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酒馆老板热情地将两杯特调的“新品”推至埃勒瑞的面前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喝起来如同冰茶的烈酒。
通透的冰块折射着酒馆内橙黄的灯光,将酒液渲成金红的色泽,配上杯口薄薄的柠檬片点缀,一副无害的模样,就仿佛披着羊皮的狼。
新品的口感很好,温润带甜,带着些许的苦意——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喝的是同事分享的新制红茶。
这也让他毫无防备地喝完了整整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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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镇子中心的钟当当地响了起来——这也意味着大部分人可以结束一天的劳作,开始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
阿列克谢扭头看了看隔壁的办公桌。桌面上很干净,只有制式配备的办公物品,唯有椅背上挂着一件外套——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并且很显然地,要被迫加班了。他在心里替这位可怜人默哀了一秒,随即快乐地站起身,双手插兜晃出了办公室。
浅灰色的法兰绒窗帘被绑带固定在高大的落地窗两侧,让金红的光线毫无阻隔地洒进房间,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窗槛的形状。
房间的深处是一张宽大的檀色办公桌,棕发的男人靠坐在桌后的皮椅上,被黑色手套包裹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嘴唇,眼皮微垂,看不清神情。
而埃勒瑞·霍克,那个被定义成被迫加班的可怜人,此时此刻正站在这办公桌前,一一汇报着去往红学的相关情况。
“……以上,便是这一次出行的报告。”
平淡无波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首领办公室内。
埃勒瑞目不斜视地汇报完工作,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看向办公桌后的人。
“……辛苦了。”
“是我职责所在。”埃勒瑞答道,随即上前两步,将一沓整理好的文字档案放到了首领的办公桌上。
“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好……等一下。”仿佛才从思考中回过神的罗伊抬起了头,出声挽留。
已经朝着门口的方向迈出几步的男人有些困惑地回过头,深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询问的意思。
西斜的阳光在房间内拉出了更长的影子,不太强烈,却足以将男人黑色的头发镀成温暖的软金色,也将他一侧的眼珠染得更加澄澈。
神使鬼差地,一起晚饭的邀请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而对方也理所当然地应了下来,仿佛丝毫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首领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这是里政府成员的共识,而罗伊自己也明白,原因出在哪里。
然而这个男人……走在办公大楼的走廊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边已经换回便服的霍克先生。
刚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因为他母亲是魔法师而对他有所关注。
而原本也应该就此为止——成为那份锁在抽屉里的机密文件上的某个名字,一个代号。
然而从一开始,将人招进了科研部就近监视开始——这人似乎就对他没有多少畏惧感。
他依稀记得,每当科研组需要上呈某些报告,类似科研资金申请之类的——敲开他办公室大门的总是这位霍克先生。
甚至在自己表示出对机械工程的专业性之后,能明显地看到对方眼睛里亮起来的光芒。
有点意思。
……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只余天边一抹金色的晚霞照亮那一小片积云。而此刻,柯林斯先生也跟着埃勒瑞站在了这间从外观而言,怎么看怎么可疑的酒馆前。
“阿列克谢常带我来的地方,他们的蜜酒和烤肉都值得称道。”
在罗伊还在犹豫的时候,黑发的男人已经推开了酒馆虚掩的门,里面热闹而嘈杂的声音随着这动作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吉他和别的什么乐器奏响的声音混在交谈声中,看起来像是服务生的姑娘朝着手不老实的酒客抛着媚眼笑骂了几句;而喝高了的酒客则大笑着吹着口哨,又顺着音乐打着拍子胡乱地和唱着。
……天知道像埃勒瑞这样严谨又认真的人,居然会带着他来这样的地方——而自己竟然没有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掉头就走,他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眼见对方已经走出了好几步,罗伊也只好抬脚跟上——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四月一定在酒馆外蹲守,只要自己别在这里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想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没人能料到深居简出的里政府首领会出现在这种装潢低劣人声嘈杂的酒馆中,而他脸上的疤痕估计也能吓走不少人。
他随着对方绕过人群,寻到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这可太好了,罗伊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望着对桌认认真真看菜单的黑发男人,这位里政府的首领依然觉得有点恍惚。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酒馆喝酒了。
六年,还是七年?他不太记得清了。就算是遇到了特别令人愉悦的事,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回到自己的住所,替自己倒上一小杯威士忌。
——然而能与之分享的对象,却是从来未曾有过。
吉他的弹奏声顿了顿,在一段即兴的扫弦之后,比先前更为俏皮欢快的曲子被奏响了。明显带着异域风情的棕色皮肤的舞娘小步跃上舞台,在酒客们变得更加热情的呼和声中摆动着腰肢,踏起了花哨的舞步。手臂与额头上的金属装饰在灯光里熠熠生辉,长裙的裙摆则随着热烈的舞蹈激烈地飞扬起来,甩出鲜艳的红色波浪,牢牢地抓着人们的视线。
似乎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罗伊忍不住朝着那灯光最明亮的方向凝视了一会儿。
音乐和舞蹈是这样地撩人身心,就仿佛拥有着莫测的魔力。
然而他们的使命,却是在阴影中,牢牢地握住这魔力,将使用魔力者和他们自己,一同拖入这阴影,湮灭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就如同他们如今坐在这酒馆中最为昏暗的阴影中一般。
“真是热闹……感觉自己就好像被时间抛弃了一样。”
下意识地,他便轻声地叹息起来。
黑发男人的视线转向了他,注意到那双蓝色的眼睛,罗伊才察觉自己将话说出了口。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是解释一般地说着。
“我好多年没来这种地方啦……人多的地方让我有些不自在。”
埃勒瑞有些讶异。“我以为,您是不喜欢和下属交流。”
“并不是……这么说吧,任何人和我有肢体接触,或者过长时间地同处一室,都会让我觉得恶心——虽然这并非我本愿。”
男人深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当罗伊正打算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我明白了。”
没有什么同情的客气话,也没有什么古怪的神情,就仿佛他们只是说了今天天气不错这样平常的事。
罗伊垂下眼。这样的交流意外地……不算讨厌。
……即使是坐在阴影之中,也一样会渴望光明。
甚至这样的感觉会变得更加强烈。
舞曲很快进入了华彩部分,也将气氛炒得更加混乱和喧嚣——所幸,这一切还没波及到他们所在的角落——除了当他们唤来应侍点单时,那位胸围十分可观的应侍女郎一直试图往罗伊的身上挨之外。
“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位先生呢……第一次来吗?”
女人妩媚地笑着,罗伊可悲地察觉到了这位姑娘对他的兴致——那几乎要压上他肩膀的胸脯以及扑面而来的劣质香水味都在证实着这一点。
无可避免地,罗伊的胃部开始翻搅起来。然而一直以来的礼仪习惯令他无法做出什么粗暴的反应——可怜的柯林斯先生只得尽量地微小地动作,以避开那令他窒息的接触。
“……就这些。还有,请不要再挨着这位先生了。”
埋头点单的黑发男人忽然抬起了头,对着女郎说道。
“他不喜欢女人。”
虽然语气平淡,但红发的女应侍还是感受到了词句中的冷意——她反射性地朝边上退开了一步,有些微妙地看看两人,最终撇撇嘴,拿起点单纸扭着腰回到了吧台。
“抱歉,……先生。我的用词有些不当。”收回视线的埃勒瑞重新看向了罗伊,语气略有歉意。
“咳……无妨。”
幸好这古怪的气氛没持续多久,之前点下的东西陆续地被端了上来——一份烤肉,一盘松饼,甚至还有一小碟盐渍的橄榄。
——以及两杯红茶色点缀着柠檬片的饮品。
“我们没点这个。”
面对着被端上桌的那两杯酒饮,埃勒瑞有些疑惑地对侍者说道。
“是新品——对于瑟琳娜刚刚失礼的补偿。”有些年纪的侍者一边随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一边笑着说道。
埃勒瑞有些疑惑地看看他,而侍者自然地朝他挤了挤眼。上移得令人有些担忧的发际线,微微发福的身材让那身侍者外套显得有些不合身——
“老肯特——熟悉的人都这么喊我。这个小酒馆的主人。”这位笑得和善的中年人如此介绍着自己。
“那就多谢了。“他礼貌地点点头——尽管他没明白这位老板笑容中的意义,但至少对方并无恶意。埃勒瑞重新将视线转回面前,将其中一杯饮品朝着桌对面推了推,随即开始解决自己的晚餐。
罗伊看向面前。木质的桌面有些年份了,上面能见到一些锐器留下的痕迹。尽管能看出有重新涂了漆,但他依然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到了弹头造成的洞孔。这个酒馆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他想。
也因此,对于面前的那杯新品,这位年长者也只是谨慎地抿了两口。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比起应酬,这两个人甚至更像是在解决工作餐。罗伊一边和盘子里的烤肉较着劲,偶尔随意地和对方搭上几句,一边满怀心事地想着——红学的答复,以及答复所伴随的一系列人事和政令,还有至今没有头绪的失踪案凶手——以至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惊愕地看到了一个空酒杯,和一个满面通红打着酒嗝的霍克先生。
好吧,头疼的事情又多了一项。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希望四月不介意来掺着一个六英尺高的醉汉。
“谢尔盖出外勤了,这个新来的小子归你带。”
扔下了一句话,阿列克谢踩着下班钟点准时地跨出了办公室大门,只剩下埃勒瑞和那个所谓“新来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埃勒瑞·霍克,行动组成员。”快速思考了一下,埃勒瑞决定从最不会出差错的自我介绍开始,并抬了抬嘴角以示亲切。
“啊……肖恩,长官!”灰发青年愣了愣,有些拘谨地回答道。明明是利落的短发,然而配上了对方那双眼角微垂的蓝色眼睛,却莫名地显出了些颓态。
两人显然都不是容易热络的性格。短暂的互通姓名之后,室内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咳,”埃勒瑞偏头看了看窗,落霞的余晖正斜斜地洒进房间,照着窗台上那盆有些发焉的紫罗兰。“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早一些,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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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瑞·霍克,前科研人员,现行动组成员,此时此刻,正躺在训练场的地板上,没带眼镜,看着天花板上模糊晃动的、黑黄色的鸟巢,面无表情。
——噢,边缘似乎还多了些黑色小点,大约是孵出小鸟了……他有些意识不清地想着,直到年轻人略有些惊慌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
“长官,您觉得怎么样了!”
是的,前一刻他还在带领着肖恩熟悉场地,并且问他要不要试试手,后一刻他已经十分熟练地被撂倒在了地上。
颈部内侧还有些作痛,但眩晕感倒是减轻了不少。埃勒瑞慢慢地从地上支撑起自己,朝着肖恩的方向摆了摆手掌。“还好,也算是习惯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小子是阿列克谢故意丢来折腾他的——哪有人在客套地表示“可以试试训练器材”的练手之后,一言不发地摆出了战斗姿态,拿着新鲜出炉的同僚当练手材料的……
并且最后还非常精准扎实地袭击了对方的颈椎骨。
得亏于这段时间阿列克谢对他的捶打,前科研人员如今对抗揍也算有了些许心得。
“我不知道行动处也是有文职人员的……”肖恩有些紧张地解释,“因为看您之前一直带着,那杆步枪……”
“……不,我不是文职。”沉默了一下,埃勒瑞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眼镜戴上,一边兴致不高地回答:“不过之前是科研部的……因为一些原因,现在于行动组就职。”
想起那个原因,就令他头疼。
他站起身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走到一旁的储物柜,拿起了之前搁在其中的那把枪。
黝黑的枪身,古银镀的金属件,比起普通步枪略显短小的枪体,精密的机械零件下,藏的却是令他难以理解的,释放火山场能量的魔杖。
这正是阿列克谢之前给他的那把“枪”。
然而他至今还没好好地经过实战,倒是挑着人少的时候去试过几次靶。
比起普通枪械,这一把武器的后坐力几乎为零,威力也甚为可观。至于准头——几个靶子成为了他实验的牺牲品,整个靶面都被轰飞,以至于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打了几环。加上无需换弹夹的情况,也曾引起过靶场管理者的好奇。
在对方某一次终于问出口的时候,正在思考如何控制输出能量的埃勒瑞僵了僵,答道:“……这是还在实验中的型号。使用的是新型能量,搭载了模拟火山场能量并且可以压缩储存的装置。”他撇了眼还在冒着青烟的靶子残骸,缓缓地补充道:“……所以也会有法术能量的痕迹。”
简而言之,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他曾经试探着问过阿列克谢,这明显是定制的模具来自哪里,却总是被对方以含糊其辞的语句给带过。
“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赌徒”的双腿交叉搁在办公桌上,对着灯光,眯眼审视着手指中夹着的一枚骰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埃勒瑞的又一次询问。
“它的结构很有意思。但是不保证我的半吊子能力会不会造成影响——我确信有一次扣住扳机的时候,听到了细微的金属异响。”黑发的中年男人再一次坚持了他求知的姿态。
“赌徒”终于将自己的视线从骰子上移开了。他有些怀疑地盯着埃勒瑞看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拉开了办公桌侧的抽屉,在里面翻找了半天。
“如果真的损毁到不可修复的地步,而我又不在的话,去找他们。”
推到埃勒瑞面前的是一张小小的便签,LGIS几个字母被潦草地写在上面,下面是附带的地址。
“找一个叫查尔斯的家伙。报上我的名字他们就会知道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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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这杆枪似乎……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跟在埃勒瑞身后的肖恩有些好奇。
“……不用再叫我长官了,我也不过比你早来几天而已。”埃勒瑞一边将步枪挂在身上,一边答道。
“啊,霍克先生。”灰发的年轻人明显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有些过意不去,努力地试图从别的地方引起话题:“比起格斗来您是更擅长射击吗?”
“……算是吧。”埃勒瑞瞄了一眼对方武装带的位置,和绑腿上明显的枪套,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惯用武器是枪?枪斗术?”
“是的。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吩咐。”年轻人明显有些自豪地笑了笑,带着无神的眼角也微微上扬。
“那你对于枪支保养也必然有心得了?”
“啊,心得算不上……就只是些通用的步骤。”肖恩楞了楞,没想到埃勒瑞提出的是这样的问题。或许……这也是某种上级对于他基础知识的考察?
他挺了挺身子答道:“清理枪管内部,不然枪栓会被火药渣卡死。擦洗零件的时候使用擦枪油,清理完之后等干燥了再使用防护油,我之前用的都是最普通的后勤配给的。”他想了想补充,“若是您枪支用得少,每次射击后可以将顶针取出来保证安全。”
埃勒瑞边听边在心中点头。这些倒是和他之前在图书馆恶补的枪械知识差不了多少。他又随意地咨询了几个类似擦枪油成分和擦洗手势之类的细节问题,对方明显对于他的提问有些茫然,倒也是一一作答了。
火药影响的部分在他这里可以忽略……但是保养方面……或许他真的应该去LGIS一趟?
埃勒瑞默默地思索着,而肖恩则知趣地闭口不言。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训练场,里政府塔楼上的大钟适时地响了起来,也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就午休时间了吗……正好。”埃勒瑞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我带你去食堂。”
眼下正是羊角节期间,即使是食堂也会备上些牛羊肉烹煮的食物以示庆祝。
但愿自己的牙疼不要再犯了……埃勒瑞默默叹息着,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