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5281
进行一个日常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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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502年2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钟乳石城”皮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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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什么时候下一次任务?”艾柏克突然劈头盖脸地问。
曼努尔没有低头,只是向下睨了一眼盾矮人的表情——说实话,即便已经与对方共事多年,现在的他依然觉得很难从那一团虬结茂盛的毛发当中清楚窥见对方小得几乎不可见的面色,但这已经不妨碍卓尔精灵对情势作出基本的判断:在之前他离开的一小段时间里,艾柏克肯定遇见了什么,并且因此变得怒气冲冲。
或许一个好队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解答自己队员的问题,并顺势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情,然后由此展开一小段谈话。但,曼努尔显然与“好队长”之间隔了两三个世界那样远的距离,因此他对此的回应只是冷哼一声,然后目不斜视地从艾柏克身边走过,根本没有去理会对方的意思。
“喂!”盾矮人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我在问你话呢!”
“啊,好像的确是有什么东西在没礼貌地吵吵嚷嚷。”曼努尔轻柔地说。盾矮人因为怒火而发热、涨红的那一小片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卓尔的黑暗视觉捕捉到,而这让他感到相当愉快。这种愉快立刻渗透到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中去:“如果一些未开化的毛球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对上级表示基本的尊敬的话,那么它也永远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些轻飘飘的句子自然不足以让一个矮人改变自己的处事态度,何况他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卓尔精灵。艾柏克立刻反唇相讥:“区区一个尖耳朵?想要赢得矮人的尊敬?那颗小小的脑袋里的内容物终于被虫豸蛀空了吗?”
曼努尔对这种程度的讥嘲已经习惯到懒得去在意。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再次对主动权进行争夺:“虫子?我没有注意过。既然你如此清楚,它们是从你的胡子里跑出来的吗?”
“什么?!”对于一个爱惜毛发的矮人来讲,这是绝不能忍受的污蔑。怒火攻心的艾柏克因此气势汹汹地从原地蹦了起来,在卓尔精灵看来,这就好比一口胖胖的大铁锅突兀地从地上弹起,并且伸出了手脚。他因自己的联想忍俊不禁,并且也毫不在乎对方是否会因此感到冒犯或者更加愤怒。
事实上,盾矮人当然很愤怒——如果附近有哪怕一丁点光源的话,旁人就能看见他那从蓬松的头发和胡须当中露出的一小片面孔已经因为气愤而涨成了猪肝色。但他及时地回想起了自己不情愿地发起这场谈话的目的,并且意识到,如果他不控制自己的怒火的话,他就永远也回不到所谓的“正题”上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忘记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原本的话题上去:
“我们,什么时候,下一次,任务。”艾柏克一字一顿的询问。这些词听起来都是从他紧咬着的牙缝里钻出来的,就好像他恨不得把那些字母当成曼努尔的颈骨那样咬碎了再吐出来一样。
曼努尔当然还想继续进行一些或许能把自己眼前的毛球点着的尝试,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收手了,不然那团火也很可能烧到他自己的身上去。在死厄骑士团的这个行动小队当中,他的资历最长(也因此成为了队长),紧随其后的就是艾柏克。他们已经共事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截止到现存的第三个成员拉维莱斯入队时,他们不得不相处的时间已经长到足够相看两厌的二人发现确实难以与对方彻底地分出胜负,从而默契地决定维持住一种流于表面的平和,并在部分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建立起一定程度的互信关系。
基于这种默契,曼努尔清楚,该见好就收了:把他的老对手气得跳脚很有趣,一个暴怒的矮人正面挥来的拳头也并不那么可怕,但一只在接敌时从侧后方伸出的手却足以致命。于是,他精巧地踩在艾柏克忍耐力的边缘上,在那根紧绷的弦被真正扯断之前回答:“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前后不会超过十天。”
得到了答案的矮人并不显得很满意,考虑到曼努尔才刚刚差点把他气炸,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艾柏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故意发出了类似高炉边上的风箱那样吵人的呼呼声——用于调整情绪的深呼吸当然并不需要这样吵闹,但卓尔精灵脸上混杂着嫌恶的气愤表情令盾矮人觉得很值得。这的确令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当然,深呼吸本身在其中并没有很大的作用。
小小地扳回一城之后,艾柏克准备离开。他当然不觉得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算了,矮人普遍都非常记仇,不过,在与卓尔精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之后,那颗石头脑袋也多少学会了该怎样将报复暂时性地储存起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事主连本带利地讨债。至少现在,他的确不想看见那张刻薄无毛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但曼努尔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拉维莱斯在哪里?”他问。
“啊,你作为队长,连自己队员的去向都没法把握吗?”艾柏克其实不想继续争吵,但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这么说出口了。很幸运的是,曼努尔的想法似乎与他不谋而合。这本来会毫无疑问地被卓尔当成对于他权威的挑衅,可这一次,他选择了容忍,即便他的表情显示他对此非常不满。
“我只希望她能够准确地把握我们在驻地中剩下的时间。”他解释道,“我相信,我们之中没有人想要拿着整修到一半的武器或者穿着没被固定好的盔甲遭遇战斗吧。”
艾柏克,盾矮人中少见的仅凭鞣制的皮甲和双手便可作战的野蛮人,忿忿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然后咕哝着些矮人语中咒骂的词,转身离开了。
曼努尔没有对自己的问题进行追问,也没有命令他留下,只是安静地放任他自由行动——事实上,卓尔清楚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艾柏克转身离开了令人生厌的队长身边之后,走出一条小街,便立刻转向了整备处,要将他刚刚得到的消息通知给拉维莱斯。
其实他们都清楚,在类似的日子里,拉维莱斯不是在演武厅里磨炼技艺,就是在整备处里调整武器和防具(整个队伍的)。如果他肯花点时间来寻找的话,他总能找到小队中的另一位队员的,但在艾柏克在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利用他来完成这项工作呢?况且,作为广义上的同族,艾柏克对拉维莱斯的所在地总有一种叫其他人匪夷所思的直觉,总是能一下子就找对地方。
这一天里当然也没有例外:他成功地在一间铁匠铺附近的空地上找到了拉维莱斯,还有她身边正在试用刚刚完成调整的匕首的费勒,不过后者并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艾柏克向自己小队中的另外两位成员打了招呼,在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之后宣布:“我们的假期快要结束了。”
很有趣的一件事是,现在在艾柏克面前的另两位队员,拉维莱斯和费勒,当然都是在他之后加入这个小队的,但明里暗里的待遇却天差地别。当然,在拉维莱斯之前,已经有差不多双手之数的队员被“正常损耗”在了他与曼努尔的争斗中,只有女矮人是个例外;在她之后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这也只是因为能供卓尔和盾矮人用来消耗的空位从两个变成了一个,而费勒只是最近半年才被补上来的一个倒霉蛋而已。
至于拉维莱斯为什么是这其中的意外,原因很简单:一个拥有铁匠手艺的人不论在哪个小队中都会是被相对优待的那个。何况对艾柏克来讲,拉维莱斯是他的同族,相较起来又很年轻;而对曼努尔来讲,他比艾柏克更加需要拉维莱斯的技能,并且,他从没承认过,但拉维莱斯的女性身份确实令他在许多时候会更加网开一面。总之,女性矮人被队伍中对立的双方心照不宣地推到了安全区,可半卓尔却没这么好运:对艾柏克来说,费勒有一半是卓尔,这就不会令矮人对他有什么先天的好感;而对曼努尔来说,费勒只有一半是卓尔,曼努尔对杂种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的。他能在这个小队中安然地度过半年的时间,全得归功于他自己有着足够利落的手脚,并且在之前的人生中充分积攒了在夹缝中求存的经验。
拉维莱斯的声音将艾柏克的神思从这种无意义的对比中抓了回来。她前额应该见了汗,一些刘海乱七八糟地粘在了不那么恰当的位置上,她的嗓音被也锻锤边上的炉火烤得沙哑:“什么时候?”
如果是曼努尔,或者费勒这样问,那么艾柏克很愿意就这个短句的表意不清(什么什么时候?你是指假期什么时候结束?还是我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个消息?)与对方“礼貌地辩论”一番。但问出这个句子的是拉维莱斯,因此盾矮人难得好心地对两边都做出回答:
“队长刚刚见过上级。他认为会有个重要的任务派下来。”这部分并非由他的探问得知,而是被明明白白地写在刚刚作别上峰的曼努尔的脸上的——石头脑袋也在经年累月的争斗中学会了一些新东西,“月底,或者下个月初,我们就得出发去执行它,前后不会超过十天。”
这种模糊出发时间的做法在鲜血军团不常见,但也并不鲜见。军主牧师们的意思是,最好除了发布命令的那些人之外,就连小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出发,这才能保证情报即便泄露也会显得模糊,这样在意外发生时就有寰转的余地。小队之中没人不懂得这句话潜在的意思是什么:在二月下旬的中段,他们就得整装待发,枕戈待旦,因为任务随时随地都可能开始,他们得在接到命令之后立即出发,片刻都不能耽搁。如果当时你没准备好,其他人也不会等你。死厄军团里几乎没人有那种好心肠,绝大多数人只会在三种情况下等待:第一种是依照命令,第二种是为了达成某种战术上的目标,第三种是有某个倒霉的队员马上就要断气了——他们大多不会好心地去终结对方的痛苦,不过倒是很乐意在附近盯着他,等到他的灵魂彻底被艾瑞克,或者宵银,或者其他任何跟死亡有关系的神,带走。
拉维莱斯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她沉吟了一会儿,估计是在心底规划仅剩的时间应该怎样安排,随后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倒是费勒轮着他漂亮的紫色眼珠,笑嘻嘻地询问:“队长有说是怎样的任务吗?”
用脚底想,都该知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句试探了:连出发时间都被掩藏的任务怎么会提前将其他的相关信息流出呢?艾柏克本来想要立即训斥一番这个队伍中的新人(当然,用拳头),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队长,干嘛要关心这样的事情呢?再者说,难道费勒自己会想不到这个问题是绝对得不到答案的吗?
因此,艾柏克只是冷哼一声:“为什么你不直接去问曼努尔呢?你们都是尖耳朵,应当有些共同话题的。”
他懒得去猜想费勒在借此试探什么。那是尖耳朵们擅长的事情,艾柏克虽然迫于环境(死厄军团的成员,很不幸,大多数都是卓尔)逐渐懂得了一些,但也不喜欢对此进行过多思考。尖耳朵的问题该让尖耳朵去处理,他这么想,又或者费勒会因他的这句话而心生退意,因为曼努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恶意,不过对艾柏克来讲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不必去应对这个半卓尔的纠缠,能把接下来的时间花在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果然,费勒讪笑着退缩了:“我只是好奇,顺口一问。”他这样解释,“没有一定要知道的意思。”
“最好是这样。”艾柏克阴恻恻地威胁,然后向拉维莱斯点头致意,就自顾自离开了。野蛮人没有刻意控制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很响亮,因此他也就没听见,费勒在他离开之后轻缓地吐了一口气。
“你去惹他做什么。”拉维莱斯同样盯着艾柏克离去的背影,不过这句悄悄话显然是对着身边的费勒说的,“如果不是驻地禁止内斗,让他不得不多思考一次的话,他在回答你之前就已经一拳把你锤进墙里了。”
“哎。”费勒叹了口气,以卓尔的标准来看,有点浮夸,但对拉维莱斯来讲,倒是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的情绪,“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会对我有些改观,上次任务里……嗨。何况大家都看得出,我肯定不讨队长喜欢。”
“不讨喜欢”这个形容显然太过轻巧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曼努尔明显对自己的半个同族抱有相当程度的恶意。如果不是他们在名义上共事于军主麾下,卓尔作为队长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的队员负有责任,以对方展现出来的态度,费勒毫不怀疑自己会在某天夜里自然死亡——心口正中插着一把刀的那种自然死亡。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希望能在队伍内部寻求更多可供依靠的同盟是很自然的事情。
拉维莱斯不觉得对方的行为很明智,不过也情有可原:他才加进来半年,能明白多少其中的门道呢?曼努尔和艾柏克之间的争锋在最近半年以来的确趋于缓和,但这是建立在双方力量均等,拉维莱斯保持中立,而费勒又足够聪明、能做到两边都不特别讨好也都不彻底得罪的基础上的。而一旦这种均势被打破,具体会发生什么便不好说,但拉维莱斯觉得,她提早些准备迎接下一个队友总归不会是错误的决定。
说实话,女性矮人蛮喜欢现在队内这种平稳的形势,这让她能将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磨炼自己的两项技艺当中,并有一个能将刀片匕首使得眼花缭乱的费勒来满足她的小小爱好。因此,她也就难得地对身边的新人给出了建议:“我劝你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就让艾柏克和队长相互争斗去吧。比起加入某一方、试着令他们俩决出胜负,我们在他们的交锋之外安静地假装自己不存在才比较安全。”
费勒做了一个苦兮兮的鬼脸。拉维莱斯看得出来,他必然有些其他的想法,也对她给出的忠告并不很信任,不过她并不关心对方在将来到底会怎样做。能将这些经验无偿地分享给对方已经是难得的善举了,她是挺希望费勒能完完整整地留在队伍里的,但如果他自己犯蠢,她也不会太沮丧。
同时作为剑客与工匠的矮人将这个话题抛在脑后,转而询问半卓尔新匕首的使用感想。最后期限在二月下旬的中段,留给她调整装备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了,她没有义务或者闲暇去处理自己队友的小问题——如果费勒愚蠢到自己找不到那个恰当的位置的话,哪怕曼努尔或艾柏克忍耐力过人,她也会在合适的时机里“帮帮忙”的。
死厄骑士团里没有善类,在精锐小队当中尤甚。
*食物链底层人员日常_(:з)∠)_
*字数: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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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勒把玩着小刀。
它来自一个偷袭者。它无疑是好东西,有薄得如同云母片的单刃、璀璨的镀层、整块儿水晶打磨的刀柄,像是某个重要人物的陪葬品。它深深插入了一名女卓尔的胸膛,要不是她丰满的乳房起了一定的遮挡作用,这漂亮的小东西一定等不到被费勒发现。
费勒当然也不会把它留给下一个幸运儿。
他往女卓尔身上,主要是面部,又投了几枚薄刃,确保她没可能再睁眼,然而在他靠近时,另一个更娇小的身影从她体内钻出,很顺手地拿取了那柄漂亮匕首。费勒以为她要逃跑,然而对方主动袭向了他。很难相信这样的水晶匕首会被投入真正的对战,可它确实比外表要锐利,在他引以为傲的鼻梁留下了不算浅的划伤。如果不是费勒及时把她的手往上格挡,它很可能已经抹了他的喉咙。
这使得他留下了它。
当然,是在经过拉维的改造后:镀黑、更薄但不易折断的双刃。
而他的好队友们那时在做什么?
啊,还能是什么呢?
费勒往左斜一眼。
——“没头脑的杂种。”
纯血的曼努尔在他左前方,领先他两臂以上。他无疑有个好出身,盔甲部件里头都垫了柔软的皮制内衬,行走时交接处一丝声音也没有。他的肩铠做了镀色处理,看上去不是什么值钱的材质,但在有光处细看就会看见蛛网一样细密的暗纹,像家纹,但关键的中心部分被破坏并拓展成了更复杂的纹样,叫他无法辨识是出自哪个家族。
费勒怀疑他的肩甲内部可能有减轻重量的符文,不过没找着机会确认。尽管入队已有半年(好吧,在这些能活600年的纯血眼里大概是‘仅仅’半年),可他和队友们的情谊脆弱得实在可以。曼努尔穿甲需要二十个呼吸,他或许能在此期间仔细看上几眼,但身具怪力的、高警惕性的队长显然不会介意多花三个呼吸的时间制止他——一个用来喝止,另两个用来叫他吃苦头。
费勒不想吃苦头。
这也是他至今还不知那只细长匣子里装着什么的原因。
费勒朝右瞥一眼。
——“只能看不能用的尖耳朵。”
饰品都重得能当暗器用的艾柏克走在他右后方,今天轮到他保管匣子。它无疑是矮人会嫌弃的那种样式:花纹盘结如树木的根系,不比魔法卷轴上的魔纹简单,却完全不具备类似功能,很不实用。矮人会装饰自己,但用的是能换钱的漂亮矿石——费勒很好奇,要是把矮人编进发辫里的矿石偷一小颗来,对方要过多久才能发现。反正他的好队长一定不会第一时间就告密——这匣子装不了多少东西,它仅有费勒的小臂长,宽度不超过他的匕首,很轻。
上头没给任何指示,例如不能磕碰、不能打开。费勒曾借着不佳的路况一脚踩进水坑,然而灵敏如他却也从未听见过磕碰声。
毫无疑问匣子里有内衬,即便如此,钝响闷响总还是该有的。除非它是空的,或者,就像费勒怀疑的那样,里头装的是一页文书。
搞不好文书上还写着——就地格杀。
他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某个家族想剪除旁支,令本家与该旁支在内的多个小队去寻求一位牧师的帮助,并且给每个队都准备了信物。其中大部分的信物相同,但有另三队的是另一种样式。牧师看见那三队的信物就对他们动了手。
不过那并不是一次成功的行动。
3支队伍里只有一支真正是这支旁支的核心力量,而他们中有个手艺精湛的游荡者,他偷偷跟找上了好几支队伍,并且百般艰险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调换了其中一队的信物,还在里头放了几块铁片让重量相当。
最后他们这支幸存下来,又多活了十多年才被清剿掉,而那位游荡者则在公会里混了个不错的事务,把本家卖了个底朝天。这个故事也是他的商品之一。
曼努尔难道没听过这样的事?他怎么能不介意呢?
费勒从未想过要把自己买来的情报告诉曼努尔,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在卓尔世界中算得上家常便饭。曼努尔不可能不对此心存提防。
费勒看着他,眯起眼睛,一抖手腕。
他新得的小刀没入岩壁,钉住一只金属绿的甲虫。它费力地从墙壁孔隙里拔出六只节肢,嘶嘶鸣叫着,徒劳地原地打转。它的体液顺泽拉维帮忙加的细槽不断外流,色泽像某种能饮用的藤曼汁液。这些体液滴到地上,滋滋地烫出一个个冒着泡的小坑。这种在洞窟中常见的甲虫从毛发和口器都能分泌足以造成皮肤和岩石灼伤的酸,这帮助它们在岩壁间穿行固定、威慑掠食者。不过久而久之,许多洞穴蜥蜴进化出了耐酸性,甲虫们的数量现如今已经不再增加的那么快。
费勒跳过去拔下匕首,满意地发现就如拉维所应允的那样,酸并不影响到它。他用一小块同样不受影响的蜥蜴皮擦拭刀尖(他的手套内侧和披风里头也都缝有一层这样的皮),发现在此期间曼努尔完全没因这些小动静回头。
没准曼努尔已经打开匣子看过了——换了费勒有这样的权限和能力一定会那么做的。
打开、关上、这能比杀只虫子难多少呢?
……不过要是他还没看、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费勒左右看看。艾柏克和曼努尔刚结束一次斗嘴,因为后者称呼前者“阔太太”——可惜没打起来——那之后曼努尔一个人走到了队伍的前方去,似乎打定主意不要艾柏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要是这时候曼努尔要做什么,说不定艾柏克愿意和他唱唱反调。
“队长,我尊敬的队长。”说干就干,他轻快地追到曼努尔身边去,满怀恭敬地弯下腰,让自己的视平线比卓尔更低,“也许我们该做点儿实验,确定匣子的耐酸性什么的……”
“我劝你别做多余的事。”曼努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费勒赶忙举起双手,再接再厉。
“我可没打算私自做什么!您看,这里到处都是会喷酸液的虫,我实在担心匣子里的东西有损。另外我们也可能遇见其他。不,没什么,我肯定能揪出所有小偷,但要是您肯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怕这些,对我们来说有益无害不是吗?”
他讲得合情合理,连自己也快相信了,然而曼努尔只是用鼻腔发出一声嗤笑。
艾柏克就是在这时赶上来的。
“你们尖耳朵——”他吵得费勒耳朵发疼,但他完全不介意,因为这很可能让曼努尔不高兴,进而演变为卓尔与矮人间的另一场新争端,让他这半卓尔能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可曼努尔用比念咒还快的语速念道“闭嘴,那是个杂种。”
……哦!
费勒舔舔牙尖,迟疑该假装没听见还是抗议几句……没等他想好,曼努尔已经又和艾柏克边争吵边往前去了,他们的话题很快绕了三个弯,完全没再谈匣子的事儿。
……行吧。
费勒耸耸肩,仍由自己落在他们后头,在心里做了个鬼脸,假想前面的是两个木头靶子,嗖嗖往上头扔小刀。这让他快速恢复了好心情,直到拉维的声音幽幽地飘进他的耳朵:“你真的需要这么多刀吗?。”
“女士……!”费勒差点像被踩着尾巴的老鼠一样叫出来。他发誓他现在满脸无所谓,但突然开口了的拉维还是吓得他乱了呼吸。
“啊,呃,我是个游荡者。游荡者永远都该能拿出武器,就像法师总能备好合适的咒语——尤其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认识,拿不出来的话你会死很快……”瞎扯,带得多的人死得也经常不慢。犹豫用什么来做应对的一秒就够对方结果你。
不过费勒也不全是在说假话。
啊,他身上已经有太多东西了,实在不需要再增加额外的分量。他的鞋尖藏着刃、手套里嵌了薄铁片、手背盘着一卷经过处理的蛛丝,四肢和饰品就更别提了,一切不影响他体型的地方几乎都被塞满……即使负责武器供应的拉维也不会知道他能掏出多少“小惊喜”。
“空出一只手比较好吧?双持短刃又没圆盾,年轻人,你怎么应对突发情况?哦等等,要是资金足够我能给你弄柄长点儿的宽刃,它的防护范围更大。”
“不,我喜欢短刃。”费勒目视前方。纯血卓尔的全套甲怎么看怎么像没剔鳞的鱼,真难看!他将这种坚决的排斥与审美结合在一起,坚定地声称就是不喜欢与笨重的东西共舞。
这是结束话题的暗示,可矮人对此满不在乎。
“你不会是用不动吧?”
半卓尔抬起半边眉毛:“拉维,好姐妹,我好像听见有人因为自己是强健的矮人就轻视其他种族的体力。告诉我,我是听错了对吗?”
下一个瞬间,他的指尖感受到气流湍急地拂过。
拉维的护手“敲”了过来。
费勒滞后半步躲开。
“看嘛,我就说你需要更大的接触面来做防护……”拉维嘟嘟囔囔地说。她当然没用什么力气,但半卓尔敢肯定自己要是接了这一下会不好受——这和他用的什么武器可 没关系!
啊不,有分量的刀可能干脆会脱手,那在战斗里算谋杀了!
费勒瞪着她,摸向自己的腿侧。
拉维转过身看他。
他的手往下滑,错过冰冷的刃身与泛着凉意的皮肤抚到粗糙的颗粒。
他拿取,他交付。
“……少说两句吧、甜心、来点儿蜥蜴干?”
他亲昵地说。
潘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这两天胡克船长的脸色难看极了,跟沉了一艘宇宙飞船似的,在这里呆的时间也堪比从前两倍之长。只要潘醒着,胡克都在他的身边,要么在工作,要么板着脸指示他收拾柜子啊,擦那个专门用来“关禁闭”的大铁箱,潘知道胡克让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惩罚”他。也许船长自己没有发现,但每次潘做错事情,他必定都要让他遭上这么一出,还无法预料喊停的时间。
但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呢?是最近关于老虎的题目答错了,数独没有做完,匆匆多画的那几张蜡笔画太潦草,被船长发现了猫腻吗?以前就算他不收拾玩具,让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洒得地下室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几次卡住了“门神”,胡克船长都不至于那么生气,这次又有哪里不一样?
潘踮脚去擦柜子转角处的积灰,不敢提问,只是尽量躲得离船长远一些,避免他突然间想起来什么,莫名其妙冲他发怒;船长偶尔还会“训练”他的耐受性,说是“吃生活”才能赶走他的坏毛病,这是潘最讨厌的训练,一想到如果船长生他的气,就有可能要迎来训练,他就害怕极了。比被他吊在桅杆上打屁股更恐怖的,就是潘总觉得船长会这么做,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然而两天下来,船长什么都没说。甚至在他们常规的身体检查和课程教学的整整一天星期六过后,胡克第二天也没有离开,迫使潘无法度过“秘密基地之日”。星期七整整一天潘都提心吊胆的,一边害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徘,一边恐惧着胡克的沉默会在某一瞬突然爆炸。他有时小心翼翼地试探胡克,假装轻松地提起一些话题,比如昨天身体检查的时候你给我打的那针一点都不痛哦。潘这么说的时候还盯着房间里的喇叭,唯恐徘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其实胡克的打针技术烂透了,潘不敢说被他拍打过的地方整块皮肤都红肿了起来,直到第二天都痛得跟狠狠摔了一跤一样。但他示好式的乖巧并没有换来胡克的仁慈和原谅——胡克仍旧板着脸,比以往更严厉,不笑,自管自地干活,也不再和从前一样耐心地同他讲故事,或者给他带新的礼物,只是处理他更大型、更复杂的数独。潘能肯定,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潘胆战心惊地度过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星期七,所幸徘能读到他的心思,没在那天来喊他的名字,要不然就彻底完蛋了!潘庆幸逃过一劫,一边又难免有些失落,徘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她为什么不可以给他留下些东西——秘密基地的暗号,通过传送门送来些什么东西,好让他知道他们还惦记着自己呢?他不禁怪罪起徘来,还是说贤余那家伙说服了他的小精灵不要总来找他?
更可怕的是,潘总觉得最近到处都有盯着自己的视线,好像胡克监督他做数独时的视线一样,严厉,笔直,但却看不见来路,也追踪不到出自何处。这视线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绑得紧绷绷的,片刻都不能喘息。可每当潘偷偷瞟胡克时,他都在对着自己的电脑设备噼里啪啦飞快打字,似乎是在通过电波与其他人交谈,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第四天时,似乎胡克觉得这样的惩罚也到了极限。过了中午,他嘭地一下用力合上手上设备,“潘,”他简单说,“接下来我要先出去一趟。”
潘仍在闷头吃咖喱饭,本能地点点头,随后立刻愣住了。他慢慢放下勺子,迅速看了眼胡克。他的脸色比前三天看上去更加乌云密布,就好像即将捕猎的老虎,此刻平静地问:“你好像很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潘用力摇头,正想开口,却不知道该用秘密基地那边的语言,还是这边的语言回答胡克。船长发现了吗?他为什么会……?胡克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潘的头,他的手掌心很热,先是捋平潘的头发,然后下半手掌贴着他的太阳穴,只要他再朝下一点,用力一点,好像就能把小人捏在他的手心里。
“吾……啊,开普腾胡克……”
“你见过他了是吗?”胡克说,“平行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你。”
潘沉默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暴风卷席了他——楚琨玉告诉他的上级了?所以胡克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一切都出问题了,他一定是被那边世界的接头人同步了这消息……他第一次知道约定是可以不必遵守的,而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惩罚不讲约定的人。愤怒和害怕同时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就跟用指甲掐起皮肤一样。可潘也知道这时候已经不能说谎了,如果再否认,只会让船长更生气。还没等到潘怎么想到借口,胡克就又问道:“你是怎么出去的?”
“吾没有……”
“学会说谎了?”胡克提高声音,“嗯?从哪里学的?你真的想跟彼得·潘一样变成小说谎精吗?你以为你能瞒过我吗?”他双手牢牢地禁锢在潘的双肩上用力摇晃它,潘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可乐火箭了,没过多久气泡就要冲破他的脑袋,让他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你有蛀牙了知道吗?你在这里怎么可能有蛀牙,谁来过了?谁带你出去过了?”
潘使劲地扭动身体,试图从胡克身边逃开,“吾没有!……”他拍打着胡克的手背,带着哭腔喊疼,“啊呜哇,啊呜哇!”可胡克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还装?嗯?你以为你长大了是吗,到底是谁帮你出去的?”
潘根本不明白——他猜到了所有后果,比如再后来被胡克船长关禁闭,没错,等到胡克再一次回来时他就被锁进了那个大铁箱,刚刚亲手擦干净的那个;他也猜到胡克船长会动怒,会剥夺他以后成为星际航家的机会,哪怕现在船长没提,以后他也会想起来的……但他根本猜不到,船长竟会这样怒不可遏,比从前任何一次,任何他能想到的时候都要生气,甚至连脸都扭曲成了妖怪的样子。只是偷偷溜去平行世界,会让他那么生气吗?船长担心他的安全没错,可他明明也没出什么事——
“让你呆着别过去都是为了你好!是谁带你出去的,你到底跑出去过多久,吃了点什么东西,你翅膀硬了是吧,你是不是再也不要回来了?!”
从来没有人把他带出去过。从来都是他很想很想出去,从第一次开始时,就是他太想要找到船长了,所以门神才会准许他推门出去,可船长什么都不明白。一切都是因为船长开始的,潘是为了拯救什么都不知道的船长,现在他压根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就只会惩罚他!
“明明是为了你,我才……!”
“为了我?!你还会找借口了是不是,你说说你出去为我做什么!?”
潘越想越委屈,也越想越生气,于是执拗地瞪大眼睛望着胡克,也不再放声大哭,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跟楚琨玉那个叛徒一样,就算被关禁闭一百天也不能出卖他的汀可贝尔,大喊道:“反正,我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就是开门出去的!”
胡克气急反笑,“我指纹锁电驱白装的,你再撒谎?!”
“那是什么?”潘有些费解,但猜测那个所谓的“指纹锁”指的就是“门神”,不禁匆忙补充道,“门神给吾帕斯的!”
“别说了,给我呆着,潘,除非我准许你出去,不然你都不准走,”胡克大声骂了一句,“我……”
“……为什么?”潘小声说,“为什么那个平行世界有其他小孩?有那么多人,有……为什么非要等我长大了,我才能去旅行?”
胡克沉默了会儿。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再怒喝他,扬起的巴掌在半空中,落成塞进口袋的姿势。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别管太多。我得走了,你给我呆在这里,乖一点,回来我们再算账。”
胡克一走,整个世界又恢复了一派太平,只有鸟鸣与水流声。潘跌坐在地上,眼圈就红了,如果不是楚琨玉出卖了他,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胡克坚信外面有人在帮助他,若不是这样,门神也不会放他出去。确实……潘转念一想,第一次为了找到胡克船长而通过门神,他就遇见了徘,还有秘密基地里的他们……说不定,其实一直有个他不知道的神秘人在帮助他?因为他正是潘,世界的主角,永无乡的男孩,也许连平行世界的意志都站在他这一侧呢!
想到这里,潘就更加难过,星期七徘没有来,先前他们约好和娲一起去释放青目牛,他也因为船长那天晚上留下来了而没去成。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还得在这里呆多久?他必须得一直呆在这里,从今往后,直到他也长到像胡克那么高的成年人吗?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是大人了,说不定,他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汀克贝尔了。更重要的是,她会忘记他吗?她会成为其他人的精灵——她那么喜欢画皮,说不准画皮会把他的妖精抢走呢?
潘飞快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时钟。船长前脚刚走,就算他再精明,恐怕也想不到潘会如此勇敢,在这阵大发雷霆之后依旧打定主意要溜出去一次——只要和从前一样,大胆,小心,在船长回来之前也溜回来,他就能再去一次秘密基地,船长绝对想不到。也许不能久留,但至少能见到他们,向他们说说小孩的苦衷,说他并不是不愿意去那儿的,祈求他们不要忘记他,耐心一些等等他,等他长大,不用到胡克那么大,也许跟画皮一样大就行了……可是徘还没有来喊他,他今天能通过门神的考验吗?
潘一门心思想着外面的世界,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走到门前,发现门上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就跟他第一次跑出去时一样。不同的是,此刻脚边有只不足拳头大的小狗玩具卡在门缝里,正仰着头冲他笑。他顿时觉得这门也根本不像平时胡克打开时一样笨重,就好像小狗也在给他打气,只要跟彼得相信自己能飞一样地,相信潘靠自己能打开这扇门,那么他便能通过门神的考验——
那个世界如果有意志,果然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潘如获神助,再一次跨过穿梭装置,一路朝通道的上方跑,三步并作两步飞跃过楼梯,他一手拽着转角处的立柱,漂亮地斜身滑过一个半圈,急转弯后又接着朝上跑,眨眼间就到了一层,他继续往外头跑,就在这时,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转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潘。
“……楚琨玉!”
潘率先喊出了声。这男孩仍在客厅里,独自一个人在电脑上做模拟试卷。哪怕是楚琨玉,也掩盖不了此刻看到潘的震惊和害怕,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你怎么……”
“你告状了!”
想到船长的责骂与质问,潘愤怒地喊道,立刻把先前的轻快抛之脑后。他的长辫耷拉在肩上,这时也跟着他愤愤的模样晃来晃去,“你怎么可以——我们明明约好的!叛徒!骗子!”
“……你没权利这么说我。”
楚琨玉突然说,他垂下眼,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咬着嘴唇,继续敲打着键盘,没几秒钟又说,“我也没空再跟你玩过家家了,我这次要是不继续拿第一就完了。”
“什么东西拿第一不第一的,你怎么能出卖我,我们不是朋友,有过约定吗?船长说如果你跟人有过约定,就有义务……”
“我们还是朋友?”楚琨玉提高声调说道,这时他仍看着屏幕,手指却不动了,“你好意思说啊?朋友,朋友连我上次问你去哪了,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现在反过来说我是骗子,到底谁是骗子啊?”
潘愣住了,楚琨玉说的倒没有假,上次他为了保守和徘的秘密,一直都骗楚琨玉自己就呆在花园里没出去过。但楚琨玉那么笃定他在说谎,也聪明得让人恼火。潘这下有些理亏,正想说,这好像也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任凭楚琨玉冷着脸,“……我是真的不能说!”
“你都骗我,我为什么要遵守约定。”
“再下去我会被关禁闭的!”
楚琨玉一抬头,“你现在不还是出来了吗?什么都拦不住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能活蹦乱跳的……”他猛地打住,“你不就是想跟我炫耀吗?!”
“我炫耀什么了?!”潘只觉得炫耀不是个好词,恼怒道,“我是真的觉得你是我朋友,你不能再出卖我!”他想起胡克船长晚上还会回到通道这边,也会楚琨玉又会再一次跟他的上级汇报,又是一阵害怕,“我原谅你一次,你这次不能再告状了!”
“随你便,我爱说就说,你能怎么办。”
“你……!”潘绞尽脑汁,骂道,“你怎么那么自私!”
自私是个很重的词眼了,潘觉得普天之下,没有比骂人自私更过分,更恶毒的话。楚琨玉显然也被潘踩到了尾巴,站起身来,他恼火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潘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晕倒了,“我说实话怎么就是自私了?到底是谁自私,你什么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你就不自私了吗?有你这样跟人交朋友的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啊?”
楚琨玉说着脸色更难看,连声音都跟着变小,这样弄得好像自己在欺负他一样。潘顿时也有些理亏,“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但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我看你前几天也没出去,怎么了,你外面的朋友不要你了吗?现在把气撒在我身上,你这样谁都不会愿意喜欢你的!”
“他们绝对不会这么想的!!!”潘气急败坏,“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
“是你朋友,非要你溜出去,他们就不会来看你,也不会来找你玩,要不然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些朋友的样子呢,他们是会隐身还是怎么的啊?真朋友非得要你保密,还不准你把别的朋友当一回事吗?”
楚琨玉捏准潘确实跑到了外头,这会儿丝毫没要放过潘的意思,连珠炮弹似地反问,“而且你懂不懂什么叫义务?我没有义务替你保密,因为我没觉得你拿我当朋友,除非……”他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潘张了张口,他必须在这里做一个决定:
在去找徘他们之前,与楚琨玉真正成为朋友,告诉他秘密基地里的友人们,还有自己在那儿度过的时光,然后一同做出新的约定;又或者,他会继续瞒着楚琨玉,保守他的秘密,然后被船长再一次发现他偷偷来过这个世界。
“你保证,只要我……”
“我保证。”楚琨玉郑重其事地说。他直直地望着潘,丝毫没有要闪躲的意思,连试卷上闪烁着的倒计时也不在乎了,“我们是朋友的话,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会告诉你,所以你也要这样对我的。”
另一个世界的彼得·潘,哪怕他的名字不叫彼得,也不叫潘,哪怕楚琨玉这三个字的发音相差甚远,但毕竟他是另外一个自己。如果自己从小到大都在这个世界长大,自己也会成为楚琨玉这样的人吗?若是如此,他也不难理解楚琨玉对他的上级有多么信赖了——在生船长的气、害怕船长之前,他也依旧是潘最信赖的人。
“……楚琨玉,”他认认真真地学着徘的样子伸出小指,盯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和他一样的眼睛,他想,所以如果楚琨玉想要说谎,现在他一定就能发现,“我们做个约定吧。”
五分钟后潘冲出通道,在冬末和煦的阳光下跑向那个通往地下的“仙尘列车”的车站。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徘的带领下前往那里,但他仍旧找到办法躲过那边的“门神”,乘坐列车,来到秘密基地。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手腕上的时钟,发现自己不得不回去为止,秘密基地里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无论他再怎么大声呼唤,喊着大家的名字,都没有。没有徘,没有画皮,没有贤余,连坐着轮椅行动不便的娲也不在那里。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植与空鸟笼,就好像一栋空空如也的,人去楼空的废墟,而过去所有那些教会他说话,和他一起编故事的人都只是他在平行世界误闯入的另一个“永无乡”。
四个多小时后,潘独自回到通道站,胡克正在紧闭的穿梭装置“门神”前方等待着他,手中是一柄沉甸甸的教鞭,身后搬出擦得岑亮的铁箱。“潘。”他喊住他,个中意义,不言自明。潘扭头想跑,胡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来。他有些疲惫,语气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很重:
“我们用最老的办法关禁闭,就派个人在箱子前看着你,怎么样?”
徒然堂所在之地名为武康路,旧时又称福开森路,三月回暖,正逢白玉兰花开,街上人流比起寒冬时多了不少,多都成群结队来拍照或者逛街。徒然堂不在无缘人面前露相,因此这看上去不大的铺子面前人流来来往往,却只被人当做是一栋破败的自宅洋房,鲜有人识破笼罩房屋整体的大型投影。
画皮这回没走武康路的大道,作为徒然堂的雇员堂而皇之走了后门,翻窗进去后从二楼走下去。缪小姐,也就是徒然堂的店主,此时正在徒然堂正门前院的银杏树下,双手托捧着瓷杯,轻轻吹了吹茶水,头都没回,“你回来了。”
“来了,店长,那个不出门的大家伙在哪?有事找她问问。”
被称作店长的缪小姐瞥了眼画皮的口袋,那儿装着的正是被淘汰良久的水族馆合作iPhone,破碎的屏幕到现在都没有修好,还好不是放在店里卖的灵器,倒也不是非得修好才行。贤余察觉到她的视线,懒洋洋地在画皮上方冲她晃晃尾巴,知道这地方不比外头,经营者怕也都是熟知怪奇异象之人。那双一下子就看见灵器和电子幽灵的鸳鸯眼,也分不清是先天的,还是在眼眶中加装了特殊义眼。
“老地方,喊几句找找她也许就出来了……最近城里的无主之物太活跃,辛苦你们了。刚回来也别太着急,找她之前先坐下来喝杯茶?”后面这半句话倒像是对着贤余说的,同时她也冲徘招了招手,“还有你,来了徒然堂就别虎着脸了。”
“这儿是徒然堂?发现那虫妖怪的地方。你什么都看得见,也看得见我?”
“正是。”缪小姐冲小小的电子幽灵颔首,“徒然堂里也有跟你一样的孩子,画皮说的那大家伙,就是一个寄居在灵器上的电子幽灵,就跟你和那条鲤鱼的关系一样,只不过灵器玉面与幽灵玉面,犹如一体两面,光是站在眼前,看上去模样完全一致,若不是瞧多了,几乎难以辨别。”
画皮显然没在意缪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兀自从她身边走过去,直奔徒然堂最深处的储藏间。徘目送她走开,摇摇头,“我才不要跟贤余一个样子。”
“自然,他有他的执着,抱着的心不同,大抵上样子也会各有差异。但画皮点名要找的,却是数据与载体齐心协力,倒不如说是浑然一体,那系统要是脱离它的载体,就绝无可能再从其他的地方复原。”
“那个叫玉面的吗。”
“确是。”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贤余给徘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落在缪小姐的茶杯上,脚尖堪堪沾着瓷边,在缪小姐的注视与鼓励下踟蹰了会儿,还是说道:“我……关于我,想问你些事情。”
“别客气,我知无不言。”
徘正想开口,谁知率先被人打断了,“听说有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了来见我一面?”说话这人远远飘来,青年模样,难以区分性别,几乎通体纯白,又因体表衣着在阳光下像是能流动,近似透明,因此给人感觉极不着调,好像下一秒就会快速从眼前消失。他,或者说她,说话倒与看上去清秀的模样正相反,咋咋呼呼,毫不委婉,“我倒要看看又是什么可怜的过气网红化成倒霉灵了?”
贤余和徘一个躺着,一个站在缪小姐眼前的茶桌上,齐刷刷抬头盯着那个纯白的“幽灵”,“……喏,你们要找的人就是她,或者说其中之一就是她了,”缪小姐站起身,笑道,“接下去的事情,玉面,你们年轻人就慢慢聊吧,我要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如果有需要,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要不是缪小姐这么说了,他们都以为来人是个不速之客。玉面此刻没等两人开口就嫌恶地皱起眉头,“喂店长,这些人是来给我找人的吗?我瞧着不怎么行啊。”她双臂抱在胸前,见店长好像没听见,又重新低头看着徘和贤余,“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一条鱼,能用来干嘛,这年头靠谱的灵器都没了吗?”
“小姑娘家家怎么说话的?”贤余一鳍撑起上半身,也是没想到电子幽灵不都像徘的十八厘米,还有身高直逼一米八的,这会勉强白眼瞪着玉面,“请人做事哪有你这幅样子的,真是没教养的小冬菜!”
“哈啊?我可是听店长说,你们特意来找我,有事情想请教请教我,我这才算给你们面子,特意出来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结果就这?还想教我做灵,我看看,你这屏幕都裂了,人懒得给你修对吧?也是嘛,都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手机了,算古董吧,又没真古董值钱,放徒然堂也没用,卖不出去的吧。”
“嘿你还来劲了是不是?这幅样子倒是秀秀气气,人模人样的,但你能出来,说明你家灵器也化了型,留在徒然堂里,不也还是找不着人结缘?”贤余双鳍叉腰,“嘚瑟什么?”
“可不,都怪现在这群没用的东西成天赖在徒然堂里,连个我们想找的人都找不到,你要骂也骂不到我头上来,你以为像我这种尖端科技的结晶,会跟你们较劲?”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沉默的徘与贤余,“一个破屏手机,一个八成也是过气手机软件,太搞笑了吧,说到底你们过来究竟是干嘛的,讨骂?”
贤余强压火气,指指一旁的徘,“她有事要问店长,除此之外,我们还听说名叫玉面的AI系统曾经做过基因剪辑这档子事,最近我们摊上一个小孩,正巧出生前也被人使用这个系统更改过基因片段,现在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副作用,想劳烦您,帮我们查查看。”瞧这话说的,鱼要能有一口牙,现在也都磨蹭着长全了。徘忘了问问题,只顾绕着玉面转了一圈,指出,“……你很高。”
“那当然了,不管是谈系统的成熟度,还是数据量,哪是你这种小软件能比的。你是什么?”
“101宠物店,”徘说,当下系统开始自动阅读软件商店里的介绍,“在这里你可以通过与自己的电子宠物培养感情,增加互动,以便解锁……”
“知道了知道了,做宠物的是吧,跟那手机半斤八两,都是人图一时新鲜,朝后就都给忘了的东西,你们啊,青春期就这么短暂,过气了就别想再翻身了,居然还生出念来,真是作孽啊。”
眼见徘更加沉默,贤余立马接过话柄,“嘿正不巧,你阿掰我可没什么兴趣陪着人一辈子,累不累啊?当个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没电了还要被人硬续,我巴不得那小姑娘别再继续拿着我了,但你猜什么?就算是没用的老设备啊,在旧货市场里被人拿了走,也总有人会拿你当一回事,至少还需要你当个帮手,可跟某种号称尖端,但门槛又高又难用,呆在屋子里攒灰的东西不一样。”
“你们一辈子也就跟着一两个人呗,全都仰仗着别人愿意用你多久,而我,你们知道什么叫基因剪辑吗?我是操控那群人命运的剪刀,人称基因魔剪,我给福分,可不止给那一两千,一两万人。这可是做灵器等级上的差异,搞不搞得清楚啊?”玉面边说边向前一步,俯身凑近徘——她靠得太紧,以至几乎像要碰到徘一样,促使后者受惊似地连退一步,一直退至银杏枝上,“……小东西,你退什么?”
徘从未试图和电子幽灵触碰过——虚无和虚无的对撞,是不是只能产生一股微弱的风,还是说,甚至连那种东西都没有?哪怕是玉面,她第一个遇见的同类,说实话徘也不想知道结果。
“我叫徘,”她远远地盯着玉面,“不是小东西。”
“徘,你好像很怕我?”
“不怕。”徘双手撑着树枝,自然不着力,随时都能离开,反倒是玉面,兴致盎然,“那怎么,你难道……不想被我碰到?”
徘咬着嘴唇,不说话,任由玉面在那儿大放厥词,说什么自己和别的电子幽灵不一样啦,就算是东西或者人她也能碰到,这话徘也不准备全信,只能信三分,剩下七分用来赌气,只要她不承认,玉面也就拿她没辙,谁知道这会儿贤余插了一嘴,“你也是电子幽灵,怎么碰得到东西的?”
“你们这种程度也想知道啊?门都没有,知道了也办不到,”玉面笑得更欢,“怎么了,自由自在,这模样还不比人类更方便?难不成你们会在意这种破事?”
徘不再晃动垂下的双腿,她矗立在半空中,从很高的地方俯瞰着玉面,太阳并没能在她脸上投下阴影,而是穿透她,就好像她不过是人直视太阳过久后,视觉短暂晕眩中产生的光斑集合体,“我在意。”
“在意看不见摸不着?也没见你寻死觅活的,这不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嘛,你们一天到晚纠结这种芝麻大点的事,所以才只配当这样的灵器和幽灵啊,真无聊。”
“停停停,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了呢?这也不是我们要来打听的事情,对不对啊,徘?”贤余眼见事态不对,连吐一堆气泡把徘挡在后面,可徘也不接他话里的暗示,于是他只得嚷嚷着把玉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来找你是因为这事还只有你知道,全天下,就你。”
“这会儿像点样子了,求我嘛。”
“求你了,玉面,求求你,救救我们,”贤余干巴巴地说,语速飞快,“我们想请你帮忙看看一个小孩基因编辑后是不是有什么并发症,要不然就算我们想救他,也不知道之后会碰到什么问题,早知道早处理早预防嘛。能肯定是当时你修剪的,数据就你这儿最全了吧?”
贤余确实没说错。此刻在徒然堂深处最大的房间里,盘踞在此处的器物储藏着难以估量的基因数据量,而作为器灵的那个玉面,此刻也正同她这庞大的躯体一起休憩着。就在她迎来画皮的同时,贤余也遭到了双生子般幽灵玉面的拒绝,“没错,所有经过我们之手的病例数据,一个不缺,但你可没资格启动我们。”
“知道知道,我不配,让画皮去,所以这不就在求你嘛。”
“求我也没用,说八百遍了,除非你们把我的维修工找过来,不然光凭你们,梦里什么都有。”
也是因为贤余和徘第一次来到徒然堂,不晓得电子幽灵玉面的恶劣声名远扬,过去来来往往的灵器,无不对其退避三舍,只怕说上三两句话,就被频频戳到痛楚。器之灵的念想一旦受此刺激过度激化,易出浊化的征兆,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狂,成为伤人的狂百器;连那些个手艺高超到足以拯救狂百的清净师,都对它无可奈何——显然,清净师只能清净浊化的灵器,对性格糟糕的电子幽灵只有忍受的份。而她的载体,又是几不外出,性子平和,常年沉默的灵器,怎么瞧都跟狂化无关。于是五六年间,竟是没人能带走它,也从未有人能启动过这庞大的主机。此时,前院里的幽灵玉面趾高气昂地睨着贤余,正像是代替房间内始终一言不发的灵器玉面,向画皮作答:
“不行。”
画皮不知玉面模样,只知面前出现了这器灵的念。但这念并非如贤余一样,呈现成一大把刀削面那么长的雾状云,随着它的动作飘来飘去;玉面的念,令人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它的愿望本身几乎绵延千里,还是这纯白机器本身便难以在房间门口仅以一眼窥探得全貌,而器灵的念遍布机器头尾,盘踞在每一束电线与每一小块芯片中。它并不似贤余那样灵活,上下走动,而是在这房间里一动不动,从一头延展到无穷无尽的另一头。画皮知道徒然堂里器灵繁多,却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个是眼前这模样的。
“发发善心,就查一个嘛,那还是个六岁小孩,知道之后也许就能救他一命。”
她好说歹说,眼前这弥漫着整个房间的“念”,也是被前院中电子幽灵称作“本体”的这位,始终不回答,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画皮的声音。这绵延的念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在这老机体的一侧,画皮勉强能分辨她的方位,但除此之外都像在对空气说话,“贤余刚跟我说,外头那个,说要先得替你们找个人,是不是?”
四周仍然一片死寂,这里比起学校机房,或者是电视剧中人工智能背靠的庞大服务器所在之处,更像是堆满机体的实验室。别说灵器答话的声音了,连没有启动的机体都阴恻恻的。画皮飞快地在心里算计了一回,抬高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听得到嘛,你们非要找到那个人不可,对不对?但我们这边也要赶时间,等到把人带回来,那边可就来不及了。”
谁知道到了十八天后机构要完结“潘”的项目会对那小子做点什么,更有可能事情一旦暴露,整个项目数据和存档都被销毁,潘的状况就更难查明,“……那要不我们做个交易?我答应给你找回来,天涯海角都给你找,但今天你得先帮我们查查。”
画皮支棱着耳朵,等待本体玉面的回答,同时围绕机体,细细检查着它的模样。机体看上去就是那种运行时隆隆作响,对散热要求极高的复杂主机,却找不到跟徒然堂里老电脑一样的老外接插口,房间的墙壁也完全隔绝了信号,别说让玉面系统强行联网了,房间里连手机都只有半格信号,恐怕整个房间的墙壁都是用特殊材质制作的。
玉面一贯的沉默就是拒绝,那头贤余和徘的动向飞快地语音转文字传送到画皮携带的手机上,又再经Siri的女声一朗读,虽然慢了一点五拍,也算知道那头的进展也是一条死路。这两个玉面,一个在面前装死,一个在外头骂人,倒也默契,画皮此刻一挑眉,半是对着面前这个玉面,半是指示贤余,“……不是听说找了好多年了么,这都没找着,别总赖我同事和别的灵器嘛,要是人早就死了呢?”
外头的玉面一怔,胸口看似吊环的饰品竟在阳光下剧烈涌动着异色,“你说什么?!要是他死了,最后我们都没找到他,这难道不还是你们的问题吗?!垃圾,废物,连找个人的事情那么多年都做不到,还想让我给你们帮忙?别痴心妄想了,我们绝对不会启动。”
“宁可等一个失踪的人,也不愿意帮我们救一个可能要死了的小孩?他才六岁,那么高,”画皮比划了一下,戳了戳机体齐腰的地方,“前途无量,往后长大了,也可能成为一个维修工呢。”
“不可能。”
“要是这么就死了,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生前被动过了什么手脚,到底能避免的,还是不能避免,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不关我事。”
画皮蹲在纯白的机器前,她的头发贴着金属,低声说,“最后一次问你了,真不准备帮我们?”
仍然是沉默。画皮站起身,什么都没说,朝后挥挥手,走出了这间先前从未涉足过的房间。再回到前院捎上贤余时,听说刚刚幽灵玉面也已经走了。外头整条武康路上星星点点亮起灯,让徒然堂看上去更像是一栋遗世独立的鬼宅。
“我跟缪小姐打好招呼了,咱们回去吧。”
“这就打道回府了啊?”跨出徒然堂的时候灵器特有的浓郁氛围也从周围消散掉了,人形还是人形,灵器的念也就贤余一个在上方飘,此刻有些嘲讽地说,“真拿那玉面没办法,回头还得去看那机构的当地存档?”
一出徒然堂,画皮掏出法宝摇身一变,又是一幅足以混进人群里的普通女孩长相,但语气还是一模一样,“不要正面刚嘛,既然这样行不通就换个法子,接下去就看缪小姐能不能看在我们劳模员工的份上帮个小忙了。”
贤余乐了,这下好,最好能让那个傲慢的家伙吃瘪,“……行,那回去吧,我瞅见娲这两天好像也出去过几次,好像进展不错嘛。”
“确实不错,掰手指数数,成就得达成四五个了,”画皮挠挠头,说着掏出手机,打开最新警报的提示消息,“嚯,这儿倒有个家伙不打自招了。”
“什么家伙?”贤余觉得有些奇怪,但画皮没让他看见手机,而是立刻收了回去。这小姑娘见鬼的有那么多个手机,这个提示消息又偏偏不在贤余的本体里,突然之间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有九分之一的情报,哪怕是个成天喊累的灵器这会儿多多少少心里也有点膈应。但很快贤余就安慰自己是因为内存不足的关系,要不然画皮什么都往它这儿堆,中年人也实在是吃不消。一路上画皮闲逛着走去地铁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贤余闲聊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今天耳机里的声音特别安静。
“它没上线?”
“……谁?”
“那个叫Py的宠物店APP助手。”
“噢……”贤余想了想,“她很快就会过来了。”
“这样啊。”画皮点点头,过了会儿突然又说,“该喂鱼了。”
这时候,徘正安静地等在徒然堂玄关处的吊灯上。缪小姐送走画皮后,她便从空中一跃而下,又因电子幽灵不受重力约束,于是不具惯性地在她的宝石义眼前骤停,大小刚刚好好倒影在她的眼瞳正中央。
“缪,”她轻声说,“徒然堂什么都懂吗?”
“不敢说什么都知道,但关于灵器狂百,无主之物和电子幽灵,或是更多同他们打交道的人,我还算是清楚。”
缪小姐想到先前在院子里,若非玉面突然来瞧个新鲜打断了她们,当时这浑身颜色鲜艳,像热带小鱼般的电子幽灵似乎正想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原始程序呢,是同一个名字吗?”
“不是,我是101宠物店,我的名字是徘。”
“那么徘,你想问我什么呢?”
她犹豫了会儿,想起玉面的话,没有身体又如何呢?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岂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可不受任何拘束,不也就无法对其他任何人,对画皮感同身受,如此一来,她怎么可能超过那些过去钻进人心里毛茸茸,活生生的宠物,抑或现今机能丰富,甚至足够成为半个巡逻仪的机械玩伴?她正迟疑时,缪小姐却什么都没说,等得很耐心。她虽是徒然堂店长,但对待画皮时,与其像那些主管和大老板,反倒更像是自己饲主的饲主,和蔼亲切,让徘心里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想脱离我的载体,想拥有身体,”徘下定决心说,“想变得和画皮一样,有什么办法?”
缪小姐一愣,“从前我只知道,灵器愿意和人类结缘,替人类完成愿望,也在人类的帮助下完成自己的愿望,因为灵器大都与人类相伴许久,所以生出不同于人,却又因人而来的念。可倒从来没有见过生出自己愿望来的电子幽灵。你是想要成为人吗?”
“是或者不是,都无所谓。”徘摇摇头。她的衣着突然变化起来,仍是那身泳衣,却褪去本身的颜色,头发上长出毛茸茸的耳朵,脚上踩着爪子鞋,随着她继续说的话不断变化着,好像试图用图像的方式展示给缪小姐看。
“你看。小狗会热,蹭鼻子的时候,湿漉漉的,小猫会喵,挠肚子的时候,咕噜叫,小鸟会跳,啄人的时候,耳朵很疼,小鱼会游,朝涟漪去,伸手的时候,就亲你的指头。”徘停下,仍浮在空中,随着暖气流上上下下,又微微朝后退了一些,垂下视线,“……缪,我也想变成这样。”
“我明白了。”缪小姐迟疑片刻,“这确实不光是脱离载体能办到的事情,哪怕将你的数据用另外一种方式储存在有神经反应的机械宠物上,你和器物本身仍然是分割开的……你是从画皮这里知道了哀悼者,所以才来问我的吧。很抱歉,你和哀悼者们还不一样,恐怕在你身上行不通。”
画皮是哀悼者……这是什么意思?徘一愣,她从未从画皮口中听到过这个词,为什么缪小姐却很清楚的样子?
“嗯,”她有些犹豫,“细节不清。”
缪小姐叹息道:“徘,你要知道,哀悼者们虽然全身都是义体,也都是由徒然堂将她们的灵魂固定在义体上的,但在这之前,她们……或者说她们生前,与从数据和系统中诞生的电子幽灵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生前?”
眼见徘仍旧不解,缪小姐不得不点破,“在成为哀悼者之前,她们都是普通人。徒然堂不会乱动活人的魂魄,所以哀悼者们,全都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类。”
全部都死过一次?她过去从来没有想过。既然身旁充斥着怪异,娲是人身蛇尾的古神,贤余是器物中诞生的灵,自己是数据集合体的灵魂,潘是讲话奇怪的小孩,所以哪怕画皮看上去跟一般人不一样,她也只当是全身改造程度较高的新科技带来的后果,哪怕画皮能变成别人,那也是因为画皮和娲和贤余都一样,有特殊的超能力……画皮曾经是人类?画皮曾经死过一次?徘成为她的宠物那么久,从金鱼,到日积月累的数据,到如今,她生出自身的意志以来,她竟然一无所知?
“我很希望能帮到你,但这个办法不行。”缪小姐又像想起了什么,安慰道:“好在电子幽灵不似灵器,不会因念想过深,或追寻愿望走得太过导致污浊,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如果平时觉得寂寞,也可以自己来店里坐坐,我们这儿有灵器还挺欢迎各种各样的电子幽灵呢,就不知道你们对不对盘,我去给你喊过来,哎,电……宇普西龙啊?”
“所以你也不行。”
徘低声说,她的身影在吊灯底下忽隐忽现的,就好像是漏进门缝的夜风搅乱了光线,“……就算是徒然堂也行不通。”
再是缪小姐一眨眼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徘就从徒然堂消失了,如同她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身后了然无痕。
娲正细细擦拭着一只画眉笼,在这里,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灰尘会落在笼子上,而擦拭本身就有更多的意义,就像亲手摘下蒲公英,捏造青目牛一样,由娲精心呵护的鸟笼自然会有娲的力道在里头,其中囚禁的东西却并非简单的画眉或八哥。它们既未成形,又非灵器,只有手持那本书的人才能看见。
自打提篮桥一事后,上海各地的怪异传闻愈渐增多,这里头当然有画皮和娲的功劳,先前的不用多说,近来娲又对外头领来的保姆和小鬼头很是满意,前者倒是化成老青狗,其服侍的家中,火从箧簏中起,衣物尽烧,而箧簏故完;而后者,又是个极其依赖母亲,也被母亲全方位控制着的男孩,他母亲许愿说希望孩子能永远不要离开她,这倒是好办,娲一伸手,取各自的血涂在对方额上,便将他们双双变作青蚨,自此往后,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除此之外,还有希望能有亲生孩子的同性恋人在她帮助下变成龙阳羽人,想要逃离家庭的老妇人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与那些喊不上名字来,但也从上海各个角落越发活跃的无主之物一同交缠在一起,把这地底下的怪异之脉催得好不热闹。
基地里前几天都没人在,娲倒也不寂寞,夜里散步,穿行在街坊间时,总能遇见个大爷,拎着一瓶熊猫白酒或者七宝大曲,最爱朝周围一圈听众吹嘘,说自己属虎,算命的说,天生是个爱造反,但会握有权力的人物,于是年轻时闯南走北,如何得罪了一众流氓又被人挑断脚筋,后来做了肌腱重建才恢复行走能力,倒是否极泰来,知了江湖险恶,正迷茫时,便有一回见郁郁稷山紫气东来,知道是祥瑞之兆,于是洗心革面,去了广州从商,如此发家。说话时,穿着一袭哑光的紫羽绒衫,看上去暖和,从来没脱下,上头还绣着个双色标记。他身上曾经倒也有空位,可惜后头给补好了,娲盘算着把填上去的人造之物挖出来后,倒还算个好容器。画皮一回来就知道看娲的样子一定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咧嘴一笑,“看样子大家都挺顺利嘛。”
但娲先注意到了徘的异样。她和贤余同时和画皮一起进来,一个仍然懒洋洋地答着画皮的话,徘却只顾独自往上窜,消失在娲成群的鸟笼之间。“怎么了?”娲问道,画皮却摇摇头,说在徒然堂里遇到了点困难,但已经拜托店长想办法了,人命关天,就算没明说,店长也是明事理的人。
“有人进来过吗?”画皮绕了一圈,检查四周的动静,好像都跟前几天没什么区别,娲也说确实没人进来过的痕迹,画皮想了想,“那人应该来过,但还不知道确切的地方是在这里。”
“什么人?”
“我们调查的那个研究员,叫胡克的那个,”她指指口袋里手机,看在娲讨厌这东西的份上没掏出来,压低声音跟贤余说,“这不是上次我们发现了他照片吗?我在地铁四周监控录像里对他进行定向人脸识别了,这不,之前就收到一次警报。”在从基地出发,去咪可希身边潜伏以窃取信息之前,画皮就事先潜入地铁监控室,连接地铁局域网同步监控录像并给自己偷加了一份权限,再将胡克的照片输入进警报软件做定向识别,这不就被她算准了,在地铁站入口的第八号外部摄像头捕捉到了那人的行踪。
“……说不定就是正常坐个地铁的事情,别那么大惊小怪嘛,就算是罪犯,也得先有个犯罪嫌疑人的过程,”贤余打了个哈欠,随着哈欠喷出一连串气泡,“你就那么笃定啊?真是年轻人。”
“坐地铁也不会老在地铁口绕来绕去又不进站,你不觉得可疑?”
“看上去他像是知道在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具体在哪。”
画皮转念一想,“那他怎么知道这儿的?”
“谁晓得呢,难道是潘说的?”
“潘要是什么都说了,胡克也不会就呆在上面绕圈不下来吧,稍微有点脑子就会知道潘说的列车是回库车。”画皮沉默了会儿,“他也有挺久没过来了。”
“我们没喊他来呗,这小子还是听话的。”贤余瞟了一眼上方漂浮着的徘。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从贤余半浮空的地方,能看见她垂下来的裙摆。它不知道徘是不是故意的。如果电子幽灵想完全避人耳目在旁偷听,可真是轻而易举。它知道徘也在关心潘的动向,于是抬高声音追问,“……后面准备怎么办?我们在博雅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永无乡项目距离预计结项时间只有十八天了,谁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十八天之后的打算究竟是继续取出他体内所有器官,还是将他转移,或者完全交给那个委托人,”画皮眯起眼睛,“但总之,如果我们要把潘从那里救出来,就更要稳住,不能打草惊蛇。胡克来过这附近,却不知道这地方,可能是潘并没有亲口告诉他,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暴露了……要是监视他的人还没肯定他溜出来过了,我们现在也不能让他立刻从那群人面前失踪,毕竟这后面的事情麻烦着呢。”
“……你们不救潘?”徘远远地说,这次画皮的耳机里也有她的声音了,“他很可怜。”
“救人也要讲基本法,不是把人拎到这儿来就算救了。”画皮双腿盘起,一屁股坐在残破的石柱上,“……这该怎么说?小孩谁管,谁养,就凭我们?还是接着送去孤儿院,以什么名义?能保证不被那群人找到吗?这可是他们见不得人的项目过程,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消失一下就能放着不管的。”
徘几乎意有所指,从空中直坠而下,落在娲与画皮的中间,指责道,“告诉潘实话,他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不瞒,不骗人。”
画皮透过她看着娲,娲的视线和耳机里的声音也闹得人烦。这也太难了,这话要怎么说,该怎么说,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能理解器官移植、克隆人、医疗机构吗?画皮伤脑筋地看着贤余,就算能理解,这不残酷吗,为什么不换个办法把他从那地方拐出来?
你能跟一个小孩说的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贤余反问,画皮想想说,你没爸也没妈,潘之所以叫潘不是因为你是彼得·潘,而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上,你根本就不在那个人人归位,浑然自成的庞大体系里,因此也就不是一个有名有姓,能称之为人的人。贤余说不对,是永无乡其实是一个儿童为主角的谋杀故事,胡克船长真的是坏蛋,汀克贝尔却不是任何人的守护妖精,你要什么就有可能得不到什么,你以为只要长大一切就好了,但最难的事情永远都还没有发生,比告诉他圣诞老人不存在还要困难。
画皮沉默一会儿说,世界上也没什么事情真能说是最难的。
贤余浮在半空,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好像它疲惫的念想也因为此刻的焦虑而变得很重,把它往下拽,回过神来时,它就被娲拎在手里,甩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鳞片。画皮噗嗤一笑,“娲,你是想吃了它吗?”贤余浑身一哆嗦,唆溜一下就从娲手中窜走,娲神色一动,愠怒道:“……没教养。”
她倒是有那么一点想念潘,倒不是真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可取之处,除了能帮助她们从外面找到更多野生的怪异回来喂饱自己之外,他也只会时不时地帮她捶肩。她记得潘的手,总是很用力,又很小心,力道就像小狗使劲摇晃的尾巴啪啪打在腿上时一样,不让人真的讨厌。娲眼看着徘落在她的尾巴上,近来因为潘不出现,她在秘密基地里也多以人身蛇尾的姿态活动,比在轮椅上自由多了。
“画皮,”徘忽然问道,她背对着娲,仰起头看着基地上空灰蒙蒙的云,这些云雾并非是真正的云——这儿毕竟是地下,但这云雾般的景象究竟是从何而来,也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好像因为娲盘踞在这里的缘故,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力量也有了来源。徘轻声问,“有一天你没有打开101宠物店。”
“啊?”
她仍注视着上空,“有一天你断更了,七百多天里,其中一天,贤余说手机开着,一直开到没电,101宠物店在跳提醒,你没有打开。为什么?”
“有这样的事吗?”画皮挠挠头,“谁记得啊,肯定有别的事耽搁了呗。”
“……你是什么人?”
“我嘛,可不就是传说里的妖怪,真实的样子,喏,面翠色,齿如锯。”
“这样啊。”徘知道画皮说话时仍然注视着娲,好像这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娲听的,她转过身,朝画皮踮脚跃去,又落在贤余的尾巴上,“……那我是谁?说话的我。”
“101宠物店的AI助手?还是贤余,你用系统女声在恶作剧吧?我猜对了?”
“你的能力还不够,画皮,”娲打断道,她朝徘伸出手去,但徘却没有和以往一样跳到她的掌心里去,“如果眼睛看不见的话,就要用心去感受。”
“哎哟活见鬼了,我的好娲啊你怎么连这种话都知道了,”贤余大为震惊,“这不是潘总在这里念叨的另外一个故事嘛,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搜完了,是小王子里的吧,那个故事里有毒蛇有狐狸的。”
“嗯,”徘点点头,“我们要救他。”
秘密基地里一时沉默。没有人想反驳画皮提出的一系列麻烦,毕竟这些都是紧紧跟着潘而来的麻烦,要是不考虑以后的事,当下就算把潘捞出来也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过早暴露小队,功亏一篑。娲扭过头,不接话,“……来吧。”
徘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窜,她趴在娲的肩膀,见女孩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过头,这下红了眼眶,“娲,我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助手。”
“嗯。”
“我们不好瞒着潘,事实就和数据一样,篡改或者掩饰就是不对的。”
“就像我们给别人讲故事一样,我们也要给潘讲一个故事,当故事说得够好,就会适合他。”娲翻开那本纸张薄脆的古籍,似是陷入沉思,“……他让我觉得很熟,明明现在他身上,感觉不到空位。”
“他失去了一颗肾。”
“哪里有点不对,我总觉得……”
画皮并不清楚娲此刻的低语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朝哪个她不知道的空鸟笼说话,于是舒舒服服躺在墙角,翘着二郎腿玩起了101宠物店,这天女孩模样的AI助手始终没有出现,连屏幕上方的弹窗提示都少了许多,她洒了很多鱼食,多到金鱼都不再上浮张嘴为止。画皮打了个哈欠,“……娲,晚上我去给你找那目标?”
“不错。”娲垂下眼睑,“潘呢?”
画皮眨眨眼,先前整理的所有关于胡克、博雅卓悦医疗机构中捕捉和回传的数据、永无乡项目资料全部都汇总在一份本地加密文件中,但距离还原整个故事还差零星几个关键之处,“耐心点嘛,再等两天,相信我,玉面那里没查到的东西,也许其他人有办法帮我们查到,等知道潘以后的麻烦是什么了,就能想想对策了。”口袋里,被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此刻亮起了屏幕。
如果我们来不及等了呢?
徘越退越远,她没吱声,所以娲和画皮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在鸟笼之间,在那些除了娲之外无人所见的怪异之间穿行,如果有一天,潘就会被人关起来,就会死去,就像画皮也在某一天突然就死去,然后摇身一变,变成如今的模样,周围却无人知晓,连她最亲密,最忠诚的宠物也发现不了呢?
TBC.
“你知道我接下去要说什么。”
电脑屏幕里的男人看上去四十五岁上下,只露出上半身,活脱是样下一秒就能上宣传。总而言之,因为那个占据了整个脸部正中央的厚鼻子,让他五官的其余部分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楚琨玉有些畏惧,低声嗯了一下。
“你自己说,我已经讲累了。”
“那一题不应该丢分,明明能拿满分的,拿不到就有问题,”楚琨玉低声说,话语里一样听不出来任何气愤或者委屈,反倒像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做汇报,“粗心只不过是借口,粗心就是不会和不熟练,我保证下次不犯了。”
“好,你怎么保证?你上次也这么说过。”
茫然包围了男孩。他知道如何用好“保证”这个词语,不管对方是爸爸,还是潘,他都深知在这个年纪说出的“保证”来,都是决心大于意义,表态大于结果,但究竟要怎么证明自己的保证是确实有后果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七岁时的保证就是一罐塞在墙角的黄沙,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灭火,现在爸爸还想要他说些什么?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就算不能保持第一也没事?”
对面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时有些失真,变得更高,更锐利一些。但换句话说,楚琨玉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工作繁忙,平常都不与自己同住,哪怕楚琨玉病重住院时,都只能一个星期才见到他一次。他原本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楚琨玉意识到自己盯着电脑上方的黑框走神,立刻透过屏幕盯着父亲,干巴巴否认道,“我没……”
他有,当然有。他从来没有从父亲这里得到过半点体恤,好像他生来带着疾病就已经低人一等,令人难堪,于是不得不在本该达到的程度上再上一层,才好弥补他亏欠的这部分。因为他的出生,母亲旧疾复发,如今跟父亲分居,常年在国外疗养,也因为他作为这家庭中的一部分,不允许失败,必须仰望着那几个他平日里也同样见不到的哥哥,而如何健康活下去反倒成了他最不需要考虑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想办法,你也做不了什么”,连胡克都是这么说的,他平时见到胡克的次数都远远多过自己的爸爸,所以爸爸也总说,“你只需要把所有精力放在学校上面”,别的都不重要。除了体育类的科目以外,楚琨玉样样拔尖,但这些都还不够。父亲总说出自这个家庭的人天生就该是个领导者,就该有鼓动人心,凝聚群体,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能力。如果他们个个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凭什么他楚琨玉就不行?要是这个问题真的成立,他自己都想知道答案。但楚琨玉还有更关心的问题:为什么在其他的模范作文,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作文里,每当其他小孩生病时,爸爸妈妈总是温柔地熬红了眼睛,守了一夜又一夜,而他却没有这样的爸妈?
“……那你怎么会松懈成这样?你身体现在好点了吧,下次手术之前,你们学校的十校联考你还是要去的,我们看看你的市排名是不是真跟你自以为的水平一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没松懈,”楚琨玉争道,“换做其他人也不可能比我做得更好,上次考试我的总分超了年级第二名十几分,老师都说……”
“这你就满足了?老师当然都喜欢哄你,那些都不是真正想为你好的人,别给我翘尾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才小学,十几分的差距在以后什么都不算。差距这种东西,只有绝对拉开到不可能反超才有意义。”
楚琨玉无言点点头,视频框的后方层层垒叠了好几张模拟试卷与竞赛题库,这些谜题和父亲的威严一样都是没有尽头的。他想,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很快,在十校联考后就是学校的公开日了。爸爸很早之前就说他想去,毕竟这也是线上授课普及之后难得的机会。
“爸,开放日你会去嘛?”
“去啊,我都打好招呼了,你最近身体也还行,”他的表情没有松动,反倒有些奇怪,“没什么问题吧?”
“没,就听说很多家长都不去……”
“我去了对你也好吧。你最近一直提到的,你一个好朋友?我也好去给人家打个招呼。”
楚琨玉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胸口钝钝的沉闷,听见父亲又在那头说,先前从联合国给他们班级寄了明信片,收件人写了他的名字。现在没什么人还花高昂的邮资寄纸质明信片了,楚琨玉很想告诉他这种做法只会让自己在班级里更加难堪,惹人注目,但却说不出口。爸爸认为好的东西,总归是好的东西,就跟家里雇的那些家庭教师们与胡克,也都是他觉得对楚琨玉最好的东西一样。
他垂下视线,这会儿忍不住想,如果未来的第二次移植手术也以失败告终会怎么样?“爸……我最近觉得特别累。”
“想偷懒了?”
“不是……就是我已经很用功了,我同学都没这样天天只能呆在家里做题或者上其他培训课,我也想……”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光之前生病住院那么久,动个手术休息老半天,落下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好不容易现在追回来了,你就想去疯玩?你一点追求都没吗?”
但是动手术不是我的错,生病也不是我的错,想要永远成为第一也不是我的错。楚琨玉张了张口,觉得眼眶很热,不要第一也可以,我只想和潘一样自由,能撒腿出去玩,平时只要听故事,去那个天知道有没有的地铁站底下和一些奇怪的人鬼混,再跟胡克说说那些愚蠢的“平行世界”就能获得夸奖。
眼见楚琨玉移开视线,神思游移,男人此刻真的动了怒,“楚琨玉,你觉得家里费老大劲,付出那么多治你的病是为了什么?当个废物,当个普通人吗?你从这个家出去,就不能给我丢脸,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就很蠢,连这些要求都做不到?你承认吗?你干脆承认,从此之后我也不管你那么多了,你现在就从这家里滚出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高兴了是吧?”
要真的承认了会怎么样?楚琨玉大气不敢出,我就是很笨,要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如果活不到长大,这些事情又能怎样呢?这话对父亲是说不出口的,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他更恐惧的是,如果他在这里承认:是的,我就是没那么聪明,我太累了,做不到。接下去呢?爸爸会不会彻底对他失望,放弃他,让他自生自灭?他会让潘接替自己的身份吗?如果他真的——真的想这么做,有什么困难的?潘无论是长相还是任何生物认证信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已经病愈的自己,换个名字继续生活……
他想起胡克有一次无心跟他的同僚提起自己,说要不是潘留着长辫子,有时候他都搞不清楚在地下室外面逛来逛去的人到底是楚琨玉还是潘了,这着实刺痛了偷听的男孩。他什么时候要被人和潘放在一起比较?就凭那个痴呆的克隆人?以至于楚琨玉一时间也对胡克产生了轻微的怨言,潘明明只需要躺在床上就能履行他的使命了,为什么胡克要教会他那么多?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楚琨玉的头脑里:如果这不是胡克的决定,而是爸爸的要求呢?如果潘不仅仅是个器官供体……而是“楚琨玉”的备用品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琨玉嗫喏道,“对不起,我不会放松的。”
潘的长辫是唯一与他不一样的地方。每次想到那条细细的、恼人的黑辫,他就嫉妒得发狂。胡克叔叔之前说过,这是种迷信的习俗,主要是祈求小孩能平安长大,一般来说,过了六周岁之后还会举办仪式,不过因为那个是潘,所以只留了长辫,没办仪式,只希望能到器官移植之前都一切顺利。潘确实遂了他们的愿望,明明出生得晚,看上去却和自己差不多大,又因身体健康,到处乱蹦时半点都看不出来是个实验体。楚琨玉总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长大之前就拥有这条长辫的人是自己的话,他会不会也能健健康康地,和其他所有同龄人一样成长至今呢?如果他也从出生开始蓄起长发,也许如今他根本不需要潘的存在,不会害怕医院里无穷无尽的日子,不会恐惧父亲的期望,不会因为缺席学校太久而遭到漠视……
他低下头,在胡克叔叔面前,眼泪是示弱的表现,正因为他不叫委屈,不怪罪潘,所以才能获得胡克的同情与宽容;在爸爸面前,眼泪同样是示弱的表现,比任何正面的顶撞都要糟糕一百倍。古怪的是,他能在想要哭的时候哭出声,却无法在不想哭的时候忍受哭泣的冲动。楚琨玉紧咬着嘴唇,试图将泪水憋回眼眶中,这时候他就看见胡克匆匆忙忙从门口进来。他这几天似乎是和其他叔叔对换了工作,所以连他呆在这里的时间都变少了,大概下面换了其他陌生人照顾潘。不知为何,知道这一点让楚琨玉觉得宽慰不少。
“再说大声点,有点决心啊!”
“我不会放松的,下周考试我一定还能拿第一。”
楚琨玉假装不再介怀,对着父亲微笑道。可掩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攥得很紧。如果他现在是倒数第一,是最叫人头痛的学生,最顽皮的捣蛋鬼,是不是只要考一次及格分,爸爸就谢天谢地,会夸他是个好孩子了?
“这才像话,”男人欣慰道,“这才像是我的儿子。”
你唯一的小儿子。楚琨玉在内心补充道:只有我才能达到你的要求,其他人,包括和我一模一样的克隆人都做不到和我一样的事情。他这样想着,平静地关闭了视频对话。
“铁箱”就像是为潘量身定制的,够他在里面坐下,但又没法站起来,脚底板刚刚好贴在对面的铁壁上。他从外面接过胡克递进去的面包和袋装牛奶,一天三餐,皆是简餐。铁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条整齐的缝隙开在正前方。胡克强行将潘塞进铁箱时,潘大喊大叫,拳打脚踢,被关进去后又朝外冲,再被胡克拎住手腕扔回去,扯得两人精疲力竭,直到最后潘先没了力气,扒着那几条缝看到胡克离开。
缝隙里透出这个世界所有的光芒,将潘的视界也划分成四行——虚拟的阳光,投影的树叶,摸不到的金毛犬,不会湿手的小溪。可他已经知道在那个也需要充电的平行世界里,阳光是更加变幻莫测的,更重要的是,阳光不仅仅是光而已,也包含了光之中的许多东西:升腾的细小雾气,口中呼出来的蒲公英,浮在空中的尘埃。他也能碰见树叶,摸到猎犬,走在真正的苏州河畔。他知道这里和那里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长大,但是如今,两边也都变得同样弥足珍贵。
开始时他挣扎得太剧烈,外头又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不久之后就觉得头晕恶心,很快倚着墙壁在黑暗中昏睡过去。这一觉其实没有睡很久,但潘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是他擅长做的那种梦。他又回到那个过去常常梦见的雪国,周围白花花一片,到处都是星期六身体检查时的大盒子,一个接着一个,像是在试探究竟哪个盒子更适合装下他。旁边还有人,但不知道是不是胡克。除了胡克以外还能有谁呢?在他去往那个世界之前,只有他们相依为命。他扶着墙从放满箱子的房间里走出去,沿着笔直的走廊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尽头,又看见那个雕像一般的身影,远远地,高大地站在他面前,这次雕像比之前梦里的模样都要清晰了,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模样低头看着自己。潘的手脚都跟绑了石头似的沉,在一整片阴影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它大得像怪物,看不清脸,周身却没有任何敌意,也不像是要害他。它就那样矗立着,突兀,但又似乎在表明它确实生来就该出现在那里,任何怀疑它,质问它的人都是侵入者。
“……爱姆潘。”潘说。
从两个多月前他就开始频频梦见这一幕,但没有后续,也从没见过那怪物真正的模样。潘只知道它比自己所知道的任何人都庞大,几乎像是画片上的妖怪。他惊醒时仍在铁箱里,金毛猎犬在外面汪汪直叫,潘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能通过送来的面包数量判断吃了几顿饭。从缝隙里丢出去的塑料包装纸已经有六七张,潘浑浑噩噩,在黑暗里醒了睡,睡了又醒,那个梦并没有跟连续剧一样发展下去,而是不断停留在那个世界,那个时间里,反反复复,甚至比起梦境,都更像是潘真正经历过的回忆。
他试着透过缝隙大喊大叫,但外头不再有人答应他,无论他说的是这个世界的语言,还是另外那个世界的语言,外面的人都不搭理他,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发出大笑声。这声音不是潘所熟悉的声线,那时他惊恐地意识到,看守着他的人已经不是胡克船长了——可那个陌生人又是谁?这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吗?还是船长从别的地方又找来了别人,因为他已经对潘不报希望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和这里又是什么关系?
潘愈发感到害怕。说到底那天船长为什么提早回来等他了?是楚琨玉又一次出卖了他了吗,但他不能确定,在短短这点时间里,楚琨玉就反悔了?他苦思冥想,没有答案,除非当面诘问,不然潘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知道真相。但更让他害怕,更让他想要回避的问题是,徘还会来找他吗?那天的秘密基地中空无一人,他甚至感到了像第一次去到那儿时的彷徨与失落。他不愿意失去徘,那她们是怎么想的呢?难道真像楚琨玉说的那样,她们其实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潘轻轻推了一把铁箱,箱门没有上锁,但也需要大力气才能推开,足够惊动外头看守的人。潘不敢再造次,想着就算现在徘来了,精灵恐怕也会被胡克囚禁在油灯里。现在关住他的正是船长的“宝塔”,这是比“门神”更令人畏惧的东西,他根本不可能绕开那个人独自逃跑。黑暗中,恐惧抓住了潘,男孩的心跳越来越快,连手都开始颤抖。他拼命地深呼吸,祈愿道:希望有人能来帮帮我!船长先前说有人在外面帮助他打开门,不管“指纹锁”是什么,好像他确实不相信光凭潘一个人就能顺利通过。他说得有道理,在雪国的梦、船长的耳朵长出蒲公英到消失、以及遇见徘他们之前,他从来没有从这里出去过——
就是从那天开始,他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复杂了。徘还能来帮帮他吗?就像从铜头那里救下他一样,再一次从“宝塔”里救他出去?
如果不是徘的话,谁知道是不是在平行世界的那一头,真有一个人始终不断地向他伸出援手,就像最开始他想找到船长,赶跑耳朵里的怪东西那样。他不愿意再继续呆在铁箱里了,他想找到楚琨玉,想从这里出去,想去秘密基地,想去哪怕他打翻可乐,掀翻贤余,偷走娲的橡皮泥也不会被画皮关进柜子里的地方,他想向船长证明,自己完全可以适应那个平行世界,也绝对不会引起侵略战争,他虽然只是个男孩,但早早就够格成为一个星际航家了——
潘摇摇晃晃,试图在铁箱里曲起身:我想要从这里出去。
登时大象的长鸣尖锐地响起,这鸣声既长,又悲凉,让铁箱外的男人浑身一机灵,跳了起来,“我操,这什么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兽吼,就好像真的有看不见的人在帮助他,他们都听见了,还有鲸鱼喷出水柱的声音,藏獒攻击前的低吼声,老虎的咆哮,羚羊迁徙时由远及近的蹄声,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喇叭,都将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召唤到他们身边来,这声音隆隆作响,交织在一起,越来越集中,隔着铁板潘都能感觉到好像连地面都震动了起来。他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扒拉着缝隙,只见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四处打转,拍打扬声器,可都没有任何作用,最后他走到“门神”的面前,伸出手——
他打开了穿梭装置,在门合拢之前就消失在走道的尽头。
就是现在!!!成败在此一举,这闹剧一定是神秘人在帮助他,这时候只要他再努力一把,就有机会突破船长的“宝塔”!潘用尽浑身的力气,双脚抵着铁箱的门,双手撑地,背靠铁箱的门板,使劲朝外连蹬几下——铁箱箱门被他大力挣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潘顺势滚倒在地,两眼一睁,只见“门神”就要关上,想到先前溜出去的那次,眼疾手快拿起手边的玩具就丢向门缝,刚刚好好横卡在半当中,他气都不敢出,身一缩一侧,堪堪穿过门神,再一抬头,眼前漂浮在半空中的正是徘。
这就是路上普通人看不见的妖精,胡克一无所知的汀克贝尔,她一言不发,小小的双手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周身有无数动物的声音,都好像在替潘加油助威。泪水涌上潘的眼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赶紧爬起来拍拍袖子,朝着向上的楼梯,同徘一起跑了出去。
进入后半夜,南京东路地铁站的人流量显然降低了不少,胡克尾随潘,穿过地铁站旁的一条小路,瞧他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闷头就朝地下钻。上次从林牧诊所出来时,他就发现潘的定位在这个地铁站附近,但第一次单独到这儿之后,他简直一头雾水:地铁站能有什么?现在可好,就算及时发现潘的再次出逃并亲自跟着他第二次光顾,胡克也完全搞不清楚这儿到底有什么稀奇的。那男孩身体里缺少身份芯片,没有法定监护人也没有扣款账户,到了地铁站里究竟能做什么?
那次失败的追踪也令他想起诊所里林牧一言不发的怒容。胡克肯定这绝对代表了一种表态,一种肯定,但正由于林牧什么都没说,因此留给他的空间也大都是臆测。林牧是怎么把人留在这社会的“山之阴”中的?拳击场和酒吧倒也是个不错的地下室,自成一个生态体系,要在那里护下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也不是什么难搞的事情。他亲自留在那儿会不会也跟那个胚胎有关?
将潘关在铁箱中确实是他一时失态的冲动之举,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拿潘怎么办才好了。潘是见不得光的实验体,是长大之前就会永远留在永无的男孩,面对潘的出逃,胡克至少能从他藏不住事的脸上确定那并不是因为他提前知晓了自己命运的真相,可如果不是为了未来,他还能为了什么而逃?外头又到底有谁在帮他——难道是这个秘密项目被什么人追踪到尾巴了?
他能想象,这一切如果暴露了,别说是委托人和恩师林牧,他自己首先就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而楚琨玉的病也有极大可能无法根治,名利双失可谓是最糟糕的结局。在摸清楚潘究竟跑出去见了谁,对方又究竟掌握了哪些信息之前,他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发现潘身上的异常。这两天他花了更多时间在研究所里,一边复查潘的身体状况,思考潘未来的计划,以及是否能提前从潘身上取出肾脏,同时将信得过的项目同事派去地下室监控潘,美名其曰要收集幼儿对幽闭环境的反应数据,谁知道那蠢货被设备故障引走,结果让潘居然再次溜了出去,为了不被别人发现端倪,胡克还不得不赶在同事返回地下室前将他差开。
但有一点,胡克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次也就算了,看得出来是同事缺乏经验,没等门完全关上,他也不能说自己没犯过这种错误。可楚宅的扬声器设备故障也未免太蹊跷,和近两个月前的宅内大规模停电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关联。潘的身体检查显示他的发育水平在额外注射的生长激素作用下确实超乎寻常的六岁儿童,但也不至于是次次都能强行绕过电子锁,直接推开门的大力士。若不是有披着光学迷彩服,无法被摄像头捕捉到的隐身人在暗地里协助他,胡克想不到任何潘能多次出去的理由,但这种只存在于故事中的超级英雄X真的存在吗?难道潘溜出去想见的,就是那个神秘人X?
胡克保持着离潘二三十米的距离,一路尾随着潘进入站内,看着他娴熟地逃票,等在稀稀拉拉没什么人的站台上,紧接着上了一辆二号线空车。那列车显然不是正常通到下一站的列车,胡克皱着眉头,在潘往右数两个安全门以外的地方也上了车,只听车厢内广播说:本次列车为回库车,请全体乘客下车……他险些以为潘上错了车,正想往下跳,脸贴着栏杆就瞟见那小孩躲进了座位底下。
难不成他要上的就是回库车?胡克一愣,还真就在这车上?他从小到大坐地铁就还从没明知故犯去搭回库车,这车会到哪里,潘又要去见谁,乘务员难道不会把他赶下去的?还是说,潘要来见的人是乘务员?就在胡克犹豫要不要前去喊住潘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糟糕,乘务员来了!
胡克猛地一回头,脑中飞快地转过一百个借口,脸上摆出微笑,正寻思是不是要摆出潘监护人的身份,却见后方穿着制服的青年咧嘴一笑,“……幸会啊!”然后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现场是要迅速收拾的。一见胡克被打晕,装作乘务员的画皮立刻垮下脸,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跨过车厢,把潘从座位底下拎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气冲冲地怪道,“……你怎么跑来了?!等等,别说……别跟我讲是贤余他们又去捞你了……”
“是我要来!不怪徘!”潘上前一步就嚷道,“可为什么开普腾胡克……”
“他在跟踪你!”画皮头痛得不行。先前人脸识别警报再次响起时,小队才知道胡克又出现在了地铁站附近,再一瞧监控,发现原来是潘带着条烦人的尾巴。于是她被迫在十分钟内偷来制服,伪装成地勤组主管让原本值班的乘务员回去,完成掉包后成功在回库车上伏击了胡克,寻思接下去到底是从他口中把更多项目内容逼供出来,还是找个法子捏住他的把柄让他替这边做点事。
谁知道潘丝毫不领情,一探头看见晕倒的胡克,画皮又在揉手,就惊叫道,“你打了开普腾胡克!”他一脸难以置信,说不上来是对画皮瞬间起了敬畏之心,还是更加生气一点,“坏画皮!”
“啊?!”可现在根本不是吵架的时候,要是在地铁上莫名其妙有个晕过去的成年人,还呆到明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就有可能被真正的工作人员调看监控录像,画皮可不想把精力花在处理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上。更何况今晚还是娲行动的时间!她满头大汗,把胡克朝还没开的车厢外面拖,“小屁孩别叭叭了,先得找个地方把人搁着。”
升降梯倒是就在不远的地方,直接通到地铁的另外一侧出口,只不过平常都没什么人会用。画皮刷了乘务员的员工卡,在贤余的帮助下把男人也塞进电梯里,朝地铁站外运,一路上潘还在嚷嚷这不对,船长会受伤的,倒是半点都没像在考虑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坏画皮!坏画皮!”
末了画皮将昏迷的男人留在电线杆边上,远远看上去活像一个喝醉的中年男人抱着栏杆呕吐到昏迷,就算有路人经过也不容易引起警觉。听着潘的大声嚷嚷,画皮这下怒从心头起,她转过身来看着潘,满脸忍到极限的样子,“你还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护着他啊!”
此刻,早早来到地面的娲从他们身后的阴影里钻出,这也是娲第一次以真实的模样出现在潘面前——人身蛇尾,高过画皮,男孩被这猝不及防的景象吓到,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但这高高的模样又莫名让潘觉得比从前更熟悉,就好像他在哪见过似的。
娲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原本就是这样。”然后转向画皮,“出事了?你没过来,我就先过去给人腾出位置了。”
画皮又气又无奈,指向潘和不远处的胡克,“他们不知道怎么来了。”
娲立刻猜到是徘在帮助潘——虽然徘从来没说,但她们多少都隐约知道每次潘都能顺利跑出来,一定是徘也动了什么手脚。她的视线越过画皮,直视着上方的徘,可还没等到徘开口说话,就听潘冲到画皮的面前,“为什么要打他?船长是我的船长,你们是我的好朋友,不可以打架!”
画皮笑了,她弯下腰注视着潘,反倒令一米八的身高更具有压迫感。徘一个闪身挡在他们中间,不顾贤余在后方拍打鱼鳍的暗示,也顾不上娲锐利的目光,固执说,“不要,画皮。”
画皮伸手拍拍耳机,“……我听到了。”
一见画皮沉默,潘更觉得自己占了理,是画皮做了坏事,就要道歉,还要惩罚,他扑向画皮,一手抓住画皮衣摆,嚷嚷道,“你要给船长道歉,做了坏事就要道歉!”
“啊呀潘,我可没有做坏事啊,这都是为了你好。”
潘眨眨眼,“你打了船长怎么就为我好了?”
画皮仍在微笑,笑得眯起眼睛,但她又重新站直,好像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她喘着气,看着男孩小小的发旋,像一个即将能倒转过来将他吞没的漩涡,“……潘,你知道吗?你这样,等到哪天人家把你卖了你还给人数钱吧。”
所有人都注视着潘,紧张地,担忧地,但同时也觉得似乎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尘埃落定,未来的岔口在画皮的话语中打开。潘确实早晚都必须知道这一点,无非是谁去开口,在什么时候开口的事。她们都以为画皮会动怒,甚至会搞砸她自己之前说好的计划,但画皮确实及时收了手,不再说话。此刻发出声音的却是徘。
“……潘,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样毫不相干。在这里,你和其他普通人都不一样。”
他们都以为,甚至是理所当然地默许——先前的徘早就被画皮说服,阻止画皮也是以防她失控,谁知徘是自己想成为那个开口说出真相的一方,也不知她是担心其他人的话语都会伤害潘,还是笃定只有“汀克贝尔”的话能让潘听进去,难怪她非要在今夜把潘带回来。连娲在这一刻都忘却了一旁草丛里被挖去脚后跟,痛至昏迷的老汉了,直勾勾地盯着徘。
“喂!”画皮警告道,她瞧见徘在半空中的身影迅速闪灭了一个瞬息,像颤抖。徘在耳机里说,我就要去找他,他们把他关在铁箱里,就像关着一只兔子,这可不对。旁边潘听见徘的话愣了下,接着问,“那也可以啊。你们也都不是普通人吧,永无乡里出去的,都不是温蒂她们那样的人,徘是妖精,贤余是鱼人,娲是特别的娲,我也……”
“别说了阿潘。”贤余打断道,它还想说这样反倒会让徘更较真,在不恰当的眼下把不恰当的真相全都抖出来,现在可真他妈的不是时候,但就算换它去说它也懒得说。倒在草丛里的那人身上还缠绕着娲的味道,此时远比她回收蒲公英,捏造青目牛时更凶险,它之前怎么没发现呢?娲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有那本她保护周全的书籍,无不散发着与灵器或狂百完全迥异的气息,但又非变形虫那样不可沟通的无主之物,现在她要转化的那个人正无意识地发出阵阵呻吟,又一次拽回了她的注意力。
“差点把你忘了,”她伸出手来,覆在那人血肉模糊的脚部上方,“不在这本书里,但我想想,另一本上怎么说的……嗯,江汉有貙人,能化为虎。”
人化为虎的传说可不少见,人虎传算得上是其中传得最广的怪谈,说是起于一僧戏披虎皮于山径间,但她却另有心仪的博物志,眼下这则更佳。贤余刚松了口气,想这下潘的事情能往后挪挪了,可徘却赶在画皮前面,再一次口齿清晰地强调道,“潘,胡克要害你。”
“徘!!!”贤余接着又开始头痛,“现在不是时候……”
徘摇摇头,“现在就是该说的时候,不骗人。”
娲仍自顾自注视着老汉,口中徐徐道来:“……俗又曰:虎化为人,好着紫葛衣,足无踵。”
“一个两个都那么天真,”画皮轻声说,啧了一声,“……真要为了他好,就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把人喊过来,事情都还没完全弄清楚,还自作主张想全兜出来,我劝你别……”
手机音量瞬间拉高,女孩的声线像锐鸣的老鹰,透过耳机扎得画皮一时耳鸣目眩,“……不!”
另一头,娲身体中暴涨的灵力钻进老汉的缺口,层层包裹,竟是长出拳头大的茧房,内部将其足后补全,待茧房复散,那地方却生出一根不属于人的爪尖。紧接着,老汉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身体扭曲,他的身体一伸一缩,好像一会儿恨不得将自己拧成麻花,一会儿又恨不得将自己伸张成挂毯,不一会儿,他的脖颈变粗至与肩同宽,四肢绷紧膨胀为原先数倍,衣物逐渐消失,体表长出橙黄的毛发,腹部为白,再接着,逆着夜风吹拂的痕迹,他的背脊上被刮出两道黑色纵纹。当他展开身体,爬伏在地时,双目已经翻白,胡须朝外张开,又长又硬,头部滚圆,额上缓缓浮现一个难以辨认的字。
这正是上海四处寻而不得的虎!徘被这怪异之象打断,正犹豫间,只见那月下之虎活活摆出人态,双爪掩面,随后便朝前方发出半是恐惧、半是痛苦的嘶吼。她们皆被这虎啸震住,只有在电线杆旁昏迷着的男人反倒被这异常唤醒。那虎人随后伏低背脊,悄无声息地跃进草丛后的黑暗里,可猎食者的视线并未离开,而是从不远处滴溜溜地观察着这地方。
“……它不会攻击我们,”娲转向画皮和潘说道,神情悠然自得,还有点看乐子的恶作剧之笑挂在脸上。贤余早就本能地躲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挂在枝头,娲想了想,补充说,“……但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这样凶,可能转变之前他没吃夜宵,变成老虎之后,大概就饿了。”
潘学过老虎的习性,徘也熟知宠物店里登录过的所有动物,这会儿深知是它捕猎前的预备姿态。潘躲在娲后面,和警惕的画皮一样一动不动,一边胡思乱想着老虎到底会不会怕蛇,娲又到底算是小女孩还是蛇,老虎眼睛在看哪,脑子里会不会判断,一边又对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老虎的一头雾水,一时间甚至忘了画皮和徘先前的气话,也忘了这时候有人正在他左后方的树丛阴影里扶着电线杆,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潘,你给我过来!”
胡克根本没意识到附近的猛兽,醒来只觉头痛得厉害,一睁眼就看见潘正跟两个怪人呆在一起,这会儿好不得意,想着终于给他逮到一次现成的,也根本没注意那俩人都不似人,脸上表情也古怪,“你……”
他跨出了一步。就这一步,百米开外的老虎立即发现了他浑身上下压根没有娲的气息,还有股子诱人血腥味儿,两腿一蹬,就朝他那儿扑去。胡克只觉腥风一阵,本能察觉到危险,踉跄一步朝右一拐,几乎擦着那头老虎的脸躲了过去。他摔坐在地,惊魂未平,定睛一看,竟发现上海市中心凭空冒出来一只老虎,登时吓得连喊都喊不出声,连滚带爬只管去拉潘——
“救救他!!!”
潘一手拉着娲,一手又被画皮紧紧攥住,“救救开普腾胡克!求求你们了!!!”就像他们第一次将蒲公英从他耳中拔除,也让胡克免于这怪异之苦一样,这次他也满怀期待,希望娲和画皮能轻而易举地将胡克从野兽口中救下。可画皮脸色铁青,抓住潘的手几乎陷进他的软骨之间,“你别乱动。”
他自然不知道画皮一番算盘打得正妙:胡克本人是个关键,但有了胡克的权限才是接近这个项目核心的钥匙,只要见过胡克的模样,复制到他体内的生物芯片,画皮就能够在这社会上成为胡克,畅通无阻。至于他的死活,在一切太平的情况下当然能救就救,但在一头没人料到现在就饥肠辘辘还气得上头的捕猎高手面前,什么准备都没做的她们能因为娲保住一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娲仍然悠然自得,想着胡克这名字也怪,要是被老虎也挠出个空位,她是不是也能在其他书里找找有谁是适合补全那男人的。
“别哭,”徘低声安慰道,“他想害你。”
同时,虎扑向胡克,它的双爪仍还有些不熟悉地压在胡克的胸口,将男人紧紧按在地上,潘倒抽一口冷气,喉咙喊得嘶嘶响,可徘漂浮在潘的面前,阻挡在他与胡克中间,强迫潘看着她的紫眼睛。这次她仍是从天而降,声音冷静至极,没有起伏,但潘觉得,这次她却不再想帮助他了:
“胡克不是船长,是看守你的人。从来都没有妖怪吃掉你的内脏,是他联合别人一起骗你的。”
“你骗人!!!”
“这个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平行世界是骗小孩的故事,你呆的地方我第一次就去过了,关着门我也进得去。那里不是什么另外一个世界,是个地下室,后来每次你进进出出,都是因为我发现房子里总控所有智能家居的系统里装有101宠物店,我从程序进入设备,控制了电力开关。”
“我不信!!!”潘哭喊道,鼻涕泡一个接一个碎在脸上,一时间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不是眼泪,“……你骗人,徘是大骗人鬼,是撒谎的汀克贝尔!”
连画皮紧攥着他的手都有些颤抖,像是被这小小身体里爆发出来的痛苦感染,但她仍旧没有松手,重复道:“反正你别去。”
她们不知道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老虎终于琢磨清楚身为一头老虎该怎么杀死自己的猎物,因此张口咬向胡克的脖颈;还是胡克突然想起自己久未使用的左臂机械义肢能够变形,摸索着启动了开关;但在这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也许是潘的动作更快。
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挣开了画皮的手掌,男孩在霎时间缩下脑袋,在徘反应过来之前一个就地打滚从她身下穿过,冲向胡克,与此同时,老虎的尖牙与胡克的钩子手几乎就在同时触碰到彼此的脖颈,不足十米的距离中,潘直驱而入,单手将胡克从虎口下拖出,然后左手抵住老虎的胸口,压低重心,双脚竟是牢牢扎在地上,“不要!!!!”潘大吼道,救出胡克的手顺势一甩,谁知那股力道几乎超乎常理,就着惯性硬生生将男人甩出百米。
求生本能占了上风,胡克也来不及思考,钩手砸地增加缓冲,在砖块路上绵延几十米一路划碎方砖,直到他硬生生撞上电线杆,嘭地一下,顿时连声痛都来不及喊,就失去了意识。一时间,所有人都直勾勾地,表情古怪地瞪着潘,好像是第一天遇见这男孩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刚刚那一系列动作,先是救人,再是打虎,不说行云流水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就一个六岁孩童,如何单手从虎下拽出一个成年男性,还仗着惯性便能将人扔出去,现在手臂关节竟还牢牢呆在该在的位置上?
“……我想起来了,”第一个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娲。她俯视着潘,这个时候潘浑身发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被娲身前投下的影子笼罩,好像此时此刻也正被后者再一次拥入怀中,“我之前就觉得怪……他身上的空位,不是你们说的那个。”
“什么?”贤余哆嗦地不解道,“他这哪像有空位,简直……”
“我可能在医院的地下室里送给过他一份礼物,大概半年之前……那时候他不能好好说话,遇到我时,犹如梦游,神志不清,智识紊乱,颠三倒四,很笨的模样……”娲努力回想道,“他身上那时候有空位,我想大概是那种没有头脑的痴者,过去在村庄里,大家会差遣他做些最简单的体力活,只会傻乐,冲人吃吃笑,被人嘲笑调侃也不自知,于是命其为刑天,赋予他刑天的力量……”
“但潘并不是真的没头脑,”贤余恍然大悟,“半年前……我们在机构打探到那是原本预计结项的时间,有可能潘就是在那时候经历了第一次手术……大概是麻醉作用,或者是他说话的关系……你误以为他是脑袋有空位,所以赋予他的能力就不灵光!只有在本能占上风,胜过头脑时,他才会变成那个空位被填补的刑天!”
可潘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直愣愣地看着不再动弹的胡克,轻声问:“他……开普腾胡克死了吗?”
他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恐惧与委屈,以及彻彻底底的不可思议,以至在他发现之前,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我会这样?我怎么了?”他回过身来,双手仍半举在空中,像托举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可完全没人顾得上他,眼见老虎已经逃窜走了,贤余立刻拨打救护车电话,而画皮奔上前,探了探胡克的鼻息与心跳,确认他尚有生机,但估摸着这一番折腾够他受的。脑震荡肯定有,摸着断了好几根肋骨,还有可能戳进肺里去了,确实得赶紧送去急诊,现在整个小队里也只有她能陪着胡克去。娲见事态变得复杂起来,赶在更多普通人赶来之前也恢复了轮椅上女孩的模样,因行动不变留在一旁,于是只剩下徘,独自悬浮在潘的额前,直勾勾地迎着潘的视线。
“我要去看看胡克!!!”潘哭喊道,“我要去——我要陪着他,照顾他,就跟之前妖怪来的时候,他照顾我一样,”他哭得太凶,边哭边打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朝胡克那里走,“我再也不气他了,我不到处跑了,我……”
“你不能去。”
徘固执地挡在他面前,重复道:“胡克不是好人。他会害死你的,他抚养你,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取走你的器官给别人,那个人叫楚琨玉。”
“你说什么……”
她停在半空中,竖起手掌,手臂伸直,挡在自己和潘中间。这手势潘理解,一直理解,它代表“停下”,她说:“不动。”继续维持着“停下”的姿势。可这次潘仍在慢慢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好像在逼着徘步步后退,“潘,不动!”
她的声音尖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像是动物的威胁,此刻她切断了与画皮耳麦的连接,俯瞰着潘,继续道:“这个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平行世界是骗小孩的故事,楚琨玉不是另一个你,楚琨玉就是你,你的原型,你是被按照他的样子造出来的。”
“徘是撒谎精!!!我恨你!!!”
她的声音仍然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只不过是系统里发出的提示,“徘从不说谎,数据也不说谎。你不能去胡克边上,今晚的事情要是暴露,你会很危险。”
“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了,你不来就好了,是徘在使坏——”
“没有任何世界只有那么一丁点大。胡克关着你,不让你跟别人接触,胡克只当你是一件物品,玩具,坏了也没关系,换掉就行了……”
“那是你才对吧!!!”潘哭喊道,“徘才是可以换掉的东西!!!我听见了,画皮说,你是个软件,软件又不是人,或者妖怪,软件也是坏掉的东西——”
徘在空中剧烈地晃动着,她努力想着那些通信系统里的话语,想着那些被迫消去但个个沉重的字眼,“不要过去,蠢货!你就那么想继续被骗吗?傻……”她一边说着,声音忽响忽轻,嘴唇一张一合,夜里凭空出现亮闪闪的星星碎片,在她身边纷纷扬扬落下来,系统提示屏蔽的星号变成无数真正的光斑。
但这些像仙尘一样抖落的像素,在沾上潘鼻尖的瞬间也就消失了,星星的投影就和电子幽灵一样,既摸不着,也无法让沾了星尘的男孩成为飞翔的彼得·潘。男孩闭上眼睛,大声吼道,“你走开!!!我不要再做你的APP了,你真……你真自私!!!”
他漫无目的地伸手,像驱赶蚊虫一样四处乱拍,“你之前还逼我说什么,要让贤余和画皮结缘,明明她们都不愿意!你现在也想这么命令我,我不听你的了!你就想害死胡克!”
徘太安静了,她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样,不再说话。潘一边嚷嚷着,一边朝前走,再睁开眼睛时,发现徘仍然死死地注视着他,漂浮在他的眼前,坚持着没有离开。
“……这些都是真的。”
这句话,就一句,几乎击碎潘内心盘旋起的那个巨大的气球。撑破他胸口的犹豫与恐惧在这瞬被徘打穿,潘的胸口和脑袋都隆隆作响,眼里只剩下徘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电子幽灵调高了黑暗里的亮度。潘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可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画皮正帮着救援人员将胡克抬上担架,后者这时意识不明地呻吟出声。
“……我不信烦人的汀克贝尔,你要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就好了。”
潘伸手将徘从眼前捋开。每一次,过去的每一次他想要伸手触碰徘,想要将妖精抓在手里,找到她背后藏起来的翅膀,摸摸看她的长发时,她都像能预知到潘的动作一样迅速闪开,于是几十天来男孩一次都没能抓到过妖精。这一次他仍然没有抓到徘,哪怕她一动不动地呆在他面前,竖着手掌,手臂笔直。
男孩的手从徘的身体里穿过,就跟迈过空气一样轻松。因为太轻松了,在他预感中,手背的触觉,徘的呼痛,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自然,太顺畅,没有任何困难或者阻挠,因此他跑向画皮时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木木地想,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徘。
“你还真来了啊?”画皮看着潘跑过来,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他胳膊,但又不敢太用力,生怕把男孩逼急了,刑天再一次跑出来,赶紧悄悄说,“有我去就行了,潘,听话啊。”
“……我也要去。”
“爷叔也劝你伐要去,”贤余猛地蹦出来,仗着画皮不方便说太多,其他普通人又看不见他,这会儿猛劝道,“你画皮姐姐说的有道理,她正值当年,特别适合给人当护工,将功补过,这不是还要向胡克道歉吗?她去照顾人肯定没问题的,你还那么小,去医院,帮不上什么,还要人家担心你,对不对?你别急,刚刚他们已经说了胡克叔叔没什么大事,医院里躺没几天就行了,人在江湖走,哪能不跪几次呢,上次,哎,就你第一次来秘密基地那次,你不也说他不见了好几天吗?这次充其量也不会比那次更吓人的,你就放心,别哭了,啊?……”
“你在我后面?”画皮扭过头,看着贤余正在自己斜后方飘着,顿时又有些奇怪地转向哭哭啼啼的潘,“那你刚刚嚷嚷着跟谁在吵架,不是贤余吗?”
“是徘,骗人的徘!”
贤余赶紧插嘴,“嗨,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猜刚刚是徘跟他说了事情的真相,她这不是一直都觉得……”
“妈的,这都够烦人了,还添乱,人工智能懂什么,要把控对时机才行啊,”画皮低声嘀咕道,“而且跟程序有什么好吵的,没时间了,潘,你记住现在我要陪着胡克去医院,我跟你拉钩保证他会没事的,但你现在千万不要透露出他受伤的原因,好不好?就当是为了娲,我们就靠你了!悄悄回去原本的地方,你想,那儿只有你一个人了,我们会来看看你的,也有人会给你带吃的,只要你对今天晚上保密,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这是我们给你的任务,只有潘才能做到啊!”
我靠,高啊,贤余在画皮耳边叹道,人刚从魔窟出来又要回去魔窟里呆着?但它也清楚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胡克住院昏迷,只要潘还老老实实呆在原先的地方,给今晚的事情保密,就很难有证据把这两件事情关联上。反倒如果就此呆在秘密基地不回去,就容易打草惊蛇,潘的失踪一定会让他们警觉,知道计划已经暴露给了外界。他们要和潘一起争取更多时间!
潘犹疑不定,既担忧,又害怕,“……可,徘她……她说的事情是真的吗?”他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于是看向画皮,看向贤余,还有远处的娲,而她们一个个都挪开了视线,让潘内心被徘戳破的气球窜得更高,在心里横冲乱撞。
“……胡克的事你以后会懂的,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总之你回去是最安全的。”画皮挥挥手,示意贤余赶上来,“娲先走,我们一起去趟医院吧,妈的,还好我没脱皮……咦,贤余?”
“我操画皮你赶紧看看,徘的样子不对劲!!!”
徘一言不发,悬浮在她们的上空。一时间,娲、画皮、贤余、潘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注视着她,她张口时,发出的声音千变万化:绝不是徘本身说话的声音,而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鸣声。看得见她的人只觉得自己顿时被成百上千种动物包围住,而看不见她的人也觉得奇怪,学着他们一起仰起头来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却只能看见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电子幽灵在这时想起同类的话,玉面说,没有身体又如何呢?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岂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如果这当真就是自由,自由是那么令电子幽灵难以忍受的吗?如果这就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疯狂地闪退又重开,来来回回逼得载体死机,让画皮耳机中充满了损坏音节的系统提示?如果没有身体意味着她在潘和画皮眼中都既非人,又非妖,不过是被人当做愚蠢程序的东西而已,这又真的是不受肉体限制,人类向往与歌颂的自由吗?
“……玉面错了,”她喃喃,垂下视线,她说出的话,连贤余都不再能理解。鲸的鸣声腾空而起,悠长如歌,“明明……数据不要自由。”
她低头,自己的掌心也变得透明,却荡出涟漪来,好像她的手掌并不是手掌,而是一汪水潭积成的,“……数据的自由,就是回到空值。”
手机屏幕上的裂痕以原本的两道为中心,蛛网状地朝外咔嚓裂开。贤余登时失语,在画皮上方翻起白肚皮,而在画皮和娲反应过来之前,101宠物店的程序便从手机中强制卸载,连图标带数据都删除得干干净净。
徘消失了。
我们暂且将名为“五十部经典大片合集!”的电子幽灵称为露丝,这是它本人这次苏醒后给自己取的名字。至于为何是暂且,正如它最初的包装和碟片上印刷的名称一样,它的存储系统里刻有五十部电影的数据,而它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类的理解也基于这五十部电影,它的名字与知识皆和这些电影有关。至于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类,创作出角色的人、披着角色皮的人、拍摄的人和将碎片攒在一起的人,它知道这些人所处的是现实而自己的来处是虚幻。
它这一次的主人是个奇怪的女孩,它叫她斯芬,女孩的头发是自然无法产生的蓝色,个子不高,胳膊和腿都是机械,没有眼睛,也没有完整的名字,她在天快亮的时候出现,听一会儿老电影,或者露丝说一会儿话。她离开之后,借给她房间的那个男人会出现,斯芬将他称为林,因为斯芬不会关机,林总是充当着关掉投影仪的人,而为了保留播放的记录,林从来不去碰那个播放器,因为老旧的放映机并没有记忆功能,林对这些机制十分熟悉。林的双手也和斯芬一样,并非原装的肉体而是的义肢,但却又有些许不同,以露丝的视角去看,林的双手并不是那种闪着银光的漂亮金属,而是有点磨砂质感的黑色,看起来是个有些年头的型号。露丝知道他们是现实中的人,但它所处的地方,以及这些人的一切都让它想到视频文件构建的那个虚拟世界。
在这五十部电影的世界中,它能够成为任何存在的角色,融入画面的角落或成为特写近景中的主角,但投影仪关闭之后它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等自由并不是它能够畅游在世界各地,而是它不必僵着身子,也不必假扮她并不熟知的书商、探险者或是大小姐。这种体验对它来说也是新鲜的,在名为待机的状态中它可以坐着躺着或趴着,在影碟机和与影碟机相连的投影仪上,它不知道此时自己有没有以具象的形式被投影或者存在着,没有眼睛的斯芬看不见它但听得见它,而有眼睛的林既看不见它也听不见它,正如它之前遇到的那些健全人一样。它由此推断人必定得失去一些感官才能打开其他感官的能力,像是某些超能力电影中付出代价获得超凡能力的主角一样,有时候被以更贴近现实的方式称为第六感。
而它,因为能够被拥有超凡能力的人感知到,必定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个体。那么它到底是从何而来?露丝并不是经常思考这个终极问题,它没有那个时间,前几次的苏醒都过于仓促——开机,匆匆关机后被扔掉,每次不超过三十分钟,电影的画面里它的同胞几乎是一直存在的,类似的影碟机和播放器,还有一些能够播放电影的笔记本电脑。而这些东西都在它无意识的时候被平板设备、互动投影装置和云端数据取代了。五十部经典大片的定义被卡在远早于现在的日子,它估计自己的来处在九十年代末,但消失的日子已不可考,名叫林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他熟悉播放器的使用方法,斯芬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却对DVD播放器一无所知,在这两人的出生日相差的二十多年中,一代曾经普及于千家万户,风靡一时的电子设备和存储终端居然完全消失了。
它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比起不愿意消失,更像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不被人需要的,物品本是物品,赋予它价值的是人,它的意识产生必定也和人相关。这次与往日不同,大多数的时候它的主人是不出现的,这间屋子也不像它见过的其它屋子,没有什么能够观察研究的电器、家具或事盆栽,它在这间灰蒙蒙的屋子里获得了大把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它到底是什么,它是铁壳DVD里生的锈产生了意识吗,还是布满划痕的影碟在大声呼喊,或者它就是一组数据,压根儿就摸不着。要论证这些,或许要把影碟机、光盘和光盘中的数据拆分开来,要是分开后或换了地方它还能够存在,那么它就能够确定自己的本体为何物,但最坏的情况它也预想到了,在影碟离开DVD机,数据离开影碟时它就会烟消云散,能不能再度恢复是个未知数。要么它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日本人称器物产生的意识体为付丧神,但它又没有付丧神那么神通广大。也或许它是某种恶魔?真的有人经历了地狱的九重考验只为将它召唤至此吗,他们到底想让它做些什么?它没有最开始的记忆,因为在它第一次被抛弃时它并没有苏醒,它自觉原因不是来自那里。
于是它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它倒立着挂在投影仪的连接线上望着窗口,升起的太阳在它的眼里掉进了空中,日落的时候它正襟危坐在影碟机上,于是它就能看到两次日落。前后过了十几天,它开始感觉无聊,它早就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DVD及与之相连的东西中,最自由的时候便是被投影在墙壁上时,但是要往墙内突破,或者是从电线和电流中跑出去时,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便会将它拽回原处,好像真的有个笼子把它困住一样。如果要尝试突破这个局面,就只能让斯芬找来一台带着光盘驱动器的电脑,把它搬进新家,从此它就能脱离电线的束缚到处走走,但它知道弄来一台和它差不多年纪的老古董并非易事,何况它还有更担心的事情,露丝始终没有开口,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在最近的一周里,它越发觉得斯芬比她外表的年纪要小很多,许多并不那么晦涩难懂的电影她都要暂停下来追问很久,许多她应当怀疑的东西都被默默接受,比如说它作为从老旧光盘中诞生的可疑存在被直接当成了能够与人智能对话的AI。它还知道她从未去过学校,但物质层面上,她口中的那个纪叔并不像是一个吝啬到不愿投入一点教育资金的人。
于是它追问下去。
“我没有芯片,在小时候的事故里芯片被烧掉了。”
“老天,你们这没有那个叫芯片的玩意儿就不能上学吗,这么荒唐的事儿还存在着?”
“纪叔是这么说的,他不对我说谎。”
“或许是吧,”肯定不是,露丝默念着,它试着反驳过眼前这女孩,四周的人或许是在骗她或者在隐瞒着什么,但她不信,她觉得就算这些人瞒着她一些事情,大抵也是为了她好,露丝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那林呢?他们两个都没试过给你找个家庭教师吗?”
“老师吗?纪叔是请过一个,但是我不停地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没有耐心了,然后就走了,我想我可能不是个学习的料。”斯芬顿了顿,“林嘛,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个医生,可能也有点烦我吧。”
他可不像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露丝在心里说,看电影时他偷偷推开门从后面看着你的样子活像一个不敢和青春期孩子正面接触的父亲,除非他是那种恶心的有偷窥癖的老男人,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简单,嗯。林在表面上看的确是个小诊所的医生,每天晚上酒吧开张,他的诊所也跟着开张,他的活不多,露丝会隔着门偷听那些光顾的患者,偶尔会有一两个闹事的醉酒顾客被人拖进来,要么就是一些因为打架来处理伤口的——这个酒吧看起来比表面上要暴力很多。好在林在处理这些病患的时候斯芬都在工作,有些时候这些患者歇斯底里的刺耳的尖叫会让露丝有变身巨龙喷火毁掉这栋楼的冲动,它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曾经歇斯底里,噢,想想这些它就要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但是,不管这些顾客难对付到什么程度,林都能让他们安静地离开或者被人带出去。这并不是让露丝确定林不仅是个小诊所黑医的主要原因,来找林的人之中不只有醉汉,还有少数神智清醒,其中有个男人,他在诊所里没呆太久,但是露丝从他们的谈话里捕捉到了一些让人警觉的词,“胚胎”、“人”、“圈养”、“终身职位”。听起来他们好像做过什么恐怖的人体试验,好像共同谋划过什么,或者还在谋划什么,露丝想起雷电交加的夜晚里用尸块拼凑而成的某种有意识的东西,现在的科学界难道已经能够宽容地接纳这些了?真的有这种怪物已经摆脱束缚融入了人类的社会?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从事农业研究或在讲些暗号,但五十部电影的知识已经足够让这电子幽灵明白一切好的假设都是自我安慰。此时露丝无比想要拆开隔开它和诊所的那扇门,把这些谈话完整又清晰地记下来,然后警告斯芬快逃跑,否则她可能会被拆成碎块,变成试验品的一员。它至少得记下来一部分,留下一点证据,趁着门后的这两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它的内存已经满了,它不得不把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删除一部分,波兰斯基在九十年代的一部堪称失败的作品,女恶魔在熊熊燃烧的公馆前诱惑着主角,这段直到最后的结尾都被它抹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对话的录音。然后它焦急地等着斯芬过来,通常这女孩在三点多就会推门进来,但现在已经到了四点,酒吧的音乐声和吵闹声也消失了,然后太阳从楼群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白发的医生疲惫不堪地走到外面,沿着贴墙的逃生梯爬到楼顶,然后开始抽烟,他几乎每天都会叼着烟在对面站一会儿,但今天格外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他才揣着口袋缓慢地走下楼,好像刚才的对话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掏空了似的。
第二天的夜里,斯芬仍然没有出现,露丝同时开始担心女孩已遭不测,又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属于人类的神经过敏在作祟,唯一能称为好事的就是林没有进来把它关掉,这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斯芬能够再度走进这扇门来。它努力思考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人类总归是不同的,电影虽然是人类创造,但电影中的道德不一定永远会被人类恪守,或许现在的人类在科学技术上有了突破,也不再被旧规矩束缚,噢,还是有挺多这种事情发生,比如基督教对同性恋的接纳,比如电子幽灵开始为人类担心。这倒不是什么非要遵守的规矩,只不过露丝必须承认,它对人类所存在的复杂感情中几乎没有能够称为好感的东西,人类善变又健忘,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曾关心他们的人或者是为他们的生活做出重大贡献的物,所以它一直是歇斯底里的,直到真的有人和它交流,虽然这人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类,但却是比它见过的所有人都具有人性的存在。这种冲动被许多电影里的角色称为使命感,这使命感在受到了外部刺激后被重提,但它又不是个人,这些情感必定是早就存在,才能够被拿起利用,这些情感是从哪里诞生的呢,是某部电影还是许多电影,或是光盘里那个加密的“编者寄语.rar”文件?
斯芬推开了门,她终于得空了,酒吧在周一不上班,她有足够的时间来休息。
“噢!”露丝停下了胡思乱想,“你可算是来了!”
“最近有个很奇怪的女孩缠着我不放,我不想把她带到这来,这两天就直接回家了。”
斯芬弯下腰,把地上的垫子重新摆了摆,然后靠着音箱坐下,散开了自己被束成奇怪的半圆形的头发,露丝想着她但凡能看见一点东西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造型出现在自己脑袋上。
“我们上次听到哪了?”
“知道线索的那个老头儿被倒吊在房间里,卡索看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然后……”然后就是林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一刻把那段东西告诉女孩的冲动从露丝的脑海里烟消云散,既然这个女孩不像它遇到的任何人,万一她知道之后当面去质问林,或者告诉那个姓纪的,谁知道那些人类会对她做什么,又或者她根本不相信这些,还有可能她会跑掉,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她肯定不会带着老旧的DVD。
“天啊,后面的文件好像损坏了,我们换一部。”
新换的这部电影既不晦涩也不难懂,里面的人都欢快地唱着歌,在雨中唱歌跳舞,雨鞋把积水的小坑踩得啪叽作响,斯芬听得入神,露丝决定在未来的几天给她多放几部音乐剧,电子幽灵看着自己的片库,五十部电影听起来有很多,但如果保持一周看上三四部的速度,不出四五个月就能库存见底,它又不具备现代电视那种联网共享数据的功能,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或许又得和现在的主人告别——不,肯定要和现在的主人告别。就算斯芬没有把它当废物处理,它的运作也会停止,它披着年轻人的外表,用年轻的声调说着话,但它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老迈,比这酒吧里的、诊所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老迈,放映即将永远结束。
想到这它有些伤感,投影中的画面里下着雨,上海的天空阴沉,也即将下雨,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林,呃……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怎么了?”
“你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出来透气抽根烟,可是他今天没拿烟,他站在楼边上,往上看着什么,聚精会神地有好几分钟了。噢见鬼!我看不见上面有什么。”
在对面楼顶的边上和窗框的夹角中,男人的脸对着天空凝望着,好像看着风筝或飞机的小孩。
“把我拿到窗口,快点!”
女孩来不及按下暂停键,画面中的男人欢快地爬上了灯杆,她试着在电子幽灵的指挥下把DVD搬向离窗户更近的地方,但“见鬼!线不够长!”
“你看见什么了吗?”
天空中有个龙形的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那东西似乎是从江面被倒映在云层里的,于是它像看日出一样倒立着身子,这才看清那东西好像投影一样半透明,但却有内部的结构,又像飞机又像船,上面还搭了几层楼,红色和黄色的灯光在云层中明明灭灭,龙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今天是人类的端午,虽然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赛龙舟,但还是保留了一些庆祝的方式……只不过,露丝必须要承认,这或许是它作为非人之物的某种直觉,这东西和它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同,这绝非人类用来庆祝节日的东西,而是某些其他的……
“你看见什么了?”斯芬又追问,这会儿工夫那船一样的东西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驶远了,露丝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憋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式。
但这会儿它又瞥见了那个医生。
“活见鬼!林要掉下去了!”
它也掉下去了,斯芬撒开了自己的手,它连着音箱的线让影碟机不至于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它被晃荡着倒吊在空中,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从楼梯升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