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踩在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幕是黑的,远山的淡影模模糊糊,只有远处的一盏灯散出微弱的光。这些微弱的光却奇异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仿佛近在咫尺一般,连身边的人的身形也笼罩了一层光晕——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尽管让人费解,却又带着奇异柔和的美感。
他们正沿着铁轨而行——是要到火车站去。
顾凌之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次分别,同他们过去经历过的无数次分别一般。他下意识地去握那只手,却扑了个空。
是了,陆经年是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
他发现自己听不到一点声响了,连鞋子挤压冰雪的嘎叽声也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去,似乎都被冰雪吸收,送到另一个世界。连风也不来,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寒冷靠近。
顾凌之忽然想起了一句——风雪夜归人。
然而此时却并非风雪之夜,他们也不是什么归人。他们要去到南极洲上唯一的火车站,然后就此分别。他心里也不似过往之时,或许是因为处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所有的焦躁都被冰雪冻结。又或许是因为此刻陆经年在他的身侧,于是心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安详,甚至都忘记去思索为什么南极洲上会有火车站,而自己又要通过它到何处去。
顾凌之一抬头,看到前头隐隐还有两三个黑色的背影,还有从车窗处透出光亮的列车。他看到了陆经年身后倾泻而下的永恒星河,在这一刻他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列车里的布置有些像地铁,椅子却用了红木。在移门移开后还有一扇向里的白色拉门,刚好遮挡掉里面一部分的视线。
于是在半只脚踏上列车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一个吻。
陆经年还是走在前面,猝不及防一个转身。不同于那些浅浅一碰,也并不带什么侵略性,像车窗外隐在夜色里覆于冰雪下的群山,在某一刻身披绚丽的极光。顾凌之张嘴,用牙齿轻轻咬了咬陆经年的下唇。
软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忽地愉快起来。车里的其他人会看到么?他心里居然有了隐隐的期待,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就像在零下的气温里伸手触摸冰雪。
他想,这是一个在世界尽头的吻——听着也许很不错?
陆经年歪了歪脑袋,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箱胡萝卜。
老实说,顾凌之对胡萝卜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对煮熟的胡萝卜很有偏见。他自觉一点儿也不挑食,吃不吃东西的准则只有好吃不好吃和想吃不想吃。
在他纠结为什么是胡萝卜的时候,下一秒就跌入无边的黑暗里去了,直到天光大亮。
陆经年靠着枕头在玩手机,听到旁边有布料摩擦的响动,转过头指了指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的窗外:“是初雪啊。”
顾凌之翻了个身转过去看他:“我昨晚做了个梦,是在南极洲的夜晚去乘火车。”
“是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有趣的梦。南极洲一点也不冷,梦里的你还穿着风衣。”
“哎?这样吗,我也在那个梦里?” 陆经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躺下来和顾凌之面对着面:“然后呢?还有什么?”
“然后……”
顾凌之在被子下面搂住陆经年的腰,探过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我吻了一颗星。”
—FIN—
(2018.1.28)
1°
地铁里人很多。陆经年靠在门边,把厚围巾往下拉了拉。身边那几个像是要去聚会的年轻人的谈话执意钻到他的耳朵里去,想不听都不行。他们肆无忌惮地调笑,打电话,聊这天晚上的计划和未来的规划,再对身边的网络上的事件随意发表极具主观色彩的看法。
头昏脑涨。陆经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归结于晕地铁——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虽然他晕车晕船都很厉害,不过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还是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股脑涌来和极有可能一股脑涌出去的信息让人头脑发胀,然后带来极其深厚的从地下涌出的惊惶和恐惧,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语言功能被剥夺,只有所有的感官比平时更为尽职尽责地工作。
害怕开口,并且害怕被人注视,于是除了待在边缘地带发呆就找不到第二条路,来安放自己的视线和比平时更为迟钝无措的大脑。
他把视线从两节车厢不断晃动偏移的交接处移开,去看靠在门边另一侧的顾凌之。后者正盯着对面门上的路线图,那一刻好像感受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在对视以后似乎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不适和疲惫。
“还有两站,再坚持一会儿。”
陆经年点了点头,转身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顾凌之在玻璃门里的影子。顾凌之这天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墨绿色格子围巾,没戴眼镜,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过了几秒门外飞快地掠过几块广告牌,然后他看到顾凌之一点不发声响地在玻璃门里对他说话,声音却清清楚楚穿过空气传入大脑。
好看吗。
条件反射想回一句滚,陆经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于是他用他能想到的最诚恳的眼神看着顾凌之:“还真挺好看的。”就差两个星星眼和粉红泡泡。
顾凌之两眼一翻,心想这小子报复心贼强,学得还挺快,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恶心谁。
翻完白眼就看到玻璃里陆经年的影子在笑,然后在心里叹口气,这才是好看。再仔细想想陆经年看他看得丝毫不做作,也不像要恶心他。于是心情愉快,把目光粘在那张脸上看得毫无保留。
陆经年觉得真是很奇妙,有些不适就在这样的目光里褪去了。终究不是一个人站在人群里,在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那一刻很多东西的质地就开始改变。他想,安放视线方法好像还真的有第二条路。
比如那一刻他们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在地铁的玻璃门里相视而笑。
2°
两个路痴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明明在那一刻陆经年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招摇的建筑物在高楼林立和低矮房舍间灰蒙蒙的影子,却还是手里拿着电子地图左拐右拐到不了外滩。
其实最近的那一次距离目的地只有半条街的距离,然后顾凌之低头看了一眼电子地图,转身往回走。某人得知真相以后眼泪掉下来。当然那是后话。
最后还是打了车到的。他们走在黄浦江边,风很大。世间所有的尘埃和梦境的碎片裹挟的风里,海鸥在他们头顶飞过,翅膀划开空气和尘埃,挥去雾气和梦境。剪影融化到江水里,最终流入海洋。
他们走过外白渡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拍婚纱照,耳边是走过的观光团导游的声音:“这座桥很多次出现在——”在这之后是一些细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钻到围巾里。
顾凌之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陆经年把手伸进顾凌之的口袋。他们就这样十指交扣地走过这座桥,桥上钢铁的框架像死去的巨型动物的骨骼,尖锐地划开空气,伏在江水之上。他们像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的无数平凡的人,各怀心事,放在岁月里,也不过一粒尘埃。
陆经年越过顾凌之的头顶去看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看到尖顶的圆顶有罗马柱的还有钟楼,看到顶上的小红旗。陆经年想起有年夏天他们走在不太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这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子把街边的人家绑在窗口的国旗淋得斑驳。雨不太大,但是密集。打在身上大概会痛。暗色调中的红旗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雨把街道塞满,挤走了行人。剩下的人行走在夹缝里,吸取残存的空气。陆经年忽然停下不走了,在顾凌之开口询问之前他松手放开了伞,在伞落下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他后来想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堵上了后者的嘴。
那一刻他觉得伞像帐篷一样安全。你看,帐篷外还有雨幕,谁也不能发现。
于是陆经年想,他们在最安全的地方接吻。
可这想法只是掠过了一瞬,大脑里的水在顷刻间被抽干。他依旧只是浅浅一碰,沾之即分。然后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伞。
小孩子脾气。他听到顾凌之这样说。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发梢上有水珠掉下来,脸上带着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
3°
逛过外滩附近的那一圈小洋房后陆经年就想打道回府。也许是因为日暮西沉总让人从和平安宁的白日气氛里脱出,不自觉得想起些如果和后来。
餐馆的价格都贵得挺吓人。顾凌之一脸认真地跟陆经年说,一看到菜单上的那串数字,就想起纸巾盒上“有偿使用”这几个字,还有买咖啡时店员催促着办卡时语气里百分之三十的不耐烦,一言以蔽之,一身鸡皮疙瘩。
陆经年看看菜单,打了个寒噤,然后把头别过去假装看风景。
走到拐角的时候两人对上视线,陆经年叹口气,你看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是吃得实惠点,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还有半句话,忍了忍,最后还是说了:再说,咱俩刚谈的时候,你也不过是每天请我吃小店的鸡排。
顾凌之对前半句深以为然,听到后半句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想到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不在日常生活中贯彻二十四字核心主义价值观实在对不住一直栽培的我国我党,最后憋下一口气,想到这不也是自家老婆给找的台阶下么,于是放弃还嘴。
其实就是不想承认,陆经年偏过头的那一刻他脑子有点不够用。
陆经年在某一瞬仰起头,看到从二楼缠绕着石柱垂挂下来的爬山虎。它的所有的生命仿佛都由绿色流向枯黄之处,最后流进晚霞,飘散全无。这样的形态总让人想起断崖上的无源之水,哗啦哗啦,流尽了便结束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陆经年接起电话,一眼又恰好看到顾凌之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红色电话亭里,笑得一脸狡黠。顾凌之用英文给他念了首雪莱的诗,那些音节破开霞光,顺着爬山虎的枝叶向他流动而来。
最后顾凌之挂断了电话向他走来。
陆经年想,如果梦要醒来,那么就在这一刻吧。
4°
他们最后在地铁口吃了晚饭,直到发动汽车,早已是夜色昏暗。那些行过机场的旅人,拖着行李的倦客,和庞大迷乱的城市一同向后退去,像退去的潮。
顾凌之打开车载音响,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忽然一惊,然后指节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他想到那年他们躺在操场的中间,去数天上仅有的三颗星星。那个下午他们站在学校报告厅的舞台上,他对陆经年说,该谢幕啦。
他们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就此谢幕。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
陆经年,陆经年。
此去经年。
顾凌之把车靠边停下了。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行为如同脱离了大脑控制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扳过旁边那人的脑袋,然后开始一个层层深入的漫长的吻。
陆经年那一刻脑子也当机了,以至于最后大脑缺氧昏头转向。他甚至想如果窒息而死是这种死法那倒也死的值当。两秒以后感觉自己是真傻了,哪有这当口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不吉利的事儿的。
他们会在一起很久。这一点他很确信。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又相对无言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顾凌之感觉眼前覆了层薄薄的水膜,在暖气里要飘散开来似的。又一点儿不想让陆经年看到,好像又带上了点儿十七八岁时的倔强和逞强。于是索性就倾身过去抱住了他,下巴搁在肩膀上。
顾凌之想起高三那年,在冬春之交时的某一日,阳光很好,却又照不到教室里去。他和陆经年站在空教室前的走廊里,陆经年说,你借我靠会儿。于是他就像木头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直到陆经年噗的一下笑出声。
“你放松点呀,我困了,就借我睡一会儿。”
顾凌之把手臂用力收紧了些。他觉得自己确实算是那种独占欲特别强的人。我的就是我的,一点儿不想给别人碰。最好像存放易碎品那样藏进垫了软垫的盒子里,天天只有自己能看到。可他的爱人实在不是什么易碎品。他有的是意志和力量,去抵挡那些足以把他摧毁的狂风巨浪。
陆经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悬崖峭壁来了。可是如果是这种结局,那么站在人群的边缘又如何。他们喧嚣打闹,他们扬起与你无关的尘埃。至少还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站在那儿,就算离得那么远了,他也站在人群以外等你,哪怕下一秒悬崖断裂,万劫不复。他想了想,最后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去我家?”
顾凌之放开他,把车子启动。
“去我家吧。”
陆经年没什么异议。他想这一日实在过得很不错,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前一日。凌晨两点了,一点儿也不早。
就在这个点,他们确实是要去干人世间最好的事儿了。
—FIN—
柳思渊拎着两坛子酒上半山腰的时候,一轮明月才刚上了梢头。她扯过原本系在腰间的白练,借着甩出后末梢系着的铃铛磕上木门的那清脆一响,权当敲了门。几乎是在同时从斜上方飞下来一粒石子,“铛”的一声撞上酒坛子。
柳思渊嘴角浮上一抹笑,轻轻一跃上了房顶,果然看到唐溪远坐在那儿,正摆弄着手里的竹笛。月色清清亮亮,照着唐溪远四季如一的一身素白,衬得脸色也苍白起来,神色也淡淡的。柳思渊觉得在这样的月色下唐溪远像轻飘飘一缕烟,怀疑她怕是真要成仙飞升而去。
她一抬手,把手里的一坛子酒抛出去。唐溪远伸手一接,是个不大的坛子,约莫坛子的主人也不指望一醉方休,只求尽兴罢了。
柳思渊每三年来鹤鸣山找她喝一回酒,也不叙旧,有时甚至喝完一坛就走。有没有寒暄,说不说些什么是不要紧的,这已成了默认的定例。
唐溪远拍开封泥,柳思渊忽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年终于肯下山去了,医完病人还多问一句话。我一开始还不信,觉得那不像你。”她走到唐溪远身边坐下,“出什么事儿了么?太阳都打北边出来了。”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唐溪远灌下一口酒,像是灌了半口清亮的月光,“想起些陈年旧事罢了。”
柳思渊听得没了下文,也不言语。鹤鸣山人从来没说过她自己是事儿,好像由生至死都不会踏出鹤鸣山半步。原先还有些慕名求医者,自从知道她多数时间也不呆在屋子里,去了也往往遍寻不到无功而返后,也渐渐少了踪迹。柳思渊不是不好奇,可若唐溪远不愿讲,她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寻根究底。
有些人想借着她让唐溪远下山来治病救人,柳思渊就会摇摇头说做不到。她们的确是朋友,关系挺不错的朋友,每隔三年就要一起喝一回酒的朋友,但她知道唐溪远不想说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逼她说逼她做。唐溪远确实医术高超,大多数时候性情也平和得像她师父,于是人们往往会忘记她也是用毒的好手,且脾气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柳思渊其实也听说过许多传言,最盛的是唐溪远好些年前下过山,结了个仇家,不得已逃回山上,而那仇家因为种种原因上不得山半步。其实这些传言都漏洞百出,至少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或技艺最强的,没听过哪个同她有什么仇怨,而作为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柳思渊也实在想不出能有哪个仇家逼得她得一辈子待在山上不下来。
除非她自己不愿意下来。
唐溪远听了这些后有些啼笑皆非:“哪是他不能上来,怕是他根本不愿上来。”
“真是有仇家?”
“有个故事,”唐溪远把酒坛子抛起来,复又稳稳接住,“你要是想听,我就讲讲。”
“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从小跟着师父生活在山上,师父教什么她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天师父让她去山脚下采药草,她牵着毛驴下山,忽地看到一匹白马立在路边,枯枝上坐着个红衣少年。小姑娘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她见过好些上山求医的人,也不乏些少年人,没有哪个及得上他。”
“但是她当时讲的话很煞风景,你猜她说了什么,”唐溪远忽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思渊在月光底下居然看出些惨然的意味,“她对那个红衣的少年说,麻烦让一让,你压着我要采的草了。”
“没过多久少年的朋友给人打成重伤,上山来求小姑娘的师父救他,接着小姑娘就跟着少年下了山。”
柳思渊提起酒坛子,往唐溪远手上的坛子上轻轻磕了磕:“后来怎么样呢?”
“能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些老调重弹的江湖故事。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喜欢上了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又是很不巧地那少年碰着了喜欢的姑娘,小姑娘就一个人回到山上去了,如此罢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唐溪远觉得自己语气轻飘飘的,仿佛那真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和她听过的无数爱恨离合一般渺远,是暮色苍旻下不化的远山雪。
酒不多,却很烈,比之前几次的都更能激起人心底那些意难平。证据是唐溪远觉得自己开始不过大脑地说胡话了:“我什么人都能杀,杀不了他喜欢的那个人。我什么都医得,医不活我自己的心。我当然希望我喜欢的人活得快乐。可我是人,我没有成仙。我自私。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难过死了。”
“我师父是玄明真人,我可以让生者死让死者生,我走过一趟黄沙道,不仅没有下黄泉,还有个清净处去得。世人敬我惧我羡慕我,可我不快乐。”
可我不快乐。
唐溪远忽地想起柳思渊的上一世,那一回她没能救活柳思渊。
她远远地望着门外雨幕里方寻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方寻湿淋淋地到了近前,才如梦初醒似的,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你来晚了。”
其实她很想问问,她想问方寻,想问徐清,想问她认识的所有人,像那些扯不开忘不了的东西到底算作是什么。就算到最后已经无关爱恨。像这样每日养养金鱼,逗逗鸟雀,闲时采些草叶花果来配药,下山去医两个病人,不想动就立在林子里眺远山,或到瀑布底下不吃不喝坐上好多天,如此的日子已是十分快活,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非要去强求些不于己的爱憎,反倒贪得无厌。
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一念间可千金难买也可一文不名,是什么触之即碎也坚不可摧,是什么让方寻几千年来执着地找柳思渊的每一次转世,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陪她走过凡人那些细碎短暂的一生。
是什么让我当年执意跟着那个素不相识骑白马的红衣少年下山,陪他看过山河大漠也给他挡过刀剑,最后看着他给喜欢的姑娘敬了杯酒,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他的后半生留给了别的人,落荒而逃回到鹤鸣山,连一句虚情假意的祝福都懒得去编。事到如今我不恨徐清,不恨姬鸿雪,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可我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连我养的金鱼看起来都像是他当年买给我的那几条。
但我还是养金鱼。我什么也没忘记。
柳思渊看着唐溪远,也许是用酒混了一腔悲愤灌下去,全现在脸上,平添了些烟火气,眼波流转,两腮微红,倒像是他们那些颠沛的红尘客了。但还是带着点冷厉,眼光清澈而夹带锋芒,一时间柳思渊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醉。
唐溪远拿起竹笛,站起身吹了几段曲调,都是柳思渊没有听过调子。那笛声里仿若化入了说不尽的山川灵秀,又在上头落了一场大雪,茫然空寂,只偶有几声鸟雀啼鸣。末了,她低头用另一只手轻抚那支笛子,仿佛忘了一边还有人,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变换得颠三倒四的人称,兀自说了下去:
“我本当在世外云中遨游万里,就因为多看了他一眼,白白添得尘世摸爬滚打,结果扑了一场空。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故我问世间。”
(2019.1.1)
三点十五分。
唐溪远丢开手表,一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塑料袋,从里面随手抓出一个油乎乎纸袋啃了一口,接着由衷从心底发出“吮指原味鸡真难吃”的感慨,充满嫌弃地决定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把它咬完,和被揉皱的油乎乎的纸袋同仇敌忾,就像哈姆雷特说命运女神就是个婊子时那样。
六个小时前她站在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像海里孤零零立着的石柱,看见谁都不顺眼。四面的浪潮刮过便激起无声的诅咒,往目光里淬上毒药,恨不能见一人杀一人,刀刀封喉毙命。
她烦躁得要死。但是她又明白她在和自己生气。她要先把场地划扫好,先用对外的芒刺把所有她可能迁怒的对象赶走,再去处置那一小团寄居在这个躯壳里的怯懦的灵魂。
她想自己也许带上了这个年纪愤世嫉俗的青年的所有的毛病,包括自以为是地认为世界对她的针对——凭什么杀人放火的人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偏偏就一直不让她好好地活?在这个婊子一样的世道上,做好人和做恶人到底哪一个活得更好?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想都不用想。
“我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可难道连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对我所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努力用我的笨拙来善待所有我遇到的人。
这也是错的吗?
每一次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备之时轻飘飘地弹一下她的脑壳,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虚幻美好的空中楼阁弹个粉碎。然后她听到两声轻笑,像是说今天的饮料手滑多放了两勺糖那样,说,这和之前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啦,只是个玩笑。
一个足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决心都摧毁得一干二净的玩笑。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没什么严重的。
有点儿荒诞。就像她此刻机械麻木地咀嚼那块柴火一般没什么滋味的原味鸡,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车上她被那种虚幻的气味迷惑了,这种气味让她相信原味鸡是好吃的,就像昨晚梦里那个她很贪心想要全部带走却一口都没吃的水果塔,跟买一送一随便按什么形状切下来的乳酪蛋糕一点儿不一样。
虽然现在看来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她哪个都吃不到。
唐溪远认真思考了两秒以这种愤世嫉俗的惺惺作态仇恨地吃掉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半块原味鸡然后倒头睡下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再继续以同样的状态吃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和半块原味鸡到底算不算暴饮暴食。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幼儿园拒绝午睡小团体永远有她的一份儿,她睡午觉的次数屈指可数。生病也要将娱乐精神进行到底,不到晚上绝不睡觉。
是因为房间里太昏暗,她过得不辨昼夜了?
也许吧。耳边激情争吵着的两个重金属乐队争先恐后地回应她,这让她头晕目眩很想再倒头睡过去。
前两天有个朋友要去集训,临走前唐溪远给她写了一大段话,包括“我希望你能做想做的事,成为你想变成的样子。因为这比旁人眼里的成功要难很多很多”。那个像发光体一样亮闪闪的小姑娘跟她说,也希望你能变成你想成为的样子。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唐溪远愣了好几秒。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再标准不过的客套,却如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溪远想起了她在车上看到的停在路灯上的鸟。也许鸟能看到比人更丰富的形形色色的人,而且人对于鸟更没有防备。但是鸟不会愤慨于不公,也不会评判世人。就像她前不久看到有人说的那样,它们只是看见。
然后转过身去。
在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啃原味鸡的时候她的朋友在干什么?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都在干什么?
小时候她以为工作日的街道是荒凉的,在小城里也确实如此,四处游荡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就是游手好闲一看就最好不要去搭理的,或是路边卖水果的外地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可是城市里不是,总有无数的人从这里奔向那里,有无数的理由,把街道和公共交通工具占得满满当当。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做什么?
在胡思乱想里她甚至有那么几秒想起了徐清。有句话叫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唐溪远仔细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单薄到只剩下一串短短的qq号码,轻点删除,这辈子都大概不会有交集。其实她已经不剩什么念想了,删不删都无所谓。偶尔在别人的谈话中忽的冲出一根刺,刺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为此很钝地疼那么一下,如此而已。
连疼也是很钝地疼一下。有朝一日或许就像弹簧坏掉的蹦床,再怎么挤压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应。
唐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逐渐变得麻木。朝气蓬勃的鲜明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要这样一点一点融入那麻木的一大团世界呢?从轮廓分明的个体,变成模糊的什么东西,从思想到形体都变的黏黏糊糊含混不清,语言模棱两可,情感毫无波澜。他们先把自己推进这座巨大的公墓,再用余生往身上盖土。
他们最终都要成为“模糊的人” 。命运不公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儿,没什么可鸣不平的。
“但是我希望他们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但是我希望我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唐溪远把模糊的鸡骨头塞进模糊的纸袋里,抽了一张纸巾擦手。她想,我还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当然不是我寄希望于能借此从命运这个婊子那儿得到什么。
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所能得到的只有疾病,痛苦和贫穷。
他妈的就是我乐意。
寄居在两耳的重金属乐队又不依不饶地敲了一遍锣。天色昏暗,仿佛是到了夜晚。
还是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她回忆了一下上一个被全世界追杀的精彩纷呈的梦境,和上上一个梦里把世界分块编号,拔出导管就能把A国顺着机器发射来的导弹反弹回去的机器,于是补充,梦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关了灯,在金属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2018.11.19)
徐清:
最近总是想起你,在回家的车上,在吵吵嚷嚷,唯我独自一人的操场,在一个人走过的阳光特别厉害的柏油路上,在点开某首一年前循环过很多遍的歌以后。或者走在路上忽然开始下雨了,把伞撑开仰头一望那会儿,明明不该想你的,却莫名其妙总能想到你。也不是想到你的脸,也不是想到什么特定的事件,就是模模糊糊一团影子——本来想说也许是往事的影子,楞了一会儿不免自嘲,哪有什么往事呢。就好像那个梦一样,明明不是你的面貌,我却很确定是你。明明没有什么特定的事物,我又确确实实是想到你了。
一想到你就倒霉。说不清楚是哪种程度的,也不是事关生死的事,无非是因为不善交际引起的尴尬,生了场不重却麻烦的病,背后又被人多说上几句闲话,早饭午饭晚饭没什么东西可吃,出了趟门呛进了不知什么东西,回去以后连咳带吐,差点把胃吐出来,这些挺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此而已。哪怕磕了过量止痛片,想等半夜爬起来跳楼,也因为睡死了没成功,第二天醒过来又是一条快乐生活的好汉。听起来还挺好笑的,是不是?
当然,这些事本质上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知道把这些都归咎到你身上是很不对的。不过这样也挺好,我就会想还是少想想你比较好,最好一说完这些没什么缘由的废话,我就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跟我们从来没见过一样。
忘掉我对你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难事。这样多好。
我在遇见你以后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很疼的。我想大概许算不上是爱。爱是多么遥远的东西呀,我可能还不能够懂得它,所以还是姑且把这叫做喜欢吧。不过既然连喜欢也已经这么疼了,如果要到爱的地步,那一定是有一种我不能想象到也从未经历过的痛。
前两天刷空间,看到一条图片内容,然后我就想你是不是也是像里面说的那样只是钓鱼,打完字或一个转身后只有嘲讽的笑。也许你是一时无聊顺水推舟,也许你是无意为之,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其实这些都不太重要,我只是需要一个让心冷却的理由。你只要轻飘飘一下就能让火燃起,四处蔓延,让火熄灭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让人无措的是最后留下的那些火星,以为它已经消失殆尽,却能在看到某条匿名消息的那一刻忽地腾起,重起燎原之势。就像上次,我花了一年做的所有努力,在看到你一眼后发现俱是徒劳。
其实少了你我的人生也一点不缺,反而能多出很多东西。少了我于你更是毫不影响,你连想都不会想起我。我们本就不是什么小说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最多你是男主,我是十八线以外的龙套,别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个边也搭不上。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北京折叠》,我不想在这里对这个故事做些什么评价,我只是想说,你该有繁华喧闹城市大好的白天,如果我不冒着被处罚的风险越界到白天去,我也能快乐地享受拥挤破败的城市夜晚。
所以我有多少次想到你,就有多少次想到那些没头没尾渺远不可及的“如果”。如果那天中午我不去吃饭,如果我没去见你,如果我没理那个好友申请,甚至更早的原因,如果我没写那些有的没的的小文章,如果我没在看到认识的人以后在那个群里说话。这些因和果,明明能衍生出那么多的如果,可偏偏走到这样的死胡同里来。
其实还有一个反方向的“如果”,但是我不敢想。
因为那一点儿用也没有,真是一点用没有。连句子都帮我打好,只需要点击一下发送的匿名消息,是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勇气。有首歌里是怎么唱的来着?你一定听过那首歌的——“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可不是一厢情愿么。就算是钓鱼也能有个虚假的你情我愿,放在我这儿,说到底还真不过是一场自己感动自己的独角戏。没什么一别两宽,别了你我能宽就好。
学长,愿你万事顺遂,愿你前程似锦。愿你看过苦酒山河,还有三分浩气在身。
愿我此去无念。
唐溪远
20xx年9月
1°
我看表,五点二十二。
等人实在太无聊,天气又很热。我慢吞吞走到旁边的店里买了杯冰,又花了三分多钟把团成一团的耳机解开,我坐在店外的凳子上,点开歌单随机播放。
我跟楚凝好久没见了。我跟秋筠,跟顾凌之,跟林鹤,跟高中的同学,都挺久没见了。
这个城市其实变化也不太大,不过是超市改成了手机专卖,文具店变成了杂货铺子,服装店卖起了甜品小吃。熟悉的店都关了七七八八,大排档的招牌早早亮起来,五光十色,建筑物倒还都是原来的。
日日蒙着尘埃。
我想起高中某次期末考前的晚上,我跟秋筠林鹤溜到五楼去复习。高一楼最接近马路,每天晚自习都能听到广场舞的声音飘到教室里来,但是视野也最好,总能看着对面高楼的万家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我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夜景。
其实从那个窗口只能看到那些高楼和一条马路,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组合方式,又或许是角度的功劳,下一刻心里浮起奇异的惊奇感。明明是平日惯见的景物,在路灯昏黄的灯光里,仿佛一瞬间怦然心动。
人的一生里,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怦然心动呢?
五点二十八分。我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楚凝,四下张望。还是很瘦,就像当初我俩走在一起的时候。骨头磕骨头。可疼了。
我站起来招手。旁边那一桌上的女孩们嬉笑着谈论老师今日的着装,几步外路过的散步的人大声打招呼,这期间还飘来下一个路口卖绿豆汤的两声吆喝。
就在这个时候,随机歌单切到下一首歌。听清楚前奏的那一刻我愣住了。鼻子发酸,好像条件反射。
我已经很久不触景伤这个情了。我也不知道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自己能不能有点出息,不要傻乎乎地念念不忘。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楚凝穿过马路。一辆红色的车子在她旁边停下,骑自行车的人漫不经心按了刹车。斜跨包上的小熊猫玩偶一起一落地跳跃。
我跟他,也挺久没见了。
“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
楚凝走近来。
她一定看到我哭了。
2°
我是怎么认识徐清的?
说来话短。
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备注给了个圈名,头像是以前见过的一张图。我喝了口水,按下同意。
没多久,对面就发来问候的消息。一来二去说过点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是靠着储备一点也不丰富的表情包苦苦支撑,弥补不会聊天的尴尬。
直到这样一句。
“猜猜看是学长还是学姐”。
这么热情可爱,说话带颜表情,从喜好猜测,关键是还来加了我,那么——肯定是可爱的女孩子没错了!
“我猜……是学姐”。附上惯用长颈鹿表情。
“猜错了”。“是学长哦”。
哎?!
就这样算认识了。
后来他主动找我聊过好几次。我的话废属性暴露无遗,有时聊到最后,只有互发表情包。直到我要去干点什么事儿了,话题终结。
一年后我再翻看这些聊天记录,终于深切而悲哀地认识到一点:我实在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这绝对算是在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超怂”的标签后受到的一次沉重打击。
再后来,换了手机。
这些记录就消失在时间里了。
某次聊到一半,为了化解我仿佛又要接不上话了的尴尬,我说,学长我们来换新年明信片吗。
“好呀”。
“学长你班级姓名发我一下呗”。
“高二(13)”。
“徐清”。
戳进头像,光速改备注。
那年明信片写了厚厚一叠,发传单似的。因为生病,也不去上晚自习,刚好有时间流水批量生产。给他那张也不过就是给一个朋友,顺便。
早上去学校,看到桌子里躺着个小信封,用小樱花的胶带封口,还贴了颜文字。拆开,信封里面是粉色的,两张贴纸,明信片上的图案也是樱花。另一边用粉色印台印了橡皮章,邮编那里顶格写了“To 唐溪远”。
字算不上好看。但是一笔一划,能看得很清楚。
“昨天晚自习有个男生来找你,你不在就放课桌里了。” 柳思渊一边嚼早饭,一边把英语书一摊,“我们还以为是给你送情书的。”
我把包里的书抽出来丢在桌子上:“什么样的?”
“挺高的,跟他同学一起来。在门口走来走去半天,他同学就说,你又不是来送情书,干嘛那么紧张。”说到一半就笑了。
我也觉得很好笑。再看看明信片和看起来挺努力才写得很工整的字,又觉得有点可爱。
“是你朋友?”秋筠吃完早饭去扔垃圾,走到我桌子前面。
“啊,”我把书包挂到桌子旁边,“是一个学长。”
大概是他吧。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去找他。教室里的人不多,就靠后门边坐了四个男生,教室前面坐了几个女生。我站在后门外朝里面打量,问了一句:“打扰了,请问徐清在吗?”
后面那几个人一齐回过头来。就那几个人里,有一个犹豫了两秒,也许是楞了两秒,举了一下手。
然后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就是他靠在门框上,我把明信片递过去,然后说,“学长新年快乐”。
说完这一句,话废的我用尽全力也再说不出一句话,奇怪的是对话框里总能挑开话题的他也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只有冬天的阳光很好,懒懒地打在走廊上,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在这一刻发现他真的很高,或者说,我真的太矮了。看脸要仰视,如果不抬头甚至反而低下一点——就像我此刻那样——别说脸了,脖子也见不着。然而,我,一介死宅,重度社交恐惧,和不太熟的人用键盘交流都磕磕巴巴,实在没胆子和他对视。这个一点也不优良的传统在以后的几次见面里也保留了下来,所以就算见过好几次,我也不太能记得他长什么样。
我们就这样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
最后我说,那我走了,学长拜拜。
就这样走了。
后来晚上在宿舍里聊天儿,秋筠问我他长得咋样。脑子里模模糊糊,具体样貌忘得一干二净。我思索了一会儿,说:“算清秀吧。”
于是“清秀脸”这个我想起来都觉得神秘莫测的代号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莫北抬头,说:“好像很多小姑娘都觉得徐清挺好看的。”
“是吗,我觉得还好,”我把秋筠床上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我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睡觉前把台灯放进柜子里,又看到那个信封。我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中间画了一个滑稽。旁边写的英文,可以用《铃儿响叮当》的调子唱出来。
最后一行是,“single all the day”。
之后想起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语成谶。
3°
我真正好不容勉强记住了徐清的脸,还得感谢高一下学期的艺术节。
他之前给我发了消息,说,要不要来看我跳舞。
我看时间表,刚好卡在日程中间,不重合,不过看过了就得马上走。我说,好呀。
那天下午我就坐在报告厅里,把前面那些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看的节目一个个挨过去。等到他出场的时候我却根本认不出来——我真的脸盲。
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忽然想起之前他和我吐槽服装,说衣服和淘宝上的图根本不一样,因为高穿了还短一截,并且亲爱的社长same还要给他配一双墨绿色的绣花鞋。
我当时感叹,真惨。
背景乐唱到“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的时候我终于认出了他。元旦晚会我没去看。当时他跳舞有一个节目没过,是要跳扇子舞。他跟我说,不能甩扇子了,好难过。
扇子哗啦打开。烟岚逐鹿,白鹤栖松。
最后一节课我去拿了他给我留的簪子,顺便推销了一波班里卖的气球。但是气球已经卖完了。我说,我这个给你吧。是一个兔子气球。本来想着是送给他的,结果晚自习他来找我,白T恤和黑框眼镜,给了我四个硬币。
我想了想,塞给他一袋滞销的饼干。
其实饼干很好吃,但就是滞销了。大概是因为太普通,既不新奇也不有趣,谁都懒得来注意。
我鼓起勇气多看了两眼,终于记住他长什么样了。
之前我说“长得还好”是真的,当时我确实没觉得徐清有多好看。跟大家公认的男神比起来,他其实还算要差一点。当然,偶尔看到了大家公认的男神,比如方寻,我也只会想,确实很好看,然后低下头继续吃我的饭。
总体来说,就是单纯欣赏脸,其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直到五月底的一个中午,我在长长的队伍前面愉快地拿到午饭,走到一边去,左顾右盼地找空位。离队伍最近的那里坐满了一桌男生,我一瞥,觉得一个人有些面熟。
现在想来,当时我就是惊鸿一瞥,瞥掉了半条命。
我要是不看这一眼多好呢?须知这世间多少事,皆是因为要瞧个究竟瞧出来的。
那边迟疑了两秒,勾了勾嘴角,冲我摆了摆手。
我认出来了,是徐清。
他坐在那一桌上,约莫可以算是鹤立鸡群。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周围的人一下子全被虚化掉了,成了印象派笔下的色块。只有中间的人用了写实的技法,打了光,轮廓清晰五官立体,看得我整个人瞬间傻掉。
我傻乎乎地抬手晃了晃餐盒,也许也笑了笑,也许当时脑子里还空白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紧张。等到坐下来以后我想,学长真好看呀。他戴眼镜比不戴眼镜要好看。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了,像是对着曾经觉得平平无奇的景物,在某个特殊的节点,忽地怦然心动。
也许也能算作是一见钟情。
不过当时我一点自觉也没有。低下头,继续吧唧吧唧吃我的饭。
4°
秋筠和江无波在高一关系还没有后来那么好,或者说,恢复成后来那么好的样子。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过得很快乐,越临近期末了越快乐。我们说只有彼此懂的笑话,无所顾忌地吃垃圾食品,早上食堂还没开门就早起到教室,晚自习结束以后去逛操场。不跑步,就舒舒服服地走上一圈,聊天,背上一首词,然后顺路买一桶速食粉丝,泡了带回宿舍吃。
我能没胖多少,真是人间奇迹。
那天逛完操场,我和秋筠准备穿过小卖部回宿舍,拐了个弯到门口,下一秒看到他以后瞬间给吓得半死。仿佛有人在心脏下面垫了张蹦床,落下去、起来——下就一刻蹦到嗓子眼里了,卡在那里出不来下不去,好不容易下去了才发现又栓上了蹦极的弹力绳,扑通扑通。
我跟林鹤形容,就跟见了鬼似的。
林鹤一边拧毛巾一憋笑,我觉得要不是不想被查夜的老师抓住,我就能听见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哈哈哈哈”。她说,别人见了喜欢的人都是高兴啊激动啊,就你是跟见了鬼似的。百年一遇,啧啧称奇。
他跟他同学一起,从小卖部里走出来,看到我以后朝我笑笑打了个招呼。
我表面上云淡风轻地打招呼,端出八风不动的架势,耳边是心跳声。应该没脸红,就是心跳。学校把钱都用来装监控摄像头了,小卖部外凄凄惨惨一盏小灯,门只开了半面,室内的光也挡住了——总之退一万步,脸红也看不出来。
隔了一天,早上和林鹤在食堂,居然又遇到他。有时候真是这么奇怪,能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你干什么,下一秒就能遇到对方,时间卡得刚刚好。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故意的,说到底大概还要算作是缘分。
这次他是一个人,穿着白色的校服外套,拎着装早餐的塑料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像是来买早饭的,倒像刚和哪路神仙分道扬镳,自蓬莱刚飘回来的。
到底是哪里来的错觉——
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高吧。
我胡思乱想着,庆幸这回心脏终于不玩蹦极了。
就在他朝我微笑的下一秒,心底自下而上,忽地窜过一股微小的电流。
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原来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剧情不是骗人的。艺术真的来源于生活,只不过他们把这个艺术写烂了而已。
或者事实上,这种感觉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出口,写不下来。
以前特别讨厌渣攻文,因为一般来说,故事要纠缠发展下去,有渣攻就会有贱受,接着狗血一盆一盆地泼,买一送一不要钱。评论里会看到有人说,攻都那么渣了,受怎么还能受得了,还不如早点了断。
当时特别赞同,对那些泼出来的狗血嗤之以鼻。现在想来,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这东西,不是你说你俩赶紧了断吧,我就转头断了个干干净净,也不是我说到此为止吧,就从此真的一点儿念想也没有了。
宴安鸩毒。明知是毒酒,还要一饮而尽,与天地同醉。
就像我明明前一天才被告知,他根本没有那么好。她们对我说,你那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说,好吧,我失恋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到此为止吧。
可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个小人,被压制着却又叫嚣着: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很喜欢他。
就在第二天早上的食堂里,我所有的决心,在那一眼后都溃不成军。
我要是同他上战场,那该是个常败将军。
我想,如果大家不觉得他不够好,不认为他渣,那么说不定就会像我们对林鹤那样,皇帝不急太监急地天天催着去表白,电话号码拨好路也给你铺好,鲜花从你脚下一直撒到他眼前,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两人赶去一拜天地。
如果可以,谁愿意爱得那么窝囊那么绝望,谁愿意一直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我要是不看那一眼多好呢?阳关大道还不是好走得很,我过我的快乐人生,横竖不过是个不熟悉不相干的人。如果什么也不知道,或许还能有一腔孤勇,借来三分胆魄。可如今是没人觉得你们能在一起,也没人希望你们在一起。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前路看不清,跨不过。
甚至最后连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喜欢你的每一秒,都是抱着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心情的。
5°
期末考试结束。我要文理分科,徐清要高三了。
我在那个暑假里才知道他跳舞的背景音乐是《山有木兮》,我甚至还在一年以后一边骂自己傻逼一边买了那个文字游戏,在期末考前花了五个小时刷了两遍剧情。看到男二的立绘的时候我莫名奇妙又想到徐清了,于是坚定不移地走男二线。第一遍好感度没刷够,把好感度氪满了再刷,直到跳出黑底白字的【达成HE结局】,心里又觉得空空荡荡,觉得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
游戏里有一段剧情,男二看到了原来喜欢的人残缺的魂魄,抱着她抛下女主走了。看到这里忽然就很难过,剧情都不想推下去了。
我在之前就知道了。就像我知道那天他女朋友坐在第一排一样。
哪有什么山有木兮卿有意,不过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年秋天的某一晚 ,背书到深夜,又深感“明天不洗头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于是开了一排闹钟打算和赖床斗智斗勇。
结果夜里他就入梦来了。大概是因为前两天看到楚凝在刻的章,内容是“山有木兮卿有意,昨夜星辰恰似你”。其实我早就忘却了他的面貌,那张脸在记忆里模模糊糊,梦里也不是正确的容貌。
比闹钟早醒了两分钟,在平时关了闹钟昏睡的时间里清醒无比睡意全无。
总算是起床洗了头。能活下去了。
大概是缘分尽了,我的整个高二这一年,居然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自从那次买早饭见了他,我们也再没在线上线下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努力地去找种种理由种种借口,比如发传单,想溜到他们班去再看一眼,却总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实现。
关于这一切,也只能归结于缘分已尽。
明明都该死心了,为什么还想去看一眼呢?就有点像我小时候去柜台看娃娃,明明知道买不起,还是要去看。看看又不收钱嘛,反正又不买。
或者其实就像吸毒,一旦要戒毒了就浑身难受。知道吸毒不对,偏偏还是要吸。
关于他的事,我只和楚凝从头到尾说过。我没告诉楚凝他是谁,就从那个好友申请开始讲,发现事情也就那么点儿,我一会儿就能讲完。讲完了又想,这棵歪脖子树到底哪里好呢,他到底有什么地方要让我这么喜欢。
大概这就是,你讨厌一个人能说出千千万万的理由,喜欢一个人却一点理由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这一年里又换了多少了女朋友,也没心力去关心。
最后我笑着说,等他高考完,毕业了,那就好了。
到底能不能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实在过得糟糕极了。
遇见你可真是我的不幸。
我又开始频繁熬夜。大概是因为我在日记里写下“希望你不要再到我的梦里来啦”,我果然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只是梦里充斥起了种种陌生僵冷的气息,唯一的温暖却来自高空下坠。
我把考卷塞进课桌,最后还是在黑暗的楼梯间里大哭了一场。你看,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别人不会有这样那样奇怪的病,为什么不用那么努力还有高分,为什么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为什么他们能有好运气。
你呢。
你还没到十七岁,就要常常坐在一堆六七十岁的人中间等候检查。你复习也没用。你就是吊死在树上也活该没人喜欢。你到底有哪里好呢。既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傲人的成绩,没有百里挑一的才华,也没有足够的好运。
他怎么会多看你一眼呢。
你就不可能有夏花的绚烂秋叶的静美。你不过是没人注意的苔花,最多是大白杨落了一地的叶子,第二天一早就会被环卫用大扫帚扫到一边去,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6°
高考前两天的晚自习,班里的姑娘们都在写明信片,给自己高三的朋友。我闲着无聊,作业又写得差不多,就写字玩儿。代写了几张明信片,在某一刻心里的一根弦忽地一动,于是快放学的时候我转过头去问楚凝:“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也写一张?”
“写啊,为什么不写?”
“那我再顺便给我朋友写一张得了。”好看起来没有那么刻意。“到时候你陪我去吧。”
“好呀。”
结果一回家就开始玩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其实还是在犹豫。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怂,不仅不敢落笔,连把笔拿出来都不敢。去看一眼有什么用呢?人是很贪心的。
看一眼,就会想看第二眼。
看了第二眼就要想,他能不能,也回头来看我一眼。
就这么拖着,一看时间,嗨呀不好,赶紧关灯睡觉。睡前想要不听首歌吧,随机列表,居然正好是那首《山有木兮》。我莫名有点生气,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没出息。把app退了耳机拔了,被子一裹翻了个身。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我忽然想到,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因为要放假,上课时间也重新排过,算来算去只有第三节课下课那五分钟是重合的下课时间。我担心来不及,索性在政治课写了两张明信片,手一抖,总觉得写给他的那张没有另一张写得好看。
到了下一节数学课,一点儿也听不进课了,心里无敌紧张,脑子里是循环播放的满屏弹幕:“出息呢?!”“你能有点儿出息吗??” “你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唐溪远同学!!”接着想到这一年里总会有种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让我不能见到他,就想这一次会不会也一样,比如数学老师拖课了,比如他根本不在教室里。
或者,他压根儿不记得我了。
于是就更紧张,更做不进题,五个里错四个,十个里错九个,大概就是这种状态了。
数学老师没有拖课。我一听到铃声,抓起楚凝就往高三跑:“怎么没看到其他人去送明信片啊?”
“她们都之前就给掉了呗。”
我思索了一下,大概都是昨天下了晚自习去的。我果然是压轴的,东西都要拖到最后一刻给。
冲上楼就看到很多女生在楼梯口聊天,穿着红色的T恤,印的大约是“决胜高考”之类的字,我没时间去细看,拐过弯到十三班的后门,说了一句:“打扰了找一下徐清。”
隔了很久——也许其实没有那么久的,只是错觉罢了。我就想,他大概是不在吧。
然后他就走过来了。
我忘记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了,反正脑子又停机欠费不运行,让我恨不得立马退货以旧换新。之前一直觉得已经完全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但是在看到的那一刻,还是很清晰地察觉出了变化。变黑了,也许是因为穿着红色的T恤就衬得比较黑;变瘦了,脸上也有了些胡渣。
第一反应是,没有以前好看了。
呸呸呸,万恶的颜狗。
下一秒我又把头低下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且这时候瞬间丧失正常语言能力。每次都是这样,我开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就站在那里嘴角带着微小的弧度一语不发。明明一个小时以前还想着,以前都是瞟一眼就不看脸了,这次一定要死皮赖脸多看几眼——再不看就没机会了,去都去了,不多看看多亏啊。
结果最后还是我特傻地留下一句“我没话了”,拉着楚凝落荒而逃。跑之前还在想,他之前能认出我肯定是因为一直低头刚好看到。长得高就是好。
我是真的就这点出息。前不久还觉得自己要走出阴影开启新的人生,一旦看到所有的念想立刻死灰复燃,噼里啪啦,烧得人心慌。
他转身走进去。我听到我身后的教室里传来千回百转的一声“哦”。
回去以后楚凝跟我说:“刚刚他从侧面那个角度看过去迷之好看,你们俩一个靠着墙一个靠着门框,他又很高,就那么低着头看着你,你看上去小小的一团。”
“你俩站在那儿看上去特别美好。”
我想大概是因为之前我总和楚凝讲他,她就不自觉带着滤镜看人了。如果她在一开始就同我一起,一定不会这么说。
但我听了还是忽然很想哭。
歪脖子树可真难砍。
我想,放在文字游戏里,这也该是一个很好的开放式结局了。
7°
楚凝曾经问过我,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当时回答,我希望自己能活得不后悔。
我想,这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只是觉得遗憾。
我可以活得不后悔,却没法活得不遗憾。
想起之前有一次老师讲古诗,说古人为什么碰上分别就那么愁。“死别死别,死就是别,别就是死。古代交通不便,自然环境又差,一旦分别,就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我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其实到了现在也没好多少,依旧是见一面少一面。缘尽了,该见不到的人,再怎么想见,也会有种种巧合来打岔,看似条条大路,实际铁锁连横。
我跟徐清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面。很普通的几面,有些情景他可能都已经不记得了。连我想起来也很恍惚,却还是如鲠在喉,压得喘不上气。
说来说去不知道该怪那惊鸿一瞥还是这棵树太歪,林木成海千千万,就吊死在一棵上。
每次跟楚凝讲起,我都是说“他”如何如何。“他”是一个确切的代称,只能是指他。“学长”也是。我从没叫过他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叫过其他人学长。
她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把自己的名字和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我连把他名字的那两个字连起来写,都不敢。
不是不能,是不敢。
我喜欢他。
可我连喜欢这一点,都不敢。
他就被我压在心里最深的那一处,所有的回忆都被隐匿在万丈深渊,轻易不能说出,也不敢轻易去想。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直到高三,我才能在偶尔和别人聊到上一届的人时,用粉饰得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我之前喜欢过的那个人啊,他如何如何。
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手好看,很高,数学很好。除了语文是真的不好,字是真不好看,一点也不如其人。
楚凝说:“你们家小哥哥这个人设不对啊,明明一眼看上去应该是语文很好的那种的类型的。”
我说,其实看到差一分不及格的语文考卷,我也很吃惊。
就像楚凝收藏了一张方寻的语文考卷,其实我也拿了两篇徐清的作文。但是不敢有事没事拿出来看,怕看多了要作文不及格。
不过人设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其实这样也挺好,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温柔腼腆的人设了,其他陌生的,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东西,谁去管他呢?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没有开始就不会有不欢而散。如果我能活到很老,这些回忆起来也该是些快乐的事儿。
不过这样的暗恋实在是太苦了,希望你我这辈子下辈子都永远不要经历。
8°
我和楚凝百无聊赖,坐下来点了两碗绿豆汤。
“哎,看这个。”她把手机递给我。一眼扫到标题:“知乎:相亲时遇到自己高中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
答案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有短小精炼的神回复,也有讲故事煽情的长段。
“你说我俩能不能算是有故事的人呢?”我忽然抬头。
“你说能算吗?”她喝了一口绿豆汤,嚼了两口糯米。我以为她在思考,结果居然不说话了,把问题抛回给我。
“你还挺有故事的,我嘛,顶多算个故事外的人。”我耸了耸肩,也不管低头吃绿豆汤的她能不能看到。
“你不会还没脱离黄金单身汉协会吧同志!”楚凝接过我递过去的手机。
我故意把搅拌绿豆汤的动作顿住,一脸装出来的严肃:“毕竟很黄金。”
“要是我邀你来答这个问题,你会怎么说啊黄金同志。”楚凝一脸嫌弃地把红绿丝拨开,“有故事的人来说个故事么?”
“我没啥故事好讲的,又不是光彩炸碉堡了要翻来覆去讲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不然白英勇就义了。”
“滚蛋吧你,说正经的。”
我噗嗤一下笑了,笑完了我说,如果到那时还是喜欢他的,那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如果是我,大概要用上下半辈子的幸运了。
运气这东西,有时候来,有时候走,跟它讲道理也一点说不通。
我把空碗一推,说:“走一步算一步得了,反正以后是不想将就,大不了做个独行侠,不也照样能活得快活潇洒。”
手机的记事本里压了两句话,是在他高考完那一天写下的。
我拿出手机调到那个界面,按下了删除,接着拎起包站起来,说:“接下来去哪儿逛逛啊有故事的不黄金单身汉同志?”
“?有这么报复人的吗你还是不是我亲哥?!”
我赶在被打之前赶紧跑开:“不是!!”
你看,人生是很美好的。和可爱的女孩子打打闹闹,多好。
至于恋爱……那至今还属于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不研究也罢。
9°
徐清,
我祝你万事胜意,鹏程万里。
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The End—
(2018.7.2)
天色阴沉。我冲到阳台上打开窗,看到楼下地面积水的地方隐隐被激起一小片水花。下雨了。
一手抓伞一手关上门后照例把推门拉门的动作重复了五六遍,老旧的房门前后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楼道里很暗,视力又不好。我想确认门是不是真的被关上了,无意识地抬手按亮了灯,按完后忽然想起母亲昨晚还叮嘱了“不要按灯”,于是手悬在半空中凝滞了。片刻过后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暗暗决心一会儿要用洗手液洗手。于是那只无处安放的手压上了心里的某一部分,最后垂落下来僵硬地放在一侧。
阴暗老旧的楼道被灯光照亮了一部分,连同墙灰剥落的墙壁上粉刷的带有神秘电话号码的小广告。我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回头仰望,确认门真的关上了。门上贴着春联,还是去年来不及换下的:“迎新春事事如意,接鸿福步步高升”。
我对着“春”字又多看了一秒,在一边往楼下走一边低头调动僵硬的左手撑开伞的时候叹了口气,也不确定今年还能不能有春天。
出门左拐,就是这个老旧小区唯一的主路。我往右看,濛濛雨幕中大门口拦着一条彩色的小旗子,伴随着音质不太好的喇叭里反复播放着的警示内容,在灰色调的风里翻飞。偶尔有车要进出,这一排旗子就“啪”地落到泥水里,复又缓缓升起。从几天前开始每家每户就都要派人轮流去值班,小区门口,镇上的路上桥上。
可能是因为下雨,让我觉得气氛更加萧瑟荒诞,甚至忽然想到了电影里世界末日丧尸入侵的剧情。然而现实确实在这个可能没有春天的一年已经荒诞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了,比如口罩变成一般等价物,比如五十一颗的白菜,比如被哄抢的双黄连;比如某个组织,某段新闻,某条被撤掉的热搜,某个404界面。
比如电视里歌舞升平,手机里哭声震天,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世界。。戴口罩的人在地上打滚把人民币撒了一地,话筒里明明白白地唱“问我国家哪像染病”,主持人说,明年会是个好年。最后电源一关世界安静,拿出口罩清点一遍,明天也是不能出门的一天。
前两天翻出一本好几年买的科幻爱情小说,第一行就是一句“2020年12月25日”。十几年前的人眼里的2020,没有微信,没有移动支付,年轻人ktv还会唱《北京一夜》《青藏高原》和《北京欢迎你》,不愧是披着科幻皮的爱情小说。外星人飘在头顶随时开炮的背景下主角也会和朋友吃饭唱歌,全部关闭的娱乐场所,空荡荡的商场和街道却让现实比末世看起来更像末世。
而我现在站在这个代表着未来的年份的下雨的傍晚里,已经快有两个月没有吃火锅喝奶茶,又想起某只在二环路上奔驰的野猪,觉得现实恍如梦境。
生活在这片土上的人们的忍耐到底有没有限度呢?还是说,大家已经默认了生命是缓慢受锤的过程?
更让我觉得恍如梦境的东西来源于手里握着的那块巴掌大的屏幕,人们各执己见地观点输出各执己见地观点输出,呐喊,愤怒,冷笑,说要记住,说不该遗忘。最后一些声响被无限放大,一些声响被打包,收容,送到外太空。我在今天觉得最分裂的时候是刚在墙外看一圈,然后拿起手机帮我妈答题学习强国,顺便还想起来上学期刚交了一次写到凌晨两点的入党申请。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齐砚给我的那一小瓶雪,我想起还带有温暖热度的灯光。我想起那时候我们还满怀着信念想要改变些什么,自己的别人的,现状,未来,命运。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改变些什么,我还以为只要有需要我就可以燃烧。现在我站在南方湿冷的雨里,像被打湿的木头,最后化成了一滩水。
好多年前,我很少出门,很少与人接触。网络还没有那么普及,我靠读书借鉴别人的生活经验。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能忍受糟糕的生活,忍受打压欺侮不解贫困孤独,他默默承受,麻木或者不麻木地继续活着。后来我才明白,这才应该是生活的常态。
我想起来,我今年还没见过雪呢。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程立雪的消息,“过个好年。”
我说过个好年。可能是明年。
她说,希望明年是个好年。
人们总是这样,小时候期盼长大了会好,去年期盼今年会好,一月里期盼二月会好,今天期盼明天会好。可事实上,总是越来越糟糕。我们都不点破这一点,毕竟人总得有点盼头,就算是单四嫂子也要想一想明天。
明天是虚指,明年是虚指,谁知道明天和明年会不会来,就像谁能想到2020年会没有春天。
就像在这一刻我也没能想到在这天夜里会有一位医生被不允许死亡。雨下得越来越大,很应景。他先是不被允许说话,然后不被允许立刻死去。最后他被人们捧上神坛奉为英雄,有人为他写歌纪念他,有人点蜡烛说不会忘记,有人称赞他勇敢说他是吹哨人,也有人事不关己觉得自己很清醒。
可是好像好多人都忘记了他只是在那样的境遇里说了正常的话做了正常的事,好多人都忘记了他是受害者。就好像在过去一百年里做的那样,我们把受害者美化成英雄,赞颂他们纪念他们,曲线救国地回避真正把他们迫害致死的东西。
幽暗的最高频道确保一切可防可控,于是第二天起来又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还有晚会,别忘了欢度元宵。
总之在这一刻我没有想明天,也没有想明年。
我只是在想,我们俩这话有点像春晚上的相声节目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舌灿莲花妙语连珠,末了说一句,祝大家过个好年。
台上金碧辉煌。台下饿殍遍野。
(2020.2.9)
天还是黑的。
林南忍不住抬手去揉了揉脖子,短暂的半梦半醒后在颠簸里彻底没了睡意。
发着呆就睡着了。硬座车厢的夜晚如同颠簸的饼干罐,大家都是笔直立在罐头里大脑昏沉的手指饼干。更何况这个饼干的生产商有点黑心,饼干装得松松散散,颠簸起来让人心烦。
坐在她后排的人大声咳嗽了几声,再次打起了呼噜,像给黑暗里的什么东西掐了喉咙又捏住了鼻子似的。
林南觉得有点烦躁,座位上像是随着呼噜的念咒声起了一层细密的针,她只想赶紧站起来,去哪里走走都好。她伸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金属和塑料磕磕碰碰,手指又把塑料袋搅得窸窸窣窣。这些声响在异乡的黑夜里扎了根,生出枝叶攀附到她的腿上。她觉得腿有点麻。
她终于从包里摸出了钱包烟盒和打火机,接着站起身踢了踢腿,好把那些枝叶都抖落了。她转身朝后面的门走过去,路过后排时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包倒头睡在整排位置上。她不自觉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然后松开手。
车厢里不太多的人睡过去了好些,还有些荧荧发亮的屏幕照着脸。林南不太敢完全睡过去,也许是骨子里对万事提防的小心谨慎在作祟,也许是因为身处异地的陌生感拼命吊着她的神经,让她不得安稳入眠。
列车行驶在黑暗的荒原上,偶尔略过些房屋的剪影,单调无趣,恍如梦境。林南穿过了几节车厢,极少的情况下会对她投来一瞥,更多的是满不在乎的无视。她真的觉得这挺像是在梦里的,除去一些单调的杂音,安静,孤独。偶尔为了避开地面上的某些障碍物而顺手扶一把椅背,指尖触及的地方也裹隔了一层陌生感。
而她独自一人,从南方到北方,与她熟悉的气候熟悉的地域相隔了大半个中国,却和那个她刻在胸口的地名前所未有地接近。
林南很熟悉这种孤独感,并且在过去的这一年里越来越熟悉。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小时候生病时一个人对着窗帘上的花纹无所事事地编故事,在那些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教学楼到图书馆的时候,在一个人吃完饭走回宿舍的时候,在晚上十点半一个人打车的时候。
就像她从阅读到沉迷网络社交软件,直到发现反复刷新的空虚无聊无意义之后又重新开始阅读。从孤独到合群,最终回归孤独。
虽然在一开始要习惯有些困难。焦虑、敏感、冲动,间歇性绝望和持续性厌恶,揉捏、塑造、打垮了她。在这一年的糟糕开头她终于重新思考了生活,思考了过去半年里糟糕透顶的事,那些已经改变、正在改变或即将改变的人、事和环境。
这一年的开头不仅她自己过得很糟糕,全部计划落空,奖学金泡汤,从社交到学业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全国人民都过得很糟糕。有些人住进了医院,有些人被困在家里。更多的人愤怒,呐喊,不知所措。很多人死在了冬天,也没有载入史册,不过是在计数器上往前推进了一格。鲜活的生命,热切的理想,滚烫的眼泪,对于世间一切秩序的幕后操纵者来说都不值一提,轻易就可以倾轧而过。
然后她读到一些东西,想通了人生的短暂和无意义,孤独的常态化。于是她决意放弃无效社交,放弃普世价值。发亮的手机屏幕,久久没有回应的对话框,寥寥数个没什么意义的点赞。厌倦了。不熟悉的不认识的人,尴尬的对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如何融入的焦虑,厌倦了。浅薄的话题,无趣无营养的内容,实际上根本不关心你的真实想法和趣味的另一端的人,厌倦了。
从不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不恋爱,到不遇到感兴趣的人就干脆不交友。没什么不好,她想。况且她在十多年前就有一套完整的自处模式,她可能只是需要摸索着找回一点。
就像现在,往前走了几节车厢,远离了呼噜声又活动了发麻的四肢,狭小空间凝滞的黑暗并没有什么可憎的。
林南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耳机,但是实在不想再折回去拿。每往回走一步,似乎连压在肩膀上的空气都要重一分。她的手指又无目的地在口袋里翻找了一阵,叹了口气想很快就回去,没有必要。
最后她停在了某两节车厢的交界处。从缝隙窜进来的风在皮肤表面轻轻掠过,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假装自己从没来过。林南无意识地哼了两段调子,过了几秒意识到是《夏夜晚风》。她忽然想起一句诗,讲的是“故乡的夜景一粒粒,自我的皮肤上脱落而去”,那是她在读那本没什么意思的诗集的一个半小时里唯一“啊”了一下的地方。事实上她也很久没看到能让她在心里短促地“啊”一声的东西了。林南点上烟靠在窗边的车厢上,天已经有了些要亮的迹象。
低头半闭着眼随着车厢小幅度地晃动,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了,直到一句“打扰了,能不能借个火”。她抬起头,约莫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生,寸头,身高大概得有180往上,在透过车窗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面目莫名显得有些柔和,在这层柔和下又很明显地能让人察觉出包藏着一股锋利。
宋知衍走到半路其实打算回去了,不过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知道这个点也有人跟他一样憋不住到这里抽烟,对方还能愿意让他顺便借个火。
林南慢吞吞地摸出打火机递过去,瞥了一眼对面那人手里顶端露出三个红字的白色盒子。宋知衍靠在车窗另一边的车厢上,递回来的时候附带了一句“你的打火机很好看”。
林南笑了笑说谢谢,没有立刻把打火机塞回去,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又打开盖子咔哒咔哒按了两下。银色的金属壳子,表面有凸起的花纹,带着温热感。是挺好看的,她想。
林南看了眼窗外,那里是还未完全从夜色中醒来的荒原,发白的天幕上坠着几颗星。她突发奇想地抬起手,把打火机对准天幕和荒原相接的地方。窗外的景物飞逝,“咔哒”一声,一束纤细的火焰一跃而出。
她和宋知衍隔着一扇窗的距离,各自靠着车厢,各自抽着烟默然不语,各自注视这一束火焰。它轻轻晃动着,带着不容许靠近的危险气息,脆弱柔软,却又那么美。
林南有一点恍惚,上一次这样注视火焰是什么时候?是那团比房子还要高,吞噬一个鲜活存在过的个体一切遗留痕迹的大雨中的火焰吗?然而就算是像现在这样轻盈飘逸的一小团,也毫无疑问地传递出热度和力量,昭示着它的存在感,让人没有办法轻易移开目光。似乎宇宙万物最初都凝聚在这一点光热里,渺小又柔弱。火焰是外在,是躯壳,是未破壳的种子,是掌间的星辰,是偶然,是奇迹,是希望,也是生命。颠覆世界的力量蕴藏其中,只等一个机会,踏着烈火身披血与沙,带来无边灿烂盛大。
十几秒后,顺着那束火焰,天地交界处漏出一线光芒。这一线光芒越来越耀眼,在荒原上肆意蔓延铺撒碎金,像是延伸出去四起燃烧的火焰。它亲吻草木,亲吻湖泊,亲吻鸟类翅尖的羽毛,最终拖拽出一轮红日。
“看起来就像是你点燃了它。”林南听到旁边的人这么说。
“是啊。”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它在燃烧。”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带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你独自一人身处异地的火车上,凌晨忽然想到抽一支烟,接着用打火机点燃地平线,点燃荒原,而一个萍水相逢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却能读懂这种浪漫。
要找到一个彼此能读懂对方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就算不是所有的灵光一现都能看懂,仅仅一两次全然理解都是可遇不可求。多少次她兴奋地大声喊叫都换来别人莫名其妙的目光,无数人对那些触动她的细小节点无动于衷。于是她闭嘴,沉默。
挺奇怪的,她很多时候也不能理解别人口中的浪漫,那些庸俗化的理解和毫无想象力的呈现,那些拥挤的心形,随处可见的玫瑰。她喜欢玫瑰,可是她并不能觉得浪漫。又比如某个说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时间节点,可历法、纪年、数字的表示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东西,时间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明明每一秒在宇宙中都独一无二。没有意义的话,每一秒也都根本不重要。
她在铺撒的光线里感受到了平和安宁和归属,这种感觉不同于被迫社交也不同于一个人的孤独时刻,她既不需要刻意编造语言也不是全然无交流的状态。
语言总是是苍白无力的,有时候就算解释了对方也未必能懂,有时候越过语言也能够交流。就像此刻他们两个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燃烧的荒原。
林南甚至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延续下去,这支细烟永远烧不到尽头,直到铺天盖地的火光奔腾到眼前,蔓延到脚下,把他们全部卷入其中。直到她自己也变成火焰,就像去年夏天的那场仪式,附带一升夏季的雨水和一点淡淡的悲哀。
林南吐出最后一口烟气,然后按灭了烟。她听到宋知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口味的烟,她笑着说了一句川贝枇杷。
于是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烟,然后各自转身向着相反方向的两节车厢走去,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经历,也没有说再见。
林南回到座位上,火车快要到站了。车厢里已经明亮起来,后排的中年男人也醒了,正在拆一包饼干。对面的小情侣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偶尔传来一两句对话。她整理好背包,插上耳机,随机播放到一首上世纪末的老歌。
歌词滚到“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林南看向窗外,在心里默默跟着唱。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FIN—
“12月8日,这个南方城市下了第一场大雪。”
林南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纷扬的大雪,在数学习题下垫着的日记本上写下一行,然后丢开笔去看黑板。
她有些兴奋,激动和期待裹着一小层柔软的困惑撞击她的心脏,在碰到微微颤动的心脏的那一刻四散开去,变成柔和飘散的雪片——尽管外头的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柔和,带着点冷冽的杀气斩钉截铁地落下来,是一种冲破一切的决绝。
林南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好让那不断散发出热度,将她的大脑变成一锅糨糊的几个字母冷却下来。黑板上白色的“∵”和“∴”像细小的雪粒,趁老师背过身去写算式,她又飞快地侧过去瞥了一眼窗外。
教室里无数颗脑袋转过去又转回来。林南觉得一定有人和她想的一样。太虚幻了。
昨天下午下了小雪,但实在太小了,林南觉得那根本不配叫雪。所有积不起来落下来就化掉的雪都不配叫雪,那只能叫雨。所以林南更愿意说这是第一场雪。
可能是因为出生在冬季,林南对雪有一点特殊情结。所以没有雪的冬天是很遗憾的,播报有雪却下雨的天气是让人生厌的。这种厌恶就像是细密的霉菌,裹着冷风爬上人对于冬天一切美好的幻想,又像是极不留情面的一把匕首,用冷冽悲怆割裂童话故事的完满。
前天开始上最后一本英语书,第一单元是关于各种各样的职业。林南在诸如“lawyer”“teacher”“scientist”之类的单词里徘徊了一阵,徘徊到下课铃响,忽地听到老师说要以“I would like to be ......”为开头写一篇作文。我想要成为什么,通俗来讲就是,我的理想,这样一个似曾相识,早在十年前就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过的题目。
林南一边撑着眼皮看空荡荡的作文纸一边想,多么有趣,在十多年后我要用非常生疏的另一种语言来写同样的题目,并且不知道自己要写点什么。
最后她翻到单词表,从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串职业名称里挑了一个她觉得还算有趣的,胡乱写上一百五十个词,总算在一点之前倒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过去。睡着之前她想不该说自己没有理想的,至少我现在有理想了。我的理想是睡觉。
但是理想这样一个看起来很高雅的词儿跟睡觉摆在一起好像不太雅观,也许会有人冲出来指责她,说睡觉怎么能叫理想呢,那撑死也只能叫梦想。梦想和理想还是有差别的,当然不仅仅是“梦”和“理”的差别。林南在细究这层差别的时候睡着了,醒来以后打仗一样地背英语默写内容,把理想梦想统统丢到北极的海水里。
林南忽地想起程北风,他们俩最理想的选科都是史化,然而这样一个找遍全省只有一个班的搭配,在这个讲求升学的没落重点高中里显然是不存在的。最后林南选了史政,程北风选了物化。扬长避短,两相其害取其轻,多简单的道理。谁都懂,谁都觉得大家理所当然应当遵守,不这么做就是舍本逐末,是无理取闹。
生活的本质就是妥协的,有理想也没屁用。一代代人的理想大多都是给生活妥协掉的,所以没人能永远做万能的青年。
林南想,我是个俗人,我想不出类似“生活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这样漂亮高级的句子。我只知道生活要你做狗,你就得汪汪汪。
没有谁会来管你不值一提的卑微理想,就像天气预报不会管你期待的是一场真正的雪,而不是一场顶着雪的虚名的雨。
林南把社交账号的简介一栏改成了“决不妥协”,说不清楚心里在期待点什么。确实没有谁会来在意你,在意你微弱的愿景,除了你自己。如果连你自己也觉得真的只好妥协了,那也别再坚持什么虚无缥缈的理想了,就想想吧。
彻底放弃了理想的人和暂时不知道理想是什么的人还是有差别的。前者没有防线,后者可以永远坚守那道防线,永远有到理想之地的可能。其实没人逼你妥协,就算你一意孤行背了浑身骂名也不是别人在逼你妥协,是别人逼你产生“该妥协了”这样的想法。可游戏弹窗跳出一百次“是否退出”你也可以点“否”啊,干嘛去点另一个选项呢。点下那个“是”,就算真的game over了,结束了。你以为那是通往轻松生活的捷径,不用运作大脑艰难通关,结果却是给困在生活里画地为牢,哪儿也去不了。
只要我不说妥协,就没人能逼我妥协。
做狗也是一时附和你汪汪汪,真以为我要做一辈子狗吗。
林南想,如果把这个奇妙的南方下雪天写下来,给今天的日记加上一个标题,那么题目也许应该叫“在一个下雪的日子我在想什么”,她确实浪费了许多时间,不去看期待已久的雪,却在想一些不相关的事儿。可是她更想给她换个名字,北极以北。
昨晚她做了个梦,梦到北极以北冰封着很多人的理想。她在黑暗里举着蜡烛,试图用那一点微弱的热度解冻,可是看上去一点儿用都没有。她用手用力地敲打坚冰,手冻得没有知觉,满手是血。她不知道这份理想的主人如果得知有人这么拼命地解救他被冰冻的理想会不会有点感动,其实也许埋怨她把他拽出好不容易习惯了的麻木生活的可能性会更多。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饶地去敲打那些冰,一边打一边哭,因为她办不到。
太冷了,她办不到。很快她自己也要被冰封在这儿了,连同她还没来得及成型还没有实现的理想。
这时她看到不远处有人向她走来,看不清面目,唱着她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他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
(2019.2.2)
0°
林南看着黑暗里荧荧发亮的屏幕,一小节跳跃的细线已经卡在那儿五分钟了。她又盯了那条线十秒,想起了早上菜市场里那条用网兜从水里撩起溅了她一身水的鱼。
她在翻涌的尘埃里想起了曾经在医院二楼窗边看到的大雨,飘荡纷扬,同尘埃一样。尘埃在柔光里将她击碎,只留下一句话来抽干她所有的力气。
谁愿意看平凡颓废青年和她身边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呢。
她看着屏幕。
像看着另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己。
1°
十一点了,住在楼下的人还在大声地唱歌。林南抬起手打下一个回车,和挪动了一段距离的鱼眼睛无辜地互相瞪了一会儿,接着起身去倒了杯水,站在厨房的窗边慢慢喝完。漫无目的地想着些无关的事,比如给齐砚乐队的新歌的词儿还没想好要写点什么,比如莫北曾经和她讲到的摩尔曼斯克。
林南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是莫北口中俄罗斯的不冻港。在这一刻她忽地羡慕极了,就如莫北和她讲到的月相和潮汐,和价值曲线通货膨胀比起来好看太多了。她想起小时候梦想过做宇航员做天文学家,在小学生绮丽的幻想里把未来描绘得柔软绵和,就算被半夜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声划开,也会扑簌簌落出一地亮银。
那时她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翻后桌带来的杂志,刚好翻到一篇,作者前一年新年在菲律宾考潜水执照,后一年就和朋友一起去了北极圈过圣诞节。
林南觉得实在很惊奇,居然确实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她满目所见苟延残喘,挣扎沉浮,麻木冷淡,老旧楼道里层层覆盖的小广告,泥泞的青菜叶子,第一次看到看到还有这些以外的东西。
就好像静默无声的鱼群里忽地出现了一条跃出水面的,在阳光下带出一片莹亮的水珠。于是看到这一幕的鱼就想,原来鱼还能蹦起来啊。
莫北靠在椅背上向后仰,凳子翘起两脚,说,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人生。
林南说,一定。说这话的时候她盯着数学考卷上的一个叉,在一片勾里很醒目,也不知道说的一定是什么。大概还带了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待,混合在上涌的血液和上涌的眼泪里。
2°
我们有朝一日溺死在这座城市,不是温水煮青蛙,是淹死的鱼。
这句话清晰地盘踞在林南的脑海里,然后她抬腿迈过学校前面那个低矮的护栏。
她想这个秋天有点不大对劲儿。冬天还没有来,可她好像已经要给冻死在秋天里了。她不止一次觉得喘不上气儿,仿佛身处一场庞大而真实的梦境。世界在变得机械和陌生,她所熟悉的世界随着第二年六月七号那场考试的逼近而潮水般退去,露出荆棘枯骨遍布的浅滩。
林南觉得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大概是因为她真的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矫情虚假的剧情能被打上满分,也不懂为什么他们宁可要逻辑漏洞百出的短文,却要说她为了情节合理而加入的对话是无意义的闲聊。红笔无情地在纸上重重地划下一条条红线,就像要用钉子把她的思想牢牢地钉在绞刑架上。
林南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美术课画画,主题是怪兽。她画了梦境里有长颈鹿脖子的怪兽。她默默看着老师在同桌照着课本画的图画边上打了个“优”,然后走到她身边,打了她从小到大所有美术作业里唯一一个“及格”。
为什么怪兽一定要是张牙舞爪吓人的样子?可爱的怪兽就不可以吗?还是说,课本是权威,照着课本画就是对的呢?林南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
她想自己果然是个平凡到平庸的人,所以才看不明白用粗俗不堪的语言和大把漏洞堆积出来的高雅到底哪里好看。每次看到那些东西,她脑子里都浮现出的都是抹着厚厚白粉的脸,劣质口红花了糊开半边。
她迷茫地看着身边喝彩的人群,就像运动会时站在人群中,旁人的热闹和她一点儿也不相干。她孤独地站立着,努力让自己不要塌陷在秋风里。
也许不是别人的错,是自己在枯竭呢?
林南昏昏欲睡地转着笔。有点儿冷,冷气停滞着,发酵出困倦。她想,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没到,唐吉坷德还不能倒下在语文课上。
她很清楚这一点,她的想法,她的勇气,她的坚持和热情,都在一点点地减少。很多时候拿起笔大脑空空如也,手放在键盘上按不下去,发着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倾诉的欲望渐渐消退,她正在慢慢融入麻木的一群。
她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也要被磨光锋芒和锐气,默默码在沙滩上,和其他鱼一起并排躺着,左顾右盼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然后闭上嘴安安静静晒太阳,一点一点被晒干。
可是林南一点儿也不想这样。
她想把头发染成橘色,想在锁骨下面纹个纹身,想抽汽水味儿爆珠的烟。林南不觉得这是为了特立独行,也不是单纯的叛逆。
她想挣脱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锁,用利斧把身边的枝蔓条框尽数劈断,假装很帅气地吹一声口哨,单手一撑越过障碍,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就好像每天早上穿越学校前的马路总有单手翻越护栏的冲动,尽管幼儿园时老师就说乱翻护栏很危险。
她从心底莫名其妙涌起因这种危险而产生的兴奋。这种兴奋告诉她她依旧鲜活地活着,不是什么漂浮在空气里的行尸,也不是浮到了水面上肚皮上翻的死鱼。
她要游到摩尔曼斯克去。她要去北极看水的另一种形态。
可事实上, 她连跨越那个临时搭造的低矮护栏都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条腿,落下后看看车流,再同样小心翼翼地迈过另一条腿。至多是调大耳机音量,听摇滚歌手大声地喊出这样那样的愿望,然后继续顶着重点中学学生的外皮,拖着不好不坏地成绩漫无目的地前进。
穿过这半条马路走进校门,她依旧是那个活得畏首畏尾的五好学生林南。
老师忽地一声令下,提起了后面那位倒霉同学的脑袋。恰在这时林南手里的笔“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撞在铁质的讲桌上,声若洪钟气贯长虹。
林南觉得有一点儿清醒了。她想老师肯定也同样清醒,并且在心里记上了一笔。
3°
国庆假里林南又回了白沼,那是个经过多次合并,如今连镇也算不上的小地方。她吃力地把手伸进门卫室的窗户,在一叠皱巴巴的过期报纸里翻找,不死心地祈求信件没有寄丢。
林南家所在这个老式小区,多年没有物业,近几年连门卫也因为没有工资可拿而消失了。半新的摄像头全然成了摆设,茫然地望着过路人。房子原是二十多年前盖了的,大多分配给附近中小学里的老师。不过但凡是家境好些的人家,都已陆续搬离,如今这儿的住户多半是外来人口。
好歹是添了点儿人气。林南在旁边楼里传出的女人的训斥声和孩子的哭声里对自己宣告了竭力搜寻的失败,于是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皮衣的人骑着摩托从岔路口拐弯冲出,放慢车速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
“放假了回来吗?”
林南认出了那是宋也,除了五官轮廓哪儿都变了,一点儿也不像宋俨。也许以前是像过的,可林南已经不记得宋俨没发病之前是什么样了。在她记忆里他一直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走路摇摇晃晃,其间转转手臂踢踢腿,面容扭曲,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要破开那副皮囊钻出来似的。林南总是有些怕他,就算他的言语从来都不严厉,随着病情的加重却渐渐显露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是呀。”说完这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站在那儿有些尴尬,这种尴尬在和宋也的对比里显得尤为明显。林南想起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宋也有一种条件反射试的厌恶,这种厌恶也许形成于班主任有意无意的贬斥引导,也许是随了全班孤立他的大流,也许真是因为他实在邋遢而不学好。如今连回忆也被时间冲淡了,泛出些传达不到的愧疚意味。
父亲几个月前跟着同事去看望了宋俨,回来以后一阵唏嘘,说他已经连说话都困难了。林南记得那是种叫做小脑萎缩的遗传病,宋也的奶奶就是就是这么没的。
后来她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遗传图,有时候就会想起宋也,想到这些平板的图像下面匍匐挣扎的人生。
母亲和车里客人聊天的内容顽强地穿过耳机,在民谣的旋律里上窜下跳,成功让林南忍无可忍地关闭了软件。
“亏的他爹还给他留了一套房子——”
林南知道宋也没考上高中,也知道他母亲再婚后就再没管过他,横竖各活各的。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好像满目都密密麻麻塞了昏暗楼道里奇奇怪怪的小广告,恰好对面楼里不知哪家的小孩极为配合地哇的一声大哭。
客人早就下了车,母亲忽然开口:“小南,还是想考到北京去啊?”
林南有点恍惚,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定。这时母亲又开始说起她同事的儿子的故事,林南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她在数到第五遍以后放弃了计数。第二次和第五次她大喊着写作业,跑进房间关上了门,然而这次却无处可逃。于是她又听到母亲说那个年轻人在毕业以后如何去了杭州,找了一份每个月五六千块的工作,一半的工资都上交了房租。
林南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尾是年轻人分文不剩地从杭州回来了,一段奋力生活的鲜活人生,到了这里却成了母亲说服她考个附近的大学,毕业以后留在这座二三线城市的最有力论据。她只好假装自己是只鸵鸟,插上耳机调大音量。
她听到耳机里摇滚歌手大声地唱着,“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记起我曾身藏利刃”。
她想,这座二三线的南方小城,它在冬天不会下雪。
4°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方城市的冬季总有些阴险的意味,也许是因为阴冷,也许是因为没有集中供暖,也许是因为每次天气预报都很欺骗感情地播报有雪,落下来却总是黏黏腻腻湿哒哒一片。
学校前面马路上临时搭建的护栏不知什么时候被拆除了。林南看着从崭新的栏杆上滑落下来的水珠,忽地意识到她连小心翼翼抬腿跨过护栏的权利都丧失了。
林南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好是周日,中午放三个小时假。她跟家人说和同学出去玩不回家,然后一个人坐了近半个小时的公交,跑去把Мурманск这个地名刻在了左边的锁骨下边,那儿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之一。
回去的车上她把耳机音量调大。林南在一年前还不喜欢摇滚,嫌太吵,那时她想自己大概这辈子都欣赏不来摇滚乐。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把耳机里的摇滚乐声开到震耳欲聋实在算得上是一种无声的发泄,无公害无污染,不打扰任何人,也不会让别人觉得厌烦。所有翻江倒海的悲戚和歇斯底里的痛哭都化成一汪潺潺的水,悄无声息地汇入空气。
她想或许千千万万擦肩而过的人也都是像这样,听着别人大声歌颂理想和爱情,然后继续自己平淡乏味无所期望的人生
林南记得有一回体育课,天气还很闷热,她和莫北跟着一群人进天文馆找凉快。翻了几页书,她开始和莫北讲起摩尔曼斯克每年七月的那趟“北极点之旅”。散溢的冷气舒适安逸,林南还想开口说些别的,忽的听到隔壁班的班主任大吼了一句“谁在里面!” 惊得一群小姑娘匆匆作鸟兽散。
林南一边朝门外狂奔一边想,生活真他妈太小气了,连让她鼓起勇气把虚无缥缈的理想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出口的机会都不肯给。
后来她觉得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了,她还记得它就好。它是扎根于心的一小团执念,尚且还未被现实的玻璃杯碰得溃不成军。
耳机里播到《生如夏花》里的那句“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林南迷迷糊糊觉得在这个苍白的冬季里一定也还有什么是鲜活地活着的。就比如这年夏天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做的那张专辑,她把它放在书包的夹层里,那里面包裹着另一种温度的词句,和她锁骨下的那几个字母共鸣般地散发出热度,一直传导到心脏去。
她觉得心口发烫,像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逃亡。
她想跃出水面,蹦到灼热的太阳底下,不管能不能跳过龙门。她甚至根本不在乎到底有没有龙门。
林南不想成为的瞪大眼睛把肚皮翻向现实的死鱼,也不想成为并排躺好在沙地上,慢慢在阳光下蒸干水分的咸鱼干。她宁可从十楼的阳台一跃而下。跳出水面,烧融鳞片和骨骼。她宁可变成一把在半空中扬起的飞灰。
她想,就算朝生夕死,至少这一刻她在这里。就在这里。
5°
距离除夕还有三天,齐砚把乐队的人都叫出来吃了顿晚饭,就在和学校隔了几条街的小饭馆里。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齐砚起身去结账。林南听李燚伙同沈青行说了会儿相声,又听黎晓和莫北很学术地探讨了一下洋流走向,觉得齐砚实在去得有点儿久了,于是打了招呼出门透气儿。出了餐馆门一拐弯她就发现齐砚插着耳机靠在公共汽车的站台边,手机散出的光线在黑暗里莹莹发亮,配合着远处飘来的“恭喜发财”的背景音乐,居然有点儿说不出的滑稽。
于是林南笑了起来:“砚哥,要回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齐砚抬起头摘了一只耳机,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朝林南笑了笑:“不回去,我就出来透透气。”
林南忽地觉得左边锁骨下方那一块儿开始发烫,也许是错觉,也许是那几个字母真的向她传递着热度,把她的心脏烧得滚烫。“乐队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齐砚低着头,像是在思考,却没有回答,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抛给林南:“前不久托一个朋友带来的,本来想晚点给你,现在也刚好。”
指尖碰到瓶身,触到一层凸起的标签。林南借着路灯光,看清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摩尔曼斯克的雪”。她想这大概就是齐砚的答案。林南一只手攥紧瓶子塞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朝齐砚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口袋里的小瓶子被攥得有点发烫。林南想,这是摩尔曼斯克的雪。
虽然它们已经化成水了。
—END—
(2018.11)
主唱:黎晓
吉他:齐砚
贝斯:沈青行
鼓:肖兮
键盘:李燚
词作:林南
买饮料跑腿工:莫北
一开始是肖兮和齐砚在高一的时候考虑组个乐队。当时觉得齐砚可以当贝斯手也可以吉他,肖兮可以吉他加和声。
鼓手不太好找,所以肖兮去学了鼓,没想到彻底爱上了鼓。在几人网吧开黑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开着一台机子看爆裂鼓手。
齐砚听名字像是个温文尔雅的文科暖男,长得也确实白白净净,实际骨子里是个被规章制度束缚住的中二摇滚少年,
乐队初期因为和肖兮齐砚一起玩,黎晓被强行拉了去当主唱。表面不情愿其实能和大家一起玩乐队超开心。
黎晓自称是一条只会唱唱歌的咸鱼。会一点钢琴。本人原来是唱阿卡贝拉的。是真实的安利小能手,后来把大家都安利进了阿卡贝拉。
因为种种意外肖兮和齐砚在高一寒假认识了李燚,后者在乐队缺人时拖着沈青行一起加入,救人于水火。
李燚和沈青行都是火箭班学霸。沈青行是戴眼镜的保守刻板真实学霸形象,第一次见到肖兮后者以为对方下一秒要掏出一本五三传教学习的那种。
后来发现被骗了。
李燚所为可靠的学长(?),无论是在排练组织场地这些琐碎的事务还是音乐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帮忙。but正经干活不过一天就开始日常插科打诨,虽然一边讲相声一边手头的事也不耽搁还是极大降低了队友的效率。遭到抗议并且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相比之下沈青行是真的可靠好学长,干活时的相声话题终结者。
炎炎学长表示,相声搭档不合作,心里很苦。
黎晓看起来很内向,玩熟了以后非常话痨,能跟李燚沈青行一块儿讲相声的那种。
李燚会bbox,被黎晓发现以后强行被拖入阿卡贝拉。低音很好听。虽然和沈青行的相声组合看起来gay里gay气,但是真的都是直男。
林南算是长期合作的词作,认识乐队的人是因为和黎晓同宿舍。有一回齐砚写了首新曲子,队里没人能写出感觉合适的词。黎晓想起林南早年也会填点词玩玩,就拿回去想让林南试试。写完大家都觉得很不错,逐渐有了很多合作。
江易寒是哨笛担当,但对于肖齐两人几次邀请来玩乐队都微笑拒绝了。
其实江易寒还买了爱尔兰肘风笛,但是没学会。
齐砚左肩上有乐队名字的纹身。肖兮的纹身纹在脚踝上。小齐有耳洞,纹身基本上都在平时看不到的地方。
齐砚平时不戴眼镜,上课才戴。
莫北想混去乐队玩,于是自荐成为买奶茶的后勤。
莫北:我去买奶茶啦大家想喝点啥!(*'▽'*)♪
黎晓:布丁奶茶!!要超大杯!加冰!双倍快乐!!ε٩(๑> ₃ <)۶ з
沈青行:随便。
林南:我不喝奶茶(冷漠)
齐砚:(弱弱地举手)我不喜欢喝奶茶。
莫北:QAQ
沈青行是喝奶茶味同喝白开水的奇人。
15届毕业那年暑假做了第一张专辑《GOLDEN PERIOD》,作为高中生活的纪念。
林南高中毕业以后去染了头发,浅橘色,挑染红色和明黄。当天回家差点被老妈扫地出门。
齐砚在江易寒肖兮分手后还一直和江易寒保持着联系。
林南高考作文三十分,虽然手握几个竞赛奖,最后还是去了不喜欢的学校的不喜欢的专业。
大学里乐队云合唱过一阵,后来大家都很忙,渐渐交流也少了。齐砚和肖兮虽然还在唱歌,大多都是和乐队外的人合作。
林南毕业以后回了老家,头发染回了没啥人会注意的普通的颜色,做自己没什么兴趣只是为了家人满意和生活的工作。某一天收到莫北的快递,寄来的是摩尔曼斯克的雪。那天晚上她看着十八岁生日时纹在锁骨下的Мурманск,看了很久很久。
所以林南后来收到齐砚的消息说想重整乐队的时候第二天直接坐飞机到北京去了。
过去之前先染了个头发。
齐砚万年单身狗,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非常惨,是组织盖章的黄金单身汉外加千瓦大灯泡。
但是在经历了乐队的很多事情以后齐砚和林南在一起了。后来他们们一起去摩尔曼斯克,在飞机上看到了白夜。
《GOLDEN PERIOD》暂定曲目:
1.《GOLDEN PERIOD》
作曲:肖兮
作词:肖兮,林南,沈青行,秋筠,林鹤,唐溪远
演唱:李燚,沈青行,秋筠,黎晓,齐砚
吉他:齐砚
贝斯:沈青行
鼓:肖兮
键盘:李燚
风笛:江易寒
钢琴:顾凌之
小提琴:柳思渊
2.《自由巡礼》
作曲:肖兮
作词:林南
5.《摩尔曼斯克的雪》(阿卡贝拉)
作曲:齐砚
作词:林南
外号李炎炎,李火火,李四火,李火火火火,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小时候爹妈用抓阄决定名字,他爸一手抓出两个“炎”,但是觉得李炎炎不好听,气质不对,有文化的爷爷一拍大腿:好像见过四个火凑一起的字,遂指挥爸爸查了一通字典,得名李燚。
没有老师能在不查字典的情况下念对名字。小学的时候字的结构不好,考卷上写的名字看起来像“李炎炎”。某次做错一道简单题目,数学老师说,这么简单的题目,只有李炎炎同学做错了,请李炎炎同学站起来一下。李燚心想我不叫李炎炎,所以不是叫我我可以不站起来。
小学二年级老师让介绍名字来历,走上讲台以后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为了掩盖名字是抓阄随便取的的真相,称自己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名字因为父母很慎重想不到好名字,某天来了个空空道人,跟他爹说你家孩子五行缺火,如果按照我给的字取名,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留下一张小纸片,上面写了个“燚”字,于是得名。由于吹牛皮时脸不红心不跳,小朋友们都被唬住了。
外表高冷男神,内心戏巨多,大脑不间断刷弹幕。表面看起来正经靠谱,大家都相信他。甚至在小学三年级被小朋友们推举为班长。
真的相声表演选手。有趣的理科生。没有存在感的键盘手。沈青行是相声好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