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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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有谁在这样喊。
——救救我。
………?
——救……
……
…那一瞬所有令人厌恶的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记得在那里面曾看到过什么,只是偶尔出现的疼痛与片段能够提醒某人,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提醒他或许大限已到,或许正面临着什么更加可怖的。
……
归海青总觉得眼睛有点痛,琢磨着是不是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还没有深入了解,接踵而来的问题亦或是麻烦就让他不得不把这抛在脑后了。
最为头疼的就是那凭空出现,怎样也赶不走的声音。它没有源头,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一直盘旋在自己耳边,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归海青在今天的傍晚确定了这一点,虽说在更早些的时候也听友人提到过,但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一直存在着。
带着外出狩猎所得到的收获回来时一天也算是这么过去了,好在今日没有安排任何的夜间行动,大概能睡上一个好觉吧?
他本是这么想的。
“……去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在回家半途中他们被喊到了,对方似乎是提到了要画什么,他没有想到景箫会对此执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
归海青皱了皱眉,在心底纠结要不要顺从这家伙的意愿——毕竟不仅仅是自己,提出提议的人本身近日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太好,像是过分在意着什么一样,非要去做着试试看不可。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愣是没有发出“我就算了”几个字的发音,下一秒他便被少年扯住了手腕,囫囵吞枣地把所有不情愿给了咽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叫住他们的是两只小妖精,自然也是“这怪声真实存在”这一理论的证人。据他们说那声音的要求是在地上画出些什么,但首先是要清理出一片算是空旷的区域的——说到这,归海青不用想也知道被点名是为了什么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物品准备开始干活。
温度也随着入夜逐渐降了下来,这是他的身体最容易体会到的,但这是头一次,且最近愈来愈明显,他似乎对周遭的环境敏感了不少,甚至身体在察觉到温度的差异后不自觉地发冷起来。归海青缩了缩脖子,没有刻意去观察同伴的神情,但哪里不对劲——他能够肯定这一点,连回头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指尖,分明他们都有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又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凉呢。归海青突然觉得周遭异常地安静,像是失聪一样,刚刚还吵杂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连着那个人的声音也一同……归海青想要抬起头,却迟钝地发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像是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一样。
后来,他终于缓过一口气。不过那时他发现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完了,都有些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自己在走神时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细密的薄汗,用小臂擦擦也就没有了。但很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存在,倒不如说是从头凉到了脚,像是在水中窒息的那一刻,那股寒冷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最内里的东西也一起封尘。
“我说…”归海青想要询问这阵凉意的来头,却发现景箫拿着树枝在地面上比划着什么,“……你不行,我来。”顶着被揍的风险,他烦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蹲了下去。
——在夺过树枝的刹那,那本该存在的声音便回归了。
——枝头不知是什么的鸣叫,悲鸣般的风声,水滴声,脚步,指尖皮肤的摩擦声,某种液体的流动,眼睫开合的细响,妖精的对话,断断续续的提示,夹杂着的、某种高亢到无法捕捉的声音,某个人的沉默,不存在的心跳与呼吸。
这一次他有去在意那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也隐约地理解了分毫。他试图从扑面而来的音海中描摹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像是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一样,他的手不曾颤抖,又觉得抓住了什么,不会再一次迟钝地松手——归海青很少回去数自己的心跳声,可他这次这样做了,出于自己也说不太清的缘由。
……它们很平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勉强算得上是“画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拿起过笔,打从头他就认为,自己与书写绘画这一行无关,这是他出生后不久便笃定了的,永远不可能改变。他没有想象过拾起笔的感觉,或许那个人当初写下那本日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罢——可又有什么是他能改变的呢——什么也没有啊。
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样,但这并没有太大所谓。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再往后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同行的家伙愈发地沉默,最后跟着他一言不发的回去,也只不过是一个轮廓般的记忆了。
……谁也没有说话。
……
后来注意到景箫的手臂时,他能看见上面满是伤痕,有些还渗出了少量的鲜血。可他也没有任何过问的打算,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事能说的上原因,他知道那家伙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连走路也不稳地摇晃起来——全部的情况没有止境地变差,归海青也只是没有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
他还是犹豫着,试探性地凑近了一些。
那个人几乎是竭尽全力抑制着什么疯狂的事物,抱着头部告诉他不要靠近。
“……”归海青将伸出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手收了回去。
这样的举动也好,最后的结果也好,都使他一惊。但怎么说呢,又好像是预料之中的一样,在短暂的惊讶后,他只是咬住下唇,阖上了双眼。
……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跌入黑暗的时候归海青是没有知觉的,其实一直都是如此,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永远都不可能清醒,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还是说他根本就算不上是所谓的人类。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
但是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确切的答案。
那个声音也好,任何人也好。
——就这样前行,就能够活下去吗?
自己曾于那小村庄之中得到的的全部,会全部消失无踪吗?
有什么在催促,握住男孩的手,他却感知不到丝毫的暖意。恍惚间好像看到于风暴中坠落的飞鸟,又好像是无数的不见血的死亡——过量的腥味早已扰乱他的神经,以至于在拥抱那片渴盼已久的天空之时是那般木讷。
交叠着无数记忆与痛苦的风雪里,男孩受惊似的最后一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白色的雾气便在他唇边定形,刺激得人骨髓发痛的冷风掀起他的衣物,漂亮的黑发就这样散乱在北国极寒的空气之中。
他纯粹的双眼中再也无法泛起流光,他总算走出那几乎被灰白湮没的监牢,以抛弃过去的一切为代价获得的,与绘本中完全不同的天幕。
——这不过是刀刃般的成人礼,是使他血肉凝结的馈赠,他知晓连同那唯一的温暖记忆也将成为乌有。
男孩在刹那间挣脱那只手,他眼中倒映出的是冻僵而死的鸟类,以及那不属于他的自由。
归海青常常做些古怪的梦。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图画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之中,分明那些人说梦境总是什么也不会剩下,什么都在醒来后变得模棱两可。
这一次,他在窒息中醒来。
作用于脖颈处的力度是那样熟悉的,像是那时的…那个疯子一样。没有人设想过,当疯子被他人用自己曾用过的手法对待会怎样,可这时他体会到了这种没法用任何一种语言解释的痛苦——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依旧是深夜罢,还是他自己两眼发黑导致的错觉?归海青的头疼的厉害,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正受到威胁,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就是一具尸体了吧。
……这是报应啊,你这混蛋。
难道就不能痛快一些吗?
——不能。
难道就不能饶恕一次这个家伙吗?
——不能。
归海青不知道在那个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的是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个熟悉却遥不可及的人。
反正都怨恨着自己吧…有区别吗?
……好痛啊。
他看见梦境中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目的只有盲目地行走,即便足底肿胀不堪,渗出刺鼻味道的血液。
那孩子想不起来他的造主究竟是谁,也不知为何要这般不知疲惫地奔波,纷繁的记忆使他头痛不堪。类似于不知在何处欣赏过的涂鸦,只可惜他并非逃亡中的公主,踏过的道路也并非那只在绘本中才能够欣赏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与之前的是不一样的,他清楚地感觉到牵住他的那个人并非是引领,那个人——亦或者说,那个孩子的手上,存在着的微温,像是与他约定好了要一起逃离,一起去到何方。
代替某个永远也没法实现这个诺言的人,补全这孩子往后的人生。
……真的是有够蠢啊。
归海青头一次在意识崩溃的界线处吐出了自己不会忘记的字句。他的瞳孔放大,嘴角抽搐,在那自己没有祈祷过的力道松开之后,一切都终结之后,吐出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字。
……对不起。
只是那声音如同几年前的那句话一样,不会被多余的任何人听到。
最后的最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再一次入梦,但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那是一对死在雪地里的人类。他们不愿分开早已僵直的十指,那最后所落下的泪水又到何处去了呢?无人哀叹这无垠的灰白将他们推入连痛苦也无从感知的深渊,连同着那片惟一的血色也拆吃入腹——他们还来不及感叹“冬天到来了啊”便过早地,年纪轻轻地死去了。
共计3422字。
妈呀选中半天咋样都选不中急死我了(。
二
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那上面如果还有生物的痕迹的话,或许是谁日夜祈祷后才勉强留下的讯息吧。
少年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抬起头,但什么也没有被那毫不避讳的目光覆盖,全部的全部都躲闪着追捕一样隐匿,没有人能听到它们的呼唤,他们被某层窒息的冰雪永远隔绝。
他看不见那上面的颜色,连那曾存在的飞鸟的轮廓也没有办法描摹清晰。只是深刻地意识到若是这样下去,不论是那条线之上还是之下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没有奢望过任何过多的收获,哪怕是谁人剩下的一点点也好,可一切都渐渐隐没在没有边际的单色中,连自己的双手也没有办法再次相触。
他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方才静静睡去的少年,那白皙的脸上似乎无法寻见任一的伤口,唯独那泪痕能够被视线捉捕——究竟在怎样的时空,怎样的世界,他能够再度撑开不再酸沉的眼皮,迎接他本应属于他,一个普通的人类应该有的未来?
那样的结局定是不存在的吧——可那家伙分明不渴求过多的,唯一的愿望仅是在此地有一立足之地,又凭什么没法拥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如果冬日就这样过去的话,这层坚冰就这样融化的话,还能够看到一如既往的云絮吗?
他轻轻将菌类底部与地面的连接处折断,小动物模样地抽了抽鼻子。
“…你说毒蘑菇?”归海青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许久没有发话,最后还是放弃似的摇了摇头,于某人讶异的目光下说出了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古怪的结论。“……没什么特别的,我就靠闻。”他摸着下巴思考,“虽然次数不算很多,但是还挺管用?”
这难道很奇怪吗?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情,自己之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完全有底气说这种方式还算得上靠谱。他又观摩了片刻,将手上捧着的小东西凑到鼻尖处闻闻嗅嗅一阵,捏拿着补充了一句:“这个我没见过,不清楚。”虽然如此他的眼中还是透露出一丝不太相信这是有毒的神色,起身身了个懒腰。
归海青其实不太喜欢相比起平地会湿润些的树林,也不怎么擅长应付一切都黏糊起来的感觉——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哈出一口气,看着那温暖变为纠缠的白雾,少见地缩了缩身子。林间撒下的阳光总是会比外面冷上几分,且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草香,让人错认为春天早已经到来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一眼看去还是有些荒凉的模样,但归海青不得不承认,崭新的气息大概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深夜光临过此处了,它们会在角落或是罅隙中藏些线索,那为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增添了些许生机。
新生的菌类,细小的幼虫,第一次向上拥抱的嫩芽,这一类温柔却又微不足道的生命。
“你那个我不清楚,但是这个,还有这个,肯定不行的。”归海青在听见对方的声音后顺着看过去,这个不怎么吃这玩意儿的少年很快就被教授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知识。他听着讲解,有些头晕。
“…还有这回事啊。”最后景箫听见那人回答。是不是因为穿得太过单薄的缘故呢,他在原地蹦跳起来,把那株可怜兮兮的蘑菇当做皮球顶来顶去。那说不上全神贯注,也谈不上心不在焉,只是那家伙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半懂不懂?
…讲了那么多,那这个又是怎样?归海青抓起被自己摘下外加玩弄一番的家伙,在面前晃晃——这家伙是不是瘫软了一点?他细细地查看着,心想这不可能是错觉,随即便无情地啃了一小口。
做蠢事是要遭报应的。这是归海青在被某一只鹅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后明白的第二个道理,不论何时谈到这段往事,没有一次例外地,他都会苦笑着表示“这段时间确实吃尽了苦头”。虽然已经习惯时不时的倒霉,但毕竟还是没有被磨平棱角的孩子,更何况这一次的打击未免也太残忍了些,让归海青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着菌类这一魔鬼般的食物说出“真香”。
……绝对不会,绝对。
“噗咳——”
归海青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该怎么比喻呢,这种已经不能用酸爽来形容的味道。这绝对是归海青这一生中尝到过的,唯一比酒精还要刺激的食物…不,这已经不是食物的范畴了,他现在能一万分地笃定这东西是有毒的,没有做成捕猎的毒药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惜?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再说眼泪都快要给呛出来了,就更不必提几乎痛到麻木的口腔和咽喉,归海青蹲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吐出一截舌尖。他又看到那些景箫口中所谓“不能吃”的,咬着指甲做出一副想要把它们踩进地里的表情。
“…○的,亏○○大了。”
归海青吐字不清地骂了一句脏话,在同伴不断的安慰下好不容易喘过了口气,然后他听见景箫拍着他的背又重复了一遍:“不管怎么样,带颜色的带花儿的都绝对不要吃…你拿的这个,还真在正常人的理解范围外?”
“哝,这个红的,肯定不行的。”
…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听懂,他很明显能够看到狼崽子眼睑处的微红与隐隐的泪水。
归海青突然觉得头有些痛,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看着同伴手中的事物,视线却未曾聚焦。
……
归海青在中途轻声哼唱起一首童谣般的调子,那让景箫觉得有那么些熟悉,却又说不上缘由。他百般聊赖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还拿一只手撑着下巴,不得不说唱歌在此时确实是一中不错的消遣方式,再说也没什么其他可干的。
他们辨认毒蘑菇的标准实在是太惨不忍睹,数量不多的同行者纷纷表示他们更适合去做更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于是他们就只能出现在这片面积不算太大的竹林中,埋头无止境地挖起竹笋。“你从哪学的啊。”“嗯?”归海青终于抬了一次头,他愣了一小段时间,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小时候…从那个姑且算是爹的人那学的?”
他的眼中有些不解,又有些好奇。
“没…我就是觉得有点耳熟。”少年叹了口气。
归海青最终得到的也只有一声叹息。他以手掌支撑住身子,看向上方——无需多加确认,构成阳光的一切已经散发出无法被璀璨一词形容的光辉。凉风也恰巧与日光中的竹林擦肩而过。那光辉瓦解的并不算太有实感,他注视着天际因正午到访而示出的明媚光晕,面部呈现的是一个的难以被发现笑靥。
……熟悉,吗。
“…要我教你么?”归海青在脸颊处擦出了一道泥印。
那个少年回答他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熟悉”一词来定义,但他记得最后的自己是随着那人笑了起来的。
他头一次感觉自己有在做出“微笑”这一表情。
……
这一段在他看来算是满足的时光结束之时,当外面的一切都黯淡下来时,心脏的跳动也就像缓慢了一格,他的手脚冰凉,可又没有浸泡在那河水中,难道现在的自己与那时无异吗?他突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少看到猎人的身影。他总是与他的妻子交谈着什么,却在少年想要加入之时戛然而止。
……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回忆呢。归海青在深夜睁开了眼睛,他呆滞地望着不高的天花板,那是一片黯淡的灰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醒来,而某种困意又在无言地催促着他陷入梦眠——多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没有那双捏住心脏的,久久无法松开的手,他甚至会误认为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清明梦。
为什么会因此感到痛苦呢——是还对什么抱有小小的期盼吗,即便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
…可他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易逝的纷繁花景,鞋跟与石板路碰撞的声响,还是一汪的氤氲荡漾?——当樱花再度绽满枝头的时候,他却听不到旧日熟悉的脚步声,看不见眼中的涟漪,还以为仅只有“春天”这一样东西随着那个人与时光日行渐远。
最后,自己却连一句道别也没有给他啊。
归海青闭上了双眼,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驱散干净。
有一天,常年被掩盖色彩的天空,终于放晴了。或许算是意料之中的惊喜,当终于有真正的阳光透入那温室中时,一切都早已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属于春天的味道,来自白日的光谱,有什么是不充实的呢?这是“已经得到”的东西呀。
这是毋庸置疑的奇迹,又何尝不是为某一场自我斗争结束而准备的额外贺礼?当少年再一次顺着光影的走向去摸索的时候,某种还残存着光晕的温度在手心绽开。他看见自己所想要见到的一切,也来不及辨别真伪,内心就没有一丝抵触地接受了一切,大抵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罢。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早早就背好了台词吗?少年看向自己的脚尖,又望向天空。已经没有什么阻碍物存在了,久违的光芒也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身影,今生所有的幸运,都在这一时换算为了其应有的价值。正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因为放弃了挣扎,才会将一切被覆盖的未来视为光亮,哪怕与梦境外的自己能看见的是全然不同的,但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一个人,只要不做出反抗。
——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了。 直到旧日一切都随着那阴霾烟消云散之际,我才发现沾染脸颊的是欣喜味道的泪水——我想我终于能够从那使自己伤痕累累的回忆与负担中挣脱,舍弃全部过去的喜忧重新上路——啊啊,但愿如此。
……
……原来这样的我也可以活下去吗?
…原来这样的我也可以笑出来吗?
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共计2858字。
-
一
对着食物挑三拣四绝对是一件很白痴的事情,至少归海青本人是这样想的。但某件事打破了他这个长久以来算不上认知的认知,让他现在想开荤了。
想把某一只鹅做成烧烤。
……他不清楚有多少人是(或者将要成为)这只鹅爪下的受害者,但它已经在自己的脸上狠狠蹂躏过一遍了,在去仓库取食物的时候。起初归海青是还残留着一丝善心的,可这家伙似乎坚持认为自己是袭击者,不由分说地对着他的脸扑了上来。那只鹅吵得吓人,叫声也听得人心生烦躁,而且相当喜欢啄它认定的对手的脆弱部位,也不清楚它是怎样凭着这种恶趣味攻击手段得意到了今天。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几乎是混世魔王才会拥有的狂乱殴打下,归海青只能自认倒霉。
在很久以前猎人对归海青评价“这孩子不太擅长应付反过来对着猎手死缠烂打的生物”,这个起初不信邪的少年在今天总算是尝到了苦头——他的这份仁慈很快便被消耗殆尽,但不知为何就算是用上双手双脚也没法让它从自己的身上下来,那真的很痛。最后归海青不得不以一副狼狈的姿态回屋,随即就遭到了室友的嘲笑。
好吧,那确实很不愉快。他本想提醒他的,但还没有来得及细说便被对方敷衍了过去,自然是郁闷的不行——以至于在最后他在心中都暗自嘀咕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开始期待着某人脸被打肿的模样。除此之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某一天悄悄地去把那惹是生非的小东西抓住,然后做成食物一类的,但他放弃了——一方面是这样做估计会引来不少人的诟病(或许如此),另一方面则是他一时半会也拿它没辙。
……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端。
后来,景箫确实是如某个人的愿遭了报应,归海青不得不承认对方被追得哇哇乱叫的场景有些好笑,甚至不忘不留情面地补上两句刀:“要我来救你吗?”说着摆出一副标准的微笑,他可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表情会不会太欠揍了。可这家伙不也是活该——这样想着,归海青头一次体会到了来自报复成功的小小快感,哪怕这有点扭曲过了头。
“要要要要要啊当然要啊!”
他从对方的回复中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求生欲,更是想要理解究竟怎样才能把点头点得和打桩一样高效率,不过话说回来,归海青确实看不太下去这幅狼狈的模样,也不希望这房子的房梁会因为多承受了某个家伙的体重而不堪重负,他绝对没有听说过这么丢人的死法——因为挂在房子上导致房屋垮塌被压死?
只是归海青还没有来得及出马,真正的救世主大驾光临了。
他最后看着可怜人从高处犹犹豫豫地爬下,无奈地耸了耸肩作为对方才嘲讽的道歉。被谢过的搭救者走远后,归海青转过身,毫无征兆地拧了把对方刚才被狠狠啄了一番的部位,在景箫痛呼之际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区区一只鹅是不会那么执着的。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一只生猛禽类的智商与毅力。
说实在的归海青不太明白为什么那小东西这么想要把他们痛扁一顿,总不会是因为他们长得比较凶悍吧?——长相比他们恐怖的家伙又不是没有。
“嘎啊?!”熟悉的尖锐叫声几乎穿刺了他的耳膜。
那凶猛恶兽飞奔回来的样子把归海青看退了半步,惊魂未定的景箫到是迅速地躲在了自己身后,更何况手边也没有什么有效的防身用具——归海青笃定他们活不到拿到武器的那一刻。那只鹅像是永远都用不完自己的力量,在紧张起来的二人面前跃跃欲试。归海青头一次没能理解一只动物到底想说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理,那家伙不会是更加高等的存在…不,绝不可能。归海青呆滞地对着自己的脸扇了一巴掌。
这一次它瞄准的是归海青的大腿。
……或许如此。
……到底还有完没完了?!某股无名的怒气直接把站在它面前的少年给点燃了,虽说他敢保证不会真的把这只大鸟给煎炸烹煮,但这素质低下的行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忍受吧?!归海青完全没有想到在鹅的世界观里可能根本不存在什么正常的三观素质,在它又一次扑上来的同时扼住了它命运的咽喉。
提起来,走到门口,踹屁股,关门。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是…在和上门缝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鹅的表情。那个让自己生难忘的表情。
……怎么形容呢,像是充满了仇恨与怨恨一样,又类似于某种能够使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在冷静的极端将敌人直接扼杀。归海青从未在自己目前还短暂的人生中见过如此丰富的表情,他有些编纂不下去来描述这个神情的形容词,但大意基本如此,心想着那家伙是不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了,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没有错的。
后来的后来,在与平日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宁静午后,在好不容易能够放松神经,享受着早春阳光的午后,在他们用自己的手争取来的午后,将要到来的还是到来了。
虽说不怎么愿意,但归海青没有对对方的提议做出反对,毕竟要弄吃的这句话也是自己说的。“…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归海青有些含糊地抗议,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反抗,倒不如说他本人也挺顺从的,这么说着还用手指蹭掉了粘在嘴边的碎屑。他有些心虚地看向旁边,想着那家伙会不会真的后悔,空气就这样略微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但打破这一切的事情更不值得庆幸。归海青在事后想着还不如让这份尴尬永久地持续下去。在旁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下午,但他本人绝对不会承认,仅有的好心情可是很快就被满身的疼痛给掩盖掉了啊?!
他敢打赌,和人掐架受的伤绝不比起鹅啄的要更痛。
在归海青突然想起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仓库不太远,且听到了一阵不详的响动后,一切都太迟了。
他本来是想提醒景箫的。
“诶你等一下后面…”
在那个瞬间,无数的画面在他昏花着的双眼前出现,从一只偶尔会从他眼皮下出现的小虫,到稀里糊涂被揉作一团的枯草与积雪,再到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的小半份口粮,某个令他厌恶无比的家伙的脸最终在他脑中定格。在那个瞬间,归海青以为自己真的被那房子垮塌时掉落的东西砸中,身体承受住了他这个年纪不改承受的重量,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呜嗯?”他眨了眨眼,自己似乎是还没有咽气,只是呼吸的渠道稍有些堵塞,定睛一看才发现当前的情况是多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被同行的少年死死压住,而这个让归海青险些没法换气的罪魁祸首用嘴唇贴住了自己同样的部位。那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妥,只是被摁在地上的滋味实在太过差劲,便轻轻推了推景箫,示意对方起开。
在双方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归海青的额间传来一阵不轻的钝痛,猝不及防的少年挣扎着滚到一旁,随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不出意料,果然是那家伙——那只使他们受伤无数的大鹅,此刻正得意地扑打着翅膀,抖着自己全身的羽毛,还引吭高歌了两句——归海青哪体验过这样的屈辱,如果与狼人作战受伤叫做英勇负伤,那被区区一只家禽啄得毫无脾气那只能称为没气概了。对,归海青完全发不起一丝怒气,他可不想再轻举妄动然后被打个落花流水,他擦掉冒出来的冷汗,与一旁的少年交换眼神。
数到三,咱们就豁出去。
归海青用纤细的手指比划出几个连续的数字。
三…
二…
一…
……跑啊!!谁不跑谁傻逼啊!!
……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拉下面子说爬上树就已经很有尊严了,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对这只神气得不行的鹅敬而远之,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他也不是没有祈盼过能够过上轻松的,一惊一乍的日常。
只可惜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有点不太明白那孩子在起身之后到底在难堪什么。
共计7514字。
二
少年面对着没有破绽的夜空。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衣摆掀起,周遭只剩下呼吸间的死寂,却又似乎有着无数不见声的咆哮纠缠着,将他死死束缚。它们想要扼杀他,但这里并不是他的葬身之处。
他像是僵硬的死物般伫立在原地,在那一轮惨白的月光之下,最接近那冷漠星体的山顶之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捉捕天空的恩赐与低处的群蚁,仿佛他的全部都在此刻休止。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发丝凌乱,他舍弃掉视觉,全部能够嗅到闻见的事物在他的脑内汇聚。
他看见地面残旧的嫁衣,看见那雪还未融化时盛装;
他看见未曾存在过的花影,看见拖沓着伤残身体终于抵达终点后见到的春天;
他看见哀嚎的野兽,看见某个男人的尸骸;
他看见新生的恶意,看见尖利兽爪下骇人的伤痕;
他看见展露獠牙的怪物,看见血流成河的送丧。
有一种熟悉的,仅仅属于畜生的味道。伴随着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的低吼声弥漫在空气中,搅和着过头的湿度,淋撒上虚伪的月色,无论怎样修饰都无法将它本身就带有的恶臭感颠覆,他稳住心跳,将手中的武器攥紧。
“…来了。”
少年睁开那双在夜幕双臂之下燃着微光的眼。
可那股子味道有点重的过分。归海青将一直没有离手的长武器展开为最具攻击性的模样,原本的折叠处发出卡槽相扣的清脆声音。
在常人难以反应的刹那后,响亮的撞击声充斥双耳,即便极其迅速地示出武器,归海青还是被那扑上来的东西撞的退了半步。那怪物的利齿距离他的脸部的距离相当短,完全靠那杆挡在他们之间的枪来维持,能够明显感受到它喷出的潮热气息,他轻哼一声,扭转方向挣脱那股子不小的力量,在怪物还未来得及转向时向后跳开。
这次的警戒果然没有白费功夫——只不过将这大家伙引到山顶费了好些功夫,少年用眼神示意同行者小心些,那只野兽警惕地注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凶恶的吼声。与方才上山时虽说紧张但却能够聊上几句的空气不同,此刻绝对可以说是箭在弦上——归海青发觉它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另一人身上,既然“偷袭”自己不成,那或许另外一个是个软柿子?
有一只乌鸦还是什么的鸟类落在一旁枯树的枝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木头悄鸣了一声,没有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哑。
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轻举妄动。
那只怪物——归海青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但那是记忆较深处的残片了,他想不太起来那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丑陋的形态他永远也无法忘却。他看见粘稠透明的液体从它可以称得上是裂开的口中滴落,收缩着的瞳孔,以及半站立着,覆盖着厚实皮毛的躯体。就是这家伙袭击了仓库,所以要杀掉。他没有想什么过多的,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的脑内出现多种不同的应战策略,最终做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那只狼人似乎是将身体转过去了一些,少年注意到它绷紧了腿部的肌肉,蓄势待发。然而作为代价,对着自己的一面也自然是露出了弱点与破绽,归海青紧锁着眉宇提起那杆枪,全力向它掷去。
“躲开!”
有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长枪脱离掌控的那一秒,他抛弃刚才收敛住的所有气息,简短有力的两个音节自他的口中清晰吐出。像是狩猎最重要的一环一样的,对着猎物发起攻势的眨眼之间,只有一次命中机会,只有是或否两种可能,凶猛的猎物与自己站上判决生死的天秤,没有多余的选择,没有能够重蹈覆辙的方式,所以只有这时,他会毫不怜惜地展露出全部的杀意,映衬着刀片新生的锋芒。
那没有多余暖意的枪深深刺入怪物的腹部。
它哀嚎一声,伸向景箫的前爪没有划出原本应有的弧度。像是有什么特殊的默契一样的,那少年甚至没有耗费任何的反应时间,便弯曲膝盖,侧身闪过了这不圆满的一击。他抓住了那把枪,抓住了归海青曾握着的部分,稍加用力旋转,那埋没入狼人体内的锋利部分便造成了更大的创口,内脏,血液与不知称作什么的组织从它的侧腹争相漏出,它张着嘴,声带颤动出几个短音瘫倒下去。
最终它挣扎了一小会儿,想要把刺伤自己的东西拔出,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反倒带出了更多的鲜血,它运动的幅度也逐渐微小。
直到它彻底没了动作,两个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
“ ……最后动静意外的大啊。不过像是断气了。”他听见对方这样说,将已经被那尸体生前扯出了三分的武器抽起,捅进了它的胸腔。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归海青想要走上前去取回自己的武器,顺带再三确认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那只乌鸦——这场战斗的看客哑着嗓子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那像是嘲笑一般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后来它扇动起翅膀,枝头再也没有了这模糊的身形。
“这样就……”
归海青还没有迈出几步,还没有彻底放松的神经便再一次绷紧了: “……哪里不太对。”
…腐烂的气息。
伴随着压抑到化不开的血味,还有伴着虫群出现的残缺肢体,在这个充斥着寒冷与无光的漫寞冬日中,挣脱周而复始交错的束缚,剥离层叠厚重的恍惚,刺激着他的鼻腔。就像是看着没有来得及被野兽啃食殆尽的,早死的动物,总是令人的胃袋收缩——这种他熟悉万分的气味,少年抽了一下嘴角。
——那味道还没有消散。
那绝不是来自于这具尸骸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刚才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股腥味太重,而现如今以及很可能在即将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
归海青不知道同行的少年有没有发觉,他完成一轮简短的呼吸,腿部发力试图更快拉进自己和不远处的那把枪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向着前方伸出手。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那要是有呢?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从来到此处,四周就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响,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家伙分散,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一只这么容易讨伐,甚至没有在最后及时打断它发出的声音。
那是某种信号。
某种呼唤同伴的信号。
归海青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最低级的错误。
……附近还有一只。
他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会这样,脊椎处爆炸般的疼痛就啸叫着传遍了全身。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满目的颠倒,满溢的黑灰与白。他的指尖还没有触摸到想要抓住的东西,便在撞击后被甩出了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好像碰到了某样柔软的事物,但模糊不清的大脑使他一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能够比自己的思维还要更快一步的。
只记得自己的耳边炸开了一段清脆的音节。
他无力地闷哼一声,侧伏在地面上,脸部被粗糙的沙土擦破了些,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欲将散架似的发痛,好几次想要抬起头却又倒下,眩晕感令他想要呕吐——或许还有一部分是那种在他的感官中无比明显的腥臭的功劳,他颤抖着吐出些胃酸,紊乱地吸气吐气。
……那家伙呢?在姑且能够想出些什么后,归海青的第一反应便是他。
……好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归海青不自觉地缩成一团。
……不能休息,一刻也不能休息。不然的话——
不止一个人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痛楚。
……
他再一次惊醒的时候,是同样的清晨。
同样的心跳加快,恐惧着同样的事情,从同样的梦中脱身。
……暂且没有什么异常。归海青稍稍松了口气,视线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相比起在床上醒来的自己,这个打地铺的人就显得可怜了几分,他还没有醒,隔着这样的距离能够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如果不是被特意要求,他绝对不会答应“昨天我睡在床上了所以今天交换”这样的话,不过看那家伙也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那今晚你就给我好好睡到床上去。”他用吵不醒人的音量低声嘀咕,将熟睡的人乱掉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头也不回地走出属于两个人的狭小房间。
那个人好像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是默许了呢,还是根本还在梦中呢,他不太清楚,但绝对不会为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后悔。
……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景箫突然这样发话,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
“没事。”归海青的回答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意着一路过来的情况,狼人的味道还在——看来到目前为止的诱导还没有失误。
他确实挺喜欢花的,再说对什么穿着风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和讲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提着折叠好的枪,和身旁的人用相同的速度前行。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够做出来的花。”
他这样补充了一句。
……
一些短小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果要未来的自己回忆起这天,大概最庆幸的就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去回想那些久远的伤痛,在拯救某个人外的空余时间,他都是平静的。可能是因为和谁的约定吧,琐碎生活中的也好,宿命性的誓言也好——他有去一一遵守。
迷茫如潮水般退散,归海青察觉到自己手中拿住的是长枪的一半,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思考还没有停止,还没有一命呜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在他的脑中明了。
在那生与死指尖触碰的刹那,第二只狼人在他的身后出现,扔掉了什么重物后向自己撞了过来,而本应死去的那只耗尽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睛,弹起身咧嘴示威。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枪,却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推开了有可能被地上那家伙袭击的同伴。他现在宁愿相信真的有一种默契存在,对方在自己做出动作的同时抓住了那柄武器想要递给自己,半死的、失算的怪物胡乱地伸出右爪,却只抓到了枪杆的下半段——另一半自然是被他拿到了,且那一声脆响就是它发出的,只是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把这东西重新拼接好的可能,更何况那两头狼正盘算着如何把在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人拆吃入腹。
但是那个被危及到生命的少年,那个默认了今晚和自己换位置的少年,那个要给他做头饰的少年,那个在最后一刻将武器交给自己的少年,现在失去了意识。
他又注意到,第二只狼扔掉的东西是——人。这个人归海青见过一面,虽说印象不算太深,但他有信心自己不会在这本就没什么人烟的世界错认,眼前不由闪过他还活着时的样子,而真正摆在面前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被抓伤啃咬的尸体。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那两只兽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死掉。
归海青在疼痛间感到愤怒。
因为这些怪物,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
他以手肘作为支撑点,每将上身撑起一段距离,关节处的疼痛就会向心脏处延伸一寸,从牙缝间挤出残破的喘气声都擦上了一丝名为怒意的色彩,那团灼烧着他身体内部的火焰终究是把伤痛给燃烧殆尽,在他的双瞳中擦亮。如果没有自己的错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活着,如果没有他们——归海青的额间少有地渗出汗珠,他决定弥补自己所造成的,决心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拯救他自己,以及那个孩子。
他本就不愿忍受那作呕的味道——更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与这种东西同样的,哪怕它与它们是那样相似。
…不,相似也无所谓。那是造就了今日自己全部痛苦的源头,或许在最开头的时候没有遇到它们,自己就这么死掉了更好。或许在哪里会有一丝对兽类的感激吧,但绝对不是对这种家伙的,归海青摇晃着支起身子,低垂着头看向那两只怪物,发卡早就掉落在了地上,他曾经被某个人拨弄过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剩下无法被遮挡的杀意散漏着。
……本来怎样都无所谓,但今天一定要将他们杀掉。
因为这是自己的造成的。因为不想这样窝囊的死掉。
因为它们首先伤害的是那个人。因为还想要活到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
……所以。
若是第一次见到他作战的人,会认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从不在乎这些,凭借自己没有来源的战斗天赋冲到了那两只狼的身旁,此等的反应力是它们没有预料到的——它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人模样的家伙其实与自己并无大差?归海青拾起了那刚刚从那只狼人体内抽出的枪,原本的枪头就是在这一边的,他反手将它刺向了早就盯好的猎物,最后一声干哑的呼号也如期而至。
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归海青将枪尖狠狠插入了那垂死怪物的心脏处,完成短暂的换气时还不忘给了身边的那头一脚。在将刀片拔出的刹那,污浊的液体喷涌而出,连带着叫不上名字的内脏组织,还有多半是不存在的灵魂一同,脱离了这姿态丑恶的躯体。
还存活着家伙怒吼一声,摆出誓要为自己死去同伴复仇的模样。刚才的踢击没有造成过多的伤害,反倒是让它转移目光,瞄准了归海青刚刚捅死一只狼的手。它咬了上去,少年下意识躲闪开来,他都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好不容易拿到的那一半枪又脱手了,而使用最方便的枪头就在那一侧。
归海青灵巧地跳开,肩膀因为遗留的阵痛与呼吸的幅度起伏着。
他知晓自己手拿着的一部分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东西的小机关早在自己刚拿到它没多久后便精通了,它绝不止能够折叠这样简单,归海青拨开一个小小的卡扣,在那形单影只的凶兽面前甩开了一条类似长鞭的事物,只不过在那上面有着无数薄而小的刀片,在月下闪烁着寒光。
这本是作为干扰猎物行动的器具,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归海青压低了身子,肺部完成了又一次的换气。
但换一种使用方法就不一样了。
他做出一个假动作,在怪物迷惑之际闪身到它的背后,又在同一时轻跃到了它的肩上。怪物猛烈地挣扎起来,吼叫着想要把归海青甩掉,但这只是徒劳——少年两手握住那条鞭子,从前段勒死了狼人的咽喉。刀片没入它的脖颈,绞刑一样的为其判死,同样的血液从那伤口中流出,只不过这混杂着一个人类的——归海青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人,但那尖锐的金属同样存在于自己双手死抓着的地方,他的手心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知道创伤会导致失血,却不知道自己所流着的和它们有什么不同。
……这并不重要。
他想要的,是——
被刀片刺破的地方不断地发痛,可在这时松手的话自己所依赖的,那个人的体温就会消散在寒气中,消失在这个不知哪一天会失去自己的世界,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变成谁人的遗物,不希望最后连他也没有办法抓住,就算是死去也不能被这样杀掉——他听见狼人的怒吼,想不通它为什么而发怒,他将那能够辨明他与它生死的锁链收紧,屏息度过这只狼呜呼前的一小段时光。
他平日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双眸子,澄澈得如同天空般的眸子,反常地被怒意填满,即便它们的颜色不曾改变,但毋庸置疑,这不会是其他的情绪了。没有人能够直接看到自己眼睛的色彩,那么他们看到的自己双眼的颜色就是它真正的颜色吗?归海青无法发觉从两那块晶莹的宝石中流露的是什么样的情愫,但他的神经被牵扯着发痛,尖锐地哭号在他耳中成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剧痛。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自己就不会背负这么多的苦痛。
自己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这一次自己不会再忍受受到的伤痛。
因为第一次得到了名字,所以至少要再活一段时间。
…又怎么能让这种家伙阻拦自己啊?!
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层旧壳中脱出,那个男孩跌撞着向前,即便那仅存的一线希望早已凋零,但至少还拥有着迟钝的脚步——他以沾染鲜血的手拾捡着他支离破碎时刻遗落的碎片,摸索他脚跟印记所比拟出的航图,痴妄着终有一日将再度投入某一个人怀抱中的光明。
因为要追随着那个一直憧憬着的人,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一处温暖的依靠。
“给我……去死!!”
归海青失去控制地狂叫出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至他自己的眼角发干发涩,他不想就这么离开,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他去做,所以起码这一次,不能像个碌碌无为的懦夫一样死去啊!
请让全部的血液换得哪怕是一毫末希望;
请让全部的赌注换得哪怕是一星点成功。
还不想死,至少还记得和那孩子的约定;
还不想死,至少还想看到那久违的笑靥。
为了救那个人,为了救他自己。
为了把失去的某样东西找回来。
为了活下去。
“……去死啊!!!”
蓝色眼瞳的少年竭尽全力发出嘶吼般的声音,他是没法看清自己表情的,但那已经是他,这个名为归海青的人情感能达到的极限,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点缀——他这样喊出来了,两眼酸涩,咽喉发痛。
…把那些本来和其他人类一样能够得到的,把那些从他们那里剥夺的——
“…还给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嘈杂,失血与昏厥,他想要醒过来,可是四肢百骸都重得难以动弹,在答案还遥远的时候残酷就过早的降临,是在预兆着什么吗,又或是一些事情早就已经敲定了结局——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了。他难得渴望自己会在某个没有噩梦的清晨醒来,没有多余的慌忙与顾忌,像是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值得安心地苏醒过来。
他想要尖叫,却听不到任何的,属于自己身边,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后来他能够触及到的,那他能控制的最后一时,那怪物歪着撕裂了一半的脖子倒地,自己也在重力的作用下闭上了双眼。他没有松开手。
意识被从逐渐远去的叫喊声中剥离,他的手心沾满了自己与怪物身体中流过的,毫无区别的血液。
……
后来发生了什么,在归海青的记忆中就是模糊的了。
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被连带着那具尸体一起带回了住处。同行的人并不在,想必这家伙在醒来后把自己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走了好一段路才安顿好的,他展开手掌才因为一阵刺痛想起那里是有伤的——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有了结痂的势头,少年安静地看着那两道不浅的口子,没有犹豫地舔舐起来。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在被不知干什么回来的景箫当场抓包之后,归海青是这样解释的,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指责。
凡事身上有伤的地方都被撒上了酒精——那是他们之前找到的。如果他的表情足够丰富绝对会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那实在是有点痛,归海青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这样的小伤反而会比危机场合中所受的要更疼一些,也不明白眼前这家伙说着“为了不浪费你将就一下”,把酒送入口中又吐在自己手上的行为。
他知道生活在北方的人会以此来让身子暖和些,也见到过,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的经历。
然后他就知道,这玩意儿喝多了要醉的。
酒量不好喝都喝不多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不听的话就是另一码事了。强制的包扎果然还是有些费时,结束后归海青几乎睁不开眼睛,可能是出于今天的运动量太大的缘故,他有些费劲地想。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发亮了,偶尔晨鸟所发出的动响无不预示着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
哪还顾得上这些。另外那孩子像是也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他自己也突然感觉到无力,以至于不能再走到那个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吧,归海青缩在在那张小床靠墙的角落,希望不会挤到对方。
这一次就好…可千万别再被责怪啊。
他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那个少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哪天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有噪音使他头痛,他要强得有些不听劝,想要比所有人要更加接近他怎样都无法拥有的身份,一定是因为这种偏执,使得他常在昼间也久违地渴望起梦乡。
可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四季轮回,可是他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远方与海洋,在这段旅途的终点,说不定会有能让他放下这重担的人,告诉他不值得死去,要和他一起等待无限个明日的到来,直到世界的终焉。
就在这里驻足也为免太可惜了。
所以至少,先活到明天吧。
……
在不知道多久之后,那乌鸦停留过的枝头也生出了小小的嫩芽。熬过沉寂漫长的冬日,他们还有无数见证春天的机会,可以过度耐心地等待这些树木的枝头再度被装点的时日,可以细嚼慢咽体验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滋味,也不用担心于某处绚丽的风景前停留过久而浪费时间。
那是梦中的景象吗,他发现自己头一次在睡梦中感到满足,那就像是真的一样,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差点说服自己,在这梦境里,他可以再次入梦。
只是他记不太清那笑靥了,那些枝叶繁花分明不比它绮丽——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足以被提起的遗憾,他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睁开双眼后,竟隐隐地期待起了明天。
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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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计字4595
我又赶死线了,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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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归海青早早地把景箫叫醒了,鉴于他从来都比景箫起得早,少年也没当回事。带着鸟的狗妖精来找他们说仓库受袭的事情,他们才知道,那只海豹想要铃铛的原因是他们储藏食物和水的仓库被狼人袭击了。景箫去看了仓库,有巨大的兽类脚印在那附近徘徊过,而那个黄铜铃铛挂在损坏的墙壁外面,随着微风晃荡。
景箫有那么一会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算是对海豹行为的认可,他这次主动揽下了夜间警戒巡逻的活计。虽然这事情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但搞了仓库的那帮畜生肯定还在附近,如果他们及时去巡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它们剁碎在地上。
少年再次去拿起武器的时候,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好在那丝违和感随着他空挥过两下手臂就消失了。长刀入鞘后背上熟悉的重量也回来了,景箫迎着夜空伸了个懒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在他心里氤氲。
“走了。”归海青从他身边擦过,蓝眼睛里落进一片晦暗的星辰。
他们离开镇子的路不算长,而气氛也没紧张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他和归海青聊到过去,景箫和他说到慰晴,说她是如何把脏兮兮的自己牵着手带走,如何教他写字的,而归海青抿着嘴听他说,偶尔插进一两句问话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说,归海青还是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景箫猜他还在对那天晚上两人说着话他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仅模样像个姑娘,连小心思都细得像个姑娘。
北风带来的不止是柔软的春意,还有味道。景箫耸耸鼻子,风里带来的那股腥臭的野兽味道再明显不过,他看见男孩的瞳孔缩了缩。
“就在附近了。”他握住背后的刀柄,“在这里解决掉,还是把它搞到跑不掉的地方?”
“要杀就杀透。”归海青手里折成两段的长兵器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又拆开。
“那就引到山上去,”景箫目测了一下那座小山和自己的距离,“没多远,如果这东西有足够的耐心,前后夹击就可以把它逼死在山路上。”
“嗯。”归海青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同意了。
两人蓦然加快了脚步,野兽的腥味似乎更近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既然定下了作战计划,景箫也就不那么紧张,何况一只狼人对上两个人也形不成太大的威胁,他盯着归海青的头发就开始突发奇想。
归海青没说话。
“……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少年有点踌躇,怕男孩生气。
“没事。”归海青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鼻尖时不时小动物似的抖一抖。
“那,我就找个时间给你做?”景箫挠挠头,顺滑的手感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那头脏稻草一样的毛已经被身边的人洗干净了。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做出来的花。”归海青这么说了一句。
“那就等到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去找到足够做出花冠来的花,给你做个戴戴。”景箫小心翼翼地看看男孩的眼睛,心里想他的眼睛真好看。
那双眼睛和他的不同,清澈透亮,映着天空的时候就像藏着星星。
“嗯。”男孩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来了。”男孩这么说。
他在山顶听到归海青的声音。
锁扣可称悦耳的连接声,野兽带着血腥气的咆哮,狼牙与金属相撞的巨响——这几样声音在景箫拔刀的瞬间几乎同时响起,他不知道归海青拥有什么样的过去,能够让他拥有这种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反应能力。那东西没能在归海青那里占到便宜,弓着脊背跳到他们二人中间。景箫几乎能看到它发着光的瞳孔向自己身上瞥来——
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少年勾起嘴角。
景箫俯身下去,双手握着那柄几乎同他一般高低的刀。他将刀锋对准狼人,准备在它扑来的时候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野兽动了。
“躲开!”
称得上是清脆的音节和武器破空的尖啸同时响起,野兽的惨叫伴着黑色的血花迸出它的身体。少年向侧边倒去,闪过了狼人变形的指爪,抓住了那柄枪。
他看到淡红色的肠子从它的侧腹流出,浓黑的血液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狼人在这短促的几个呼吸之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景箫抬手,把刀刺进野兽还在起伏的胸口。
“这东西,最后动静还意外的大。”他确认一般又在它胸口捅了两下,将带着血的刀逆着伤口旋了一圈,带起动物的又一阵痉挛,“不过这样,该是断气了吧。”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归海青也走近过来,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样就……”
有只乌鸦嘲笑般叫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男孩在抓住武器之前猛地转身:“……哪里不太对。”
然后少年看到了天空,和自己飞溅的血液。
那种滋味有些熟悉,从肚腹到胸口都弥漫着麻木的疼痛,而显然这一击是不足以让他离开地面的——在被攻击之前他就飞了起来,而那道伤口只是在他皮肉上浅浅的一道而已。
之后是被重击的痛感从背后传来,少年眼前瞬间发了黑,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气体从他气管里翻涌上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无法动弹,上半身甚至使不上一点力气。
后来他把这样的情况归因于自己大病未愈,毕竟这次事件距离他上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还没有两个星期。
意识再度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景箫看到那个男孩像是疯了一般用闪着微光的利器切割野兽的脖颈,狼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将归海青的半个脸染红,野兽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向外喷涌着黑红的液体。
而红色的血顺着蓝色眸子男孩的手心流下,他用那双温凉的、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白色的利刃,任由那些锋刃切入他的肌肤,可他的眼睛仿佛燃着火,那双装下整个夜空的眼睛,现在正被烧灭了整座孤山的火愤怒地燃烧。
那双手不是用来战斗的手啊,景箫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青。”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流出的气音却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来。
少年抓住地面上死去的野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归海青……”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身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叫那个他起的名字。
“归海青……!”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狼人的利爪渐渐接近男孩的脸。
——他不想让他死。
他想打破那个绝望的循环。
他又一次被人接纳了,又一次与人产生了交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与这个由他起了名字的男孩绑在一起,可现在他就在那里流着血,看起来就要死了。
他不想再带来毁灭,他不想成为带来死亡的怪物。
他想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活下去。
“归海青!”
景箫叫出声来。
他的刀落在了一边,少年单手抄起那柄陪着自己走了快五年的刀,朝着野兽猛冲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撕裂,能够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身体向外流淌,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样的伤还不会让他死掉。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归海青死掉。
刀尖捅进野兽的身体,就像曾经穿透那些它夺走的生命那样,毫无犹豫。
过去景箫用自己的手杀死谁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去理智的,但这次他非常清醒。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刃刺穿的皮肉的手感,看到黑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涌出,看到狼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然后他扔下武器,接住跟着野兽一起倒下的男孩。
那双蓝眼睛像是被火燃尽了,被苍白的眼睑盖在下面,再看不到那片无垠的星空。
归海青的两只手不停向外涌着鲜血,而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那些锋利刀片的手指。
“喂,喂你醒醒,归海青,归海青你醒醒?”景箫开始紧张,他害怕这个男孩闭上眼睛以后就再也睁不开,他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人流着血,被他背在身上,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最后在哭声或沉默中被埋进土里,只有一个墓碑或土包留下他的痕迹。
他怕归海青也得了一样的结局。
景箫将男孩的手指小心翼翼从刀片上扳开——这中间那些刀片割中了好几次他的手,流出来的血和男孩半凝固的血掺杂在一起。然后他将归海青的武器一件件捡起来,他不知道这些碎块还能不能用,但那孩子是聪明的,应该能够自己将它修好。少年脱下上衣,撕下一条碎布——这件衣服刚刚被洗干净,显然就不能穿了,他撕碎它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丝心疼。景箫把少年扶起来,紧紧地扎住他肩头胸口的伤,然后将刀鞘和皮带挪了个方向戴在胸口,用另一条碎布把那堆枪的碎块扎在了一起,和自己的刀放在一起。
他托着男孩的腿,让那两条手臂垂在自己身体两边,站起来的动作又带动了他刚开始凝固的伤口,痛得他一咧嘴。
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那么惨烈的伤口里活下来,那些狼甚至掏空了他的内脏,现在那具尸体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他在镇子里见过这个男人,这个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有些拗口,再加上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没能记下来男人的名字,但他记得那是个精灵。
就算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死去也是要有归宿的吧。
他叹了口气,用上衣最后的部分把自己和归海青绑在了一起,然后重又弯下腰去,拖起尸体的手臂。
“走了,我们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他就想说那么一句,回家了。
那个用木板当做家门的小屋,那个烧着暖暖的火堆的小屋,那个住着两个年轻人的小屋。
那是少年生命中的第一个家。
景箫带着归海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夜鸟的啼叫都已经停止。他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人走得十分困难,将尸体放下在门口之后,他把男孩从腰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质的床上。归海青像是睡着了,呼吸匀净,景箫用那块前一天晚上拿来洗他的布把男孩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他还活着,景箫忍不住松了口气。
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那种皮肉伤特有的痛感让他有点烦躁。景箫拾起墙角的水桶,打算去水井打水给自己擦一擦伤口,也带些回来煮开了给归海青喝。
他再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基本光着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少年一进门就看到在舔舐手心伤口的归海青,动作像只受了伤的小狼狗。
“别舔了!”景箫上手就抓住归海青的手腕,换来的是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要舔伤口啊?”景箫被看得全身不自在,慢慢松开抓着男孩手腕的手。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归海青小声说。
“又不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别舔了。”景箫低头去床底,翻出了那瓶酒。他有点庆幸当时把这瓶酒给留下了,不然现在连点用来给他擦拭伤口的东西都没有,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擦的话,怕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于感染。
“忍着点,可能会疼。”景箫拔开酒瓶的木塞——这东西比他想象的结实很多,他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混蛋爹能每次都直接用手拔开塞子,“为了不浪费你就将就一下。”
酒入口有些辣,却又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冲着他的鼻子。
景箫没忍住,噗的一口全都喷在了归海青手上,倒是真的一滴都没浪费。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就把男孩全身的伤口都用酒精擦过了,除了归海青皱起的眉毛以外没得到别的反馈。
“好了,这算是结束了。”景箫拍拍手把塞子塞回去,这么一通下来,一瓶酒很快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怎么回事景箫觉得身上有点发热,脑袋也有点晕。也许是失血和劳累的原因吗?过去景箫没有过这么虚弱的感觉。
——他没往酒上想。
好累啊,他自己嘟囔。床就在背后,他往后哆嗦了两步,扑通就坐了回去。
“我睡一会……你小心点,别沾水。”少年有点困难地抬起眼皮看归海青,然后如释重负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和晨鸟的鸣叫,可他在梦里看不到日出了。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了。
景箫是被冻醒的,少年睁眼只觉得上半身冷得发抖,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却遭到了阻力——和阻力一起的还有一声嘤咛从他胸口传来,他一低头大惊失色。
归海青像是小猫睡觉一样缩成一个团,正把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男孩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抬起头,半阖的、半深半浅的蓝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迷蒙。
“……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归海青重又将头埋了回去,景箫甚至能够感觉到男孩薄如蝉翼的鼻息和他冰凉的皮肤接触的温暖。
少年觉得自己的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种温暖柔软的小小的植物正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发芽。
“好,你睡吧,我不离开。”他伸出手臂,把男孩圈在自己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都不会离开。
少年在半梦半醒间,和男孩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9239字,写了景箫变成孤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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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两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8048693&userid;=61043972 I See Fire
01「愿望」
“如果要许个能实现的愿望的话,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想要条新的裙子。”
慰晴用手里的树枝戳着火堆,女孩儿鼻尖沾了些黑色的草灰,被她用手背蹭开,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灰黑的横纹。
“你这样子简直像上次咱们遇到的野人,还要什么新裙子。”
优娜把手绢沾了水去擦慰晴的脸,水滴溅在火焰上,明亮的火星跳出来,照亮火堆周围年轻人们毫无生气的脸。
不祥的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了半年,连星座都被它的不祥之光所湮灭。一个多月之前它带着诅咒坠落在北方的大地上,那时处于冲击边缘的佣兵团死伤大半,团长更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隶属的佣兵团就此解散,年龄大了些的人就在那里听天由命,只剩下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找了辆尚且完整的马车,牵来一匹死了主人的小马,踏上前往南方的路,试图一同捱过这段难熬的冬天。
这条路远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候还有二十人的小队现在病死了五人,被狼人杀了八人,只剩下现在的七个人——景箫,慰晴,优娜,加西亚,夏芝,吉安,弗朗西斯。如今不祥的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已经没人敢说自己还能活到明年的春天,尚且闪着希望的光芒的,大概只有慰晴的眼睛。
“我们快没食物了。”加西亚低声说,他的剑横在他膝盖上,擦得雪亮的剑刃在青年脸上投射出一道亮光,“水也是,还有衣服和武器也得修……”
“谁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枯枝扔进火里,神情里满是暴躁,声音里全是压抑着的无名怒火,“你走了这么久,看到城镇了吗?现在这周围不是废墟就是废墟,能在找食物的时候不让狼人吃了就算不错,你还想要什么?软绵绵的床和胸大腰细的妹子?”
加西亚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剑收回鞘里,带出清亮的金属声响。
夏芝用手肘戳了戳弗朗西斯,这脑回路直得像头驴的家伙似乎终于在诗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说得过分,咳嗽了一声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景箫忍耐着自己的暴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片被卷进火焰的草叶上。它被烧得发黄卷曲起来,正在噼噼啪啪地与它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有人伸手拍了拍景箫的肩膀,大男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看着拍他肩膀的女孩。
“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火光,铁质的杯子里盛着化开的雪水。
少年没接,倏地站起来。
“我去做个巡逻。”他提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片草叶终于化作黑色的灰,随着少年的动作飘散在火和空气里。
其实景箫时常会怀念自己叫慰晴是姐姐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慰晴长他两岁,他和慰晴在人贩子手里遇见的时候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慰晴带着他掉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个泥猴儿的小男孩总是被人欺负,打不过大孩子的他便只能坐在土里,在他人的嘲笑声中大声嚎哭,鼻涕经常挂到嘴里,然后被慰晴用手帕擦干净。
那时候他喊她叫姐姐,被打了的男孩会哭着抱住女孩的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慰晴会跪在地上,用手指梳理他掺着灰与土与血的头发,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
慰晴经常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这样说,她声音柔软甜美,模样精致,经常会有路边的人冲她吹口哨,而她则牵着景箫的手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去,娉娉婷婷,袅袅娜娜。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做了佣兵后,在他们护送的商队里搭顺风车的老诗人也这样形容慰晴,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词汇的意思。
“那就是用来形容你姐姐那样美好的姑娘的。”那时候老人这样笑着告诉男孩,十二岁的景箫把有他半身长的刀横在膝盖上,倏忽便红了脸。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老诗人笑着敲击马车的车厢,口中吐出景箫听不懂的词句,“这是形容姑娘们最美好的诗句啦。”
听不懂,却那么好听,他一直记到现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少年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坐下了,嘴里念叨着那两句诗。
他最近有些受不了队伍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恐惧未知的第二天,他也一样,并且他敢保证,就连一直笑着的慰晴也一样对于未来抱着恐惧和不安,毕竟她是个过于敏感又太温柔的女孩,盘踞在她心中的那份恐惧绝对不少其他人分毫。
就算她才刚刚说过明年春天的愿望。
……这算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他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遇到过逃离家庭的女人,也认识弑父杀母的逆子,他们的人生,哪一个过得都比他自己像回事,都比慰晴像回事。
一个能够被最美好的诗句形容的姑娘,为什么就和他一样,活成了现在这幅畜生般的模样?
“……这算什么啊?”
他将刀尖狠狠的扎进土里,对自己发出带着哭腔的质问。
02「鲜血」
第二天,残余的佣兵小队继续上路。
几个年轻人比起昨晚更加沉默了。今早他们埋葬了一个同伴,后半夜狼人突然袭击了过来,守夜的吉安只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那只畜生扎穿了胸口。景箫将它一刀截作两半,它的上半身竟然还带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向前爬,那双爪子带着吉安的血和它自己的血,在泥土里抓出腥臭的黑色痕迹,最后他们把那东西剁成了尸块才停止了它令人反胃的蠕动。
吉安被扎穿了心口,他坚持了半个晚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景箫正在外面看守,少年能听到马车里优娜的哭声。黑皮肤的女孩现在还在哭着,她是这队伍里最大的女孩,和普通的女佣兵不一样,她就算在这逃命的日子里也注意着自己的仪表,平时总是快乐而精致,景箫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真够烦的。”景箫蹲在马车前面皱着眉头,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优娜喜欢吉安,喜欢他很久了。”夏芝蹭到景箫身边,“不是你对你姐姐那种喜欢,她想和他结婚的。”
“我知道。”景箫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用手套蹭着刀刃。他的刀没东西可擦,上面狼人的血已经凝成了锈迹般的褐色。
“可是弗朗西斯喜欢优娜。”夏芝继续多嘴。
“我也知道。”景箫突然想把夏芝踹下马车。
“所以你别板着一张脸啦,慰晴在担心你。”夏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眉毛都垂了下去。
“我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不像日子了。”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他暗红色的瞳仁。
“吉安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优娜的手,他也喜欢她。”夏芝声音很小,似乎怕车厢里的弗朗西斯听到,“如果他不死,会和优娜结婚吧。”
“别说了。”景箫哑着嗓子。
“真好啊,你说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和慰晴结婚呢?”夏芝抬头看着天空,两颗太阳在他眼睛里闪烁。
“……别说了。”少年狠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唉,真是太遗憾了。吉安如果和优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
“我告诉过你他妈的别说了!给老子闭嘴!”
景箫突然狼一般怒吼着扑上去,抓着夏芝的衣领把他按在地板上,瞳孔里仿佛烧着火。
夏芝躺在马车地板上咧嘴笑了:“这样就正常了,你姐不会担心了。”
景箫一愣,手不觉松了。
夏芝突然反扑,少年在反应过来之前被比自己大三岁的青年撞在车厢木板上,他双手钳子般掐住景箫的脖子,保持着那个笑容说了句什么。景箫没听到他的话,他只觉得后脑生疼,脑袋里像是掉进了陨石,幻觉中似乎脑花都被炸了个稀巴烂。
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了。
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大声对让他叫作爸爸的男人说,你这个畜生,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他只是害怕,他看到男人再次抄起房间中间那把伤痕累累的高脚凳子,嘴里咒骂着抡向女人——他偶尔会坐在那里吃饭,那是没人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的地方。
女人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杀人啦!乐正家的杀人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而他只是站在窗户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男人咒骂着追了出去,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乐正箫无所事事,抬脚向外面走去。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被他抛在背后,街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孩,而他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世界是真的讨厌。
有谁从他后面冲过来,他后脑上着了一下,一瞬间痛得眼前模糊一片。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在景箫印象里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脸被人掴得生疼,眼前聚焦的时候只看到夏芝惊慌失措的大脸。
“我日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祖宗。”夏芝一屁股坐回去,马车泛着霉味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呻吟。
“你他娘的把我打蒙了?”景箫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后脑勺,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不是故意的……你撞到车厢上了。”夏芝嘟嘟囔囔。
“嘶……我日你大爷。”景箫坐直了,揉着自己脑壳。
“我操你口味真重。”夏芝做出个呕吐的动作来,“前面有个废弃镇子,今天要不要去那扫荡下?毕竟没吃的了。”
“随你吧,我有点晕。”
少年放弃了恢复精神,往地板上一躺,闭上眼睡着了。
相比而言,景箫更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城镇里过夜。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找到足够他们生活一段的物品,也能找到足够坚固的房子,这样全部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不用担心狼人突然上门找茬。
他靠在房间的墙上,床上躺着哭累了睡着的优娜,她旁边躺着慰晴,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弗朗西斯从不知谁家找出一瓶酒,睡前喝了半瓶,现在正躺在那满身酒气地打鼾。
“睡不着吗?”慰晴趴在床上看着景箫,“如果是因为弗朗西斯,我去让他安静会儿。”
“还好,我白天睡多了。”他移开眼睛不看慰晴,这是句谎话,他睡不着是因为脑壳疼的要命。
慰晴静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景箫把脸埋进膝盖,心想又被你看出来了。
“来,姐姐揉揉。”慰晴的手伸出来,细细柔柔的手指按着他太阳穴,像他小时候那样帮他按摩头部。
“我今天梦见以前了。”他声音闷闷的,慰晴这样揉他的头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梦见我爸跟我妈打架,然后我跑出去,被人打蒙卖了的时候。”
“怎么想到那时候了?”慰晴柔声细嗓地问他,似乎她面对的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我只听夏芝说他跟你闹着玩让你把头磕了,没听你说过还有这回事。”
“不知道。”景箫嗫嚅着,他说不上坦然,有的事情他对谁都没说过,对慰晴也没说过,“可能是我磕糊涂了吧。”
“那就多休息一下,从这里走了以后不知下一个宿营地在哪里了,说不定还要你去守夜。”慰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慢慢揉着,女孩儿柔软的胸口让少年脸上发热。
“行了,我这就睡了,姐你也去睡。”他挣脱慰晴的怀抱,伸手去扯自己的睡袋。
“那我来给小箫唱摇篮曲吧。”慰晴松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柔柔的慈爱,“就像以前那样。”
少年拿睡袋的手停了停,半晌点头的时候耳尖都红了。
他缩进被窝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站在街上哭鼻子的小孩,晚上怕黑,要姐姐点着蜡烛给他唱摇篮曲睡觉。
女孩微笑,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将乱糟糟的黑发捋到后面去。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shines down upon you.”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将它光华洒遍你身。
——当黑夜被你征服,你将立于阳光之下。
03「罪笑」
第二天早上景箫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看到弗朗西斯犹豫了犹豫,将那瓶酒装进了他的行李。
“好点了不?”夏芝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些看起来还能喝的水,“你的脑袋。”
“没事了。”景箫甩甩头,他后脑勺还有些幻觉一样的痛感,只是像蚊子那样讨厌地围着嗡嗡叫唤。
“抱歉啊,昨天。”他侧了侧头,“我没想到那下那么厉害。慰晴说你昨天晚上发烧,让我们先别叫你起床。”
少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露出个微笑来:“以后对我的脑袋好点,打傻了你们没有智囊了。”
夏芝愣了一下,赶紧上去摸他额头,完了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给烧傻了。”
少年卯足了劲给了青年肚子一拳。
他们上路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加西亚和弗朗西斯负责赶车,景箫在车厢里还能听到他们在互相吹嘘自己的情史。
好像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母胎单身solo至今一样。
优娜还是一声不吭,慰晴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两个姑娘昨天开始就静得吓人。景箫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弱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鱼。
“优娜,吉安不会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最后还是夏芝开的口,他脾气一直很好,他们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也有他的功劳。
“我知道,我都知道……”优娜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我开玩笑,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会……”
“这就叫末日。”景箫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末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谁都活不长,就看谁先死谁后死,谁运气好抽到鬼牌,谁运气差被抽成乌龟。”
“那为什么死的是吉安?”优娜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昏黄的车厢里景箫都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为什么死的不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对吧?”他靠回车厢墙壁上,对姑娘抛去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比他运气好,也比他强。如果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第二天等着你们的是烤狼腿溜狼肠孜然狼排,而不是一具尸体。”
“景箫!”夏芝声音猛地抬高,“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行不行!”
“不行!”景箫也抬高声音,瞪圆了他那双似乎永远泛着血光的眸子,“凭什么老子就他妈得忍着一个婆娘因为一个死人在那哭哭啼啼?就因为她是个婆娘?”
“跟优娜没关系!”夏芝也瞪圆了眼睛,“你丫就他妈这么说自己死去的朋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景箫对着夏芝梗起脖子来:“男人?你他妈是男人,你就要在脑子里永远装着个死人吗!?你他妈背着个死人过活就他妈的不嫌沉吗!”
“景箫,就算末日前你不认识吉安,现在一起跑了两个月你他妈总算该认识了吧,也他妈算是过命的弟兄了吧,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诗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够了!”
终止了两个男人对骂的声音像是嘶哑的尖叫,又像是鸟类死前的哀鸣。
景箫张着嘴,把声音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看到慰晴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还有她的悲伤。
总是对自己心安理得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性如同濒死知更鸟的尖叫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后变成了报死鸟的桀桀大叫,那声音不停折磨着他的神经。景箫想要让他们停下,自己的声音却被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在崩溃边缘发现那报死鸟般的声音不是慰晴的尖叫,而是他自己耳鸣的声音,直到鸣声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世界被他自己大脑中的的桀桀笑声淹没,少年从车厢里钻了出去,在他早已注意不到的、加西亚和弗朗西斯惊异的目光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少年背着刀在旷野里毫无目的地行走。
起初他是在跑的,然而他很快就累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早就已经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人,而是饥饿和无力。
如果现在遇到狼人,该怎么办?
景箫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地颤抖。
他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试图阻止自己的头继续痛下去,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
“别疼了!”少年继续用拳头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头,最终他用头狠狠地撞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下接着一下。
“我他妈的告诉你别疼了!别疼了!别疼了!”
仿佛要让自己的胸膛就此爆裂那样,少年最后只能疯子一样发出不成词句的怒吼,野兽般的咆哮在旷野上回荡,带着无法言明的悲哀与愤怒。
加西亚和夏芝找到景箫的时候,少年的脸白得像是死人,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让人知道他是活着的。他就那么躺在没过人半截小腿的草丛里,他的刀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少年瞪着两只透着无力和苍白的眼睛,看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第二天夏芝惊异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额前竟然多了一绺耄耋老人一样的干枯白发。那之后他的话更少了,平时像个哑巴那样一声不吭,缩在车厢角落里抱着头,遇见狼人的时候他比狼人还凶,提着刀就上去把那些怪物砍成碎块,一身衣服浸透了狼血也不脱不换,之后找上他们的狼人倒是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托了景箫那身衣服的福。
慰晴倒是自责得每夜都悄悄掉泪,景箫也不是没看到过,在夏芝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小心翼翼地待他的姐姐,而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仿佛不认识慰晴那样地走过去了。
他们都觉得,景箫疯了。
景箫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天后来,头痛真的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空虚,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想躺在那片草丛里,躺到天荒地老。夏芝把他背回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恍惚,似乎只是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那样,而慰晴抱着他哭着说姐姐错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睡觉,就那样睡着了。
那之后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每天在他面前的东西似乎都是无意义的色块,大部分时间他选择闭上眼睛,让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看到那些色块,那只该死的报死鸟就从他已经断裂的理智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缓缓地,摇摇欲坠地把景箫这个人绞死在它的笑声里。
——我是个罪人。
少年模模糊糊地这么想。
——我好像辜负了很多人啊。
他望着黑色的天空,那里除了越来越近的世界以外别无他物。
——快点落下来吧,我与世界一起被毁掉的时候,就谁也没有罪了。
就 谁 也 无 法 归 罪 于 我 了 。
04「末路」
少年在行走。
他拖着刀在旷野上彳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的马车被他抛在背后。
马终于死了,它本就羸弱,连日的奔波和粗糙稀少的食料加快了它的死亡。它倒在留着残雪的旷野上,不远处是高耸的山,脏污的雪水浸透它黑色的皮肉。
景箫独自一人向着山走去,他背后的人们正在肢解那匹马——它活着的时候为这些人出尽力气,死了之后成为人的食粮。
少年很久没动过的嘴角没忍住,往上面拉扯了一下。
他觉得可笑。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这让他相当的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就算死在旷野上,被狼人吃进肚子里,也比和“人类”待在一起要自在。
大概自己死的那一天,也会被他们分而食之吧?毕竟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他抬头便能看到天空中黑色的另一个世界,那颗不祥的星星已经那么明显,它不是什么流星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另一个,能够被看到的世界。
生活在尼特的人一辈子都沾不到其他世界的边缘,景箫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几个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拖着长长的刀在旷野上奔跑起来,在冬天里仍然坚强的花朵被他踩在脚下,碾作不带香气的尘泥。
火堆灭了。
少年的直觉类似于野兽,在黑暗里醒来的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因为熄灭的火焰,一路上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他并没有被冻出什么问题来。那种寒冷像是宵银的信徒正用腐烂的眼睛看着他的后背,毛骨悚然。
他扔掉被裹在身上的马皮,拖着刀站起来。
“小箫你去干什么?”慰晴似乎是在呓语,景箫没理她,转身向着黑暗的原野走了进去。
向着头顶落下的世界遮蔽了所有的星与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太安静了。
他后背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凝滞着,虫与鸟似乎都不见了,连狼人的嗥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骨骼里泛出恐惧,男孩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感受到脸上的液体,它们缓缓滚进他的嘴唇,咸而苦涩。
少年停在原地,迎着着熹微的晨光流泪。
他心中忽然生出种空落落的痛感,仿佛胸口被谁掏出了不存在的洞,不存在的血液从那里喷涌而出。
少年就那么攀着自己的刀跪在地上,和他犯下到现在还在嘲笑着他的罪的那天一样,从胸膛深处爆发出嘶哑的哭喊。他睁着眼睛流泪,泪水在脏污的残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加浑浊的圆,在这样的冬季仍然站在那里、白中带蓝的花朵被少年的眼泪打得花瓣四散。
——难道这样一片世界就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地么?
景箫恢复冷静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头了。
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越来越近的世界,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它就要落下来了。
少年伸手想将黑色的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却在触到刀柄之前看到了花。
那是成片的、白色和蓝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站在黑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残雪中,仿佛少年许久未见的星座那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开始震动。
少年站不住,被那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回头看到远处的山崩裂倾倒,而另一边他与那屡袅袅升起的黑烟之间迅速地出现塌陷或隆起,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自己的武器向那里狂奔。
晨光越来越亮,白色的花被照亮,在少年狂奔的背影后面蓝白的野花开满原野,它们在地震中颤抖分散,却永远有那么些花朵安然无恙,它们抽泣般颤抖,仿佛在悼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少年向着宿营地狂奔不止,他能看到的是在逐渐清晰起来的晨光里,黑色的兽影与人影在一起纠缠搏斗,有血腥味随着不祥的风飘进他的鼻端。
他耳边仿佛响起慰晴的歌声,少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说那是远方她家乡的语言,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曾经说,要带景箫,带她亲爱的弟弟回到那个世界。
少年现在觉得,姐姐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吼叫着挥起几乎与他同高的武器,将黑色的阴影从中间劈开,黑色的、腥味的液体从头淋下,他穿过那片血雨向前奔跑。
他听到知更鸟濒死的尖叫,他听到报死鸟桀桀地笑。
他发出年轻狮子般的咆哮,试图将那些声音压在空洞的灵魂之中。
他看到火。
火点燃了他们的城市,黑夜在血一般燃烧,他能闻到天空中血腥的气息;火吞噬他的友人,他看到黑皮肤的女孩握着红色的手;火吞噬他的世界,他看到长长黑发的少女看着火,那火蔓延整座孤山。
他看到无尽的火。
05「呼吸」
少年见过慰晴与人亲吻。
他们亲吻、拥抱,他们笑得温柔喜乐,少女面色绯红,平时的强势荡然无存。
后来他死了,死在少女的怀抱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少女的眼泪。
那时候他便看到火,火在他眼前燃烧颤抖,灼烧着青年,灼烧着少女,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便头痛欲裂。
现在少年的头痛并不比那时好多少,火从他面前席卷而来,烧尽他的每一丝骨髓。他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鼓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心跳;他觉得他斩开的是黑影,而从头到脚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告诉他那是真正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带来了火,而他要从火中逃走。
晨曦中,少年的世界在燃烧。
他听到知更鸟的尖叫。
少年蓦地停下了。
红色的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顺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刀向下流动滴落,有一滴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晕开。
“小箫,没事了。”
她微笑,血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苍白的嘴唇里。
男孩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世界从色块变得清晰,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动作温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
“姐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他松开手,刀没有落在地上。
他努力使眼睛聚焦,慰晴过于苍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女孩跪坐在地上,背后是穿过她身体的黑色长刀。淡红色的泡沫从她嘴角落下去,沾湿她的衣服。
“没事啦。”
女孩舒展开眉头,对少年露出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那之后是完全安静的世界,连都呼吸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火灭了。
少年掘了坟墓。
那只是几个浅浅的坑,他将那些零碎的肢体一趟趟地运送,摆在一个个的坟墓里。
最后他抱着少女依然柔软的身体,轻轻地、如同过去少女抱着他放在稻草的床铺上那样,让她缓缓地躺在她最后的床铺上。
他用手掬起土来,一捧捧掩埋少女的身体。
少年摘了花朵。
他记得那些蓝白的小野花,女孩叫它们海青。
“她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大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在春天的风里梳理着头发。
“你见过大海吗?”那时的男孩反问他的姐姐。
“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少年把一束蓝白的花放在覆盖了女孩的土上,年轻女孩的剑和笛子被插在土里做了墓碑。
剑柄上面用匕首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
——景慰晴之墓。
他看着那个十年之前赐予他新的名字的女孩,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土里,像是微睡,却是永眠。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转身,将泥与雪在脚下碾成黑色的沼。
接着他如同与往事干杯那般,又如同逃离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那般,在残雪的原野上飞奔起来。
他看到火吞没世界,而少女那里面向他微笑。
而他面向孤山,带着她的呼吸。
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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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