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国的王——克尔切利阁下永恒的对手是贰国的王,楚衍阁下;这位大人于其亦敌亦友,除却私人交情与恩怨外,大抵还要与海陆五国之王间微妙的制衡关系有关。
而为路维亚·克尔切利所仇入骨髓的,是一个名为凯娜·克尔切利的深赤发妖艳女人。
那是一个将追溯至旧历元年的故事。
chapter.1 暖阳
“路维亚殿下,”灰白鬈发的老人眯起仿佛蕴藏了世间无尽睿智的碧绿之眼,牵动面上如纸皱褶,挽起一弯和善的微笑,“夫人正在第一书房等候您。”
二十岁的路维亚·克尔切利尚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挺拔英气的外表好似已然成熟,而尽数亲近之人却都仍以之为内心浮动不定的年少者。
他将扣在手中的银白佩剑向腰后别下,赤发在厅室大堂顶端构造繁美的水晶吊灯照耀下更显灼眼,宛若新生的红日;心中方才比剑之时而生的浮躁被染得同样碧绿——是安定的色调。
路维亚略一点头,随之稍许懊悔的神色一闪而过;桀骜不驯的少年眼前之人由能无谓笑骂的同龄好友转为面容温和的老管家,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些许时方答,笨拙而别扭地:“……多谢,曼彻尔先生。——请将红茶交给我吧,如果这是母亲所意的话。”
“噢,当然。请吧。”曼彻尔依旧微笑着,仿佛不曾察觉面前这位少爷微妙的不自在。
管家先生的平静让他松了口气,再一颔首,少年接过红木托盘,将茶点稳稳当当地托起,一步一步踏上楼去。
那是旧历元年确立的半月以前,夏光正盛的七月酷暑。那时的路维亚尚未知晓,极寒与极热的交错是怎样一种惨绝人寰的酷刑。
路维亚推开第一书房红棕色的沉重大门时,沙萝德·克尔切利正偏着头望向窗外的景光,双手交握于腹前的端庄坐姿,麦金辫发搭在肩头,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母亲,”少年心头紧绷的弦随着妇人回过头含笑注视而松弛下来,身上竟有了种本不该存在于此的温和气质。将托盘上白瓷金边的茶杯轻置于桌上,他撑了撑窗台,足尖稍稍离地,而后侧身拉开母亲身旁的红丝绒椅。
“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临时才想起让曼彻尔管家通知你来,忘了准备你的那份下午茶。”沙萝德缓缓开嗓,温暖柔和的声如拂去冬日的第一缕春风,带来花与香气,“茶点是梅粉布朗尼,我不太饿,请你帮忙吃了它吧。”
路维亚不太自在地撇了撇脑袋,不好意思承认盘中摆放精致、软糕的巧克力碎再撒上薄薄一层酸梅粉的甜点是自己——这样一个英气的剑士——自小的喜好。
“已、已经补充过体能了,”他手背掩饰性地挡在唇边咳了一声,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骑士长规定了每日摄取量。”
路维亚的声音愈发低了,无意识地喃喃道:“也就只有楚衍那个贵族小姐一样的娘炮才喜欢端着四分之一个手掌大的花瓷杯喝茶……”
沙萝德莞尔,并不勉强她眼中这个薄面皮却又硬气的男孩,但笑不语。
纱一样的云层浮过穹空,连排泻下的暖光霎时间尽褪。
路维亚不着痕迹地阖了齿牙,不慎咬了唇瓣,血气似乎散漫开来,满腔腥锈。母亲温和的笑意随天光一并消散,转为熟悉又陌生的沉稳神色,书房里的空气好似被压抑得停滞不通了。
“那么,”她取出陈放在桌旁藏书下压着的白底文件,抚平不存在的褶皱,递给眼前之人,“该谈谈正事了。”
“关于,”沙萝德顿了顿,不见情绪地念完亡夫的名字,“达伦·库里笛斯·克尔切利的逝世,族会公议的初步结果是押在七月二十七日——葬礼三日后——举行继任仪式,继任者为直系血亲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族会交由我,特殊参议者沙萝德,与继任者传达仪式内容。”
路维亚低了眸,火焰的颜色垂下几丝半遮半掩。
蜷曲的字符如音节般跃然纸上,他好似能听见族会时而安静时而嘈杂的环音,混杂着呼啸而来的裂风之声、啼鸣与钟表走针,参议者们一言一语拍案敲定。
他茫然地盯着手中的文件,双目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焦;又茫然地点首离去,在踏出书房前一瞬将目光投向来时的地方。沙萝德仍端坐着,只是目光并不望向窗外,而捎着浅淡笑意系在他身上。
七月十三日,曦光照耀在沙萝德的面颊上,那是路维亚所见最后的暖阳。
chapter.2 黑纤花
“噢——小路维亚,你在这里迎接我吗?”
女人撩起几丝深红棕色的发挂至耳后,弯起眼眸用故作轻佻的话语引对面的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闭嘴,”路维亚皱了皱眉,嫌恶的话语毫不避讳地说出口,眼里流出的情绪却是忽略掩饰的——欣喜,“四十岁的老女人了还要被召去魔城进修,你真的姓克尔切利吗。”
一口说着,手又探过来,扯走女人手中古旧却又轮纹精致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向室内走去。
“没礼貌的臭小子——没人教过你女人的年龄只能往小了报吗!”凯娜·克尔切利骂了声,抬头。眼前的是自己人生中前二十一年不曾离开一步的古堡,座落于山前,好像一只巨大的镇山之兽,蛰伏时为人所见的只有华美外皮,可一旦睁开沉睡的眼,就如神话中的美杜莎一般展露出能将所见之人全数扼杀的残虐能力。
她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猩红颜色妖冶又绮丽。
“曼彻尔先生——非常久不见了,午安!……啊!还有那边的女仆小姐们,多了许多朝气蓬勃的新面孔呢,很高兴见面。”并不顾忌花纹细密的铜把手上不知何年蜿蜒而上的青绿爬山虎,凯娜双手推开城堡正方最大的门,亮丽的嗓音似乎能传遍整个古堡一层,浅淡的回声沿着半圆弧线的高顶撞回来,像投下石子的水纹。
很快注意到二楼旋梯缓缓踏下的沙萝德夫人,她的眼眸睁得大了些,扬得极高的唇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惊喜:“沙萝德!”
沙萝德微笑着摇了摇头,张开双臂轻轻扣着面前箭步奔来的人。
凯娜·克尔切利就是这样的人,血缘上是达伦最小的妹妹,与沙萝德情同姐妹,又能和沙萝德的儿子当兄弟。
曼彻尔一手置肩,弓背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烫得熨贴的黑白管家制服被穿得一丝不苟,优雅与气度丝毫不因地位与年龄而折损:“欢迎回来,凯娜小姐。”女仆小姐们竟也不约而同地,直立,退步,屈膝,扯着裙摆,声音轻盈柔软得像天边的云——
“欢迎回来,凯娜小姐!”
“怎么不见楚家那个小子了?”凯娜跟着路维亚的步伐绕进自己的房间,行李箱被放下。
“回家了。”路维亚从唇缝间推了口气出来,双臂交叠,手掌缩进臂弯之间,蝴蝶骨抵着门框,斜斜地支着身子,“楚家那点破事——用得着多少时间?都走了三年了。”
凯娜故作刻意地弯唇,沿唇角牵起了个大弧度,一手随意地捏了捏门边少年的脸,丝毫不顾对方骤然纠起的眉头和将将欲出的叱骂,另一手提起箱子,径直走向采光极好的玻璃窗前,整出箱中的行务。
“嗯?——看来这几年我的小少爷过得很孤单嘛。”她头也不回,只一如往常地调笑着。
路维亚咂嘴,终是落下硬邦邦地几个字,亦头也不回地走了。
“练剑去了。”
略显急促的脚步踏在棕黑金纹瓷砖上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三层长廊中清脆地甚至有些刺耳,仿佛惊扰了什么的沉眠。路维亚沉默不语,企图以快步逃离出脑中不知为何浮现的违和之感。
凯娜仍旧没有回头。屋子的门吱呀地缓缓合上,她凝神望着从积压的服饰底层翻出的厚重书册,水晶般透亮的封面空无一文,倒映着窗头彩色玻璃的虔诚色泽。
chapter.3 纯白奠礼
凯娜·克尔切利着实是个幽默风趣,讨人欢喜的人。
她有着沐浴暴烈日光而成的健康的麦色肌肤;有着克尔切利家族独有的摄人心魂的血红瞳眸;有着肌肉紧实、爆发力量美感的火辣身材;有着曾与路维亚不相上下的剑技;有着比旭阳更热烈的品性,飒爽的气概与不屈的灵魂。
这样的印象如利刃刻石一般深刻地印在每一个人心里,以至于没有人会猜想这个藏匿在漆黑斗篷阴影下满目阴郁地注视着面前的藏书阁的人是那个日般烈丽的女子。
她抬了一只手,将颤抖的门把轻轻合上,独身囚禁在幽闭的室内。
书列序号旁烫金烙着“FORBIDDEN”。
指尖拂过架台上断排的书脊,寥寥无几,松散破旧得不该藏在书阁里。凯娜的指甲来回地在凹陷的字体上划动,深思熟虑般地轻敲三下,才单手抵着内横页缓缓抽出。
她的口中念着不知名的术法,像教徒吟诵赞美的诗。
却做出惩戒之事。
“晨安,路维亚殿下。”
路维亚接过老管家双手奉着的礼盒,不由自主而产生的肃穆神色间有几分呆楞。
曼彻尔微一俯身,复又直了脊背:“物件是今早刚送到的,来自临国楚氏的亲王之子楚衍阁下。”他的话语停了一瞬,随即散去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眉眼也满含笑意,“21岁生日快乐,路维亚小少爷。今日之后您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男性了。”
路维亚再次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时,撞上了母亲沙萝德;素白的头纱浅浅地掩了层金发的绚丽,不施粉黛,像是虔心向主的修女。
“时间有些紧了。”她低声轻语,牵出一抹公式的笑,是最令对方厌烦的那种微笑,“殿下,请到外殿去罢。”
路维亚的眼追着她的试图对话,却遭到了完完全全的摒避。他不动声色地磨了一下后齿,维持着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傲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显矜贵的身姿,一步一步向外踏去;右腰上穿进鞘中的银剑在阳光下反射得璀璨夺目,而沙萝德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孩子的左侧——
同样银白的素纹匕首挂在皮带上,在与光反侧的阴影中几乎与熨贴华服的净白融为一体。
“——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生父达伦·库里笛斯·克尔切利,血统纯正……”
圣洁衣袍的灰发教父嗓音沉闷如远方暗雷,染上肃穆的电光,敲在人心上。
“……为人勤勉,骁勇善斗……”
仪式的主人垂眸站在发声之人身侧,望着对方的伛偻出神,想象着宽大纺布长袍下的身躯如何嶙峋。
“……尊有骑士精神,王座不二之选……”
天边浮动着一层沉云,为特地选定的光明之日笼上一抹阴霾。
“以上,族会二十三名常任议员与一名特殊参议者共同决定,授予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阁下克尔切利家族第三百八十一任族长的称号。”
闷雷倏地消失,噼里啪啦的雨点倾倒而下。
有意的,无意的,赞美的,讥讽的,无数掌声轰地涌来,几乎要让路维亚在荣光与权利中窒息。
-
“那些腐朽的老家伙好像都是吃人的怪物,在父亲葬礼后的第三天,我的成年礼上,迫不及待地蚕食着克尔切利最后的天光。”
笔尖停顿,在洇出墨滴前抬起,丢进墨罐中;洁白的羽还在微微颤动。
路维亚挑了最不起眼的红色火漆,按下,印上是交错的细长双剑。他将这封烙有壹国最尊贵之人私章的信件投进掉漆生锈的铜信箱里,哂笑一声,极亮的金色瞳眸又好似深如漩涡。
chapter.4 覆灭与新生
天边的惊雷一声响过一声,是巨兽苏醒的前奏。
黑雾弥漫了整个禁书室,汇集成飘渺的形状,好似紧掐喉口的手,让所有姓氏克尔切利的人喘不上气。
当路维亚恍惚地觉得世上所有的黑暗都汇集在面前之时,世上所有的光明也同时降临了。
凯娜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恣意,纯黑的眼球包裹着以往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正红瞳孔,那里倒映着两个人;一个浴火而生,一个跪倒在阴影之中。
她怔了怔。
-
风吹来的声音在缭绕。
路维亚瞳孔骤缩,与沙萝德交握的手一动不动,像冷室中的冰雕,丝毫不见融化的迹象。
教父嘶哑的嗓音只传到了这个年轻的族长一人耳中,随后一同停滞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藤蔓、所有的花儿,从根底漫上石色,凝固了动作与神态,随着冷风骤然崩落。灰黑的细沙将凯娜几近疯狂的笑面遮掩得隐隐约约。
沙萝德维持着愣怔的声色,唇微张,还未来得及对面前状态显然极其异常的好友说些什么就永恒地静止了。化为风沙,无处可寻。
“……禁术…代价……”
他试图听清对方的喑哑话语,它却先一步破碎在空气中的尘埃里。
“我不能死……沙萝德…我不能死。”斗篷里传出的嗓音干净不再。恐慌、极乐、悔恨、祈望交织,像是两个人同时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路维亚试图如以往一般斥骂这个不着调却总是很靠得住的小姑,却惊异地发现石色将蔓延至瞳眸。
“凯…娜……”他咬牙切齿,火光一瞬间点燃全身,迸发出的焰星噼里啪啦地响,却不曾点燃任何事物;是毁灭,是新生。重塑的身体仍然包裹在火焰与肃穆的纯白礼服中,灰黑的岩皮脱落得一干二净,他的肤色甚至比以往更白——一如新生的婴儿,贯彻了克尔切利的纯种血统。
四周沉寂下来,隐约能听见远方的歌声。
“哈…你不杀我吗。”
黑雾迷蒙中的女人干脆盘腿随意地坐下,抬首望向对方一如死海的眼。依旧璀璨的银白剑刃抵着她的喉,凯娜也依旧笑点得张扬,外放的桀骜阻拦不住火焰色的青年窥探她眼底的黑气与惊惧。
他长大了。
凯娜有些怀念地想,在不该放松的地方走神。
“滚吧。”
路维亚的手垂下来,将剑甩在一旁,耳中仿佛能听见它痛苦的哀嚎。
“趁我还动不了手。”
他低望着地面杂乱无章的旧物,余光里的身影踉跄着离开,窗外传来破空之声;阴暗的环境色也遮掩不住眼眸中的金色。
只有克尔切利家族唯二的幸存者知道,世界的齿轮开始转动。
要变天了。
chapter.5 祝福
新历93年秋。
壹王手中的羽毛笔落下最后一个字,点上结号,也不署名。
静候羊皮纸上的黑墨干透,他将信纸对折,塞进信封里。黑色的信封边缘绘了暗纹,繁复又庄严,封前页左上角印着金色的壹国国徽,在灯光下摆动忽明忽暗。
印上正红火漆,低声交代几句,壹国的使臣吸了口气,又压抑着硬生生止住,行礼辞行。
他随意地摆摆手,桌前的油灯光线变得微弱了,却不曾熄灭;坐在床沿边,腿伸直,踝节相叠,双臂松垮地抱着,闭目。约莫一刻钟过去也毫无动静,壹王不耐地睁开眼,空静的环境中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本大爷没功夫和你耗……自己出来还是我揪你上刑台?”
“越来越暴躁了呢…我的小侄子。”黑影从房梁上跳下来,高跟鞋着地却不曾断裂;女人抬起头,扯出一弧与壹王七分相似的放肆的笑来。周身黑气扩散得异常的远,隐约还渗进了女人身里,或许内脏早已被腐蚀了干净。
壹王安静下来,只有发丝在夜风下几不可见地颤动;金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对方黑色的、蜿蜒着血丝的眼球,魔化得比任何生物都要彻底。
“不是让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克尔切利族人的面前了吗…”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一千四百零二岁的老怪物。”
“姑姑好伤心啊…小路维亚这么说。”凯娜仍然眯着眼笑,咬字却一字比一字重,“都是长生不死的家伙,不过是一个在王座上,一个在阴沟里苟且活着,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嘶!”
最后一字被猝不及防捎着烛光刺来的匕首割成两半,刀锋划过她倏地侧开露出的脸颊,黑色的血沿着皮肤流下,如浓硫酸般腐蚀着肌肤,淡淡的白雾弥漫在伤口附近。
“就凭你自愿用所有族人的生命来成就那样肮脏的血液。——很痛吧,自己的血侵蚀着自己的肉体。”他嗤笑一声,张指握住受吸引又飞回的匕首,将对方的手骨穿透钉在墙上;不顾压抑的痛呼,左手拔下挂在腰带上千载的素白细纹匕首,沿着指节轻轻划破皮肤,而后猛地发力剔下手骨——
凄厉的尖叫被阻挡在王殿之内,门外依旧沉静。
黑色的血液描绘出刀柄上的花,断骨落了一地,凯娜眼底升起的仇恨更深一分。她的声音还在颤抖:“…路维亚……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
“下地狱吧。”壹王替她补完话语,右手抽出细长佩剑,抵在对方脖颈旁,“刚刚是用楚衍的刀砍的,算是替他认清你究竟有多糟糕吧;现在,该用自己的剑杀你了。”
凯娜沉默几秒,却突兀地笑了。
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抹干了额上的汗珠,随后从腿上的匣袋中取出了什么。变了形的纸盒子色彩斑斓,红线围成的空心字体绘着“Happy Birthday”。
壹王变了脸色,喃喃:“事到如今你还……”
“路维亚,”她侧了侧头,微笑着将大动脉更贴进银剑尖端一些,“姑姑来迟了,生日快乐。”
血花迸溅。
Fin.
9.28记录纪
被记录者:奇洛乌斯·查金 (Chylouse·Cheking)(身份:肆国国军陆军大尉,“绞控”佯攻分队队长)
记录经时:四国新历87年9月18日-28日
记录员:
非正式记录。
以下是记录资料:
①
奇洛乌斯·查金的家乡在离肆国国都颇远的斯洛克斯城。
肆国实在是个散漫的国度。那里的鲜花比货币重要,那里的阳光比炮弹刚强,那里的快递比文书更准。
那里的女性军官也比男性多。
“……奇路!”
奇洛乌斯下意识停下步伐,双臂抱着麦金色的向日葵,它执拗向着灼日的碧绿脖颈挺立着,是株骄傲的花。右手轻轻捻着陶盆外尚保湿润的土,他远远望着田野那头穿过大片空气飘来的嗓音发生处——
深棕色背带裤的裘尔菲一深一浅地踏着田泥过来,干涸的黄土在布有乌青却仍掩不了细腻的足上小腿留下印迹;行进的路线歪歪斜斜,她却好似毫不在意也并不担心,固执地将双手藏在衣上深线缝的口袋里。
“早说过了,把手伸出来。”捧花的少年轻叹了气,将花在臂弯与单薄的胸膛间安置好,腾出一只手向对方伸去。
裘尔菲弯了弯唇角,恶作剧似的远远一扯,将好心的少年拉得踉跄两步:“早说过了,我稳得很。”
奇洛乌斯紧紧护着花儿,步子平定下来后才换了口气。他迟疑地望着面前人肩上的泥指印,手先一步拍了上去。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好似这样便能将对方的手抖下去:“泊里恩去镇上了,他让我们跟去玩一个下午。”
“搭他的车吗?”
“晚啦——谁让刚刚找不着你呢。现在得徒步走去镇上了。”
“那我把花……”
“带去就好了,”裘尔菲一把接过少年的爱花,踏开步子沿两排种满不知名阔叶林的羊肠小道走去,“让美丽的桑莱小姐也晒晒镇上的阳光。”
奇洛乌斯抿唇,提步慢慢跟上。
拇指与食指中指轻搓一下,干成粉末的土细细地落下,不必担心陶盆上的湿土再让女孩儿粘上更多脏污。
“泊里恩——”
白漆门框锈迹斑斑的轻卡开着装卸的滑道,长方体纸板包裹的货物后探出一个褐发凌乱的脑袋,胡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有张口的时候才隐约瞥见嘴:“嘿,嘿,赶紧来帮忙。这见鬼的车胎爆了,最好在卸完这批货前搞来新的。”
“我要和妈妈说,”裘尔菲撇撇嘴,扯着奇洛乌斯的袖子往小道通往的闹市里走,“说——泊里恩又忘记放备用轮胎了。”
“你妈妈听见你直呼我的名字绝对会揍你,”他咧开了嘴,不甚在意地喊道,转头又向货主说,“漂亮吧,我女儿。”
“漂亮啊。”对方不由自主地盯着女孩渐渐远去的侧影,比起春季少女的容颜,裘尔菲·迭思左眼缠着的纱布要更惹人注目些。
关于迭思一家的事,作为18年邻居的奇洛乌斯·查金知道的比别人清楚多了。
父亲泊里恩·迭思是搬运工人,因为速度快效率高为人又和善而常被人亲切地唤作“斯洛克斯的同城快递公司”;在此之前还做过点小生意,但都因太过朴实而亏本告终。斯洛里乡邻里的孩子们都爱这个满口袋是糖果的大叔,可斯洛克斯城货主四周的却都害怕他——大抵是那一脸胡须看起来太像妈咪口中会杀人的海盗。
母亲达笛琳·迭思——过去是达笛琳·琼斯,是斯洛里“渔王”斐热什普·琼斯的独女,继承了父亲一手好渔技;只是这门手艺在她手中渐渐成了捕切煮一条龙服务,并且断送在对此毫无兴趣的女儿身上。达笛琳是除了名的辣味美人,在乡里因帮忙各户收拾臭小子们赢得了一致好评。
奇洛乌斯想着,低低泄了一声笑。
关于“迭思家的轮胎”是有故事的。
泊里恩年轻的时候就粗心得不行,有一回载货在公路上不知怎的被扎破了轮胎。当他只得徒步向距有十公里的镇上走了个来回,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时却只见空空荡荡,问了隔壁查金家的老人才知道妻子早被查金夫妇送去镇医院待产。赶到医院时,恰好听见本该虚弱的早产婴儿裘尔菲嘹亮的哭声。
有人说达笛琳后来整整半个月没理过丈夫;也有人说迭思家门后挂着竹鞭,曾见过泊里恩背后满布红痕。总之自此,“备用轮胎”就成了迭思家的一级戒备物了。
轮胎到了裘尔菲手中,拥有柔软金色花瓣的桑莱小姐又回到奇洛乌斯的怀里。
“好吧,桑莱小姐还是和你更相配。”女孩儿瞅瞅身上的泥土,拎着又大又重的深灰色轮胎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娇花配美人。”
奇洛乌斯并不喜欢“美人”这个称呼,但青春期变化莫测的少女心思总让他摸不着头脑,只得缄默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唯恐哪句话、哪个词点着了对方的导火线。
他倏地缓了脚步,握紧裘尔菲的手臂猛地往回扯。
呼啸而过的行车在视觉中枢留下一抹黑色的残影,掀起一片高高低低的惊呼。
猝不及防而提紧的一口气得以松懈,惊魂未定的裘尔菲在原地伫着,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奇洛乌斯原以为她在稳定情绪,可停驻的时间过于长,他不由顺着身侧女孩的视线望去——
两张简陋木桌拼成的台子前挂了块红布条。
“斯洛克斯城招兵办——欢迎每一位愿意将生命奉献给国家的勇士。”
②
奇洛乌斯的父母都是肆国国军的军官。
萝布伦·查金上校是第一边域护卫队的队长;肆国女性军衔高者比比皆是,但她在部队威望极高,也许是从上任第一天便带着不太听话的护卫队剿了一伙组织性热武器匪寇开始。
而福拉瑟夫·狄尔·查金上校是首都特种部队役,不打压下属,不贪生怕死,出任务永远的危险站位,被大比例同行女军戏称“超出肆国男性军人的平均水平”。
两人均获过象征最高荣誉的一等军功,在先后剿边境匪殉职之后追封。
奇洛乌斯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父亲福拉瑟夫向上级递交了转区申请,从首都迁往边境,第二年同样殉职。
两人的至交好友兼上司的上将伯克利提斯牵着奇洛乌斯的手站在墓前,沉默良久。直到小奇路以为对方不会开口时,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才传到他的耳中:
“……肆国边境永远治不完…怎么非得……”
玫瑰的刺被指尖鲜血染红,奇洛乌斯惊醒一般地点了一下头,金发与夕光是同一个色泽。
两个自始至终都出色地履行了军人职责的上校的儿子是个花农,这句话他自己都不愿意听。
他又想起裘尔菲下午那倒映着红布条、简直在发光的星亮的眼。
……好好告个别吧,趁我们都还活着。
他这么想,轻轻地松开红玫瑰,抱起一旁的向日葵沿着阳光消失殆尽的小路回了屋子。
隔天的斯洛里全乡都知道了迭思家的女儿想要参军的事。
先是在跑得全乡鸡飞狗跳后被达笛琳提着领子揍了一顿,揍完就算同意了;后是不那么容易应付的泊里恩,自听到消息以后每天都用让人发鸡皮疙瘩的眼神望着女儿。
“就要几个月——不,一整年——不,也许是好几年见不到女儿了,让我多看两眼,或许半个月我就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他如是说。
裘尔菲扛着每每都让她产生退却这种狼狈念头的眼神,哭笑不得。
“奇路…奇洛乌斯——”
少年的面庞在打开天蓝色外门后显露出来,即便神色清冷也如同光铸成般柔和异常,有一双上天眷顾的泛着金的碧蓝瞳眸。
泊里恩没注意这么多,站在白栅栏外几乎是闭着眼高呼:“裘尔菲在你那里吗——”
“不在,”他礼貌地答,不紧不慢地瞥了眼蹲在门后的女孩,“要进来坐坐吗?”
“噢…我倒是想,”对面的人嘿嘿笑了两声,揪了揪自己蜷曲的黑色胡须,倏尔又嘶地一声止不住揉搓皮肤,好似丝毫不知自己的话让门后姑娘肢体一僵,“我要去镇上了,晚上再见啊,查金家的小子。”
蓝漆木门被安静地合上,裘尔菲松了口气,踮起脚一手按着奇洛乌斯的后颈往下,做了个肆国好哥们儿都会做的简单拥抱:“救命恩人。”
奇洛乌斯被动地嗅到对方发间传来的麦田的香气。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单手扣紧了自己的手指:“怎么了。”
“泊里恩最近一定是发了什么绝症,”她夸张地耸了一下肩,做出类似打了个寒颤的动作,“刚刚出门的时候,他甚至,甚至想要带着我一起去。”“我的女儿,”裘尔菲刻意压低声音,一瞬间爆发出了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演技,“再让我看几眼吧,说不定下一次看见就是十年后了……”
她掰着手指数:“我还有一二三,三年!三年才成年!才能参军。”
“走吧,”奇洛乌斯听完她的话,却突兀地说,“去镇上。”
“你你你你想干嘛我我我不去。”
“没得商量,”他一手按着她的脑袋,另一手打开门推出去,“我要收拾东西了,去采购花种。”
不管不顾外头不满的独属少女的黄鹂嗓音,奇洛乌斯在长凳上坐下,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将扣得发白的手抬到面前缓缓张开,又攥紧。
以及不必聆听也能注意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非常紧张。
③
奇洛乌斯十九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可谓改变了他命运的事。
新历81年6月,叁肆国边境,赛库罗城。
阳光发色的少年拎着两吊盆栽在熙熙攘攘中穿行。深绿金边兰叶拂过白净修长的指,含羞草几叶微微合拢;一小束淡紫雏菊被另一只手轻轻按在手心与胸膛,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发痒。
少年身上安静温和却又掺杂些说不出的疏离感的气息以及柔软的金发足以让四周行人留目,好似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向前,又在接近冒犯距离以前猛地惊醒驻足。
也总有些煞风景的家伙。
破开赛库罗城难得平和氛围的是一声枪响,随后是大街小巷车辆被引发的警报声,以及满是惊呼却镇定依旧的脚步声。
奇洛乌斯出神地望着额外带给裘尔菲玩儿的含羞草,枪鸣打断思绪猛一抬头,随后迅速向黑色扁盖轿车后躲去。不经意的子弹钻爆了含羞草的陶盆,地面上磨出的火焰燃烧起来,可无人慌乱,好似是烹饪赛库罗居民早餐的灶火。
奇洛乌斯的血管鼓动得有些快,额边滑下一滴汗珠,落在水泥地面,染出一印深色。他不惊声地蹲下,脊背伏低,双目朝向车底,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蔓延着危险的对面。
迷彩布鞋过长的鞋带拖在地上,正缓缓朝车后移动。
他屏息凝神。
“…嘿,收工咯!”
遥远的呼唤给迷彩步伐按了暂停键,“条子来了,还有两个街道……”
那人低低叱骂一声,奇洛乌斯看见黑漆漆的枪筒对准车前地面,惊雷声后留下一个深铅色的凹槽。
红蓝灯光很快闪现;奇洛乌斯缓缓站起,拍掉了衣物上的石子沙砾,望着陶盆爆裂的地面沉默不语。
“真亏你没被吓着…”身侧忽然响起的粗旷男音大咧咧地道,少年偏过头看他,“你是游客吧?来这里可不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头一天来这里就遇上事件吓得回程。刚刚只不过是日常作业——真亏你没被吓着。”执勤警员重复了一遍。
奇洛乌斯颔首,答了声谢,慢慢往旅馆走去。
手上空空荡荡,只有衣服沾上了污迹;他仍如来时一般出神,只不过脑内的画面是方才着火的地面,茂密兰叶被烤得泛黑低垂,可这样他才惊异地发现那叶间竟藏着一朵白瓣黄心的小花。
“奇路!”迎他进门的是一声惊呼,随后是达笛琳急迫的脚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被恐怖分子看到脸了吗?他会不会报复你?”
“没有受伤,”奇洛乌斯安抚心焦的邻家母亲,也抬头朝泊里恩与目光有些躲闪的裘尔菲微笑,“虽然我只是个路人,没什么报复的必要…并没有被看到脸,可以放心了。只是答应带回来的盆栽被枪打烂了。”
“枪?!”达笛琳拍了拍起伏的胸口,面上还有些后怕,“肆王保佑…肆王保佑。”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流弹……”他停顿一瞬,“而已。”
“裘尔菲刚刚一直在看早间新闻的录影。”泊里恩揉了揉女儿的棕发,家人面前性子跳脱的姑娘今天忐忑不安,躲在背后的手缠着衣摆无意识地轻扯,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对不起…我不该要求来赛库罗……”
“我,我就是想见识一下,”她慌张地补充,近乎语无伦次,“肆国边境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以后也……”
“早知道今早我去花市就好了。”她见组织不清语言,索性不再解释,讪讪地道,“对不起…害你被卷入事件。”
奇洛乌斯轻轻按下达笛琳准备揍她的手,走到左眼泛红的裘尔菲面前低头看她:“我倒是庆幸你没去,你去了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了。”
“我的母亲一辈子都是边境护卫者,我的父亲后来也跟着她当了边境护卫者,所以我今天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脑子里早就预想过成千上万次今天的景象。”他的声音从少女的脑袋上方传来,裘尔菲一点一点地抬头,正对上对方竟盈满释然笑意的眼,“只是我的角色不该是等待搭救的行人,而应该是军服中的一员。”
“我替你见识过了肆国边境的混乱,以后也能全部告诉你,所以没什么好愧疚的。”奇洛乌斯的手落在她肩上,力道有些重。随后他转过身,目光朝阳台上似乎开得更活泼了的桑莱小姐遥望了一下,回到迭思夫妇身上:“我准备参军了,就在今年。”他向对方深鞠一躬,“之后的生命交给肆王殿下,让你们挂心了。”
达笛琳再也忍不住呜咽,指背抹着泪水不住地念着“好孩子”,泊里恩的思绪飘向邻居家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查金。
“…啊,忘记说了,”少年侧首看向对方,“毕业快乐,裘尔菲。”
④
奇洛乌斯在赛库罗说的话一半是为了心里的念头,一半是为了安慰裘尔菲。
他重新浏览了一遍表格,将认认真真填写完毕的资料单交给工作人员。自此,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但他丝毫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这个叫作裘尔菲·迭思的小姑娘总是能影响他的判断与决定,这在继承了父母军人果决的思维模式的奇洛乌斯·查金身上是难得一见的。
“…另外,”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向招兵办台前方,“残疾者全都不符合招兵标准吗?”
“大体上是的。”
“如果是单目眼疾呢?”
“我想很难…对于新兵来说,很多训练都是大问题了。”
“我知道了,”奇洛乌斯不再询问下去,得到的也必将不会有更好的答案,“非常感谢。”
他的步伐比来时匆忙的多,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迟疑着缓了下来。
新历83年1月,斯洛克斯城用与十多年前相同的阵仗迎回了查金夫妇的独子,奇洛乌斯·查金少尉。——自19岁成人礼后也可以叫作奇洛乌斯·艾伦·查金。
孩子们提议用奇路哥哥从前最爱的花做花冠,但三分钟热度一燃尽便一哄而散各玩别的了。临近成年的女孩儿捡起地上的橄榄枝,撩起麻布长裙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不算干枯的枝条围绕着穿插在一起,缀上薄荷叶与小丁香,交给身旁的小孩:“去,给奇路哥哥戴上。”
奇洛乌斯微笑着回应邻里的欢迎,肆国黑绒厚重军用大衣的长摆衬得青年愈发挺拔;外衣里一丝不苟地着了全套军服,枪袋被藏在里衬,冰冷的器械染上了几分身体的暖意。他抓住空档扫了一眼去路,前排都是长辈挡着嘘寒问暖,后排三三两两的孩子睁着好奇的眼,手上握着花圈的男孩踌躇着不敢往前挤开人群。
未曾搜索到那故人的身影让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可男孩手中在触碰下缓缓闭合的叶片又点燃了他眼中的光火,道声抱歉便穿过人群到对方面前去。
“请问,”他蹲下身子,用两年军旅生活来最轻柔、最温和的语气道,“这个花圈是给我的吗?”
“是…是!”男孩的面上竟泛了丝红,眼睛不住地偷瞄对方大衣内衬泛着金属光泽的冷黑枪体。
“谢谢,是你做的吗?”
“…不,是迭思家的裘尔菲姐姐做的。”
“她让你拿来给我吗?”
“她让我替你戴上。”
奇洛乌斯顺从地低头,脑袋上多了一点重量;男孩似乎将枝刺勾住了衣线,慌慌张张地解开。他也不急,唇边始终弯着一轮浅浅的笑:“那么裘尔菲姐姐现在在哪里呢?”
“在——在……”
他思绪一顿,缓缓抬起头。
棕色的背带裤换成了牛仔蓝长裙,裘尔菲抱着面向阳光的桑莱小姐,任凭金黄的花瓣抚上自己的脸。
“好久不见啊。”倏地,两人都笑了。
“在那里怎么样?听说你拿少尉了?”
倾斜的阳光透过阔叶间细密的缝隙穿在两人侧面,少女的语调与脚下踩碎枯叶的声音一般兴致勃勃。
“是,”奇洛乌斯答,步伐是裘尔菲没见过的稳重有序,“你呢?还想参军吗?”
对方的笑眼僵了一瞬,随即成了苦笑,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想啊……国军可不收残障患者。”“准确来说,”他纠正对方的话语,“是不收没有达到正常标准的人。换句话说,只要你做的足够出色,出色到长官能够因此忽略你的缺陷,你就能进去。”
裘尔菲的目光亮了一晃。
“在军队的生活每天都很充足,偶尔有那么点休息的时间我都在拿考虑这个打发,”他低头笑了一声,复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我能在斯洛里待五天,给你布置八个月的作业,完成以后九月上旬的斯洛克斯城招兵你就能过。”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跟着迭思阿姨玩的捕鱼游戏吗,”
奇洛乌斯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有刀刻般的不规则硬痕,大约一个指节大;他眯着眼用另一只手挡去一些从天而降的金屑,将石子朝着不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清溪掷去。他走近,弯腰将鱼捞了上来,鳃部还在微微起伏,尾巴已经不再甩动了。
裘尔菲睁大了眼。
奇洛乌斯一回头就看见对方崇拜的眼神,摇头,道:“不过是手劲罢了…论准头你一定比我强。”
“我?”她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头蹙了起来,“弹弓吗?”
青年无言地搓下了指尖的沙,走在前头;令人感到漫长的路上不再有人应答,旧叶上的雪塌音占据了冬声部的主导。直到裘尔菲习惯性向前迈步时险些撞在身前人停止了的背后时,两人站在一扇由蓝色油漆抹就的门前。
他接过少女手中的向日葵,从盆地摸出一把生了些锈迹的钥匙。
“弹弓……那是小孩子玩的了。”奇洛乌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裘尔菲脑子里乱乱地在想他竟然又长高了,也在想这钥匙藏了这么久自己竟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只是目光牢牢地被屋子内的完美景致抓住。
“昨天就到了镇上,半夜悄悄回来了一趟。”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久违的期待夸奖的意思来,“就把带来的东西全都组装完了。”
裘尔菲不禁向前迈了一步——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撞到对方身上。她无声地尖叫着,将头埋在对方骤然僵硬起来的脊背上。
蓝色门后的小屋里一如过去一般整洁,连灰尘也没落;只是每一面墙上都挂着一支光泽锐利的黑色的枪,正对着门的那只装着准镜,笔直的枪管朝下。
奇洛乌斯朝着那支狙抬了抬下巴:“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⑤
裘尔菲的右眼在出生以后就看不见了。
医生的答复是先天缺陷;斯洛克斯城医院当时没有配套的检查,因此这件事在她学前班第一年无意间被玩闹的孩童遮住完好的左眼时才被发现。
初入中学的裘尔菲开始对镜中自己无神的右眼感到厌恶,让母亲用一条白色绷带永远地封上了它。
奇洛乌斯曾询问过她为什么就不害怕他人用不普通的眼光看待绷带,而裘尔菲是这样回答的:
“我觉得我的眼睛不好看呀,可是绷带超帅!像独眼大侠!”
失去一只眼睛的裘尔菲·迭思比许多人想得都要更加乐观;而奇洛乌斯只觉得对方失去光泽的右眼也非常美丽,一双瞳眸都是清澈明丽的杂纹琥珀。
他从不认为少女的这点缺陷是一种遗憾,反而暗自在庆幸对方因为这一点大抵永远也无法实现参军的梦想,思绪转瞬即逝后又每每为这种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
奇洛乌斯少见地走了神,被身旁的同级军官碰触手臂后才返过神来,目光仍然牢牢地注视着试训场内身着他所置办的训练私服的裘尔菲。
场内的中尉朝她点了一下头,裘尔菲下意识摸了一下黑色棉绒长袖上衣的领口拉链,而后伸平手臂抬起通体漆黑又擦得光洁的手枪,在不动靶上开了个逼近红心的孔眼;滴汗未出,动靶上也留下了九环弹孔。
女孩儿将手枪按回盒中,在中尉讶异的神色下双手捧出一把同样漆黑的改装狙。她卸掉原来的弹匣,挑了几个个合适的官方用弹利落地装上,掌底的骨推进了一下弹匣,抬高校零。
做完准备,她抬头环绕馆内扫视了一遍,定定地望着金发军服的青年碧蓝的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哎,”身旁的年轻少尉捅了捅奇洛乌斯,朝换场地进行下一个项目的女孩抬了抬下巴,“这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啊。”
他没等到回答,对方已经提步跟向女孩了。
裘尔菲试射一发,在遮蔽物后隐去身形。
透过堆叠的砖缝观察向高地走去的敌方,她从脑子里翻出事前发放的地形资料图,提起枪支朝高地侧边山谷快速跑去,沿山壁陡坡赶在敌方前头来到岩峭边缘,翻身爬下矮石,藏匿于灌木丛。
她屏住呼吸,来不及懊悔先前行进时步伐的不平稳,全神贯注地盯紧瞄准镜。
被擦得透亮的镜片里映出低饱和迷彩裤脚,随后是银白金属反射出来的光。裘尔菲眯了眯眼,将枪口朝上偏了偏,扣下扳机。
红色的彩弹在对方心口处炸开,像是极新鲜的血液浸染了衣物。因对方错愕神情而产生的笑容还没完全显现,她的动作一滞,随后头也不回地沿植被滑下,紧握枪托朝山谷另一条路疾步而行。
敌方不止一人。
打在前头的高大魁梧的男人已经被排出局外,按新人测试的规矩也许还有一人——或者两人吗?
她无意识地攥了一下手,只触碰到了带着体温的坚硬金属。
不利,非常不利。
裘尔菲矮身钻进小石洞里,长狙无处可藏,只得露一角方口靠在锐利的石壁边,她索性趴下透过瞄准镜,调整略显急促的呼吸。
山顶很小,就算子弹入射时没注意到发射位置,事后在周围转一圈必定能寻到人为压塌灌木植被的痕迹;一定会有敌人沿路下来,经过这条除初始轨道外的必经之路。如果只剩一个敌人,她敢说一定能抢在对方反应之前让他归西。
可如果还有一个人。
就像现在这样。裘尔菲不敢抬手擦拭额上的汗珠,只得任由它慢慢沿着面颊的线条下滑而去。洞口左右两头都传来了沙石摩擦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更糟糕——
如果当时没有躲进洞里,现在恐怕无论如何走也得同提着冲锋枪的对方打上照面了。
裘尔菲不敢眨眼,头脑风暴吹毁了一切思绪。
有两个选择。开枪,出局其中一个敌人,然后躲无可躲被另一个敌人射杀;不开枪,眼睁睁看两人进到洞中调查踪迹。
汗珠滴落在石地行,像是在补全她心脏停掉了那一拍,洇出一块深色的印子。她的食指在微微颤抖,闭了闭眼,咬牙摁下。
第三种情况,另一名敌方足够笨重,让她有第二次机会举枪。
可惜这个过于乐观的想法在枪响后就破灭了,她的脑门几乎是同时被印上了蓝色彩弹迸发出的油漆。
当她看见中尉赞许的眼神时,她觉得自己碰上了第四种情况。
“恭喜你,”他道,“你只需要在三个人的压迫下完成击杀其中任意两人的任务。”
“你的申请表单通过了,希望你今后能以肆国军人的身份不惜一切地努力。”
“啊啊啊啊啊——!”裘尔菲连枪也没卸地向含笑注视着她的金发青年飞奔而去,“奇、奇路,我…”
她语无伦次:“我是说,我、我、我成功了!我想都没想过!不——其实做梦都在想……”
奇洛乌斯忍不住泄了一声笑,揉揉姑娘棕色的,扎着一束辫子的头发:“祝贺你。”
同行的少尉夸张地抖了一下肩膀,打了个寒颤:“我怎么不认识你了,这个笑得这么阳光的人还是那个见血不眨眼的格斗之神查金吗?”
奇洛乌斯顿了顿:“什么时候见血了?”
“没…没有,都是内伤。”对方惊恐而迅速地摇了摇头,裘尔菲出神地看着他灵活的脖子,又为长狙笨重的缺点心下惋惜。
见奇洛乌斯收起了那充满威胁性的眼神,少尉又嘿嘿笑了两声,朝裘尔菲伸出右手:“少尉桑莱·拉非尔·卫格勒姆,这家伙的战友。”
裘尔菲愣勒一瞬,倏地笑出来,几乎喘不过气:“裘…裘尔菲·迭思,奇路从小到大的邻居。很高兴认识你!”
“不是……”桑莱一副理解不能的神情,眉头纠在一起,双眼微眯,“为什么你和奇洛乌斯知道我的名字后第一反应都是笑?”裘尔菲的额头抵着微弯唇角的奇洛乌斯,手攀着他的肩哑声狂笑:“因为…哈哈哈哈哈哈抱歉……奇路家有盆超可爱的向日葵,我们平常都管她叫桑莱小姐……”
桑莱沉默,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对面两人。
奇洛乌斯咳了一声,拍拍姑娘的背把她扶正,深呼吸了两次才望向桑莱,双手攥紧,一个词一个词缓慢地,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话语道出:“除了邻居还有一层关系……我今年21岁,和裘尔菲认识了19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产生了想和她共度一生的强烈愿望。”
他的面颊竟然泛红,像年初回乡时遇见的那个胆怯地望着枪出神的男孩一样。
“少尉奇洛乌斯·艾伦·查金,新历83年9月1日,正式开始追求裘尔菲·迭思。”
新历83年9月1日,奇洛乌斯认为自己生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帮助裘尔菲·迭思成为一名肆国军人。
⑥
裘尔菲觉得自己非常没出息,在那个金发如天使般圣洁美丽的少年面前撑不过一天。
后来她又庆幸自己的没出息,没有浪费能够与对方同行的每一日。
新历87年9月18日,赛库罗城。
“嘿,别想了,”突如其来的大力压上金发青年的肩背,他闷哼一声,掐着对方的后颈将其摔下水泥地;泛黄的沙铺了薄薄一层,被风带进半空中杂糅,看不真切。
下巴着地的桑莱·卫格勒姆吃痛地“嘶”了一声,揉了揉险些磨破的皮肤,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将臂弯勾上青年的脖子:“怎么想也见不到啦——”他仍笑着,经受六年军旅生涯、三年边境护卫生活而变得深邃的目光仿佛透过低矮旧楼后的青山穿向虚无的远方,“考虑好怎么在这里活过十天,十天后,你就可以回去和你的小女朋友重聚。”
奇洛乌斯·查金任由三年未见的老友将手搭在自己身上,望着黑墨渐渐蔓延的天,沉默不语。
他甚至忘了纠正对方,裘尔菲在半年前就成为了他四国公法上的妻子。
赛库罗城牺牲了一半的护卫军,包括守边十余年的老队长在内。调令将奇洛乌斯中尉所在分队从首都安纪调至支援第一中队,与护卫军剩下的同行会师,负责佯攻;裘尔菲·迭思中尉等调至收剿编队,负责赛库罗城恐怖组织的总部围攻。
不在同一个战区,在十日行动结束以前没有机会见面。
双方也都觉得还是不见面的好,一旦两方碰面,不是佯攻失败收剿被迫返回敌前,就是收剿成为敌方人质面对佯攻。
有那样容易清扫,护卫军也不会伤亡惨重。
耳机传来信号,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边境清冷的黄风像在啜泣,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知谁第一个站起,背负枪械的声音咔吱地响。
整装待发。
新历87年9月19日,赛库罗郊区。
裘尔菲看着面前瘦弱的,营养不良的小少年被铐上银色的手铐,慢慢放下抵在他太阳穴上的枪。
她弯下身子,缓声道:“肆国法对十四周岁以下的人有宽待条件,告诉我你为他们做过的所有事。”
他恼羞成怒:“我十六了!”“是吗,”裘尔菲目光惊奇,“你看起来像十二。十六就十六吧,配合军方也能酌情减刑。”
小少年咬咬牙,别过脸去;半晌才有声音闷闷地从旁边传来——是一朵独行的花的妥协:“我告诉你,你们军方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当然能。”
“别答应得太早!我……有人就是错信了你们!”
裘尔菲曲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想起了斯洛克斯遍野的郁郁葱葱与金麦错杂:“我当然能。”
新历87年9月19日 城区。
他向下压了压遮住耀眼金发的迷彩军帽,黑色的厚靴轧过尚焦黑滚烫的地面。
透过铁丝网瞥见巡守者的身影,一个曲着膝盖姿态放松地站着,一手提着枪托,烟雾缭绕;一个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东西;一个双手扣着胸前的枪械,欲盖弥彰似得目视前方。
“b1就位。”
奇洛乌斯摸了摸耳上的微型耳机,转到佯攻分队的频道,低声道。
站得笔挺的守卫咒骂了一句,扭头皱着眉向吞云吐雾的同伴快速说了些什么,大致是赛库罗的土话。对方更大声地笑了,呛了两句,将手中的半根香烟往他嘴里塞。
“a组行动,b组待命。”
奇洛乌斯听见那头骤然响起接连不断的突击声,像故乡收获的季节里稻谷入盘的清脆坠落声那样悦耳。他忍不住弯了弯唇,很快又克制住了,矮身朝下一个位点前去。
新历87年9月20日 郊区。
“嗨——嗨——哥们儿,”瘦小的少年弯了弯肘向上做了个令人放心的动作,不太干净的灰发几乎与斑驳的墙灰融如一体,“那头来消息了,听吗?”
被墨镜遮住半张脸的一字胡将步枪竖着用臂弯压在肋骨上,咧了咧嘴,从衣袋中掏出一块报纸包裹的东西,向对方掷去:“你要的全被那群猎狗花光了,拿这个抵押咯。”
平房贴满花花绿绿传单,用记号笔写满乱七八糟电话号码的墙那头传来扑克拍在桌上的声音与隐隐有放大趋势的笑声:“……你骂谁狗啊。”“我夸你们嗅觉灵敏!”一字胡朝里面吼了句,收获了爆发得更响的嘻笑。
少年向后扳着身子踉跄两步将它兜在怀里,却因熟练而并不显得狼狈;他呲了呲牙,拨开明显只是随手裹了几圈的灰阶劣质报纸,怔了一瞬。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他不满地将摊开的一面掀给对方看,黑体大字印着“每日判读”下的股市交流文章被低饱和深绿色、容易隐没在丛林中的盒形物体挡住一半。
“传信人,”一字胡单手把玩着不知从哪里卸下的子弹,载满燃药的弹壳敲不出空壳的清冽声响,沉闷闷的,“缺钱时的等价交易,不用我再教你了吧。”“嗤,”传信人嗤笑一声,一无所惧地扯开剩下的纸,定时炸弹上的数码是四个灰色的“8”,未曾跳动,“你拿这个糊弄我。”
一字胡倏地笑了出来,看不见墨镜下的神色:“好好,是我输了。”
他在口袋里翻了翻,又摸出了一把带天线的小按键盒,扔了过去。
新历87年9月20日 城区。
奇洛乌斯踟躇了一瞬,还是提起叮铃作响的暗红色老旧座机听筒,电话线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无意识地用指绞开——又松手。
“科林,”那头几乎是接通的瞬间便唤了一声。夹杂着电流的嗓音沙哑得有些失真,伴随着吸气与吐气的声音,也许是香烟,也许是粉末,“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答,望了一眼外头镣铐拴着的、睡得歪七扭八几乎瘫倒重叠在一片的家伙们,“科林出去了。”
“…哈。”
那头似乎笑了一声,是几乎窒息的发不出声的感觉。
“你说——科林出去了?”
“……”奇洛乌斯静了两秒,答,“是。”
“哈哈哈…”这回笑得更明显了,甚至咳嗽了两声,紧接着又吸了一口不知掺有什么化学物质的东西,“男孩,我们从不收外乡人,你该换换口音再扮'科林'了。”
听筒中传来一声挂断联系的咔声,随后是忙音。
奇洛乌斯目光沉了下来,指节泛白;他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到屋外白杆路灯“唰”地迸发出光亮,投在他面上才眯了眯眼,抬手在耳机上拨弄几下,出声:
“向日葵。”
新历87年9月21日 郊区。
裘尔菲弓着脊骨半跪在地上,左足鞋底撑在地面,右腿膝盖点地,后跟离地。
是个费力的姿势。她好似一无所觉,指尖拂过半拆开露出红蓝双线的深绿盒子,回到硬板面轻轻敲着跳跃的点数。
“你们常用它来交易?”
“当然不是,我是第一次收到遥控炸弹。”传信人撇撇嘴,往后一仰坐下,惊动了几缕藏在绿意间的枯草,“我想想……有时候是他用得趁手的黑枪,有时候是改装过的旧车,大多数还是直接用金块——我喜欢金块,从不转账交易。不过他每次手头不富余时交换的物品都是市面上能估得等价的东西,事后还会来找我换回去……这倒是很有规矩。”
裘尔菲也坐了下来,双手按在干燥的土地上,她隐约记起了从前抱着桑莱小姐时陶盆上沾有的泥土。
“你这次的传讯价值很高吗?”
传信人一怔:“就是很普通的……”他猛地刹住了话头,面色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天蒙蒙亮,远山似乎有雾气缭绕,染得山峦顶部泛着淡灰。几声禽鸣不知受了什么样的惊吓,扑腾着翅膀冲开重重密密叶片的阻碍远去,随后山林又陷入能听见互相呼吸声的静谧中。
“这个炸弹,远超过你的酬额了吧……?”
新历87年9月21日 郊区。
“噢,老大!”
桑莱停下手中的动作,来不及将湿淋淋的手扑腾干净,敬了个夸张得过了头的礼。
戴着墨镜低头滑着手机屏幕的男子挑了挑浓密的眉,吐出一口烟,将半根烟夹在荧屏旁,竟用他百忙的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后勤拉非尔……很好!”
“是!”
他继续低头吸着烟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偶尔看见有意思的消息还会笑出来。后方传来喷壶里的水滴砸在花叶上的声音,踏着节点的脚步,以及拉非尔愉悦的歌声:
“……太阳花…美丽的太阳花……”
“……灰暗的太阳金色的花…我们的太阳花……”
新历87年9月22日 郊区。
重峦远去了身影,夕阳向着它的方向缓缓隐匿。裘尔菲望了望远方的几乎占领了整个山顶的灰白建筑,平平的屋顶,废墟般的周遭,却像是深林间的孤堡。
她步在队伍的最后,身旁是冷着面孔不知思索着什么的传信人。
她想到了什么,倏地笑出了声。
是哂笑,带了些奚落的语气:“那哥们儿想拿多支付的报酬诱惑你反咬军队吧?——没想到你根本领会不了这层意思,随口就暴露了。”
传信人睁大了眼,像是为她竟开如此恶劣的玩笑而感到不可置信:“你闭嘴!”
他看见对方低头耸动了好一会儿肩膀,慢慢才止了,抬首用世上最晶莹的琥珀石般的单目望向他,或是他身后的什么。
“你跟着其他所有人去基地,”
“我嘛,”
“英雄总是有独自才能做的事要去完成。”
新历87年9月22日 城区。
奇洛乌斯思考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关闭了与桑莱的通讯端口,即使切断的杂音让他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对方最后传来那句随性的歌声也在他脑中萦绕了一整天,把其与音频中出现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过的所有词语反反复复地拆分拼接,一无所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脑袋从埋在臂弯中的状态转为抬起而迎接更为新鲜的空气,信号管理处的士兵远远地朝他咧了一下嘴。
奇洛乌斯回了一个军礼,只是刚准备放下手便怔住了。
耳畔传来了一晃而过不知什么频道的,滋滋的声响。
而后消失殆尽。
新历87年9月23日 郊区。
远远地朝山下比划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暗号,裘尔菲曲腿坐在泥沙滚满的山顶上,干黄色的草贪婪地汲取着唯一一位旅人的汗水。
将拆分的部件抖尽泥土拼合,她半跪在地上,寻找一个好的视角。
弹开准镜的盖子,入眼的是放大的深绿棚盖顶,她不能看见,但直觉告诉她那磨损得发白的布面上溅满了泥点。
也许不久之后将会有血溅覆盖上去。
镜下的基地像个庞大的工厂,衣着单薄的工人在橙红互融的云光下运作着;有闲人躲在暗影的荫蔽下戴着耳机打着各种刺激的游戏;白烟冉冉向上空拂去,香烟,炊烟,工业排烟。
视线往外头挪去,银白合金门口蹲着一个人,戴着乌黑的镜片,抬头无所畏惧地仰望着夕阳。
裘尔菲合上镜筒。
她胡乱拆了包压缩粮,将装备包甩到树杈之间,三两下攀了上去;卡了个好位,斜睨一眼深林中时隐时现的青色光斑,阖上眼,想的是柔顺的金色麦田。
新历87年9月23日 城区。
看着同伴将最后一个人押上军用轻卡后厢,奇洛乌斯在折得旧烂的地图上最后一个圈出的点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叉,重新叠好收了起来。
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清散过的路人被拦在远处街口的警戒线之外驻足,奇洛乌斯想起了他从早市上带走的夭折的盆栽与雏菊。
他免不了要按捺一下体内微微沸腾的 血。
他转了转头,试图找些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英特。”
“是。”
“还是接不通卫格勒姆少校的信号源吗?”
“是……被单方面关闭了端口,定位仍然显示在敌后基地。”
“我知道了。”
新历87年9月24日 郊区。
传信人走在列队前沿,细瘦的胳膊攀上树枝,摸了个满是刺的板栗下来;枝条稳稳地承受住对方的力量,又向上弹了回去。
身后的部队逐渐隐入永夜,他望了望眼前熟悉的大门,像锁闭的钢牙尚未展现冷利。
亮白光点慢慢抬起首来,照在他半张脸庞上,像是要刺入他眼睛里。传信人不适地眯了半眼,勉强能看清对面守夜者平凡无奇的面孔:
“晚上好啊。”
新历87年9月24日 城区。
反常的事态让奇洛乌斯由笃定转为焦躁,又由焦躁化成更深层次的冷静。
他不再试图通过询问信号兵来让抚平自己的焦虑,耳畔的耳机仍是平静无波。
23时30分,距离约定出发时间还有15分钟;接头线人失去联系,内部卧底关闭信号。
“…队长!”
这次是对方打断了他的思绪。
奇洛乌斯转过头,目光询问。“队长…你……”英特迟疑着将电子屏幕挪向他,手似乎有些微微发颤,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别的什么,“你来看看吧。敌方朝我们的表信号源发了一个视频文件。”
赛库罗城信号并不是很好,蓝色的光圈旋转了足足一分钟。
奇洛乌斯屏了呼吸。
摇晃的画面伴随着嘈杂的笑声和不堪入耳的辱骂,中心人物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是这个吗?”有人从他耳中硬生生拆下了微型耳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往对方半边脸来了一拳。
桑莱·拉非尔·卫格勒姆重重地咳了好几声,从他口中落下了红色的血与白色的牙。
拆卸耳机的人凑近镜头咧嘴一笑,将火棍丢向战败的俘虏。烈火从衣角开始燃烧,焦黑逐渐蔓延到胸口,到衣领,到裤管,到皮肉;他痛苦翻滚着扑打身上的凶手,但纠缠不休的焰色夹杂着黑烟一簇簇地向上冒,又愈燃愈烈;他的面孔在火光中显得扭曲异常,但紧紧闭着唇。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⑦
四国新历87年9月25日凌晨,赛库罗城。
裘尔菲趴在地面上,棕发融在将要滴墨的深夜里,长管中映现的是燃烧了一两个小时的火簇,下方落了一地的黑灰;原本因绑靠在木架上而空留的一印人形痕迹也重新烧得焦黑,新旧混在一起,没得辨别。
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但使劲眨了眨,夜视镜后的绿色视野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晰。
二十来分钟前,对面山头瞭望塔上亮起了一小束光,朝旧兵器库里头停滞了三秒后熄暗。不久里头走出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左腰,右腿挂着两把不同型号的手枪,手上把玩着一柄小弯刀,皮夹克口袋鼓鼓囊囊,看不出究竟藏装了什么。
那人径直走向大门,靠在聚集了许多蚊蝇的白灯下玩了半天打火机,直到约定时间里传信人的到来。
打火机的火光不再闪烁,裘尔菲紧紧地盯着对峙双方,而后猛然惊醒一般调转镜筒,右边库房外零零散散地站着三五个人,中间立着个孤零零的高架。
裘尔菲哈了口气,九月份的夜里竟然看得见白雾。
“全队频道…我是黄雀。佯攻暴露,敌后已有准备。”
“重复一遍,佯攻暴露,敌后已有准备。”
传信人张开双臂,见对面的男人无动于衷的样子便无趣地耸了耸肩:“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王。”
拥有大胆至极的名字的男人笑了,远远地抛给他一盒烟,头也不回地勾勾手:“当然,请吧,得罪不起的传信人。”
“……来点罗德吗?”王·坎埃拉斟满拳头大小的无色玻璃杯,指背抵在杯壁上,抬头看今夜尊贵的第一名来客。“不,不了。”传信人仰首注视着黑沉沉的天空,以往皎月当空处连半颗天体也望不见,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不能被醉性耽搁了今晚的盛景。”
坎埃拉“嗤”地一声笑出来,倒是真心实意地:“我倒觉得贰国的罗德酒是好 东西,喝完之后连月光这样单调的颜色在我眼里都是瑰丽的红了。”
传信人不语,只抬杯灌了一口同样透明的无色液体,山泉的甜味在他舌尖推及至整个口腔里缭绕不绝。
“……考虑好了吗。”
“当然。”
“如何?”
“我现在不是正在告诉你吗。”传信人答,将耳中的细小部件摘下,置于桌上。
对方又尽一杯。
电子器械传出“呲啦”的鸣声,像什么东西划过,刺痛了裘尔菲的耳膜。她蹙紧了眉,画面中的传信人站在高大男人身边,瘦弱得像只长颈的、无处觅食的灰毛野鸭。进门以后常衔的笑容已经慢慢消失,他张口,话语穿过桌面上的装置传到她耳中:
“行动开始。”
深蓝军服的一方尚未跨出一步,铁门先被人推开,露出森森火光混着弹药喷涌而来。
裘尔菲这才恍然意识到,对方开启了隐藏频道,单方录音模式。
奇洛乌斯的步伐以耳畔骤然响起的枪响为引火索而加快。
通讯中稍显清亮的少年声大致是收剿编的人,只是他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诈降还是诈中诈;从目前可以在频道中窥探到敌方动静这一点来看暂时是上风局面。
他站在队伍正前方,身旁属于桑莱的副队位空无一人,领着身后人数不太多的小队压在收剿编后四下散开。奇洛乌斯步子倏地使了力气,避开流弹抬手在对方的颈上开了血洞,却正对上前方并未参与混战的人的眼。
对方怔了一瞬,随后用青筋暴起的右手狠狠拎起身旁灰发的瘦小少年短衫的领口,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你不是说邻城新调来的人起码要等天亮才会到吗!”
“啊?是啊,”传信人嘿嘿笑了两声,面上尽是戏谑,只有眼底藏了半分不自然,“这队人是本城的。”
金属穿透皮肉的声音近在耳边,传信人浑身上下抖了一下,鲜红色的血液缓缓地,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肩头。
太阳穴上停驻着的冰冷移开,手枪被人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近侧方动了杀意的魁梧男人往后倒,不见动静。
传信人迅速收回望向邻山的视线,不敢再看。
裘尔菲转上新一枚大口径弹,铜色的弹壳落在身边。她仍旧紧盯着战场,只是这回,安静的敌方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集装箱的平顶上不知何时趴上一个人,藏匿在雨布下面;对方甚至朝她挥挥手,戴上一副熟悉的墨镜。
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只是还没来得及跳开,有什么东西已经穿破了镜片扎进她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里;裘尔菲忍受不住连同着额头都传来的剧痛,呜咽一声,粘稠血液在脸上蜿蜒。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
裘尔菲失去意识。
奇洛乌斯下了全面清理的指令,士兵们在枪声消匿的战场上搜寻着漏网之鱼。他走近一动不动的男孩,弯下身子迟疑了一瞬才开口询问:“你是……迭思大尉安排的卧底?”
“…你好?有受伤吗?”
传信人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金发军官,喃喃:“真的是太阳的颜色……”
“什么?”
“没有,没有。”他摇摇头,“我算是外援吧?没安排……”
话语戛然而止,整个基地上方倏地亮起了炽烈的白色灯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黑色的影子沐浴在离中央灯光最近的地方,戴着几乎同样黑的墨镜,咧开嘴笑了:“终谢幕——”
奇洛乌斯忽然就想起了前几日桑莱那通莫名其妙的单方对话:
“……灰暗的太阳金色的花…我们的太阳花……”
“——开场,赛库罗的灭亡!”
“轰——!”
⑧
四国新历87年9月27日 安纪。
“奇路!”
裘尔菲从梦中惊醒,干渴的喉咙发出粗哑异常的声音。
她顾不得四周的一片漆黑,摸着床沿试图爬下去,却因骤麻的腿噼里啪啦摔下地。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咣”地一把推开门,将她扶上床。“奇路……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奇洛乌斯·查金大尉在哪里?”她接过对方递来的玻璃杯匆匆灌了一口水,一刻也等不下地问道。
“在养病,”女性的声音传来,“已经醒来了,但是还不能走动。”
“伤得这么重吗……”裘尔菲怔怔地望着前方无穷无尽的黑色,“那,那我的眼睛…?都失明了吗?”
“……”
良久,才传来微不可闻的小心翼翼的声音:“是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
四国新历87年9月28日 安纪。
裘尔菲摸索着推开窗户,散发着暖意的阳光倾泻进来,映在她的皮肤上。窗外响起了纪念殉职烈士的乐曲,有人大喊一句“鸣枪!”,随后是不绝的枪响。
她摸了摸眼角的水珠,一言不发。
“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如果我死了,请尽量晚一些告诉裘尔菲·迭思大尉,”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怕她哭。”
-
被记录者:奇洛乌斯·查金
记录经时:四国新历87年9月18日-28日
记录员:亡(Death)
结束记录。
Fin.
故事的开端-四国新历93年
【新历93年夏】-
宁棋、宁雾离家,从石西渡至惟州城(两人首出场,尹伶首出场)。 首遇亡,观军演。
寻宁远未果,无果而归前二遇亡,首遇染(街头流氓惨遭肆国中将欺压事件)。宁棋跟随染参军,宁雾回乡报平安。
同时期.贰国发生海没陆地事件,四国之王在肆国境内召开会议,探讨此次异常事件。
海之国度著名歌手兼舞者吉塔在海之都念城开始巡回演出第一站。
壹国魔域少主爱粼毕业于壹国王城学院桑笛大学,拒绝学院研读学位的邀请,只身离开帝诸,不知所踪。
著名职业摩托车手萨尔嘉离开贰国,前往叁国境内,被叁国通关官员粉丝认出,顺利无证入境。
芜虹马戏团团长陆魇将贰国温缇城作为马戏团旅行第二站,遇海没陆地事件,险些丧生。
叁王殿下来到肆国进行友好访问,但私下又与肆王同去某地,仅花费半天日即返。(海王海莉娅初登场)
【新历93年秋】-
宁棋顺利成为肆国军惟州分区新兵,引荐人国军中将染。(染回首都待命后)惟州分区募新总负责人亡(“我知道你们不会服气一个瞎子,来个人试试手吧。”)与叁国开涸女子菁英小队举行联合演习(宁归首登场)。
宁雾携尹伶、尹藺重出石西,于叁肆两国分界之中藏珞死城与宁棋重会。并在该地宁棋、宁归路遇,并成为主战场。(途中被居民袭击,联手死城调查——目无纪法事件,清查死城高层,中止演习上报双方指导。)
宁棋上调主军训练,名声渐显。
宁雾被亡所赏识,暗意使其收归麾下。
叁国中校鸢前往藏珞死城处理高层违纪事件。
同时期,尹藺告别宁棋一行与尹伶前往叁国境内寻找宁远,暂时安居。(遇万俟砾)
海之王海莉娅再次任性出行,只身前往陆国探访(首于贰叁边境见贰王),并于协城会面叁王(协城耀武扬威事件)。
帝诸王殿遭入侵,壹王剔其手骨,杀之(凯娜·克尔切利初/末登场)。
壹国王使抵达澜刀,呈战书。
芜虹马戏团离开温缇前往协城,经费告急(临时行程,谴责陆魇选址不当),三王共聚观演(陆颜初登场)。
萨尔嘉成为叁国岐山路段摩托首探者(失误撞伤龙歧,万俟砾将其揍了一顿)(医用尹伶get)。
肆王观国军新军军演,肆国安定;宁归伪装成功博得信任,观演。
【新历93年冬】-
宁雾获得肆国军资料查询权限,入侵叁国资料库,发现宁远,并未告知宁棋叁国资料库一级戒备,鸢奉命追拿未知入侵ip。
宁二人休年假,回乡。
尹伶邀请二人前往岐山过冬,宁棋求教(得知宁远疑似曾到过此处)。
贰国王殿遭入侵,刺客影逃脱。
芜虹马戏团前往第三站,壹国图尔戈城。
环陆日报头条——贰国之王疑似世界最大玩具公司“诺德”神秘总裁(并附上模糊相片)。
“诺德”发布新品“仙光系列32号-冰火流烟”款仙女棒预告片,开启预购,并于年底发货(销售额当天破亿)。
壹王遭叁国少女万俟砾围堵,致使对方受伤,引发社会舆论。叁王未出面(据说被万俟砾监护人所阻拦)。
架空世界。
大陆上有四个国家,分别是壹国、贰国、叁国与肆国。
每个国家有一个王,王是不死不灭的,王与王之间只能互相牵制,不存在压制;要让一个王陨落只能使其自杀,在其死后一段时间内产生新的王,选举的方式是“天选”,没有人能预测谁是下一代的王。
四个国家互相牵制的局面僵持了千百年,直到四国新历93年,大陆四周环绕的“海国”首次为陆地国家所知。
*注:本篇故事中王有固定人选,故创作中【某王】将代指某一特定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