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位于我还没写完的第二章正篇故事之后,第三章的中途,没什么营养的短打。
抽到这么好笑的事件不写一下多可惜(?)但我没能写得很好笑,还是很可惜.jpg
傍晚,街道上的风拂过脸侧,滋味已经柔和了不少。三月初,天气开始转暖,这对罗伊来说是个好消息。他不喜欢冷冰冰的、让人缩手缩脚的冬天,更不喜欢在那样的日子里还得爬起来去上班。好在,今天的工作十分顺利,结束得又早,错开了晚高峰。罗伊从车上出来,心情愉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仰头看了看天。还是和昨晚一模一样。
名为天空的东西此刻一点也不空。高挂在云层上的,是一座城市巨大的投影,掩盖住了整个天穹。中世纪风格的石墙、木屋、塔楼等建筑如同半融化的水晶,错落有致地悬挂在倒扣下来的地面上。毫无疑问——那是来自奥庇沙的景观。
手机贴在耳侧,艾琳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做?”
“反正论坛上说了有人会解决吧,”罗伊轻轻耸肩,步伐轻松。“再说,你觉得我能有什么用武之地?魅惑那座幻影城市,让它自己缩回去?我就是个路过的红酒推销员。”
电话那头传来几声轻笑。但艾琳接着又说:“但是公告里也说了,需要销毁一些投射的物品,这种事总能帮帮忙的嘛。”
“那也要等看见了再说……你打电话来就只是要问这个?需要我带点东西回去吗?”
“嗯——那你往西北方向走,那边有家货品很齐全的超市。牛奶没有了,鸡蛋也快吃完了,还有肉,但肉我想挑一下。对了,放调料的架子,不,这个我想自己买……”
她念得飞快,像是一下就拨了个开关切换了模式似的,直到罗伊忍不住笑了一下,艾琳才忽然反应过来。
“……别以为我没发现你在转移话题,罗伊——”
“好,是我的错,我道歉。”罗伊的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走去超市的路上,他们又随口聊了几句,来到一家肉铺前,他停下来看了看招牌。
“那家叫布鲁诺的肉铺的肉怎么样?能入得了您的眼吗?姐姐?”
“别闹了,罗伊,我也没有那么苛刻。不过那家我还没买过,不知道怎么样,你自己看看——”
“——推荐!牛肉!推荐!超级好吃!店主!好!”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罗伊眨了眨眼,把听筒拿得远了些。“牛肉?”
“……你在跟谁说话?”艾琳的声音照旧从听筒中传出,而另一个声音则在地面附近跳跃。
“这里!”它说,“我在这里!看看我!帮帮我!”
罗伊低下头。一只灰扑扑、毛色打结的小型犬正在他脚边蹦来蹦去,脏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有脖子上陈旧的项圈还能看出点绿。狗的尾巴疯狂旋转,似乎对他的注视相当满意。“你看我了!你看我了!帮帮我!”
“罗伊?”电话里继续传来艾琳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罗伊沉默片刻,回答她:“狗说话了。”
“诶?”
“这是牛奶、鸡蛋和牛肉,我还买了垃圾袋和洗洁剂,记得快用完了。”罗伊举起左手的一袋子说道,随后,他又举起了右手抓住的一团不断蠕动的毛绒:“这是狗。”
“哇!新的人类!”狗叫道,“姐姐!是姐姐!”
“这是我姐姐,你别乱叫。”
罗伊捏了它几下,狗随之发出唧唧扭扭的几声。一起走到门口迎接的猫似乎是确认了罗伊没有死在外边,便兴趣缺缺的离开了,艾琳则“噗嗤”地笑出声,双手接过狗,抱在怀里揉了揉。松软蓬松的狗毛散发着属于狗的淡淡的狗味,狗舒服地哼哼呼呼了几声:“喜欢!舒服!再多摸摸我!”
“你还给它洗澡了,”艾琳端着狗左看右看,狗是一条白色卷毛狗。“用魔法?”
“差不多吧。”罗伊提着那袋子东西往厨房走,“我还以为它本来就是灰的……东西就放在这行吗?”
艾琳点点头,凑到他旁边。“这个牛肉看起来真不错,就是在那家买的?下次我也去看看。”狗在她怀里插嘴:“就是!就是!好吃!店主!好人!给我吃了!唔……舒服!再多摸摸我!呜嗷!”
艾琳看着他用手捏住狗的嘴筒,有些忍俊不禁。罗伊撇了撇嘴:“它太吵了。”
他松开手,狗呜噜了两声,往艾琳怀里钻去。“所以是什么事?”艾琳问道,“把它的项圈摘下来就行了吗?这个应该就是它能说话的原因吧。”
“没错,”罗伊关上冰箱,“但在那之前最好还是先问清楚,它说它自己偷跑出来玩,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让我帮帮忙。说的地址颠三倒四的,谁知道它住在哪。”
“我好像知道。”
艾琳报出一个街道名,看着迷茫的狗,捏了捏它的前爪:“你家的院子里有很多漂亮的花,对不对,小狗?”
“花!黄色!漂亮!和姐姐一样!”狗高兴地甩起尾巴,随着一声响指,项圈碎裂,逐渐消散在空气中,狗的叫声也变了回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罗伊撇了撇嘴:“还是一样吵。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我找兼职的时候和店主聊得不错,她说朋友家的狗丢了一个月,一直找不到,如果可以希望我也能帮忙留意一下,还给我看了传单。上面有地址,我就留意了一下。”艾琳将狗放在地上,从橱柜里掏出一张纸。寻狗启示上,狗正在似乎是花园的环境里快乐地嬉闹。
“对了,听说那家人喜欢蓝莓夹心的饼干,要不要做一点带过去?我们可以等周末一起把它送回去。”
罗伊的心情有些微妙。他有理由相信,等他在埃芬市的出差结束,艾琳会和附近的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并且熟悉每一个人的喜好。人类的适应能力为什么总是这么可怕?还是说这不是人类的问题,是艾琳自己的原因?他的头好痛,他不想思考。
狗已经快乐地一溜小跑去了客厅嗅嗅闻闻,艾琳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罗伊?”她问道,“我们一起做晚饭吧?”
废话多多的,进度慢慢的。
写自己不擅长的内容好痛苦啊……!!好在总算是写完了。
一章·上: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86069/
四
二月的空气还饱含冷意,罗伊裹紧大衣,有些后悔来得太早,但艾琳是不会让他有机会反悔的。一睁眼,她便匆匆忙碌起来,开始为昨晚才定好的行程做准备。罗伊没法袖手旁观,认命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帮她切洗蔬菜,完成中午的便当。只是当他和艾琳并肩站在极乐岛前时,看着游乐场入口处挂满的粉红气球与飘带,还有栏杆上满溢的心形装饰时,罗伊才意识到现实还能比想像的更糟。这些天他一心逃避进工作,对城市四处泼洒的甜蜜气息置若罔闻,如今报应正以热情洋溢的售票员的形态出现——
“情人节快乐!请问两位是情侣吗?双人票六折哦!”
艾琳似乎也有几分退缩。“他是我弟弟……看起来不像吗?”
这是当然的。罗伊瞥了一眼她的头发。还在故乡的时候,镇子上大半的人彼此认识,很少有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其实只要一来到陌生的地方,人们的反应就会变得很明显。艾琳和帕克更像爸爸,继承了他的金发和蓝灰色的眼睛,丽娜的红发棕眼则和妈妈一模一样。尽管发色、瞳色不同,但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示出一种相似的、柔和而明亮的轮廓。只有他,除去也有一头红发外,几乎和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太像。初中的时候,甚至有同学不怀好意地问过他:“你是养子吗?”
“我不是。”他回答说。我是另外的东西。
后来他使了几个绊子,让对方当着好多人的面出丑,又捡了个偏僻的地方堵人,命令他不许再将这话说给任何人听。但他猜艾琳还是知道了,因此总对类似的话题有些过敏,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他越过艾琳递过去一张卡:“两张普通票,谢谢。”售票员遗憾地吐了吐舌头,接过卡片,麻利地在机器上操作起来。
艾琳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罗伊,我有存款的。”
他耸肩:“就当我欠你的?”
艾琳摇了摇头。“你每个月都给家里汇太多钱了,不需要那么多。我们更想要你自己回来。”
罗伊想开口说些什么,两张票却从窗口里伸了出来。售票员笑眯眯地祝福道:“祝两位玩得愉快!”
正式踏入极乐岛的瞬间,话语的尾音便吞没在欢笑声与机械运转声练成的海洋中。入口处精心装饰的花坛间立着一座喷泉,水面上漂满了彩色的气球。兜售糖果、爆米花、玩偶和各色巧克力的摊位遍布道路两侧,情侣的笑语不时飘荡而来。伴随着撒娇与玩闹声,两人走向园区内部。
罗伊忍不住皱紧眉头。如果没有收到论坛上的消息,他通常更想避开这种地方。每当来到人群聚集之处,他都能感到恶魔的本能在蠢蠢欲动,告诉他应当破坏这个、杀死那个。他讨厌感受到这些,更讨厌意识到其中的一些事他真的做得到。恶魔是一种没有性别,甚至没有原型的生物,只是模仿人类的外形,为了欺骗人类,混入其中进行杀戮与破坏。因而在恶魔看来,死去之人的尸骸与路边的杂草持有相等的地位,同样无关痛痒。但对罗伊而言,那些模糊的、石头般的存在都重新聚焦般清晰起来,那些尸体都成了自己的同类。过去的他曾经是一个杀人魔,而他手下的其中一具尸体,长着艾琳的脸。
偶尔他也会久久望向镜子。如果牢记这种罪孽是神的惩罚,那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重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在的他,到底有多少属于恶魔,又有多少属于人类?
艾琳在他身旁惊呼一声,被横冲直撞的孩子带得向前跌去。罗伊条件反射地揽住她的腰,扶着她靠住自己站好。
“这里人太多了……”艾琳尴尬地抓住他的胳膊。随着那份触感,他感到世界逐渐重新聚拢回来。他随口答道:“是啊,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啊。”
这话说得有些像借口。看见他变换表情,艾琳笑了:“别心急,我们可以待会再谈,既然来了,不如先享受一下吧?”
她微微笑着,牵起他的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五
醒来的时候,艾琳总觉得有些恍惚,脑袋里也雾蒙蒙的。最近她总是做些怪梦,梦里的场景陌生又熟悉,还有一些她仿佛在罗伊的画中见过。在梦中,她总是拼命地想要记住什么重要的事,睁开眼后却全都忘了。她还渐渐想起,自己过去似乎也做过一些这样的梦,它们和其他的梦有着极为鲜明的不同,尽管她说不出是哪种不同——她却不知为何忘记了。见到罗伊后,它变得更加频繁,艾琳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记得,清晨时她习惯性地摸上床头,想拿起过去从不离身的祷告本,却摸了个空。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它给忘了。
或许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艾琳想。她决定将此视为一件好事。神赐予人的爱潜藏于每个人的心中,比起祷告,她更应当将此付诸实践。
她忍不住看向身旁的罗伊。他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有些僵硬,但没有挣开,这让艾琳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有些不满这中间还隔着一层手套。艾琳知道他在用工作逃避自己,但他们还是在过去的几天里逐渐回到了某种熟悉的状态,虽然那也不是他们有过的任何一种。她能感觉到罗伊常常看着自己,却也总是在她回头看去时移开视线。偶尔,他也会反应迟钝,艾琳便能看见他皱着眉头,露出一种古怪而凝重的表情,好像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但也罗伊会分担家务,和她争论她该睡在什么地方,随口抱怨工作,在她说过一次后便规规矩矩地每晚都回家吃饭,偶尔还会一本正经地和家里的猫聊天,就像小时候那样。艾琳见过他告诫常来的野猫不该在爸爸精心侍弄的花坛里打滚,有趣的是,在那以后,真的没有猫再那么做了,爸爸也很高兴。
艾琳轻轻地抚摸那层皮革,感到罗伊瑟缩了一瞬。如果你真的讨厌我,讨厌了我们,从前几天我出现在你门前的时候,你就应该赶我走。但是你没有。你不是因为讨厌才离开的。所以是为了什么?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只有你自己才能处理吗?我不能帮上你的忙吗?
为什么,你不笑了?你一个人真的过得开心吗?
也或许,她早就意识到罗伊是个特别的孩子,但她却从没有放在心上。在那个时候,她应该询问更多吗?可是,她该说些什么呢?罗伊,我的弟弟。你是不是和猫咪说话了?你能听懂它们说了什么吗?
听上去真像个疯子,她不应该说这些的。可是,如果是她错了呢?
艾琳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既然罗伊已经答应了她,她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信任与等待,直到他终于做好准备告诉她为止。哪怕不是现在,哪怕不是今天。而现在,他们站在这个游乐场里,肩并肩走在人群中,要做的事也就只剩下了一件。
“罗伊,”她拉了拉他的手,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你还记得镇子上的集市吗?”
罗伊的目光从人群中收回,带着一丝惊讶看向她:“你是说每到六月份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因为我们现在在游乐场呀!集市上除了卖各种杂货和零食,不是还会有游乐设施嘛,你小时候可喜欢了。”
“明明都是我在陪你。塞特丽娜和帕特里克喜欢更刺激的项目,你连旋转木马都要拉上我一起。”
“那套圈和打气球呢?我们每次去都要排队的。”
“那也是你要排队。”
“可是每次赢到的奖品不都是你帮我拿着的吗?你明明也挺开心的。”
“那本来就是我赢来的——”说到一半,罗伊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为什么在这里和你争这个?是啊,大部分时候都很开心。”
艾琳轻快地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选了游乐场,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但既然来了,不如重温一下吧?我们从哪个开始?”
罗伊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任由她不等回答,就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六
集市通常会在六月的某个傍晚到来。带着喧嚣的人群、繁杂的摊位和略显陈旧的游乐设施,辅以微微融化的糖果和闪闪发亮的小灯泡,在镇子边缘的空地上徐徐展开。那片空旷的草坪平日里都静悄悄的,唯独那时才会忽然焕发生机。临时搭建的摊位延伸成蜿蜒的小径,有人在吆喝自家产的蜂蜜,有人现场编织着色彩斑斓的捕梦网,还有扛来了大袋糖果的旅行商人。每次路过糖果摊的时候,艾琳都会特别停顿一下,偷偷瞥一眼身旁的罗伊。
“要不要买点糖?”她总会这么问。
“不要。”罗伊也总是很干脆地摇头,但每次艾琳都会给他买一点。也许在她看来,孩子终究是要吃点糖的,自己的小弟弟也不该例外。即便到了现在,罗伊早已高过她的肩膀,她也依旧维持着这个习惯,罗伊也只能从她手中接过那袋缤纷的糖果,拿出一颗丢进嘴里。糖球在舌苔上滚动几下,带着熟悉的微微发黏的、有一点融化的口感。
他已经和艾琳在极乐岛里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小时,从上午到下午,他不确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陪着她吃完了口味诡异的冰淇淋——据说一共有21种组合方式——也不确定又怎么在新兴的、早已不止有木马的旋转木马上挑挑拣拣,最终仍然选择坐上了角落里最经典的木马的。罗伊依旧陪着她去排了套圈和打气球的队伍,任由艾琳宣布这次由自己出手,然后看着她一败涂地。两人坐在长椅上分食早上做好的三明治,艾琳靠在他肩上,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要是我能像你一样擅长就好了。”
即便隔了衣物,她的身体也显得很温暖。尽管平日里恪守礼节,艾琳却意外地喜欢热闹的地方和活动,人群聚集之处是她的领地。这里温和、慈善,充满了生命力,能让罗伊感到平静,短暂地忘却那些不愉快。只是他始终都认为,自己不该在此过多停留。
“那怕是不行。”罗伊随口回答,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自己可是在作弊。属于恶魔的心想事成的小技巧。现在他会刻意控制自己不去那么做,小时候没有自觉,还真以为自己是有天分。
但艾琳不会知道这些,她只会真心实意地夸赞,拉着他前往下一个项目。这场意外的游玩比他预想的还要久,以至于罗伊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直到走到飞驰的过山车下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罗伊回头望去,下意识地将艾琳拦在身后。
那是一个穿着夸张的条纹服饰,戴着红鼻子和高高的帽子的小丑。他露出那种模板般的固定的笑容,以尖细愉快的嗓音唱歌般念道:“你好!请完成任务!”
“怎么了?”艾琳毫无紧张感地探出头来,“这是什么游戏吗?”
看来这就是论坛上说的异常事件了……原来真的有。罗伊迟疑了一下,正准备含糊点带过,小丑却热情地解说起来:“请在蹦床上跳舞!随便什么舞蹈都可以——但我最推荐芭蕾!”
“我可没在针尖上跳过舞。”罗伊条件反射地回复他,却被艾琳推了一把。
“不试试吗?听起来好像挺好玩的。”
罗伊眨了眨眼。“你就这么听他的?”
“不好玩吗?”艾琳不以为意,拉住他的手就往色彩鲜艳的蹦床区走去。罗伊叹了口气,却没有挣扎太多,只是直到踩在软弹的蹦床上,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根本就没法跳舞吧。”
“是吗?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
艾琳原地蹦了两下,抓住罗伊的胳膊,在蹦床上歪歪扭扭地绕了几个来回。“怎样?”
“一丁点都不像。”罗伊抬起一边眉毛,“要不要我帮你?”
“才不要。”艾琳故作生气地推了他一把,却忘了他们站在蹦床上,没能控制好力道,把他推得往后倒。还没等罗伊稳住身形,艾琳也惊呼一声,匆忙之间伸出了手,随后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
蹦床微微震动,两个人摔成了一团。
罗伊顿了两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想拉住我?姐姐,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不擅长这种事……这不是直接就把我撞倒了吗!”
艾琳脸颊泛红,却没有立刻爬起,只是半撑起身体,俯视着罗伊。傍晚的夕阳照下来,她的头发终于显现出一种更为纯粹的金。在光线描摹出的柔和轮廓中,她轻轻地笑了。
“太好了,”她的声音透露出某种释然,“见到我之后,你终于第一次笑了。”
那是一种非常单纯的声音,就好像她从未考虑过别的事,只需要这样便足以满足。罗伊的笑容僵住了。望着艾琳那张俯视的脸,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如此锐利的痛苦。长久以来,他都沉溺在自己的苦楚中,以为只要刻意回避,就能避免他人遭受这种苦楚的感染。但当有人挖开胸膛,将心呈现在他的面前,所求的只是一次笑容时,他只感到了无法回应对等之物的痛苦。他无视了不应当无视的东西,即便他的无视是为了逃避这种东西的消失,但哪怕身为恶魔,交易也应当公平。
即便交易的对象并未将此视作一场交易,但恶魔只能以此理解,仅此而已。
“艾琳娜,”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告诉你所有的事。”
他撑着身体坐起,顺势扶着艾琳一同起身。罗伊跃下蹦床,摘下一边的手套,转身向艾琳伸出手,示意她下来。
艾琳看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将手掌搭了上去。罗伊感觉到她的手指攥紧了自己的掌心,掌心微微出汗。
“你为什么不再叫我姐姐了?”她问道。
“这个嘛,”罗伊微微含糊着,托着她跳下来。“这也是……需要一起解释的东西。现在,我们一起回家吧。”
相信我,下半段就能写到游乐场了。
明明只是个非常简单俗套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我塞了好多废话。另外还编造了很多并不清楚的东西,请不要当真。
不知道也没关系的小tips:家里只有艾琳也是奥庇沙人。
一章·下: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99819/
一
双脚踏上石板路的瞬间,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向全身。罗伊低下头,看见破旧的靴子上溅满泥点,鞋带松垮,俨然一副远行多日的模样。他拉紧了身上薄而陈旧的斗篷,裹住肩膀向前走去,早已磨毛的领口扎得他有些痒。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有脚步毫无迟疑,自动拉着他走向石板尽头的小镇。那是一个阴沉的秋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甜味,是干草混合炉火的气味。街道旁的景象影影绰绰,宛如边缘泛白的水彩画,仿佛一切都只是朦胧的幻影。他如同混入其中的一道影子,蹒跚着穿过清晨的广场,径直走向街道尽头。
直到跪倒在井边,罗伊才意识到,他根本就不累,也一点都不渴。
但他还是喘息着,低着头,以一种仓皇的方式用力扶住井沿,仿佛一个穷困潦倒又走投无论的流浪汉,只能以避免摔倒维持住最后的一点尊严。然而当他向自己的内部探寻时,罗伊只感到一种微薄的虚无。他是空的,这张脸,这幅外表下,在面具之下没有更多的东西。仅有隐约的一点点成就感,宛如火星飘摇在谷仓上空那般不合时宜地悬置于他的心头,也像演员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幕。现在,该说台词了。
“你需要水吗?”
声音从他头顶落下。罗伊抬起头,斗篷的兜帽滑落,遮住了他的大半视线。那人抓住他的肩膀,半拉着他靠着井壁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块面包。罗伊抬起手,将脸凑近,嗅到了一丝黑麦烘烤后的温热余香。
“你先拿着,我来给你打水。”她将水桶投入井中,闲聊般与他攀谈起来。“走了很久的路吗?你看起来快晕过去了。或许你可以跟我说说,我可能会知道对你有帮助的事。”
她的语气不含一丝怜悯,就像她确认这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水桶被放在罗伊的手边,垂下的金发在阴沉的天色中显得有一点泛棕。她的围裙上还沾着一点面粉。一只手拨开他眼前的布料,罗伊看到了她灰色的眼睛,或许在眼光下,它们能呈现出更接近蓝的颜色。
她轻轻笑了。“你看起来真年轻。我以前还想过要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弟弟呢。”
“艾琳娜。”罗伊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然后,他想起了他为什么在这里。
罗伊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整整十秒,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猫咪呀咪呀大叫着冲上床,在他枕边炸成一团,罗伊捂住眼睛,低声骂了一句,翻身坐起打了个响指。刚刚燃起的窗帘角啪地熄灭了。他于是轻轻揉开龇牙咧嘴的猫,将它重新团成一捧柔软的白色毛绒。
真是糟糕的清晨。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也有很久没再想起那段回忆了。不是他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也不是最血腥的。恶魔,某种程度上的不死生灵,即便他被消灭时不过三百来岁,他也已经执行过无数相似的计划,镇子、村落、城市,都曾在他的操纵下土崩瓦解,无数平凡善良的人因此丧生,抑或扭曲出可怖的嘴脸,对彼此兵刃相向。这之间并不应该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此之中,他也最不愿回想起这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也许是因为前天晚上他回拨了那个电话,但那只是一时软弱。当艾琳的声音隔着信号传来时,他几乎感到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只有她未能说出口的诉求是他清楚知道的,她所希望的不过就是能够常常见到他这个漂泊在外的弟弟,哪怕只是多练习几次也好。然而艾琳娜·贝尔福德,无知的、失去记忆的、残酷却温柔的艾琳娜,你能够回答吗?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面对一个他杀死过的活人?
他不会如此询问,艾琳也不曾给过他回答。只是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他始终都无法忘记那双灰色的眼睛,它们沉静地望着自己,在火光中,比起蓝色,或许更接近金色。他可能要凑近些才能看清楚。
“是这样吗?”幻想中的艾琳轻轻微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罗伊猛地从床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进盥洗室。他感到疲惫。如今,他早已失去恶魔无尽的精力与自愈能力,但他仍然需要工作。今天不是休息日,可能还是他最满的一天。罗伊一边刷牙一边点开手机里的日程表,上午他要去市中心参加新年份的红酒展示会,然后赶去老城区的两家餐厅与经理谈合作,下午他得接待从新奥尔良来的买手团,晚上还有个对红酒收藏感兴趣的富商客户,商谈地点约在了海边的私宅。还有奥庇沙,前天晚上论坛上提到了有可能出现异常事件,他还得时刻关心论坛……
他重新感到一种安定与镇静。工作能将他重新锚定回现实,尽管销售的某些行为总让他想起恶魔的诱骗,但至少红酒是这里唯一可能出现的红色。他也想过要不要换个行当,但在工作时看不到红色也总让他有些焦躁。事实证明,这就是他唯一能做、也是最适合他的事。
罗伊穿着妥当时,门铃响了。也许是他买的猫砂终于送到了。出差时他走得急,只记得带了猫,却少带了猫用品。
他打开门,带着点棕的金发出现在他的眼前,与梦中如出一辙。
艾琳歪了歪头,扬起眉毛:“罗伊,你是不是又不看猫眼就开门了?”
二
艾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流星雨结束,最后划过的光辉却如伤痕般深深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电话挂断,仿佛将她独自抛至水底,周围只有长满青苔的沉默石头。艾琳握紧手机,松开,再握紧。然后她跳了起来,动作比意识更快。她拉开衣柜,把最常穿的毛衣、两条牛仔裤和那双走很远脚也不会痛的鞋塞进行李箱,缺乏计划,没有清单,甚至忘了她平时随身携带的祷告本。她把化妆包胡乱丢进去,连护肤品的盖子有没有扭紧都没检查。她又塞进去两件薄衬衫,只为有备无患。
她必须要走,她要问清真相,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动身。
艾琳隐约记得,在感恩节的餐桌上,罗伊随口和爸爸说过,一月起他就要去个新地点驻扎,那里叫……埃芬市。她立刻就订了车票。她还翻出一张圣诞节的就贺卡,那是罗伊刚刚工作时寄来的,附赠两瓶红酒,其中之一还被妈妈珍藏在橱柜里,舍不得开封。卡片背面印了logo和公司地址,顺着这条线索,艾琳搜索到了公司官网,在客户服务一栏中找到了一个电子邮箱。
她没抱什么希望,已经做好了要在埃芬市大海捞针的准备,但还是发去邮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希望得到罗伊现在住址的请求,一到清晨,她就前往教会学校请假,却无法告知时间长久,艾琳知道这与请辞无异。“我们还能找新的老师,”神父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但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能回来。”
艾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
出了门,手机弹出一条通知。公司发回邮件,语气冷静却略带关怀。对方告诉她,出于保护隐私的缘故,他们无法提供具体的住址,但可以告诉她所在街区的名字。同时,他们也会将她的来信转告给罗伊。于是,直到坐上长途大巴,艾琳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将决定告诉丽娜。
她拨通电话的时候,信号有点不稳,车窗外不断掠过连绵不绝的的原野和冬日尚未褪尽的灰褐树枝。
“我要亲自去见罗伊。”
“现在?”丽娜的声音有些惊讶,随后便了然起来。“也好,你想去就去吧。别担心爸妈,家里还有我和帕克,没了你也不会炸上天。”
“……谢谢你。”
“艾琳,别想得太多了。”
她挂了电话,把头靠向窗边。车厢里的暖气有些热,艾琳解开围巾,昨晚起便消失无踪的困意终于席卷而来。
在梦中,她看见从未见过的城市。那不会是埃芬市,也不是她曾见过、听说过的任何地方。天空被淡金色与暗紫色分为两层,远方的地平线上耸立着白色的高塔,街道上走过穿着破旧斗篷与镶银长袍的人,孩子们在飞舞的花瓣中嬉戏打闹,空气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细碎笑声。一个人走在她身边,亲昵地牵住她的衣角,五官却如搅动的油墨般晦暗不清。艾琳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钟声轰鸣起来,它们喊道——
“终点站,埃芬市到了!”
她猛地睁眼。车已经停下,零零散散的其他乘客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混乱的梦境如同潮水般迅速隐去,消失在她视网膜后的某块黑暗之中。艾琳提起行李箱走下车,重新踏上现实的土地。
艾琳原以为,罗伊会住在那种配有门禁、靠近市中心、能看见海景的高档公寓里,因为他上次穿着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那样。但跟随着指路,走到一处略显老旧但整洁的街区时,她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从这里走出十多分钟,似乎就能到达海边。公司给出的范围意外狭小,她一路询问,很快便得知街道尽头来了个短租客。红头发,金眼睛,来去匆匆,表情有些捉摸不透,性格却意外温和。一听就是罗伊。
走到街尾,一栋双层的木造民宅映入眼帘。一楼是一家卖日用品的小店,二楼有个独立入口。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吱响。
艾琳在门口站了一会,调整呼吸。随后按响了门铃。
三
恶魔的记忆于他而言,最可怕的不是他为残暴与恐怖兴奋,而是他从未因此兴奋过。他并非为了娱乐毁灭和残害生命,那种行为中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如呼吸的本能一般,摇唇鼓舌,伸手便将人们送往绝望的明天。就连成就感也只有浮在表面的浅浅一层,触碰就会开始皲裂。恶魔没有荣耀可言。
门打开的瞬间,罗伊的思维短暂冻结。他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出任何事,直到艾琳伸手推了他一下,力气不大,却让他退后了好几步。艾琳侧身进来,关上门,自然得就像回到她自己的家。
“你住的意外是个生活化的地方,”她环顾四周,轻巧而娴熟,“我原以为你会住得很精致。”
他站在原地,喉咙发紧。艾琳回头看他,眼神平静:“你希望我离开吗?”
“不。”他不由自主的开口,然后猛地捂住嘴。罗伊抓起外套,走回门前,迅速穿上鞋子。
“你可以待在这里,但我今天很忙,我要出门工作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传来一声猫叫,仿佛在嘲笑他与逃避无异的行为。
罗伊今天真的很忙。上午,他站在展台前,脸上挂出职业微笑,向客户解说一款西班牙进口的干红,描述他的黑莓香和一丝的甘草气息,以及醒酒四十五分钟后会出现的更柔和的回甘。他把酒斟入酒杯,注视着对方满溢赞赏的眼睛,心知这一单多半已没了问题。然后,他分别赶到老城区的两家餐厅,换了两种口吻:对年长的经理要表现出温吞和礼貌,对年轻的主厨则可以多谈论些品酒搭餐的经验。而下午他比上午做得更完美,晚上也是如此。他熟练地调节语气、节奏、话题,偶尔还会注意韵律。他能感到自己被重新运转起来,回到正轨,回到那台功能良好的机器中,成为数千万螺丝零件中的一员,效率优良,机器便嗡嗡作响。
但他心不在焉。晚上回去时,屋里已经被收拾过一遍。艾琳没有动太多东西,但散乱的文件被重新码放整齐,沙发上的毛毯叠得四四方方。猫粮袋子和新到的猫砂都放进了收纳筐,就连猫——他没给猫取名字,所以猫就叫做猫——都对她叫得更为甜腻了。罗伊走进门时,艾琳正背对着房门,挽着金发,站在厨房里擦着碗。听见他回来,她侧过脸,低声抱怨道:“你要是不回来吃饭,倒是联系我一声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有段时间艾琳喜欢上了烘焙,经常窝在厨房里捣捣鼓鼓,混合甜蜜的奶油与铺满砂糖的黄油,坐在小板凳上紧张地盯着烤箱内的面团膨胀又膨胀。每次做完,她都会叫他来试试味道。一开始还会太甜或是烤过头,但渐渐地,那就成为了周围最有名的美味,艾琳时常将饼干与蛋糕分给附近的孩子,而罗伊总能独享最新鲜出炉的一份。
这就如同一个幻梦,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家,拒绝过任何联络。他还身处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个小镇,每天都能回到这个散发着淡淡甜香气的房间,然后第二天再出门,走到社区学校里去,就像艾琳曾期望过的那样教授绘画。但当他低头寻找例画时,他只看到那张被艾琳从画本上轻轻扯下的涂鸦。
他做不到就像撕下这一页那样抛弃那个曾为恶魔的他。
艾琳平静地等待着,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但罗伊清楚地知道,艾琳娜·贝尔福德,温和却固执,对认定的事绝不退缩,有时还会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她执着地渴望揭开他潦草的掩盖,却丝毫不考虑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背后的真相。他无法理解这种执着。罗伊一度甚至动用过恶魔的能力暗示她放弃,最好尽可能地遗忘掉一部分的自己。如今证明,这似乎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效果,而现在他也不愿意再用第二次。因此,他也只能继续度过第二个、第三个忙碌的今天,因为他还尚未做好准备面对那双眼睛。
他走过已然倒塌的教堂,火焰燃烧起来,他闻到烧焦的木块和血肉被焚烧的味道。他走向倒在血泊中的人,看见她仍能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显现出近乎与他等同的金色。
“你是个恶魔。”她清晰地说。
艾琳把罗伊从梦中晃醒了。第一天晚上,他们就争论过睡觉的问题。艾琳坚持说,如果罗伊要去睡沙发,她就直接躺在地板上,于是他也只得妥协,与艾琳一同占据这件屋子里唯一的床的两侧。看见他睁开眼,她重新躺回去,手却还贴在他的脸上。她问:“你做噩梦了吗,罗伊?”
我梦见你了。罗伊摇了摇头。艾琳低声叹息,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
“罗伊,我不是说你不能逃避,但你拖了太久了。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总是不接电话?哪怕偶尔联络一下也好,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中显得细碎。“是因为……你讨厌我了吗?”
“……不是。”他情不自禁地开口,便听见艾琳小声笑了一下。
“你只会否定这个,”她说,“如果你能肯定,我反而能够知道原因。”
罗伊沉默。她又说:“我们需要谈谈,也许应该在某个能放松的地方。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今晚,奥庇沙论坛上的通知浮现在罗伊的脑海中。“游乐场……”他开口道,“我明天要去游乐场。”
艾琳小声笑了。“那我们明天一起去吧,罗伊?”
他点头。艾琳抽手离去。指尖在黑暗中轻轻划过他的脸。罗伊听见她在翻身后睡去了。
我不是来讲冷笑话的吗,这文怎么越写越严肃啊.jpg
总之又在写怪味亲情(?)故事了。
一
艾琳娜·贝尔福德结束工作的时候,天色将要转暗,街道两侧的路灯开始亮起,映得雨后的路面泛起淡淡的光,让她想起教堂里刚打过蜡的长廊。心血来潮般,她往前跳跃几步,想试着只踩中没有积水的地方,却差点把提着的面包和罐头汤都甩掉。她永远都不擅长这种活动,倒是罗伊,他能走得像飘过去那么简单,回头看见她站在原地,就又轻飘飘地溜达回来。
“姐姐,”他会握住艾琳一边的手腕,然后微笑。“你不会还要我扶你过去吧?”
啊,罗伊。她亲爱的弟弟,她亲爱的离了家就不愿再回来的弟弟。
艾琳推开门,一手解下围巾,一手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她没有做饭,只是没来由地在客厅里绕了几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讪笑起来。想到弟弟让她变得都不像自己了。艾琳顺手拉开客厅边角的那个旧柜子,想找点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可手刚伸进抽屉,就摸到一张略微起毛的画纸。
她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涂鸦。蜡笔线条粗糙而杂乱,颜色纠缠,画面却出奇地明确——夜色下倒塌的教堂,一个红色的人影,以及火焰、火焰、还有火焰。
艾琳认出这是罗伊的画,她记得很清楚,是他十岁时留下的。他原本就喜欢画画,经常能事无巨细地画出许多虚构的东西,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艾琳看过很多,因为每次画完,罗伊都要给家里人轮流看一遍。有龙,奇妙的植物,古怪的动物,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教堂。但是那一次,他独自画着,没有拿给任何人看。小弟弟帕特里克忽然从他身后抢过画本,那本子上涂满的就是这幅画。
“帕克,还给我!”
“罗伊哥哥小气!我就要看……哇!这是什么啊!”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
仿佛被火焰灼烧般,帕克猛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画本随着一声闷响落在地上。他退后两步,看着罗伊同样惨白的脸,抽抽搭搭地哭出声,随后便是嚎啕大哭。
艾琳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将帕克交给父母后,她捡起地上的画本,静静地看着。在她面前,罗伊还是第一次那样沉默。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罗伊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艾琳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直起身,将画本平摊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件事是帕克做得不对,他不该抢你的东西。但是,罗伊,这幅画非常不好。教堂使我们敬拜天主的地方,是神圣的家。把它画得倒塌、着火,是一件很黑暗的事情,会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它不应该被这样描绘,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我……”
“罗伊。”
“……我知道了。”
“姐姐更喜欢你以前画过的那些图。再画些那样的,好吗?”
罗伊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没再翻找任何东西,只是再一次把画放在腿上,坐在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布艺沙发上,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残余的一点光线透进来,把客厅染得十分灰暗。
那之后,有什么改变了。罗伊再也不画画了,也不再亲近她。不,他还是会微笑,只是很少再叫她姐姐,他会在她太晚回家的时候去接她,却不会在做噩梦后跑来她房间里撒娇了。艾琳曾想过要和他仔细谈谈,罗伊却从没给过她机会,总是轻飘飘地将话题揭过去,熟稔得不像个小她五岁的弟弟。就那样,罗伊在镇子里上完初中,就去了隔壁更大的镇子读高中,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回家,就连他读完两年制的社区大学后马上就进了酒庄做实习,艾琳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而每次她打电话过去,罗伊总是推脱,说些工作很忙,没空闲聊的借口。哪怕只是听他抱怨抱怨工作也好,他却总是克制地浅谈几句便挂断。感恩节时他倒是回家吃了饭,带着酒,还说了几句冷笑话。他和以前不一样了。艾琳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只觉得他像个迟到的客人,但不像她很久没回家的弟弟。
也许那时她不该说那些。
窗外又响起雨声,细细碎碎地打在窗棱上,雨水从玻璃上黏腻地淌下。艾琳把画放在茶几上,盯着那团火焰,回忆起了更早时的事。也是一个雨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午睡,七岁——也或许是八岁?八岁大的罗伊悄悄溜进来,没有爬上床,只是把头拱到她的肚子上,热烘烘地抱住她的腰。艾琳迷糊着揉了两下他的头,让他别再这么做了,又问他是不是午睡时做了噩梦。有阵子罗伊总是做噩梦。罗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算噩梦,我在梦里没觉得害怕。”他说,“但是姐姐,我要是变得像另一个人了,你们会丢掉我吗?”
他抬起头,在迷蒙的午后时分,艾琳盯着他的眼睛。家里人只有罗伊的眼睛有那么浅,金色的,边缘还缀着一圈红。艾琳喜欢说他有一双像苹果切片一样的眼睛。
她只是很想再凑近看看那双眼睛。
二
快七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厨房里亮堂堂的,艾琳正在专心致志地往面包上抹黄油。门锁咔嚓一响,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还伴随着塑料袋摩擦的声音。
“我回来了!”塞特丽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明快。“姐,你居然比我还早回家?‘教堂天使’没再勤勤恳恳地把地板全擦一遍才离开吗?”
艾琳探头看向玄关,只见妹妹一手拿着伞,一手拎着两三个外卖袋子,正在尝试不用手自己踢掉高跟鞋。
“别调侃我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帮忙,也没有每天都那么做。倒是你,丽娜,怎么这个点才回来?你平时不是到时间就立马下班吗?”
“快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家人,我只能推迟半小时喽。”丽娜哼哼唧唧地回应,“不过你运气好,我带了点薯片回来,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那家熟食拼盘哦!”
艾琳走过去接过袋子,笑了笑。“太好了,但薯片要少吃。”
“知道了知道了——你才是,爸妈不在家就吃得太简单。”
丽娜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自顾自走进厨房里洗手。她在镇上一家服装店打工,同时还在附近的社区教画画,今天是她看店的日子。
艾琳一边打开袋子,一边忽然反应了过来:“你知道他们去外州看亲戚了?”
“我还知道他们明天才回,帕克下午就跟我说了。他不是在外地上大学吗?你说他怎么知道的?不像某人,他是不是一天要跟爸妈打三次电话?哦对了,妈还发了张照片给我,非说那边的柠檬树比我们这儿长得‘更蒙主恩’,乐死我了。”
艾琳轻笑出声,声音低低的。她把那张罗伊的旧画随手塞回抽屉,关上了。两人摆好餐具,坐在餐桌边吃了起来。
“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哦,”丽娜嚼着一片薯片,含混不清地问,“教会老师的工作出岔子了?谁家小孩闹事?我帮你揍。”
艾琳沉默片刻。“我只是……在想罗伊。”
丽娜眨了眨眼,往嘴里多塞了几片,没有接话。
“我刚刚打他电话,没人接。我……有点担心。”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都做你弟弟二十四年了,”丽娜咕哝,“按他的话说,他在忙,天知道他都在忙什么,可能每天都得跟八十个超厉害的大老板谈生意,不卖出一万瓶红酒就要下地狱——”
“丽娜。”
“好好好,是我错了。”丽娜举起双手,“但他早就长大了,变了,你不会还念着他小时候缠着你讲噩梦的事吧?”
艾琳皱眉,低头看向桌子。忽然之间,她连面包都有点吃不下了。
“难道你不想他吗?”
丽娜梗了一下,停下了伸向袋子的手。片刻后,她笑了一下,耸耸肩:“他现在估计在某个大城市的高档酒吧里跟客户谈红酒、品味,聊人生呢,我才不想他。”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他也不想我们。”
艾琳什么都没有说,桌上的食物还散发着温热,带着诱人的香气。窗外传来远处车辆驶过积水路面的隐约水声,客厅的钟“咔哒”一声,指针滑落,七点半了。
她想起上一次见到罗伊,就是感恩节的那天,他穿着红色的衬衫,剪裁精致,比她记忆里显得成熟很多,也比她记忆中的更令她不安。他吃完饭就要走了,说是要赶飞机,艾琳忍不住追出去,在父亲刚刚修剪整齐的花圃边抓住了他的手。
罗伊回过头来,静静地盯着她,眼睛在夜色中亮得令她发憷。艾琳本想问他圣诞节还回不回来,开口却说了句怪话:“为什么是红酒?”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也许是因为她一度坚信罗伊会去学画,就像现在的丽娜,在社区里教孩子们,每天都会回家。她的弟弟流露出几分困惑,那表情颇像他小时候,然而也只有一瞬。罗伊歪了歪头,恢复了仿若戴着面具的冷静:“因为很适合我。你不觉得就像血一样吗?”
血?
恍惚间,艾琳的眼前晃过几片残影,她什么也没看清,只是感觉飘过了一阵红色。回过神时,罗伊的另一只手正搭在她的手腕上,她被轻轻握住,说不出话来。
“艾琳娜,你说,”他耳语般低声道,“如果我已经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存在呢?”
艾琳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手,中途却自己停住了。她想说,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就是我的弟弟,罗伊。但当她重新回握罗伊的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那是十一月的夜晚,感恩节晚餐后,艾琳娜·贝尔福德站在自家花圃的尽头,觉得自己正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风非常、非常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硫磺的味道。罗伊低头看着她,她没有敢再抬头看那双眼睛。
“对不起,姐姐,”他最后说,“我有点习惯了。忘了吧。”
习惯什么了?她应该忘记什么?丽娜猛地站起身,把外卖盒收拢到一处。艾琳被那声音吓得一惊,抬头只看见妹妹苦笑着的脸。
“……我其实也想他,”她说,“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我去洗个澡。”她接着丢下一句,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三
客厅早已收拾干净,饭盒与塑料袋都丢进了垃圾桶,茶几也重新擦过。艾琳坐在卧室的靠椅上,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橘黄的光朦胧地投在她腿上的就毛毯上,映得画里的火焰也影影绰绰起来。
她又把那幅画拿出来了。
已经十一点了,她该准备睡了,但艾琳一直没有睡意,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今时不同往日。就像在看见这幅画前,她都没能注意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么多和罗伊有关的事,那些事在她回忆起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过。
为什么她都忘了?在几个孩子里,罗伊和她的关系最好,她也最喜欢罗伊。她爱着丽娜和帕克,爱着爸爸妈妈,可是那不太一样。是哪里不同?但是她还记得,在很久以前的冬夜里,父母把房间里的灯关上,缠绕着彩色灯带的圣诞树便闪烁出更缤纷的颜色。丽娜咯咯咯地笑起来,绕着树跑来跑去,帕克躺在婴儿车里,呀呀地叫着什么,只有五岁的罗伊坐在她的腿上,被她抱在怀里,呆呆地望着圣诞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艾琳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一心想要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姐姐,也是必须要这么做,因为——
艾琳怔怔地望着空中。
——因为什么?
就在此时,电话忽然响了,艾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起,看都没看来电显示。手机贴近耳边的一瞬间,对方似乎也有些吃惊,话音隐隐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睡了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过来?艾琳握紧手机。“罗伊?”
“是我。”
艾琳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电话那头也沉默下来,仿佛他笃定不由自己先开口。艾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忽然打回来?”
罗伊顿了顿,说:“我看到有个未接来电。”
又是一阵沉默,电话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你还好吗?怎么这个时间还没睡?工作会不会很辛苦?艾琳的喉咙有些发紧,舌苔上泛起一阵苦味,她还没能整理好自己应该说什么。她望向窗外,脑海的一角想着些异想天开的事:跟他聊聊星星怎么样?不怎么样。此时夜空中的雨云已经散去,她本真要傻乎乎地开口说点天气的事情,却看到天空忽然亮了起来,一道光从天边划过,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如同碎裂的钻石倾落,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帷幕正随此揭开。
她情不自禁地扑到床边,就像她还小时那样,压抑不住兴奋地低喊出声:“看啊!罗伊!你能看见吗?是流星雨!”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仿佛愣住了。艾琳回过神来,闭了嘴,忍不住脸红起来。自己忽然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但她听见罗伊轻声说:“是的,姐姐。我看到了。”
声音低沉柔和,与他儿时如出一辙。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已经挂断,耳边只剩下夜风轻微摇晃窗框的声音。艾琳怔怔地握着手机,窗外,最后一颗流星穿越天穹,消弭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艾琳猛地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她积灰已久的行李箱。出于难以解释的缘由,她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悄然开始,又或者,有什么事尚未结束,直到此刻才终于隐隐在她眼前显出真形。
而她,并不只需要这一瞬的奇迹。
她必须要去亲自见见罗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