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
来到旅店的第一天,江榆失去了他的手机屏幕。
他和江槐在城南的窄巷下了出租。双胞胎的弟弟帮着司机把摄像机扛下后备箱,江榆就无所事事地环顾起四下来。
这个传说中的旅店就在隔壁市,现在在网上炒得正热。江榆在粉丝群里发了个预告,便拽着弟弟找了过来。
他是个全职主播。大四的时候无所事事开始直播,机缘巧合积攒了一点人气,也因此机缘巧合地翘掉了所有招聘会。
于是毕业之后,他干脆收拾收拾行李,顺理成章地成了职业网红——顺带哄骗了弟弟来给他摄像。
不过江榆虽有一颗想当网红的心,却没有那个帅得让人想点关注的脸,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只得千挑万选后,延续大学时期的本业,做了个灵异主播。
——毕竟他唯一的长处,就是浑身是胆了。
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被未知的事物吸引,特别是那些似有似无、似真似幻的。大抵是带着一种叶公好龙式的寻求刺激感,看着主播在前面探险,自己的肾上腺素便也噌噌上涨——反正作死的到底还是主播,危险与自己无关。
但反正江榆也没见过什么“危险”。
其实挺有意思的——越是看网上那些撞鬼帖子或灵异游戏说得神乎其神,实际去触碰却发现一无所获的时候,灵异主播反而对“鬼神”失去了敬畏。
真要蹦出来个厉鬼就好了,这个月还能多赚小一千,再加上广告费,怎么也是两千块的收益——江榆查看着信号,美滋滋地盘算起来。
江槐把行李箱塞进小主播怀里,打断了他“两千两千又两千”的妄想。
出租车开走了,窄巷里便只剩下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日光已开始西沉,却仍无法称之黄昏。转红的太阳病殃殃地挂在楼角,顺着胡同与玻璃的反光,七扭八歪地映在旅人脸上。
居民楼里飘来炒菜的气味,劣质的油腥味令人胃口全无,连带着让傍晚暖橙色的阳光也无端惹人厌烦地油腻了起来。
江榆有点喘不上气,在油腥味里深呼吸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导航。
——却意外看到了悄悄关注的另一个灵异主播也发了微博,要去“逢魔旅店”一探究竟。
江榆咋舌,心情更烦闷了。他假想的竞争对手要比江榆更善于吊胃口,干脆地给那个无名的旅店取了个“逢魔旅店”的雅名。
仅仅出现在黄昏的逢魔之刻、转瞬即逝的旅店......或是与鬼怪相逢的、魔性之旅店。
江榆把这个词放在舌尖咀嚼了几圈,忽然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
路灯亮了起来。
发白的灯光在手机上打下光斑,与尚未沉落的夕阳争辉。通常路灯的光让人联想起夜晚,然而此时天色尚明,日光仍盛,白天与夜晚的界限便也暧昧难明。可能现在还算做白天吧。
——可是回过头去,弦月亦已高挂枝头。
——之所谓逢魔之刻。
莫名的寒意从脊骨上窜起,又随着入夜的凉意渗入骨髓。江榆把因灯光而变暗的屏幕亮度调高,却忽然想起这个窄巷破旧难堪,最近的路灯也在几十米开外。
他抬起头。
旅店的灯箱近在眼前。
〇〇
江榆注意到江槐停住了脚步。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详的东西。双胞胎中的弟弟一向敏感,甚至似乎天生吸引超自然现象,连哥哥自己也隐约意识到,如果是江槐来做灵异主播的话,八成能吸引到更多粉丝。
不过幸或不幸——江槐没那么不靠谱。他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被招入了实习过的公司拿着安稳的月薪,闲时陪哥哥出个外景,或者自己开直播做点小菜。
江榆被长辈念叨了二十年弟弟如何优秀,早就成了滚刀肉,情绪稳定得很——
只是想到就连“做灵异主播的天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也讽刺性地比出了高下,便总归是有点笑不出来。
他心绪难平,便假装没注意到弟弟皱起的眉毛,三步两步蹦到了旅店门前,握住了推门的把手。
“怎么了?怕什么,老哥罩着你呢!”
江榆带着几丝自虐般的恶意,回头说道。
〇〇
——这家店没打算好好赚钱吧。
推开门,两人同时这样想道。
旅店的大堂倒还算得上窗明几净,四下没贴什么本地旅游或者按摩广告,空荡得反倒有几分静雅。前台不大,一个看起来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坐没坐相地瘫在里面玩手机,听到门响,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
“喔,欢迎光临!”
女孩似乎很久没和人讲话了一般,开口的声音带着绵软的粘性。她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今天没有客人了呢!”
一整天没有客人也太惨了吧,你们活得下去吗——江榆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却似乎不甚在意,一矮身在柜台下翻找起来,道:
“你们等等喔——两位是一起住吗!”
不知是不是女孩实在不得接待工作的要领,她既没有介绍价位,也没问住多久,就自说自话地翻找起钥匙来。江榆无奈地看了眼江槐,见他仍面色凝重地四下观望,只得耸了耸肩,上前搭话道:
“呃,是,一间就好——”
“——劳驾,两个人要分开的房间。”
江槐毫不心虚地笑了笑,向满脸受伤的哥哥解释:
“我看防火图上说旅店一共有三层,两人分头行动的话探索起来也更快吧。”
随后见哥哥仍将信将疑,他便又以前台女孩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补充道:
“我觉得这个旅店......可能有'真货'。”
——见鬼就能拿两千块欸。
江榆脑子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心思立刻被这句话冲得一干二净。他啪地转身,兴冲冲地向女孩要求了两间房——最好还是二楼三楼各一间。
女孩似乎并不意外,抬头看着双胞胎思考了一会儿,猫一般幽深的瞳孔轻闪。随后她便恍然大悟似的轻轻拍了拍掌,再次翻找了起来。
“来,拿好,201和301的钥匙!正好是上下正对的房间喔!”
女孩翻找完,笑眯眯地拎起了两串钥匙牌,得意地介绍。猫一样的少女看着两人接过钥匙,忽然又语焉不详地轻轻挤了挤眼睛,补充道:
“——这样要是快死了的话,就可以敲水管求救了哦。”
〇〇
——“过江猛鱼”的直播间——
“哈喽,大家好!我鱼哥又回来了!”
直播间唰地亮起,绿头带的青年调整了一下角度,冲着镜头挥了挥手。
“试验WiFi,突发直播一波!我看看有哪些幸运粉丝能看到啊——镜头有点晃,摄像大哥放行李去了,我们先随便播播。”
自称“鱼哥”的主播笑嘻嘻地喋喋不休着,操作了一下,屏幕画面便切成了一条走廊的景象。
主播切了后置摄像头,慢慢地把镜头移了一圈,展示着木制的走廊、地板与散发暖黄光线的顶灯。而不再露脸的主播仍在旁边发出不甘寂寞的声音:
“没错!相信聪明的你们已经猜到了,鱼哥已经找到那个传说中的逢魔旅店了!这次到底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你们怕了吗,鱼哥是肯定不怕的啦!"
江榆不要脸地顺口剽窃了其他主播给旅店取的诨名,沿着走廊往前走。
“不过呢,这个旅店真的超级冷清啊!刚刚起我和摄像大哥两个人就没碰到任何其他的旅客......说不定,真的是'被选中的人'才能进的里世界旅店呢?”
他顺嘴胡扯着,在微微发黑的木地板上留下咯吱咯吱的足音。或许是由于省钱考虑,天花板顶灯之间的距离稍微有些过大,两盏灯之间的地方就留下了些许光线不足的阴影。
江榆忽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心脏一震,嗓音吓得瞬间变了个调。不过缓过神来,小主播立刻想起了自己刚刚扯过“这家店没有别的旅客”的鬼话,赶紧把镜头若无其事地转走,尴尬地偷偷瞄了那人几眼。
好在对方没有跳上来纠正他的意思。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袭黑衣,几缕浅色的碎发从兜帽下堪堪滑到额角,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了灰暗的细碎阴影。旅店空调开得恰到好处,并不算冷,男人却仿佛刚刚从冰天雪地而来,携了一身不知何处卷来的寒霜。
江榆与他擦肩而过,男人的视线却甚至没有转动一瞬。小主播一瞬间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个西式鬼宅中常见的盔甲装饰,被做出一双漂亮的眼珠,无日无夜地望向暴风雪所肆虐的远方。
——不知远方何方。
江榆经过了男人,便咧了咧嘴角,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无端地觉得有点冷,便把手机换到右手上,空下来的左手悄悄放到嘴边哈了口气,调节气氛地开起玩笑:
“话说回来,大家觉得最容易撞鬼的地方是哪里呢——”
他吊着胃口,偏头看了眼楼梯口贴得不怎么平整、纸边翘起的消防安全图,便胸有成竹,促狭地笑了起来:
“当然是女厕!走,趁着没有客人,我们去探险——”
江榆完全忘记了不远处还有个男人听到了他的犯罪发言,山鸟归巢似的撒欢儿奔向女厕。
——然后被人揪住了领子。
一米九出头的店员看了看小主播,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
“探险?”
目睹了一切的黑衣男人:“......”
〇〇
“咳......正如大家所见,唐突去闯女厕所是会被像这样拦回来的!大家不要学哦。”
灵异主播心理素质过人,目送着名为青龙的店员远去后,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调整好了心态,转身向走向了男厕。
“退而求其次,我们还是换个性别吧......不是鱼哥胡闹,厕所阴气重,遇到不干净东西的几率也会大大提高。不过这边是男厕,女粉丝们就不许看了,自己切出去哦!”
江榆在脑内一角琢磨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女粉丝这个问题,站定在厕所前。
这家旅店的厕所与只挂个帘子的一般设计不同,最外面就有门。此时门关着,阻断了一切投来的目光,与厕所里面可能传出的细微声响。
主播故弄玄虚地将手机缓缓靠近门,于是在镜头微微的摇晃中,门上的标识与不知从何而来的些许焦痕也愈发清晰。
不知是不是错觉——观众们仿佛听到了从那扇门后传来的、极轻微的低语。
仿佛恶鬼在锁孔里嗤笑生者。
江榆注意到厕所门边横着一把桃木剑。
一切都不太对劲——即使看起来灯光明亮,余光里却仿佛总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如此这般的细节归拢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极强的“不详的预感”。
——江榆的手碰到把手的瞬间,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位黑发少年保持着拉开门的姿势,疑惑地盯着他的镜头。江榆仿佛在少年的眼神里看到了呼之欲出的“110”三个大字,赶紧把手机移开,解释道:
“抱歉抱歉,我是主播来着,想拍一下......不对,不是专程来拍厕所的啦,我是灵异主播所以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撞到鬼......”
“我知道啊。”
出乎意料地,少年轻声笑了起来。
江榆感觉自己被嘲讽了,赶紧调出手机上直播的界面,想拿给少年看,用以证实自己并非随口扯谎。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屏幕,堪堪看见了滑过的弹幕。
“主播快跑”。
他想赶紧把屏幕转回来,然而一个没拿稳,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屏幕上立刻起了细细的蛛网纹。
江榆来不及心疼屏幕。
手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直播界面渐渐被刷满了弹幕:
“这个红卫衣和耳机的样子,不就是那次南郊凶宅里拍到的人影吗?”
“废弃游乐园那次,摩天轮上也见过一样打扮的影子吧?”
“为什么这次他也在,明明都已经到别的城市了。”
“这是在追着主播吗?”
“这是人吗?”
“这是人吗?”
“快跑”
少年不甚在意地帮江榆把手机捡起来,扫了一眼屏幕,递回了主播手中。
——江榆这才想起,刚刚少年开门之前,他没有听到脚步声。
“......这个旅店,有'真货'哦。”
少年轻笑了一声,与因恐惧而僵立的主播擦肩而过,低语道。
〇〇
江榆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终于鼓足了再次开口的勇气。
“......咳,我鱼哥回来了!”
他勉强开口找补了两句,既知道应该用这件事炒炒热度,又总觉得拉不下脸去承认刚刚被吓了个半死。
小主播纠结又尴尬地转了个身,回头一看——那位像盔甲一样的黑衣大哥还站在原地,和他面面相觑。
好嘛,脸都丢光了。
江榆恶向胆边生,瞬间把刚刚的惊恐抛在了脑后,凑过去拍了拍男人:
“嘿,大哥,站着干嘛呢?”
“......没什么。”
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荧光绿的主播一般,微微侧身躲过了江榆拍上来的手。
——还装不知道,这什么人!
江榆恼羞成怒地磨了磨牙,为了找茬索性继续搭起话来:
“哥们儿你也住来店?怎么想的来这种小地方啊。”
男人锈住一般的眼珠终于微微活动了一下,他看了江榆一眼便垂下眼睑,仿佛催动难以运转的大脑,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低声道:
“为了给姐姐......找药。”
意料之外的回答听得江榆一愣。男人的声音也仿佛许久没有润滑过的机器一般,带着生涩得让人耳根发痒的低哑。他问一句答一句,说完便又不动了,引得江榆不禁怀疑这人脑子有点迷糊。
——不过再迷糊也是个活人,总比什么红卫衣的鬼强。
小主播想到这里便释然了,拍拍男人肩膀道:
“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你贵姓啊?说说住哪间房,咱俩说不定房号还挨着呢!”
“......祁彧。”
男人想出了这个名字,似乎就耗尽了力气,接下来的房号便索性不再用嘴说,而是从兜里摸出钥匙,递到了江榆面前。
房号倒是没挨着——
——201,和自己同一间。
江榆仔细看了眼钥匙,又震惊地抬头盯了男人——祁彧一会儿。
而祁彧不发一言静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兜帽下的视线晦暗不清,仿佛死物,又仿佛吱嘎作响的机械一般,带着尘封多年的冰冷铁锈气味。
冰冷的沉默在两个男人之间弥漫开来,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半晌,直到江榆终于打破了寂静——
“——巧了祁哥,咱俩拼房啊!”
祁彧:“?”
“嘿,我说前台那小姑娘看着就不靠谱,怎么还瞎给拼房呢——真黑,祁哥你说是不?”
江榆不顾祁彧的抗拒,兴冲冲地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举高了刚刚碎屏的手机:
“没事儿啊哥,别愁眉苦脸的,咱下次不住这破地方了——来,跟我的粉丝们自拍一下打个招呼!”
“......我不想入镜。”
祁彧甚至有点茫然地躲开了江榆的亲密接触。江榆倒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收了手机:
“喔,不好意思,我这就切了直播——”
他三言两语给懵逼的粉丝们解释完现状,便切断直播,把手机揣回兜里,道:
“那走吧祁哥,咱们房间你看过了?还成吗?”
“......还行。”
祁彧好像终于适应了没神经主播的节奏,微微点点头,想了想,便又盯着江榆的手机补充了一句:
“没信号......不能直播。”
江榆:“......”
“.....嘿,那没事儿......反正祁哥你在,咱私生活也不好播出去.......”
企图日入两千的灵异主播勉强自我安慰了几句,心碎了。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吗!
他心想。
〇〇
——还真有。
于是当江榆站在房门前摸了半天裤兜,也没找到钥匙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年纪不符的、淡然的微笑。
祁彧:“......我来吧。”
江榆看着祁彧掏出钥匙,感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阴郁面孔上噌噌地泛起了佛光。
他打了个电话给前台报失,灰溜溜地拎着行李进了房。
祁彧没理身后崇敬的目光,进了房门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靠门的床上。江榆倒也不在意床位,顺手把行李丢上另一张床后,便一屁股坐下拉开了窗帘。
逢魔之刻转瞬即逝,天已经黑透了。
似乎是正对着荒地,窗外既没有灯光,也无星月。就仿佛近在咫尺地拉起了一块纯黑的幕布般,拉开窗户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那片粘稠凝滞的夜色。
只有江榆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他心中忽然腾起了一丝违和感。
仿佛看到画反了阴影的油画,或是没有答案的填字游戏。脑海中的一隅忽地起了疑惑的雾气,他的心脏莫名地微微一颤。
江榆拽着窗帘盯着自己的倒影,静静地想了片刻。
——唉,我真帅。
他最终一无所获,自恋地检查了一下发型放下窗帘,把那一丝毫无缘由的恐慌抛在了脑后。
——他没注意到,祁彧的身影没有倒映在窗上。
〇〇
“——就自拍一下能怎样啊祁哥!”
“......不要......!”
江榆连微博配字都想好了——“拼房的大哥罩我”——万事俱备,只差祁哥不配合,就是不肯被他搂着来一张。
小主播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准备在祁彧准备反抗的瞬间使出一招失传多年的他自己也不会用的擒拿手,逼对方就范,计划完美得很——
——然后他一伸腿,绊倒了。
本应被他按住的祁哥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榆倒在地板上,不甚灵活的眼神超水平发挥地传达了一句“你他妈怎么这么背”。
江榆:“......”
他愤恨地原地滚了半圈屏蔽了祁彧的视线,转身去摸绊他的东西。
那玩意从床底伸出一端,干净利落地恰好绊倒了江榆。江榆伸手够了够,手上是冰凉坚硬的触感,又意外地沉重,让他联想到弟弟房里长枪短炮的各种摄影设备,便忍不住心情好了几分,伸手把它勾了出来。
——祁彧的目光如同再次笼上风雪,倏地冷了下来。
——那是一把长杆枪。
江榆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男人眼中的不善。黑色的金属极为反常地冰冷,将紧握它的指尖都冻得带上了针扎般的刺痛。他拎着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客人!给你新的钥匙!可不要再弄丢了喔——罚金100块,微信还是支付宝——”
房门咣啷一声被拍到了墙上,前台的女孩欢天喜地地破门而入——
“啊。”
意识到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名叫秋芸芸的女孩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了江榆手中的枪上。
“......封口费1000,微信还是支付宝?”
女孩艰难地想了想,再次举起了手中的二维码。
“不是,你听我解释!”
江榆可以忍受祁彧无言的压力,但是忍不了罚款——他立刻跳起来冲到秋芸芸面前,对她举起枪:
“你看,是模型啊!”
虽然做得怪像的——江榆暗自腹诽。
灵异主播整天研究怪力乱神,却偏偏有着一颗少先队员的脑子。床底下蹿出个恶鬼他信,但是枪——那就只能是刚刚结识的这位大哥爱好奇诡,备来玩SM了。
他满脑子1000块罚款,急得冲小姑娘哗啦一拉枪栓。见秋芸芸吓得后退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把枪口举起来对准了天花板。
“你看,根本打不出子弹嘛!”
江榆一扣扳机,这么说。
一声巨响。
江榆被后坐力冲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左臂麻得好像每一节骨头都碎成了几段。他看到祁彧转头对秋芸芸说了句什么,但左耳中尖锐的刺痛挟着耳鸣,把脑浆都共振得嗡嗡作响。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了下头,看见天花板上多了个小小的孔洞,簌簌地落下石灰。
江榆盯着那个洞看了一会儿,在大脑艰难地完成思考之前,浑身的血液就如坠入冰窖一般,唰地凉了。
——他想起正上方是弟弟的房间。
从那个小孔中,缓缓地滴下了暗红的液体。
〇〇
随着红色液体流下,一股如实体般凝滞的阴冷气息也从枪眼缓缓涌入房间。祁彧像是这才注意到刚刚的骚动一般,循着那缕气息抬头,缓缓地皱起了眉。
“哎呀......”
秋芸芸少年老成地感叹了一句,在枪眼正下方站定看了看,蹲下来拍了拍江榆的肩膀。
“你看,是红茶!”
她用手指蘸起滴落在地板上的液体,对吓傻的主播笑道。
江榆定睛一看——真是红茶,还散发着莫名其妙的茶香。他几乎冻住的血管这才恢复了功能,把在脑内已经入狱枪毙了的自己捞了出来。
江榆一颗心啪地摔回肚子里,几乎吓得恼羞成怒起来。
他料想江槐应该也在房间里,便三两步蹿上了床,对着枪眼隔空喊话了几句。
“......哥?”
几句喊完,天花板上面总算迟缓地有了反应。不知为何,江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吓人,他轻咳了一声,便又不再说话。
本来已硬着头皮准备挨骂的江榆一愣,心中反倒升起了不详的想象,几乎手足无措了起来。
“弟?”他说,“你没事吧?我......我没打到你吧?”
“......没事。”
江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终于带上了应有的嫌弃:
“别烦我,刚醒,头疼。”
江榆被亲弟弟几次三番地这么一吓,感觉自己都要神经衰弱了。闻言他的强壮心脏这才彻彻底底地搁回了原位。小主播在床上稍微蹦了两下,便暂时放下了私自开枪和拆旅店要罚多少钱的问题,仰着头嬉皮笑脸了起来:
“看到脚底下的洞了吗!哥哥想你特意开的。来老弟,凑过来让哥哥看一眼——”
江槐没搭茬——但江榆已经能脑补到他对着枪眼大翻白眼,然后认命地蹲下来凑过来的景象了。
江榆看到枪眼对面模糊的人影晃动,便踮起脚把脸凑了过去——
——他看到一只血丝密布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死死地盯住了他。
——那不是江槐的眼睛。
来到逢魔旅店的第一天,江榆第一次撞了鬼。
〇〇群里没有主线相册,我流泪
〇〇和对象的流水账
〇〇奈何对象艾德里克没开e站
DATE
〇〇
那一天的开始是漫无边际的雨声。
好像那是选取了春日细雨的音频来着。
既不会如夏雨般滂沱得吓人,也不会像秋雨一样绵长潮湿得让人烦躁,是最适合作为白噪音的一种雨——粉发的AI送来搭载了雨声的隔音耳机时,自豪地这样介绍。
——是这样么?
塞纳已经记不清了。
毕竟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真正的雨声了。现实中的雨声——即使是最漫不经心的细雨——也可能会给他带来毁灭性的伤害。
水珠轻盈地划破空气,坠在地面上沉闷地微微弹起,碎成更为细小的水滴,再次滚落地面,这次便无可奈何地嘶嘶微鸣着渗入了泥土。
他能听见每一瞬的声音,知道那些水珠经过了哪里,是否在空中撞散了同伴,又被风吹在了哪片土地——
——那些数以亿计的雨滴。
塞纳记得自己觉醒的那天正是阴雨。
自此那些金石玉竹、林籁泉韵,都一并化作了地狱。
〇〇
那一天的开始是漫无边际的雨声——正如在塔中的每一天一样。
挂在耳廓上的轻薄金属片一如既往地将雨声殷切地送入塞纳的神经,用以阻挡外界任何可能破坏他敏感听觉的声响。
塔内的哨兵已然相当于一种精密的枪支器械,在用不上的时候,就打好润滑油、盖上天鹅绒的遮布,让它闲置下来。
不过也因此,给器械们选用的润滑油和天鹅绒——对塞纳来讲就是隔音耳机——也总是最优质的。
——至少,它理应不该仅三年就突然发出了一阵奄奄一息的电流声,然后吹灯拔蜡地哑了火。
塞纳茫然地按了按耳机,忍受着细小而繁多的杂音忽地涌向耳膜。耳机熄火了,微弱的电流声却仍然没断,细弱却又无法忽视地骚扰着哨兵的神经。
于是塞纳扭头看了眼室友们,无法判断是真的塔里出了故障,还是谁又拿微波炉转了泡面,正想开口问一句——
“——妈的,就没人能去关了那个傻逼电磁炉么?”
随着乌贝托忍无可忍地喃喃出声,哨兵身后不知从哪儿噌地蹿出来一只企鹅。
塞纳见势不好刚想捂住耳朵,就见那扁毛畜生脖子一缩,带着它那焦虑症主人的全部不满,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
亚瑟的巨蜥好好地趴在窗台上晒太阳,被无端这么一吓,惊得一个身没翻好,从窗台滚下来摔在好心去充当肉垫的黑绵羊身上,接连串打了八个喷嚏。
这一连串的鸡飞狗跳把塞纳的雪豹惊得几乎要蹿出门外,无头苍蝇似的满宿舍转了半天,一头扎进主人怀里,留下了一屋子飘飘洒洒的白毛。
塞纳:“......”这宿舍待不下去了。
巨蜥:“阿嚏”。
〇〇
待不下去的哨兵牵着自己的掉毛大猫出了门,准备找客服报个修,顺便领一下刚好告罄的向导素。
他的耳边还在叮咣乱响地回荡着企鹅的惨叫,连带着脑浆都要共振成一锅浆糊。
塞纳拧着眉毛集中了一下注意力。平日随叫随到得甚至有点老妈子的AI山雀如今一反常态地缄默下来,就是不肯上门替他修个耳机。
再联想到至今仍未消散的电流声——显然,这恐怕并不是谁炸了微波炉或者电磁炉那么简单了。
哨兵循着电流声的来源向地下走去。
与稀有动物似的哨兵向导的数量相比,白塔显然是建得太大了。这些年轻人们甚至私下里带着恶意,揣测设计师的精神体八成是地鼠一类,才能把大小走廊建得如此九曲连环。
走廊整洁得让人发冷。微微荧光的白色墙面看久了近乎晃眼,连带着消毒水的气味挤压过来,待久了,就让人头晕目眩了起来。
塞纳为了抑制头晕,习惯性地按住了耳机。然而吹灯拔蜡的耳机已然提供不了任何保护,从四下墙壁反射而来的电流声如同水中细细的绿藻般,顺着耳道、鼻腔涌入大脑,哨兵便像溺水者一般,干呕着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一个人来调查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哨兵逐渐模糊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〇〇
那一天的开始是无根无源的焦躁。
对艾德里克来讲,他人的情绪就如同漂浮在空中的气味一般。擦肩而过的喜悦、哀愁、嫉恨交织成一片薄雾,总能让人如同刚刚看过一场电影或戏剧,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怅然若失。
而今天——从清晨某一刻开始,身边经过的哨兵们身上便几乎整齐划一地传来了焦躁的气味。
不管怎么说都不是让人愉快的气息——艾德里克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哨兵的聚集区,旁听起几个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向导们的窃窃私语。
似乎地下一直在发出电流声——对于感官不甚敏锐的向导来说只是“多大点儿屁事”的程度,不过塔的上层居然放任哨兵们被噪音骚扰——倒也稀奇。
照诺埃尔的说法就是——“总算不惯着他们矫情了”。
艾德里克倒没有盲眼室友那么偏激。只是无根无源的焦躁如雨幕般蒸腾在身边,仿佛能把衣角都濡湿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这位小少爷合上书,悄悄地从人群溜走了。
〇〇
艾德里克刚好知道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成长在一个有点年头的大房子里。成年人看来宽敞奢侈的府邸,在小男孩眼里就是可供探险的乐园。在家中走廊、房间与地下室间钻来钻去的童年经历,使得他总能迅速发觉建筑里最舒适安闲的角落,然后窝进去据为己有——就和精神体北极狐一样。
而白塔最舒适的角落,在接近地下的地方。
向导夹着读到一半的书,美滋滋地逃离了散发焦躁气氛的同窗们,狐狸一般轻车熟路地溜下楼。
——说是有电流声?
到了接近地下的地方,艾德里克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情报,特意放缓了脚步,侧耳贴上墙壁。
但果然,向导擅长的并非听觉。艾德里克什么也没听到,反而被墙壁冰得打了个寒颤,他皱了皱鼻子,有点不甘心地直起身来。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沾在“塔”的内墙上的那份毫无生气的冰冷——却突然沿着向导没来得及松开的指尖一路蔓延,攀上了四肢百骸。如同骤雪急降,将暖秋的金风玉露都一并抹做了一片空白。
艾德里克的心尖猛地一颤。
——那是痛苦的气味。
小白狐嘭地从空气中显形,落地向某个方向跑了几步,回头朝主人哀哀地叫了起来。
艾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捏着塔所派发的紧急联络器,跟在嗅觉敏锐的精神体身后奔跑起来。
他转了几个弯,穿过地鼠打洞般九曲连环的走廊——然后在那片冰冷最胜的拐角,猛地刹住了脚步。
最先入眼的是散落一地的长发——
跪坐在其中的男人缓缓抬起脸,向他投来了无知无觉的目光。
〇〇
——糟透了。
——这种地方又没人会来......
塞纳在晕眩中艰难地思考着。然而大脑似乎不堪重负,便干净利落地翘班在脑壳里跳起了芭蕾,把好不容易联结起来的思考回路转成了一锅闪来闪去的画面碎片。
他看见了十年前那个失控的哨兵。那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只有一双因充血而鲜红的眼睛在阴暗处无知无觉地游走。
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他时而觉得自己是那个被本能支配的哨兵,在残砖断垣间轻嗅着猎物的血腥味;时而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孩,拼命深呼吸吞咽下一声声呜咽。
五感已经混杂在了一起,无法计数的细碎声音化作跳跃的彩斑,在眼前细细颤抖。电流声、自己的呼吸、指节捏紧的咔咔声,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脚步声。
——是那个哨兵又回来了吗?
妇人将男孩藏在倒下的书柜与地板间的夹角,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于是她最终只是抬起双手,匆匆摸了摸男孩的脸颊。那双手离开时,在他的脸上蹭出几道湿滑温热的血痕。只是个普通人的妇人直起身来最后看了儿子一眼,便消失在男孩模糊的泪眼中。
——你要坚强。
已然成年的哨兵蜷缩在地面上,浑身冷得像是要结了冰。但他在恍惚的幻觉中感到脸颊上微微地发着热,正如母亲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余温。
——然后,便有一双手覆盖上了十年前的那些指印,男人的心脏随着手指的温度一起,滚烫地回温。
〇〇
如同即将冻死的人本能地寻求他人的温暖一般,哨兵几乎是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来者的手。
艾德里克吓了一跳,下意识抽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哨兵的双手像冰冷的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向导这才开始有点怕了。
理论课上说过失控的哨兵敌我不分,破坏力极强——但是那天杀的枯燥课本上也分明写着“只要有向导在,他们就能平静下来”。
——这说好的平静下来呢?
艾德里克在心里问候了教授们祖宗三代,然后仔细想想,懂了。课本上还说男女在一起就能生出小孩呢。
——至于具体怎么生?当然不是牵牵手摸摸脸就蹦出个娃来了。你还得自己摸索。
准妈妈......不,是第一次安抚失控哨兵的艾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把身体重心整个后仰,尽可能地远离了长发的男人,动作像是躲着个滴答作响的人形握手炸弹。
他半眯着眼等了一会儿,和眼神混沌的男人面面相觑——然后幸运地发现,对方似乎暂时无意把自己的双手炸飞。
于是向导犹豫了一下,就着把手放在对方脸颊上的姿势,轻轻攥了一下那双冰凉的手:
“没事,别害怕啊......让我把手拿出来好不好......”
也不知道哨兵听没听懂,或是压根没听到——那张分明比自己年长的脸上挂着如幼童般懵懂的悲痛与茫然。艾德里克感觉自己好像在哄孩子一般,蹲下来尽可能真诚地直视对方,道:
“我不会走的——真的,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握手炸弹的眼神仍然茫然,却在听到那句“你弄疼我了”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低下头,手指的力度微微减轻了。
艾德里克抓准时机赶紧抽回双手,长长地吐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决定还是不自己趟这浑水,并暗下决心再也不逞英雄了——除非哪天理论课上能一步一步图解、手把手教你到底怎么生孩子——年轻向导退了两步,按下了紧急联络器的按钮。
他三言两语报告了自己所在的地点,挂断电话,便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待救援到来。
艾德里克一边警惕着随时可能暴起的人形炸弹,一边偷偷地瞄着他看。男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向导的手已经抽走了,维持着低下头的姿势,安静地跪坐在原地,像一部抠了电池的报废机器人。
艾德里克想起哨兵失控多半是暴走状态,在本能的支配下破坏一切刺激源,大杀四方——
——这家伙的本能就是自闭吗?
被擅自归结了本质的哨兵对向导的腹诽无知无觉,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几缕长发顺着额角垂落在脸旁,眉眼茫然得近乎平静,只有身上仍不断散发出来的痛苦气味还在活蹦乱跳地宣告着生命力。
艾德里克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一旦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就无法再坐视不管了。
向导回想着有搭档的同窗们描述过的,关于精神结合的只言片语,咬咬牙,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见势不好我跑就是了,反正这家伙挺自闭的。
艾德里克贪生怕死地这么想着,伸手撩开了男人的长发。
〇〇
塞纳几乎没有察觉到挡眼的碎发已经被撩开了。
他只是被忽然刺眼起来的日光灯晃了一下,便微微转动眼球,避开了光线。
五感嘈杂又躁动地拧成了一股色彩斑驳的浊流,冲刷着哨兵已经不厌其烦的大脑。他能听到有人说话,那嗓音却也被扭曲作冰凉而又带着血液气息的一片薄绿,从塞纳的耳际流过,不知所踪。
塞纳感到有人叹了口气,然后用温热的指尖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寡淡而又温暖的气味从那指尖上流淌开来。
仿佛有微烫的红茶顺着冰冷的食道缓缓流下,落入五脏六腑,将冻僵的血管也重新驱动起来,在体内蒸腾起旁若无人的热气。
不知名的向导伸手摸了摸哨兵的额头,然后轻缓地,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来。
——混乱地拧成一线的五感倏地舒展开来。晕眩停止了,连带着耳鸣也如春日融雪般,飞速地减弱了下来。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蓝眼的青年。
青年缓缓地吐了口气,注意到哨兵的眼神,便安心了似的,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有些松懈地笑了起来。
“我叫艾德里克。艾德里克·希尔顿。”
向导指了指自己,笑着说。
〇〇
那一天的开始是漫无边际的雨声。
那一天的开始是无根无源的焦躁。
——结束的时候,却是一个名字。
那是青年遇到了爱人的日子。
〇尽力收敛废话了,我尽力了
〇除了一千字的聊斋详解,和一千字的奶茶少女恨嫁记以外,几乎没有废话呢(闭眼)
〇我好快(干什么自己说)
〇梅梅姐可爱,一人血书洗白她来蜀山食堂煮奶茶(?)
周川很讨厌海。
明明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量的水罢了。
不讲道理地集萃于低洼处,就这样被命名为“海”,又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宽广”、“壮丽”的意象。
连形状都没有的东西,谈何宽广呢。潮水随时涨落,海随时扩张、收缩着它的领地。连界限都暧昧难明。
明明水没有颜色,汇集而来的海却自顾自地带上了蓝色、灰色、黑色,如同视错觉的画作一样让人感到晕眩。
颜色、大小、边界,海没有一样东西是确定无疑的。
不过是些暧昧不清的错觉罢了。
所谓蜃楼海市。
〇〇
“——《罗刹海市》的后半部分?”
周川重复道。
沙莎点点头,合起图书馆借来的《聊斋》,道:
“虽然和我们要调查的'罗刹国'与'海市'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还是挺有意思的。龙宫的故事。”
却说主角马骥在海市上遇见龙宫世子,被引荐进海底龙宫做客,大讨龙王欢心,又娶了龙女。
然而在龙宫久住的马骥逐渐思念起故乡,便与已有身孕的龙女作别,归乡。龙女却说:“你应去尽孝,我们的姻缘就到此为止吧。何必一定要早晚守在一起呢?你我分居海底与陆地,两地同心,仍是美满夫妻。”
三年后龙女将一对双胞胎送上岸来,马骥便领着孩子生活。一日,女儿思念母亲,在屋内哭泣,龙女忽然走进屋来,柔声安慰。马骥闻讯赶来,握住多年未见的妻子的手,不住啜泣。
就在此时,忽然雷声乍起,震破屋顶。
——龙女消失了。
“没了?”
“没了。”
“呜哇......莫名其妙的结局啊。”
周川脱力地趴在桌上,挠了挠脖颈。
“根本就不是恋爱故事该有的结局啊,甚至有点细思恐极......蒲松龄想表达什么啊......”
沙莎闻言笑了笑,抚平折起的书角,沉思道:
“我猜......他想写的,绝不是个恋爱故事。”
“自《史记》就有'海市蜃楼'的说法,蒲松龄选'海市'这个词......恐怕不会是巧合。”
“海市蜃楼......你是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幻觉?”
“对。”
“故事最后一句'女已无矣',便戛然而止,龙女消失后的情景、马骥的反应、周围的事物......都没有描写。”
“——这是不是在暗示......幻觉破灭了呢?”
“......消失的不只是龙女?”
“恐怕如此。龙女、孩子、草屋......蜃楼与海市都消失了,这些幻觉也都......随着那声疾雷而破灭了吧。”
“从'海市'开始就是假的......这么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龙宫,马骥只是......”
“......只是溺死在海中,在最后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吧。”
——毛骨悚然。
周川想象着颜色斑驳的海涌了上来,侵蚀了陆地的边界,将男人带入腹内。
海侵入了他的鼻腔、耳道,渐渐渗入大脑。
颜色混沌。大小不定。边界模糊。海不过是些错觉的集合罢了。
——然后那错觉渗入了溺死者的大脑。
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也变得暧昧难明。
男人潜入了龙宫。错觉将他包裹了进去。“海”的界限模糊起来,将他也包含其中。
——他变成了海的一部分。
〇〇
起风了。
或许是曾经被海港的风吹了太多年,如今已不拘场所的鬼市,仍如幻景般吹起了带着咸腥的风。
也或许是熙攘的人流酷似潮声般不知疲倦,沙沙作响,连带着让人对那风也起了些通感般的错觉,误以为是海风的味道了。
辽远的鸣声响起。
周川抬头望去,无数朱红的大鸟盘旋于暮色的高空之上,如揭幕的典礼般,声声长鸣。
他认出那尽是些海鸟。那些典籍上写的,曾经于海市上空往来不去的红鸟。何苦呢?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追随着海市千里迢迢而来,如同洄游的鱼群。
——它们也被海给魇住了吗?
少年垂下头。脸上凝固的油彩结成一层薄薄的壳,将他的眼角和眉梢都微微吊起,表情也随之僵硬起来。
——女孩子们光鲜亮丽的浓妆原来都这么难受吗?
他斜眼看向同伴。不过同行的少女此刻倒是没化什么像样的妆,反而和自己一样以油彩纹面,艳丽的颜料衬得眼尾锋利,棕色的瞳孔却显得柔和了几分。
周川有点好笑地眨了眨眼,想起了望却纠自暴自弃地往两人脸上涂油彩的情景。
医宗的学长本来兴致勃勃,吵着想给好友化妆易容——随后就得知了“鬼市以丑为美,所以你尽量化丑点”的要求。
望却纠当即如同被凌辱的少女一般,露出了惊恐又泫然欲泣的眼神。
不过望却纠的屈辱之作也确实效果卓群。
循着风向与红鸟的鸣声,拐过某个逼狭的巷子,不知不觉就进了鬼市。
从某一刻起,本来愈见昏暗的暮色竟开始倒转,慢慢转明;身侧往来嘈杂的人群,也都换成了狰狞怪异的鬼面。
两人暗自警觉起来,然而鬼市的主顾们并没有多投来目光,司空见惯地接受了他们油彩纹面、甚至连性别都难以分辨的妆容来。
“开始了。”
沙莎低声道,反手握住了周川的手腕。
周川愣了愣,不知为何竟轻松了下来。他抽回手腕,将手重新伸过去与恋人十指相扣,试探性地亲了亲少女纹了油彩的脸颊。
“——好啊,夜市约会!”
〇〇
赵半梅在鬼市也待了挺久了。
虽然每次都是卡着蜀山学生下山的时机摆摊,但久而久之,她也在左邻右舍的摊主里混了个眼熟。
“姑娘,又来啦?”
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赵半梅转过头去,对着脸色青灰、额上独眼旁已满是皱纹的老妇挤出了笑容:
“哎,婆婆。喝奶茶吗?”
“谢啦。小姑娘不容易啊,这大冷天的,自己出来挣钱,也没个男人疼......”
独眼婆婆接过奶茶道声谢,念叨起来。婆婆的摊位开在赵半梅旁边,做的是人皮面具的买卖,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然而这鬼就是天生爱念叨,见了懂事的晚辈就抑制不住那颗想要管教疼爱的心。赵半梅听着这话题走向不太对劲,连忙挥手想阻止,但还是没拦住独眼婆婆用那漏风的嘴说了一句:
“——姑娘不小啦,咋还没找个男人呢?”
“......哎,哎,婆婆,这不是没时间......”
其实赵半梅自己也想知道。上学的时候多少人夸过自己美女,性格也不差,还会煮奶茶养家,怎么就是没人要呢——瞎了只眼算是缺点,可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招飞行员。
她不好跟老人家发火,硬着头皮敷衍对方。刚好此时一对男女冲着奶茶摊过来了,赵半梅如蒙大赦,赶紧招呼起来。
“学姐,奶茶......”
“你想喝就买吧。”
好嘛。赵半梅一听,又是一对情侣。这算是撞到枪口上了,赵半梅咬牙切齿地抬头,看见少年少女黏得紧紧的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看着年纪不大,身形相仿,裹着相同款式的长袍。少年黑发黑衣,少女红发红衣,倒像是一对璧人。
——就是不知道什么毛病往脸上涂了颜料,让人也看不出长相如何。
“两位真般配呀,是情侣吗?”
见两人还在研究菜单,赵半梅暗地吐了口恶气,堆起笑容招呼道:
“——不如尝尝情侣限定的冬季特饮......如何?”
——赵半梅在鬼市也待了挺久了。
每次都是卡着蜀山学生下山的时机摆摊......当然也是因为她“知道”蜀山的学生何时下山。
那群黑衣的手下穿衣的品味差了点儿,探听情报的能力倒是可靠。赵半梅待了这么久,蜀山已察觉自己下毒的事、派来调查鬼市的名单、每个人的实战能力——当然还有恋爱关系——她都早已了如指掌。
因此就算易容的手段再高明,赵半梅也从一开始就认出了蜀山的两人。
——哦哦,那对姐弟恋......我的意思是,术宗与相宗的组合吗。
赵半梅调整了一下微妙地偏差了的思路,回忆起属下探听来的情报。
——女孩是主修雷法,战斗经验丰富,实力不可小觑......男孩单纯地只修卜算之法,几乎构不成战力,却长于卜算战斗的最善策......来着。
赵半梅笑眯眯地递过奶茶。
她知道两人并非来逛夜市的天真情侣,见他们接过奶茶,便也不再掩饰眼中的不善。
果不其然,少年少女对视了一眼,未动。
“——怎么,喝不惯吗?”
赵半梅笑了笑,语气却冷了下来。她摘下兜帽,反手一晃,手心便出现了几粒弹丸与半满的药瓶。
“也罢。”
红发少女将目光投向药瓶,瞬间面色一僵,拂袖将奶茶摔在地上,又拉过少年的袖子试图夺过他手中的奶茶。
然而为时已晚。
“我自制的入梦剂,可不是拿来喝的......要不然怎么在战斗中派上用场呢?”
她看着少女的身体失去力量,如人偶般颓然倒下,笑盈盈地接着解释道:
“挥发性很强的药剂......可是我上学的时候,被老师夸过好多次的长项呀。”
少年安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奶茶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回过头来时,面上已带上了黑衣人的情报未曾提到的、冰冷的寒意。
“至于你......根本没必要让我浪费入梦剂。是吧,周川?”
赵半梅注意到少年性格的骤变,略感意外地眨了眨眼,却也毫不在意,轻蔑地笑道:
“——来,和姐姐谈谈吧?”
〇〇
“——鬼市?和我?”
望却纠讶异地挑挑眉,重复道。
白子苓装作毫不在意,把头枕在手上,笑眯眯地望过来。
望却纠扫了他一眼,心说大家都明知道鬼市下毒只针对情侣,要调查只能是情侣结伴,这人却还满不在乎地过来邀约......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望却纠倒也不排斥这个,就也没有点明。他借着转身收拾东西,把那一点脸红给遮掩了过去,道:
“我先说好,你可不许也让我画什么奇怪的妆......”
“嗯?有人请你化妆?谁啊?”
“还能有谁,莎莎和你那个室友呗。”
“说什么'尽量化丑点',塞给我一堆唱戏用的油彩,简直是在凌辱我的审美观。更过分的是......”
望却纠回忆起惨痛的经历,抱起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
“——'把我化成学姐的样子,把学姐化成我'......什么的......没想到那小子还有这种癖好啊......”
〇〇
“——周川,来,和姐姐谈谈吧?”
赵半梅志得意满地斜靠在奶茶摊上,打了个响指,周围便陆续出现了黑衣的身影。
周围的鬼市摊主们司空见惯地收拾摊子,挪到了远处,这一片便只剩下了两人对峙其中。
“听说你是相宗?怎么样,算得准吗?有没有算到现在的状况呀?”
赵半梅觉得胜券在握,便又多挑衅了几句。
不料身着黑衣的“少年”却也跟着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低声道:
“——谁知道,看来他算得还挺准的。”
那道声音虽然微微带着沙哑,却仍甘冽如泉,显然是少女的声音。
“什......”
赵半梅脸色大变,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的少女丢开假发,用手指理了下那头艳丽的红发。
仔细想想,两人在她的摊前站定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虽然在那之前,赵半梅听见了男孩想喝奶茶,而女孩无奈答应的声音,然而她那时却正巧低着头,在抬头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两道声音与情报中的少年少女对号入座了。
也多亏了如此。虽然两人身高差距不大,衣服款式相同,外貌的特征也被油彩和望却纠的技术掩盖了十中六七,但声音终究是难以改变的。多亏赵半梅巧合的低头,才使这个以防万一的手段最终派上了用场。
少女——沙莎理顺了头发,也收起了唇角讥诮的笑意。她扬起下巴,对女人勾了勾手指,指尖簌地跃起了青白的电光。
“——现在......谈谈你的目的,以及如何把人从幻境中叫醒吧。”
〇〇
海蛮不讲理地涌上陆地。
大量的水集萃而来,便将陆地也化作了海。
之所谓泽地萃。
周川觉得似乎有海从四面八方而来,汇集到自己脚下。
他并没有沉下去。
却也浮不上来。
——为什么沉不下去?为什么浮不上来?
思索到最后,便连自己是沉是浮都记不清了。
——如同自己也变成了海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幻境正将自己拖入其中。
——怎么会有人拿幻觉当做武器来战斗呢?
他想着。
——既然本来就是如泡沫般的梦境,又怎么会难以打破?
——即使是再恐怖的噩梦、再讨厌的情景......又怎么能比得上刀枪棍棒“真实”地落到身上给人带来的痛苦呢?
——怎么可能逃不出去呢?
少年事不关己地想着。
直到彻底跌入幻境之前,他都这么想。
〇〇
“——那后来呢?”
女人放下果盘,边问边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在幻境待到辛夷老师赶到。”
少年丢脸地耸耸肩,探身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
“你这孩子,叫你学几招防身,你倒好,成天被人家小姑娘护着......”
女人夺过周川手里的苹果,勒令他去洗手,嘴里还一边念念叨叨。
“哎,知道了妈,我也没说不学啊......”
周川跳起来躲开母亲的推搡,向洗手间退了几步,嚷道:
“不会打架怎么了,你看我爸还是阵宗的呢!”
“......怎么还扯到我了?”
瘫在沙发上啃苹果的男人无辜中枪,白了儿子一眼:
“你爸我可没穿着女装和女朋友约过会啊。”
“哎都说好了别提这事儿的!”
“谁跟你说好了?兔崽子。”
男人笑着瞥了周川一眼,大有把这事儿念叨一辈子的架势。见儿子急了,就又懒懒散散地瘫回沙发,道:
“我虽然是阵宗不怎么学打架......但是当初摆阵可是一绝啊,哪像你,笔试都能不及格,丢人。”
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又咬了口苹果,意有所指:
“这智商也不知道的遗传谁啊......”
“说什么遗传谁呢?”
女人在旁边劈手抢走男人的苹果,推了他一把:
“吃什么吃,周渡你也没洗手!”
父子俩逃过了女人的念叨,笑嘻嘻地一起躲进洗手间。
周川不紧不慢地洗着手,一边抱怨着期末的试题有多丧心病狂。
自来水顺着指缝滑落到水池中,在池底逐渐集萃成积水。周川又不知为何,回想起了那个罗刹海市的故事。
周渡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忽然开口:
“——为什么故事的最后会有雷声呢?”
“......爸?”
周川的动作停下来了。他茫然地眨眨眼,回头看着父亲:
“你在说什......”
“——你可是我儿子,智商肯定够。你知道的吧?”
周渡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顺势靠在了背后的洗衣机上,提问:
“'疾雷破屋,女已无矣'......如果龙宫的故事都是马骥临死前的黄粱一梦,那为什么这个梦没有做到死为止......又是从哪儿来的'雷声',击碎了所有的幻觉呢?”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这只是幻觉。”
周川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他眼眶发红,声音干涩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漂亮。”
周渡却轻声称赞道。
他似乎还要接着说什么,周川却忽然开口,自暴自弃地用干涩的嗓音打断父亲:
“爸,我......”
他急匆匆地开了口,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洗手间里安静下来,只有从方才起一直顾不上关的水龙头自顾自地哗啦作响。蓄水池满了,积水便溢到地上,打湿了两人的脚边。
周川低头去看那片积水。水不讲道理地蔓延上来,铺过地面,集萃成海。
“爸,我都八年没见过你了......”
他终于说道。
他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一个人在屋子里,用网络搜索那些撞鬼的传说,找出看起来靠谱的然后一一实验。在午夜的十字路口摆米饭、半夜照镜子梳头,那时的记忆里全都是类似的事。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终于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呢。
嗓音变调得厉害,肩膀也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真丢人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再恐怖的噩梦也无法真正伤害人。
泡沫般的幻境本来也无法困住人。
——除非,是他们自己不愿意醒来。
〇〇
周川坐起来的时候,雷声刚刚停歇。
他看到恋人收了雷术,居高临下地逼近了卖奶茶的女人,便也安心下来,暂时不管那边。
周川没站起来,只是扯了假发,趁着沙莎没注意到自己,坐在地上掏出了手机。
他本想打个电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最后还是给那个几个月没碰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妈,我梦见我爸了。”
他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回信便很快到了。那只是简短的一句话。
“不就是你咒死他的吗?”
〇〇
沙莎捆了赵半梅扔在旁边,一回头就看见男友已经醒了,坐在地上不知道发什么愣。
少女松了口气,顺手把威胁来的解药丢回赵半梅旁边,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
她拽着周川站起来,皱眉问了一句:
“梦见什么了吗?”
周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按熄了手机屏幕,装回裤兜。
鬼市的摊主和行人见这边战斗结束了,便不再躲避,熙攘的人声再次充斥了窄巷,如同潮起,海向着陆地汹涌而来。
洪泽集萃于陆地。
“我梦见了龙宫。”
他轻声道。
〇恭喜学姐春晚!!!端午假期没法画画,迅速短打个小贺文!!
〇...虽然说是短打,但是一不小心又飙出四千字,我真该学学少说废话了...()
〇剧情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是少女遇难记(??)
〇我永远喜欢沙莎学姐!!(尖叫)
《灯火繁星》
城市的夜晚永远不会沉眠。
霓虹灯、车灯、小孩子床前的夜灯。人工制造的星星掩盖了高空上寥远的光线,鹊巢鸠占地在夜空中闪烁起来。
过去的传说讲每颗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那么到了城市里,便是每个人都拥有一盏灯。
——只是在每夜流淌的灯光之中,即使有几盏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也不会掀起一丝波澜吧。
〇〇
王文涛掐灭了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驾驶着,寻找起乘客。
做这一行久了,他便能很轻易地分辨出路边焦急张望的人是不是想要打车,甚至目的地是远是近。近来各种打车软件盛行,王文涛的客源削减了不少,然而他也并没有考虑改换道理。时尚并没有年轻人们想象的那么普遍,王文涛这种“传统”的司机,总是能得到潮流之外的人们的青睐。
王文涛一眼一眼地扫着窗外,被某家新饭店的霓虹灯晃得微微眯起眼,骂了一声。
然而他再抬起头时,不远处的路边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少女的身影。
——什么时候?
王文涛吓了一跳,完全没注意到少女什么时候出现在路边,不禁联想起在夜晚的街道上择人而噬的鬼怪传说。
他狐疑地又看了几眼,便为方才一瞬间的惊吓感到丢脸起来。少女没有露出獠牙的意思,只是伸长手臂,招手拦车。
少女身形颀长,明明已入秋季,却仍然穿得不算多,一双长腿晃眼地露在夜风中。她披着绘满涂鸦的外套,短发染得暗红,在夜晚满不在乎地戴着太阳镜。
王文涛停下车,招呼了一声。他暗自估计少女是与家人不合,离家在外,才会披着一身夸张的涂鸦,出现在危险却灯红酒绿的夜晚。
少女对他轻轻点头,坐上后座报了个地名。王文涛从后视镜里看去,却发现她的容貌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出众。
少女穿着露脐的紧身衣,却又畏惧着深秋的寒意般,微微拉紧外套,裹住了曲线美好的躯体。她的皮肤无暇如白瓷,然而身形与其说是曼妙,却不如说是每一条曲线都纤细而紧绷,如同绷紧的琴弦一般锐利优美地掩藏在衣料之下,仿佛举手投足之间,都会弹奏出悦耳的鸣响。
王文涛不禁向她的脸上看去。
然而少女的半张脸都掩在墨镜之下,能瞥见的仅有镜片下方轮廓精巧的鼻翼、下巴,与没有透露任何情感的、轻轻抿起的淡红双唇。
王文涛本以为少女是染的红发,然而那暗红的发丝却发质极好,轻软柔顺地轻拂在肩头,在窗外晃过的霓虹灯时远时近的照射下反射出一抹艳丽的柔光。
王文涛仿佛被那抹艳红魇住了一般,忍不住恍了一下神。他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找了个话题:
“美女怎么不用软件打车?”
少女愣了一下,不知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还是没想到司机会忽然开口搭话。她似乎不想接话,简单地答道:
“不太习惯。”
“小姑娘这么晚了在街上可不太安全啊。”
“没事。”
王文涛听到少女毫无警惕的回应,暗地里轻蔑地扬了扬嘴角。他见多了这种事,这些女孩子们即使听说了再多的失踪事件,也不会认为灾祸就可能正巧降临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面上不显,接着关切道:
“这可不行啊。最近不是还传闻说有个恶鬼在掳人吃吗?听说失踪案的数量也多得吓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文涛仿佛看到少女在听到恶鬼的话题时,抬起墨镜下的双眼,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本地人,不太清楚。”
少女依旧简练地回应,却又犹豫了一下,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
“恶鬼掳人的传闻......可以具体说说吗?”
王文涛大感意外,点点头笑道:
“没问题。只是我也是听乘客说的——”
“这是近几个月开始流传的传闻,说是有恶鬼逃脱了道士的镇压,流窜到市里,每周都要吃一个少女以维持人形,有人说它会变成被吃掉的少女的模样,诱来下一个倒霉人......”
“——而那些倒霉人,最后都吃得只剩一颗头,被发现在清晨的垃圾堆。”
王文涛特地压低了声音,等待少女惊恐的反应。然而少女面上丝毫未动,仅仅若有所思地道了个谢,便再次陷入沉默。
王文涛大失所望,试着又提了几个话题,然而少女再也没有表现出兴趣。几次三番之后,他便也不再强求,沉默着转起了方向盘。
然而没过一会儿,少女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学姐你现在在哪儿呀!”
微信的语音消息里传来了年轻男孩的声音。
“出租车。”
少女没有避着王文涛,拿近手机回道。王文涛从后视镜扫了一眼,少女的语气仍然简练冷淡,表情却柔和了下来。
“卦上说有人想伤害你,学姐小心点!”
少年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到,王文涛侧耳听了听内容,被突如其来的封建迷信搞得懵了一下。
“你没事干的时候就给我算卦吗?”
少女却是微微笑了出来,抱怨地回道。王文涛看她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便确认这只是情侣间有点奇怪的小情趣,微妙地放下心来。
“这不是学姐一个人下山调查事件,我担心嘛!”
少年答道,语气却开朗得没有一丝担忧的痕迹。少女笑了一下没有回他,少年却很快发来了下一条消息。
少女对男友要说的话了如指掌,便只有这条语言没有直接外放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长按一下,将其转成了文字。
“我担心那个想伤你的家伙死得太惨嘛。”
少年这样说道。
〇〇
“——你猜,那个恶鬼为什么要杀人?”
沉默地开了十几分钟后,王文涛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少女不答,王文涛却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我猜是——它想看看女孩们绝望恐惧的脸啊。”
“越是美好的脸,越是想看到那张脸因惊恐而扭曲、泪水横流的样子;越是毫无瑕疵的身体,就越是想要拿刀切得支离破碎——你能理解吗?”
王文涛语速飞快,似乎想象到了什么画面,身体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你......能理解吗?”
他从后视镜紧紧盯着少女,重复道。
“这是哪儿?”
然而少女只是皱起眉毛,打断他道。
不知何时起,出租车已行驶在郊外,四下灯火愈发稀寥,如同夜色已吞噬了无数的灯光。前方是一片农田,在夜风中如暴风雨中的海洋般涌动作响。
王文涛不答,在路边停下了车。他下车打开后备箱,似乎不担心少女逃走一般,井井有条地准备起绳索与刀具。
他想象着自己摘下少女的墨镜,露出漂亮的眼睛;想象着将那双眼睛细致地剜下来,听见少女愈来愈微弱的惊恐的惨叫;然后——他将丢弃少女的头,把其他部分运回家去,永远地欣赏那份被破坏的美丽。
他想象着,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王文涛回到车前,却看到少女并没有试图打开反锁的车门或是大声哭喊,只是如吓傻般安静地坐在车上,直到王文涛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为什么不尖叫呢?”
王文涛看着少女下车,为她的寡言皱起了眉。
少女仍不回答,只是用墨镜下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男人。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王文涛大失所望,一股焦躁忽地在胸中升起:
“你搞清楚情况了没?你要死了,我现在要剜了你的眼睛,放干血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头扔到垃圾堆里......你吓傻了吗!”
王文涛激动起来,挥舞着刀子接近少女,大吼道。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逼近,柔顺的暗红发丝在夜风中飘扬,如同柔软而无害地在空中摇曳的花。直到刀子下一秒就要划到自己的脸,她才叹了口气,抬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居然是你啊......”
她脱力地低语道。
王文涛感到持刀的手上忽然传来一股极强的麻痹感,刀子落在地上。他挣开少女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着骂了一句,捂住仍在痉挛的右手。
少女没有追击,只是捡起落在地面的刀,放进一个小小的取样袋,收了起来。
“你......你怎么回事......”
王文涛本以为对方带了电击器,然而上下扫过一遍发现少女两手空空,脸色便愈发惨白了下来。
少女还是一副懒得和他说话的表情,轻叹一声,活动一下手脚,摘下了墨镜。
——如同星辰突然燃起。
那双瞳孔是透彻的棕色,像是壁画上越过千年的鲜艳油彩,或是无声沉眠着的,凛冬的森林。
少女比男人想象的还要美。
而后——
凛冬的森林中掠过洁白的飞鸟。
千万缕白光流星般从棕色的瞳孔中掠过,王文涛在瞬间甚至忘记了愤怒与恐惧,屏住了呼吸。
直到他意识到,那是无数的电光倒映在瞳孔中的痕迹。
少女抬起的指尖不知何时起缠绕起电光,游鱼般的电流愈聚愈多,竟已明亮到将少女的面孔照得雪白,将飘浮的发丝映出了艳丽的绯红。
这场景太过超自然了,王文涛说不出话来,脑中警铃疯狂地尖叫着,双腿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踉跄着后退,不知是否是人类的少女却也托着电光缓步向前,面上仍是未变的平静无波。
——他想起了那个以自己为原型的传闻。化为美艳少女的恶鬼。
“——鬼、救命啊、有鬼啊!”
王文涛终于无法忍受盘桓在胸中的恐惧,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少女被惨叫声震得皱了下眉,便不再等待,高高扬起了纤长的手臂。
无数道白光落下。
“——要是你叫我'神仙姐姐'的话,说不定就饶了你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听见少女说道。
〇〇
“——后来呢?”
薛珞衍放下茶杯,问道。
“后来我就把那人和犯罪的物证一起扔到警察局了。”
沙莎耸了耸肩,摆弄起手里的桂花糕。
“真意外,你没杀了他?”
年长者轻笑着看向少女,嘴里说着意外,面上却是意料之中的神色。
“嗯。”
沙莎摆弄糕点的手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道:
“毕竟他只是凡人,用法术杀了他的话......总觉得是我仗着力量强大,杀掉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这不公平。”
“如果这些罪犯也能够不仗着男性身体的强大,去残杀毫无反抗能力的女孩子们就好了......也罢。”
薛珞衍止住了感慨,摇了摇头。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那个恶鬼食人的传闻居然只是个变态杀人狂......白跑一趟了啊。”
沙莎想这件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哈哈,抱歉,是推断有鬼怪作乱的老师们不好。”
薛珞衍笑着安抚少女道。
“没事,也是我自己申请想下山历练的。”
沙莎摇摇头,沉吟片刻,却道:
“只是总觉得近来......看似妖鬼所为,实际却是人类作乱的事件......越来越多了啊。”
薛珞衍愣了一下,端详了一下少女,又把眼神移开,投向了山外的远方。
“是啊。”
他叹道。
“如同灯火取代了星辰......”
“——恐怕人类......也将化为恶鬼吧。”
〇尝试写打架,尝试写推理,喜闻乐见地都失败了(...)
〇本以为这章剧情比较简练,大概也就三四千字吧,然后就又写了一万字废话()
〇没什么出场角色,基本是周川和柳萧说相声(?),很没意思,无敌没意思,而且还ooc
〇本来打算把下元节一起写了,但是进入期末实在不敢浪了,我看看能不能抽空写出来...(虚弱)
——所谓的“视线”,究竟是何物呢。
有人说不过是疑神疑鬼的“错觉”罢了。
从物理学上,也有“光压”或是微小的磁场作用在皮肤上的说法。
断言是“直觉”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而不管原理为何,想必绝大多数人都曾有过“感觉到视线”的经历吧。
可能是脖颈上猛地窜起的麻意,也可能是裸露在外的手臂忽然感到了细微的刺痛。
风无声地拂过每一寸寒毛竖立的皮肤。树叶的沙沙声似乎也如低语般,细碎繁杂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
——你感觉到了视线。
〇〇
十一月上旬 清晨 礼堂内
“——他们的眼神也太让人不爽了吧。”
周川抱起胳膊,偏过头去对邻座小声抱怨道。
白子苓勉强抬起眼皮,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周川被学长的困意感染,也忍不住眨了眨眼。欢迎大会太冗长了,他本来也想补觉的。
然而一来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虽说修仙者普遍长发盘髻,但七个丸子头高低各异地晃来晃去的场景,也着实难得一见。周川不敢说出来,但真的挺好玩的。
二来便是方才入场的时候。
自打连老师离山,相宗上下都散漫惯了。寝室四个人吵吵嚷嚷地往礼堂赶,周川经人提醒终于把校服领子翻了过来,七月牙歌叼着簪子边走边扎头发,林一凡拎着炸鸡在旁边玩手机,谁也没担心会有人突然窜出来罚抄他们二十遍《清净经》——毕竟他们的助教困得眼睛都没睁开,让室友们一人一只手给拖着走呢。
——然后周川便感觉到了视线。
他被那视线扎得毛毛的,一缩脖子回过头去,便对上了这次开会欢迎的主角。
青衣的修士们匆匆走来,身形挺拔,发髻盘得一丝不乱,走路都带着风。
就见年纪最大的青年从下至上扫了相宗四人一圈,嫌恶地皱起了鼻子。
“作风散漫,歪风邪气。”
擦肩而过时,周川听见青年冷哼着抛来一句。跟在青年身侧的白发男孩也仿佛听到笑话一般,看了看他们,噗嗤一声嬉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好不爽!
周川回想起男孩的笑声,又看了眼礼堂台上七人略带俯视的眼神,恨恨地磨了磨牙。
〇〇
片刻后 礼堂外
不爽归不爽,迎接还是要迎接的。
沙莎把落叶从长椅上拣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川跟着更大地叹了口气,就好像要遭受灵净派蹂躏的不是术宗,而是他们相宗一样。
看相解卦、奇门遁甲在修仙中也算是偏门,交流生们不算擅长,即使旁听也注定惹不出什么大事。然而术、符、剑宗一类传统宗门就躲不过了,听到交流生要旁听三天的消息,不仅是学生们,连老师的表情都狰狞了起来。
“你是没看见阴阳姐姐那个眼神。”
沙莎叹着气掏出手机,翻了翻术宗的微信群。她看见群里跳出新的公告,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莫要骂了,余更想骂......余宣布这几日的对手就换成那几个外人了,输给符宗不要紧,若是招的雷没有灵净派的大,便不要再回术宗了!’......之类的。这是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啊。”
周川凑过去看完公告,为术宗的魄力小声叫好。照理说常年难见外人的山上来了新面孔,少年少女们大多是会兴奋欢迎的。然而灵净派门派不大,却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疏离自矜的态度,反感他们的人便也不在少数。
沙莎笑过,却又轻轻皱起眉毛。薛老师随口的抱怨让她得知,此次交流完全是灵净派自说自话发起的,蜀山不好拒绝,只好受其牵制。
然而有关此派寥寥的传言中,却又都说它待人疏离,行事神秘,绝非乐于与蜀山交好,多加交流的之辈。
——可若真是来者不善,仅仅七人又能在偌大蜀山掀起什么波澜?
沙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垂下了视线。她在前些日子的地铁调查中试着改变了雷厉风行的暴力作风,然而思前想后、抽丝剥茧的过程却比她预想的艰难了许多。少女头疼起来,掏出糖块塞进嘴里。
随后她又剥开一块糖塞给男友,妥协似的轻唤了他一声:
“周川,帮我算一卦吧。”
〇〇
一日后 主峰 操场上
“——如何,卦象没告诉你这件事吗,周前辈?”
明明宣称“身体不适”,白发男孩却还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擂台边。他仿佛好奇对方的反应一般,紧紧地盯着周川道。
周川咬着牙咽了一句“兔崽子”,把正在掐算的手指恨恨地拢回袖内。
白发男孩——柳萧留意到他的动作,眨眨眼看向那片绘着鹤纹的衣袖,志得意满地扬起了嘴角。
擂台上聚起阴云。
时间回溯到一天前——
〇〇
前一天 上午晚些时候 相宗
——烦人的视线。
周川把铜钱拾起来焐在掌心,心不在焉地想着。
六爻其实是不怕人看的。不仅起卦时意随心动,卦象结论也随所算事物而变,仅需在心中默想便可。
更何况灵净派八成是不学算卦的——上课时一圈相宗人拿铜钱摆暗号,变着花样地骂了他们半天,交流生们硬是面不改色。
然而周川把掌心的铜钱虚张声势地摇了又摇,就是很难掷下去。他借着看表的由头抬眼一扫,果然又对上白发男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平心而论,那眼神好奇无邪,又看不出恶意。
然而盯得太死了。
周川不明白扔钱有什么好看的,可柳萧就是目不转睛,盯得他开始心慌意乱起来。
——像昆虫的眼神。
周川想着,终于还是掷下了收尾的一卦。
——兑下离上,上火下泽......
“——火泽睽。”
周川轻声念着皱起眉,下意识用指腹敲击起桌面来。
“火泽睽怎么了,凶兆?”
柳萧却不肯老实,凑过来观察他的表情,笑嘻嘻地猜测道。
“......是啊,我掐指一算,发现你印堂发黑,本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要化解只能破财免灾,外加别去烦其他门派的前辈。”
周川没好气地回他。然而男孩听了非但没被吓住,反而笑得更灿烂了。他笑得抱住后脑勺往后一仰,把椅子晃出吱嘎一声轻响,道:
“——周前辈,你真的相信这些啊?”
“......啊?”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真的相信命运就掌握在这些玩意手上?卦上说倒霉就会倒霉,卦上说你最亲的人要死了——你也信吗?”
周川的神色冷下来,然而柳萧在他开口的前一刻一蹬椅子猛地凑了过来,昆虫般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们修仙......不就是为了逆天改命吗?”
他紧紧盯着周川,轻声说道。
于是时间流转,回到第二天——
〇〇
第二日 擂台边
台上的红发少女察觉到视线,便回过头来,对周川安抚性地眨了眨眼。
周川带着满面笑容,夸张地挥手致意。然而确认了女友已将注意力移回到了对手身上之后,少年的笑容便也垮了下来。
柳萧无视了周川“你怎么还不滚”的眼神,与友人闲聊般斜斜靠在擂台边,继续道:
“开光中期,去打融合中期的青昭师兄......那位姐姐怎么想的呀?”
周川似乎打定主意死也不理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衣襟飞扬的少女,权当耳边苍蝇叫。
柳萧受到冷落,面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恼怒。然而他转着眼珠想了想,便又笑开了:
“——话说回来,火泽睽......是吧?”
周川余光微微扫了他一眼,柳萧便嗤笑一声,接着道:
“别这么看我啊,周前辈。真的以为灵净派不学卦象吗?”
“火泽睽,下下卦——纷争之相。”
柳萧念道,看着台上青年与少女相对而立,抱拳相礼,佩服地轻轻拍手:
“不愧是周前辈,算得真准呀。”
“......易经六十四卦,十中六七都有纷争之相。”
周川侧目看了柳萧一眼,低声道。
然而男孩不恼,反而轻轻地笑了笑,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柔意。柳萧看着台上两人终于结束礼节拔出剑来,白发被风吹到眼角,他却也一眨不眨。
“是啊。”
“——人类不正是如此吗。”
〇〇
同时 擂台上
——运气真好。
青昭反手掐起剑诀,暗自想道。
红发的对手还未完全褪去少女的青涩,发梢与校服的衣摆一并在风中猎猎飘扬。女孩微微抿唇,指尖隐约闪起电光。
——气势不错,可毕竟实力太差了。
青昭冷哼一声,翻手甩出一个剑花。出于自尊,他对与年幼的女性切磋一事还残存着某种抵触。然而......
“——果真是蜀山,不自量力,狂妄至极!”
被轻视的愤怒终究还是压倒了心底微弱的迟疑,青昭身形一动,提剑上前。
——好快!
一息之间,青昭已欺身而至。
沙莎下意识后仰,却在转瞬间稳住身形,不进反退,提掌向对手击去。
她本欲击打对方持剑的手腕,然而一掌挥空,青昭手中长剑早已不知去向。
沙莎心中警铃大作,在台下的惊呼声中翻身暴退,堪堪避过了从身后飞来的长剑。
——竟也是个术修。本以为这人迂腐刻板,终究还是轻敌了。
沙莎在台侧站稳,看着青昭指尖轻捻,竟将看似金属的长剑化为纤韧的枝条,皱眉想道。
“小姑娘,学到了?得到前辈指教了就赶紧认输吧,别再让人留下话柄,说我青昭欺负弱小。”
青昭将摇曳的枝条护于体侧,闲庭信步般缓缓靠近,讥讽道。
——废话真多,这点倒是不出所料。
沙莎不退反进,足尖一点冲上前去。青昭略感意外,枝条化剑一斩,少女为闪避剑锋而向上跳起,青昭一翻手腕,长剑便也如影随形,向上追去。
术修手法纯熟,眼见这一剑已避无可避。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沙莎已跃在半空的足尖竟又凌空一点,少女的身躯如同没有重量一般在空中跃得更高,越过青昭头顶向其身后翻去。
“风。”
沙莎轻喝一声,脚尖不知何时起已缠绕起奔涌的气流。她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时间,在下落的过程中便猛一合掌,再喝一声:
“雷!”
电光乍鸣。数股缠绕着紫电的雷光如流星般自少女的掌心涌出,直轰青昭背心。
然而青昭来不及转身,却再次祭出了御剑。长剑护至背心与雷光相撞,竟不似木质,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蜂鸣。
沙莎一击未中,并不恋战,落地快速后退几步,合掌掐熄了掌心仍在闪烁的电光。
青昭转身握住御剑,向下甩去,长剑化木一绞,缠在剑身的紫电便也熄灭,嘶嘶腾起青烟。
“——雕虫小技!”
青昭冷喝一声,声音里已带上怒意。
虽说方才几招过得迅速短暂,一触即离,甚至并无实际接触,然而这已与青昭心中预估的情况背离了太远。
他余光扫了一眼台下,闻讯而来的少年少女们将操场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仰着头,紧紧盯着自己。
——无数的视线。
青昭感到那些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肩头、衣角,细微的分量与刺痛感密密麻麻地累积上来,将衣摆也压得沉重起来。
净是些饱含怒气与质疑的视线。
他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像是压不住胸中翻涌而上的焦躁一般,面上的肌肉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起来。
“雕虫小技!”
他恨恨地重复道。
而沙莎就在此时动了。
她御风而行,彗星般再度猛冲向前。少女仿佛不知疲倦,青昭却再也无法维持优雅的态度,双掌猛然按下,地面上瞬间拔起无数一人合抱粗的藤蔓,盘桓蛇行,向沙莎涌去。
台下再次响起惊呼与骂声,然而沙莎心下一片清明,蹬地高高跃起,高喝一声:
“雨!”
拢于台上的阴云仿佛终于被打斗惊动了一般,倾盆而下。然而盘桓于地的藤蔓见雨竟愈发疯长,暴涨三尺,竟已使擂台无一方落脚之处。
台下观众倒抽一口凉气,议论纷纷,而青昭见状大笑一声,面上现出扭曲的喜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张开双手猛地向前挥去,竟是已毫不手下留情。
藤蔓听命蜂拥而上,如无数森蚺巨蟒袭向猎物,张开散发腥臭的大口。巨蟒缠向少女,竟意欲将其绞杀。
青昭负手而立,双手不断掐着攻击法诀。
他隔着雨帘与涌动的藤蔓与少女对视,难掩喜色。
——然后他便注意到了那道视线。
那是与台下观众截然不同的眼神。不含惊慌,也丝毫没有愤怒的痕迹。
少女棕色的瞳孔平静如冬夜的湖泊。她轻轻皱着眉,青昭却知道那并非恐惧,而是计算、思考的眼神。
他透过少女的瞳孔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焦躁、愤怒、带着扭曲的恶意。
青昭难以言喻地暴怒起来。他不承认自己在那个年幼的女性眼里看到了什么,只是大喝一声用力挥动手臂,继续暴涨的藤蔓上猛地炸起了坚硬的木刺。
然后沙莎轻轻地笑了。
——运气真好。
“雷。”
她低声念道。
〇〇
擂台边
柳萧惊呼一声,猛地凑到台边。
五米见方的台上电光乍起,晃得人眼底都留下了细细碎碎的白斑。青紫的电光灵蛇般缠绕于藤蔓上,嘶嘶发出鸣响。
枝条本不会导电,然而事先招来的雨幕浸湿了满场的藤蔓,电光便攀着雨水如幽灵般游走,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焦糊的气味。
雨幕里充斥着电流。就连台下的观众也感到极轻微的麻痹,议论着纷纷向后退去。
然而柳萧和周川并未后退。两人都盯着台上,看的却是不同的人。
一边的青昭惊觉藤蔓做了他人嫁衣,暴退几步稳住身形,发泄式地猛张手一挥,藤蔓便无声地变色、枯萎下去。他脸色差到极点,柳萧瞪着那表情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丢脸般地冷哼了一声。
然而看向另一边,周川的表情却也毫不轻松。虽说恋人大占便宜,可毕竟开光和融合如隔天堑,方才暗自掐算的结果也绝不乐观。他实战经验太少了,想不出沙莎会如何处理,便只得拧着眉毛,隔着雨幕紧紧盯住那道红色的倩影。
青昭难以忍受僵持一般大喝一声,越过雨帘再度冲去,脸涨得通红,竟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然而沙莎未动,不躲不闪地静静注视着青昭,扬起一只白玉般的手。
青昭已欺至身前,带起的风吹动沙莎的头发与校服的衣摆。然而她连睫毛也未轻颤几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青昭的脸,开口:
“我认输。”
少女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操场上。沙莎扬起的手轻轻攥起,暴雨在瞬息之间停下,连带着阴云也散去了些许,露出晴空。
“什......”
青昭拳头已经扬起,带起劲风,然而却只得生生顿住。
他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脸上怒色更胜:
“——你敢耍我!”
“不敢。”
沙莎似是不习惯在眼前怒吼的男人,退后一步抱拳行礼,面上无喜无怒:
“晚辈自知技不如人,得到前辈指教便尽早认输,免得前辈再落下欺负弱小的话柄。”
她重复着青昭方才的挑衅,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话语毕恭毕敬,礼节上无可挑剔,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修为仅在开光的少女在的切磋中根本未落下风,反而一手招雷术惊艳四座,根本称不上“得到指教”。
再观两人面色,少女主动认输也不见恼意,抱拳施礼;而青昭作为胜者,反而面色铁青怒目而立,心性孰高孰下,一看便知。
一旁观众席上,薛珞衍笑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得知少女想要越级挑战融合强者时,还着实替她担忧了一会儿。他担心以少女雷厉风行、目不容沙的性子,会真的鲁莽前去比试。
然而此时薛珞衍终于知道了少女的考量,不由得暗自称赞了一句。看到不爽的人就一定要教训,的确是沙莎的风格;然而以柔克刚、以礼克兵,便是少女在这几年间成长的痕迹了。
蜀山众人或大声讥讽,或暗自赞叹,灵净派几人脸上便也有点挂不住。
周川装模作样地背着手,踱到柳萧身边,扫了眼男孩阴沉的面色,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火泽睽,下下卦,是吧?”
周川看着恋人走下台,向着自己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便夸张地挥着手,拎着毛巾跑了过去。他没有理会背后男孩阴冷得刺人的视线,只丢下一句:
“——看来这次的厄运,是应了你们那边了。”
〇〇
第二日 下午 图书馆
“——学姐觉得,'睽'字是什么意思?”
少年仿佛有什么事想不通一般,趴在桌上鼓起了脸。
沙莎昨日说了“帮我算一卦”,相宗的男友便声称解卦,把她拉到了图书馆。然而真正坐下来以后,周川却只吐了“火泽睽”三个字,便自顾自抠起了字眼。
沙莎眨了眨眼,把手机百科的页面展示给了男友:
“'视线相合'吧.....比如'众目睽睽'?”
周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伸出手指把百科翻下去,示意沙莎道:
“是啊,但是它是个多义字......第二个释义是'违背、背离'。”
周川趴在桌上翻着白眼思考如何组词,然而一边的沙莎察觉到不对,也皱起眉来:
“一个释义是视线相合,另一个是违背、背离......这不是正好相反吗?”
“对!就是这个!”
周川猛地从桌上弹起来,哀嚎了一声,然而很快就在沙莎的警告下缩缩肩膀,向图书馆里的其他人低声道了个歉。
“就是这个啊,搞不懂,不是完全相反了么!”
道过歉的周川重新坐下,压低声音继续向女友抱怨道:
“之前学火泽睽的解卦时我就一直不明白了,视线相合又背离是个什么概念?人的视线难道能同时看着你又不看着你吗!”
沙莎看着周川小声地念叨,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抬手捻了捻少年耳边的头发,思索道:
“或许......做得到啊。”
周川眨眨眼睛,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沙莎,听她慢慢地说道:
“就算目光相合,但对方心中只有厌弃,只想远离你的话......那么即使相与睽视,也只会逐渐背离......吧。”
少年安静了下来。十一月已是深秋,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却也泛起寒意。
那是他不曾忘记的视线。
浮于水面的殷红如火的耐冬花。
——众多的视线。
厌弃。畏惧。惊骇。悲伤。
——就算目光相合......
〇〇
第三日 傍晚 相宗
“——就算目光相合,人心也只会渐行渐远啊!”
周川浮夸地叹了口气,演戏一样张开了手臂。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寂寞地落在了空中,只有晚风吹过树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聊作回应。
周川又叹了口气,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树林。
他觉得自己快要抑郁了,要不就是变成那种文艺青年,整天抱着吉他,臭着脸说那种“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人心只会渐行渐远”的精致台词。
“嗯,我没有歧视艺宗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他相信任谁都会心情低落的,只要这个人连续被一个外边来的小崽子烦了三天;又突然得知可爱的女朋友抛下了他,下元节要和别的女孩去乘船游江;再加上......
“我说,你们有点礼貌好不好?我都说了这么半天了,多少给点回音啊?”
周川第三次叹气,瞪着面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个黑衣人,抗议道。
黑衣人照旧安静得仿佛死物,周川服了,为反派组织的没素质叹为观止。
他承认是自己大意了。这两天确实各处都有黑衣人出现的报告,几个穿黑衣服的流匪似的在蜀山境内乱窜,搞搞破坏,袭击袭击低年级学生。但他没想到这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周川回忆了一下学姐提醒自己注意安全的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会的吧学姐,不是袭击低年级吗,我都五年级了啊!
“......你们瞧不起人啊?!”
周川反应过来,怒了。
“不是,相宗怎么了,凭什么拿我当二三年纪的小孩欺负,我都十六岁了,活泼快乐的五年级,你们要点脸啊!”
周川这人越紧张,话就越多。明明对手毫无反应,他却还是自说自话地编了一出宗门歧视的大戏,甚至越说越气,挽起袖子就要上去跟黑衣人拼命:
“真以为相宗就不会打架啊,今天我周川就要拿铜钱砸死你们——”
沉默不语的黑衣人唰地拔剑出鞘,安静地靠拢过来,缩小了包围圈。
周川倒抽一口凉气,默默把铜钱放回了袖管。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余光扫见身后的刀刃反射出明晃晃的白光,便只得站定。
他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然而即使少年示意自己已经闭嘴,袭击者们却还是没有停下缓缓逼近的脚步。
包围圈徐徐缩小,周川清楚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的话,恐怕很快就会被逼至动弹不得的境地。
——然而应该怎么做,怎么办......
冷汗顺着脸颊滴下来,周川尽力不去看缓缓逼近的白刃,脑子里乱得像开过派对的房间,各种各样的思绪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
他开学时见过同辈们对敌,本以为自己虽不擅长,但大抵也像训练时那般行动便可。然而真正面对敌人时他才发现,脑中不知何时起已一片空白。周川忍不住去看袭击者手中锋利纤薄的刀刃,他知道这和平日里练习用的木剑不同,刃开得极锋利,可以轻易划开皮肉、切开脂肪。这刀锋上曾沾过多少血液与淡黄的脂肪......
——不行,不能想了,不行。
刀刃已逼至眼下,已是伸长手臂便可刺穿的范围。或许是至今为止还没有成功伤到一个学生,黑衣人们对着轻而易举的成功迟疑起来一般,举起的刀刃并没有立刻刺下来。
周川心中一动。
他猛吸一口气,向着刀口撞了过去。面前的黑衣人一愣,竟下意识挪开了刀刃。
——果然!
少年抓住黑衣人错愕的空当,向其持刀的手腕抓去。然而训练有素的袭击者反应比他快了太多,手腕一抖,周川便只抓到黑衣的袖口,整个人向其身上摔了过去。
周川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过来!”
一声清亮的冷喝响起,如霹雳般划开混沌不清的暮色。
旋即无数柔软的刀刃如潮水般涌来,划开周川紧紧抓住的黑衣,又挑着少年的领子把他拖了过去。沙莎掐着手诀,面色不善地微微眯起眼睛,不发一言,挥手招来落雷。
少女并未留情,手腕粗的电光交织成灼眼的大网,将袭击者包裹其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烧焦的焦糊味与嘶嘶声。
然而很快,沙莎好似注意到什么了一般,顿了一下,抬手止住了落雷。
——消失了。
草坪已烧得焦黑一片,然而其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焦糊的人形痕迹。沙莎注意到草坪上残留着雷咒以外的微弱术法痕迹,以及几张被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符咒。
周川低下头眯起眼睛,看见手中紧握的那片黑色衣料已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燃起,烧成了难以辨明的灰烬。
然而两人却并未上前仔细查看。
“——不是说了让你直接跑吗?”
沙莎转过头来道,明明敌人已被消灭,少女面上危险的神色却仍未褪去。
周川平复了一下呼吸,把方才丢人的恐惧抛在脑后,笑道:
“这不是知道学姐就藏在旁边嘛!”
他拍散手上的灰烬,靠近恋人。少女仅穿着单衣,裙摆在深秋的夜风中轻轻作响。周川去牵沙莎的手,然而那葱管般的指尖仍残留着细微的电流,他被电了一下,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下巴抵在了少女肩上。
“——再说,做诱饵不敬业一点的话,怎么能钓出背后的大鱼呢?”
周川轻搂着少女,笑嘻嘻地回过头,顺着一直扎在脖颈处的冰冷视线,对上了树林深处的一道目光。
“——是吧,柳萧?”
早些时候——
〇〇
第二日 图书馆
“——你没事吧?”
沙莎看着周川神色低落下来,便将捻玩着他鬓发的手指移开,轻轻擦了擦男友的脸颊,柔声唤道:
“不打算给我解卦了吗?”
“......啊,抱歉学姐!”
周川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草稿纸上划下课堂上学过的知识,道:
“——离火炎上,泽水润下,其性相违,其情各殊,故相与睥睨。”
“不太好理解,我当初也没听懂——但大致就是火想向上升,水想向下流,两边谁也看不惯谁,互相瞪着......”
飞快地背了一遍古文后,少年头疼地叹了口气,举起两支笔比了个相互远离的动作,解释道。
“睽卦即是'离群'之卦,喻指家庭及社会成员的背离......”
周川的声音微微一滞,却又很快把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提笔道:
“卦象分为六爻,其中的一象爻辞是'遇雨则吉'......正好应了学姐上午的比武来着!”
“而另外也有'见恶人,以辟咎也'之象......意思是遇到了不屑理会的恶人,却为了避免灾祸,不得不与其交往啊......啧。”
周川不知脑海里浮现出了谁的面孔,趴在桌上抱住了头。
——不愧是下下卦,不如意处十有八九......
他暗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苦着脸打起精神接着道:
“'睽,乖也。乖则不正,其心不正,所见皆为乖异之物,所遇皆为乖异之人'。”
“——这种解法是疑心之象,如果心中充满怀疑,那么所见之人都是敌人。......不过我们遇到的倒是真的敌人啦。”
周川笑着摇头,指尖轻叩桌面,终于说到了思虑的重点:
“——最后一象:'遇主于巷,未失道也'。翻译过来就是'在破旧狭窄的小巷中遇到了位高权重之人,虽然不合常理,却也不违原则'......学姐对这句话怎么想?”
“位高权重之人?代入到如今的状况,便是那位带队老师——不,不对。”
看到沙莎截住话音若有所思,周川笑了起来,赞同地点头道:
“嗯,很不合理对吧?那位朝隐先生位高任重,一举一动都必须合乎礼法,又怎么会出现在破旧狭窄的小巷?”
“也就是说,是他在暗地里......”
“虽然也能这么想,但如果......”
“——如果位高权重者另有其人?”
沙莎轻声开口,眼中闪烁起微光。周川缓缓点头,反而收起了笑意,在草稿纸上划出两个圈,又将二者连接了起来。
——见恶人,以辟咎之。
——遇主于巷,未失道也。
“——如果那个不得不交往的'恶人'......便是位高权重之人呢?”
〇〇
第三日 傍晚
“——果然是你。”
周川低叹一声,看着慢慢走出树林的柳萧,道。
他算是对视线敏感的类型,然而细细想来,这三日里每次感到冰冷刺人的视线,回过头去便都能看到柳萧的身影。从发觉这一点时起,周川便对男孩抱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最终的结果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所谓的“视线”究竟是何物,对别人来说或许尚无法辨明;然而对周川而言,他认定那是算命者长年累积而来的潜意识,是一种独属于相宗的、因即将发生的灾祸而鸣响的警铃。
“不愧是周前辈。”
男孩垂眸,掩下了冰水般刺人的视线。那双眼睛中属于孩子的天真与狡黠都尽数消去,竟已不似人类。
“免了,说不定是我们该叫你前辈才对。”
沙莎不易察觉地挪动脚步护在周川身前,平静地开口道。
柳萧不置可否地笑笑,只是慢慢地继续向两人走来,道:
“虽然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也罢,反正我也对卜卦一类没什么兴趣......”
“——只是没想到,算卦这玩意居然真的有可信之处。”
男孩抬起眼睑,语气没有不甘,柔和如虔诚的布道者,说出的内容却泛着血腥气:
“明明只是强者愚弄着弱者,敷衍他们'听天由命'的产物罢了。”
“——明明人类就是这种东西。”
周川忽然笑了出来。
沙莎皱着眉回头看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挑衅对方。然而少年还是扬着嘴角,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赢了什么一般,忍不住放松了下来。
“'睽,乖也。乖则不正,其心不正,所见皆为乖异之物,所遇皆为乖异之人'。”
他道。
“这是火泽睽的解卦,学过吗?”
周川笑嘻嘻地问了句,知道柳萧不喜欢算卦,便说得更起劲了:
“心中有疑,所见所遇便都是敌人。”
“眼睛不正,看到的世界也都是歪曲的。”
“——说什么'人类就是这样啊'。”
柳萧停下了脚步,收起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周川感觉到了昆虫般的视线,却又看到本已冰雪消融的、那份属于小孩子的恼羞成怒,也随之出现在了男孩的眼底。
周川看到那眼神,不知为何愈发开心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对上那双眼睛,冰冷视线扎在身上的刺痛感也在不知何时彻底消失。
“——明明只有你是混蛋啊,兔崽子!”
他竖了个中指,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