魁地奇球场的观众席上懒洋洋地跟我说,赤杨木的特性是乐于助人,但偏爱寻找与自己有相反性格的主人。我坦然承认,说是的,我小气、吝啬又心胸狭隘。你笑得极其夸张,整个人都剧烈颤抖着,却在我愤怒地起身离开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伴随着惊呼声,两个人一起滚落到座椅下潮湿的阴影里接吻——在和奥利凡德相遇的夏天即将结束的清晨,我在干燥的暖风中无法停止自己的思念。
……但我是在那个时候想你的吗?是站在间隔了12年后准备重新开业的魔杖店门口,看着老店长艰难地清理着一层层反复叠加在店门上的防护和门锁咒时想起你的吗?思念、怀念和想念是三种不同的东西,而我又觉得自己所说的‘想你’是更不同于这三种感情外的又一种无法解释,所以我离开了。临走前脑海中划过两颗诡异的流星——一颗绿色的窃窃私语,说它觉得奥利凡德魔杖店上的那些咒语其实根本不是奥利凡德本人施加的。难道不该说更有可能,老店主根本就没离开过魔杖店一步、也没抛弃过这里吗?——我无法回答,因为明白自己即使看见真相也无能为力。于是另一颗紫色的便只带来了半句忠告,说:他正看着你。对它我可以鼓足勇气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那天奥利凡德是看着我离开的。因为不这样他就没法确认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人还是幽灵,没办法获得自己此刻还活着的证明。我知道。
或者……我是霍格沃茨自修好后重漆过三次的铁门外想你的?还是在名为家的建筑物前?说实话,我分不清。家这个字眼让我觉得很遥远,倾诉时它的音节会像摄魂怪的吻一样落在我的唇上,好将灵魂生生撕裂成两个:一半是永远处于被死亡不断啃食中的我,另一半是去往了凡世从其他人身侧经过、行尸走肉的我。在诺曼的酒吧里,帕斯卡坐在对面看着我,吧台满了,所以我们只能舍而求其次地坐到餐桌旁。菜单上都是些加了猛料的硬家伙,否则在现在这个世道,喝与不喝根本没区别……他点了一杯两耳草龙舌兰,我喝的是月长石波本。当然不可能用真的药材做配料,帕斯卡只要闻闻味儿就能断言这两个的真身分别是薄荷和姜根。他坐在我对面,虽然不比吧台受我们喜爱,但方便了我不必再纠结左右朝向的琐事。从他的绿眼睛里我能看到两个自己的倒影,右边的并不真切,唯有左边较为完整的倒映出了我整张面容。占卜师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清澈,我总是好奇这是否跟他长期呆在麻瓜世界的出身有关,我能从草绿色的湖面上看到单片镜卡在面颊上时留下的红色凹痕,我想我早晚有一天会习惯它,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我喝了一口酒杯里的东西,用琥珀色的透明液体把幽灵吞下去。
他开始说话了。我用右手像八爪鱼一样地扣住杯子上端,认真聆听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我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他说得越多,我越是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原始的印度口音,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证明什么。我不是想说我听不懂他说话了更不是在歧视他,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又真的无限接近于一位酒鬼会说的醉话,但帕斯卡和他的口音真的令我怀念——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世界确实处于动荡之中,但麻瓜们才是主要该操心的那批人。我们是巫师,更加高效、便捷,聪明。我们都相信只要调节得当,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最迟也能赶上圣诞节的最后一趟班车。其实当时对于未来每个人的概念都很朦胧,毕业就职规划时说的‘奉献’和‘改变’都只是激动人心的一纸空谈,你大我两岁,在战争的苗头刚破土而出时就正式意义上的投身其中,所以看不见霍格沃茨整整一层的教室都被霸占成参战动员的演讲室的盛况——或许难以置信,但我敢放言当时大部分学生的兴致高昂并不是为了一墙之隔外正在进行的战争,而是因为每一天都能见到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巫师代表,听他们分享异国他乡的知识和趣闻。尽管战争后期,我和我们也都见过很多出身其他国度,因为使用了翻译魔咒导致讲话带有极为突兀的口音的外国巫师,但这些人的数量也远没有41年7月到42年1月那段时间中霍格沃茨的来访者们多。
我甚至见过一位自称是来自南极的巫师,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没去享受站在演讲台上饱受万众瞩目的感觉,反而偏爱独自呆在黑湖旁边做自己的事、打发时间。我见过他和人鱼讲话,样子十分亲密……甚至让人感到温馨。我也记得他满头乱翘的发丝在月光下闪烁的色彩,那一种绝对的纯白。无论是谁都不能直视其太久,否则火点就会跃入你的眼眶、灼伤眼球……直到50年开始和美国魔法部合作,遇到位热爱吹嘘的同僚讲自己环球旅行的见闻时,我才知道了雪盲症这个东西和它的原理。我有点记不清那个美国人的名字了,可能是叫乔纳森吧……我问过他是否清楚南极地区的巫师驻地跟负责人,他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光打量着我,搞得像我在说没头没尾更没人能听得懂的梦话一样……但我始终直直地盯着他……乔纳森就屈服了。他塌下肩膀,接着又重新怂起说,啊、女士……据我所知那地方并没有巫师……您看,在广袤的冻土层上是没有固定的居民和国家的,如果真的有巫师,也是其他地区派遣过去的。南极的巫师是不存在的……但我确实听过些来自麻瓜们的传闻,据说芬兰人曾组织过一支半官方性质的船队准备横跨南极,勇气可嘉……想象力丰富,当然最后他们失败了。很多人死在了南极,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平安回了家。所以南极虽然没有巫师,但我不能断言南极没有幽灵……
帕斯卡开始叫我的名字,试图把酒杯从我手里夺走,我的上下眼皮都像被施了禁锢咒一样地睁不开了,手指的反抗也仍旧固执,还好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跟你说,得多交点朋友。朋友能弥补你身上缺少的东西,也能告诉你,我们的身上又到底少了什么……帕斯卡想把我从座位上扶起来,但被我拒绝着推开了,我可怜的朋友,愿梅林保佑他。我坚持自己撑着桌子站起来,结果踩到了邻桌无辜人的脚,虽然我已经醉的不行,但还没有失去全部意识,至少还有道歉的力气。她宽宏大量原谅了我:别在意,朋友,明天会更好……帕斯卡带我走出了酒吧,1月寒冷的空气和雪花融化在我们滚烫的面颊上,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像除此之外不能再抓住别的东西那样绝望。
你酒量真是要人命,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点了头,但控制不好力度,不知道自己的动作看上去跟纹丝未动是否有所不同,还是像激动起来的打人柳。我对帕斯卡说在霍格沃茨的校门口就应该种个那玩意当看门的家伙,可真是个好家伙,他说会有这么一天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在认真地说,毕竟帕斯卡·库特纳在占卜方面也是个不属于前者的好家伙,我知道有人甚至为了这事儿绑架过他,我的朋友真是有精彩到死神都舍不得将其带走的一生。我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接着在错误的地点,我陷入了纯黑色的沉睡中,直到帕斯卡把我摇醒。那时头顶的天空颜色暗了许多,我的神智也恢复了一些清明,只是头痛欲裂的痛苦还在持续,否则这一出闹剧也能被冠名是《皆大欢喜》。你叫我起来干什么?我幽怨地看着他,一边摆弄着右眼滑落的镜片,帕斯卡盯着深沉的夜幕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随着他的目光寻去,我看到一颗流星此刻正在以负135的角度朝地平线飞去。他也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自然地开口说我看过了,这颗砸下来不会死,姑且可以一看。
在我脑海中始终不能被排除的、有这样一种可能,是我其实正站在星星上想你。我,30岁,生日在365天中没有意义,在黎明到来前赤脚站在被盛夏沉闷的黑夜烘烤至温暖的堤坝上。你,32岁,在月亮远去的海岸线上露出一个头,从并不寒冷的海中缓步走回滚烫扎脚的沙滩陆地上。所以确实有这样一种可能,是我其实是是站在星星上想你的。
你从不会让我流泪,是吗?即使你是白色的。
你走进卧室来,劳蕾尔在隔壁睡觉,或许她睡了,或许没有。没人规定孩子不能撒谎,也没人规定大人必须有能看破孩子谎言的权利,我们都有一无所知的权利,那是一种总可以获得宽恕的万能权利。你走进卧室来,没有把门关好,摆在客厅里的坩埚还在咕噜咕噜地煮着配方奇怪的魔药——成为劳蕾尔的妈妈后我看过很多童话书,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也能和其他母亲一样坐在床边给自己的孩子背诵带来一夜好梦的故事,轻轻拍打着他们的被子说然后呢……我会吻你,所以睡吧……睡吧……所以我知道,麻瓜的童话里经常把女巫的魔药说成是惊悚可怕的东西,把液体的沸腾描写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呢?我几乎迷恋魔药煎煮时的声音,认为它们最让人安心,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听着这奇特的乐章入睡——你没有合拢门,外面鲜红色的光就这样泄露进来,霸占了大半间屋子。西尔维娅,你问我,你在干什么?我没有回答,背对着你,手上的动作一秒都不曾停顿过,将你和你的话语都视为一无是处的空气。你生气了,叫我住手,但我没有。我怎么可以停手?
我很高兴你能向我走来,你绝对猜不到,当你抓住我的双臂、强迫我面朝你的方向时我有多开心,心脏跳得多热烈。但这份甜蜜都没有坚持住30秒,我的目光就从你的脸上移开,飘向了你身后的墙面——我习惯了孤身一人时不点灯,如果不是为了整理资料,连蜡烛我都不会用,所以这时你肯定要问了。你会先叫我的名字,然后再问:为什么不用魔杖呢?最便捷、实用、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浓缩在短短一词的荧光闪烁上,相比之下,火太是不稳定和危险的结合体了,没有哪个巫师会想主动要她。可假如我说,我之所以使用火,就是为了她的不稳定和危险、就是为了被她所伤呢?你会怎么回答我?你的视线也移开了,朝我看不清楚的右边移去、藏起。我的目光还停留在和你相反的左侧,看着沉默地站在我们身后的卧室墙壁,从门缝里漏进来的红光还在。它们本该和原先占据了屋内的阴影互相撕咬,可后来不知彼此说了什么,结果两股毫不相干的绳子反而一拍即合、合为一体……暗红色的粘稠物从我们的房梁上滴落,沿着壁纸弄脏了贴墙放置的衣柜和地板……它们在地上扭曲地抽搐、蠕动,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恶意,即使并没有真的朝我们走来,我也觉得它们一直在看着我们。你能看见吗?它就在你身后,看着你、看着我。为什么你看不见呢?
西尔维娅,把它给我。
不,绝不。真奇怪,你碰我的时候,我牙齿都在止不住地打颤,为此不得不闭紧嘴巴、假装自己很好。可真等到开口时,语气又那么平静,我甚至害怕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求你了,把它给我吧。你的声音没有变化,但我能看到那两片惨白的唇正在颤抖。
不。
我们保持静止了几秒,盯着对方的左边或右边,然后你突然笨拙地出手,想抢走我手里的上诉书,我用最快的速度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了下去。羊皮纸粗糙的边缘可能划伤了脆弱的口腔内部,但我没有停下,依旧弯着腰把那东西拼了命地往下咽,好像如果能吞下这寓意着反抗的文书,我们的愿望、我的愿望就能被完成。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你松开了抓住我的手但没有走开。我知道你在看着我,和我看着自己太久没有打理过的长发悬浮在地板上方仅仅几寸地方一样,充满空虚的憔悴。那时我想问你,你留下来没有扭头走开究竟是因为不想离开我,还是以为我哭了所以不敢离开?等重新直起腰板看你时,我无法从那张无限近似面具的脸上读出任何答案……你的双眼终于不再有任何斜移地朝向我,即使目光并没落在我身上,在那几秒种里我还是以为你有可能抱住我、亲吻我的。幻想刺激着心脏疯狂跳动,身体都变得滚烫……你究竟在看什么呢?你没有说话,离开了我们两人的房间,这次你关紧了门,鲜红色的光消失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笼罩我的阴影,和我身后即将熄灭了的烛光……我又是一个人了……
我又是一个人了……去年冬天那个已经无法挽回的清晨,我倚在床头上看你收拾行李。两件你特别喜欢的毛衣在长毛地毯上跳着愚蠢的踢踏舞,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几乎要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了……你说伊法魔尼有你战时认识的老朋友,所以没关系,他们不在意他身上发生的事,会好的……换一个更友好的新环境或许更适合两个人思考我们与自己,还有未来。劳蕾尔在院子,她的脚步声比普通的孩子要重很多,听起来像深陷沼泽中苦苦挣扎的人。你翻来覆去的话语让我感到厌倦了,我疲惫不堪,好几次都想合上眼就这么睡下去。你高挑的人影即使正配合着旁边来回漂浮、移动的物件一起手舞足蹈,在我眼中却也不过是几颗模糊的光斑,我没有真的睡着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屋里太冷了,你不这么觉得吗?我们没有壁炉……没有点火……床上没有毛毯,我赤裸的脚腕露在外面,被冻得早已麻木,所以我不能睡,在这样的情况中睡着,是会醒不来的。要怪就怪今年冬天太冷了吧。你把手帖在我的额头上,问我之后的打算……我说我可能还是得回霍格沃茨,费格斯先生都那么说了,我再不去就不礼貌了……帕斯卡会和我一起,你还记得他吗?被预言成本世纪最伟大的占卜家的那个他,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问他安玻尔·奥斯汀的尸体究竟去了哪儿……你摸着我的头发听我断断续续地说,用上了十足的耐心。好呀,都很好……和帕斯卡一起去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你亲了我的额头,当是最后的告别,再然后你走了。甚至等不到平安夜,等不到我们一起过完圣诞节,你就走了。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
劳蕾尔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停下了,世界寂静得像刚出生一样,迪耶莱轻轻地拍着我的脸把我叫醒。西尔维娅,下一节是你的课,好姑娘,别再睡了。如果要我给你代课,你就得帮我上魔咒课,如果这都不能阻止你偷懒,我就只好把你拖到决斗场去了。
就这样,我还是回了霍格沃茨,只是没有告诉你,尽管离开学只剩两三天的时候我几乎疯狂地给你写信、又撕掉、又重写,反反复复举棋不定地折腾了好几次,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选择不寄出肯定的答案的这一步。你在伊法魔尼会想起我吗?我从没收到过你的信,只寄托了只言片语的明信片比我们女儿的衬裙还要轻。我和帕斯卡回到了霍格沃茨,你都没法想象开学季究竟有多忙,我在整整过了三个星期后才抽出时间去给安玻尔·奥斯汀扫墓,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却什么都没变过,真是骇人听闻……你还记得她那泥土之下空无一物的墓碑是何等虚无地伫立在霍格沃茨身侧的吗?你认为她会为她流泪吗?你认为她会为我们流泪吗?你认为我说到的那两个她都会吗?请给我写信,回答我。
迪耶莱也来了,她在拉文克劳担任院长,虽说归根结底这是她妈妈的安排,但我总觉得其中也该有她自己的打算在里面才是。总之,像我常说的那样,现在是动荡的年代,行走在土地上的只有必须长大的孩子,和不健康的成年人们……她又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又矮了一些,但并不显得为此焦虑,所以我就没提现在看她已经要低着头的事,但分院仪式结束后的聚餐时我倒是跟她讲了很恶劣的笑话。我告诉迪耶莱,如果她再这样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束手无策、置之不理下去,未来劳蕾尔就要做她的教母了。讲道理,这个笑话确实挺无聊的,但全当是为了我,她还是耸耸肩嘟囔着回应了几声,我想我会一直爱着她,就算她最后变得比豆粒儿还小也是。人越小,就越自由,等那个时候她不论是选择随风飘走的结局也好,跳进大海的旅途也罢,我都会觉得很好,只要她能告诉我要去哪儿就够了,只要我能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就好了。
有时她会邀请我去她的办公室坐坐,相当于表达对我的关心,虽然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分别坐在单人沙发或是毛茸茸的地毯上各忙各的。阿迪杰先生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偶尔打翻一杯凉透了的红茶展示自己的存在,迪耶莱只会在它做这等蠢事的时候一声不发,稍微挥动下手中的细木棍把污渍和碎片打扫干净后就当无事发生。此外,除了坩埚下燃烧得噼啪乱响的柴火外,屋内就只剩下纸张翻动时的声响——那么安静,像是想让我就此忘记所有的疼痛,像是想告诉我人生就此翻页、进入新的篇章一样。然后夜深了,迪耶莱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她的黑猫凭借着天生的优势在消失在没点灯的屋子里,不知所踪。我抬手将豌豆公主的粗制滥造的短发挨个抚平,打发无法入眠直到清晨的这段时间。
与霍格沃茨重逢前我专门去见了趟诺曼,他家离学校并不算近,我曾一度担心他儿子上学的路程问题。那天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简直像为这场谈话特意打烊了,虽然那是不可能的——诺曼·怀特不是那种有细腻心思的人。很多人说他应该没有心,对此我确实无法反驳。他是难以理解的,有时你甚至会忍不住怀疑,到底自己的理解能力太差了、还是他真的没讲明白自己想表达什么……于是久而久之,我更倾向于诺曼根本就没想好要说什么,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想,所以也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并不打算遵守社会的秩序,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44年的塔克兰顿防线上,他叼着烟肆无忌惮地站在我旁边,乱挥着手给我讲鼻涕虫们会从哪边来……美国人又在哪儿……魔法部的一线在哪里、后勤部队又在哪儿……完全不受上腾的烟气干扰地睁大了眼。我接过人生中的第一只香烟,就是从他的手里。
你想喝点什么?他用抹布擦着手中的玻璃杯,即使它已经透明到快消失也没停手,干燥的布料和器皿摩擦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和人穿着靴子从厚厚的雪层上走过,脚底会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一样。我回绝了他,点上了一根烟,不了。我说,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我不希望第一天就给那群学生自己的院长是酒鬼的坏印象。你也不能要求我讲事实,如果非刨根问底,最终的答案就是所有人都是酒鬼、所有人都酗酒,所以不……今天我真的不喝了,至少今天是真的不,为我点上这支烟吧,只要你真的做了,连忏悔我都能听你说。他终于放下杯子,盯着水槽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在柜子里找了半天才翻出一盒火柴,我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诺曼戒烟和我空口无凭的宣言并不相同,而是真的已经快9年没碰过那烟熏火燎的坏东西了,其毅力值得敬佩。他熟练地划着一根火柴递到我嘴边,用近似消失般的声音说我们必须尊重每一种东西的起源……巫师的东西要用巫师的方法对待,麻瓜的东西也必须用麻瓜的思路去使用……想抽麻瓜的香烟,就不能用魔咒;想点燃巫师的壁炉,就不能用火柴和木头。我同意这个界限分明的梦呓,想起第一次跟你躲在战壕里抽烟那回:两个本就紧张得神经过敏的人为了是用‘火焰熊熊’还是‘霹雳爆炸’而大吵一架,最后一个烧伤了嘴角、另一个被切断了脸侧的鬓发,两败俱伤使我们和好如初。你捧着我的脸看有没有被弄伤其他地方时努力调侃说幸亏这张脸没被弄破相,否则实在是可惜了,于是我在你鲜红色的嘴角处先是不轻不重地咬上了一口,随后才伸出舌尖轻轻舔舐过那温热的伤口。现在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第多少次抽烟,用诺曼擦得反光的吧台桌面看到自己脸上沟壑般的伤疤时也不再回忆往事,但偶尔还是会为帕斯卡感到遗憾。我知道他如果在场,必然能从我们唇间两股盘旋上升的烟雾里看到尼罗河的终点——悲剧的海堤坝。
我问他是否还在遵循着只有自己知道有何意义的誓言?不管不顾地先抽上10年的烟,再不顾一切的戒掉10年,接着再抽上、再戒掉……诺曼的回答是是的……所以再过一年他就能重新变回旁人曾经熟知的老烟枪。我透过他鼻梁上那只金漆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的眼镜,没捕捉到他的眼睛,只窥见左侧鼻翼上竖直一排的两颗小痣。他们才更像是他的眼睛,或者说其实本来就是——他开始主动解释起为什么要等的原因:你看,西维……如果你拿10年做人生分割线,活着的时间就会变得很短,从生到死的路途也显得不那么沉重了。我毫不犹豫地反驳他在胡扯,十年本身和巫师的寿命都很长,所以这种说法只适合麻瓜,和自欺欺人的逃避者。他摇摇头,重新拿起水槽边的杯子开始擦,烟卷还在我下意识抖动的手指尖上燃烧。
你儿子怎么样了?
欧德吗?他很好。
这个‘很好’是以什么标准得出来的?
他现在长得更像他母亲。
我咬住剩下不多的烟尾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不爱听,那孩子先是和你不像,又是圣诞节的时候也不回家……梅林再上,虽然你们家离霍格沃茨确实有点远,但也还在苏格兰的范围里呢,没麻烦到哪儿去啊……他能有什么不乐意的?虽然校长总说现在这批孩子是本世纪最纯粹的新生代,但他是乐观主义,我们又不是。你总得承认,多关心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他确实长得很像他母亲,我说过了。他的声音里难得的透露出了清晰的怒意,以至于我的心中都没产生苛刻的责备,反而觉得欣喜。
所以你和她——我是说欧德的母亲——你们是在战后离的婚吗?
我们并没有结婚。他扭过头望向橱窗外的大街,外面开始下雪了。离婚是最可怕的事……他好像这么说了,也好像只是我在臆想,无论如何,我没再说话。
抽完烟,我的拜访也就结束了。诺曼送我到门口,风雪还在继续,我披上兜帽向他告别,却被他意外激动地握住了手。
我要订正自己先前的话……你说得对,生命的时间是不会仅因为看着而变短的,我们现在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让活着的时间看起来不那么漫长罢了……
他看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最后带着遗憾的表情松开手,缩回了他的木屋里。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始终看不到里面的光景,眼前只有密不透风的黑色,一如刮伤我耳畔的无情寒风。
走出去好一段路后我才想起那天是圣诞节。
END
(紫色)
伊安拉开隔间的门,拎着一个帆布包走进来,里面装着在列车上总能买到的零嘴。伊安把帆布包扔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开始说话,他盯着那个帆布包看,也盯着从帆布包里露出了半头的巧克力蛙看。伊安埋怨他选的地方太偏僻,自己东奔西走了好久才找到,其中开错了不少门、听了太多其他人的抱怨。他辩解说列车隔间外没有写名字的地方又不能怪他,是设计上的失误,如果真有这么不满意,你干嘛不毕业后去做巫师建筑的设计师呢?为其他人排除万难……伊安一屁股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伊安穿的苏格兰裙腰带上的金属扣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依旧折射出小而刺眼的闪光,紧接着,他发现对方带的并不是普通的挎包,而是一只未被束紧的变形蜥蜴皮袋后被迫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伊安保持着令人痛苦的沉默,突然将叠在膝盖上的腿掉了个个,钻石般尖锐的光点被宽大的学院袍吞下去消失了,他曲起手指,用坚硬的骨头摁压了几下被略微刺痛了的左眼上方的眉骨,不再去看那只死期将至的巧克力蛙。伊安终于发现了它,将它从袋子里拿了出来,小声地碎碎念着解释起它的来历:都是佐恩那小子整出来的烂摊子,他那个手你还不知道么?说除了金色飞贼外什么都抓不住也不过分。我在过道里正好目睹了那惨烈的一幕!你可绝对不会想看见……总之四条腿的别管什么东西,是只要往人身上跳的肯定就会引来恐慌的,这可是常识……刚刚你在这里没听到吗?那群女生叫的声音简直要把火车给掀了。多亏我眼疾手快,混乱中直接把这只出逃的巧克力糖塞进了包里,溜之大吉前还不忘拍拍好兄弟的肩膀让他记得欠我这回的,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宣布完犯人的罪行累累,伊安张口咬下巧克力蛙的头,判处以相当温柔的死刑。他闭上眼,以火车包厢的窗户为取景器,外面的风景正在用15帧每秒的速度从两个人逆光的剪影后滑过。
他感觉烂透了,胃从早上开始就‘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跟一锅被煮糊了的魔药似的,就算你给它倒干净、清理好,连坩埚都擦得晶莹剔透了也不行,因为它天生就是阴魂不散的代言词。他把脑袋压进身后稍软的座机靠背里,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呻吟,伊安独自‘咔吧咔吧’地吃着他自己带的东西以打发时间,还没注意到他的困扰。他室友看着窗外,难得露出正在思索的,同时带了些迷茫的表情,以至于加了太多糖浆的焦糖爆米花偶尔黏在手指上所带来的格外不适也能被这心不在焉的人给原谅。他睁大双眼,努力想从昨天胡乱凑合的晚餐到今天早上站在寒风中两三口就吞下的三明治里找真正使自己现在痛苦的罪魁祸首,用舌尖从嘴唇上尝到一些血的味道。铁架上的行李箱随着车身晃动唱着 ‘吱呀吱呀’的旅行歌声,似乎心情愉悦的样子,他不确定是自己正在大汗淋漓,还是学校怕初秋的冷风冻坏可怜的孩子们,于是把车厢中温暖的空气浓度调到了最高,但肩胛处皮质吊带、被汗渗透的衬衫和肉体三者的摩擦并不叫人享受,他开始感觉到真实的痛苦。
(天使的蛀牙)
伊安吃完了爆米花,开始吮掉指尖残留的糖浆,他用被雾气笼罩的绿眼睛全神贯注地看向窗外不停切过的场景,当火车开进桥洞或是一朵阴云下时,虚弱的光线就会把它们晕染成另一种色调极端的漆黑——他实在是太习惯见到这种随环境更改的颜色变化了。那是动物的特性残留在人身上的表现、未退化的部分,不是很好吗?可据他所知,很多巫师似乎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认为动物本能(原始本能?神奇动物本能?随他们怎么叫吧!)是落后的耻辱,对进化主义的污蔑。他不能理解,也不知道无论是人还是生物、麻瓜亦或者巫师,有下意识想到保护自己的本能究竟哪里错了,想要活下来又有什么错了。从领悟到个人观点与大众主流的格格不入后,他经常会在淋浴后盯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看很久:蓝绿混杂的双眼,左侧脖颈上的痣点,光洁白皙的手臂,和青少年独有的紧绷的肩头。他从没有受过伤,即使从急刹车的魔法扫帚上坠落或是被迎面袭来的游走球击中已成为家常便饭,但及时的治疗总让愈合的步骤感到惭愧。他相信魔法本身就是一种魁地奇的特殊比喻:有的人能借此成为金色的流星,有的人远远看见就走开,也有的人拼搏半生最终还是决定在缓然落地后退出赛场。无论去向如何,和这项紧张刺激的极限运动紧密挂钩的巫师哲学尊重所有参与者和非参与者,完美地平衡着金色飞贼羽翼两侧的决定。在车厢里,他继续看着自己对面的尚且一无所知、任人窥视的朋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能够共情总是沉默接受自己长久眺望的镜子的感情。他想大众最大的误区其实是,并非人在奴役镜子,而是镜子在剖析人因果的重量,并对人投去怜慈的凝视。
(白日夜谈之一)
“你在想什么?”
“你很好奇吗?”
“有一些,但是……”
“那怎么不早承认?全是你的问题,坦诚可是重要的美德啊!别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不然结果很容易不堪设想。比如现在,我完全不记得刚刚自己在想什么、也没法回答你的问题了。”
(暴风雨)
他抬起头才看到佐恩带着伊萨亚斯堵在被拉开的车厢门口,因为还未得到两位先到者的进入许可,而礼貌地保持着进退两难。同一时刻,他骑在伊安身上,手中紧紧攥着被对方用并不熟练的家政魔法勉强抚平的领口,后者则朝后拼命仰头,最终总算是勉强做出了一个问候另外两位的笑脸。你们方便吗?我正在找还能至少容纳两个人位置的包间。别说那种蠢话啦!大名鼎鼎的‘基尔特’先生彻底不顾形象,张牙舞爪地尖叫了起来。只要你能把这只突然发疯的小海鸥拉开,我去外面坐地板给你们腾地儿都行。未来注定要成为格兰芬多魁地奇球队的明星人士爆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制止了这场还未完全爆发就火速结束了的纷争。他一拳打在对方的肩胛骨上,翻身从列车宽大舒适的沙发座上敏捷地跳了下来,抱着手臂重新坐回自己的先前位子上,伊安表情夸张地捂着肩膀大声呻吟,活像是刚刚被他打碎了骨头。
你们刚刚又在为什么吵来吵去的?佐恩把身上御寒用的袍子脱下来抱在手里,里面衬衫的袖子也被挽到手肘以上,颇有夏天躁动的感觉。他站在两排车座间所剩无几的缝隙里,灰色的眼睛在左右两张都不值得信任的脸上徘徊。怎么都不说话了?我还以为勇于承认错误是每一个格兰芬多的优秀品格。犀利的审问员仰起被压迫得有些酸痛的脖颈,手上浅棕色的魔杖和装饰性的米褐色布条一起在空中有些恼人的打着转。伊安忍无可忍地从只有自己能打开的皮袋里掏出一盒比比多味豆扔到对方脸上,在被毫无悬念地接住后,佐恩也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身边。青少年们的多米诺骨牌是最脆弱的,只需要一点力的施加,剩下的就会接二连三地倒下,伊安开始抱怨他给自己出的难题: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要被安排去做设计师了……那种枯燥无聊的职业会让人发疯的!难道你们没听说过麻瓜们曾经做过统计,发现从事一些固定职业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发疯吗?战争才刚结束多久啊,连魔法部的宣传语都是善待巫师的这个年代,我可不想没在过去死掉,就提前把未来的自己也给送葬了。他从佐恩手里抓起几颗糖豆往对面人的身上扔去,一边无情地反驳说别担心,依照你的艺术才华,远远走不到那一步呢。红橙黄绿粉色的粒状物比魁地奇球场上正在进行的赛事还要激烈地飞来飞去,偶尔几颗被砸到玻璃上,发出的声响和雨滴一模一样。
(白日夜谈之二)
“让我说句公道话,别的不提,为什么你会突然建议伊安去当什么建筑工程师?我还以为咱们的……那个怎么说的来着?未来职业规划?大家都想做魁地奇运动员呢。”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想做那个……我也没建议他去做工程师。全是他从一开始就跟我抱怨,说找不到包间,问为什么外面不挂个人名牌之类的东西,就像巫师旅馆的登记簿一样的东西。所以我跟他说如果觉得不满意,他可以去做火车设计师,把这点儿遗憾给弥补回来。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我的问题。”
“你们就为了这点事吵了这么久?梅林,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你们也太在意对方说的话了好,还是说你们太幼稚了好。可别为了我这句话又生奇怪的气……拿出点气量来吧,我还比两位小一年级呢,高年级们。”
“一年能差多少?你这话说的也太夸张了。搞得我们像差了三四岁似的。不、我们也不是因为这件事吵了半天,只是这件事是源头,让我解释给你听,后面的争执接连顺带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一直在吵……哎,我也早知道他是不可能做这种奉献的职业的。他只喜欢享受最后的成果,不信你问。”
“享受又不是什么错事,你乱扔多味豆也是一种享受啊。从根源,它们又不是你做的,甚至还不是你买的。你只是平白无故的享受了利用它的最后一步。”
“现在我倒是很明白了,你们争论了半天,最后原来只是在吵蜂蜜公爵糖果店的所属权。行行好、别再反驳我啦。玛缇斯,把你的椰子冰糕分怀特一个,就让这件事和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样目前彻底远离我们所有人吧。”
(残破的蛛网在房梁上晃动)
他借口说去买点东西,哼着奇怪的曲调在狭窄的列车走廊里穿行,旁边的拉门紧闭的包间里偶尔爆发出令人心脏骤停的大笑声,但他也觉得还好。冰凉的椰子甜味还在舌尖和唇缝里来回跳跃,他迫切的需要一面镜子,来确认自己的舌头是不是真被染成了粉色,漫长的走廊在向令人不安的无穷尽的深处蔓延。他并不担心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往何处。此时,他略微能理解伊安孤独穿行在热烈的其他人间时的心情了——处于人群之中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的脆弱感情。唯一能确切相信、自己拥有的,居然是手里那支被紧攥到发皱扭曲的变形蜥蜴皮袋——那是伊安•玛缇斯11岁时收到的入学和生日礼物,如果介绍时对方没跟他撒谎的话。
他吐出一小节舌头,用牙齿轻咬着将其放置在空中、吹干,让还未明确证实存在的那点粉色染色停在上面而不至于被口水冲刷干净。然后发现舌苔凝固的触感比想象中明显实在太多了,弄得人脚底发痒。
织网是结网性蜘蛛的人生哲学,包括吐丝、选址、连接、加固四个要点。蜘蛛网对于蜘蛛自己和它的猎物来说是致命的陷阱,可对人来说,不过是抬手就能扯破的东西、魔药配方里基础的材料、暂时能绊倒其他人的香蕉皮而已。但其中意义的差距并不是源于人(巫师)和蜘蛛(其中包括八眼巨蛛,这样说应该更方便理解)的力量悬殊,而是在于两者对于‘关系性’的理解——换言之,蛛网对于蜘蛛来说很重要、对人来说不重要的价值差异,并不是源于人可以抬脚就踩死蜘蛛的体格大小对比(被八眼巨蛛吞下的巫师也绝不在少数)强烈,而是从蜘蛛在意和其他生物的关联性(它是坚韧、敏感、紧密、传递的),但人并不看重和他人链接起的联系。并最终可以总结为:人和人之间总难后天地建立起坚实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总难出现必须维持的关系;和人总难以真正拥有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这三条结论。
(……似乎有蜘蛛经过)
布莱克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突兀得有些扎眼——对他来说,是的。对其他人来说,完全没有——他来说,撞见布莱克就像是走在路上时撞到一面镜子,是不符合常理且危险的;对其他人来说,撞见布莱克只是单纯的与某个人擦肩而过,穿过一片空气,因为他们是素不相识的。布莱克对于那些不认识他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但对他来说却不是。如果抬起头继续大步向前走,他就不得不面对斯莱特林站在走廊的对面、甚至连身体都和他一样的令人不安地随着火车混乱的晃动小幅度摇摆的景象。如果低头,他就得看向对方左手中捏着的魔杖。长长的苍白色木棍上盘踞着一条色调鲜艳的红线,是龙的心弦。但在人的心底,他对自己窃窃私语,说不论如何那都像是蜿蜒而下、正在流淌着的血。
布莱克和他同时向对方靠近了,好像是同一时间抬起了腿、又在同一刻放下了似的,他们朝对方走进了。他仍低着头,就算后颈发出抱怨的刺痛也忽略不计,滴血的魔杖在行走中被飞扬起的宽大袖袍给遮住了,他暗暗舒了一口气,感觉被看不见的力量所压迫的肩头都轻松了不少。在低头扫视地板的视野里,布莱克那双黑色的皮鞋(被擦得闪闪发光,和他落灰厚得连老鼠都不稀罕朝上面咬一口的破靴子完全不一样)刚露出个头时他就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对方从自己右侧袭来的攻击——在魔法部联合霍格沃茨的高尚规定、伟大的‘踪丝’魔咒的控制下,未成年人不能在校园外使用魔法的规则墙内,使用单纯的肢体碰撞来解决冲突成为了孩子们的首选——所有提前预设都被计划得很完美,他们也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但致命的疏忽往往存在于缝隙,也是蛛网艺术诞生的空格中、观赏者被自然的魅力所蛊惑的地方。无数人从此一脚踏空,堕入捕猎者深渊般的口中。
在预想中,他接下了布莱克从持魔杖的那只空手袭来的拳头。在现实里,暴戾袭来的闭合体在即将撞上目标前飞速完成了其五指大张的变形,把本是纯粹制造痛苦的攻击转变成了带有意外柔情的束缚,被紧扣住手臂时瞬间的动摇也毁掉了他先前的所有的决意。当布莱克强扭着手臂将他推到分隔了各个包间的墙柱上时,他先想到的不是胸腔被撞击到好像要断裂的疼痛,而是不用直视对方双眼的窃喜感。
他不想直视那张自己在浴室的镜子里会看到的脸,不想感到动摇。在对手伸手把他叼在牙间完全忘记收回的那一节,已经在空中被风化冻僵完全了的舌头塞回口中时,他从海曼•布莱克的手套上尝到一股血的味道。
(在残破的蛛网上)
布莱克是相反的。绿色的眼睛会照到蓝色里,蓝色的目光则落入绿色中,这是他们之间的规则,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很像,是的、这简直就是明摆着的,毋庸置疑的……桑切兹从二年级就开始钻研他们的外貌,像在玩找不同一样的沉迷其中,但最后能指出的细节差异除了他天生低沉的眼眸,就是布莱克嘴角那颗星粒般的痣点。但不对、不对,他真想竖起手指用最装腔作势的样子边晃边说,错啦错啦,我亲爱亲爱又亲爱的拉文克劳朋友,墨迹的标记从来就不是布莱克家独有的,要不是这样那样突然脱衣服扯衣领的行为太唐突,我真想给你看看我脖颈侧和他遥相呼应的另一点。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没真的给桑切兹看过自己身上的痣,要怪就怪它的位置太隐蔽了,再加上愈留愈长的尾发覆盖,最终确切的位置比夜空中还未命名的星星还变幻莫测。
被用力压迫在厚重的实心木墙上的暴行使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同时弯折过去所摁压着的右手从指尖开始直到小臂都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发凉、发木。他眼前升腾起一阵起雾,咬住嘴唇试图朝后把对方踢开,而就在向后施力的一瞬间,布莱克松开了手,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猛地向后仰去,背部在直撞上对面的另一面木墙后靠着它缓缓滑坐到了地上。布莱克微微屈膝,抱臂站在他对面,甚至贴心地低下头看着他,和他说话。透过乌云洒向空中的阳光点亮了走廊两端,唯独忽略了他们所处的中间这段阴影。
周围的包间里此起彼伏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或是笑声,唯独忽略了他们。
(白日夜谈之三)
“为什么你总要干这些神经兮兮的事情?”
“我都不能确定你这个提问到底是不是在撒娇了。”
“离我远点。”
“一个假期还不够?”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夏日假期前为什么不直接说想搬来我家住呢?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你知道的吧?别太害羞了。”
“很抱歉但是,你能告诉我到底是谁刚刚说‘离我远点’的吗?”
“松开我的毛衣,它很贵的。”
(犹在镜中)
他会动摇,就像被蒸汽笼罩的镜面中你完全无法分辨出镜中自己的脸那样,每当看向海曼•布莱克的脸他就会动摇。他会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会无法抑制不知何时在大脑中间落地生根的种子,它们自下而上舒展着繁茂的枝条,压迫得他脑内最后一丝理智都消失了,最终只剩幻想、只是幻想——海曼•布莱克刚刚结束淋浴,站在被雾气覆满的台镜前。他抬手拎起旁边的水盆,将其中半满的水砸到镜面上,随着粗股的水柱砸开又落下,他的脸略微扭曲但终于足够看清的出现在镜子里,然后他看着自己,看着镜中是现实相反的绿蓝色。细小的水珠会沿着他长长的鬓发流过面颊,掉落在唇角,而后才滴在下巴斜下方黑色的痣上。透明的水滴像眼白,黑色的一点是眼珠,被水滴覆盖住的部位是他黑色的眼睛,尽管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黑色的眼睛——带着缓慢的瘙痒,水滴继续沿着下颚滑动,随着没有声音的……掉到地上……结束了。
再然后他(海曼•布莱克)会看自己(大概是)圆润的肩头,骨感的(为什么?)颈部,光洁紧绷的(你明知道这是最大的谎话,和他认识的五年以来,即使是最炎热的季节他都没放弃那套长袖和手套的搭配。你明知道这样几近疯狂的遮罩只能意味的掩饰,再危险不过的象征了,有时邪恶就孕育在令人忽视的角落中……应该报告给大人们才对,他们应该处理这件怪事才对。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手臂,哦……还有因为并不偏好参加运动项目所以被保护得很好的胸膛,上面不会有魔药都难以消除,必须交给时间诊治的淤青……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砸向头前潮湿的镜子——
他(欧德•怀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凌晨灰色的住所)
桑切兹拉开门,看到他坐在自己包间门口斜对面的地板上时什么都没说,直接伸出手将其拉了起来。他想到也许正因如此,自己很喜欢和桑切兹呆在一起,他喜欢和什么都不说的人在一起,就像是在说他喜欢被冷漠的对待似的。此时布莱克早已没了踪影,无论沉默的拉文克劳怎么左顾右盼,空荡的走廊里也实在找不见第二个人了,只能这样不了了之——桑切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打着好奇心过剩的名号在外面拉仇寻敌绝不在对方的预料之外,所以即使他领口和毛衣已经被蹂躏得相当刺眼,拉文克劳也不决定说什么。好啦……朋友,别再用你那双泪盈盈的大眼睛看我,里面都快淌出银河来了。教天文学的老师看到这一幕非得因为你暴殄天物罚你写论文不可,所以行行好,别欲言又止了,我很好,今年圣诞节照样会去你家过夜的。
桑切兹这才放他走。
(列车)
他以为回到自己的包间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将重蹈前不久才狠狠嘲笑过的伊安的覆辙,可意料之外的是,他只朝着约莫是来时的反方向走了十几步,就看到穿着绿色苏格兰裙的人用古怪的姿势别腿背靠在打开的门旁。伊安的头像鸵鸟一样埋进屋里,正在和其他人说话,他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自己,抓紧时间快步走过去,临到门口前还故意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对方一下。
伊安扭过头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睫毛洒在绿眼睛里的阴影盘旋成漩涡的形状。
别多管闲事。他平静的跟伊安对视着,右眼莫名有些酸涩。还有,我想问你……佐恩和巧克力蛙那件事,只是你在胡说八道,是吧……伊安没有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耸耸肩,站直了身子,放他进去。
你看,开着门就比较好找……
但开着门会冷。
包间的门被关上了。
后记:
由于elf至今没有文字排版于是副标题七零八落,且没有余力再做调整,总之我很抱歉……希望没有很影响阅读体验……
乱写一通,有很多捏造舍友的设定和互动,设定请仍以其他亲妈为主,本人只负责写着爽,再次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