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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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有谁在这样喊。
——救救我。
………?
——救……
……
…那一瞬所有令人厌恶的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记得在那里面曾看到过什么,只是偶尔出现的疼痛与片段能够提醒某人,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提醒他或许大限已到,或许正面临着什么更加可怖的。
……
归海青总觉得眼睛有点痛,琢磨着是不是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还没有深入了解,接踵而来的问题亦或是麻烦就让他不得不把这抛在脑后了。
最为头疼的就是那凭空出现,怎样也赶不走的声音。它没有源头,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一直盘旋在自己耳边,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归海青在今天的傍晚确定了这一点,虽说在更早些的时候也听友人提到过,但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一直存在着。
带着外出狩猎所得到的收获回来时一天也算是这么过去了,好在今日没有安排任何的夜间行动,大概能睡上一个好觉吧?
他本是这么想的。
“……去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在回家半途中他们被喊到了,对方似乎是提到了要画什么,他没有想到景箫会对此执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
归海青皱了皱眉,在心底纠结要不要顺从这家伙的意愿——毕竟不仅仅是自己,提出提议的人本身近日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太好,像是过分在意着什么一样,非要去做着试试看不可。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愣是没有发出“我就算了”几个字的发音,下一秒他便被少年扯住了手腕,囫囵吞枣地把所有不情愿给了咽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叫住他们的是两只小妖精,自然也是“这怪声真实存在”这一理论的证人。据他们说那声音的要求是在地上画出些什么,但首先是要清理出一片算是空旷的区域的——说到这,归海青不用想也知道被点名是为了什么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物品准备开始干活。
温度也随着入夜逐渐降了下来,这是他的身体最容易体会到的,但这是头一次,且最近愈来愈明显,他似乎对周遭的环境敏感了不少,甚至身体在察觉到温度的差异后不自觉地发冷起来。归海青缩了缩脖子,没有刻意去观察同伴的神情,但哪里不对劲——他能够肯定这一点,连回头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指尖,分明他们都有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又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凉呢。归海青突然觉得周遭异常地安静,像是失聪一样,刚刚还吵杂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连着那个人的声音也一同……归海青想要抬起头,却迟钝地发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像是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一样。
后来,他终于缓过一口气。不过那时他发现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完了,都有些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自己在走神时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细密的薄汗,用小臂擦擦也就没有了。但很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存在,倒不如说是从头凉到了脚,像是在水中窒息的那一刻,那股寒冷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最内里的东西也一起封尘。
“我说…”归海青想要询问这阵凉意的来头,却发现景箫拿着树枝在地面上比划着什么,“……你不行,我来。”顶着被揍的风险,他烦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蹲了下去。
——在夺过树枝的刹那,那本该存在的声音便回归了。
——枝头不知是什么的鸣叫,悲鸣般的风声,水滴声,脚步,指尖皮肤的摩擦声,某种液体的流动,眼睫开合的细响,妖精的对话,断断续续的提示,夹杂着的、某种高亢到无法捕捉的声音,某个人的沉默,不存在的心跳与呼吸。
这一次他有去在意那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也隐约地理解了分毫。他试图从扑面而来的音海中描摹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像是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一样,他的手不曾颤抖,又觉得抓住了什么,不会再一次迟钝地松手——归海青很少回去数自己的心跳声,可他这次这样做了,出于自己也说不太清的缘由。
……它们很平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勉强算得上是“画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拿起过笔,打从头他就认为,自己与书写绘画这一行无关,这是他出生后不久便笃定了的,永远不可能改变。他没有想象过拾起笔的感觉,或许那个人当初写下那本日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罢——可又有什么是他能改变的呢——什么也没有啊。
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样,但这并没有太大所谓。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再往后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同行的家伙愈发地沉默,最后跟着他一言不发的回去,也只不过是一个轮廓般的记忆了。
……谁也没有说话。
……
后来注意到景箫的手臂时,他能看见上面满是伤痕,有些还渗出了少量的鲜血。可他也没有任何过问的打算,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事能说的上原因,他知道那家伙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连走路也不稳地摇晃起来——全部的情况没有止境地变差,归海青也只是没有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
他还是犹豫着,试探性地凑近了一些。
那个人几乎是竭尽全力抑制着什么疯狂的事物,抱着头部告诉他不要靠近。
“……”归海青将伸出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手收了回去。
这样的举动也好,最后的结果也好,都使他一惊。但怎么说呢,又好像是预料之中的一样,在短暂的惊讶后,他只是咬住下唇,阖上了双眼。
……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跌入黑暗的时候归海青是没有知觉的,其实一直都是如此,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永远都不可能清醒,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还是说他根本就算不上是所谓的人类。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
但是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确切的答案。
那个声音也好,任何人也好。
——就这样前行,就能够活下去吗?
自己曾于那小村庄之中得到的的全部,会全部消失无踪吗?
有什么在催促,握住男孩的手,他却感知不到丝毫的暖意。恍惚间好像看到于风暴中坠落的飞鸟,又好像是无数的不见血的死亡——过量的腥味早已扰乱他的神经,以至于在拥抱那片渴盼已久的天空之时是那般木讷。
交叠着无数记忆与痛苦的风雪里,男孩受惊似的最后一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白色的雾气便在他唇边定形,刺激得人骨髓发痛的冷风掀起他的衣物,漂亮的黑发就这样散乱在北国极寒的空气之中。
他纯粹的双眼中再也无法泛起流光,他总算走出那几乎被灰白湮没的监牢,以抛弃过去的一切为代价获得的,与绘本中完全不同的天幕。
——这不过是刀刃般的成人礼,是使他血肉凝结的馈赠,他知晓连同那唯一的温暖记忆也将成为乌有。
男孩在刹那间挣脱那只手,他眼中倒映出的是冻僵而死的鸟类,以及那不属于他的自由。
归海青常常做些古怪的梦。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图画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之中,分明那些人说梦境总是什么也不会剩下,什么都在醒来后变得模棱两可。
这一次,他在窒息中醒来。
作用于脖颈处的力度是那样熟悉的,像是那时的…那个疯子一样。没有人设想过,当疯子被他人用自己曾用过的手法对待会怎样,可这时他体会到了这种没法用任何一种语言解释的痛苦——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依旧是深夜罢,还是他自己两眼发黑导致的错觉?归海青的头疼的厉害,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正受到威胁,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就是一具尸体了吧。
……这是报应啊,你这混蛋。
难道就不能痛快一些吗?
——不能。
难道就不能饶恕一次这个家伙吗?
——不能。
归海青不知道在那个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的是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个熟悉却遥不可及的人。
反正都怨恨着自己吧…有区别吗?
……好痛啊。
他看见梦境中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目的只有盲目地行走,即便足底肿胀不堪,渗出刺鼻味道的血液。
那孩子想不起来他的造主究竟是谁,也不知为何要这般不知疲惫地奔波,纷繁的记忆使他头痛不堪。类似于不知在何处欣赏过的涂鸦,只可惜他并非逃亡中的公主,踏过的道路也并非那只在绘本中才能够欣赏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与之前的是不一样的,他清楚地感觉到牵住他的那个人并非是引领,那个人——亦或者说,那个孩子的手上,存在着的微温,像是与他约定好了要一起逃离,一起去到何方。
代替某个永远也没法实现这个诺言的人,补全这孩子往后的人生。
……真的是有够蠢啊。
归海青头一次在意识崩溃的界线处吐出了自己不会忘记的字句。他的瞳孔放大,嘴角抽搐,在那自己没有祈祷过的力道松开之后,一切都终结之后,吐出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字。
……对不起。
只是那声音如同几年前的那句话一样,不会被多余的任何人听到。
最后的最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再一次入梦,但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那是一对死在雪地里的人类。他们不愿分开早已僵直的十指,那最后所落下的泪水又到何处去了呢?无人哀叹这无垠的灰白将他们推入连痛苦也无从感知的深渊,连同着那片惟一的血色也拆吃入腹——他们还来不及感叹“冬天到来了啊”便过早地,年纪轻轻地死去了。
共计3422字。
妈呀选中半天咋样都选不中急死我了(。
二
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那上面如果还有生物的痕迹的话,或许是谁日夜祈祷后才勉强留下的讯息吧。
少年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抬起头,但什么也没有被那毫不避讳的目光覆盖,全部的全部都躲闪着追捕一样隐匿,没有人能听到它们的呼唤,他们被某层窒息的冰雪永远隔绝。
他看不见那上面的颜色,连那曾存在的飞鸟的轮廓也没有办法描摹清晰。只是深刻地意识到若是这样下去,不论是那条线之上还是之下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没有奢望过任何过多的收获,哪怕是谁人剩下的一点点也好,可一切都渐渐隐没在没有边际的单色中,连自己的双手也没有办法再次相触。
他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方才静静睡去的少年,那白皙的脸上似乎无法寻见任一的伤口,唯独那泪痕能够被视线捉捕——究竟在怎样的时空,怎样的世界,他能够再度撑开不再酸沉的眼皮,迎接他本应属于他,一个普通的人类应该有的未来?
那样的结局定是不存在的吧——可那家伙分明不渴求过多的,唯一的愿望仅是在此地有一立足之地,又凭什么没法拥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如果冬日就这样过去的话,这层坚冰就这样融化的话,还能够看到一如既往的云絮吗?
他轻轻将菌类底部与地面的连接处折断,小动物模样地抽了抽鼻子。
“…你说毒蘑菇?”归海青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许久没有发话,最后还是放弃似的摇了摇头,于某人讶异的目光下说出了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古怪的结论。“……没什么特别的,我就靠闻。”他摸着下巴思考,“虽然次数不算很多,但是还挺管用?”
这难道很奇怪吗?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情,自己之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完全有底气说这种方式还算得上靠谱。他又观摩了片刻,将手上捧着的小东西凑到鼻尖处闻闻嗅嗅一阵,捏拿着补充了一句:“这个我没见过,不清楚。”虽然如此他的眼中还是透露出一丝不太相信这是有毒的神色,起身身了个懒腰。
归海青其实不太喜欢相比起平地会湿润些的树林,也不怎么擅长应付一切都黏糊起来的感觉——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哈出一口气,看着那温暖变为纠缠的白雾,少见地缩了缩身子。林间撒下的阳光总是会比外面冷上几分,且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草香,让人错认为春天早已经到来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一眼看去还是有些荒凉的模样,但归海青不得不承认,崭新的气息大概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深夜光临过此处了,它们会在角落或是罅隙中藏些线索,那为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增添了些许生机。
新生的菌类,细小的幼虫,第一次向上拥抱的嫩芽,这一类温柔却又微不足道的生命。
“你那个我不清楚,但是这个,还有这个,肯定不行的。”归海青在听见对方的声音后顺着看过去,这个不怎么吃这玩意儿的少年很快就被教授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知识。他听着讲解,有些头晕。
“…还有这回事啊。”最后景箫听见那人回答。是不是因为穿得太过单薄的缘故呢,他在原地蹦跳起来,把那株可怜兮兮的蘑菇当做皮球顶来顶去。那说不上全神贯注,也谈不上心不在焉,只是那家伙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半懂不懂?
…讲了那么多,那这个又是怎样?归海青抓起被自己摘下外加玩弄一番的家伙,在面前晃晃——这家伙是不是瘫软了一点?他细细地查看着,心想这不可能是错觉,随即便无情地啃了一小口。
做蠢事是要遭报应的。这是归海青在被某一只鹅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后明白的第二个道理,不论何时谈到这段往事,没有一次例外地,他都会苦笑着表示“这段时间确实吃尽了苦头”。虽然已经习惯时不时的倒霉,但毕竟还是没有被磨平棱角的孩子,更何况这一次的打击未免也太残忍了些,让归海青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着菌类这一魔鬼般的食物说出“真香”。
……绝对不会,绝对。
“噗咳——”
归海青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该怎么比喻呢,这种已经不能用酸爽来形容的味道。这绝对是归海青这一生中尝到过的,唯一比酒精还要刺激的食物…不,这已经不是食物的范畴了,他现在能一万分地笃定这东西是有毒的,没有做成捕猎的毒药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惜?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再说眼泪都快要给呛出来了,就更不必提几乎痛到麻木的口腔和咽喉,归海青蹲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吐出一截舌尖。他又看到那些景箫口中所谓“不能吃”的,咬着指甲做出一副想要把它们踩进地里的表情。
“…○的,亏○○大了。”
归海青吐字不清地骂了一句脏话,在同伴不断的安慰下好不容易喘过了口气,然后他听见景箫拍着他的背又重复了一遍:“不管怎么样,带颜色的带花儿的都绝对不要吃…你拿的这个,还真在正常人的理解范围外?”
“哝,这个红的,肯定不行的。”
…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听懂,他很明显能够看到狼崽子眼睑处的微红与隐隐的泪水。
归海青突然觉得头有些痛,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看着同伴手中的事物,视线却未曾聚焦。
……
归海青在中途轻声哼唱起一首童谣般的调子,那让景箫觉得有那么些熟悉,却又说不上缘由。他百般聊赖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还拿一只手撑着下巴,不得不说唱歌在此时确实是一中不错的消遣方式,再说也没什么其他可干的。
他们辨认毒蘑菇的标准实在是太惨不忍睹,数量不多的同行者纷纷表示他们更适合去做更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于是他们就只能出现在这片面积不算太大的竹林中,埋头无止境地挖起竹笋。“你从哪学的啊。”“嗯?”归海青终于抬了一次头,他愣了一小段时间,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小时候…从那个姑且算是爹的人那学的?”
他的眼中有些不解,又有些好奇。
“没…我就是觉得有点耳熟。”少年叹了口气。
归海青最终得到的也只有一声叹息。他以手掌支撑住身子,看向上方——无需多加确认,构成阳光的一切已经散发出无法被璀璨一词形容的光辉。凉风也恰巧与日光中的竹林擦肩而过。那光辉瓦解的并不算太有实感,他注视着天际因正午到访而示出的明媚光晕,面部呈现的是一个的难以被发现笑靥。
……熟悉,吗。
“…要我教你么?”归海青在脸颊处擦出了一道泥印。
那个少年回答他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熟悉”一词来定义,但他记得最后的自己是随着那人笑了起来的。
他头一次感觉自己有在做出“微笑”这一表情。
……
这一段在他看来算是满足的时光结束之时,当外面的一切都黯淡下来时,心脏的跳动也就像缓慢了一格,他的手脚冰凉,可又没有浸泡在那河水中,难道现在的自己与那时无异吗?他突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少看到猎人的身影。他总是与他的妻子交谈着什么,却在少年想要加入之时戛然而止。
……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回忆呢。归海青在深夜睁开了眼睛,他呆滞地望着不高的天花板,那是一片黯淡的灰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醒来,而某种困意又在无言地催促着他陷入梦眠——多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没有那双捏住心脏的,久久无法松开的手,他甚至会误认为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清明梦。
为什么会因此感到痛苦呢——是还对什么抱有小小的期盼吗,即便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
…可他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易逝的纷繁花景,鞋跟与石板路碰撞的声响,还是一汪的氤氲荡漾?——当樱花再度绽满枝头的时候,他却听不到旧日熟悉的脚步声,看不见眼中的涟漪,还以为仅只有“春天”这一样东西随着那个人与时光日行渐远。
最后,自己却连一句道别也没有给他啊。
归海青闭上了双眼,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驱散干净。
有一天,常年被掩盖色彩的天空,终于放晴了。或许算是意料之中的惊喜,当终于有真正的阳光透入那温室中时,一切都早已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属于春天的味道,来自白日的光谱,有什么是不充实的呢?这是“已经得到”的东西呀。
这是毋庸置疑的奇迹,又何尝不是为某一场自我斗争结束而准备的额外贺礼?当少年再一次顺着光影的走向去摸索的时候,某种还残存着光晕的温度在手心绽开。他看见自己所想要见到的一切,也来不及辨别真伪,内心就没有一丝抵触地接受了一切,大抵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罢。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早早就背好了台词吗?少年看向自己的脚尖,又望向天空。已经没有什么阻碍物存在了,久违的光芒也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身影,今生所有的幸运,都在这一时换算为了其应有的价值。正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因为放弃了挣扎,才会将一切被覆盖的未来视为光亮,哪怕与梦境外的自己能看见的是全然不同的,但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一个人,只要不做出反抗。
——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了。 直到旧日一切都随着那阴霾烟消云散之际,我才发现沾染脸颊的是欣喜味道的泪水——我想我终于能够从那使自己伤痕累累的回忆与负担中挣脱,舍弃全部过去的喜忧重新上路——啊啊,但愿如此。
……
……原来这样的我也可以活下去吗?
…原来这样的我也可以笑出来吗?
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共计2858字。
-
一
对着食物挑三拣四绝对是一件很白痴的事情,至少归海青本人是这样想的。但某件事打破了他这个长久以来算不上认知的认知,让他现在想开荤了。
想把某一只鹅做成烧烤。
……他不清楚有多少人是(或者将要成为)这只鹅爪下的受害者,但它已经在自己的脸上狠狠蹂躏过一遍了,在去仓库取食物的时候。起初归海青是还残留着一丝善心的,可这家伙似乎坚持认为自己是袭击者,不由分说地对着他的脸扑了上来。那只鹅吵得吓人,叫声也听得人心生烦躁,而且相当喜欢啄它认定的对手的脆弱部位,也不清楚它是怎样凭着这种恶趣味攻击手段得意到了今天。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几乎是混世魔王才会拥有的狂乱殴打下,归海青只能自认倒霉。
在很久以前猎人对归海青评价“这孩子不太擅长应付反过来对着猎手死缠烂打的生物”,这个起初不信邪的少年在今天总算是尝到了苦头——他的这份仁慈很快便被消耗殆尽,但不知为何就算是用上双手双脚也没法让它从自己的身上下来,那真的很痛。最后归海青不得不以一副狼狈的姿态回屋,随即就遭到了室友的嘲笑。
好吧,那确实很不愉快。他本想提醒他的,但还没有来得及细说便被对方敷衍了过去,自然是郁闷的不行——以至于在最后他在心中都暗自嘀咕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开始期待着某人脸被打肿的模样。除此之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某一天悄悄地去把那惹是生非的小东西抓住,然后做成食物一类的,但他放弃了——一方面是这样做估计会引来不少人的诟病(或许如此),另一方面则是他一时半会也拿它没辙。
……这只不过是一切的开端。
后来,景箫确实是如某个人的愿遭了报应,归海青不得不承认对方被追得哇哇乱叫的场景有些好笑,甚至不忘不留情面地补上两句刀:“要我来救你吗?”说着摆出一副标准的微笑,他可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表情会不会太欠揍了。可这家伙不也是活该——这样想着,归海青头一次体会到了来自报复成功的小小快感,哪怕这有点扭曲过了头。
“要要要要要啊当然要啊!”
他从对方的回复中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求生欲,更是想要理解究竟怎样才能把点头点得和打桩一样高效率,不过话说回来,归海青确实看不太下去这幅狼狈的模样,也不希望这房子的房梁会因为多承受了某个家伙的体重而不堪重负,他绝对没有听说过这么丢人的死法——因为挂在房子上导致房屋垮塌被压死?
只是归海青还没有来得及出马,真正的救世主大驾光临了。
他最后看着可怜人从高处犹犹豫豫地爬下,无奈地耸了耸肩作为对方才嘲讽的道歉。被谢过的搭救者走远后,归海青转过身,毫无征兆地拧了把对方刚才被狠狠啄了一番的部位,在景箫痛呼之际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区区一只鹅是不会那么执着的。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一只生猛禽类的智商与毅力。
说实在的归海青不太明白为什么那小东西这么想要把他们痛扁一顿,总不会是因为他们长得比较凶悍吧?——长相比他们恐怖的家伙又不是没有。
“嘎啊?!”熟悉的尖锐叫声几乎穿刺了他的耳膜。
那凶猛恶兽飞奔回来的样子把归海青看退了半步,惊魂未定的景箫到是迅速地躲在了自己身后,更何况手边也没有什么有效的防身用具——归海青笃定他们活不到拿到武器的那一刻。那只鹅像是永远都用不完自己的力量,在紧张起来的二人面前跃跃欲试。归海青头一次没能理解一只动物到底想说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理,那家伙不会是更加高等的存在…不,绝不可能。归海青呆滞地对着自己的脸扇了一巴掌。
这一次它瞄准的是归海青的大腿。
……或许如此。
……到底还有完没完了?!某股无名的怒气直接把站在它面前的少年给点燃了,虽说他敢保证不会真的把这只大鸟给煎炸烹煮,但这素质低下的行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忍受吧?!归海青完全没有想到在鹅的世界观里可能根本不存在什么正常的三观素质,在它又一次扑上来的同时扼住了它命运的咽喉。
提起来,走到门口,踹屁股,关门。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是…在和上门缝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鹅的表情。那个让自己生难忘的表情。
……怎么形容呢,像是充满了仇恨与怨恨一样,又类似于某种能够使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在冷静的极端将敌人直接扼杀。归海青从未在自己目前还短暂的人生中见过如此丰富的表情,他有些编纂不下去来描述这个神情的形容词,但大意基本如此,心想着那家伙是不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了,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没有错的。
后来的后来,在与平日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宁静午后,在好不容易能够放松神经,享受着早春阳光的午后,在他们用自己的手争取来的午后,将要到来的还是到来了。
虽说不怎么愿意,但归海青没有对对方的提议做出反对,毕竟要弄吃的这句话也是自己说的。“…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归海青有些含糊地抗议,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反抗,倒不如说他本人也挺顺从的,这么说着还用手指蹭掉了粘在嘴边的碎屑。他有些心虚地看向旁边,想着那家伙会不会真的后悔,空气就这样略微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但打破这一切的事情更不值得庆幸。归海青在事后想着还不如让这份尴尬永久地持续下去。在旁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下午,但他本人绝对不会承认,仅有的好心情可是很快就被满身的疼痛给掩盖掉了啊?!
他敢打赌,和人掐架受的伤绝不比起鹅啄的要更痛。
在归海青突然想起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仓库不太远,且听到了一阵不详的响动后,一切都太迟了。
他本来是想提醒景箫的。
“诶你等一下后面…”
在那个瞬间,无数的画面在他昏花着的双眼前出现,从一只偶尔会从他眼皮下出现的小虫,到稀里糊涂被揉作一团的枯草与积雪,再到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的小半份口粮,某个令他厌恶无比的家伙的脸最终在他脑中定格。在那个瞬间,归海青以为自己真的被那房子垮塌时掉落的东西砸中,身体承受住了他这个年纪不改承受的重量,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呜嗯?”他眨了眨眼,自己似乎是还没有咽气,只是呼吸的渠道稍有些堵塞,定睛一看才发现当前的情况是多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被同行的少年死死压住,而这个让归海青险些没法换气的罪魁祸首用嘴唇贴住了自己同样的部位。那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妥,只是被摁在地上的滋味实在太过差劲,便轻轻推了推景箫,示意对方起开。
在双方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归海青的额间传来一阵不轻的钝痛,猝不及防的少年挣扎着滚到一旁,随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不出意料,果然是那家伙——那只使他们受伤无数的大鹅,此刻正得意地扑打着翅膀,抖着自己全身的羽毛,还引吭高歌了两句——归海青哪体验过这样的屈辱,如果与狼人作战受伤叫做英勇负伤,那被区区一只家禽啄得毫无脾气那只能称为没气概了。对,归海青完全发不起一丝怒气,他可不想再轻举妄动然后被打个落花流水,他擦掉冒出来的冷汗,与一旁的少年交换眼神。
数到三,咱们就豁出去。
归海青用纤细的手指比划出几个连续的数字。
三…
二…
一…
……跑啊!!谁不跑谁傻逼啊!!
……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拉下面子说爬上树就已经很有尊严了,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对这只神气得不行的鹅敬而远之,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他也不是没有祈盼过能够过上轻松的,一惊一乍的日常。
只可惜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有点不太明白那孩子在起身之后到底在难堪什么。
共计7514字。
二
少年面对着没有破绽的夜空。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衣摆掀起,周遭只剩下呼吸间的死寂,却又似乎有着无数不见声的咆哮纠缠着,将他死死束缚。它们想要扼杀他,但这里并不是他的葬身之处。
他像是僵硬的死物般伫立在原地,在那一轮惨白的月光之下,最接近那冷漠星体的山顶之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捉捕天空的恩赐与低处的群蚁,仿佛他的全部都在此刻休止。他闭着眼,北风将他的发丝凌乱,他舍弃掉视觉,全部能够嗅到闻见的事物在他的脑内汇聚。
他看见地面残旧的嫁衣,看见那雪还未融化时盛装;
他看见未曾存在过的花影,看见拖沓着伤残身体终于抵达终点后见到的春天;
他看见哀嚎的野兽,看见某个男人的尸骸;
他看见新生的恶意,看见尖利兽爪下骇人的伤痕;
他看见展露獠牙的怪物,看见血流成河的送丧。
有一种熟悉的,仅仅属于畜生的味道。伴随着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的低吼声弥漫在空气中,搅和着过头的湿度,淋撒上虚伪的月色,无论怎样修饰都无法将它本身就带有的恶臭感颠覆,他稳住心跳,将手中的武器攥紧。
“…来了。”
少年睁开那双在夜幕双臂之下燃着微光的眼。
可那股子味道有点重的过分。归海青将一直没有离手的长武器展开为最具攻击性的模样,原本的折叠处发出卡槽相扣的清脆声音。
在常人难以反应的刹那后,响亮的撞击声充斥双耳,即便极其迅速地示出武器,归海青还是被那扑上来的东西撞的退了半步。那怪物的利齿距离他的脸部的距离相当短,完全靠那杆挡在他们之间的枪来维持,能够明显感受到它喷出的潮热气息,他轻哼一声,扭转方向挣脱那股子不小的力量,在怪物还未来得及转向时向后跳开。
这次的警戒果然没有白费功夫——只不过将这大家伙引到山顶费了好些功夫,少年用眼神示意同行者小心些,那只野兽警惕地注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凶恶的吼声。与方才上山时虽说紧张但却能够聊上几句的空气不同,此刻绝对可以说是箭在弦上——归海青发觉它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另一人身上,既然“偷袭”自己不成,那或许另外一个是个软柿子?
有一只乌鸦还是什么的鸟类落在一旁枯树的枝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木头悄鸣了一声,没有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哑。
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轻举妄动。
那只怪物——归海青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但那是记忆较深处的残片了,他想不太起来那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丑陋的形态他永远也无法忘却。他看见粘稠透明的液体从它可以称得上是裂开的口中滴落,收缩着的瞳孔,以及半站立着,覆盖着厚实皮毛的躯体。就是这家伙袭击了仓库,所以要杀掉。他没有想什么过多的,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的脑内出现多种不同的应战策略,最终做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那只狼人似乎是将身体转过去了一些,少年注意到它绷紧了腿部的肌肉,蓄势待发。然而作为代价,对着自己的一面也自然是露出了弱点与破绽,归海青紧锁着眉宇提起那杆枪,全力向它掷去。
“躲开!”
有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长枪脱离掌控的那一秒,他抛弃刚才收敛住的所有气息,简短有力的两个音节自他的口中清晰吐出。像是狩猎最重要的一环一样的,对着猎物发起攻势的眨眼之间,只有一次命中机会,只有是或否两种可能,凶猛的猎物与自己站上判决生死的天秤,没有多余的选择,没有能够重蹈覆辙的方式,所以只有这时,他会毫不怜惜地展露出全部的杀意,映衬着刀片新生的锋芒。
那没有多余暖意的枪深深刺入怪物的腹部。
它哀嚎一声,伸向景箫的前爪没有划出原本应有的弧度。像是有什么特殊的默契一样的,那少年甚至没有耗费任何的反应时间,便弯曲膝盖,侧身闪过了这不圆满的一击。他抓住了那把枪,抓住了归海青曾握着的部分,稍加用力旋转,那埋没入狼人体内的锋利部分便造成了更大的创口,内脏,血液与不知称作什么的组织从它的侧腹争相漏出,它张着嘴,声带颤动出几个短音瘫倒下去。
最终它挣扎了一小会儿,想要把刺伤自己的东西拔出,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反倒带出了更多的鲜血,它运动的幅度也逐渐微小。
直到它彻底没了动作,两个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
“ ……最后动静意外的大啊。不过像是断气了。”他听见对方这样说,将已经被那尸体生前扯出了三分的武器抽起,捅进了它的胸腔。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归海青想要走上前去取回自己的武器,顺带再三确认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那只乌鸦——这场战斗的看客哑着嗓子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那像是嘲笑一般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后来它扇动起翅膀,枝头再也没有了这模糊的身形。
“这样就……”
归海青还没有迈出几步,还没有彻底放松的神经便再一次绷紧了: “……哪里不太对。”
…腐烂的气息。
伴随着压抑到化不开的血味,还有伴着虫群出现的残缺肢体,在这个充斥着寒冷与无光的漫寞冬日中,挣脱周而复始交错的束缚,剥离层叠厚重的恍惚,刺激着他的鼻腔。就像是看着没有来得及被野兽啃食殆尽的,早死的动物,总是令人的胃袋收缩——这种他熟悉万分的气味,少年抽了一下嘴角。
——那味道还没有消散。
那绝不是来自于这具尸骸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刚才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股腥味太重,而现如今以及很可能在即将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
归海青不知道同行的少年有没有发觉,他完成一轮简短的呼吸,腿部发力试图更快拉进自己和不远处的那把枪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向着前方伸出手。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
——那要是有呢?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从来到此处,四周就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响,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家伙分散,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一只这么容易讨伐,甚至没有在最后及时打断它发出的声音。
那是某种信号。
某种呼唤同伴的信号。
归海青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最低级的错误。
……附近还有一只。
他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会这样,脊椎处爆炸般的疼痛就啸叫着传遍了全身。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满目的颠倒,满溢的黑灰与白。他的指尖还没有触摸到想要抓住的东西,便在撞击后被甩出了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好像碰到了某样柔软的事物,但模糊不清的大脑使他一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能够比自己的思维还要更快一步的。
只记得自己的耳边炸开了一段清脆的音节。
他无力地闷哼一声,侧伏在地面上,脸部被粗糙的沙土擦破了些,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欲将散架似的发痛,好几次想要抬起头却又倒下,眩晕感令他想要呕吐——或许还有一部分是那种在他的感官中无比明显的腥臭的功劳,他颤抖着吐出些胃酸,紊乱地吸气吐气。
……那家伙呢?在姑且能够想出些什么后,归海青的第一反应便是他。
……好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归海青不自觉地缩成一团。
……不能休息,一刻也不能休息。不然的话——
不止一个人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痛楚。
……
他再一次惊醒的时候,是同样的清晨。
同样的心跳加快,恐惧着同样的事情,从同样的梦中脱身。
……暂且没有什么异常。归海青稍稍松了口气,视线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相比起在床上醒来的自己,这个打地铺的人就显得可怜了几分,他还没有醒,隔着这样的距离能够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如果不是被特意要求,他绝对不会答应“昨天我睡在床上了所以今天交换”这样的话,不过看那家伙也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那今晚你就给我好好睡到床上去。”他用吵不醒人的音量低声嘀咕,将熟睡的人乱掉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头也不回地走出属于两个人的狭小房间。
那个人好像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是默许了呢,还是根本还在梦中呢,他不太清楚,但绝对不会为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后悔。
……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景箫突然这样发话,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
“没事。”归海青的回答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意着一路过来的情况,狼人的味道还在——看来到目前为止的诱导还没有失误。
他确实挺喜欢花的,再说对什么穿着风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和讲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提着折叠好的枪,和身旁的人用相同的速度前行。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够做出来的花。”
他这样补充了一句。
……
一些短小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中闪过,如果要未来的自己回忆起这天,大概最庆幸的就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去回想那些久远的伤痛,在拯救某个人外的空余时间,他都是平静的。可能是因为和谁的约定吧,琐碎生活中的也好,宿命性的誓言也好——他有去一一遵守。
迷茫如潮水般退散,归海青察觉到自己手中拿住的是长枪的一半,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思考还没有停止,还没有一命呜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在他的脑中明了。
在那生与死指尖触碰的刹那,第二只狼人在他的身后出现,扔掉了什么重物后向自己撞了过来,而本应死去的那只耗尽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睛,弹起身咧嘴示威。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枪,却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推开了有可能被地上那家伙袭击的同伴。他现在宁愿相信真的有一种默契存在,对方在自己做出动作的同时抓住了那柄武器想要递给自己,半死的、失算的怪物胡乱地伸出右爪,却只抓到了枪杆的下半段——另一半自然是被他拿到了,且那一声脆响就是它发出的,只是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把这东西重新拼接好的可能,更何况那两头狼正盘算着如何把在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人拆吃入腹。
但是那个被危及到生命的少年,那个默认了今晚和自己换位置的少年,那个要给他做头饰的少年,那个在最后一刻将武器交给自己的少年,现在失去了意识。
他又注意到,第二只狼扔掉的东西是——人。这个人归海青见过一面,虽说印象不算太深,但他有信心自己不会在这本就没什么人烟的世界错认,眼前不由闪过他还活着时的样子,而真正摆在面前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被抓伤啃咬的尸体。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那两只兽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死掉。
归海青在疼痛间感到愤怒。
因为这些怪物,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
他以手肘作为支撑点,每将上身撑起一段距离,关节处的疼痛就会向心脏处延伸一寸,从牙缝间挤出残破的喘气声都擦上了一丝名为怒意的色彩,那团灼烧着他身体内部的火焰终究是把伤痛给燃烧殆尽,在他的双瞳中擦亮。如果没有自己的错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活着,如果没有他们——归海青的额间少有地渗出汗珠,他决定弥补自己所造成的,决心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拯救他自己,以及那个孩子。
他本就不愿忍受那作呕的味道——更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与这种东西同样的,哪怕它与它们是那样相似。
…不,相似也无所谓。那是造就了今日自己全部痛苦的源头,或许在最开头的时候没有遇到它们,自己就这么死掉了更好。或许在哪里会有一丝对兽类的感激吧,但绝对不是对这种家伙的,归海青摇晃着支起身子,低垂着头看向那两只怪物,发卡早就掉落在了地上,他曾经被某个人拨弄过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剩下无法被遮挡的杀意散漏着。
……本来怎样都无所谓,但今天一定要将他们杀掉。
因为这是自己的造成的。因为不想这样窝囊的死掉。
因为它们首先伤害的是那个人。因为还想要活到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
……所以。
若是第一次见到他作战的人,会认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从不在乎这些,凭借自己没有来源的战斗天赋冲到了那两只狼的身旁,此等的反应力是它们没有预料到的——它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人模样的家伙其实与自己并无大差?归海青拾起了那刚刚从那只狼人体内抽出的枪,原本的枪头就是在这一边的,他反手将它刺向了早就盯好的猎物,最后一声干哑的呼号也如期而至。
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归海青将枪尖狠狠插入了那垂死怪物的心脏处,完成短暂的换气时还不忘给了身边的那头一脚。在将刀片拔出的刹那,污浊的液体喷涌而出,连带着叫不上名字的内脏组织,还有多半是不存在的灵魂一同,脱离了这姿态丑恶的躯体。
还存活着家伙怒吼一声,摆出誓要为自己死去同伴复仇的模样。刚才的踢击没有造成过多的伤害,反倒是让它转移目光,瞄准了归海青刚刚捅死一只狼的手。它咬了上去,少年下意识躲闪开来,他都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好不容易拿到的那一半枪又脱手了,而使用最方便的枪头就在那一侧。
归海青灵巧地跳开,肩膀因为遗留的阵痛与呼吸的幅度起伏着。
他知晓自己手拿着的一部分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东西的小机关早在自己刚拿到它没多久后便精通了,它绝不止能够折叠这样简单,归海青拨开一个小小的卡扣,在那形单影只的凶兽面前甩开了一条类似长鞭的事物,只不过在那上面有着无数薄而小的刀片,在月下闪烁着寒光。
这本是作为干扰猎物行动的器具,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归海青压低了身子,肺部完成了又一次的换气。
但换一种使用方法就不一样了。
他做出一个假动作,在怪物迷惑之际闪身到它的背后,又在同一时轻跃到了它的肩上。怪物猛烈地挣扎起来,吼叫着想要把归海青甩掉,但这只是徒劳——少年两手握住那条鞭子,从前段勒死了狼人的咽喉。刀片没入它的脖颈,绞刑一样的为其判死,同样的血液从那伤口中流出,只不过这混杂着一个人类的——归海青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人,但那尖锐的金属同样存在于自己双手死抓着的地方,他的手心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知道创伤会导致失血,却不知道自己所流着的和它们有什么不同。
……这并不重要。
他想要的,是——
被刀片刺破的地方不断地发痛,可在这时松手的话自己所依赖的,那个人的体温就会消散在寒气中,消失在这个不知哪一天会失去自己的世界,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变成谁人的遗物,不希望最后连他也没有办法抓住,就算是死去也不能被这样杀掉——他听见狼人的怒吼,想不通它为什么而发怒,他将那能够辨明他与它生死的锁链收紧,屏息度过这只狼呜呼前的一小段时光。
他平日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双眸子,澄澈得如同天空般的眸子,反常地被怒意填满,即便它们的颜色不曾改变,但毋庸置疑,这不会是其他的情绪了。没有人能够直接看到自己眼睛的色彩,那么他们看到的自己双眼的颜色就是它真正的颜色吗?归海青无法发觉从两那块晶莹的宝石中流露的是什么样的情愫,但他的神经被牵扯着发痛,尖锐地哭号在他耳中成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剧痛。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自己就不会背负这么多的苦痛。
自己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这一次自己不会再忍受受到的伤痛。
因为第一次得到了名字,所以至少要再活一段时间。
…又怎么能让这种家伙阻拦自己啊?!
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层旧壳中脱出,那个男孩跌撞着向前,即便那仅存的一线希望早已凋零,但至少还拥有着迟钝的脚步——他以沾染鲜血的手拾捡着他支离破碎时刻遗落的碎片,摸索他脚跟印记所比拟出的航图,痴妄着终有一日将再度投入某一个人怀抱中的光明。
因为要追随着那个一直憧憬着的人,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一处温暖的依靠。
“给我……去死!!”
归海青失去控制地狂叫出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至他自己的眼角发干发涩,他不想就这么离开,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他去做,所以起码这一次,不能像个碌碌无为的懦夫一样死去啊!
请让全部的血液换得哪怕是一毫末希望;
请让全部的赌注换得哪怕是一星点成功。
还不想死,至少还记得和那孩子的约定;
还不想死,至少还想看到那久违的笑靥。
为了救那个人,为了救他自己。
为了把失去的某样东西找回来。
为了活下去。
“……去死啊!!!”
蓝色眼瞳的少年竭尽全力发出嘶吼般的声音,他是没法看清自己表情的,但那已经是他,这个名为归海青的人情感能达到的极限,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点缀——他这样喊出来了,两眼酸涩,咽喉发痛。
…把那些本来和其他人类一样能够得到的,把那些从他们那里剥夺的——
“…还给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嘈杂,失血与昏厥,他想要醒过来,可是四肢百骸都重得难以动弹,在答案还遥远的时候残酷就过早的降临,是在预兆着什么吗,又或是一些事情早就已经敲定了结局——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了。他难得渴望自己会在某个没有噩梦的清晨醒来,没有多余的慌忙与顾忌,像是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值得安心地苏醒过来。
他想要尖叫,却听不到任何的,属于自己身边,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后来他能够触及到的,那他能控制的最后一时,那怪物歪着撕裂了一半的脖子倒地,自己也在重力的作用下闭上了双眼。他没有松开手。
意识被从逐渐远去的叫喊声中剥离,他的手心沾满了自己与怪物身体中流过的,毫无区别的血液。
……
后来发生了什么,在归海青的记忆中就是模糊的了。
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被连带着那具尸体一起带回了住处。同行的人并不在,想必这家伙在醒来后把自己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走了好一段路才安顿好的,他展开手掌才因为一阵刺痛想起那里是有伤的——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有了结痂的势头,少年安静地看着那两道不浅的口子,没有犹豫地舔舐起来。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在被不知干什么回来的景箫当场抓包之后,归海青是这样解释的,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指责。
凡事身上有伤的地方都被撒上了酒精——那是他们之前找到的。如果他的表情足够丰富绝对会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那实在是有点痛,归海青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这样的小伤反而会比危机场合中所受的要更疼一些,也不明白眼前这家伙说着“为了不浪费你将就一下”,把酒送入口中又吐在自己手上的行为。
他知道生活在北方的人会以此来让身子暖和些,也见到过,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的经历。
然后他就知道,这玩意儿喝多了要醉的。
酒量不好喝都喝不多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不听的话就是另一码事了。强制的包扎果然还是有些费时,结束后归海青几乎睁不开眼睛,可能是出于今天的运动量太大的缘故,他有些费劲地想。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发亮了,偶尔晨鸟所发出的动响无不预示着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
哪还顾得上这些。另外那孩子像是也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他自己也突然感觉到无力,以至于不能再走到那个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吧,归海青缩在在那张小床靠墙的角落,希望不会挤到对方。
这一次就好…可千万别再被责怪啊。
他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那个少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哪天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有噪音使他头痛,他要强得有些不听劝,想要比所有人要更加接近他怎样都无法拥有的身份,一定是因为这种偏执,使得他常在昼间也久违地渴望起梦乡。
可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四季轮回,可是他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远方与海洋,在这段旅途的终点,说不定会有能让他放下这重担的人,告诉他不值得死去,要和他一起等待无限个明日的到来,直到世界的终焉。
就在这里驻足也为免太可惜了。
所以至少,先活到明天吧。
……
在不知道多久之后,那乌鸦停留过的枝头也生出了小小的嫩芽。熬过沉寂漫长的冬日,他们还有无数见证春天的机会,可以过度耐心地等待这些树木的枝头再度被装点的时日,可以细嚼慢咽体验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真实滋味,也不用担心于某处绚丽的风景前停留过久而浪费时间。
那是梦中的景象吗,他发现自己头一次在睡梦中感到满足,那就像是真的一样,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差点说服自己,在这梦境里,他可以再次入梦。
只是他记不太清那笑靥了,那些枝叶繁花分明不比它绮丽——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不足以被提起的遗憾,他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睁开双眼后,竟隐隐地期待起了明天。
共计3032字。
-
一
“…该洗洗了。”
他生怕对方没有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我说你,该去洗洗了。”
这是归海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样才郑重开口的。在某种意义上他说的一点不错,千真万确,面前的这个家伙是应该好好清洁一下自己——到不是说归海青有多么爱整洁,而是那人脏的太过分了一些。
他的头发,触感甚至比看起来更加糟糕,并且这种邋遢感并不局限于此。可以说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归海青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总算是以一副严肃口气将这个事实陈述了出来。他显然知道被这样要求后这家伙会拒绝,所以干脆直接一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手提起一桶水开始忙活。
归海青当然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他就这样粗暴又蹩脚地将纠缠不清的发丝理顺,在意到被自己牢牢制住的人的挣扎后反倒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解下了那个扎起某人稻草般头发的发圈。
那很普通,就是平常用来束发的细绳而已,看样子还用得有些旧了,谁都能看见那上面浅浅的磨损痕迹,除此之外它便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取下它的少年把玩起这小东西,连压制住眼前人的性质也在那一刻消散掉了,他久久没有出声。
“……”
他托着下巴,专注的顾不上眨眼,那样子像是不把这东西的最里层看穿誓不罢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看些什么。
后来,他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何物似的突然黯淡下去,那并不是沮丧,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思考。夹在景箫腰上的力量也放松了些许——他总算是因此喘过了一口气,却在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无光的蓝色眸子。足足有数秒钟,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进入这两汪纯粹的蓝色之中,它们专注而又毫无波澜,像是某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怀疑起自己注视的是否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精致的人偶。
只不过相比被遗弃的玩物,他那柔软散乱的发丝也太过真实了——倘若这真是出自人手的被造物,那两块纯蓝色的琉璃中夹杂的温柔神情,便只能用鬼上身来解释了罢。
归海青凝视着躺在手上的物品,那个躺在他白皙手心中的小东西,他像是察觉不到身旁人的视线一般,重复着收束五指又松开的动作。那上面还保留着发丝的残温,或是某样其他的,但事后他本人怎样也无法想起那一时是什么吸引住了他,只得对着自己或者是询问起它的人耸肩糊弄过去。
思绪飘到了哪里呢,在短暂的走神后少年受惊般浑身一抖,从不晓得内容是什么的白日梦中醒过来。最初他还迷糊着,然后就被拧了一把大腿。
“…?”
他看见面前的人明显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竟从来不会有人会对着一个发圈发愣。“…没什么,”归海青将它挽在了手腕处,“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他这样解释,虽说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信不太过,但总不能说“我看到它就失了智”吧。
…大概如此。他将最后这四个字咽了下去。
很快他们就回归正题,打闹似的开始争执起来,这小插曲还是在留有一个疑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了。
最后当然是顺利的完事——或许称得上顺利吧,虽然被逼着洗澡的家伙不情不愿,但至少在一场混战后达成了目的,少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又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在景箫的肩上,顺带满意地说出“这还差不多”的台词。像是什么动物的本能一样,他又半无意识地拿脑袋蹭了蹭旁边人的脸。
“…那铃铛最后怎么样了?”他突然发问,提起早上的事情,不能确定这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扭头干什么。”身上有个人趴着,这样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很久很久之后归海青回忆起当时,觉得有点好笑,这句话在对方那儿肯定就只差说出来了。
……早上…吗。
对于那块废墟的清理工作也逐渐迎来尾声。在收拾最后一些零碎的建筑物残片时,同行者玩弄起在那一片狼藉中发现的铃铛,也说不清为何人总是会执着于一些本身不太重要的东西,他将铃铛有些变形的外壳敲打回原来的模样,坐在姑且算是空地的地方摇动着。归海青撑着下巴,注视着他的动作发愣。
要说随后发生的事,大概就没有那么和平了。
“我说……”在归海青想要开口提醒景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家伙突然窜了出来,以那个发出声响的铃铛为目标,和持有者扭打作了一团。当时的场景无非是“喂把铃铛给我一下”“给个锤子”一类的,起初归海青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铃铛大打出手,他本打算去劝架——那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甚至还在略微保护住了(看似)弱小者之后被反咬一口,彻底卷入了战争。在那之后他就不知究竟是谁在打谁了,不知道谁出的拳头甚至还打到了自己稍微有点肿的脸——那是前些天在这里被揍出来的,如今没有彻底痊愈便又吃了一拳,看这样子又得痛几天了。
“…给我他妈的停一下停一下!”
归海青被地上的灰土呛得停不下来,在把这句话完整骂出来的时候他没忍住在内心狠狠感谢了一把自己。当全部的尘埃散去,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本可以令他震惊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起先来挑事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再看见什么铃铛。归海青乏力地瘫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腰部有被重物压住的感觉。他很快就发现景箫跨坐在自己的腰上举着拳头,手腕也被这家伙当做是惹是生非者的手死死抓住,如果再晚些制止,自己的另一半脸也要遭殃了,归海青愣愣地想,咽了口唾沫。俯视着自己的人也一副不清楚情况的表情,气氛瞬间凝固在了最尴尬的瞬间。
也就是说,真正该被揍的人早就拿着铃铛跑了,刚刚一直是他俩在互相打对方?
也就是说,他们这种愚蠢的行为不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还很有可能被某人看到了全程?
“…大哥你眼神儿不好吧。”归海青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然后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也挺合适。
“……”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归海青从景箫的眼神中读出了“还能咋样,被拿了呗”几个大字。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那块乱七八糟的废墟给整理干净了,收获也是相当可观的,今晚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歇息了。夜晚总是比白天要宁静些,他懒散地靠在刚刚被洗干净的人身上,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倦意。为了打破这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氛围,对方比归海青抢先了一步开口。
“你头发有点长啊,要不要扎一下试试?”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打量着瘫在自己肩上的男孩。
“你过来。”
景箫示意对方把脑袋凑过去,取下了那个之前被那孩子盯了好久的发圈儿,他已经变得柔软的头发随着动作散开来,残余些还没有风干的水分,不再纠缠。归海青发现他把散发的模样比原先秀气了不止几度,乖巧地转过身任由他摆弄。
“虽然只有一点长度…你不剪掉吗?”
“这样就好。”
归海青捻起一小撮刘海,眯着眼轻声回答道。发尾被拨拿的触感是很明显的,好在发丝打结的不算严重,不然这一片祥和就要被抱怨声打断了。
室外寂静得很,除了两人发出的轻弱呼吸声与束发的声响外再也听不到其余的杂音,若不留心观察,还真的会错认为分秒的运转在这一瞬卡壳。
“…好了。”
不长的等待之后少年甩了甩脑袋,遂后不长不短地“嗯”了一声,看样子还算是满意,他又把视线对上另一人的,似乎是期待着他的评价。
景箫点头道:“挺好看的,要不就给你这么扎着?”
“…但是我拒绝。”归海青轻松将它解了下来,塞回原主人的手中,“散着头发很容易弄脏,你扎回去。”
对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蓝眼睛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自己对着发绳发呆那时一样,他报复性质地捏了一把室友的大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归海青回头瞥了一眼被自己要求躺在床上的人,在门边找了个可以靠着闭眼的地方,却只是从墙体裂开的罅隙间向外看去。刚才玩闹产生喧嚣的都如同泡影般消失,现如今只有一片空白。
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空荡荡的明日与可能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绝望。
那外面是无际的夜晚与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天与山峦的边界线。
共计3655字。
三
如果还能再尝试着伸手的话,如果还能立足于那里的话,如果还能听见那个名字的话,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还是什么也没有。
“……之前的事,还是抱歉。”
少年总算是确定了这一点,其实他们是相当相似的人。
那次经历后,他们耗费了整整一个夜晚来谈论有关自己的,发觉这只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他们将对方自言自语的话认为是对自己的咒骂,少年在尴尬的同时沉思起来,这样的话究竟算是有默契过头还是反之?
他又看见那人脖颈上的伤,目光在那一刻退缩回来,像是在躲闪着什么,最后干脆将头别开了。
他们踩踏过没有被残雪覆盖的土地,山顶的气温是要再冷上几分的,但只有这里能够收集到还算是洁净的积雪,这或许可以成为生存所必备的物品——少年俯下身,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东西。再暖和些,这些松软的事物就会在他们的面前消失,或者混着淤泥跻身墙角,不论如何,除了在那阳光下化为乌有之外,它们没有其他的结局。
“景箫。”
“嗯?”
“景箫,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那个早些时候和自己打作一团的家伙突兀地说。他放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没有停止动作的少年。少年有好一阵都没有回音,斟酌着什么一样,结冰的空气将他们间的距离无限延长,流动起来都变得颤颤巍巍,他再开口时,语气中泛不起一丝波澜。
“…名字?你觉得我像是有那种东西的人?”
他背对着这个自称景箫的人,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顺势吐出了口中叼着的草叶。
只是气氛又一次僵了下去,两人各自摆弄着雪,带起一片细小的窸窸窣窣。……是不是这么说不太合适?少年在四下安静中想,盘算着是否改说些什么挽回局面,却在第三次编制话语时被一直没有吱声的另一方抢了先:“……没名字怎么行啊。”
少年从小堆的雪块中探出头,将注意力放在那句话身上。
“…我是说,你不会给自己起一个吗?”听得出来发话者在很卖力地解释,谁知那小子只是捧着脸,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没试过。”
“……”
景箫感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他们就这样对上了目光,他似乎还稍有些不适应对方没有被狂怒玷污的洁白脸颊,略带尴尬地挪开了视线。或许这家伙把表情稍微丰富一下会更习惯些,他哭笑不得地思索。
比起昨日的天气,今天的算是好看多了。能看到不多的云团在他们的上方悬停,它们或许不知何时会被风吹散,但这能使没有名字的少年感到久违的满足。虽说少年是相对喜暗的,但能够感受到新鲜阳光的暖意也并非什么坏主意,那簇拥着他肩膀与脸颊的温度,会像涟漪一样晕开——但与之不同的是,水波太容易消失不见。
想着又一阵风便也来了,他抬起头,在某个人的视线中伸出手臂,向着斜上的方向收束五指,追捕那遥不可及的裙袂。后来他转过身,鬓发在因为微风的缘故被带起一些,为了这一刻翘首以盼许久似的,他第一次在那个人眼中展露出自然的笑颜:“啊…单纯的喜欢这样,而已。”
有迷途的光亮坠到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像是扑朔的灯火,只是这是在白天燃起的,并不会为某人照亮道路——所有会被那光芒笼罩是,所有他喜爱的,在他看来都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并没有什么从这虚霩之上陨落。
“……只要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景箫吐出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还不忘补充道,“当做是昨天的赔礼。”
少年听闻到这番话语,好像是愣了一下。发问者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发现这孩子的衣摆很轻松地在流动的空气中被带起来,吹乱了的发丝挡住视线,让他眼中的那两汪蓝色若隐若现起来。少年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放弃了抵抗,垂着眼睫,在经历了踌躇不决的数秒后,他闷闷地回应了一声:“别放开我。”
然后他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稍微用了些力,用那怎样也温暖不起来的手指紧紧扣住那个人的。
“这样就好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他眼中那些晶片一样闪烁着的在那一瞬擦得更亮。
他着对他绽放出一个笑靥。
……
后来,少年就这样牵着对方的手,时不时摇晃一下——甚至让人遗忘这两人的确是刚刚相识不久的,他像只小狗一样,安静地看着那个人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他看见那孩子用树枝在地面上划出很多很多的字,即便那是自己认知之外的,但他在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双眼发涩,大概是在刚才的一点时间内,忘记了眨眼。
少年始终没有松开他。否定与新的想法,新的词汇,理想,归去,还有那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他想要去看的地方与事物还有很多,他喜欢午后慵懒的阳光,喜欢哪怕是几乎没怎么听过的虫声,喜欢在人口中成调的口哨,包含现在这种与人拉着手的感觉在内,他全部都不想放弃。
不想松开,是因为爱着这样的时光吗?
“好,那么你就姓归了,至于名字……”
那个人最后似乎是说出了什么,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忘记那句话,那句他试图温柔以待却不得不被另外某个人更加珍视着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就叫海青吧!海青花的花瓣和你的眼睛一样,都是半深半浅的。归海青,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少年闭上眼,又睁开。
熟悉模样的,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还是就在自己眼前的。他们的手一直牵扯着,那是一段,比触手可及还要近的距离。
他的脸部传来一阵被捏住的疼痛。
或是对他胡思乱想的惩罚,或是带有毫末关怀的慰问,仿佛全部身外之物都变得微不足道,悄无声息地隐没。
“……谢谢。”
他拉着景箫,向前走了几步。
少年抬眼便看到漫天羞赧却生长得轰轰烈烈的花,仿佛海水的潮汐,花瓣的逃离都终将定格,仿佛谁人将在此处驻足,悄然窃走些许属于春日的温度。他突然轻笑出声,不经意杂糅着隐约的悲伤感,并没有摆出惊喜的表情,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心脏的声音。
——生命的声音。
……那也是梦中的场景吗?一时间他无法确定这样场景的真实性。那好似猎人拙劣的讨好般戏剧化,但却刺激着脑中某个一直渴望着的模糊片段——他感到咽喉堵塞,眼角再一次发酸。他无从辨认自己是否正处于正确的记忆中——究竟现如今看到的一切是真情实景,还是那蜿蜒于樱树与海间的小径才是自己的归宿?
不过怎样都好,因为自己现在就在这里。
这个能够重新开始的地方。
“谢谢。”
获得了姓名与另外某样东西的少年,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字。
仍有些冬天气息的风,吻过小狼崽柔软的黑发。
他还不明白吻的含义,但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如果还能再尝试着伸手的话,如果还能立足于那里的话,如果还能听见那个名字的话,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那个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些什么了。
因为他就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
在那样的梦境里,仍然是那个记忆中受极寒隆冬洗礼的村庄。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人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印象中——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他却怎样也没法遗忘或者丢弃。
他看见雪下得很大,已经在地上堆积起厚重的一层,但是出于不怕冷的体质,自己的穿着与其他村民是相当鲜明的对比,左手还拎着只在山中猎到的干瘦的死兔子。他缓慢地移动着,接近那些房屋,却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极佳的听力大抵是猎手所重视的吧,但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少年停在了他看见的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以房屋作掩体窥听起他们的交谈。那是猎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他的记忆绝对不会出错,那个被女人抓着数落,教育两个打架孩子的傍晚更是不可能忘却的。妇女单手叉着腰,轻声对猎人嘀咕着什么,丝毫不顾对方已经明显有些耐不下性子的表情,到最后竟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两个人的眉毛却不约而同地紧锁着,是在争吵着什么吗?
“……真的好吗?带回来养。”最终女人用指尖四处指点着,压抑着嗓门担忧道。
猎人支在门框上揉着太阳穴,百般头痛地解释。他本想语气更强硬些,但又还是放弃了:“那件事真的很抱歉,但是这一点真的没办法。”
“…这可是条人命啊,更何况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是不肯放一点心?”沉默片刻,他的语调中夹杂上一丝沉重,“相处这么久了,你们还想让我怎样?”
“虽说如此……”
那个男人神情严肃地看着稍矮一些的妇女,将环抱在胸口的手臂略微活动,他侧过头咳嗽一声,目光却不曾转移。被盯住的女人反倒是更向前了一步,更多的白色气雾在她嘴边成团,她将音量提高了不少:“…你真的不怕后悔吗?你想想那孩子是什么来头,你还偏偏要让他去干这活…?”
“毕竟从小没怎么和人接触,又和那些…一起,你就不怕哪天他翻脸闹出事吗…?”
“请回吧。”
猎人一字一顿,却又不容任何商榷地开口:“您请回吧。”
他坚决地看向那个提出质疑的女人。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孩子。”
“你们没有资格。”
难道是早就看到了一切吗?还没有来得及被自己喊出一声父亲的人,他转过身,看向想要躲藏的少年,那干枯得不像是活着的人脸上的,却写满了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温柔。
“…小家伙,你要活下去。”
“带着我的愿望,骄傲地活下去。”
共计125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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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事实上并非如此,死亡最多也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到最后,他毫无例外会大脑空白地醒来。该说是幸运吗,但他又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实感,该说是倒霉吗,但他也会因自己没有在达到目的前死去而放心。
浑浑噩噩,颠三倒四,这样勉强地咀嚼着记忆度日,每当自噩梦中猛地睁开双眼,一切都会朦胧上一层薄膜般的不真实感,但立刻到来的头痛总是将他毫无防备地拉回现实。
他的脚踝常常发痛,那大概是幼年受的旧伤所致,那副兽夹曾将他的骨头夹碎,如今能够痊愈已经是多亏了他这幅大难不死的身子骨了。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这样下去行动会有些麻烦——那绝对不会比刀片划破手腕的时候要难受,他喜欢这样做对比,毕竟只有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够让麻木的大脑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有痛觉才能——
风的啸叫声击碎了耳内的死寂。他看向远处,那混杂着浓重阴灰的前方或许有些什么,这样想着不由地握紧了不知陪伴自己有多少时日的武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皮肤的神经。
没有姓名的少年站起了身。
一
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与梦境中,争吵永远也不会停歇。
它们也会时不时出现在清醒的时刻,成为他已经习惯的,打乱日常之物。这样的事物一直都是毫不留情面地,想要将他从精神层面上一点点击溃,幻觉,癫痫,亦或是更加直观的生理反应——他记不清那些独自一人的寒冷夜晚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肉体上的疼痛能使他在大部分时间中保持理性,不至于成为肉食动物的口粮。
但他遇到的总不可能永远是孤独。他曾经通过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样貌,那分明就是与常人,与自己最不擅长对付的人是同样的皮囊,每当他看到它之时,那种常常能被击退的情愫就会随着涨潮。他能够听到它的声音,会因为这些声响变得脆弱不堪,他会全身酸痛,任何举动都能够予以他直接的伤害。
而此刻便是如此,少年相当戏剧性地,栽倒在一个人面前。
“……咳!”
少年尝试着将视线再次聚焦,却又无能为力。他的手腕处已经被束缚他的绳索摩擦得红肿不已,腹部也挨了重重一脚,地面的尘土与污泥与脸上的血渍混作一片。他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而那个家伙——那个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的家伙,所做的几乎是疯狂的行为,如果远看甚至会将他错认为身负重伤,孤注一掷的狂徒——其实也别无大差便是了。那个人又跨坐在他的身上,在少年想要将什么说出口前击中了他的胸口,最终也只不过换来了一声呜咽,他除了呛出些少得可怜的血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本可以不受这样的屈辱——在废墟中与某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拳脚相向,最后只得来一顿狠揍。可那该死的腿伤偏偏在这时发作,连带着那些混乱的思想填满他的四肢。这样的折磨往往是他要咬紧牙忍耐才能控制自己不缩成一团的,但这次却在他还没做出动作时便扼死了他的咽喉。起先少年的头部发沉,双眼所能看到的颜色混作一团,再然后也只剩下倒在尽是雪水的地面上的感受,以及被击打处迟迟无法散去的剧痛。
但那个人显然是被完全激怒,他粗暴地扯过少年的双手,将它们死死捆住,那力道让少年险些以为自己的手会被勒断,白皙的皮肤逐渐发红发青,可行刑者哪会照顾到这些呢?
少年脱力地轻喘着,任由对方骑在自己身上蹂躏。
——就像是曾经的自己那样。
“……那么,请多指教。”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同行的少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却是一副比自己小两三岁的清瘦样子,他觉得这家伙看着比较顺眼,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少年稍微有些生涩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在不知道徒步了多久之后,他找到了这座废弃掉的小镇,相应的,也与同样从四处漂泊而来的人相遇,也包括身旁的这位。这算是难得找到人群后,自己融入他们之中的第一步。当然,他得要做得到——他隐隐地担忧起什么来,这次尝试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少年是在距离城镇的不远处发现的这孩子。那时候他就快要死掉了,又恰巧被少年所看见,不幸而又幸运地,他遇上了这个不大明白施救的含义,却又出于自己也不清不楚的理由帮助了他的家伙。还真是辛苦他,头一次照料的便是一个濒死的人,总不可能是闹着玩的吧?当问到他为什么要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时,得到的答案确实一句困惑的“谁知道呢”。
随后他们便开始交流起来,从身上剩下的资源到生活喜好,除了知道了两个人的口袋都空空如也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人乐意提到来这里之前的事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同前去把某些房屋倒塌所致的废墟清理干净,寻找一些补给或许会更好,便顶着还没有进入春天的阳光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前。
少年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他对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称呼自己——只要不是以辱骂的形式。
室外不是晴空万里,但也不是说连一点光照也没有,这就是还有些凉的,冬天的尾巴。
可聊到过去的经历是一来一往的交流中难以省略掉的。在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少年搬开一块房屋的碎片,拍打掉手上的灰尘开口:“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在一小段时间内没有出声。
那些“同伴”的下场非常明了——少年用沾满了污渍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出所料地留下了印记。这气氛不太对,虽说说不上具体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些顾虑。他们之间却是存在着一种不算太强烈的默契,但那大抵会在某时被更加尴尬的事物掩埋,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工作着的人,发出轻声的叹息,敏感过人地预料到将会有事情发生在自己与他之间,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来的会这么快。
少年沉默了半晌,看向自己的脚尖。他苦笑一声,那些繁乱的画面使自己的头又有些胀痛,最后定格在那个女人的面庞上,少年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人群吗。”
“……可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如果那时自己是冷静的话,少年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多嘴或是放弃缩小音量,事实上那只是不经意的——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触及了对方的痛处,连后悔都没来得及,一切便都发生了。
“对啊,就是抛弃了。”
他看见那人向自己走过来,像是不把他揍昏过去不罢休的,那样的气势令他怔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可那句抱歉还没有吐出一个音节,那个人就冲到了自己的面前。少年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却因旧伤发作而败下阵来——他选择任由这个步入疯狂的人折磨,作为自己伤害到他的补偿。
可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明白,少年所说的是什么,是为了什么。
他不爱人类,但却不会去主动伤害他们。若这世界上没有花草的存在,他连爱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就像这样——”
第一拳打中了少年的鼻梁骨,他只是轻哼了一声。
“他们就这样——”
第二拳位于少年的心脏处,他只是吐出了一段呜咽。
他发现自己颊边早已湿润。
少年咬着牙,不明白自己哭泣的理由,却隐约意识到有什么无法割舍的事物就要分崩离析,妄图掂量自己手心的重量,却手臂酸痛得甚至无法承担起一句他人的承诺。他不希望刚才的眼泪如同它的主人般冰凉,但又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被抛弃了。
他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不可否认,在这个人眼中这是最为恶毒的话语,他想要将它的制造者撕碎,
——可这句话本是他说给自己的啊。
——为什么,会伤到别人呢?
“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在第三拳重重地落在自己右肩的时候,少年猛然觉得那些梦里的吵闹声结束了。即便立刻到来的是难以消退的疼痛,但他的声觉世界的确是跌入了肃静,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在一切都在殴打中天旋地转之余,那样的片段便不顾一切地出现在他的脑中了。
那或许是哪天疲惫至极的梦中出现过的场面吧,自那之后少年便隔三差五地被它纠缠。所有他不大明白的情感,在那时却会一拥而上,随后便是什么也不剩的,赤裸的痛苦。
在那样的梦境里,仍然是那个记忆中受极寒隆冬洗礼的村庄。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人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印象中——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他却怎样也没法遗忘或者丢弃。
他看见雪下得很大,已经在地上堆积起厚重的一层,但是出于不怕冷的体质,自己的穿着与其他村民是相当鲜明的对比,左手还拎着只在山中猎到的干瘦的死兔子。他缓慢地移动着,接近那些房屋,却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极佳的听力大抵是猎手所重视的吧,但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少年停在了他看见的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以房屋作掩体窥听起他们的交谈。那是猎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他的记忆绝对不会出错,那个被女人抓着数落,教育两个打架孩子的傍晚更是不可能忘却的。妇女单手叉着腰,轻声对猎人嘀咕着什么,两个人的眉毛不约而同地紧锁着,议论着什么一样,脸上尽是凝重的表情。妇女到最后竟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猎人的话不多,在那些叽喳声中也仅仅是应和几句,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观点是相同的。
“……真的好吗?带回来养。”最后女人用指尖四处指点着,压抑着嗓门担忧道。
猎人支在门框上揉着太阳穴,百般头痛地附和。他抓挠起有些乱的头发,随即向着旁边碎了一口:“我看也是。果然还是个麻烦。”
“毕竟是野外捡回来的,不知道他发起狂来会不会伤到人。”他这样总结,声音厚重而又嘶哑,似乎是在为什么犹豫着,他与妇人担忧的双眼对视。
“就算是人的样子,但小时候也……我看要是发疯起来会像个小怪物吧…”女人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像是可以要让躲在一旁的少年听到的,他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更何况,谁知道那孩子有没有那种,野性啊野性…说不准的吧?”
“要是哪天突然…兽性大发……”
“把它培养成猎手,要是害了其他人怎么办?”
“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其实相当有天赋啊。”
“所以说啊,要是疯起来,都不知道它是人还是…”
“要把他舍弃掉吗?”
“它不适合人群吧。”
“还是把它想办法甩掉吧,为了其他人考虑。”
“是啊。”猎人这样回答。
——是啊。
那个猎人也说了:是啊。
少年的肩膀轻微地起伏着,那颤抖微小得小心翼翼,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突然觉得,四周的积雪会有一天变得更加深厚,它们会代替沙土与那些人将自己埋葬。那雪会一直下,直到填满他的五脏六腑,封闭自己的听觉,遮挡住他本可以看到的世界——只剩下怎样也不会停歇的质疑与唾弃,那些人类所发出的声音。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难道这是假的吗?
难道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信任自己吗?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要将自己当垃圾扔掉吗?
还是说这是梦?是幻象?
…但又为什么那么真实呢。
他像是受冻许久的人,努力地缩在一起担惊受怕着。他的发丝遮盖住右眼,一面烦躁地咬着指甲,一面随手抓起一团未经玷污的雪,任由手掌因为寒冷发痛,有雪水自那细小的指缝间渗出。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呢,这本就是属实的事情啊。他头脑昏胀地想。
随后他注意到,偏矮的妇女,突然转向了自己。
……不,不可能的。
自己的躲藏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在这一方面他分明做的比猎人还要好,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也逃脱不掉那样的目光啊?
少年突然发觉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向自己,穿透单薄的衣料,刺破他的皮肤,啃尽他的血肉,欣赏着他这副看似与人类无异的骨架,最终还是将它们肢解得溃不成军。
那个女人,就这样如同人偶一般面朝着自己站立,她的眼中没有包含任何情感,甚至连一丝嘲讽都没有——在同时她机械地开口:“你这个小怪物。”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她歪着头,逐字念道。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她拔高了音调。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她就像是在宣布什么新的定则。
她开始嘶吼。
还是不含杂任何表情的,她面部平静地尖叫着,那声音绝对不比刀划过铁皮要美妙,却又无止无尽,人耳鼓膜几乎也会被那刺破吧。
“你这个怪——物——”
“怪——物——”
“怪——物——”
“怪——物——”
最后一声呼唤,他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男人的声音。
每每从这段噩梦中醒转,近乎崩溃的呼号声仍然充斥着少年的脑海,伴随着一种已经触碰到死亡的错觉,冷汗已经将衣物浸透,他的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阵。紊乱的呼吸,无法止住的泪水,以及将自己包围的死寂——他无数次告知自己这是虚伪之物,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那种令人恐惧的真实感面前。那凝滞成冰的气温,雪化为水的触感,还有虽说生硬无比却造成他长久痛苦的诅咒,他不得不怀疑这都是曾经发生过,在辗转中被他遗弃,现如今又以一副滑稽姿态想起的事情。
他痛恨这样的形容词,却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属实的。哪怕苟延残喘地抗拒,也起不到丝毫的作用,他尝试着承认,也知晓这意味着将那个人最后留给自己的话否定,只是双手会忍不住地想要将这种不存在的证明撕毁——他做出野蛮的,攻击他人的模样,妄图证明自己姑且还算是个人类的痴想。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扯住少年的衣领,毫不怜惜地摇晃起来。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你这个怪——物——”
“……”
足足有数秒钟,废墟与残雪间没有任何声响存在。在那个人的指甲在自己锁骨处留下刺眼的红痕时,少年终于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没法断定这个家伙接下来会不会下死手,也心知肚明这混乱的一切是怎样造就的,不过少年更加清楚的是,一种能使他的理智打散的冲动就摆在他面前。他践踏过他连自己仅剩下的妄想,一并使那生而为人最重要的理性全部消散,那个少年已经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什么了,但这种愤怒令他盲目,他想要眼前的这个人为此后悔,为此付出代价。
他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与他人无异的“人”。
“…你给我闭嘴。”出奇冷静地,少年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呼吸平稳,地盯着那个俯视他的疯子。就好像全身上下的痛觉与温和同样被抹去了,那本就是虚伪的,现在用武力让他住口便是。
“很好笑吧?和一个禽兽走在一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发狂中的猎物是没什么防备的,这是猎人所教授给他的知识。少年总算是动真格地抬起膝盖,毫不留情地撞在了那人的下腹处,随后又是没有收敛任何力道的一脚,把他撂翻在地。方才还拥有着的歉意被怒气焚尽,作为补偿的退让就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少年现在唯一想要得到的,也只有对于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的认可,就算这是靠暴力得来的违心话,就算这时的自己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人类。
他手腕发力,在站起身之余将禁锢着双手的绳子轻松解开,不忘伸出舌尖轻舔痛得发麻的皮肤,走向前去以毫无波动的目光侧眼看着被击倒的人。一个冷笑生在他的嘴边:“怎么样,我身上是不是有很令人作呕的味道?”说罢便装模作样地舔着手腕内侧,等待答案一样的,他没有挪开打量着对方的视线。
可那家伙怎么可能给他答案?
少年回想起猎人在梦中所说的,一时间无法分清幻想与现实。他自嘲连那个人也和他们是一方的,这究竟是自残还是真正存在的伤害?他想要他,至少是一个人也好,替自己打消这样的念头,他本想要平常的活着,却又不明不白地被剥夺了一切,他想要把什么从它们远去的方向抢回来,但相隔的还是太遥远太遥远了。那孩子将脚边的瓦砾踢开,拎起捂住腹部,死死瞪着自己的人。
“你回答我,是不是啊?”
少年愈发激动,自咽喉深处发出隐约的吼声,又有什么能够比喻他眼里所毕露的呢——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能够表现出的杀意,仿佛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眼中的猎物绞杀,但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之中堆积的所有,都朦胧上些微的动摇。
“是不是啊?”
“很恶心吧,那种味道,我也这么想啊——”
……难道带着这种味道,就没有资格看到春天了吗?难道被所有人恐惧,就没有办法成为人类了吗?
他喘着粗气质问被拉扯着的家伙,连起初的冷静也消磨掉了,只剩下一副癫狂的样子。
“……告诉我啊?”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他,就,是,怪,物。
……那也是梦中的场景吗?少年发现有一只尚不能飞行的幼鸟在悬崖的边缘徘徊,就好像在独木桥上前行那般,却又踉跄地维系着这个世界,它没有着急于坠落,即便有何物呼唤着它向死亡的那一边倒去。
他在一瞬间知晓没人能救得了自己,雏鸟在那刀刃般的路线上走得太过遥远,阴影一开始便掩盖了它归家的道路。少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么,你们又是什么?”那个笑容憔悴得过分,但绝对没有人会选择伸手去捞他,因为将手伸进那一潭死水中,除了无尽的冰凉便一无所获。 雏鸟的前方仅剩下深渊,它无法停下脚步,或许前行本就不是它的意愿——被无形的某物推挤着,不得不过早与这世界上的一切道别。它毫不挣扎,平静地迎接孤独的坠落。
这是他的葬礼,又是一类不属于这个,“本可以是人”的孩子的东西的新生。
它们夺走了某个人生存的权利,将他埋葬在不存在棺木的泥土之中。 无知的幼鸟或许真的清楚接受一切的代价,他没有挣扎。 他想到捕虫网,无数的昆虫曾在那之中挣扎,当最后一只蝴蝶将不堪重负的线网挣破的时候,更多的阳光从那里纷繁泻下。 雏鸟迈出了最后的一步,他的身体骤然一轻,随后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 他的双手已经无法拦住幼鸟或是蝴蝶,唯能奢望在那深渊之下偶尔会有阳光跌落,不至于让那个无法回头的孩子因过度的黑暗失明。 最后的几秒里,在夜莺鸣叫了第十八声的那个瞬间,那平静的疯子抬起头,拥抱冬日过度饱和的阳光,好像身体也随着过往云烟般分崩离析。
他就是怪物。
……
意识恢复的时候,少年的齿间只能够尝到发腥的铁锈味。
他不曾见证疯子间的舞蹈,但这废墟上的废墟还是能够看清楚的——起先也只有着一丝亮度的天空阴沉了下来,脏灰与尘土已经沾满了两人衣摆,厮打的痕迹也随处可见。他发现自己将那个人摁在房屋的残骸中,抓住他的肩膀,将稍长的犬齿深深嵌入他的皮肤。咬痕处并没有太多血,但却被留下了几个难看的窟窿,或许就是他将血液舔净,那种自己深深恐惧着的味道使他惊醒过来。
那种使人发毛的腥甜,求生者的味觉中最平淡的味道。那是血,死物的也好,自己的也好,只要能勉强存活,没有人会厌弃它们——但他是不一样的。
他怨恨这种味道,但又因某类条件反射,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他松开了手。
他感到作呕。这使他回想起某些来自于无数次季节反覆前的琐碎,像是野兽一样觅食与生存,那不是他想要得到的,这使他被人类的世界隔离。他希望能永远摆脱这种烙痕,但它又是已经发生的,没有办法抹去的。他擦拭嘴部的血迹,想要销毁能够指认自己身为兽类的证据,但他清晰地明白着这只不过是徒劳,已经什么都没法挽回了。
少年惊慌失措地撑起身子,察觉到那个人在笑。
“抱歉,我……”
“——”
“……哈…哈哈…”
…那不是什么和善的笑容,也说不上完全的癫狂。那个人在他啃咬他时没有挣扎,反倒是以这种方式予以自己回击。那是说不清痛苦还是愤怒的表情,好像还暴露出某个最为柔软的部分,但那定是几近崩溃的且脆弱着的事物。少年不怎么能够理解人类的情感,但不知为何会感知到疼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此发颤,为什么这模样如此熟悉。
起先是低语般的,又渐渐变得急促,结局也是意料之内的,不止的狂笑声。少年在那之中捕捉到了一丝悲凉,受惊似的后退几步。那人也站立起来,眼神空洞地望向被云层掩饰的穹顶,他极痛苦地抱着头部,撕扯自己的发丝,尖锐而又凄惨地大笑着。
少年闭上眼,又挣开。
这一次全部属于现实的光景在他醒着的时候消失,可那不比想象中的更糟糕——几乎可以说是悲哀,少年就这样孑然一身地,做着清明梦。
唯有那笑声仍然在耳边回荡着,少年强忍住崩坏的欲望,向前望去。
那是一条溪流,与记忆中看到自己模样的那条是一样的,但它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在水中看见自己。
没错,少年始终看不到那久日不见的倒影,连那曾属于谁也快要一同忘却——他祈盼这不过是沾染了过多血污的噩梦,痴妄着能像那些记忆深处的清晨般平静地醒来。但一旦挣脱现仅存的一切,他却将再度无比渴求那起即便是容貌也遗失的脸。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什么也没有留下,膝盖毫无征兆地与地面碰撞,全部的重量所换来的痛楚是关节难以承受的,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顾不上惊叹幻觉已经过去,眼中便被某种温热的事物完全占据。
悔恨,歉意与自责。他没有分毫的勇气能再次抬起头,面对这个神志不清的人。而他自己或许比那个疯子更加丑陋,只是现在更低下罢了。
少年跪在废墟之中,那个大笑的疯子脚边,周遭仅有那发狂的笑声作为陪伴。他迟钝地用双手接住不断掉落的泪珠,他捂住脸,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到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
只剩下他一人跪坐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哭音。
——没错,他是怪物。
以伤害人类为乐的怪物。
二
少年明白自己有什么是错误的。
好不容易从白日梦中脱身,那近在咫尺的疯笑便缠上身来,与耳鸣协奏成曲——少年发现自己正抖个不停,那是身处于某种无助感中的反应,好在被接在在手心的泪水尚且还有些温度,他还没有变为一具全身僵硬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笑声终于迎来了停息。但在那段跪在地上的时间内他没有停止思考,从该怎样补偿那个人,到今后该怎样走下去,问题接二连三的出现,又在一瞬之间化作泡影。少年的脸上还残存着泪痕,他沉默着抬起自己的左手,没有摆出表情,木讷地给了脑袋一拳。显而易见他并没有用上太多力度,包括拳头在内的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似乎是在想着些什么,可他的双眼中为何读不出任何色彩呢。
…难道这真的是没法避免的吗?
在他救下他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会过不去。说不清是哪一方面的,但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己会和那家伙纠缠到底,像是注定一样,少年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悲,在呆愣之时,他翻阅着那些对他来说称得上是累赘的过去,妄图从那之中寻找到什么有用的,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不自觉地,他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
……这样的场景以前见过么?
到达山顶的少年费解地眨了眨眼,辨别着自己所看到的前方景色。
如果他的认知没有错误的话,那是一座城镇,又或者说它曾经是。少年对人类聚落的模样不算太了解,但凭借着那些残渣还是能勉强判断出的。它就坐落在山脚下,与自己相隔的不算太远,少年选择前去查看一番,若是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源便是最好的了。
已是傍晚,天色也稍微沉下去,少年在淡淡的夜色中找出一条相对好走的道路,灵敏地避开早就离析的山体,在完全步入夜晚时来到了最低处。
借着比常人强许多的夜视力,少年看见有什么东西。
起先他以为这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动响,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样的预测。
少年努力地辨认着,伸出手指比划记下,最后咬着食指低头看了看自己。
…那是人类吗?
在得出这样结果的同时,那个人栽倒下去。
少年突兀地想起那个被深入骨髓的寒冷包围的深夜。
他此生只投河过一次,且在往后的日子发誓不会再往还没有解冻完全的河水里跳,他不喜欢被被淹没的实感,只不过那天也确实没有死成就是了。
他很少觉得冷,也唯有那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尝到了寒天的滋味,那时他全身的关节都无止境地钝痛着——那样的苦难使他窒息。那是他头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有了求救的念头,但当他想要张口呼喊什么的之时才迟钝地发现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少年瘦弱的胸腔前所未有地胀痛起来,冰凉的水顺着他的食管灌入胃部,无法形容的恶心感最终只能化为数串微小的气泡。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大片存在于上方的光晕,那柔和却又耀眼方蓝色啊,是远在水面之上的月光吗——它们向少年展开触不可及的双臂,那是某种荒唐而又可悲的错觉,他突然觉得那光芒存在的地方似乎要温暖些许,四肢却又灌铅般动弹不得,那些明亮着的事物逐渐变得遥远,无垠的黑暗将他揽入怀中。
后来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某种力作用于自己的心脏。少年当时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又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许,他的心跳平稳下来,冻僵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意。
意识被拉回这具身体的时候,少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将自己从河底捞上来的人,那个救了自己的人,那个曾被自己当做父亲的猎人。
——那才是自己认识的猎人啊。
他的脸上明显是过度的疲惫,但却并没有说出什么,那熟悉的手将自己的双眼抚闭。
他其实不太会救人。
猎人曾经也并非没有教过自己该怎么做,但那个少年显然更擅长做为狩猎的那一部分,不知为何他总是将这一观念可笑地曲解为“自己更适合去到杀人的一方”,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双手太过于笨拙了,还是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是不被允许救赎他人的呢,他从未成功的救过谁,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少年从来没有有谁会成为被自己所救的,但这一切都在他遇到这段流浪的途中见到的第一个人后被打碎了。他捧住对方的脸,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的鼻息。万幸的是那个人还勉强地活着,哪怕他的心跳已经极其微弱,但那是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得到的,少年过去从未留心听过的,生命的声音。
——但是就这样下去的话绝对会死掉的。
少年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见过许多许多不见血的死亡,但从未有一次比这次要更加沉痛,怎么会这样呢——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所谓的生死做出任何干扰,但这一次,他却出奇地想让眼前的这个人活下去。他想要让他醒过来,想让他不被与当初围剿自己的阴霾所困,他想要学着父亲的模样,赋予这个人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他忘记了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在这里去向谁乞求一条活路,忘记了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拍打着那个人的脸颊,直至那声呼唤脱口而出时他才发现,他的语调就好像那句没能出口的求救,那样无法比拟的情愫渗透在每个字中。
“喂,醒醒!”
…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人类死去吗?他们太脆弱了,或许又在他看不见的何处强大着——这是作为兽类的少年不能够理解的事情。亦或者说那是出于一种极其敏锐的直觉,他觉得这个人或许能在将来带来某些无法预料的惊喜,他从未想过这种野兽的直觉能够解读人心,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接受这个面容憔悴的人死掉的将来。
…就像是,面对着多年未见的熟人那样。
他决定做些什么,就当是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的回报与赎罪。
少年努力回忆着当初那个人照顾自己的样子,他是记得的,哪怕那时的自己意识模糊,但不知为何那样的场景会在这时随着记忆重现在脑海之中——他按压着对方的胸口,用不同于猎杀时的鲁莽力量重复着动作,又向着他的口中送入新鲜的空气——少年猛然发觉这样的行为与那天见到的十分相似,那对夫妻的……这难道是某种祈祷的方式吗?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谁祈祷,在这小小的一隅,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虚弱的呼吸声音。
……拜托了一次也好,至少回答一声罢!
他从来没有乞求过什么,但这一次全然不同,不知是什么样的意志令他如此虔诚地跪在那个濒死的孩子的身旁,他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情感含在口中,无声地唤着那个人,期盼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少年,将要离去的人睫毛的触感也能够那么温柔。少年的发丝垂在对方的脸上,这样的距离是能够感知到的——每当他靠近他的时候,眼睑总是能被那柔软的事物所簇拥。少年闭上眼,继续着动作。他在中途拨开他的刘海——像是某个人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用额头对上那个人同样的部位,试图寻获哪怕仅有一点的温度,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就像那些曾死在他的枪下的生物那样……
求求你睁开眼罢。
哪怕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哪怕从最开始自己就不可能——
少年在这该死的时刻意识到当时的猎人与现在的自己似乎并无大差。将没有来头的期望寄托在一个与自己本应无缘的人身上,夸张地渴盼着他能够拥有不知色彩的未来。
他想他永远也无法解读这样复杂的心情,以至于都难以相信那是源自于自己心底的,这样剧烈地运用过那种柔和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却又没有阻止这种看似滑稽的行为地继续着。
动作的反复,伴随着每一次渐强的心跳。
“……”
少年不确定这是否也是错觉的一环,他仿佛感觉到唇部的触感有了些许回温。算得上是奇妙吧,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了与那天的光同样的温暖,即便这种虚渺的希望太难以分辨。可这一次他却预感自己成功了,他感觉那个本将要死去的人已经脱离了那条活着便不可逾越的,名为生死的界限。
终于的,面色苍白的少年在他久久努力下咳出了短促的一个音节,在那一瞬间救人者瘫软下去,轻伏在那个人的胸膛处,他勾勒出它因吐息而起伏的幅度,倾听着心脏输送血液的声音,哪怕他还没有苏醒,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头一次地感到了将即将逝去的事物夺回的喜悦。
那个人吐出一口气,若是细看的话,能够发现他的睫毛在那一瞬有所颤动,像是歌曲的第一个发音,像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所滴落的眼泪,仿佛是一切的开端那样的——少年不懂得如何求得神明的怜悯,但仅有这一次,他却久久无法平息那股牵动着心脏最深处的,毫无来头的冲动。哪怕只是一个微小到无法捕捉的动作,但那仍犹如某种将少年也拉起一把的力量,在睁眼或者说是闭上的一念之间,他们双双在那条界限上站定。在那一时刻的定格,他仅剩的所有物全数崩溃,却又在同时构建为他前所未见的景色。
可这是罪人的手,并非是什么高洁无暇的,天使的施舍,而是完全相反的,某只过度敏感的独狼几乎疯癫的行为。
但他又觉得这是自己的胜利。他从没有获悉过这样的成就感,那并非因为狩猎,而是来自于拯救。
他那本应是用来夺走性命的手做出的第一件超出自己预想的事情便是救人。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或许答案会在不知道在何处的某天揭晓,但绝不是今日。当今他应该做的也只有将这个被自己拉过一把的人带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少年将二人身上的灰尘拍落,起身花费了些力气将那孩子搀起。他扶住他的身子,抓住那只左手臂,动作生疏地迈开了第一步。被风刺激到的皮肤稍稍有些发疼,却一时什么也不需要在意,只要能去到那个自己能够看到的目的地,便是完全的胜利了。一面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他走向并不遥远的前方,迎面而来的可能是本应存在的死亡,也可能是希望与未来。
共计121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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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吃书。
那似乎就是普通的一本书,只是扉页有些破旧,笔画有些歪扭。
那是一本日记,有了些年月的日记。少年毫不顾忌这些——他已是饥肠辘辘,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供饱腹的,眼下只有这叠纸张看起来好吃些,于是他匆忙地翻开,试图撕下其中的一页。
与其说那是日记,它到更像是一本小小的绘本,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图案,可作者绘画的功底实属拙劣,连基本的线条都无法拉直,更不必说那些图形——他们难看至极,甚至在瞬间暴露了作者完全不识字的事实。它的内容并不算多,但那却是极其用心的,数年的记录被挑选简化,硬生生塞入那一小本之中,那些反复勾勒的线条似乎过去无数年月也无法褪色,但如今它们全部成为少年的食物,再也没有人能够有幸读到它。作为一本书,它就要死去了。
衣衫褴褛,流浪着的少年,现在终于有时间在枯树形成的林间休憩。他低头将手肘伤口渗出的血迹舔舐干净,自那座如今已被摧毁的村落逃离后他再也没有过过干净整洁的日子,在这已经不见什么人烟的世界上,连听闻见动物的声响都值得庆幸许久。他想果然还是不能够太贪心,但至少回归了被收养前的生活,这不算太坏,哪怕此刻比那时要狼狈得多。他用几乎不见血色的手翻动了那本书的纸业,那薄薄的一片被他冰凉的手指带动着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啃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被牙所折磨过的地方早已经不成模样,指尖因几乎被磨破而发红。他的表情被柔软的黑发所遮挡,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为某物挣扎。
这本日记——他随身珍藏了无数时日的日记,或许对于他人来说毫无意义,却曾是他最为重要的事物。那好像是某个人生前为他最后留下的东西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将它完好地保存。可他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除了那柄武器以及不堪的衣物,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只剩下这些纸张了。他将那些书页最后一次捧在怀中,道了一声抱歉。
他听见鸟鸣。
夜鸟在远处某棵树的枝头嘶哑地鸣唱,就好像它已经毫不停歇地啾鸣了数天,甚至更久。少年不知道它是不是伴着他一路挣扎过来的,不一会儿那唯一来自活物的声音也逐渐微弱,再也无法听见了。
日记的第一页,画的是雪与树,还有云絮稀疏的天空。
那是个对于寒带来说少见的晴朗日子吧,在撕下书页的前一刻少年停止了动作,吃力地回想起什么。
在这样的布景下,还画着一个衣装齐全的猎人。
猎人在踏过融化得差不多的积雪,初春的阳光仍然是微凉着的,呼出的气息仍然是能够凝为水气的,但这却比冬日的道路要好走多了,这时的猎物也是更容易捕到的。他决定首先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踏上昨日安置好的器具,还在途中运气不错地抓到了只野兔,于是便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向着更远处去了。
他记得这一带群居着野狼。村落中一直有着狼群会在深夜叼走孩童的传闻,成人也常以此吓唬年幼者,随后摆出一副对这野兽痛恨至极的模样。而猎人是唯一见过狼的人,虽说仅有极少的数次,但那小心翼翼却又极度残忍的生灵确实是存在于此的——他盘算着一定要猎到一只,然后用它的皮制成御寒的外衣。
泥与被足迹挤压成块的白色在他的脚后混作肮脏的一团。
时间不长的走神后,猎人第一眼便看到在那些沾染破旧棉絮般的雪上殷红——那日记上也这样画下来了。那是原先他摆放捕兽夹的地方,先是小小的几滴,那些刺眼的颜色向着前方延伸的同时也逐渐增多,大滩大滩的色彩与拖拽的痕迹在远处的雪地上清晰可见。
那是相当新鲜的血迹。凭借多年的狩猎经验,捕猎者很快便判断出来,它跑不了太远。
他跟踪着那只受伤生物的血迹,祈祷这一定要是一只落单的狼,那样他便能满载而归,再也无人会生活在整日对于兽类的惧怕之中,病弱的妻子将不用整日忍受极寒的煎熬。猎人加快脚步,地面上的痕迹也愈加凌乱,那家伙试图甩掉那副兽夹,试图以最野蛮的方式将它撕拽下来,却又不知那坚硬的事物早已钉入他的骨肉,这为那只野兽判上了不可被改变的死刑。
在那道狼藉痕迹的尽头,猎人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呆滞。
那当然不是狼,更不是狐狸或者其他的一些,甚至连只老鼠都不是。但令他所震惊的并非幻想破灭,眼前的这一切早早地超过了他的认知,他嘴唇蠕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发音。
——那是人类。
…该说是人类吗?这明显不是被正常养育大的孩子,他的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孩子的特点,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兽类无异的危险气息。男孩白得可怕,此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血色,因为缺少衣物的遮挡,猎人一眼便看见他腹部那道致命弯道伤口——那像是什么凶猛生物所留下的痕迹,他的内脏险些就要可怜巴巴的展露出来,血迹还未干涸处还在断续地涌出血液。他乌黑的发丝本应有着美丽的光色,也该是柔软服帖的,而如今却凌乱地疯长着,除了深黑之外的一切色泽完全地被脏灰取代,它们打着结拧作一团,毫无精神地耷拉下来,遮住男孩的右眼。再往下,猎人看到他的脚踝,意料内地看到了捕兽夹,这就是拖住这孩子脚步的罪魁祸首——他浑身是血,就快要死了。
猎人的额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突然开始后悔在自己那处摆下了兽夹,突然感到大难临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为何在猎杀动物时没有这种复杂的感受呢?他自嘲地干笑一声。咬痕并非野狼所造成的——猎人用指尖捏住下巴判断,这家伙甚至有可能就是遭生父母抛弃,被狼寻见而抚养长大的,虽说只是曾经出到村子之外的地方时有听说,但这种可能性好歹是存在着的。他试图近距离去查看小家伙的伤势,但在俯下身的一刻,男孩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发出低吼的声音,却又无力将身子弹起,伤口也再一次裂开,血块搅和着新鲜的血液就这样融入他身下一大摊棕红色,他脱力地呜咽了几声,再次瘫软下去。他看见男孩眼中已经氤氲上一层泪水,犹豫着是否要伸出的手在刹那间被死死咬住。
幸好穿得足够厚实。被狠咬一口的男人现在就这一个想法,若是没有最外层的衣物,他现在就该看到几个漂亮的血窟窿了。但男孩毫无松口的意思,他现在这么精神或许确实算得上是万幸,但继续折腾下去他绝对会没命。猎人不知道狼群究竟在何处,这孩子急切地需要救治,他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因为被这捕兽夹困住的是人类吗?
他放下了另一只手所持的武器,在他手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受伤男孩微温的眼泪。
他轻柔地抚摸着男孩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它们早已化作棕黑色的枯壳,在触碰到的刹那与他脸上的干土一同粉碎。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一面注意着那孩子的神情,一面拨开了遮挡他眼睛的发丝。
那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男孩身上唯一有着生气的,就是这对通透的蓝色眸子。它们的颜色并不相同,如果要加以形容的话,他的左眼拥有海洋的色彩,右眼则是晴朗天空的颜色——猎人仅在他人的耳中听说过海,所以这样的比喻完全是他的猜测,但他们的确是美丽的——他就这样死死盯住猎人,那双眼中透露着凌厉的危险气息。
…很棒的眼神。猎人的心跳在加快,他嘴唇微颤,他在那一刹那有了这样的疯狂想法——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救下来,训练成最出色的捕猎者。
他抚摸着男孩的脸,利用掌心的温暖使他放松,他希望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他压低声音,以某种极其温和的语调轻语,他的眼中流露出某种无法辨清真伪的慈爱,与一点点放松绷紧着的身体的男孩四目相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你见过春天的花吗?并不是像这里的野花野草,而是…大片大片的颜色,我在以前离开村子,去远处游荡的那次有幸见到,真的很美。”
“和我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死掉的。”
“等你好起来,你就能去到更加广阔的地方。”
或许是猎人曾是某个死去孩子的父亲的缘故,亦或是这听起来荒谬的单向对话被男孩听了进去,还是出于更为简单的求生欲——男孩放弃了对他的恐吓,只是稍有些紧张地戒备着。猎人随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家伙身上,细心地避开冒着血的伤口,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他轻声提醒那孩子在路途中绝对不要闭眼,哪怕这宛如对牛弹琴,但男孩确是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的模样,他抱住猎人的脖颈,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猎到狼的男人注意到那双好看的眼睛正睁大了打量着自己,他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加快了回到村庄的脚步。
他的孩子曾是在自己赶到前被野兽咬死的。在那之后,猎人再也没有了抚养孩童的勇气,他总是隐约地恐惧着,自己的过失会再一次害死无辜的生命。但他想要救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时放弃挽回一个生命的机会,他决定将他养育为比自己更加强大的猎手,代替他那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活下去。这样想着,男人将怀中的孩子抱紧了些。
少年将它撕下,揉成一团送入口中。味道并不算太好,但就着那些残破不堪的回忆入腹大概还是有些许满足感的,他若有所思地苦笑一声,指腹摩挲着下一页的纸面。
日记的第二页,画的是猎人与妻子。
将男孩带会村子后并没有遭到明确的反对,但猎人能够感受到来自邻里的,些微的眼色。那是某种,夹杂着怜惜与关照,却又与几乎无法击碎的隔阂混作一团的神色,猎人知道他们,甚至是自己都无法舍弃掉对兽类的恐惧——哪怕那只是一个与野兽打过交道的孩子。
那次之后已经过去数个月,男孩的身体恢复得也异常的快,但由于脚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被这个收养他的男人一直严禁着下床。他没有给男孩起名,或许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对这样孩子的距离感——他永远也无法将他当作自己亲生的骨肉,拯救他也不过是为了不使未来的自己再次为此后悔,哪怕无比地想将全部的感情为疼爱这孩子付出,但他做不到——他常常痛恨起这种被烙印在本能中的情感,是它令他永远无法完全坦然地接受这个男孩。这样想着,猎人称呼他为“小狼崽子”,他也渐渐习惯这一名称,便左一句右一句地对着男孩呼来唤去了。
那日他与妻子讨论起这孩子,面露病色的女人似乎很喜欢小家伙,她少见地面露微笑,对猎人说这次一定要将他照顾好。
只可惜猎人与爱人,甚至是整个村落的人都不怎么识字,也唯有他走出过这里,见过繁花遍野的春天。他亲吻心爱的妻子,以近乎夸张的语调对她发誓,答应她会让这孩子比自己更加优秀。阳光自窗扉挤入本应昏黄的室内,驻足于二人的肩头,留下名为温度的痕迹。
“……呜。”
猎人听见并非来自于他们之间的声响,下意识地寻找起它的来源,很快他便抓到了所谓的“不速之客”——伤病已经成为过去的男孩向房间内探出小半个脑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床跑到这里来的,他的脚似乎还有些瘸的样子,在被抓个正着后想要逃跑,却在原地摔得两眼发晕。这家伙似乎已经看着这对夫妇有段时间了,他此刻正抱着脑袋,鼓起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他的脚踝处还缠着绷带,但经此一番折腾让猎人意识到是时候允许他下地活动了,只是这个调皮鬼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这时候来这儿捣蛋?他在因男孩如此精神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由地生起气来,他想这小鬼刚才肯定是看到那个了,噢,就是那个……!他希望他不要立刻学会这该死的举动,拿去捉弄邻居家的姑娘,到最后还需要自己去赔不是…不,这太恐怖了。猎人咬着牙假设之时,坐在地上的孩子只是一个劲儿无辜地眨眼,这是不是为了掩盖他刚刚看到全部的事实?
猎人觉得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地摆出愤怒的表情,发誓一定要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小狼崽子你给我过来——”
不过他没料到他的动作能有那么迅速,话还没来得及喊完,那小东西就溜得没影了。
少年回想起那个动作,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却又不希望就这样被埋没在记忆中,只能够暗自祈祷着,将记录这一事的书页置入腹中能够使它留存得更长远些,直到自己知晓这究竟是何物的那天。
他将它吞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痛。
日记的第三页,画的是男孩捕来的猎物,与不远处的邻家孩子。
小狼崽——该说不愧是狼崽,他就如同字面意思一般,已经完全恢复成四处捣乱的样子。猎人偶尔也会带着他去捕猎,这时候他却开始担忧起遇见狼群一事,他不想看到这孩子见到那群他熟悉的野兽后所做出的任何举动,不论他会做什么,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所幸猎人也没有再看见过它们,那些野狼甚至没有寻着味道来找男孩,他也在昼夜更换间逐渐放下了心,所传授的技巧也日益增多。
日记中所记录的是狼崽将某只野狐狸抓回来的傍晚,他一直钟情于猎人几乎没有碰过的那杆枪,使用起来也比那个大男人耍得灵活多了,用它捉捕猎物自然也是得心应手的。
村中的人总是对他抱着小心翼翼的敬佩,夸张的嘘寒问暖也好,过头的关照也罢,这一切都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古怪的是孩子们却极少和这男孩在一起玩耍,在他们脸上代替笑容的是某种浅显易见的嫉妒,小家伙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被晾在一边的生活,自顾自地娱乐起来。猎人显然察觉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口头将那崽子捧得好听的成人是怎样对那些小东西说的,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孩子和这个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家伙成天待在一起。他只得在可控的范围内,予以小狼崽尽可能的父爱,哪怕他一直没有赋予他姓名的勇气。
男孩将死掉的动物放在地上,想要找到猎人的身影,却只能看到几个贪玩的小孩向自己凑过来——他们比他高了一小截,眼神大抵算得上是不怀好意。见男孩只是歪着脑袋,领头的小鬼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拉扯着提起来,随后便没好气地冷哼几声:“敢不敢来打架啊?”
“把那玩意儿放下,干不干?”
他指了指那柄枪。
“老子就不信你没了东西还能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男孩愣住了。
他似懂非懂,似乎是明白了对方在拿什么来形容他,似乎是知晓了对方将自己视作异类,他不希望如此,分明自己已经逐渐融入了人类的生活,又为何会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那是不甘与愤怒吗——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难以比喻的感受,将拳头攥紧的同时朝着扯着自己的人看去。
……为什么?
“只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野兽。
……他是,野兽。
……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算不太清的以前,他在生食死物之余,时常听见不知名兽群的悲鸣,残忍地将满月撕碎。
…那是自己的声音吗?
——他看见模糊不清的片段,听见尖叫的耳鸣,染血的轮廓,悲恸,躁怒,渺茫,新鲜的尸体以及愤恨,呕吐欲,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刀片,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欺骗,赞美与咒骂——残肢被切割的声音,绷带与药草,冬日,对于生与禽兽的认知,类似于诅咒的小调,死者,瘟疫,最后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他只是想要从容的生活。
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接管了这具躯体。
他头痛欲裂。
下一秒便是武器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类似于…不,那就是猛兽捕食的动作,那样丑陋的姿态在男孩身上展现。
那个怪物相当凶狠地将扯住他的人扑倒在地,后者的头部猛地与地面碰撞,温热的红色体液将地面沾湿。
那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词,它是恶魔,是野兽,至少现在确实如此——根本称不上人类,就那宛如怪物一般的扭曲面部暴露了它,是想要传达什么吗?它闻到了血的气息,它感到了饥饿吗?它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自它的眼中看到了…
——你给我去死吧。
那头狼扼住了前来挑衅的家伙的脖颈,稍长的指甲几乎将他的皮肉掐出血,那孩子看到它的眼睛,虽说没有亲眼见识过兽类捕食的情景,但他能够确定这个发狂的人是几乎与狼无异的,他能看见它的獠牙与缩小的瞳孔,只要它乐意,在瞬间内他便会一命呜呼。它的咽喉深处发出凶恶的低吼声,蓝得澄清透亮的双眼又是否能在夜晚泛起光呢——那是对于它猎物的最后警告,它死死盯住他最脆弱的部位,随时都可能为他宣判死刑。
几乎可以想象到,它将他咬死的情景。它会咬断他的脖子,血会溅的到处都是。它就在这邢台上,从四肢开始,撕咬那个死掉的,它的战利品的肌肉,以此为食。它会吞下猎物的脏器,最后只剩下一具无法发出哭声的骨架,它心满意足,但定会在再次感到空虚之时吞食掉其他的人类。
久久地,没有任何人出声。
那群孩子被吓惨了。男孩双手颤抖得厉害,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更加可怖的事物,他喘着粗气,那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男孩还没有松手,只是在数轮呼吸后平静了些许,他就这样骑在领头孩子的身上,那小子的颈部已经被抓出几道血印,翻起一个白眼昏厥了过去。又过去了许久,伤人者也仅是收回了展露出的利齿,缓慢而又呆滞地抬起头,向其他几个小孩的方向看去。他们能看到他眼中最后燃烧着的一丝愤怒,不容商榷地将他们对他的不屑消耗殆尽,最终在那群孩子的心中仅剩下碎屑般的惊恐。那些小家伙两腿发软,甚至在扭头逃回家的途中摔倒了好几个,他们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
在溪水解冻的时候,在他在溪边捕鱼的时候,他在等待之余,时常看见倒影,时不时因泛起的涟漪扭曲,可那明明是一张与他人相同的脸。
…那是自己的外貌吗?
——它看见支离破碎的记忆,听见歌唱的虫声,猎人的侧脸,沉默,平静,呆滞,初生的雏鸟以及欣喜,存在感,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树叶,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放置,唾弃与关怀——剥下皮毛的声响,绷带与药草,春天,对于死与人类的认知,毫无用处的祈祷,生者,言语暴力,最后是兽类与兽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那是,属于真实与未来的东西吗?
他松开了那双手。
他恢复了理智。
……
猎人赶到的时候,他只看见被邻居拎着领子的小狼崽,与躲在父母身后不敢吱声的,被胖揍一顿的小孩。
他能够做到的只有不停歇地赔礼道歉,摁住狼崽的脑袋,轻声喊他向对方赔不是。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孩子的表情,那是某种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模样,这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孩啃着自己的食指,似乎是为了不惹怒猎人,他予以他的是一种相当小心且沮丧的目光,在猎人的手掌接触他发丝的一瞬间,能够感受到他稍微抖了一阵——大概是在害怕着猎人会将他修理一顿吧,小东西叼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望着男子。
“……堆…堆呜起。”
小狼崽含糊着,第一次自口中吐出了文字。
……
那些孩子再也没有找上过他,即使他们还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孩子们便识趣地散开了。男孩狩猎的能力总归是要超过那个教授给他的人的,收获的夸赞也愈发增多,只是好像某样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使他最为脆弱的某处隐隐作痛起来。
哪怕变成最强大的猎人,他也无法被他人完全信任。
他是狼养大的孩子,是与人类永远间隔着一层坚冰的,人。
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这是猎人心知肚明的一点,但对那个孩子造成的一切却是不可磨灭的——自那日后,男孩似乎更少地在他人的视线中出现,他喜欢将自己塞入阴暗处的角落,独自一人啃咬着指甲思考。他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人类,却被野蛮至极的兽抚养,这是残忍又可悲着的现实。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被这个真正属于人类的世界接受,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呢——
男孩不知道。猎人也不知道。
偶尔的鸟鸣还是存在着的,这座常年被冰雪与寒气覆盖着的村庄永远也无法拥有成片的花朵。但猎人与男孩约定,他终有一天会看到那样的风景,所以一定要坚持活到那时候,到那时,便会有无数的花与新的希望开满枝头。
这一页纸也被毫不犹豫地撕下。连带着他第一个发出的音节一同,被永远地封存在少年内心最角落的空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事物使他的两眼酸涩,他的呼吸沉重,那样多余又可笑的物质很快便使他所能看到的世界模糊。
……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的是原野。开满了花朵的原野,凝视着它们的,是不存在明天的猎人与男孩。
那是想象中的场景。
“…是不是该再去一次了。”少年平淡地对着猎人发问。他指的是捕猎一事,自被猎人收养已有数年过去,路边零星的野花开了又谢,它们却永不可能等来生长繁茂的那一天了。猎人在带领少年狩猎之余,喜欢与他聊些关于花草的话题,他起先没料到这小家伙会因起初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而起了这么大的兴趣,那好像成为了他的某种精神支撑——在少年第三次寻死的时候,猎人就是用这一事将他唤醒的。
…起先他是想活着的。
但那天与其他孩子的摩擦后,那孩子开始改变。他开始用刀具在手腕上比划,随后是将自己淹没在刺骨的河水中,最后是独自一人踏入山林之中,等待着被捕食的兽群啃食殆尽。猎人发现他逐渐丢失了某样所有人,甚至是过去的他自己都拥有的东西。那是名为“求生欲”吧,少年自己大概也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表现的毫不在乎,分明那是最为珍贵的事物啊。但猎人又清晰地觉得,他正在向所谓真真正正的“人”靠近——求生的本能是所有生命生来便拥有着的,然而他此刻却没有怜惜地将它抛弃了,或许也只有真正的人,爱或恨着这个病态世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猎人发现,那个少年远比自己,比任何人要趋近于“人”。
可是他不希望那孩子在真正蜕变前死去啊。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立刻便在二人间几乎无法听闻的呼吸声中消磨殆尽了——究竟何处的神明才会予以这祈愿与声响施舍般的馈赠呢——那暗自的祈祷变得断续,报春鸟的啾鸣也终会喑哑。
猎人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冬日将他从生死的分界线拉扯回来,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
猎人停下脚步,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他似乎已经斟酌良久,总算是在此刻下定决心,于是便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用臂弯将他勾了过来。
他说:“狼崽子,要不我还是给你个名字吧。”
“…不用,这样也挺好。”
少年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分毫,轻描淡写地回覆他简短的字句。他提起枪,轻松地收敛好那武器展露出的锋芒。相比起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明显长大了许多,那是张还留存着些许稚气的英俊面孔——大抵算得上是英俊吧,那衬托着他独一无二的眸子,虽说还是一副少年面庞,但也确实能够被称为漂亮。这孩子的脸比自己帅气多了,猎人没来头地自豪起来。少年被猎人揽住,依靠在男人的身上,再过不了多久这小狼崽也该比自己要高了,却不知为何总是强壮不起来,他体内所包含的力量总是与那偏瘦的身形不成正比,猎人也常因此感到头疼不已。
他刚猎到一只瘦弱的野兔。今年是格外早的,地上的残雪已经差不多化干净了,这样寒冷的来年到来得总是有那么些许不真切感,过去找到小狼崽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红色的痕迹,仅剩下污浊的雪与雪水保持着曾经猎人熟悉的模样。
猎人想从少年的口中听见“父亲”二字的发音,但无数次的尝试与诱导全部宣告失败,他想那孩子大概永远也无法承认自己,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就如同那些可笑地保护着自己的人一般滑稽。少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猎人疲惫地笑了笑,能看到有某种无形之物在他眼睑处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他揉揉小狼崽的脑袋,或许这已成为某种条件反射——小家伙又是一阵颤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哪怕他并没有恐惧着什么。
“不准拒绝。”他装作严肃地宣布,“这可是你本来就该有的东西。”
少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顶了顶猎人扶在他头上的手。
“到时候可别嫌弃你老爹我选的名字难听啊?”猎人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认为只要给他与人类无异的姓名便能够赎罪,那个少年能够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一切。这是愚蠢至极的思考与行为,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捏起少年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随你喜欢啦。”少年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因为被捏住鼻子的缘故,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鼻音,很快便扭头逃脱了那只手的控制。
还未将冬天的痕迹褪干净的小道,迎来了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客人。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上开满樱与杏的道路,所踏过的也不再是与污泥一同被蹂躏成团的积雪,会有无数色彩缤纷的花瓣取而代之,他们能够听见生命的声音,自那不堪的过去中逃离,最终夜幕会为一切披上璀璨的熠熠星光。
但那样的未来永远也不会存在,甚至不知道被反覆着的时间埋葬在何处了。
日记没有再记下其余的什么东西,好像生活就这样突兀地戛然而止——但这不是事实吗,在记下那个他看似不在乎的名称之前一切都潦草地划上了句号,仅剩下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无人捡拾的残渣。
少年将最后一张纸揉作团状,他不能理解这种近乎极端的感情,齿间的血腥味一时间也难以散去,他下唇发白,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处渗出些许新鲜的血液。
他还记得那天。
后来猎人将那本日记塞入少年的怀中,他对他说,这本书已经完结了,自此你将获得新的名字与新的人生,所以将这本书送给你,虽然没什么太多的内容,但想看的时候就看看吧。少年呆滞地点点头,认真地歪着头思考起那番话的含义,猎人觉得他这幅样子活像只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不留神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没好气地踩了这个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脚,猎人也就收了声,跟着一手提着武器,一手捧着书的少年继续向前。
猎人不断地提起新的话题,少年听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男人的发言,时不时回应一声,有好一段路程,都在这样一来一去的对话中过去了。
“……”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望向远处朦胧着一层死灰的天空。
没有任何的飞鸟经过,即便是云层也毫无生气地浮游着,它们死气沉沉地凝聚,最终扭曲成的模样类似于病痛入骨却又无法发出尖叫的将死者——他见过的,那个村中因肺部感染而死的家伙,他最终只是持续无声地悲鸣,直至死亡都无法阖上双眼。那么如今,又是谁要死在这里了呢。少年感受到某种不详的气氛在空气中逐渐成型,连平日生物所发出的响动也无影无踪了,分明方才还不是如此。
仅仅是在一瞬之间,一切都变成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连同空气也变得沉重,仿佛世界的全部都在此时走到了断崖前,只需要将重心略微调整,存在于此世的所有都会迎来终焉。
——断崖。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词,或许正是因为他正站在这样的一处地方。那山崖不算很陡,但绝对不会有人想从这里冒险下山——亦或者说,这里除了那个猎人,没有人下过山。
他又看向猎人。猎人同样地,眉宇紧锁着注视着这样的天幕。
他敢笃定,将会发生什么。
某种多年来辅助着他狩猎的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法和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到更远的地方了。这样的预感到来的有些突然,但他隐约地觉得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不论怎样设想,他都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
猎人再次将手搭在少年的肩部,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用力过猛,少年被他捏得表情扭曲起来。那个人是在抖吗?少年困惑地想。猎人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他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看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悲哀,某种少年在他的脸上从未看见过的情愫展露出来,那东西像是被压抑了多年,这是却两眼湿润地什么也吐不出了。他哽咽着,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用粗糙且发凉的手抚摸少年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稍长的刘海,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在他的眼皮处留下轻轻的一吻。
“…小家伙,你一定要活下去。”猎人声音沙哑地说,他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日记,“带着它。”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然后,有机会的话,替你老爹去看看花吧。”
“虽然这请求很蠢,但一次就好,答应我,哪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连带着我这个不称职父亲的份,活下去好吗?”
……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刹那,目光能够触及的一切都在那个少年的眼前分崩离析了。他感到有某种力量作用在他的肩部,无情地将他向后推出一段距离。他的身后是山崖。
少年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个将来会比他父亲出色的猎手唯一触碰到的,是那个将他推下去的人的袖口。他最后还是失手了,当在风中唯一能够拉扯住自己的绳索断裂之时,便仅剩下满目的混乱与疮痍。耳鸣在少年的脑中无止境地啸叫,那个人最后似乎是喊出了什么,但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句话,那句他试图厌恶却不得不温柔以待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
在昏厥过去的前一秒,少年看见有无数的野狼向着猎人扑了过去,它们咬住他的脖子,将他撕碎,分食他的血与骨肉。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或者说,它们自猎人将自己带走的那日起便一直潜伏于他们的身边,年复一年地观察,等待着将那个男人啃食殆尽,可笑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得逞了。
少年吐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发音。
他想要在最后喊那个人一声父亲,但他知道这句话永远也不可能被传达到了。
他就这样滚落下去,全身的骨骼痛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恍惚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摔死,但这样的思考便被那句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话语否定。
…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那是少年无法形容的美丽光辉,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点燃黑暗的光火燃烧着的是他的记忆,他能看见那些残旧的画面化为余烬的模样,却什么也拼凑不回去了。像兽类一样捕食的片段,在猎人怀中的片段,被死死摁在床榻上的片段,教训邻居孩子的片段,猎人认可自己的片段,猎人抚摸自己脸颊的片段——
什么也没有剩下。
少年坠落山崖的那一刻,那个庇护了他前半生的微小世界就这样将他放逐。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少年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活下来了,携带着那个猎人的遗志,向着能看到花与海的地方前行。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一了百了,但那句请求的力量使他全无这样做的勇气,所以在自己重伤时他没有选择闭眼,此刻宁愿将那份贵重的贺礼吞食,也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人曾经见到过的,嘱托自己一定要看到的景色。
——第一页,是猎人将自己收养的那天。
——第二页,是自己痊愈的那天。
——第三页,是念出第一个字的那天。
…
——最后一页,是自己被赋予那个空白的名字的那天。
反复枯燥地咀嚼,日复一日的前行,少年希望在自己麻木前能够看到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景色,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亲眼见到任何活着的生物,只是听着极少的,不见身影的动物所发出的声响,确认自己还勉强地存活着,在仅剩他一人的世界中只身地流浪。
当终于意识到那名为代价的钝痛时,已来不及用双手接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他听到极其微弱又无比痛苦的呜咽,愣怔多时才发觉那声音的源头是自己——包括今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切都太迟了。
他又一次听见鸟鸣。
那像是某种以腐肉为食的鸟类,他不希望自己被夺走进食的资格,亦不希望将来的某日携着深刻的遗憾,被某物轻易地拆吃入腹。
死并不是值得惧怕的事情。只是如果今天停留在这里的话,自己就要在见到那样的色彩之前永远地睡过去,死在这冬天里了。
…所以怎样都好,一定不能让这具躯体停止运作。虫的尸骸,树下的枯草,以及自己的血肉——仿佛全世界所有事物都能供自己果腹,只是那样子定是极其野蛮,他再次想起某段不堪的,衣不遮体的时光。
但哪怕丑陋至极,哪怕身为野兽苟活下去,也绝对,绝对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绝对要亲眼去看看那个人所描述的,繁花开满枝头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唯一渴望着的,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所以哪怕现在要将干涩的希望吞咽入喉,也绝不能允许过多的痛苦与死亡将自己囚禁。
——少年在吃书。
没有过多犹豫地,他撕下最后一页纸,艰难地吞咽下去。咸涩的液体是唯一的调味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