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164
********
香是挑人的。
仿照墨水制出的香,对闺阁小姐或青涩学生而言是书香,用个几滴便能快速把自己加工成是整日待在书房、平日里手不释卷的好形象。但是于工人而言,无论放在多么漂亮的瓶子里,墨味只意味着墨臭,即使加入再多名贵的香料,刺鼻的胶臭都会像滴入水杯的墨汁一样显眼。
闺阁和工厂都离池间纱洋太远,她曾无法理解这个例子,只笑一笑就把它当作男人们展示思想的谈资抛在脑后。可此时胭脂同酒香混入夜风,虽是甜腻腻的,却无比清晰地调和成了一味噩梦。它们的笑声顺灯红酒绿袭向她,句句都要把她勾扯回去。
灯光极暗,天色也沉,恶露般的红被深夜按进细细的木栅栏里,将这拘束着游女们的监牢吞没了,纱洋只看得见被一层红覆盖着的、黑洞洞的门窗。这么黑,那些窄小鸽笼里的小鸟儿们是无法被看见的,可纱洋无论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了无生气的女人投来的幽幽目光。
——你怎么在外头呢?
我是不进新桥的。
我不能够进新桥的。
纱洋咬着嘴唇望向四周围:
现下无人看守,百美榜头名的小冬音太夫却依然规矩得像被线缚住腿的小雀,一步也不向外踏,只站在街道上,如普通游女一般邀人们往后去她所在的天弥屋小坐。
新结识的伙伴们正讨论今夜去处,有好几个说,不妨就在花街过一夜,有灯有酒、有床榻,总比露宿街头要好。
音岛照政的面色比在扶摇阁遭难时要好上不少,但整个人还是听多说少,颇有些有气无力。
逛扶摇阁时遇到的贵家公子一派和气地站在一旁,舒展着眉眼听着议论,不时附和几句。
身型高大的年轻警员站在大哭不止的小姑娘边上,戒备地将她与众人隔开。
……这些人里头,情绪最为稳定的恐怕便是姓鹭之宫的这位公子。
游览扶摇阁时,纱洋远远也瞧见了他。不仅是因他身量偏高,更因他面貌秀丽,比起太夫们也不逞多让。而他翻阅书籍时气定神闲的姿态,甚至于太夫也不是每个都具备的。
她们在男子面前或许博识多学,这是必要的素质。可书籍本就不便宜,以才情包装自身的太夫们更会花大价钱去收买古本,那些东西于纱洋而言如同天书一般,对太夫来说也生涩难读,她私底下见过她们是如何苦痛惶惶。
可这公子全然不同。他不忧心价格、不觉文字难辨,像看一枝花、一棵草,只顺手拿起来翻阅罢了。那姿态让纱洋察觉拿他和太夫们比较是不恰当的——太夫们竭尽所能才磨砺出的魅力,于他而言只是平日言行——可她见过最美的便是她们了,除此以外无可相较。
这样的人该是养尊处优地长大,坐拥什么都不足为怪。也许正因从未见过什么腌渍东西,无论那小姑娘吓得直哭时、还是言说黑暗中有扭曲的怪物时,他都是一派和熙从容,见到庭阁霎时老旧、游客变了尸山血海也丝毫不改颜色。
这让纱洋生出一种恐惧来——在他看来,人们的尸首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她又去看那位姓渡边的警员。
他似乎与鹭之宫相熟,两人极为自然地交流了一番情报。他神情中不见多少对这些神异现象的惶恐,很是可靠地护着幼妹、又大胆地查探了尸体的状态。尽管如此,她原本是万万不敢靠近他的。不过他与鹭之宫相谈时大抵是觉得有些热了,摘下帽子挼了一把头发。
这让纱洋意识到,此人非常地年轻。
——没事的、没事的。他才二十岁上下,不会涉足七八年前的旧案。
纱洋因此升起了一些胆量,低眉顺眼地同他搭话,“如您不打算留宿花街,一同去那栋亮灯的宅子问一问怎么样呢?”
从变得妖异的扶摇阁往下看,夜色中唯二亮着灯的区域,一是花街,二便是一座气派的宅子。
纱洋依稀记得在天色正常时也有那宅子。它十分地气派宽敞,独自有着庭院,想必主家豪富、多有空屋。如今亮着灯,也许是有另一批觉察古怪的人住在那里,若再想得好些,大抵主家都来了此处,这规模该是养了护院或武士的……怎么说也比进到花街要好。
她无论如何也想试一试去那里投宿,哪怕这警员不愿去,也可搭伴行路。
熟料话才开了个头,对方竟一脸古怪地反问,“怎么?你想到我家去问什么?”
东京的警员竟住在这么……这么……
纱洋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渡边警员便避之不及地堵了她的话,“先说好,我和鹭之宫不一样,没有收留陌生人回家的习惯。”
他比纱洋高许多、肩膀也宽,她连他肩头也不到。她平日里是不敢同这样高大的人争辩的,见警员站起身、下意识退开几步和他保持了点距离。但投宿一事压过恐惧,纱洋绞了绞交握的十指,鼓足勇气继续同他争取——也不过是细细弱弱一句,“如果您那里有空屋可出租,我愿支付房资。
“免了,没有空屋。”
啊,这是极明显的拒绝,连敷衍也懒得。再过纠缠就不美了。
“如此,打扰了。”纱洋生活至今,已不知被人拒绝过多少次,很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争取、什么情况会是徒增反感的无用功。她施了一礼就沉默下去,但心里并未放弃和这位手持打刀的警员搭上线,只待摸清对方的脉络再寻求帮助。
但是,真要宿在新桥么?
有机会入内倒是好事,若新桥日头高晒,想必再踌躇片刻,她还是会踏进去的。可如此夜晚……难道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哪家愿意收留?
这是不可由一个女子单独做的。纱洋望一眼满是脂粉气的楼阁,望一眼音岛照政。对方面容疲惫,但对视时还是对她笑了一笑。
——她雇他的价格尽管占了盘缠中的不少,但于他而言定然不算什么,白日里他已尽心尽力作陪,怎能再劳他成夜奔波呢。
或许再加些价钱……?
她正两难,有游人向鹭之宫去搭了话,“您真会收留陌生人吗?”
“倒也不是。但正好有空屋两三间。若不嫌弃……”
鹭之宫一下便被团团围住,纱洋也顾不得去究那几分惧怕,柔韧的腰肢柳条般弯下。
“十分感谢您收留,真的,十分感谢。”
字数:1178
(三)
做些什么吧、展示价值吧。
池间纱洋是在晨光试探戳破窗纸时醒来。身边虽无钟表或鸡鸣,但她早已养成习惯,自然地就会在此时睁开双眼、起床醒面。没有下雪的冬日分外晴朗,身边有另一具躯体在规律地呼吸,这对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情形,以至于她撑着分外柔软的被褥恍惚了片刻。
她在乡间的居所坏了一扇窗,糊了好几层纸却还是漏风,只好时常将那间房门闭着,即便如此,相邻的厅里也有些湿冷,只好在被炉里常点着炭。如此虽然暖和,却将她的小腿烫出了一两处小小的疤,而被褥虽然厚实,却没有那么地轻软,常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里不是乡间,旁边躺的是矢口小姐。
纱洋慢慢想起如今境况。
鹭之宫家没有亮着灯,夜色中也看不出具体来,但从玄关到客室的小小一段路均是精致,地上铺有厚厚的毯子、行走时无声无息,墙上均铺设了考究壁纸,途径家具、画框每件都有着比花魁衣角更华丽的装饰花纹。光是一楼能直接入住的客室就足有六间,间间都是一样的被褥齐全又温暖,没有任何酸味或霉点子,楼上真正给主人家用的还不知有多少间。
鹭之宫还取来了饭食。虽说是“随便用些”,面上也毫无勉强之意,但那乳白的浓汤异香扑鼻,显然用了好配料和好汤底。光这一味汤就能买上不知多少的和果子,竟还有其它好肉好菜。洋馆如此豪华,主人家又是这样待客,与之相比,纱洋先时拿出的房资就显得非常微薄了。更让她惶恐的是,鹭之宫的推辞显然并非因为瞧不上她拿出的数额——他并未细看,或说,压根未看——只把这当作随手为之的普通招待。
当然,鹭之宫并无要他们这些游客偿还的意思,然而纱洋却不能因此安然领受。恰恰相反,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地核对着在这一间房过夜应是什么价格、这样能在好饭店里卖上价的一餐又要多少钱。她曾被招待去邻乡的好宅子里住过两晚,可那全是因人家要做上百人的宴,要免她路上耽误。工钱还因这借住稍微打了折扣。
纱洋对于数字并不灵敏,她笨拙地从记忆里找出这事来对比,想,用多少的点心……或别的什么,才能换来这样好的待遇呢?
这样借住还不知要几日。
她算得食欲全消,只味同嚼蜡地用了些面包。
【——你的衣食住行全是赊账,要还回来的】
对方若无所求,要怎么还呢?
凉意总算寻到去处,轻手轻脚钻进被掀开的被子里,握住纱洋的胳膊。她回过神,将绞在一起的十指分开。她的手指还算纤细,但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疤痕,指节也显得粗大。但这双手是灵巧的,悄无声息便替她穿戴整齐、戴上簪子、又往苍白的脸上细细地抹些胭脂,叫她从无所适从的池间纱洋变回了伶俐妥帖的点心屋主人。
“鹭之宫大人,感谢您收留,如今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有件事令我挂心,我瞧见一位应当早就不在的故人……”
“是什么形貌、什么性情呢?”鹭之宫所说之事诡诞荒谬,纱洋却没有看他神色、猜他是否说笑,只盯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认认真真把他故人的仪态记下。
她愿相信有灵……为什么不信呢?
他的灵要么杀了她、要么守着她,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
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