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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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空。
叔夜先生在庭院中沉思。风吹入松间,发出飒飒窣窣的声响。苍猿到访,递上拜帖。
拜帖是一枚竹简,上面只写了苍猿的名字。只要是这样的拜帖,仆童便知道对方来意。先将竹简交予先生过目,或请客人入内,或请客人离开,先生看一眼竹简上的字便能判断。
只是这次,先生握着竹简看了许久,风也停住,静得出奇。仆童好奇偏过头。
先生这是,这客人来头不小?
叔夜先生抬头望天。云压住天光,阴阴的。风又起了。先生闭上眼睛。仆童在旁更疑惑了。
直到远处天边撒入点点金光。
请客人离开吧。先生终于开口道。
仆童看着苍猿哀怨的背影,于心不忍。先生定有自己考量。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犹豫,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客人。仆童再次确认。
传说先生有一卷神秘的书卷,用一枚一枚写着名字的竹简编成。仆童没看过书卷,他看过那些送写着名字的竹简来的客人,在机缘巧合中瞥见过竹简上的字。
只是竹简上什么都没有。
先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仆童迷惑了一阵子,甚至偷看了书卷。可他很快说服了自己。他看过不寻常的客人,一只丹顶鹤,一头大猫,一批骏马……先生或收或拒绝,都编进了书卷里。有一回,一只楚楚可怜的灰兔子,愁容满面——他没想过自己为何能看懂一只兔子的表情——先生请了他进屋,离开时神情安然,如释重负。而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却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位公子甩袖离开,不可一世,没走几步,又回头把他那竹简往庭院里面丢。仆童没见过如此恶劣的客人。
先生,客人们这千方百计寻来拜见是为哪般?
先生,气急败坏的客人真的无理又可笑,先生拒绝他是对的。
先生,这拜帖上写了什么无上智慧?我怎的看不见呢?
叔夜先生轻笑了笑,将手指竖在唇间,而后指了指天空。你是聪慧的孩子,自有明白的时候。
仆童也笑了,跟着抬头望天,望了半天,笑得眯起了眼睛。是的,先生。总有一天我定能看得明白。
先生指不定比不一般的人还要不一般。
这天的客人是另一位衣冠楚楚的公子。梦斋先生是叔夜先生的老友,旧时同窗,同游,自从叔夜先生隐居,来往少了,但每每来访,二人畅谈如旧,这也是叔夜先生难得放松的时刻。
梦斋先生将竹简递给叔夜先生的时候,风中流动着的轻快气息戛然而止了。叔夜先生看了看竹简,闭眼听了会儿风声,将竹简退了回去。
请回吧。叔夜先生的语气变得客气而陌生。
仆童掩门的时候,见远处离去的梦斋先生,回身向庭院深深行了大礼。
那些被编进书卷的客人后来怎么样了?仆童很久之后也没有想明白。他现在偶尔能看清竹简上的字了。但也十分有限,而竹简上,一定不仅仅是名姓这么简单,他们甚至不是文字,是画,是符,是异域纹饰,是不可言说的杂交书法。而叔夜先生已很久没有笑了。他甚至肉眼可见地瘦削了下去。在阳光透过灰色云层漏下来的时候,仆童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用力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叔夜先生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他能透过先生的身体,看到他身后的庭院假山。
仆童没来得及思考,已经一把抱住叔夜先生。先生你不要消失!一边说,一边泪眼婆娑。
不会的。先生笑了笑。
可这笑也变得透明起来。仆童仿佛看到一种寒冷的麻木不仁。他紧紧抱住先生,仿佛一松手先生就会消失不见。如今他已经跟先生一般高了,可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
时候到了。先生望向天际。
来客人了。
仆童开门,只见云雾缭绕中龙鳞隐现,天幕沉沉,丝丝阳光从云缝中漏下,一只龙抓穿过云雾递了拜帖。仆童怔在原地,手中小小竹简像变成了百十斤重担。
进来吧。你在外面等着。
叔夜先生亲自迎客,并把仆童推向门外。缓缓关上的院门,先生对他笑。
仆童疯狂砸门冲入院内,烟雾缭绕视野模糊,他乱窜一通,有什么力量挡住了他,将他推到门外。朦胧中,他看到先生身后多了个人影,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并笑着对他歪了歪头。
是梦斋先生。
仆童被这股力量推出老远。他起身想回去,但始终无法靠近。他听到龙吟惊雷,忽地,大雨倾盆。他失去了意识。
仆童醒来,雨过天青,许久未见的日出。他慢慢走回叔夜先生的庭院。屏障已经不在,但院内也狼藉一片。先生,叔夜先生。他一边喊一边翻动瓦砾。先生,先生——没有回应,没有动静,甚至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这里像是个存在了许久的废墟。一时间不知道希望找到先生,还是找不到先生。仆童蹲下来将脸埋在袖中啜泣。
整理废墟,偶尔停下发呆,揩泪。仆童甚至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他同树叶先生隐居于此,像是不曾存在过。也许真的是梦中记忆。他抬头看着许久不见的明媚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仆童将废墟整理得七七八八,没有找到先生的尸首,也没有见到梦斋先生。在废墟深处,他发现了那一箱书简。用一枚一枚写着名字的竹简编成,叫他看不懂猜不透,如同一个谜团,叫他无法靠近先生。
他翻开书简。
倏忽间,藏在竹简中的情绪像是烟火在他眼前炸开了——竹简上的名字,他都看明白了。那上面只写着名字,可每个字中,都饱含着汹涌浓稠的情绪。愿望、祝福、诅咒、报恩,有人求生,有人寻死……这些许愿都是真实的情绪交换。叔夜先生接受、吸收、承担。也许,吸收了这些情感,先生那时候才变成透明的模样,仿佛快要消失。
然后,他看到了叔夜先生的名字。一枚竹简,孤零零掉在箱底,没有装订。
……
突然有人敲门,来客人了。
仆童开门。
一头黄牛,递上一枚竹简。
“拜见叔夜先生。”
-完-
作者: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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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美丽的童话故事。
阿夏生在夏天,没见过冬天,更没见过雪。
有人说,不可以同阿夏谈论有关冬天的事。因为,冬季到来之前,他就会死去。他只活在夏天里。
但是那天,阿夏知道了一件东西。
那旅人风尘仆仆,没能解答他的更多疑惑。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抓住了他:那东西白白的,凉凉的,轻飘飘,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并且很快就会消失。
阿夏问阿松:你见过雪吗?
阿松热情友好,常常同阿夏一起玩:到了冬天就会下雪啦。在那之前我得囤一些吃的,到时候就躺在洞里不出来了。你知道,冬天可太冷了。哦,你怕冷吗?夏天可太热了。记得弄点蘑菇干,再过两个月,还有松果,那玩意儿可太招人喜欢了。哦,你是说雪?对没错,我不太喜欢雪,我怕冷,我宁愿躲在洞里睡大头觉,也不会打该死的雪仗……
阿夏问咕咕:你见过雪吗?
咕咕长得好看,他捋了捋一身白色羽毛,嘴角向上翘:俗话说,鹅毛般的大雪。本人见过几次大雪,也就那样吧。送你一片我的羽毛,你会喜欢的。当你见到真正的大雪,自有判断。
阿夏拿着那一支白色羽毛,轻飘飘,白白的,但它既不凉,也不会消失——是不是必须是鹅毛才行?
阿夏找到丑儿,他已经长成了美丽的样子,比咕咕还要高大,戴着一副眼镜,似乎懂得许多阿夏不知道的事情。他也是一身白色羽毛。
可以给我您的羽毛吗?
丑儿迟疑,扯了一根羽毛递给阿夏。
谢谢您。
阿夏仔细比较咕咕和丑儿的羽毛,后者更轻更软,但也没有冰凉的触感,甚至有一种暖洋洋的柔软,更不会消失。
可以再给我一根吗?
丑儿靠近阿夏:一根不足以让你判断谁的羽毛更好?
阿夏摇摇头,把咕咕的羽毛藏在身后:不是的,我不是来比较谁的羽毛更好。嗯,听说鹅毛能组成大雪,我想,或许我还需要许多许多鹅毛。
丑儿摘下眼镜,用手背柔软的羽毛擦了擦镜面,又戴了回去:你知道,不管是咕咕还是我,都是忍痛从身上生生扯下羽毛来。你手上拿着一根我们的羽毛,我想,年轻人,你应该学会感恩。
阿夏低下头:您说得对。我很抱歉。
连下了几天雨。
阿夏躲在屋檐底下看雨听风。除了咕咕的羽毛和丑儿,后来他还找了别人要到了羽毛,阿雁、小黑、小绿、雀儿,甚至还找了红红和狗子,但是红红说太怕痛,不能满足他的愿望……虽然不都是白色的。
羽毛们在雨天里打湿了,变得沉甸甸、湿漉漉的。雨过天晴,艳阳高照。羽毛们被晾干,又变回轻轻柔柔的样子。
阿夏把羽毛们吹上天空,看着它们在天空打转儿,转了一圈又一圈,慢慢悠悠飘落下来,飘到了阿夏鼻尖上。阿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哦,我是不是受凉了?这就是凉凉的感觉吗?
但他似乎能理解所谓“鹅毛般的大雪”是什么样子了。
阿夏问阿寿:怎么才能看到真正的雪?
阿寿见多识广且乐于助人:你是说真正的雪,我知道,我知道,听我说,孩子,你的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它,但是我相信有时候,人能创造奇迹,靠自己……你没法儿改变时间,但是你一定不知道,你可以上路,去北方,明白吗?以我长久且缓慢的生命经验担保,你甚至不需要去最寒冷的极地,行走远方,爬上高处,相信我,你能找到你要的。祝你好运,我的好孩子。
离开家,离开此地,或许能挣脱时间的束缚——不,人没法儿挣脱时间的牢笼,但是你能同时间抗衡。阿夏感谢阿寿点醒了他。他没什么行李,也没什么家当。出远门显得随性自然,好像命中注定他就该出这个远门。
沿着太阳的指向,阿夏踏上了向北方行走的旅程。一路走一路看,遇到许多陌生人,也看到陌生的风景。他能理解当初旅人为何行走匆匆,无法停留,一定是没能走到他的目的地,他无法停留。
夏天到了尾声,太阳不再这么蜇人,天空也渐渐变高了,风中的水汽也越发减少。
阿夏感知到,往北方行走,仿佛让他的时间流逝得更快了。
阿夏遇见了阿雁。那是从北方向南行走的队伍,他掉了队。
阿夏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你不跟上吗?
阿雁热情高涨:你好呀,亲爱的旅人!我知道到了冬天,北方太冷了,跟着队伍往南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你知道,人不总是按命运安排的方向走。我选择留下来,我还要去往北方极地,去看炫目的极光!
阿夏像是遇到了知音:那真是太巧了!我想看雪。我们可以结伴而行!
阿雁笑了起来:看雪还不简单?你甚至不需要去极地——你知道吗,那一处高山,峰峦高耸入云,那上面常年积雪,你能看上很长时间。
阿夏点点头:我恐怕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方。
阿雁拍了拍自己的背:你知道,人不总是按命运安排的方向走。
阿夏趴在了阿雁背上,阿雁背着他飞起来。
阿夏知道,他的时间在迅速流逝。他觉得越来越冷了。原来这就是凉凉的感觉吗?
阿雁感觉到阿夏从他背上滚了下去,他回头打了个转,接住了阿夏。阿雁感觉到阿夏努力挣扎,想抓住他的羽毛,但是是不上劲儿。他停在了山腰。
我的时间到了,谢谢你带我到这里。
阿夏拿出被绑成一串的羽毛,加上沿途捡到的各种羽毛,已经是一捧份量不小的羽毛团子了。
你饿的时候,可以把我吃了,也许我也能看到极光。祝你好运,亲爱的旅人。
阿雁拿着那一大串羽毛,飞到高处,往阿夏休息方向倾倒。
阿夏感觉越来越冷,他感觉到被什么东西轻轻落在身上。他睁开眼睛。
白白的,凉凉的,轻飘飘,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而且很快就会消失。
这就是雪呀。
羽毛落了阿夏一身,但并没有消失。阿夏紧紧闭着眼睛。阿雁落在了阿夏身边,将他绑在自己身上,往更北的极地飞去了。
Fin
作者: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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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的部分总是很狡猾,它掩护在最显眼的东西下面,明明让人瞧见了,却怎么也发现不了。
黄秘书杀小磊的时候,比杀厂长那会儿熟练多了。他知道安妥这件毒药,知道小磊不喝酒,知道那个来路不明的记者,于是按计划骗小磊喝下毒药并将其伪装成失足落水淹死然后嫁祸给记者。要不是那水缸裂了道缝,水慢慢流走成了一口空缸,这个计划可谓天衣无缝。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
天气比往年这时候热。知了叫得人心烦,阳光像是往人的皮肤里扎针。路上车来车往依旧,但是见不到人,像是在荡漾的热浪中蒸发掉了。
黄秘书依旧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亮。他在计算药物融化时间。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时间,但手腕空空,只剩一条常年戴表留下的白色皮肤。戴了多年的石英手表,是一个小朋友送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他送的,而是二人一起去相中的。而这只表,本该戴在这个小朋友的手上。
当时黄秘书还年轻——也不是秘书——被亲戚介绍到陶瓷厂,在厂里打杂。厂长看他上过大学,就让他来给自家孩子补课,又见他勤恳老实,就一点一点提拔着他。当时厂里还有另一个小孩,沉默寡言,性格古怪,据说是厂长领养的孤儿。当时,大家都叫这孤儿瓦片儿,在读初三,厂长的儿子还是个小学生,叫小磊。黄秘书一边给小磊补课,一边给叛逆期的瓦片儿当知心朋友,俨然成了厂长家不可或缺的一员。相比小磊,敏感怪异的瓦片儿更依赖黄秘书。这一点,黄秘书虽然有时候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丝毫没有嫌瓦片儿烦。别人问他怎么驯服得了这么年轻气盛叛逆暴躁的瓦片儿,黄秘书只嘿嘿笑。
瓦片儿考上了镇上的好学校,黄秘书承诺给他奖励,俩人去镇上买手表。黄秘书承认,瓦片儿的眼光比他高多了,相中的手表款式的价格也比他看中的高多了。怎么办。
黄秘书觉得第三次杀人,应当比第二次更从容。他把药物放在手帕中,手帕在口袋里,最平常的动作,他常常做,没什么特别。先去找那个来路不明的记者。
第一次杀人。任何事情第一次,总会有点手生,还有紧张。加上那次大多因素在于冲动和情势所逼。厂长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黄秘书自己还懵着。那时候陶瓷厂已经没落,工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夜深人静,黄秘书回过神来,已经把厂长的尸首拖到窑洞中,拆得四分五裂,埋在窑洞深处。
他擦了擦眼镜,整理好头发。小磊在他妈妈被厂长杀死的时候变得疯疯癫癫,瓦片儿也早已不知所踪。黄秘书目睹了厂长杀妻的过程,夫妻猜忌,冲动杀人。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权力,在跟厂长谈判的时候,拿了这事儿向他谈。厂长当然拒绝。结果……陶瓷厂变得更安静了。
那年夏天热得非比寻常,黄秘书以为自己是热昏了头了,才去买下了那块表,在表盘背面刻上了瓦片儿的名字。他是后来才回去买的,一时之间,没找到送出去的时机。加上高中生,也不适合戴贵重手表。他要是说,现在先放在我这儿,等他将来考上了大学再送给他,那小子肯定会说嘿你一个手表从高中送到大学啊,你小气不小气。想到这里,黄秘书估摸着得再找个合适的理由。后来直到瓦片儿失踪,也没有送出去。
黄秘书成为秘书那一天,给自己戴上了新的手表,里面刻着瓦片儿的名字。一开始他觉得有点奇怪,马上就不太在意了。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会想起一些事。再后来,还会想起厂长、厂长一家的死状。
石记者在写陶瓷厂迷案的跟踪报道——说是跟踪报道,其实是他混进陶瓷厂跟着法医调查出来的。法医调查结束离开,报道落到他手上。这是个大新闻,他离开陶瓷厂多年,也算是给厂长和厂长夫人一个交代了。
他要如何呈现黄秘书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他想起一些事。
黄秘书很温柔,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着他,他被厂长收养,他感谢厂长的养育之恩,但是无法融入家庭的孤独也让他走投无路。黄秘书几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们无话不谈,无所顾忌。只有那件收不到的礼物,他念念不忘,为了让他兑现承诺,他拿走了那支钢笔。黄秘书常常别在衣兜里,看起来很旧,但是被他保护得很好的钢笔。
房间很乱,吊扇吱吱转着,搅着室内闷热的空气。石记者已昏睡过去了,桌上电脑闪着莹莹的光。黄秘书把手帕揣回兜里,他知道,这家伙多次潜入陶瓷厂,鬼鬼祟祟地套小磊的话,小磊时不时地放一些物品进去,一定跟他有关。
他看到桌上有一支古旧的钢笔,有点眼熟,又不太熟悉,这让他想起那年,那家伙拿走的那支他很珍惜的钢笔,但是那上面刻着名字,黄秘书的名字。是他拿走后自己刻上去的?
而他丢失的手表,刻着那家伙的名字,正戴在这个记者的手腕上。
这人在陶瓷厂出现的时候,贝雷帽压得很低,半张脸藏在帽檐下,所以他从没看清这个记者的脸。现在他倒在面前,没戴帽子,至少能看清眉眼,看清样貌,睡着时不安的皱眉,以及夏天汗渍渍的气味——毕竟以前,以前他们总腻在一起。他探了探他的鼻息。
黄秘书知道,杀多了,总会变得熟手。可后面这些熟手,哪次不是为了对第一次生手的补救呢。
石记者惊醒。他感觉有人在他身后,但是房间空无一人,却变得异常整洁。他写得到处都是的稿纸没有了,电脑文档空空如也,只有被他瞌睡时压出的一整页空格。他写了一半的报道!一定是做梦了。天气这么热,一定是他晃神儿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手上的手表不见了,停下了动作。吊扇吱吱地吊在头顶,室内的闷热并没有减少。
倏忽间回头——
-end
作者: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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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吗?大致是死了吧……可能我就没活过。”
我随母亲回到老家。普通而活泼的小镇,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阳光也显得真实了些。老房子翻新过几回,久没人住,除了蒙上一层旧色,还算清爽舒适。房子不远处有一座小山,阳春三月,空气中还透着丝丝凉意,山坡上已涂了一抹绿。屋后一块空地难以看出这里曾是良田,如今杂草丛生,立着几个奇怪的稻草人。倏忽间,稻草人旁一个黑影抓住我的注意力,看起来是个女孩,手中抱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样子。我眨了眨眼睛。下午四点,阳光渐渐稀薄,空气中的尘埃也渐渐消失,那女孩也消失了。
半途转学到这里的初中,我无喜无忧,习惯了。母亲去办入学手续回来,要去探望发小,我弯腰系鞋带,说要去后山看看,她已走出大半路,突然折返回来,拉着我一起去问候孟阿姨。
哦,孟阿姨就是母亲的发小,我不想认识。我们没找到她,据说她改嫁到外地,留下一个小孩,没人照顾,寄宿在学校。
我在新学校见到了那个小孩,孟萤秀,普通的高中女孩,长发马尾辫,面无表情。我插班进她的班级了。同学提醒我,不要跟她说话,会变草包的。这种深信不疑会让人相信真的有人因为跟她玩儿后变成了草包。所以,后来当我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稻草人里面的时候,才知道所谓变成草包是物理意义上的。
当孟萤秀约我参加一个宴会的时候,我是抗拒的。我并没有因为同学的提醒而刻意避开她,但也不打算交朋友。她没有说话,只把一张装帧精致的邀请函递过来,封面用秀丽字体写着“春日宴”三个字。我没有接。
晚上我失眠了。眼皮底下像是有虫子在打架,无法安静闭眼。时间已到了后半夜,脑子因困顿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有白天见到的“春日宴”三个字,在脑中以各种方式闪现。接着稻草人也加入了播放列表。渐渐地,歌声也起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春日宴,春日宴……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看见屋后空地上灯火通明,穿着古装戏服的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佛真的有一场盛宴正在进行,并且在等我加入。我站在空地边,离他们越来越近。我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古装戏服,这时一个坐在主位的年轻女孩走近我,她端庄美丽,眼中柔情似水,伸手将我拉进这场梦幻宴中。
这女孩我没见过,但我像被抓住了心脏,看进她的眼中,感觉到一阵窒息和颤栗。我看到几个妙龄仕女中,有一位长着孟萤秀的脸,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还有一位仕女竟有几分我母亲的样子,没有看我,默默在女主人身旁服侍。我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脑中的歌声再次响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回过神来,我被囚于刀枪剑戟之下,一柄长剑横在我的脖颈上。那女孩依偎在我身旁,看着我渗血的脖颈,露出绝望笑容。她血红的嘴唇喝下杯中绿酒,而我的手中也出现一杯。只见女孩咽下酒液,躺在我怀中安静闭眼。我看着那执剑的刽子手,把酒倒了,求饶。远方箭簇一瞬间扎进我的心脏,猝不及防……
我醒来时,雾气未散,天还没亮,只微微泛着灰白色。我确认自己被困在稻草人中动弹不得——成了一个真正的草包。孟萤秀站在空地中间,同刚才死在我怀中的女孩说话。她们转身走近我。
“是他吗,小姐?”
女孩深深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她的脸依旧端庄美丽,但眼里多了几分怨恨和疲惫。
“你看到了,他最终也没有饮下那杯酒,他也没有中箭而死,他迅速忘了你,迎娶别家姑娘,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听着孟萤秀无声无感的叙述,女孩眼中留下了眼泪,红色的眼泪。
我没有饮下那杯毒酒,我没有死,心脏中了一箭,又被奇迹般地救活。我投靠了位高权重的大人,迎娶他安排的姑娘,生儿育女,生老病死,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她。
“所以,你也忘了他罢,不值得。”
女孩看着我,过了许久,眼里的怨怼渐渐化作淡漠,血泪渐渐变得透明。泪水掉在地上,一滴一滴,砸出一片虚空。
只剩下孟萤秀和我,刚才女孩在的位置,已变成一堆散落的稻草。
“你呢?”她看向我,“她放下了,你也可以走了,不要再回来。”她走近我,一招剑指点在我的额头。我感觉到额头火辣辣的,一张符纸在眼前燃烧。
哦,可以走了。我忘了为什么而来,我已经死了。她走了,我也可以走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