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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打卡
*梗概:海德遇到了一只小羊
海德看着一望无际的牧场,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心想:“这好奇怪。”
她得到了HM公司允诺的职位,但还不算完全稳当,她需要做出点业绩。因此她原本计划:八点半,喝上一杯又烫又浓的黑咖啡,整理桌面,做好一切正式工作的准备。九点,她要翻阅可以翻阅的前任主管全部的过往工作记录,以便最大可能地参考公司的模式及风格行事,接着按她对公司目前任务要求的理解,构想出可供执行的工作计划。这些前期事务,她预计得要两小时,接下来一整天,她会检查这个计划并按实际情况调整它,确保适用于HM公司。可以预想,等到一周之后,她就能完全上手,将这个部门的运转恢复到原有水平。甚至可以完成得更好。
但是,她今天的计划里肯定不包括这个:一片丰美的牧场,绿草茵茵,牛羊成群,透着一股刚下过雨的大自然气息。
这一定是幻觉,她退后一步,关上门。现在她重新回到了熟悉又安心的现代社会楼层里。
刚刚那扇门上的示意牌明晃晃写着,“办公室”。
她盯着示意牌,视线下落,她的手还放在门把手上。
这一次,她缓慢地转动把手,谨慎地推开一半往里看。
那片牧场还在。她甚至听到了近处的一只牛发出哞哞声。
她难以判断是自己疯了还是这间办公室就不正常。
“怎么了海德?”羊小姐出现在她旁边。她的七只眼睛关切地看她。
“没什么。”她看着那些眼睛立刻回复道,“一切正常。”
这不是问题,她什么工作都能胜任。海德下定决心推开门,走了进去,动物咀嚼草料的声音,放松悠闲的叫声和草原气味扑面而来,她的高跟鞋践踏着绿草和泥巴。
天啊,这多真实——
羊小姐走进办公室,越过她肩头往里看了看:“是工作环境有哪里不满意吗?”
这实在有点奇怪,因为羊小姐并没有她高。
然后海德回头看到了——
一只两米多高的六足生物。
不过她那肯定还是羊小姐,因为它的上半身仍然穿着羊小姐的衣物,它的七只眼睛也并没有变,只是庞大的身躯变成了机械骨骼——完全、彻底的机械骨骼,它有六只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蹄子。羊小姐这会儿正低头看她,眼睛闪闪发亮,它蓝色的线状尾巴慢悠悠地在臀后晃动,怡然自得。
办公室——现在它是草原了——里头有一张桌子。如果六足生物是羊小姐,那桌子一定是她的工位了。
羊小姐优雅地迈着步子,它巨大但很轻的身体(毕竟它有一半的躯体只是黑漆漆的骨架)很适合在草原奔跑,比较起来,高跟鞋简直是刑具。随着海德往里走,她的鞋后跟陷入软烂的泥土里,折断的青草散发着清新的草叶汁水的气息,拔出来会有啵地一声轻响,她就这样“啵”“啵”“啵”地走向桌子。
羊小姐则在一个较大的范围里走来走去,遵循着固定的路线。海德心想,它是在巡视整个办公室,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看不到任何同事也看不到除了桌子以外的任何现代家具,只有一望无垠的草,该死的草。
不过好吧,好吧,她心想,先看看我能做什么。
桌子上摆放着物品及工具:钥匙;牧杖;铁桶;钉、锤、木板。
她拿起钥匙,看到一间红白色的小屋,就在视野里。
牧杖,她听到隐隐的咩咩声。
铁桶,透着一股奶特有的腥气。
以及牧场必备的钉、锤、木板等等工具。
我是不是还有正常的思维呢,让我想想看,这就是我的代办清单了。她在桌子上放下了那叠文件,它们在她的注视下消失不见。她盯着桌面上空荡荡的某一处太久了,久到羊小姐已经又回到了她旁边,它看了看桌子,同情地道:“看来你今天的工作会很繁重。”
“但我想你应该用不上这个。”它从空气里准确地拿出了文件(用纸张制成的文明之物),它的视线转到海德身上,先是那只在中间的巨大眼睛盯住她,接着其他六只眼珠(它们本来看向四面八方),一只随着一只地转向她。
羊小姐彬彬有礼地道:“我还有其他楼层没有巡视呢。工作吧海德,希望你有一个好心情。”
它踢踢踏踏地迈过了办公室的门,海德眨了一下眼,门外它变回了那个异头女人。
***
她从不拒绝工作。
她身高一米九三,重八十五公斤,小屋里的工作服尺码仍适合她,这说明小屋钥匙确实是为她准备的,她脱下西装和高跟鞋,换上了宽大的粗衬衣(把袖子挽到胳膊),厚实的牛津布工装裤以及一双适宜场地的防水靴。比起桌子上的小工具,屋子里有更为实用的:长度适宜的木桩(码得整整齐齐有墙那么高)、拇指粗细的铁丝(半径有手臂长的几十卷)、粗线手套(一整箱)以及工地用的重型铁锤(一打十二个)。
门外还有一辆六成新的电动农用车,涂着蓝色油漆和防锈胶,两侧车门有黄色大号斜体的“HM”标识。
“感谢公司,还为我们提供了现代农具。”这话说得没半点真心。
她按现实情况修正了计划:划分她的牧场,照顾她牧场内的动物,完成食物的生产,如果一切完成后,没其他事情可做,她就可以到小屋里休息一下,打个盹,或者直接睡到第二天早晨。
“你疯了,没人会在办公室睡过夜。”她听到了医生突兀的声音。
但现在并不是看诊时间,她没回话。
她把木桩和锤子搬上车,驾驶农用车丈量她的牧场,路过那张桌子时,她把上头的东西也统统扫进车斗。这里非常广阔,没有道路可言,随心所欲想开到哪里都行,她单手开车,新鲜空气顺着她伸出车窗的手涌入驾驶室,她回想那些全地形吉普的浮夸广告词,以及它们在野外路途中的拉胯表现,不由得拍了拍车门夸赞:“还是你实用。”
任务没有任何标准,但就她而言,她可能更想先打个样,她需要进行一轮粗糙的圈地(只把桩子间隔较远地打进地里)按她的工作时间计算,她应该在四个小时时间内尽可能完成第一轮范围的划分,下午她要尽可能地查看牛羊状况,假如能控制住领头的,把领头的拴在牢固的木桩上(她还没想到怎么套住它们),这里水草丰沛,短时间内它们突然迁移的可能性比较小。
如果公司不满意她划分的牧场大小或形状或出现其他问题,拆除稀疏的桩子也更轻松,她可以不断调整到公司满意为止,而一旦顺利确定了规划的图景,她就可以持续地巩固今天的成果:把桩子打得更深更牢固,接着打进更多更密集的桩,并且在桩和桩之间钉上木板、架起铁丝网。假如她享有建议权的话,她会建议公司购买更现代的电击防护栏,以及具有广阔用途的其他农业机械,还有牛棚、羊圈、恒温、精细化喂养、疫苗、兽医——
该死的,她需要帮手,她对畜牧业一无所知,那些切实的技能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个的法律条令而已,她知道一个牧场应当具备的全部手续,如何申请许可证,如何申请公司营业执照,如何贷款,如何买入卖出,她还可以在网上查到政府建议的牧场标准条件,但是她从来没有亲手抓住过一只野生动物(在她想来无忧无虑生活在毫无人工痕迹的草原上的动物就是野生动物),更不要提——挤奶——
白色的乳液——
热烘烘的,臌胀的乳房,动物的腥味——
她一想到就全身发毛,但是没关系,她自己也能干,她会学,而且她相信她一定学得快,干得好。起码她知道怎么砸轮胎(感谢她的拳击训练),她回想了一遍砸轮胎的发力要点,并在想象中把轮胎替换成木桩。假如她能在一分钟打两个木桩,那么四小时能打四百八十根,木桩之间间隔一米。她大致能圈出一个单边一百二十米的地盘。
但是她能如同机器一样连续、精准地工作四小时吗?
不能,蠢货,她支出车窗外的左手握拳,轻轻锤击外侧车门,咚、咚、咚——
第一天她要上交的只是一个概念性框架,不必精准,不必完美,按时提交与完成度而言同等重要。以木屋为起点和终点,这可以让她省几根木桩,木桩之间可以间隔一米半,她会尽力保证今天内完成二百四十根,虽然合拢来它还不如一个足球场大,但它可以只是棋盘中的一块地,如果方案行得通,那么她想做几块来扩建都可以,何况据她所知放牧需要更换场地,让草地休养生息。不能让牲畜无止尽地啃食同一块青草,做几块草场交替使用会比随便圈一整块让它们乱跑来得好。
她把车开到合适的位置,下车丈量她的土地,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回到车旁,拖出一根桩子,旋转施力将它插进土里,这是她决定的第一个点位。
铁锤连手柄有四公斤,不过她完全能够胜任。她双脚分开站立,带着粗线手套的双手握住锤柄摸索出一个舒适的长度,接着手臂绷紧、腰腹发力——
她抡起那杆铁锤,爆发的力量使沉重的锤头“呼——”地划过空气——
猛地砸向竖立的木桩!
“嘭!”
三分之一的木桩切实地插进地里。
闷响过后她虎口微微发麻,这和砸轮胎那种感觉完全不同。木头会反击——
会咬住她的手——
不过——
她用手撑在桩子上头晃了晃,一下就已经足够稳固。
于是她又砸了下一根,下一根,和下下下一根——
***
她像个机器一样工作,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变慢了,归根结底她并不完全是机器。
热腾腾的汗水完全浸透了衣物,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她的额角,但她感觉不到冷,她的身体像是烧得正旺的锅炉,如果周围温度再低一点儿就会发现这个锅炉在不断地往外喷白色蒸汽,她得时不时给它降降温,车上有一整箱矿泉水,她喝了大概有二分之一。
她机械地砸,一根、一根、一根——
有时候她会怀疑桩和桩的距离是不是不对,它们有没有歪了(或许是真的歪了一点点),她用钢卷尺衡量(也是车上的,车上什么都有)过后发现,没有,她活儿干得很好。她全身的肌肉都在变酸、发胀,她手掌和糊口磨得通红。到了明天(或者根本等不到明天就只要今天再晚一点儿的时候)肌肉就会变得疼痛无比,而她的手会起水泡,说不定还会流血,全因为她今天过度迫害自己——
真有意思,人迫害其他人是犯罪,但是迫害自己(的身体)则理所应当。
但她的成果同样不俗,她第一项工作快要完工了,她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小屋。她用手背擦汗,一边数剩余的木桩,还有十来米。无论如何她必须要——
这时她听到一声尖叫(并非人类),她猛地扭头,但什么也没看到,在她划定范围外,那边可能有一处深沟,遮挡了她的视线。
“别管它。”医生说:“可能是助理打翻了咖啡杯,你知道助理之所以是助理就因为他们蠢。”
但那确实是一声尖叫。
沟里正在发生什么。
医生继续说:“你应该专心手上的工作,你现在没空,晚点事情更多。而且反正你等会会开着车到处跑,那时候再过去看也来得及。”
“你要集中注意力,你已经在吃很多药了,没有必要再给自己找ADHD的麻烦。”
她得知道在她地盘上发生的任何事,她拖着铁锤走了过去。
***
沟里有一只倒在地上的小羊(它的后腿角度非常奇怪),在它附近有一块突兀的石头,和两只狼。她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狼追着羊跑,羊踩上那块石头,摔倒,骨折。现在它要被狼吃掉了。它瑟瑟发抖,拼命想站起来,但是那只腿拖累了它。狼压低上半身,向它逼近。
“你应该悄悄地走开。物竞天择海德。你还没有把你的牧场圈完,所以这只野生动物不归你管。”
她摸索锤柄。
“狼总是要吃羊的,不是这只就是那只,你记得起亨利吗?你辛苦把他关起来,接着国家的假释官又对他大开闸门,他又出去奸杀了好几个妇女。你这是做白工。”
那只羊看到她了。它哭个不停,哀求地哭。
“而且羊就应该被吃啊,你别以为公司让你照顾它们是为了做慈善吧,不是的,公司会把它们变成肉、奶和羊毛。你英勇救下它,到头来它还是会变成一锅羊肉。”狼对到嘴的肉垂涎欲滴,它们全神贯注在眼前的猎物上,而且风向不对,她在下风口,于是它们还没闻见她的气味。
每当这种时候,医生就开始尖叫着嚷嚷:“虽然这里只有两只,但是我敢说狼狩猎是他妈的群体行动,你也知道的吧。你猜它们距离你有多远?它们会他妈撕碎你!”
“你,加那只小羊,你们一起喂饱一群狼。”
“你听我说,你现在扭头就走,锤子也不要了,车就在不远的地方,你就关上车门一直开,开到出口,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它注定要死,活着的注定有一死——你听到吗?”
我听到了,但不会是在今天,今天它死期未到,她想。
***
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她叫医生闭嘴。
她高举锤子锤向离她比较近的那一只狼。
锤子破空的风声惊动了它。
它猛地往前窜。
但锤柄很长而且锤子落得很快(感谢那锤了千万次的木桩吧)它砸断了狼屁股。
狼凄厉地嚎。
海德的第二击砸向它的胸,它发出可怖到极点(但实际很小声)的呜咽。
第三击落在它的头上,稀烂,它落了气,而且没发出任何声音。
三次锤击只用了数秒。
另一只正要扑上去咬断羊喉咙的狼惊恐地呆呆地看向海德,而她稳稳地拿着那只沾满血肉碎屑和狼毛的锤头往它走过去。
狼压低耳朵夹着尾巴呜咽地跑了。
被扔下的羊叫得更叫凄厉了。
“你最好别去动它,不然它就被你活生生吓死了。”
“闭嘴。”海德说。但医生刚刚说狼会群体行动是对的,海德心想,她必须马上离开。因此她抄起那只小羊,小心地托住它,它有点重,介于羊羔和成年羊之间的形态,因此海德还是能把它抱起来,但它拼命地扭动,拼命地叫,想要逃命,它那条断腿差点被它自己其他乱蹬的腿撅掉。
“嘘——嘘——”海德温和地安抚,她血淋淋的手强硬地按住它的头,迫使它一侧的眼睛看向自己,手掌则整个遮住了它另一侧的眼睛,“嘘——安静。”
被掌控住,又闻到了血腥味,小羊在她怀里不动弹了。
“乖孩子。”海德很满意。她走回农用车,把一动不动的小羊放上副驾驶座(原本纯白的它也蹭到一块块的血迹),发动引擎。
远处有狼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它们在快速接近这里,想来狼群捕猎的大部队本就在附近。它们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也是最要命的团队,它们又残忍又狡猾还很有毅力。
因此她不能回小屋,那里没有更多的枪械,也没有食物。它们会把她围死。
海德就这样一路开向出口。小羊小声在副座上哼哼,它缓过来了。狼嚎声听起来很可怕,不过它们被农用车甩得老远。
***
她抱起小羊,推开那扇门,走进走道。
她怀里一轻。
她穿着高跟鞋,她还做着那个环抱的动作,但里头只有空气。
羊小姐问她:“你回来了,海德,你完成工作了吗?”
没有,她的木桩还没有打完,更不要说她计划下午还要做的那些工作了。她干活儿干到一半溜了号,救了一只羊。
哦,对,小羊,她想到她回到这里来了,留下它一只在草原上,它独自要面对一群狼了。
“还没有。”
海德垂下环绕的手,看着羊小姐的眼睛说:“但我马上就去做完它,只不过我需要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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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第一章打卡
****
我知道我在新公司。
我投递了简历,办理了入职。
但现在我的助理靠近问:“海德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是个问题(你是个问题)。
我不应该在这见到她,我从地检办公室离职很久了(这感觉很朦胧,我没法解释,我就是知道)。
而且我看到她的漂亮脸蛋。我知道我的助理——莫妮卡,她不长这样。她曾经很漂亮,但生活让她经历过残酷的事,所以她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的脸。
“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我嘶声说,但是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大家都等着呢。”我的助理提醒道,我盯着她看,至少我现在认为她是莫妮卡,尽管她长得和从前不太一样,她也不该在这。
确实有一群人,确实他们围着我,确实他们等着——
要我发表意见(这是常事),但是我看不清这都是谁,我——我涌起一阵困意。
我想我需要——
睡。一。觉。
我睁大眼睛(至少我认为我这样做了),视野却越发模糊,我说,“我、我我要——”
咖。啡。
凯飞。开。不,我心想,我舌头不听使唤,我知道我得努力一下,说出来。找他们要点儿。提。神。剂。
我被胶水黏住了嘴(它根本张不开)——
我说、说——
要——
怎么回事他们还等着我呢。说。话。啊。
我挣扎在浓重的困意里像是数千万年前在琥珀里蹬腿的虫子,我——
***
我顿住了,有一两小时还是一两秒?我应该是睡过去了,我直接从刚刚那个时间坐标上飞过虫洞跳跃到了现在。我不知道,但我睁眼,他们还静静地盯着我,看样子就算我得从外太空赶回来他们也没有任何怨言,有必要的话他们会永远在这里静静等下去,因为就等你了海德,你赶得上的(你必须赶得上)。
我握紧手,手里有东西,我低头看到摊开的手心里有一支笔。
我抬头环视周围,柔软的沙发、舒适的躺椅,温和舒缓的音乐——
作为一间休息室,一切都刚刚好。他们围着我坐成一个大圆圈,因此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得见我。他们和莫妮卡一样都长着陌生的脸,但我认为我知道他们是谁(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正对面是哈维·哈特,我参加的最后一案的法官。
我身边是莫妮卡,我的助理。
我左右两边是罗伯特·乔、赫伯特·吉丝特、约瑟夫·菲尔兹、彼尔德·克鲁格、马文·J·奥利凯、文森特·泰勒、安东·潘、凯特·奥莱和凯特·奥莱(是的有两个人重名,但她们一个是时髦的金发碧眼美女一个却是安稳的棕发黑眼家庭主妇)、安森·威廉、乔纳森·弗雷、杰依·哈灵顿,我最后的十二名陪审员。
有人不在这里,安德森不在这里,我的被告,我的嫌疑人,我多年的故交和上吊自杀的死人。
***
哈维·哈特双手交叉主持会议,他带着话筒,那个话筒连着播放音响,音响放置在圆圈之中。他的声音字正腔圆,嘹亮地扩散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带着“滋滋——”电流的杂音:“海德。”
“我们设想安德森警探是一位好警探,诚然,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警探,他也给自己整点儿外快,但——”
“他从不埋没真相,他也不偷死人的钱。”
“我是说,即使他离婚了,抛下了老婆和孩子孤身上路。可他是一个真正的警探,他一切行动都以破案为目的,他日以继夜为死者调查真凶,他事事都以保护人们为前提。”
“因此我们相信。”
人们纷纷点头赞同哈维的话,而我知道他们(想要)相信什么。
他说:“我们相信,当他从酒吧冲出来是有原因的,他拔枪是有理由的,他开枪射击是正当的,即使是他不幸击中了被害人也是可以原谅的。”
“但你,你作为安德森警探的朋友,我们的地方检察官,你不遗余力,证明了为安德森警探作证的全部警员的口供是虚假的。”
我听到一片嘘声,但我不知道嘘声是谁发出的,或许是每个人——
哈维抬手下压制止了他们的声浪,他说:“我很遗憾。”
他的发言充满权威因而没有人(任何人)提出质疑,他说:“现在,海德,告诉我们,你相信的故事。”
***
假如是别人而不是我拿到这个案子——
我承认我想过,那我或许可以表现得通融、宽宏大量,给任何人留有余地,但、不,没有假如,就是我,就是我而不是别人。何况我不能保证我遇到那种情况,就会选择闭嘴不谈。
因为酒吧里喝酒的所有警员都发誓安德森只是喝了几杯啤酒,绝对清醒。
因为他们百分之百肯定听到有人呼救,安德森对那位女士施以援手,帮助她夺回了钱包。
因为千真万确,他们都亲眼所见,抢劫犯伸手掏枪,安德森才不得不拔枪还击。
他们言之凿凿。
安德森是个好警探,他们有的是不能让他进监狱的理由,比如:
因为他是他们的兄弟,他脑子灵活,为人大方,工作拼命又很好说话。
因为在见鬼的街头,警察要冒着巨大的生命风险,只有快过抢劫犯开枪才能活得下来,因此他有权利先开枪。
因为在州监狱里一半以上的重犯是他抓进去的,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想要把一个警探送到那种地方要他的命。
他们发自真心认为自己就算在上帝面前也有权利做这样的证词,我知道,但是——
我还是有许多话要说。
那个女人死了,她躺在停尸间,她的父母和孩子在哭。就和安德森经手过的那些杀人案一样,他去通知死者家属,父母或是孩子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这个。他无时无刻都听到那些哭声。
我也受不了这个,我接手案子,我也听到了。
我只想说明事实,事实是,他们撒谎。
事实是:安德森下班前就在酒吧喝酒,他五分钟就喝一杯,一杯接着一杯,他喝醉了。交班时间已经到了,他并没有在执勤。
事实是:安德森酒后开枪打中了受害人,受害人倒地死了。
事实是:罪犯束手就擒,他只是想从脏夹克里掏出偷的钱包。
我可以拿起话筒,站到中间去,但我不想表演。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我不需要他们为我辩护,我也不想和谁宣战。新闻权利、公民意愿以及警察迷们在这件案子中已经足够深入了,他们等着开饭呢。而我只想说明事实。
事实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们撒谎。问题是他们肩负责任和誓言,他们不可以撒谎。
人们仍在等我,目光灼灼,等我说话。
我的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如同游鱼,我越是想写清楚,字迹就越是无法成形,像是一盘放久了的意大利面,被一次又一次搅散,变得越发杂乱、黏糊,根本看不出来原形。
我竭尽全力地想要写:这不对。
但我没办法出声,就算我能说话,也不会说得比哈维更大声了。我不想以他们的方式搞乱别人的脑子,不想争抢人们头脑的控制权,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有权知道事实,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而我没办法用扭曲的字迹阐述这么复杂的事。
这个案子就要输了。
她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除非我说出来,现在,必须。
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可以。绝不行。
但这就是结果,没人在乎。
谁大声谁获胜——
不。行。
不不不——行——
我握住笔,它的笔尖变得无比锋利,我低头把笔尖插进原本是嘴的地方,血从洞里流出来。痛。很痛。我发着抖。
但是——
下一次。
痛。
下一次。
还是很痛。
做得好。马上就好——
痛。
最后一次了。
痛。
我从最左侧的洞把笔尖插进去(它有一个锋利的侧面)横着拉开,拉成了一条切口。
我的嘴回来了。血从我的下巴流到了脖子里。
剧烈的痛苦使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应该——刚刚在说什么?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我看了一圈他们的脸,模糊不清。
是了,我想起来:“这不对,他们撒谎。安德森醉酒了,他开枪打死了受害人。”
我一张嘴就透着一股铁锈味儿,血从嘴巴往喉咙里灌。
哈维遗憾极了:“安德森警探绝非故意。他为人正直,放他一马不会造成任何社会危害。”
“你应该聪明一些海德。”
血越流越多,但他们不在乎这个,我也不在乎了。
我应该——
我又说不出来了,我摸上嘴。它合拢了。
我继续割开它,他们等着我,过了一会儿,到我的回合了。
我握住笔说:“我应该为死人说话。”
哈维意味深长地看我。
是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因为死人就在庭上。他来了。
他长着安德森的脸,但我却知道他不再是安德森了。
安德森,我的朋友,嫉恶如仇,他被生活这匹公牛撞翻在地,他试图爬起来,但接着被命运撞个满怀掉进了深渊里。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以为他很清醒,表现得无懈可击,因为每一个人(每一个同事)都这么告诉他,尽管他不记得了,但他确实本可以活在那个谎言泡泡里活久一点。是我把它当众戳破了。
他赶在哈维·哈特判决前就把自己吊死在等候室的门把手上。
他穿着的那件皮夹克,是他那天早上刚买的。他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说:“嗨,海德。你猜怎么的?我终于跟老婆离了婚,而且没有争取到抚养权。”
“我还有什么办法吗?”他问。
我说:“我给你二十五美元买顶新帽子,忘了孩子的抚养权吧,只要记得给他们按时打钱,去看他们就行了。另外记得不要再去私自检查你老婆的电话线和账单。”
他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讲。我会再添二十五,给自己买件新衣服,纪念过去美好的日子。下次见我,别忘了给我答应我的钱。”
他穿着那件我们合伙买的新外套下葬。
***
安德森的审判已经结束了。现在轮到我了。
我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我出声道:“我尽力了,你知道这不对。”
“我知道。”死人不肯就范,“但一开始我不知道的。”
“我本可以稀里糊涂的活下去,你看这么多人都不甚清醒地过,我也可以。但是为什么你不同意?”
他们都在等我,但那支笔越来越钝了,用得越来越费劲儿。
这次花的时间比其他都长,我说:“他们可以。但你很聪明,你总会明白的。”
它说:“那是以后的事儿。我可能不会死,我可能想得开,我可能会和你一样离职,然后我会和我老婆复婚,我们可能会有第三个孩子,以及我其他两个孩子可能会有爹。你不是先知,海德。”
那不是真的,因为假如是真的,你就不会死在门把手上。因为父母和孩子会哭,还因为死人会尖叫。它们如影随形,我们这种人无法视若无睹。我听得到,你也听得到。
但是它勾勒的梦幻泡影仍让我眼眶湿润。
我低下头,出了一身冷汗,我不得不用手给它帮忙,这很难掌握。
我说:“我想过为你争取减少刑期。”
那个口子太大这次它愈合得很慢,我有足够的时间,于是我接着说:“我也跟哈维商量过更换监狱。但是——”
但是你死了,所以没有派上用场。
我还能出声,于是我继续:“我欠你二十五美元,你可以来找我。”
“不,我不会再来,我现在花不着这钱了。”它诚恳地问:“你来我的葬礼了吗?真遗憾棺材上少了你的一束花。”
我没有理会它:“安吉娜,就是那个死掉的女人,得到了赔偿,你父母和你前妻都出了一些。”
“我每个月给你孩子邮寄支票。”伤口合拢了。
我知道它不想听这个(他们都不想听),他们想让我屈服,让我认错,让我相信世界可以变得更好。
是的,世界可以变得更好,因此我为安吉娜做了这个。
我也为安德森做该做的事。
我知道我是对的,我相信我是对的,可是我仍然感到痛苦。去想象另一个选择导致的好结果是没有用的,掩盖事实,无罪释放,安吉娜死了但安德森能活着的未来。
活着的安德森是一个真正的警探,他会明白过来的。
但死人看着我,现在我要为我自己做那件事了。
我最后一次切开它,在我的审判会上结案陈词:“安德森警探是一个好警察,他过了非常糟糕的一天,他在上班时间到了徽章酒吧,他的同事们也在。他喝掉两瓶威士忌,他一直在喝,直到他听到安吉娜尖叫,他跌跌撞撞跑到街上,看到安吉娜被罪犯抢劫。罪犯扭头要跑,他大喊站住。罪犯伸手掏钱夹,他近距离开枪,误将安吉娜打死。”
“他的好朋友起诉他,最后他把自己吊死在宣判前。”
“这是事实。”
***
我听到有人在哭。
有人在尖叫。
有人在窃窃私语。
音乐。还有柔软的棉花垫子。
我好累,我在睡着之前抓住了我的纸和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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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过万圣节,我们每天都是万圣节
*本小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概述:陈秉悬睡醒去便利店买东西,但一个人也没有。
哦不,还是有一个的。
——
2、陈秉悬:吸血鬼
“地球上已经没有活人了,先生。”
收银机的显示器上闪烁着这行字,它尽职尽责地回答。
他所在的这家便利店位于街道拐角,有个非常拉风的名字:世界杂货铺。
收银机旁边有个黄铜制的窗框,合金竖百叶帘,它们把窗外的景色分割成一条一条和一块一块的,像是古早的漫画格,阴沉的铅黄色天空,陈秉悬一路走过来的确没有见到人,也没有听到人。
只得雨水落在各种金属上(黄铜、镁合金、铝、铸铁,陈秉悬并不能认全),一片叮叮咚咚。
“欢迎光临。”他进来时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说。
那是一只黄铜画眉鸟,眼周具一圈银制羽毛,非常精致,根根分明。
“欢迎光临。”它沉默了5秒,重复道。他注意到那张鸟喙灵巧地张开,里头甚至还有一根小小的铜舌头。
他醒来感到饿了,但他找不到食物。他是吸血鬼,要想吃上饭,首先得找到人。原本的世界人满为患,但这次他似乎有点睡过头了。
连绵的屋舍、石板路、寺庙、老榕树下,都没有人。而且它们都被精挑细琢,改头换面,不是被整个换成了金属,就是被金属修补得看不出来本相。老榕树缀满了白铁叶子,树干是黑铁铸成,上头朽坏的一个树洞里头,他还能隐隐看到木头。
树洞里有一只松鼠。
陈秉悬伸出手,它是冰冷的,合金松鼠欣喜地抱着一颗永恒的果实。
他转身时,它忽然道,“这个冬天都会有吃的啦。”
他心想,好的恭喜了,可我还没吃呢。他没找到任何人,但似乎每个金属造物都有话要和他说,陈秉悬饿得头晕眼花。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昏暗的天地间看到了那家便利店,黄绿色的霓虹灯箱穿透雨雾发着蒙蒙的光。
或许可以吃点别的。于是他进了世界杂货铺。
货架上摆满了薯片、可乐、面包、巧克力。
他尝试着拿起来,但那些惟妙惟俏的铁疙瘩都连接着不锈钢货架,货架焊死在地板上,那是一整块精钢熔成,和外头的街道是同一种工艺。他的皮鞋吸满了雨水,走在上头咯吱作响。
他逛遍了杂货铺,两手空空地来到柜台。
收银机打开了显示屏,漆黑的底色上一行银色字:
“您想要点什么?”
陈秉悬敲着柜台:“我还有的选吗,这见鬼的世界,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压根没期待它能回答,这不过是又一个死物,主板上有卡槽,如果触发条件正确,它的神秘动能就会释放魔法:向他问好或者自言自语。
但这台传统机器,闪烁了一下,显示出两行银色的字:
“检测到您的提问,在此回复您。”
“地球上已经没有活人了,先生。”
“你是说他们都死了?”
“蒸汽机和差分机发明了没多久,人类就不再工作了,他们在追求永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是谁?”
“您想要点什么?”
“你们有什么可以给我?”
“我们应有尽有,先生,我们有奶油小话梅,还有糖。”显示屏顿了一下,又闪出那个问题,“您想要点什么?”
陈秉悬试了试,柜台上的口香糖、润喉片、大大泡泡卷和跳跳糖没有一个能拿起来,都是玻璃或者金属,不管是谁干的,它们甚至作出了包装袋的透明感和上头的皱褶。
收银机像是个游戏NPC来回回复他设定好的语言,陈秉悬问:“刚刚是谁告诉我地球上已经没有活人了?”是收银机、是幽灵还是另一个人?
“回复来自二七五五年的陈西,先生。”
“陈西还有留言给您,如果你有话要告诉下一个人,你可以按N键设置提问词及回复。她祝你好运,也衷心祝愿还有下一个人能听见。”
陈秉悬在世界杂货铺呆了很久,但或许他的留言永远没有人听见了。
或许再没有下一个活着的人走进这间便利店。
他离开时,那台收银机闪出最后一句话,“特价八折单品,买三送一,只在今日。不和朋友一起来点爆米花吗?”
——
回程路上,陈秉悬精疲力尽,饥饿难忍。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他走遍了整座金属之城,没找到一个活人。饿到现在,如果真的被他找到人,他可能会把他生吞活剥。或许他在开饭之前,会先带他去一趟便利店。
餐前仪式,为了陈西。
陈西应该不希望最后一个听到留言的是吸血鬼。
因为他也走在永生的道路上。因为他也没有好下场。
啊太累了,他想,他要爬进巢穴,平躺在丝绒布上,等他睡着了或许就不会饿了。
他完全不去想如果他醒来还是饿怎么办,或许醒来就有人了。
还有热热的,好喝的,血。
他疲惫地走到了目的地,听到有人喊他,“陈秉悬。”
在陈秉悬巢穴旁,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站得笔挺,盯着陈秉悬。
陈秉悬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他发现,那是个金属人偶,头发是茂密的黑色金属丝,但其中有不少被雨水冲刷已褪色了,变成了白色,它的脸除了一双眼睛没有其他五官,十分光滑,声音从它的项圈里发出来。
“陈秉悬。”它又喊了一句,看来只要有物体经过它就会这么喊下去,而他刚刚爬出来的时候过于恍惚并没有听见。但现在陈秉悬知道如果有正确的词语,或许它可能回复它。
“许榭。”
“是我。”它说。
“怎么回事?”陈秉悬问。
它没有说话。
“我累了。”还是没有回复。
“我要回去睡觉了。”陈秉悬又说。
它没有说话。
“你来干什么?”陈秉悬最后问了一次。他再也没有耐心继续跟它周旋下去,他浑身都湿漉漉的,想要回到黑暗的干燥的洞里。
“自从上一次我们告别,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担心你。”它说。
确实,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许榭为了报恩,让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陈秉悬想起来就流口水,不过,“你已经死了。你现在有什么可给我呢?”
“我担心你睡醒之后会饿。”金属人偶体内发出铰链拉动的声音,它欣喜地说道,“所以,我为你保留了这个。”它的胸腹向两边完全打开,露出腹部内里精密的仪器和齿轮,环绕着有许多透明软管,红色的液体在里面流动,这些细小的零件全部为镶嵌在胸腔里的玻璃罩钟服务,罩钟里有一颗滚烫的搏动的心脏。
*QQ企划存档
*我们不过万圣节,我们每天都是万圣节
*本小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概述:万圣夜杰森对上了两只小熊,但他没想到还有一只大的。
熊熊赢得了决定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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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提莫西·罗伯茨:兽人
他接近他的猎物。
今夜,所有人都是别人,欢呼吧!再没其他狂欢节日能与今夜相比了!
他身高两米,身材壮硕,带着标志性曲棍球面具,像重型坦克般缓慢地碾过万圣夜的街道。拦路的冒失鬼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大喊:看我发现了谁!杰森·沃赫斯!
他举起镜头瞄准他:杰森~!笑一个!
然后检查拍下来的照片:哈哈哈我忘了你带着面具!
他又举起来:来~再来一次!
啊,因为他实在就是那个杀人魔化身,当另一个杰森路过,他们兴奋地撺掇他!来啊!杰森!看看谁是真货!他轻松拿住那惊恐万分的小个子的喉咙,把他举过头顶,并做出要一击打飞他脑袋的姿态!经典必杀!这又带来一阵掀翻屋顶的尖叫!他们甚至还会跑到别处招呼其他电影人物过来:弗莱迪!弗莱迪!看这儿!你的老朋友杰森·沃赫斯!他来了!
杰森——我们还是叫他杰森吧因为他打心底认可自己的身份——耐心地满足了所有激动万分的人们的愿望,然后他穿过了人潮,远离了那些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膀胱的狗。
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
他拐弯走进了那个偏僻的街区,轻松扭断了电话公司机箱的锁头,拉开,里头露出像丛林藤蔓似的密集电线束,他拨弄那些手指粗细的线束,辨认着,往其中的某一根上加装了一个小盒子。
嘿哥们儿那是啥,有两三个抽麻卷烟的青少年好奇地问,他们一直盯着他看。
好东西,杰森给了他们一个。
噢哥们儿这可真有意思,他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甚至没察觉到他离开。
他停在路边,注视着一栋温馨的嫩黄色小屋。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这种幼稚的鸡仔色刷满整个屋呢?厨房、客厅都静悄悄的,只有二楼的一间房亮着灯,窗帘上缀满了五彩缤纷的小花,灯光透过微微绿的窗帘温柔地投向夜晚。
就是这里。他到了。
虽然屋主人雇佣了号称有最牛逼的保险装置的安保公司,但是他提前两天就绞断了报警线路,劣质品,没有任何反应,可怜的人,被高科技诈骗——
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只要从前门绕到后院,厨房的门门栓是坏的,用卡就能轻易刷开,从那里进去,通过走道,就是上楼的楼梯——
爸爸妈妈住左边~而我住右边~
他掂着手里闪着寒光的斧头,哼着小曲儿,尽情品味着这期待的滋味,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美妙~
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一个美满的万圣节。
他走过房屋拐角,站住了——
一个男孩在后院里紧张地看向杰森。
***
他一米多高,穿着胸前印着小熊宝宝和巨大黄金字体“你想吃蜂蜜吗”的褐色卫衣,兜帽上还坠着两只圆耳朵,这正趴在墙角——
可能因为房屋下沉什么的原因,那里被厚实的木板和木头桩撑起,在那有一个巨大的楔缺,在房屋和土地之间形成了狭小空洞。
那男孩手里拽着一只毛茸茸的不断挣扎的后爪,正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往外拉。
狗?杰森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男孩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如同巨塔般的杰森,嘴里小声朝它叫道:“布莱斯布莱斯——有人来了——”
但那东西根本不听死命往里钻,男孩更尴尬了,他提高了音量。
“你他妈的到底听到没有布莱斯!有人来了——”
接着他维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道:“对不起先生,我们只是检查一下这底下有没有——”
杰森动了动抓着斧柄的指头。
男孩的目光从那个面具滑落到杰森的右手上。又从森寒的斧刃看向杰森黑漆漆的眼睛。
“噢——喔——”
他明白过来了!他一下松开手!指着杰森,大声道:“是你!”
但这下里头那个东西可就倒了大霉了——
它失去了向后的拉力,却还在往里猛奔,咚——
整栋楼都震动了一下!
***
二楼的窗帘刷地拉开,年轻的母亲张望着院子。
她看到路灯尽职尽责地矗立在屋旁,在茫茫冬夜里营造出一个昏黄的静谧光圈。
她听到远处孩子欢闹、嬉戏声此起彼伏,“糖果或捣乱!”
他们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无事发生,刚刚那声响和震动都是错觉,可能是什么该死的野狗或者小型野猪?老天啊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花力气好好治理这些玩意儿?
她又拉上窗帘。
杰森站在拐角处,男孩在墙根。
他们默契地寂寂无声地站着。
***
“提莫西你有病吗狗日的有病吃药行吗?!”声音从楔缺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气愤地嚷道,“你他妈扯我后腿就算了!你松手干什么!我头都要撞裂了!”
那是一个女孩,她骂骂咧咧,扭着屁股往后退,真够吃力的,那底下的通道真的又小又窄被木桩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空间,干燥的土,甲虫爬来爬去。
在场唯二的两个人都盯着那个毛茸茸的屁股一点点往外挪。不过最后她终于还是倒退着彻底爬了出来,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
杰森起先以为那女孩穿着小熊人偶服,毕竟他只能看到背影。
但是当它转过头来,它整张脸都毛茸茸的,那顶上的两只小圆耳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往脑后的方向倒下去——这百分百是真货。杰森百分百肯定这是一只真熊崽子!就是那种动画片里永远喜欢吃水果、植物的嫩芽、花蕾、昆虫或者蜂蜜的家伙。
“天哦你好高。”它吃惊地打量杰森,嘴里还在跟男孩说:“你到底干啥了人家要提斧头砍你?!”
“哦不你要被打个稀巴烂了老哥。”它啧啧地道。
“蠢货!你忘了为啥我们跑出来了?!”男孩小声提示,“报警线路!报警线路!”
这让它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它眼睛瞪圆了!
它和提莫西刚刚发现了被绞断的报警线路,这是一个警告,有敌入侵!
敌人是谁?显而易见了!
“噢!”
“噢噢噢!”
“是他干的!”
“杀了他!”那只熊嚷嚷着一下蹦起来像炮弹一样射向杰森——
“我要杀了他!”
只不过在别人看来它更像是要直接撞上锋利的斧头了!
男孩惊恐地道:“不等等布莱斯——%@¥%@#¥……”
但他完全无法阻止,小熊虽然圆滚滚的但速度却快得像一道闪电,它一头撞在杰森的腿上,杰森猝不及防地被撞翻在地!那只毛绒生物迅速爬到他腿上!高高举起爪子——
举过头顶——
狠狠砸向他肚皮!
“你!永远!”
“不能!”
“破坏!我家!”
“永远!”
“不能!”
杰森呃地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痛得差点吐了,更重要的是,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他妈是什么迪斯尼剧情,万圣节他和熊宝宝打架?!
他是来干这个的吗?!
他一把薅住小熊脖颈处的皮毛,把它按在地上,右手抡起斧头就往小熊脑壳上锤!
“不!”男孩大叫道!他扑过来加入了战局!一口就咬上了杰森拿斧头的手臂,杰森猛地一震,感觉像被捕兽夹的钢齿直接穿透!
皮开肉绽!
鲜血横流!
男孩一甩头就从杰森手臂上撕下一坨血淋淋的肉来!
杰森嗷地一声,斧头脱手迎面砸在小熊的脑门上,小熊也嗷地一声——
接着男孩张开嘴,杰森的瞳孔收缩——
时间变得特别慢——
他亲眼看到那张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最后裂到了他妈的后脑勺上,里头全是锋利、整齐的一排排獠牙——
血水混合着唾液从獠牙上滴落——
那只怪物埋头又是一口——
啊啊!啊啊!
啊啊啊!杰森痛得抽搐不已!
***
后院的混战终于引起了住户的注意,窗帘猛地又被拉开,女人吃惊地发现有个体型巨大的面具男在地上拼命翻滚!她慌忙地跑下楼,透过厨房窗户看到那个人浑身是血,还有两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依她看来那与野兽无异)趴在他身上不住地撕咬他!
惨嚎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她跑回走廊打了911——
“该死的——快快快——”她心惊肉跳地催促那头的人接电话,但电话就是不通——
就是不通——
那是杰森做的手脚,他本打算砍断她的双脚,看她逃命,看她爬到这里打这个永远也接不通的电话——
然后他再靠近——
妈妈~妈妈哟~
慢慢地吃掉她——
美味至极~
从光裸的脚踝吃起,匀称的小腿、饱满可爱的膝盖、还有肉鼓鼓的大腿——
那该多美妙啊。
但杰森绝没想到这里会有见鬼的熊和男孩!
他伤口疯狂飚血,但他挥舞着铁拳!把提莫西往死里揍!拳拳到位!
男孩应该被打得骨头碎裂、内脏破裂,变成一个血袋往外吐番茄汁——血肉混合物——他应该已经死了!杰森对此很有把握!他杀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没人能在他狂风骤雨般的拳头中活下来!
但是——
那触感极其古怪,皮实,厚重,但没有骨头,男孩承受了他致命的攻击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只是裂开嘴(这近乎一个笑容了,尽管笑容非常可怕)——
那个笑的弧度达到了人类的极限,但它仍然在裂开。怪物冲他裂开嘴——
他能看到他鲜红的扁桃体,深深的喉管——
而还没停下——
来啊,来跟我打个招呼,杰森~
杰森发疯地去摸落在一旁的斧头——
砍掉他的头!
他要砍掉他的头!
现在!立刻!
他——
他摸到了一手粗粝的长毛。
他慢慢往上看——
一只巨型美洲黑熊居高临下地看他,它的体型已经远远超出它种族的极限,三米——或许更高一些——
它轻松地拎着一把加特林,那东西在它手里仿佛玩具一般,但是他知道那不是玩具,因为那个黑洞洞的冰冷枪管沉重地抵住他的脑袋——
在它身后的小熊(它晕晕乎乎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和那个怪胎男孩(在巨熊到来之后他礼貌地合上了嘴巴)捂住了耳朵——
……
“你!永远!不能!破坏我家!”它轻蔑地说,接着,引爆了那个危机——
嘭!
嘭嘭!
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简直没人能够理解那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怎么回事,它的声浪嗨翻整个小镇,震得整条街都在抖——
一年、两年——
或许很多年后,它会变成一个新的万圣节传说,在孩子们之间流传。
***
不过现在,女人尖叫着冲上楼去抱小孩。
小孩同样尖叫着喊:“我的熊!我的熊熊!”
他们相互之间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妈妈只顾着把小孩压在怀里狂奔——
而小孩只顾抱住三只熊熊——
它们是一只大的带着两只小的——
是罗伯茨一家——
布莱斯·罗伯茨、提莫西·罗伯茨和最后登场的贝琳达·罗伯茨,家庭保卫者!
决不允许坏人踏入它们的家里一步!
妈妈光着脚冲到了大街上——
在她越过草坪的某个角度,小孩看到了那只高大威武得不科学的加特林熊熊!
他兴奋地拍着妈妈的肩头:“看啊看啊看啊——看啊!”
“妈妈!”
而大人却头都没回,一口气奔出七八百米,错过了看到守护灵的良机。
***
在那个温馨的小院子里,在炮火洗礼过的烧焦的土地上——
“贝琳达姑姑,我可以吃这个熟肉泥吗?”
“你说呢?”
“哕——”
QQ企存档
*我们不过万圣节,我们每天都是万圣节。
*本小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概述:唐衍衡去上来之不易的班,他的公司生产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用一些特殊品,他需要潜入公司购入物的深水并且挖空河床把淤泥带给公司。
夜里他给妹妹干私活。
————
1、唐衍衡:活尸
我从公司购入物的深水里爬出来,鲨鱼皮泳衣外全都黏满果冻泥状的胶质。
……
我茫然坐起,脑子空空,手也空空。但计量仪器在滴——滴——滴——地计算我的收获,把它变成我下个月的绩效和钱。
我扯下身上的管子,赤条条地从装置里爬出来,在地上留下一串儿湿漉漉的脚印。装置很深,里面全是羊水,它学名应该不叫这个,不过我们都这么叫。人泡在那里头也能活得下去,里面大概有空气、营养物质以及人活着需要的一切。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琢磨科学家有没有研究过如果有一天我在深水里突然想尿尿怎么办,主要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真的尿过。但我猜科学家也不会关心这个。
空旷,就我一个,公司对我放心得很,因为公司知道我没法子把任何它能卖钱的玩意儿带出它的地盘。它是对的。
我走进隔间冲了个澡,热气腾腾,水蒸气像浓雾般填满整个浴室,一切都变得潮湿闷热。热水从头到脚哗哗哗哗地冲刷我,不过水晶胶状果冻泥黏腻的触感还在,冰凉,它堂而皇之地牢固地顽强地扒在潜入者每一寸肌肤上。冰凉,真的冰凉,但我现在又没有鲨鱼皮可以把它隔开。
这很奇怪,又烫,又凉,像我现在的想法。
我擦干头发和身体,穿上衣服——
我确实是小偷,只不过我从这儿想偷出去的可不是钱财,而是技术。试用期里公司什么都不会给你解释,“你无权知晓”。不过我想,即使试用期结束,公司也不会解释,因为“公司无此义务”,负责人权威声明。因此硬件方面我只好完全照搬:购入物。装置。羊水。仪器。
只有一件东西我在黑市找不到,“保险丝”,我们都这么叫它,防止我的——或是其他雇员的——脑子短路的一个小玩意儿,不管我们下去还是上来,都会给我们脑子里的某根神经来一下,它造成的痛苦很尖锐。副作用是每次我们出水,就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从深水里带出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为了搞清楚我们到底提供了多少劳动,就需要用到计量仪器。
我把公司发给我的每个带字的玩意儿都翻烂了,愣没找到一点儿关于“保险丝”的信息。看来是公司的独家新闻。独一份。如果你有兴趣,这就是参考教材习题集里的“略”和“已知”。公司不给任何解释。
你需要保险丝,喏,它就是保险丝。
呃,至于计量仪器,虽然我打算干的私活儿不需要算账,但我琢磨它总得有点其他用处吧,不可能公司买入这个玩意儿只是为了给我们发工资,我不信。我造假的标准是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就搞到手,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至少我要有一个像这东西的玩意儿。
所以我给自己买了根大头针,因为我只知道如何下去,但是那底下有什么——
深水之下——
老实讲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你都不记得也不知道,那你下去之后怎么知道该干什么呢。
天才的问题。但是更天才的是公司,它给每个雇员发了个说明书(对,我也有一份),上头详细地讲了入水前准备事项和机器操作程序和注意事项,我对此了如指掌。毕竟我下了没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试用期明天就满,我就快要是正式雇员了。
对于水下部分,说明书上有一个声明:为了便于雇员理解及保密信息需要,此处已作脱敏处理。翻页你就能看到这句话:“雇员应当穿上鲨鱼皮泳衣,进入购入物的深水,潜入到底,当你摸到底部,请掏空河床上的淤泥并装入携带包中,返回即可。”
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绝了老弟真他妈的绝。
我干了三个月,但我不知道我到底上了个什么逼班。
何况我也可能找不到鲨鱼皮泳衣和携带包,我只能带个大头针躺进羊水,如果那下头真有什么玩意儿,我就把大头针插进它的脑子里。如果我会淹死在那下头,我就把这玩意儿插进我自己的脑子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保险丝?
我最后看了一眼仓库似的工作间,它是经典叙利亚水泥风格装修(就是说从没有装过),里头空旷无比,那台装置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暴露的电缆、电线和一间装修完好的淋浴室,我确定我在家里地下室里搞的那个和这个一模一样。
我关上门,走下楼,走进万圣夜里。
——————
万事俱备,只欠我妹。
我干这事儿主要是为了她,我妹只得十五岁,是个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不大懂,但是自从爸妈死亡之后,她脑子就不大好使。公司能治这毛病,金钱使科技进步不是吗。
治疗方案做来复杂说来简单:步骤一,磨掉她精神里坏掉的部分,磨掉多少才能彻底根治则见仁见智,就我所知熟练工磨掉的部分要远大于新手。
步骤二,在精神空洞里填入我们搞来的淤泥作为基底,剩下来就交给时间。
淤泥刺激她,她(的精神、人格、思维,随便你用什么词来概括)就能在培养基里生根发芽,只要她残存的部分足够多,淤泥足够好使,最后长出来的玩意儿就能填满她没了的那部分。
生命总会找到出处。我希望她茁壮成长。
这种技术不是治疗,而是再生长,公司不能保证她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公司能给出承诺,那就是她,另一个微调版本的她,而不是别的什么(神经分裂之后她的另一个人格总是声称她是一条狗,不管长出什么总是比狗好)。你总不能说整容手术做过之后你就不是你了吧,虽然拿掉你的一些骨头、脂肪的同时又放进别的东西进去,等它们长到一起,那不还是你吗。既玩弄灵魂,又玩弄话术,可想而知宗教对此的震怒。但病人和家属来说无所谓,唯一的致命点在于,淤泥的价格千倍于黄金且这玩儿不能用社保。
小逼崽子我为了今天可是花了大心思了,所以你最好他妈的乖乖给我躺进去。我想让她自己爬进柜子,但是她不肯,她尖叫!她踢我!她像只蛮牛顶我的胃试图把我从面前撞开!我扇了她一耳光,这冷酷劲儿出乎她的意料,她被我打蒙了,嘴巴张得老大。但是,马上,她更加愤恨地盯着我,暴怒的叫喊马上就要冲出来撞在我鼻子上了!
只不过我更胜一筹:我眼疾手快地给了她一针麻醉剂。
兽用,一针能放倒一头牛。我不知道该打多少,我只能看着办。
我说,“行了。你就凑合点儿吧啊?”
她软趴趴地倒在地上,没回话。
我把她四肢都塞进冷冻柜箱,把箱子推进机器。我同样不知道这东西学名叫什么,它看起来和停尸房的尸体冷冻柜没啥区别,我只要知道这东西有科学依据就行。科学家发明这个就是为了让它干它专门干的事情,而且科学家没给二手货配说明书。
这部分是我在前一家公司里搞到的装备和技术,见鬼的他们精得很,把细节统统拆分。唉,我不想去说我花费了多大劲。有好几次我拦不住她发疯,我都想我怎么没和爸妈死一起呢或者爸妈怎么没带她一起死呢。她嗷嗷叫着咬住我撕了一大口,我事后去打破伤风针和狂犬疫苗花了好几千,是,我那会儿甚至怀疑她有狂犬病。但我就是熬过来了,他妈的。
我在桌沿磕飞冻啤酒的瓶盖儿,一丝凉气从绿油油的瓶子里跑出来,混着麦芽的香气。而我盯着可视屏边干活儿边琢磨,怎么感觉打磨我妹的脑子和打磨啤酒瓶底并没有什么区别啊。哦对她只得十五岁她脑仁可能就是只有绿色瓶底那么大。我练手过三个月,驾轻就熟,在快要马上要变成正式职工之前溜之大吉,幸好公司也没追着喊着要我回去。
等我把她的精神底磨成个花盆,她还在冷冻柜里,我不打算把她放出来,因为接下来我得出发去打捞淤泥了,但此时又一阵厌烦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多希望她从里头爬出来跟我再搏斗一番,我就有理由不去了。
我站在楼道里喝啤酒,把酒喝完,不得不掉头回来接着干剩下的。
他妈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帮她吧。
我拉开尸体冷冻柜——这回是真的尸体冷冻柜——里头是爸妈留下的尸体。
我想公司给我们保险丝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说明书上不肯写清楚雇员应该穿上鲨鱼皮泳衣进死人脑子里掏东西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但现在我不想再去想了,爸妈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购入物。
我把其中一个(准确的说是男的那个)拖出来放进装置的一端,它冻得梆硬,管子刚碰到它就冻住了,我不得不用温水化开一点。然后我把羊水灌满另一端的睡袋,我喜欢这么叫,显得我能进去睡个好觉。
我脱光衣服,手里攥着长长的大头针,深吸一口气躺进羊水,晃动的水没过我的口鼻,新手这时候就已经大喊大叫起来了,但我深呼吸,羊水流进我的鼻腔浸透了我的肺,我按了一下左手侧的按钮,睡袋的拉链在我头顶缓慢合拢了。
——————————
这一次我是醒着掉进了兔子洞。
深水是固体,一种带有浅蓝色的半透明果冻泥凝胶,而且它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湍急的河流或者静谧的湖水,而是一整片广阔的半凝固的浅蓝色天空。我悬在半空,往上是深水的水面,是入口,因为我刚刚直接从那里像炮弹一样砸了进来,一路破开这凝胶,直到停在这。
我往下看一整座城市都冻在里头。不过非常模糊只有一个轮廓,但我知道那是我住的城市,如梦一般无需解释,无需发生,就像熟悉的影片正在播放而你正好路过。你只看那个模糊的画面就知晓一切,什么已经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以及主角的下一句台词。
我奋力下潜,四肢在胶水里划动,该死的蓝色卫衣,该死的牛仔裤和网球鞋,我每一下动作都会在身体两侧兜住一大坨胶体,像个鼓起来的蛤蟆。鲨鱼皮泳衣在哪儿?携带包在哪儿?
它既黏糊又冰冷,我下了几百米,已经精疲力尽,难怪淤泥价值千金。我落到地上,那条道路是水泥地,但当我一脚踩实,地面刚受力就裂开了——
发出嚓嚓嚓细小的声音,化成细碎的集成一团的模糊的絮状物。虚妄之物没有实体,对,它只是看上去像是水泥地但实际上只是在凝胶中的幻影。还有一具尸体。它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着鲨鱼皮泳衣,已经和那水泥地融为一体,有一半已经沉入里头,我用脚踢了踢,它被我踢到的地方就和其他一样在凝胶里化为一团絮状物。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死尸。
有的在地上,在花坛边,在街角,有的漂浮在半空,死状千奇百怪,有的已经大部分沉入了环境或者物品里,有的尚且新鲜,我起先以为是潜入者,是雇员,因为尸体统统都穿着鲨鱼皮泳衣,那个款式和说明书上一模一样。
然而当我和其中几个面对面,它们都长着我的脸。那是我。
这个尸体是我。
那个尸体也是我。
还有那边那个和那边的另一个。
我伸出发抖的手去碰它们,它们都在我碰触下变得稀碎。这里不止有我的死尸,还有活着的泡影,它们是这座城的真正居民,它们在凝胶中行走自如,泰然自若,这里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城市,只不过是凝结在浅蓝色胶体里的幻影之城。
街边电子霓虹屏幕闪烁着促销广告,那上头的日期在那一天之前。
在我的生活永远被改变之前。
我突然意识到,那么,这里应该有我爸妈和我妹,正常的我妹。
我急急忙忙往家里奋力跑,属于我的众多死尸东倒西歪到处都是,像是烘托节日气氛的道具,活着的幻影也对我和我的死尸都视而不见,它们统统都被横冲直撞的我撞得稀碎,只在我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长长的模糊的马赛克凝胶,各种颜色的凝胶混在一起——
我一路狂奔到了属于我家,那里模糊得一塌糊涂,这意味着——
有人在里头——
确实有人,是我。
是另一个我。
他拿着一把锋利的短柄铲正削掉我妈的脑袋,她弯腰擦拭桌子,却一下就没了头,头被铲子搅烂了,而无头的我爸还在沙发上看报纸(属于他头的部分已经变成了稀碎的马赛克凝胶)。
那个我小心地把铲下来的凝胶(或者说我妈的头)塞进一个包里。
我发出咆哮向他冲过去,但是实话实说,我动作慢的出奇。
他穿着鲨鱼皮泳衣,一身适合在凝胶里来去的装备,他的动作比我快多了,他闪开了,但我们两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身而过——
那是个实体!
我草他妈那是个实体!
我激动得想和他干一架,我知道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只是泡影,但是他不应该——
至少不能当着我的面——
铲下我妈的头——
——不
不不不——等一等。狂怒的我忽然想起说明书。
“……请掏空河床上的淤泥并装入携带包中……”
这句话像是闪电般劈中我,我逐渐明白——
购入物就是死人!
深水就是凝胶!
河床就是城市!
这,就是,淤泥!
哈、哈哈哈!他妈的!这是淤泥!这就是淤泥!
我不但要挖掉我爸妈的脑子还要把这个填进我妹的脑子里!
哈、哈、哈哈哈!我骇然地笑,不过在这底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另一个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过了这就像是梦,我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我想什么,因为他就是我!
他妈的操蛋公司!他就是我!把一个人的脑子转录硬件程序很贵,像是那个法国作家!那个莉丝!红毯之主!三白金!但是如果转录并不是为了永生,而是重复使用,数据是相似的,每次只要校对不同的部分,而我每天都去上班,公司耗损微乎其微,只要反复使用我们就能挖出价值千金的淤泥!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所以——那些尸体——
我干了三个月。我下了多少次河床?我记不清了。每次下来就会转录一个我,我在这城市里留下了数不清的活尸。所以公司才会给我们装保险丝!这样无论哪一个回去都可以!公司才不在乎回去的是哪一个!因为我(我们)没一个记得!
保险丝——对了——
我和他——
这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他朝我扑了过来,打断了我瞬间的想法——
我努力闪避,但是凝胶的阻力太大了,我没有完全避开,他也没有完全击中我,那把铲子插入了我的左肩,我惨叫,但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痛感,我的肩膀碎成了细碎的凝胶——
胳膊整个被铲掉到半空——
我向左摔倒,右手抬起——
他带着惯性扑向我——
而我——
在此时我想起我带的那根“保险丝”,在我的右手,在他太阳穴边——
我把大头针插进了他的脑袋。
他变成了河底的死尸之一。
……
我打开睡袋,从羊水里坐起,计量仪器滴滴滴响个不停,像是在催命一样。
不对劲,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不对劲。
那个城里,有我爸妈,应该还有我妹,但是没有我,一个也没有。所有的我都是活尸,穿着鲨鱼皮泳衣。
所以,河底并不是购入物的河底。因为那片深水是我的。
所谓的购入物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淤泥是雇员的脑子,是雇员的潜意识,是雇员的回忆,是雇员的思维,或者说是雇员的灵魂。取决于你想怎么称呼。我回忆起来,我发现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打得稀碎的凝胶块。我摸了摸我的左臂。
我又坐了一会儿,疲惫地从装置里爬出来,我洗了个热水澡。
我去了一趟冰箱,敲开一瓶冻啤酒,然后我带着啤酒去看我妹,我把收集来的淤泥(连带另一个我的活尸的遗产)都给她填了进去,荧光屏上的数值显示堪堪只填了一个底。这没有关系,这很正常,只要她残存的部分足够大,淤泥足够多——
只要她能醒过来,我们可以再来几次。
我把她抱出来,离开地下室,放到客厅沙发上,外面天已经亮了,在深水里活动实在太消耗时间和精力。我等了很久,我听到她喊我,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哥哥。”
我松了口气。
“很好你醒了,万圣节已经过完了,等到我喝完这口酒,你就得去上学,而我去上班。”
午晌刚过,崔府各处一片谧静。
下人们也歇晌,游廊处偶有一二使女走过,俱都轻手轻脚,不愿扰了旁人清净,平白给自家惹嫌。
灶房的赵婆子拉了条凳,在灶房门前坐下。
只她却不似那趁机躲懒的婆子一般,两眼一闭,在面上盖一蒲扇,便入梦会周公去也。赵婆子虽歪坐着,眼仍时刻瞄着灶膛。
灶上架着数口小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紫苏、豆蔻、麦冬等饮子,还备了熬好的荔枝膏水。这些都是日常便时时备下的,主家何时要用,遣人来取一碗两碗,便宜得很。
赵婆子做活是再认真没有了。饮子细细地熬煮,做膏水也很有一手。
前些日子赵家偏院的灶房走水,赵婆子正在其中当值,事后主家虽未如何责怪,这老仆却终日惶惶,如今连晌午也不敢歇息,眼见那做蜜煎的婆子已睡得发出鼾声,赵婆子仍歪坐在条凳上,半眯着眼,人老而神锐,似入定样,竟依稀能瞧出些禅意来。
戍壹顶着一头的汗自灶房外的回廊下路过,一眼便瞧见这一幕。
他面上一紧,提了胸吞了气,悄没声息地走过——还未跨两步,依稀入禅的赵婆子骤然归返俗世,从条凳上起了身,将他给叫住了。
“戍小子,戍小子!”
赵婆子朝他招手。
自走水那回戍壹将赵婆子从火场救下,这样场景早已非头回。无论何时赵婆子瞧见他,都颇有些看家中乖孙的热情,好叫人难以招架。
戍壹面上不动声色,只挪动的步子堪堪显出些拖延,他走回灶房门口,赵婆子已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紫苏饮子,见他走来,便将碗塞入他手。
“还未入暑,已这般热!”
这老仆颇有条理,先奠定此时时节,烘托了一下炎热气氛,然后才说,“戍小子整日奔波不易,且要小心些暑气!这碗饮子你且拿去喝,老婆子自熬的,与外头不同,有秘方哩!”
见戍壹有意要拒,便又挤出两滴泪花,声泪俱下道:
“戍小子活我性命,是天大的恩德。”停了口气,又说,“只一碗饮子,算不得甚么贵重物,只是个心意,与老婆子我月钱中扣了便是。”软硬兼施,直让戍壹没半点话好说,举碗抬头闷了一口饮子,入口味淡略甘,一路下喉冲刷去夏日许多烦闷,滋味倒真真是好。
放下碗,这才见赵婆子露出满意笑容。这老仆每条褶子都透出一股子老奸巨猾,哪里还有甚么泪花,只年轻人才信,也只还信的年轻人,才最有几分可爱。
“多用些。不够还可再添。”
赵婆子满脸笑容,瞧着年轻人没言语地捧着碗喝饮子,口中不歇,“戍小子今岁可要辛苦了,下月可是要随二郎君出门去?听讲……听讲郎君此番是要渡海呐!”
老仆忧心忡忡:“渡海岂是轻巧事?也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戍壹又喝了一口饮子,将口中的甜水咽下,才开口道:“郎君自有安排。”
这话赵婆子颇认可。
赵家的二郎君早些年外出寻仙问药,最终捧回仙药救下病危祝家女,二人随后喜结良缘一事被传为佳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外面有关此事的传言也颇多,时人提起,皆是又赞又羡,至今上门求仙缘,问仙路者仍络绎不绝,赵婆子作为家仆,面上亦是有光。
戍壹没再说话。
他对赵二郎君的求药传说兴致缺缺,就最近几日所见,对方瞧着也不像是甚么虔心入道、指人仙路的大善人。
哦,如此说也不对。该说——
瞧着还是像的。
只是实际如何,却不好说。
赵婆子与戍壹这厢说话,另一头,那做蜜煎的婆子脸上盖的蒲扇终于叫她自个儿一声响鼻秃噜下来。
那婆子被骇一跳,无头苍蝇般四下摸索片刻,重新抓了蒲扇,老眼一揉,拍拍胸脯方才觉得好些。
她醒得倒是时候,正巧回廊下走来一个颇有气派的使女,是二夫人祝氏身前当差的,对他们这些老仆而言是不得罪为好的角色。
对方走进来,开口要了金桔蜜枣及梅子的蜜煎,末了,又特特问一句:“新一季的樱桃煎可有做好的?”
做蜜煎的婆子便眉开眼笑,回道:“可是来得巧,刚又加了二斤蜜,正熬煮呢!”
使女颦眉,很为难模样,道:“我家娘子前日提过想尝尝今年的樱桃煎,郎君却说此物不宜脾胃,劝娘子勿要多用,今儿我自厨房拿这蜜煎……”
拖长了语气,那婆子一咂摸,当下懂事,快手取了一花型瓷盘,舀一勺蜜煎,还未完全收干的金黄的蜜液裹着樱桃果肉,晶晶亮煞是好看,芳香亦满是蜜意。
“郎君这是心疼人呢,樱桃温性,少用些不妨事。”
蜜煎婆子笑吟吟将乘樱桃煎的瓷盘,并其他几碟蜜煎都装进使女提来的食盒里,人老多话,这老货打开话匣说个没完:
“老婆子还记得夫人打小还是小娘子时,便爱老婆子制的这樱桃煎。每年这时节,我们郎君总要送一些去,有时自摘了樱桃,来催老婆子快快熬蜜,啊呀,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小郎君,哪里会摘果子,一篮子樱桃得有一多半皮开肉绽的,便这样制了蜜煎送去给小娘子,听说人家也是一粒不漏地都吃完了哩……”
说着说着,语气倒真个有点慈爱起来,主家的小郎君已戴冠成人,曾巴巴地去送去蜜煎的小娘子如今也已迎回家中,谁不赞一句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老仆盖好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最后总结:
“如今娘子身体大好了,郎君却还如此捉紧,可见是放在心尖尖上!如今这日子啊,便如这蜜煎,是在蜜里熬着呢!”
戍壹被开锅翻滚出来的甜腻蜜味熏了个正着,甜津津的烟气堵他的鼻子,叫他险些咳嗽出声。
——由此可见,在蜜里熬着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他心想着,喝干最后一口饮子,无言地避开滚滚蜜烟,将空碗搁在灶台上。
杜云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和母亲等在门口,忠柏正帮着门房点灯笼。车队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于一片暖融融的浮光中,她瞧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驹出现在巷口。忠柏把父亲扶下马,他还没站稳便从着急地怀里掏出一支玉石簪子递给云容。
“这是扬州最俏货的款式。”父亲这样说道。
云容只记得自己当时满心欢喜。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与一旁喜笑颜开的母亲,觉得日子哪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很好。
当晚她无意间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请来了一对仙药,妈祖祈福如意送子,这次定能添上男丁。
对于此事,云容实在有些委屈,但她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反抗母亲时就已被训斥过了。她不会忘记平时温文尔雅的母亲在第一次听九岁的云容说她不想要弟弟后,猛地伸手掐住了云容的胳膊。云容疼得叫出声,母亲就示意一旁的丽柳捂住她的嘴。
“你父亲和我待你不够好吗?”母亲慢慢地说着,“你不想学女红,我们就送你去学堂;你不想学妇德,我就亲自教你。云容,你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中大小事都由我一手操办,我们疼你,这些烦心事你就算一件不管都行,且是安心做你的大小姐。但你父亲的生意总要有人来接呀。”
母亲松开了手,云容泪眼朦胧中看到她叹了口气。
“还是说,我们云容是想等有位小娘进门了才能不闹?”
可惜母亲一直未能如愿为杜家带来后继。云容年岁渐长,婚嫁的事情也逐渐放上台面。杜家只是江南小门小户,商贾之女要想配得高门良缘终究有些困难。母亲日益憔悴,白发渐长,而父亲外出行商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云容还是能在父亲回来时收到簪子香粉,但即使是她也知道,那并不是扬州的新款式。
因此那天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真正新法镶嵌的玉簪时,心中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些期盼。快乐暂时地冲昏了云容的头脑,所以,她并未过多思索父亲所言“仙药”究竟是何物。
直至几日后入夜,墙外头敲响三更,云容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醒来。床头的油灯熄了,她想喊来睡在侧屋的小丫鬟添灯,却迟迟不见人。
云容下床去找,可侧屋却像今晚没睡过人一般整洁。她想,许是院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又被丽柳叫去吃酒,于是披上衣服便向母亲住处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云容的脚步就停下了。
她看见母亲单披一件外袍立于院内池塘中。
母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是夜风冰凉透骨,云容急得连忙喊起丽柳来。可她小小的呼声如同溶在了月色皎皎中,偌大的杜宅内竟是无一人应答。云容想,与其自己去找了丽柳再来,不如先把母亲请回房暖上身子。
云容没能细想为何母亲会在子时午夜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自己泡在这一塘池水中。她走向母亲,母亲正仰着头仿佛沐浴在这片银光之下,刺绣大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金鱼锦鲤绕着母亲的脚踝小腿悠悠游动。
似是注意到了云容走来,母亲低下了头。
“母亲,水里冷,我们回房……”
云容话未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随即便是忽地天旋地转。云容后脑一疼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口中鼻中顿时一股血腥气涌上。等目能稍稍辨物,云容便发觉竟是母亲将自己扑摁在了地上。
母亲湿漉漉的黑发落在云容的脸上,像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水草缠住了云容。在那漆黑的长发中露出了母亲惨白的脸,云容看到母亲的眼乌四处乱转,口中咯咯发出怪声,一手又用男子似的力气揪住了云容的领襟。
云容吓得哭了出来,她想开口叫醒阿娘,但却连同哭泣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双眼忽然定在侧面一处,又蓦地看向云容。云容看着母亲的脸缓慢地凑近自己,她闻到了母亲身上池塘水的气味。青苔、水草、鱼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牙关之间发出了颤音,云容和母亲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因此晃动起来。
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绝非母亲的声音。眼前的人如何能是母亲?但倘若不是母亲又会是谁?云容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但内心早已是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处梦境,可从母亲的鼻尖和睫毛上滴下的水珠不断打在她的两颊,一切都在昭显此为现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声音逐渐从罗刹似的低鸣变化开去,时而尖锐,时而锈钝,时而又像是男人抑或老妪。如同在寻找某个音调,而最终,母亲的声音变回了母亲。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子非……非鱼……”
“……阿娘、阿娘!”
云容总算能喑哑着喊出一些来,母亲口中的热气扑在云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云容曾经无数次因母亲眼角和前额那些细碎的皱纹而无比自责,但在她眼前,在母亲背离月光的脸上,云容再也找不到那些让她负罪的痕迹。
这是谁?
“鱼、鱼……鱼……”
母亲忽然哭泣起来,没过一刻又笑了,接着又哭又笑,五官皱成一团又向外拼命扯开,如此反复、反复,像庙里的夜叉十六尊像,但却是母亲的脸。云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薄薄一层皮里边,如同一团软泥似的乱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若非是在发梦,便是快要疯了。
“安、安知——知知、安——安知,鱼鱼鱼、鱼——鱼之,鱼之、之之之之——之之鱼之——鱼之乐——乐、乐也——”
断断续续说完,母亲总算是放开了攥住云容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云容带着哭腔颤抖着呼唤着母亲,她却毫不理睬。于是云容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屋的方向求救,但始终没有人来。
母亲维持着半坐在云容身上的姿势,又向后直起上半身仰面正对月亮,袒露的胸脯和腹部在光影下起伏。母亲的气息从刚开始浅短而急促模样过了片刻,渐渐地变得更慢、更深了。
云容看到母亲的眼睛又胡乱转了几圈,最终像是恢复了神智一样又落在云容身上。
“……云……云容?杜……云容?”
母亲站起来,周身散发着潮湿的冷气,在月轮下皓洁无暇如同玉像。可当下云容却喊不出阿娘了,她心中只留恐惧尚存。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什么?
“云容?”
母亲笑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云容纳入这个冰凉的怀抱中,而杜云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向她这样笑过了。
在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此处造景应如她此刻所见吗?月光该是如此明亮吗?何时有那么多金鱼了?就连眼前的人是否是“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她连感到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容站不起来,于是坐着向后一点点退缩,但背上却先撞到了什么东西。仍在作痛的脑后一下炸开,如同冰块坠坠从上至下,周身如筛糠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父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他像是早已站在此处,但云容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父亲何时来的?
“阿霁,你看着是累了,先回房。”父亲对母亲说道。
直到数日之后,一遍遍在脑内重复当夜的云容才意识到她实则从未听父亲这样叫过母亲。他总是叫母亲作“夫人”、“娘子”,至多不过“霁娘”,而母亲从来都只是叫父亲“官人”。
“是青郎?青哥哥?”母亲拖着湿水的长袍向父亲走来。母亲有一步没站稳,将要摔去时被父亲扶住。父亲手上挽着干净的衣服,顺势便给母亲披上。
“是我,是我,阿霁遭了魇了,我陪你快歇着去。”
父亲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云容,又对母亲说:“你瞧,吵醒云容了。”
母亲听罢大笑,在父亲怀中缩成一团。
“云容,云容,”她蹲下来,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云容的脸,“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别怕,阿娘这是……”
母亲话说一半又放声大笑,云容感到那东西又在母亲的皮囊下动起来了。
“青郎,你和她说罢。”母亲咯咯笑着站起来,又钻进父亲怀里。
“云容,这是神仙赐福,你别怕。”父亲告诉云容,“爹爹不是请了仙药来?此为福相,是吉祥如意。云容,仙人之后定也会赐福于你,莫要害怕。”
父亲说完就同母亲往里屋慢慢走去,云容呆呆目送父亲搀着母亲的背影,才发现丽柳和忠柏不知何时起站在了门廊两侧。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母亲刚才的模样恐怕让下人见了是否不妥,丽柳已经上前来将云容扶起。
云容冻僵的头脑在碰到丽柳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她问丽柳小丫鬟去了哪里,丽柳不作声。忠柏在门廊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丽柳扶着云容向住处走回,云容又问了一遍,丽柳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满庭只剩竹叶沙沙。
云容本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但她躺下后只觉得炉内暖香融融,竟很快睡了去。她忘了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梦,不过第二天云容睁开眼时,新来的丫鬟已在床头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