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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一家
19XX年8月12号,我去伍斯特出差。我一个人连续不断开了12小时,期间只在加油站停了一刻钟,加满了90#汽油和一罐苦咖啡。
晚上11点55,到了爱维尔酒店,前台给我做登记时,我就用台面上的那个座机拨号。
嘟——嘟——
电话被拿起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她接得很快,所以她现在还在客厅里。
我:“是我。我到了。”
她重复:“你到了。”
背景音里充满了滋滋声,那台电视一换到付费台就这样,我提高音量:“刚到。我……”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除了那个滋滋声,我听见还有一个声音。
“嘘——”很轻,但我想确实有。
她在嘘谁?我停了下来,“谁在你身边?莉莉?”
“谁?没谁。”她声音变大了,似乎坐直了身子。
她否认得很紧张,说明确实有,我想起早上她给我的离婚协议。
恶心和痛苦像潮水一样涌进肺里,我呼吸困难,我不想知道谁他妈半夜坐在我的沙发上和她一起看电视。不重要。一点都不。我打电话主要是想确认我的女儿莉莉是否安然入睡,跟她(离婚,我再次想到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没有。
“莉莉如何了?”
“她睡了,九点,欢乐大剧场一结束,她就去睡了。”
“好。”
好,我希望你行为检点,我希望你不要让她看到你和男人在沙发上鬼混,所以最好她真的是九点就上了床。
我重复了一次,“好。”然后我挂了电话。
前台的目光使我烦躁,但她把入住贵宾卡和钥匙递给我,没有多问。
好。我希望如此。
我上楼洗了个脸,倒头就睡。
*****
我梦见我和她在沙发上看结婚录像(那些过去的好时光),我们看了很久,突然,电话铃响了,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呜噫噫噫——”
“呜噫噫噫噫——”,像他妈的空难警报。
我不得不把手从她腰间抽出来,拿起电话:“喂?”
然后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是我。我到了。”
*****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怦怦狂跳。
电子钟闪着荧光,显示是13号凌晨6点。我想这个时候如果要给她打电话可能太早了。
9点30,我下楼到餐厅用自助早餐,吃完后路过前台,前台叫住我:“先生,请稍等,有您的电话。”但没有留言,因为对面很快挂断了。
她可能回拨了昨天晚上的号码,我想,接着她听到了别人(而不是我)的应答,她就挂断了。
看来我们双方对昨天的言行都深有悔意。我不介意再给她回拨过去,但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讨论婚姻问题。于是我回到房间里打电话,三声之后有人接了起来。
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吐气声,“呜噗。”
然后更大声的吐气,“噗噗噗。”
我意识到是女儿:“莉莉。”
“是莉莉。爸爸。”她甜蜜蜜地叫我。
“妈妈呢?”
“妈妈——”她拉长了声音,似乎在扭头张望,最后给了我一个回答,“在睡觉。”
不,莉莉,她已经起来了,还给我打了电话,只是我没接到。或许她余怒未消,那个电话只是一时冲动,不过我等下有事要做,而且我不能让莉莉把话筒硬塞给她,更不能让莉莉听到我求她不要走。
“今天要做什么,宝贝儿?”
“和吉妮——妈妈,一起吃糖。”因为说到喜欢的东西,她咯咯笑,声音有点儿含糊。
吉妮是她玩具中的一个,小孩子就是喜欢给它们起名字。
“你们都计划好了是不?祝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如果妈妈起床,你告诉她爸爸回过电话了好吗?”这样晚点她就会避开你给我回电话了。
她答应了。
*****
但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后等了快一个小时,没有任何电话,也没有留言。
我再次打了电话,还是莉莉。
“妈妈呢?”
“在睡觉。”这次她回答得很利索,但这个小骗子,我听到“嘘——”的声音,小骗子嘘得很大声,我想那个不接电话的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面对我,我不想揭穿她们。
“乖孩子照顾好妈妈,我明天就回家。”
“好的,爸爸。”她心不在焉地说,然后急切地发问,“我可以有一些果酱吗?”
布里莎大果酱,新鲜水果和砂糖制作,超大一罐!全家共享!
不不不那里头都是色素和食用胶,但莉莉喜欢,不过我想起她的早安计划:和妈妈一起吃糖。那么她们吃过糖了吗?如果吃过莉莉就不该再吃了,如果没有,那莉莉就可以有一些果酱,但我不想在这时干预她教育莉莉的权利。
“问妈妈,听妈妈的。”
“但是妈妈睡了,我不能吵她。”她气咻咻的强调,她当然不准你吃那么多甜食,宝贝儿,而且她不会那么容易改口,她是倔驴。但莉莉马上说,“吉妮也吃果酱,那吉妮可以问妈妈。”
“对,吉妮可以问。”
是的,狡猾的小姑娘再去试一次吧。我听见她放下电话,哒哒哒跑过去,一些叽里咕噜的沟通,很小声,然后我听见笑声,两声沉闷的开关,是冰箱打开又被甩上门的声音,她们拿出了那个大果酱罐头,接下来一声清脆又大声的“啵”!
我想莉莉不会再回来接电话了,于是我挂上了话筒。
*****
8月14号,我起得和昨天一样早,我半点没耽搁的结账走人,没有给她们打电话。
因为如果我6点半动身,那么我下午就能到家。一切见面再说。
到布里的时间比我想的还早一点儿,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我穿过整个街区,沿着路,往里头开。过了一会儿,一栋白色复式小楼出现在面前,它上头都是花(这是她的杰作),被温柔的橘金色的光所包围着。
我刚在路边停稳,小姑娘就冲了出来,大喊:“爸爸!”
我抱起莉莉,在她脸上叭叭两下,我发现她一身全是泥。
“妈妈呢?”
“在睡觉。”她说。
我抱着她穿过前面的草坪,发现浇花的软管被甩在上头,青草东倒西歪,小股的水滋滋地喷个不停,夕阳照射下,那块小沼泽地上出现了一个迷你彩虹。
很好,我知道她身上为什么那么脏了。
她发现我在看,于是说:“我有关水哦。”
但你拧不上那个笼头乖乖,它有点生锈。
“等妈妈起来,你就祈祷吧,啊上帝啊,求求你,莉莉不乖,但求求你保佑莉莉的屁股好好的。”
我一边说一边推开门,然后看到:沙发一塌糊涂,抱枕扔了一地,厨房桌上摆着盘子,盘子里全是吐司和红色的、涂得到处都是的果酱,地上还摔了两个碗,幸好没有那么碎,应该用扫把就可以应付,靠背椅东倒西歪,其中有一把上头还横倒着一个玻璃大罐头——
里头吃空了。一整罐布里莎。
她不自在地在我胳膊上挪动。“妈妈说可以。”
有点不对劲,她可能会允许莉莉玩泥巴,但这场面——她不可能可以。
我把她放下来,“妈妈在哪里?”
她指了指楼上,“那我可以去后院玩一会儿吗?”
最好不要。
我说:“去你的房间,莉莉。我马上就来找你。”
*****
我上楼,进了卧室,床上躺着我的妻子。
我走过去,她闭着眼睛。我摸了摸她的脸,冰凉,梆硬。
她死了。
我给乔治打电话,他是我们镇上的医生,他来的很快,最多十分钟吧,我甚至来不及打扫客厅。
“什么情况?”他一进门就问。
“我刚回来。”我说,“我不知道。”
他靠近检查:“没有外伤,没有一眼见得到的空药瓶——如果是自杀的话就会有。但我想可能是心梗,她上周在我这里拿了冠心病的药。”
“你想做尸检吗?”他问。
“什么?”他说话说个不停,但我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他脱下医用手套,“尸检,如果你要确定死因,我就必须把她带到——”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拍拍我,往楼下走,“我帮你给麦尔警长打电话,在挪动她之前,他可能会想看一眼。”
我没阻止他,只是跟着,话从我嘴巴里冒出来,不停冒出来。
“我想过昨天赶回来的,我想过——”
“但我在电话里听到她们处得很好,我就想如果能让她和莉莉呆久点,那她可能就会把离婚这事儿忘了——”
“我不想面对这烂摊子!但只是暂时的,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会挽回的——可我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老天我害死她了!”
他停下来说:“等等,什么。莉莉昨天在家?我以为你带莉莉出门了。”
“不,莉莉和她在家里。我前天出差了,去伍斯特,你知道的,得开12小时。”可怕的想法喷涌而出,我一拳砸上楼梯扶手,“昨天晚上活儿就干完了,如果我赶通宵回来,那说不定我来得及给她叫医生!所以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
但他瞪大了眼睛,表情异常难看:“你在说什么鬼话,她死了起码两天了!”
我闭上了嘴。
*****
我们一同冲下楼,楼下没人,通向后院的门开着,树篱有一个巨大的洞,院子泥地上全都是巨大的(以及另一双小小的)脚印,后院唯一的树倒在地上,像被什么疯狂摇动后连根都撞倒了,满地狼藉,地上有许多死了的蜜蜂的尸体以及一个破碎的蜂巢,还有金色的蜂蜜。
和吉妮,妈妈,一起吃糖,莉莉说过。
对——
对了——
“莉莉!莉莉!”我绝望地叫,“莉莉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爸爸。”莉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她在自己的卧室窗户张望着后院的我和乔治,哦,对,我让她回房间了。
我们一起闯进了她小小的房间,她紧张极了,她知道她不可以吃太多糖和果酱,而且她把家搞得一团乱,她很怕妈妈起床打她的屁股,她极力辩解:“妈妈睡了,但我很饿,妈妈说可以的。我们,嗯,在后院吃了糖。妈妈还说我可以吃果酱。”
我握住她小小的双臂摇晃她:“谁?你到底问了谁?”
这让她更害怕了,声音都走了调:“可以的!你说可以的!吉妮问过了!问过她的妈妈了!”
乔治:“嘿!冷静点!”
他拉开了我和莉莉之间的距离,莉莉哭起来,她把她的朋友挡在身前,好朋友吉妮,一只泰迪玩具熊。
“呜呜——吉妮!你说话呀!”
“快告诉爸爸!他同意的——他之前说问妈妈——”
“你问过妈妈了!”
“妈妈说可以!”
*****
这就是19XX年发生在莉莉家的事,一个女人打算跟老公离婚,在他出差前他们大吵一架,接着她老公出差一直到14号下午才回来,而她死在13号早上,没能爬起床。莉莉独自在家里呆了一整天。
莉莉醒来后透过窗户发现后院有一只熊正在树下站着——莉莉说那是吉妮的妈妈,根据人像画现在我们很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了,因为那是一个身高两米,头上戴着泰迪熊偶头的女人——它和吉妮长得一模一样。
莉莉和两只熊在后院吃了蜂蜜(糖),又在房前玩了一会儿(水流了一天一夜,冲毁了草坪),或许没人看到,或许有人看到了,但以为是家庭化妆派对,总之没人报警。那天晚上吃了果酱罐头,熊妈妈抱着莉莉和小熊吉妮睡在莉莉的小床上,但它实在太大了,把床沿压裂了。早餐是吐司和最后一点果酱。
警方没有在莉莉家找到任何指纹、尿液、血液、唾沫——
只有一些棕色毛发,经过化验,那来自真正的熊。
莉莉跟爸爸一起搬进了市区,而吉妮被留在了莉莉家的小屋里等着它的妈妈,或许有一天它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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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是歌名。
*涉及G向及食人,请自行考虑是否食用本文。
*如果往下翻,请记得:人才会撒谎,只有妈咪永远爱你。
X月X日,我自己开车去缅因州安宁医院见莱顿,想让他说说我手头的案子。
档案盒碾转数人,正式的名字不知道被谁划掉,有人用油笔另起一行:mammy bear。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你可能还有些印象,报纸内容相当简单,凶手闯进一对情侣的公寓,男人惨死,而活着的知情人都进了安宁医院。
以下是莱顿口述我记录的:
那个女人?这么久了……嗯,对,你没说,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除了打听她谁还会来找我?
你看过卷宗没?我告诉警察的都在那了。
别的?别的什么?
你带烟了吗?
好吧。
……
我当时十七,脑子簇新,比现在好使。很清醒,很理智,不会每天起来就整可卡因配生鸡蛋,也不会满世界大喊大叫,也不殴打医生或护士,甚至不在走廊上便溺。
我住厄运公寓顶楼,你叫它命运也可以,随便你。
那片都是老楼,楼和楼之间只得一步,密得像坎特农场的鸡笼区。和对面吵架,你开窗就能狂扇那婊子养的臭脸。巷子又窄又深,有人直接往下扔垃圾,倒排泄物,后头还有扔死婴的。臭得不能住人,投诉多得要命,所以低层窗户都给管理员封死了。红砖墙薄得像纸,不管你是说梦话还是叫床别人听的一清二楚。
这日子没人受得了,有点钱的很快就搬走,被迫留下的也马上就学会了什么时候该关门闭户,什么时候该视而不见。
我习惯这,我还搞了个望远镜,整日盯梢住这的人,在小本上记下他们出门和回家的时间。因为我是个贼,再没有比厄运更好的猎场,这里的一切都公开且免费,人员流动快,你要是努力又识相,懂得怎么避开那些硬骨头,那就到处都是肥鸡。
那事儿发生在厄运对面楼的1204号,在那之前,1204号住的是一对我盯了很久的小情侣,男人在汽修厂工作,我跟踪他去了几次,确信他收入不错。女的在距离这一公里远的芭比波快餐店当服务员,它家咖啡又酸又苦。
一般来说我会速战速决,我跟踪猎物,进门,到手,走人。因为这些混账总是一拿到钱马上就花光了。
但这对情侣的钱去东区或者北区早就够数了,我听到他们提过那个数字。他总想多存点儿,好去更好的地方闯荡。我怎么知道的?因为天气热,他们开窗通风,我看得到,窗户正对客厅和一半的灶台。他们总为了这垃圾般的生活吵架,吵的时候什么屁事都往外说,吵完男人就把女人按在沙发上做爱。
攒更多的钱,这对我来说也挺新鲜,我想着很好,听他的,他说得对,宝贝儿,我想发一次大财,我当然可以每人偷一美元,偷上一千个人。但假如有个机会一次能偷一千美元,我是不会错过的,我可以吹一整年,用老爹的话来说就是,成就感是不一样的,是吧。
听他说,听他的,他说得对呀,他说那捆绿票卷一天比一天更厚,我越来越激动,既然把下蛋的金鹅藏在鸡笼里,我就总忍不住想去摸摸,那个热烘烘的干草窝里有没有蛋,有没有蛋?
我提前踩好点,他们都不在家,我拿塑料片和铁丝捅开了锁头。那卷票子在一个红蓝白的铁皮罐头里,我拿出来数了一遍,那可是好多好多张,有七百五十七美元,还有几美分的零头。我又数了几遍,真想揣进兜里,但我还是放回去了。我没急着走,毕竟是第一次来1204号,虽然我通过窗户能看到它,但亲身经历还是不一样。
我走到客厅中间那个条状沙发,沙发靠背上挂了两条黑色胸罩,边缝塞着裤袜和蕾丝内裤,还有一些穿过的衣物堆在座位上。我试着躺上去,深吸了一口气,放松自己陷入海绵和衣物里,伸展四肢,舒适、绵软、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心——
不,他们不会在意,我很了解他们。
我踩过每一寸,我看过他们的锅,那里头都是豆子,我吃了几勺,然后我咬着勺子兴致勃勃地打开卧室门,一张乱糟糟的双人床,一个简陋的帆布衣柜,底下有一个干瘪的行李袋,有朝一日它会派得上用场。洗漱间摆着沐浴露,是葡萄味的,这肯定是从布鲁大卖场打折区里抢回来的,价钱只要正品的四分之一,我用它洗了手。
我进进出出1204号好几次,我的沐浴露,我的沙发,我的豆子和我的铁皮罐头,我真是期待,嗯,我想我会比他们早,他们是有一个计划,等着它存到一千美元的那天,我想他们不会打破它。但在九百九十五美元的那天我就会下手,如何?是不是太早了呢,或许九百九十九美元也来得及。
我记账,等着那个数字的到来,七百——
七百五——
八百——
天转凉了之后他们就关窗拉帘子了。但我知道他们还在,因为灯会亮,灯会亮就表示里头有人。
八百五——
九百——
九百五——
我记得很清楚,到了九百七十一美元之后的一天,那盏灯没有亮起来,第二天和第三天也都是黑的,我心慌地找去汽修厂和快餐店,老板都说他们连假都没请,忽然就没来了,但毕竟他们这种人不告而别是常事。我气得心脏砰砰跳,婊子养的一定是带着我的钱跑了!
我有一种冲动,我要冲进去翻箱倒柜!
我要把那房间砸得稀烂!
直到找到我的钱为止!
但那之前,我得再等等,我并不确定那里头没人,或许他们染上了毒瘾关着门关着灯在那里头搞三人行、五人行之类的淫趴聚会,或许他们早就知道门锁已经不保险了所以故布疑阵就拿着棒球棍子在门背后等着我这么做。
老爹教我,贼之所以是贼,不是强盗,就是我们得等到确定没人的时候才进去,否则是会倒霉的,倒大霉。
1205和1304都是没人的,我决定明天找时间偷偷溜进去,偷听一下里头的动静再决定如何处理。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你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对,那天夜里,就是那天夜里灯亮了。
我还以为这事儿还有得商量,但,不是的,是有新人入场。
我开过多少鸡笼?根本数不清,我走进一个鸡笼,大部分都是黑白电视,肥佬沙发,扶手旁边有一打黄油啤酒或者是一个上头撒着白色粉末的烟盒或者空的塑料针筒,满地的饭盒、手纸垃圾。就算鸡笼里有女人,那脏衣服、袜子也绝不会在洗衣篓里,可能挂在暖气片上,甩在沙发或者椅子上,坐垫上有可疑的干涸痕迹,肮脏的茶几上摆满杯盘,诸如此类。
这就是厄运的脸孔。
但那天夜里,1204号,它焕然一新,变得整洁干净,伴着美妙的音乐,方桌上铺着粉白格子桌布,灶上有火,火上有锅,我甚至听到咕嘟咕嘟冒泡,香味飘得老远。
很美好,但这应该出现在格林童话而不是厄运。
但最让人吃惊的是,屋里站着一只熊,就在穿衣镜前面。
熊。
不是灰熊。
是泰迪熊,但只有头是泰迪,它的身体不是那种商家搞出来的圆滚滚的玩具或者卡通人偶服,而是偏写实,毛发浓密卷曲的熊皮裹住壮硕的躯体,有弧度的颈部,这样一来卡通熊偶头对比这个庞大的灰熊身躯就小巧得很古怪,它全身赤裸——没有穿玩偶应该穿的衣服——直立地站在镜子前。
不知怎的我能从满是毛的熊脸上看出来,它在端详,非常地人性化。
所以它看起来即是泰迪熊又像是真的熊还很像人,微妙的介于三者之间,我在说什么,我很难给你形容,很难——
它站了一会儿,随着音乐摇摆两下躯体,忽然前肢抬起,两只巨大的熊掌举过头顶晃动着,它灵活地转身,顺滑地跨出一大步,轻松移到了灶台前。它几乎有两米,显得整个公寓都像是娃娃屋,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这只高大无比的熊端起小小的锅,直立行走,走进了卧室,走出了我的视线。
要不是1204号在夜里散发着柔和的灯光,还有音乐,我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我以为我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太沮丧太累了,我喝了酒,现在正在床上半梦半醒,看见深夜电视里演的什么诡异动画片,我没有意识,但是我的脑子记住了这些诡异的片段。所以我才会看到厄运里有一只熊。
但第二天清晨,我刚走到床边,就僵住了。
它还在那儿。
事情变得奇怪起来。
那只熊一直在房间里活动,它始终穿着那套熊皮,就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北美灰熊。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他妈的,它有一张泰迪熊的脸,假如有熊真的敢擅自长成这样,哪怕它是一只熊,玩具公司也会出动律师用法院文书切下它的头。
但我一连买了四份报纸,确认周围没有任何有关熊出没或者动物园走失灰熊之类的报道。然后我四处打听了一下,嘿,那对情侣刚刚才交了一笔租金,没有退租。
嗯,就是说,那个铁皮罐头或许还在那里面。熊。小情侣。铁皮罐头。
熊。铁皮罐头。
铁皮罐头。铁皮罐头。
九百九十九美元。
这念头占据了我的脑袋,我可以到1205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有机会我就可以——
于是我直接去了1205号,熟门熟路,怎么说呢,这片区我了如指掌。现在我在1205号的卧室,对面就是1204号的卧室,我先前说过,墙壁跟纸一样薄,因为熊的缘故,我想我最好保持静默。于是我沉默地把耳朵贴到墙上,我听到——
一个年轻女人在低泣,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呼——妈妈、妈——咕——”
“妈妈——不、嗯咕——”每隔一阵,就会被打断,打断后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声响,然后她又哭着小声叫“妈妈——不要——”
但那绝不是打嗝,那个频率比较长,也没有打嗝那么响亮,那种冗长黏糊的声音,我觉得更像是在被喂食。我想到那个锅,那个熊端进卧室的小小的锅。有人在她喊妈妈的时候往她嘴里头塞满吃的,于是她不得不咀嚼、吞咽——又哭着喊妈妈——
张开嘴——啊——
又是一口。
我太熟悉那间卧室了,就凭听到的声音我就能在脑子里勾出画面来,她躺在那张双人床上,一片漆黑,那只熊就在她旁边喂她,但她看不到,她以为那是她妈妈,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吃。
莱顿一边说,一边凭空做出舀什么的动作,然后他又无声地蠕动嘴唇:妈妈。
莱顿停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烟:“就是这样。”
我毛骨悚然。
莱顿:“我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也没听到除了她之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真奇怪,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满脑子的铁皮罐头,她没走,那么罐头可能还在里头。”
“我非得进去不可,那可是九百九十九美元。”
“现在就去,她和熊在卧室,客厅没有人,那么大一锅她会吃上好久。我手脚利索一些,没有问题。开锁的家伙什我都带在身上。而且我都已经从我自己的厄运鸡笼里挪屁股挪到了这里。这里,距离我的九百九十九美元,可是很近了。”
莱顿又停了一会儿,我也没说话,他继续道:“我不太记得中间怎么了。但我肯定打开了1204号的门,因为我翻箱倒柜地找——但没找到那罐头——”
“我没头苍蝇般乱转!整个人都气得涨起来了!”
“甚至忘了那只熊——”
“那只熊——”
“卧室的门开了,我差点一头撞到那只熊身上——”
“不,应该是说,它是一个女人,它有一个布偶熊的脑袋!和一个女性的身体!”
“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管它叫妈妈了!它是一个熊头女人!”
“它有两米多高,可能更高,我不知道,它低头看我。一手拿着勺,一手拿着锅,我只看了一眼那个锅,就从头凉到了尾巴骨,里头汤汁都没了,但是有一大块黏黏糊糊的东西,肉都炖烂了,但骨头还能看出来——是一个头!人!是人!”
“它在喂她吃人肉!”
“我的头嗡嗡作响,嘴巴大张着喘气!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叫出声,但应该是没有,我只是在跑!”
“周围的门都关着!或许他妈的有人在,但没有一个人开门,多么漫长又可怕的三分钟,我一步跨出5、6阶,几乎是用飞的从12楼到了1楼,然后我仍然在飞奔,直到被街边上凸起的石砖绊倒,我猛地腾起,往外横着飞了半条街,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下就摔断了我两根肋骨,膝盖也碎了,我在地上拼命爬,拼命往前爬,街上的车乱成一锅粥,差点被车碾死——”
他现在说起来都表现得惊恐万分喘不上气,我说:“除了你并没有人看到熊。”
“是,我被警察问了无数次。没人看到它,男人死了,半身的肉都炖成了汤,剩下的全在冰箱。没有行李袋,也没有那个铁皮罐头。他们只找到了年轻女人,她手脚都被打断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卧室有一地撕裂的熊皮,是真正的动物毛皮。”
“报纸上写他们把女人送到了医院,但是她疯了,被凶手吓疯了。”
“但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因为我知道那是只熊,我认为它是把熊皮撕下来,才变成了女人。”
“一只长着泰迪熊头的北美灰熊变成了女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也怀疑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
“那之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电话,对面没说话,我也没出声,但是很快,那边发出了缓慢但很清晰的咯吱、咯吱,那种咬碎骨头的咀嚼声。”
“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于是我来了这里。”他摊开手,“至少这里,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熊。”
侍仙
钧窑匠人张,善作器,为上礼,无不夸赞。一日伏案小憩,忽闻细声唤之,见案上有小匠人若干,高寸许,衣冠整洁,持细小器具,推小车,车上满载。
其中有一人容貌似友,呼张名,谓娘娘召人上工,请同去。
张遂行,愈行觉其身愈小,外物愈大,然同行人皆谈笑如常,无人惊怪。
后至一地,云雾缭绕,头顶有光,满地琉璃瓦,浑圆饱满,晶莹剔透,色有红、绛、朱、赤、丹不等。
张为此地匠人艺骇然,此等琉璃能得一二已属不易,况举目之地,片片相同,别无二致,可见其作器之技至奇!神乎其技!
但见瓦上蒙尘,光芒不显,有数百先至者跪地拭瓦,张与同行人亦加入其中。虽瓦多,工者亦众,不多时,片片琉璃露其本色,霞光万彩,美不胜收。
张欣然赏之,与友道,此地华美远胜极乐七宝池,娘娘居此有福焉。
友道,非居所。
遂引其登高至顶,俯视群匠微若虫蚁,举目见云中有一卧仙,庞然大物,面容模糊远不能视,仙躯入雾若隐若现,腰下生鱼尾,尾上有鳞,若红宝,莹莹发光。
张、友适才所在即其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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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缘
女吏白儿茶,赴任前投店,夜醒,闻暗处有数人对谈。
一人道,镇中任节行商离家二年有余,家中唯有母女二人,任女一月前突发心疾已耗尽家财,其母日夜以泪洗面,近乎目盲。如今二人命不久了,唯有任节回转,方有转机,可惜他已死在途中了。
另一人叹道,我亦闻此事,昨晚我在城隍庙中与肖三爷饮酒,肖三爷与我道,任节接家书后已携财急归,然过连州时撞疫鬼染疾,死前又托同乡杨廉送书信银钱归家。但杨廉过阳山不幸遇盗,虽勉力夺回受托之物,但亦重伤不治,亡于道中,物落阳山。后过十数日,陈石奔丧路过,见杨廉曝尸荒野,心有不忍遂埋之,自尸身上拾得此物,但见留书时日甚久,恐治丧误时,竟未归家反倒往镇上来了。昨日陈石到镇上,恰逢数十人斗殴,有人因此身亡,衙役赶至后把在场的一同下了大狱,陈石也在其中。那包裹遗落在这,虽距离任家只有数里,但她们命中注定得不到这笔钱了。
前面对话的那人道,对极,救命之财过数人手却仍不能得,任家母女实在是福缘淡薄。
有第三人出声道,非是如此,你等没听闻过晋陶公之事?陶公亦是临危受托虽遇多难仍事毕也,且其一生问心无愧,往往行事皆是如此,受助者良多。难道那受助者个个福缘深厚么,哪有如此多命好的人呢?以我之见,福缘深厚的人是陶公啊。因世道如磨,人投身其中如同稻谷,善人更是容易落入磨洞中去。要不是陶公福缘深厚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磋磨?
二人道,即使如你所言,现在又哪里去找陶公这样的人为任家母女送财呢?
三人默然,此时白儿茶出言问道,任节遗物何在?
一人道,在此店东墙柴垛中。
白儿茶又问,我福缘如何?
第三人视之道:厚有三尺。
白儿茶道:我来送这最后一程。
次日,白儿茶果在墙根下找到了一包银子及书信,遂送至任氏母女,又往府衙与官人澄清,放陈石归家。后到店中,一切如此,不复见夜谈之人,店家亦道夜间投店唯白儿茶一人。那三人所言福缘之事,白儿茶至今难辨真伪。
有猫
蜀地柳女有猫,一日柳女外出,遇一人告之,我至汝家,汝猫与我言。柳女道,君戏言耶,猫岂可作人言?
行一刻,又遇一友燕生,燕生道,猫言汝在此,果然如此。柳女道,当戏言耶?勿要顽我。
然心疑之,于是归家,撞一邻,邻惊道:汝既外出,家中无人,适才却有人在屋内应门?
柳女道,莫惊,或猫答之。
推门入室,猫正酣眠,柳女行至前举之,端详道,我钗不知何处去,汝知否?
猫懵然惊醒,托于柳女掌中,身渐展之,猫甚长,后爪几要拖地。
柳女掂其数次未得语,遂放猫,转而开窗向外,自言道,光照甚好。
猫跃上桌,揣爪伏之,柳女回身长视,猫与其对视。
柳女遂道,刚至集市买三尾鱼,晚间本应食鱼羹,然路人、燕生、邻人都向我告状,道汝作人言,使其惊骇,令我以鱼赔礼,我一一与之,如今一尾不剩了。
猫怒极,弓身大骂,放屁!勿要信他!人至何处?我今夜必食鱼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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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
汴京瓦子甚多,有琵琶女柳浮,善剑舞,好戏,能扮生,与男子无异,别号柳白浪,技法超群。高门宴请者众,男女皆爱柳浪子,以得其顾为荣。
上巳日,柳浮饮酒载月归,推门入院,见树下有女等候,姿容姝丽。
女道,明日祝异邀你到家中作客,是吗?
柳浮道,然也。
女道,那就是了,我是祝异的妾,我听人说柳浪子有剑,名为悬翦,剑甚利,飞鸟触锋尤能翱翔于天际,浑然不觉,然落地必裂,分左右二尸而亡。我漏夜前来,是想赶在祝异之前来请你的剑。若等你明日与他同桌而食,生出兄弟情谊,我再求你动手就很不应当了。
柳浮道,你说罢。
祝异妾遂言,祝家有正妻,所出只得一女,名为祝蝉,长至五岁溺水而亡,夫妻失和。数年后,祝异纳女子为妾,得一幼子,虽幼子性子颇为顽劣但与她感情深厚,因怕大娘子见景伤情,她从不在大娘子面前与儿子亲热,以免招妒。
幼子年岁渐长,亦五岁。年前,大娘子以访师开蒙为由谋其子离家,数月后归家,幼子变得恭谨有礼,却与她日益疏远,而亲近大娘。她深觉有异,但无话可说也。
柳浮道,畏强欺弱,人之常情。你儿子或许只是长大明白这个道理了。
祝异妾怒道,柳浪子你何其狠心说这样的话!虽形貌不变,但他绝不是我的孩儿!
柳浮道,形貌不变,那你又为何如此肯定?
祝异妾道,因有一日,我坐屋中,大娘子与那东西携手进屋,大娘子叫唤蝉女取水来,那东西嬉笑着答应了。后夜间,我又至儿寝中,那东西在榻上安睡,未觉有人入屋,闻其肚中有低泣之声,我唤之,立即应我,那才是我的孩儿呐!
我肝肠寸断心亦碎也!女言之愈怒,面目扭曲,必是鬼母令女强占我儿身体!但因我每日责骂不止,徒惹人厌烦,如今祝家上下对我视若无睹,更不会听我说话,就连祝郎也疏远我,很久没有来寻我。
我本不该见外人,但只要想到我儿被害至此,魂魄不得安宁,我徒为其母却无能为力,此恨切齿腐心!唯有杀了那对鬼母女,才能解救我儿!我走投无路,听闻你的大名,只得厚着脸皮来求你。
柳浮道,一面之词,你还有别的凭证么?
祝异妾道,我唯有一颗心,并无其他,只恨不能掏出来取信于你。你何不去亲自验证呢?我儿名为祝言,我来时鬼女已就寝,你向腹问名,他必会答应你。此事一试便知。
柳浮道,若应,当何如?
祝异妾道,当杀!
柳浮遂负剑去,须臾而返。
祝异妾急问:何如?
柳浮道:确有异,杀之。然人失头颅不能活,祝言亦亡,有负所托。
祝异妾喜道,无碍!极好!可团圆了!
言毕俯身拜谢柳浮,柳浮伸手欲扶,但见女子衣裙委地,瞬时化为枯骨。
过路神仙
某地有孤儿行乞,救童于道旁,护送归家。
杨氏豪富,得人送还幼子杨显鹤,杨乐公感恩戴德,留下孤儿与幼子作伴,衣食住行皆比肩幼子。两人膳同进,枕同裘,感情之深厚就连杨显鹤真正的兄长都比不上。
至杨显鹤十三岁那年大寒,杨氏骤然生变,上下一百六十七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官府差人入杨氏府邸,惊见一百六十七座无头冰雕四下倒伏,可见当时慌乱奔逃之像,院内积血甚厚,地面结冰三寸,晨光下映射满铺红光,入目宛如火焚。
唯有杨显鹤与孤儿逃出生天,至杨家人头七,孤儿买纸马香蜡,猪头酒水,两人在道旁祭拜,发愿为杨氏复仇,因多出三炷檀香,两人随手插至地中。
有一客路过闻之,与两人言,他愿授艺与杨显鹤,但其艺不凡非常人能学,须以孤儿项上人头礼之,以见杨显鹤决心。两人愕然,客又道,他明日此时仍路过此地,届时可答复他。言毕,客即去了。
两人都认为他说的是真的,于是半步未离,晚上吃贡品酒水充饥。
孤儿道,我愿以头礼之,你就能拜师学艺,手刃仇人。
杨显鹤拒之。孤儿又许他。杨显鹤又拒之。
杨显鹤骤然痛哭,孤儿问,你家上下都死了,这不是血仇?你不想报仇?我现在同意了,为什么你不乐意?
再三逼问,杨显鹤哭道,你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自小饱读诗书,若无灭门之恨,我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我可以做得到的。但用你的头去拜师,我做不来。学艺的苦,我也吃不了。我虽然想听你的话,也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但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还是你来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吧?
孤儿默然,又过了一阵,问道,能报仇的话你会欢喜吗。
杨显鹤道,当然。
又问,你自己确实做不到吗?
杨显鹤道,然也。
三问,我替你报仇如何?
杨显鹤道,甚好。
孤儿遂与杨显鹤共饮,至杨显鹤酒醉,割其头。
次日客至,责骂道,你是外人,如何能代杨氏复仇?
遂以杨显鹤头礼之,叩首道,杨家大兄杨公平,次子杨显鹤,今我改杨姓,三郎也。可代兄复仇了。
客跺脚叹道,我早知命中是你,也罢。
于是携其而去。
听闻五年后,某地亦出了满门命案,死状与杨氏相同,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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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
元符二年冬,有五恶人应召聚庙,因各不相服,遂定尽述生平恶事,最后以首恶为众人龙头。
一人道,吾自幼家贫,能发死人财。将低劣纸马高价卖与白事家,因新丧至亲哀痛,价高亦可卖出。事后再跟踪其埋骨地,偷坟掘墓,有明器倒之,如有美尸艳体则起出与人结阴亲,可得数百两。
一人道,吾好赌,无所不精,专使人入套烂赌,如以妻女抵债,玩赏后转卖给牙婆可小赚。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
一人道,吾差也,不如各位,但远近皆知吾名,见吾则避,亦可算得小有恶名吧。
一人笑道,如是,吾行恶必为首,吾乃本地通判妻舅,去岁通判挪用银两之法是吾传之,今水患无银可治,伤亡过万也。
前三人无不欣然赞同,齐呼大哥。
余下一人还未发言,即驳斥道,吾召集尔等前来,尔等未明吾之恶事,为何如此武断?
四人道,愿闻其详。
召集人道,此事机密,尔等近前来说。
四人不疑有他,聚拢聆听,召集人一刀横斩四人喉咙,吾恶也,服未?
遂留四尸身,长笑而去。
武林中人皆道,此事是锦常仙所为。
午晌刚过,崔府各处一片谧静。
下人们也歇晌,游廊处偶有一二使女走过,俱都轻手轻脚,不愿扰了旁人清净,平白给自家惹嫌。
灶房的赵婆子拉了条凳,在灶房门前坐下。
只她却不似那趁机躲懒的婆子一般,两眼一闭,在面上盖一蒲扇,便入梦会周公去也。赵婆子虽歪坐着,眼仍时刻瞄着灶膛。
灶上架着数口小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紫苏、豆蔻、麦冬等饮子,还备了熬好的荔枝膏水。这些都是日常便时时备下的,主家何时要用,遣人来取一碗两碗,便宜得很。
赵婆子做活是再认真没有了。饮子细细地熬煮,做膏水也很有一手。
前些日子赵家偏院的灶房走水,赵婆子正在其中当值,事后主家虽未如何责怪,这老仆却终日惶惶,如今连晌午也不敢歇息,眼见那做蜜煎的婆子已睡得发出鼾声,赵婆子仍歪坐在条凳上,半眯着眼,人老而神锐,似入定样,竟依稀能瞧出些禅意来。
戍壹顶着一头的汗自灶房外的回廊下路过,一眼便瞧见这一幕。
他面上一紧,提了胸吞了气,悄没声息地走过——还未跨两步,依稀入禅的赵婆子骤然归返俗世,从条凳上起了身,将他给叫住了。
“戍小子,戍小子!”
赵婆子朝他招手。
自走水那回戍壹将赵婆子从火场救下,这样场景早已非头回。无论何时赵婆子瞧见他,都颇有些看家中乖孙的热情,好叫人难以招架。
戍壹面上不动声色,只挪动的步子堪堪显出些拖延,他走回灶房门口,赵婆子已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紫苏饮子,见他走来,便将碗塞入他手。
“还未入暑,已这般热!”
这老仆颇有条理,先奠定此时时节,烘托了一下炎热气氛,然后才说,“戍小子整日奔波不易,且要小心些暑气!这碗饮子你且拿去喝,老婆子自熬的,与外头不同,有秘方哩!”
见戍壹有意要拒,便又挤出两滴泪花,声泪俱下道:
“戍小子活我性命,是天大的恩德。”停了口气,又说,“只一碗饮子,算不得甚么贵重物,只是个心意,与老婆子我月钱中扣了便是。”软硬兼施,直让戍壹没半点话好说,举碗抬头闷了一口饮子,入口味淡略甘,一路下喉冲刷去夏日许多烦闷,滋味倒真真是好。
放下碗,这才见赵婆子露出满意笑容。这老仆每条褶子都透出一股子老奸巨猾,哪里还有甚么泪花,只年轻人才信,也只还信的年轻人,才最有几分可爱。
“多用些。不够还可再添。”
赵婆子满脸笑容,瞧着年轻人没言语地捧着碗喝饮子,口中不歇,“戍小子今岁可要辛苦了,下月可是要随二郎君出门去?听讲……听讲郎君此番是要渡海呐!”
老仆忧心忡忡:“渡海岂是轻巧事?也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戍壹又喝了一口饮子,将口中的甜水咽下,才开口道:“郎君自有安排。”
这话赵婆子颇认可。
赵家的二郎君早些年外出寻仙问药,最终捧回仙药救下病危祝家女,二人随后喜结良缘一事被传为佳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外面有关此事的传言也颇多,时人提起,皆是又赞又羡,至今上门求仙缘,问仙路者仍络绎不绝,赵婆子作为家仆,面上亦是有光。
戍壹没再说话。
他对赵二郎君的求药传说兴致缺缺,就最近几日所见,对方瞧着也不像是甚么虔心入道、指人仙路的大善人。
哦,如此说也不对。该说——
瞧着还是像的。
只是实际如何,却不好说。
赵婆子与戍壹这厢说话,另一头,那做蜜煎的婆子脸上盖的蒲扇终于叫她自个儿一声响鼻秃噜下来。
那婆子被骇一跳,无头苍蝇般四下摸索片刻,重新抓了蒲扇,老眼一揉,拍拍胸脯方才觉得好些。
她醒得倒是时候,正巧回廊下走来一个颇有气派的使女,是二夫人祝氏身前当差的,对他们这些老仆而言是不得罪为好的角色。
对方走进来,开口要了金桔蜜枣及梅子的蜜煎,末了,又特特问一句:“新一季的樱桃煎可有做好的?”
做蜜煎的婆子便眉开眼笑,回道:“可是来得巧,刚又加了二斤蜜,正熬煮呢!”
使女颦眉,很为难模样,道:“我家娘子前日提过想尝尝今年的樱桃煎,郎君却说此物不宜脾胃,劝娘子勿要多用,今儿我自厨房拿这蜜煎……”
拖长了语气,那婆子一咂摸,当下懂事,快手取了一花型瓷盘,舀一勺蜜煎,还未完全收干的金黄的蜜液裹着樱桃果肉,晶晶亮煞是好看,芳香亦满是蜜意。
“郎君这是心疼人呢,樱桃温性,少用些不妨事。”
蜜煎婆子笑吟吟将乘樱桃煎的瓷盘,并其他几碟蜜煎都装进使女提来的食盒里,人老多话,这老货打开话匣说个没完:
“老婆子还记得夫人打小还是小娘子时,便爱老婆子制的这樱桃煎。每年这时节,我们郎君总要送一些去,有时自摘了樱桃,来催老婆子快快熬蜜,啊呀,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小郎君,哪里会摘果子,一篮子樱桃得有一多半皮开肉绽的,便这样制了蜜煎送去给小娘子,听说人家也是一粒不漏地都吃完了哩……”
说着说着,语气倒真个有点慈爱起来,主家的小郎君已戴冠成人,曾巴巴地去送去蜜煎的小娘子如今也已迎回家中,谁不赞一句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老仆盖好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最后总结:
“如今娘子身体大好了,郎君却还如此捉紧,可见是放在心尖尖上!如今这日子啊,便如这蜜煎,是在蜜里熬着呢!”
戍壹被开锅翻滚出来的甜腻蜜味熏了个正着,甜津津的烟气堵他的鼻子,叫他险些咳嗽出声。
——由此可见,在蜜里熬着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他心想着,喝干最后一口饮子,无言地避开滚滚蜜烟,将空碗搁在灶台上。
杜云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和母亲等在门口,忠柏正帮着门房点灯笼。车队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于一片暖融融的浮光中,她瞧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驹出现在巷口。忠柏把父亲扶下马,他还没站稳便从着急地怀里掏出一支玉石簪子递给云容。
“这是扬州最俏货的款式。”父亲这样说道。
云容只记得自己当时满心欢喜。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与一旁喜笑颜开的母亲,觉得日子哪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很好。
当晚她无意间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请来了一对仙药,妈祖祈福如意送子,这次定能添上男丁。
对于此事,云容实在有些委屈,但她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反抗母亲时就已被训斥过了。她不会忘记平时温文尔雅的母亲在第一次听九岁的云容说她不想要弟弟后,猛地伸手掐住了云容的胳膊。云容疼得叫出声,母亲就示意一旁的丽柳捂住她的嘴。
“你父亲和我待你不够好吗?”母亲慢慢地说着,“你不想学女红,我们就送你去学堂;你不想学妇德,我就亲自教你。云容,你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中大小事都由我一手操办,我们疼你,这些烦心事你就算一件不管都行,且是安心做你的大小姐。但你父亲的生意总要有人来接呀。”
母亲松开了手,云容泪眼朦胧中看到她叹了口气。
“还是说,我们云容是想等有位小娘进门了才能不闹?”
可惜母亲一直未能如愿为杜家带来后继。云容年岁渐长,婚嫁的事情也逐渐放上台面。杜家只是江南小门小户,商贾之女要想配得高门良缘终究有些困难。母亲日益憔悴,白发渐长,而父亲外出行商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云容还是能在父亲回来时收到簪子香粉,但即使是她也知道,那并不是扬州的新款式。
因此那天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真正新法镶嵌的玉簪时,心中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些期盼。快乐暂时地冲昏了云容的头脑,所以,她并未过多思索父亲所言“仙药”究竟是何物。
直至几日后入夜,墙外头敲响三更,云容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醒来。床头的油灯熄了,她想喊来睡在侧屋的小丫鬟添灯,却迟迟不见人。
云容下床去找,可侧屋却像今晚没睡过人一般整洁。她想,许是院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又被丽柳叫去吃酒,于是披上衣服便向母亲住处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云容的脚步就停下了。
她看见母亲单披一件外袍立于院内池塘中。
母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是夜风冰凉透骨,云容急得连忙喊起丽柳来。可她小小的呼声如同溶在了月色皎皎中,偌大的杜宅内竟是无一人应答。云容想,与其自己去找了丽柳再来,不如先把母亲请回房暖上身子。
云容没能细想为何母亲会在子时午夜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自己泡在这一塘池水中。她走向母亲,母亲正仰着头仿佛沐浴在这片银光之下,刺绣大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金鱼锦鲤绕着母亲的脚踝小腿悠悠游动。
似是注意到了云容走来,母亲低下了头。
“母亲,水里冷,我们回房……”
云容话未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随即便是忽地天旋地转。云容后脑一疼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口中鼻中顿时一股血腥气涌上。等目能稍稍辨物,云容便发觉竟是母亲将自己扑摁在了地上。
母亲湿漉漉的黑发落在云容的脸上,像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水草缠住了云容。在那漆黑的长发中露出了母亲惨白的脸,云容看到母亲的眼乌四处乱转,口中咯咯发出怪声,一手又用男子似的力气揪住了云容的领襟。
云容吓得哭了出来,她想开口叫醒阿娘,但却连同哭泣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双眼忽然定在侧面一处,又蓦地看向云容。云容看着母亲的脸缓慢地凑近自己,她闻到了母亲身上池塘水的气味。青苔、水草、鱼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牙关之间发出了颤音,云容和母亲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因此晃动起来。
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绝非母亲的声音。眼前的人如何能是母亲?但倘若不是母亲又会是谁?云容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但内心早已是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处梦境,可从母亲的鼻尖和睫毛上滴下的水珠不断打在她的两颊,一切都在昭显此为现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声音逐渐从罗刹似的低鸣变化开去,时而尖锐,时而锈钝,时而又像是男人抑或老妪。如同在寻找某个音调,而最终,母亲的声音变回了母亲。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子非……非鱼……”
“……阿娘、阿娘!”
云容总算能喑哑着喊出一些来,母亲口中的热气扑在云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云容曾经无数次因母亲眼角和前额那些细碎的皱纹而无比自责,但在她眼前,在母亲背离月光的脸上,云容再也找不到那些让她负罪的痕迹。
这是谁?
“鱼、鱼……鱼……”
母亲忽然哭泣起来,没过一刻又笑了,接着又哭又笑,五官皱成一团又向外拼命扯开,如此反复、反复,像庙里的夜叉十六尊像,但却是母亲的脸。云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薄薄一层皮里边,如同一团软泥似的乱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若非是在发梦,便是快要疯了。
“安、安知——知知、安——安知,鱼鱼鱼、鱼——鱼之,鱼之、之之之之——之之鱼之——鱼之乐——乐、乐也——”
断断续续说完,母亲总算是放开了攥住云容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云容带着哭腔颤抖着呼唤着母亲,她却毫不理睬。于是云容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屋的方向求救,但始终没有人来。
母亲维持着半坐在云容身上的姿势,又向后直起上半身仰面正对月亮,袒露的胸脯和腹部在光影下起伏。母亲的气息从刚开始浅短而急促模样过了片刻,渐渐地变得更慢、更深了。
云容看到母亲的眼睛又胡乱转了几圈,最终像是恢复了神智一样又落在云容身上。
“……云……云容?杜……云容?”
母亲站起来,周身散发着潮湿的冷气,在月轮下皓洁无暇如同玉像。可当下云容却喊不出阿娘了,她心中只留恐惧尚存。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什么?
“云容?”
母亲笑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云容纳入这个冰凉的怀抱中,而杜云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向她这样笑过了。
在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此处造景应如她此刻所见吗?月光该是如此明亮吗?何时有那么多金鱼了?就连眼前的人是否是“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她连感到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容站不起来,于是坐着向后一点点退缩,但背上却先撞到了什么东西。仍在作痛的脑后一下炸开,如同冰块坠坠从上至下,周身如筛糠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父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他像是早已站在此处,但云容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父亲何时来的?
“阿霁,你看着是累了,先回房。”父亲对母亲说道。
直到数日之后,一遍遍在脑内重复当夜的云容才意识到她实则从未听父亲这样叫过母亲。他总是叫母亲作“夫人”、“娘子”,至多不过“霁娘”,而母亲从来都只是叫父亲“官人”。
“是青郎?青哥哥?”母亲拖着湿水的长袍向父亲走来。母亲有一步没站稳,将要摔去时被父亲扶住。父亲手上挽着干净的衣服,顺势便给母亲披上。
“是我,是我,阿霁遭了魇了,我陪你快歇着去。”
父亲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云容,又对母亲说:“你瞧,吵醒云容了。”
母亲听罢大笑,在父亲怀中缩成一团。
“云容,云容,”她蹲下来,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云容的脸,“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别怕,阿娘这是……”
母亲话说一半又放声大笑,云容感到那东西又在母亲的皮囊下动起来了。
“青郎,你和她说罢。”母亲咯咯笑着站起来,又钻进父亲怀里。
“云容,这是神仙赐福,你别怕。”父亲告诉云容,“爹爹不是请了仙药来?此为福相,是吉祥如意。云容,仙人之后定也会赐福于你,莫要害怕。”
父亲说完就同母亲往里屋慢慢走去,云容呆呆目送父亲搀着母亲的背影,才发现丽柳和忠柏不知何时起站在了门廊两侧。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母亲刚才的模样恐怕让下人见了是否不妥,丽柳已经上前来将云容扶起。
云容冻僵的头脑在碰到丽柳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她问丽柳小丫鬟去了哪里,丽柳不作声。忠柏在门廊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丽柳扶着云容向住处走回,云容又问了一遍,丽柳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满庭只剩竹叶沙沙。
云容本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但她躺下后只觉得炉内暖香融融,竟很快睡了去。她忘了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梦,不过第二天云容睁开眼时,新来的丫鬟已在床头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