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凌虚便醒了。究其原因,他委实接受不了潭州的炎热。睡得几个时辰,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半。太玄常年积雪,他已经习惯每日在凛凛寒风之中修习练剑。原先在襄州,襄州虽热却不闷,尤其清山观,倚着寒潭,倒也凉爽。等到了潭州,潮湿闷热的气候让他不得不不到五更天便起来打坐,静心缓解。
萧霆敲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皱着眉打坐的凌虚。鬓角额头都是细碎的亮晶晶的汗珠。他很少看到凌虚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却被睁眼的凌虚瞧见了。
凌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情绪可以实体化,萧霆估计可以看见他浑身散发的怨念气场。
“我下去叫店家给你送些水好好洗洗。“萧霆忍住笑,道,”这潭州的夏季确实有些闷热,我却忘了你不太习惯。“
凌虚听出他强忍的笑意,又是长长一叹。
萧霆实在憋不住,只能快走两步离开凌虚的房间,并且丢下一句“我替你叫份绿豆汤,解解暑。“
等到凌虚洗了下楼,却见着萧霆在大厅正中央一个人占着一张大桌,桌上除了一碟牛肉,一碟馒头,其余的却是五颜六色的汤汤水水。
“酸梅汁、绿豆粥、冰镇银耳莲子汤….唔店家特地去街角买的豆花,还有店家镇店的梅花酒….“萧霆殷勤地给凌虚一样一样介绍清楚,还十分贴心地给他递了一柄勺子,“我说你受不了这边的暑热,店家就给我推荐了这些,也不知道你喜欢哪样,干脆都端了上来。”
凌虚分明瞥见了萧霆眼角促狭的得意,不由又是怅然一叹。
半个时辰后,凌虚装着一肚子汤汤水水,与萧霆闲聊起来。妖气既然寻不到源头,便只能从那几名死者着手。这两日萧霆已经飞鸽传书,着人去打听那几人的身份派别。消息还未回馈,一时间两人便闲暇了下来。
“我离开襄州以后,一路往北,当时还抱着说不定能找到你的想法。我只觉得,你不会失信,所以我问过观主,便一门心思想去太玄派找你问个清楚。”萧霆道,“但料不到的是,刚到徐州便病倒了。等治好了病,观主与我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我支撑着到了锦州,后来……”萧霆顿了顿,轻轻吐了口气,凌虚却未曾察觉,只是认真听着萧霆的讲述,“后来有一位高人收留了我,教我修炼,又让我替他做事,这生活却也不错。”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好像那些艰辛不值一提。
凌虚几乎可以想象萧霆那一路的艰难,一个瘦弱的少年是怎样从这贼寇横行的乱世之中,孤身跋涉。而道歉又显得那般苍白。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修得这一身精妙的功法,获得这般成就。”萧霆看出了凌虚的愧疚,却开口安慰道,他盯着凌虚的眼睛,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又轻又慢,“这样想起来,我却要好好谢谢你。”他似是害羞一般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那凶悍的冷意。
“失约便是失约。”凌虚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凌虚答应的事,几乎从未做到。“不管是师尊、师弟又或者面前的萧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所有人都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却自己放不下。
半晌,萧霆复又开口:“四五年前,教中几位高手前往润州,阻止一场大变。回来的人告诉我,当时你也在那里。以及......”他想了想,终究没说下去,“其实这些年,你未必就比我快乐。我再苦,也不过是身体上,而你,心神俱疲,哪还是当年我见到的意气飞扬的太玄大弟子。”
他恍惚着望着凌虚眉间微微皱起的川字,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田蔓延开来。那满聚戾气与怨恨的胸腔,突然夹杂了一丝酸意。他忍不住咬紧了牙槽,试图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驱逐出去。他想起那永无天日的深窟,那些邪恶的丑陋的目光,他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如同野兽一般挣扎生存的时日。如果不是凌虚...如果不是凌虚...那饱含着怨愤不甘恶毒残忍的念头迅速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将他那一丝丝不忍吞噬殆尽。
“萧霆?”凌虚觉察到萧霆情绪不对,奇怪地唤了一声。
萧霆闻声抬头,勾勒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只不过有些替你难过。”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动听,就好像最深情的情人喃语。
他的皮下早已不是当年倔强坚韧的萧霆,而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将他的猎物绞杀致死。他要将这些年所遭受的苦痛,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听到扑棱棱的声响。便见着一只神骏的隼落在了萧霆的右臂上。萧霆轻轻一笑,看向凌虚道:“看来,是有消息了。”
萧霆属下传来的消息上,说这几名腰扎红巾的武士应该是定州节度使派来的暗探,乔装前来潭州却不知道是身负什么任务。只知道定州节度使应该是派了十一人出来,而当日只死了五个人。也就是还有六个人,要么死在别处,要么就还在潭州。
此事至此,却变得棘手起来。这节度使暗探之事,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秘密。凌虚两人若是贸然涉及,反而会卷入其他麻烦。凌虚本意不过是担心有妖扰乱人间,但若是世俗之争,一旦插手,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萧霆思索了一会儿,道:“多想也是无益,倒不如先确定这几人是否还在潭州城中。你我也不过只是想查探到那妖的消息。”萧霆的想法十分简单,若是寻到了那几个人,随随便便抓一个回来便是。只要将身份隐藏好,也不怕其他人发现。
凌虚凝思想了想,也没有其他主意。便不再反对。
七月初五。午时,有雨。
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常住不满的。
小二正缩在角落偷懒,炎炎暑气教暴雨驱散,凉爽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泛起困来。朦胧中恍惚见着水幕之中有人撑伞而来,那一点点暗青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行走于暴雨之中,闲庭散步好不悠闲。
小二迷迷糊糊地擦擦眼,几乎以为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可下一秒就见着这青色的身影已经提着伞站在店门口,细致小心地抖着纸伞,一身青色的长衫不沾一点雨水。这人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五官秀气文弱,却长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
男子见着小二愣愣地望着他,悠悠然笑了笑:“我要住店。干净通风就行。”他的笑容温和清淡,犹如一道清风拂过,教人心暖。
“有、有的。”小二忙不迭赶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纸伞,便领着客人往楼上走,“楼上有个套间,朝向好,景色也不错。二楼所有的房间都是我们掌柜的新布置的,采阳极好,却又不会热。你看,桌子柜子都是新做的。”小二到了二楼最里间,推开门,正介绍着回头,却见着客人在半途中一间房门口停住了。
“客官,那间已经住人了。”见着客人站在那间房的门外没动,小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只不过一大早出门了,但这房却是没退的。
客人闻声回头,面上的表情既温柔又奇怪,他幽幽开口:“我知道。”他冲着小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这间房若是退了,记得留给我。”
小二闻言忍不住道:“我听这间房的客人说要看七月的集会,眼见着还有好几天呢。说起来临湘的集会有什么好看的,听我掌柜的说,他小舅子的邻居去过长安,长安西市的集会那才叫做精彩,那些舞姬身姿妖娆,就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杂技异士。哎我说,是不是你们外乡人都贪图新鲜,一窝蜂的聚在临湘来了。
客人只是含笑听着,也不辩解,见着小二越说越兴奋,轻声开口:“自有精彩之处。”
“精彩?我们这边的集会还能精彩?”小二更加不解,正欲再说两句,便见着一道细碎的银光闪过,他伸手接了,却是几枚碎银子。抬头望去,那客人已经进了房间,门也关上了。
凌虚与萧霆此时正在城东五里外的官道茶摊上,等待着萧霆属下前往驿站打听的消息回馈。顺带向这茶摊老板问问有没有那几名武士的印象。
“黑衣红巾?”临湘官道往来的旅客并不太多,又下起了大雨,便更无人影踪迹。这茶摊颇有些冷清,那老板一边拨弄着灶台,一边回答着萧霆的问题,“小老儿记性不太好,不过那群人人数又多,衣服又醒目,倒有些印象。”
“多?”萧霆敏感地抓住了这个词,他问,“很多人吗?”
“十来个、十二个人吧。”茶摊老板想了想,道,“我这地方小,一共才几张桌子,他们四人一桌,好像坐了三桌吧……对,整整三桌……我记得那些人又凶又急,不住地催促,我还不小心碰着一个人。好在那人脾气好,笑咪咪的也不生气。”
“十二个?”萧霆疑惑地问道,“你没有记错?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
“整三桌不就是十二个人嘛!”茶摊老板有些不满,“小老儿我虽然记性不好,又不是瞎!”
凌虚见着老板脸上不快,忙开口解释道:“我有一位朋友正是其中一人,本来是约好在临湘会面,不料我两路上耽搁了。等到了此处却又联系不上,原本约好的地方他也不在,所以才来打听打听。我朋友告知我一共有十一人同行,今日听您这般说,或许是我朋友说错了。”
摊主闻言不由挠了挠脑袋,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我记得,确实是十二个人。那边三桌,全是黑衣服。”
萧霆与凌虚对视一眼,心里疑虑越发浓重。这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奇怪。此时雨已渐渐停了,却见着一名男子站在远处朝着两人拱了拱手。萧霆神色一凝,扭头对凌虚道:“有消息了,我去看看。”
凌虚点点头,便见着萧霆朝着那人走去,两人边走边说,渐渐远去了。凌虚想了想,复又问那摊主:“那些人可曾互相交谈,或者说要去哪里?”
摊主虽然觉得凌虚问得奇怪,却还是想了想,道:“好像不曾提到,这些人表情都凶得很,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他回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诶诶诶,我想起一件事。那个笑眯眯的好像跟其中一个人吵了一架。说吵架也并不算,他倒是没有生气,另外一个人却几乎拔剑要砍他,还是教人拦住了。”
“吵架?”
“欸对。”摊主道,“这两人吵了以后,就有几个先走了,另外几个却没有往进城的方向走。欸,我想想往哪个方向来着,我想想我想想……”
凌虚正欲再问,余光却瞥见两道身影从旁边的树丛闪过,瞧其中一个的身形却是极为眼熟。
他便开口对摊主道:“我离开一会儿,若是我那同伴回来,劳烦摊主替我说一声叫他回客栈等我。”说罢提剑朝着那两道身影追去。
潭州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在于这是一个有名的放逐之地。
却不知道萧霆为何来此。
与萧霆相见的第六日,凌虚与萧霆坐在临湘城的一家铺子里。铺子的老板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小心地用眼神瞟着他们两个。
这么几年过去了,萧霆越来越像凌虚,尤其是皱眉的样子。但与凌虚不同的是,凌虚让人觉得平和可亲,而萧霆却让人有些寒意。
即使那样相似的样貌 ,但熟知他们的人绝不会将两人认错。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凌虚端着茶,瞥了一眼装模作样擦剑的萧霆,开口道:“你来之前,说路上与我说,路上说到此处再说,如今到了此处,你可想好了准备到何处说?”
萧霆闻言笑嘻嘻地将剑放下,道:“我倒并不是有心要瞒你,只不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就不开口了。”
凌虚叹气道:“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们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萧霆神色微收,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哑然,半晌才道:“若我现在扭身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萧霆摇头道:“不行不行,有人说要道歉,自然要有些诚意。”
凌虚皱眉道:“但你这般不明不白地将我拖来,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萧霆竖起两只手指,赌咒立誓:“我保证,明天之前,一定让你知道为何来此处。”
凌虚皱眉苦笑,道:“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气,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
萧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我叫你来,自然是正事。只不过,我们到的早了些。”
凌虚扬眉道:“早了些?”
萧霆道:“叫我来的人只说六月二十一到临湘城肖字铺子来,却未曾说明何事。”他解释道,“既然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凌虚心中觉得奇怪,隐隐觉得不详,却又找不到头绪。他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什么。
萧霆知晓凌虚想问自己的事情,但凌虚不问,自然乐得装聋作哑。却开口道:“你此次去清山观,莫不是想要找我?”
凌虚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善心大发想起我。”萧霆生出些好奇神色,道,“你的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所以更是好奇,什么事情竟叫你下山来。”
“清山观继任大典。”凌虚道,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回去,虽然也曾叫人打听过,但,他们找不到你。”
萧霆微微一怔,道:“你叫人找过我?”
凌虚点点头,道:“他们说你去了锦州,后来便找不到了。”
萧霆眼底浮现些复杂的神情,却又装作低头喝茶,避过了凌虚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新观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虚道:“似乎是老观主新收的弟子,我原先不曾见过。”
萧霆笑道:“你觉得新观主怎么样?”
凌虚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度怡然,谦和有礼,据说道法也极为精深。倒也当得起清山观的新观主。”
“竟然可以得你这般称赞,有机会可要好好见识一番。”萧霆含笑注视了凌虚一眼,道:“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凌虚迟疑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知道。”
萧霆惊异道:“为何。”
凌虚正准备开口,却听见门外一阵骚乱,就见着有好几个人连滚带爬进来。那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武士短打,腰上扎一条红巾,像是什么帮派的成员。
只听见他们几个边惨叫着“妖怪”“妖怪”边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身上竟冒出白烟,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堆白灰。一时间铺子里惊声大作,老板伙计都跑了个干净。
萧霆从椅子上一跃而去,便欲朝着那几堆尘灰而去,凌虚却一把扯住他,右手掐诀,一道青光击中其中一堆残灰,只见一道黑芒飞速窜出,便朝着凌虚面门袭来。凌虚面色沉着,左掌提于面门轻挡,就见着那道黑芒停于凌虚掌心前一寸之处。
“小心!”只听见凌虚一声低喝,那剩余的残灰之中又暴起几道黑芒直击凌虚萧霆两人而去。
萧霆右手一震,抬手抽出长剑,只见剑芒一闪,那几道黑芒均被斩落在地,瞬间化为埜粉,消逝不见。凌虚瞥见萧霆这剑招,瞳孔微缩,却扬手一抓,将面前那黑芒禁锢于掌心真气球之中。
萧霆凝神一看,却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全身墨黑,不掺一点杂色。若是在夜色之中,恐怕无人能够分辨。他惊疑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道:“这是妖气所化。”说着右手微微用力,便将蝴蝶掐灭于手心.
萧霆闻言眯起眼道:“妖气,这地方怎么会有妖气所化的蝴蝶呢?”
凌虚目光扫过萧霆的右手,却又将目光移回那几堆残灰上,开口道:“你来此处,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若说有关,但他仍旧未曾得到任何消息,若说无关,这刚刚到了肖字铺子,便发现了妖蝶杀人。
凌虚见萧霆不说话,也不再追问,只是皱眉道:“既然这家铺子的人都跑光了,多呆无益,倒不如去查查这几个人是在哪里招惹的妖气。”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萧霆警觉地环视铺子一周,未曾发觉异样的迹象,只得提剑跟上凌虚。
“我见闯进来的那几个人穿着一致,恐怕是什么门派之人,你可曾知道些讯息?“凌虚边走边侧头问萧霆。
萧霆知道凌虚生出些疑虑出来,却咬紧牙关不松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在临湘城中转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只知道这几个人从城东郊外而来,并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凌虚见天色已晚,便提议先休息,第二天再往郊外查探。
等各自回房,萧霆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笺。密笺在两人到达肖字铺子的时候,他已经从桌面下方的暗格中摸到了,只不过实在未曾料到会出现妖蝶。
他打开密笺,见上面道:七月初七,华灯之会。
潭州地处中南,气候潮湿。雨下起来总是细细密密的。天气若是凉爽,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可若炎热,浇上这要大不大的水汽,闷热得令人烦燥。
萧霆与凌虚在临湘东郊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口腔肺部全是这潮湿闷热得水汽,凌虚还好,萧霆却有些心烦起来。他从腰间抽出水囊,一口气灌了大半,然后寻了棵树,便欲席地而坐。
凌虚微微皱眉,阻拦道:“这草地太湿,湿热侵身,却容易生病。”
萧霆满不在乎道:“淋几天雨都没事,怎么会怕这一点湿?”
凌虚见萧霆坚持,便不再阻拦。他见萧霆情绪有些不稳,也不多打扰,提剑四处走动,找寻其他线索痕迹。
那几名被妖气侵蚀的人,在进城之前毫无异色,但城中并无妖气,只有可能在城外沾染,而在城内被什么引发。
凌虚仔细回想昨日被自己禁锢的那一缕黑色妖气,恶而不凶,不曾沾染血煞之气,至少在那几个人之前,这妖气的主人不曾杀过人。但黑色妖气又为极恶,什么样的妖才会如此邪恶却又不靠血气滋养成型。
凌虚忽然想起清山观主曾经跟他提过的一件事。
人死若不气散,若地处阴煞,则易成僵尸。但僵尸成型极难,而若地势极凶极恶,则数十年便可出黑僵。黑僵之上为飞僵,飞僵可成旱魃。
旱魃若出,赤地千里。
但僵尸虽凶恶却只会散发尸气,不会有妖气。
凌虚心中一紧,直觉此事古怪,一时之间难以想象个中真相。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一回身却是萧霆。
萧霆见着凌虚回身,道:“我在那边等了许久,也见不到你回来。难道,你有发现?”
凌虚摇摇头,道:“此事透着蹊跷,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什么样的妖才会极恶而不凶。”凌虚见萧霆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世间万物有灵,若开了神智便能成精。甚至有些无意识的东西,若是沾染过久的人气,也会生出意识故而生怪。”
凌虚道:“妖修炼比人更难,人百年求道,而妖千年化人就是这个意思。修炼一事本就靠机缘,而也有夺取生灵的邪恶之法。邪恶之法修炼的速度极快,修为一日千里。但有灵智的被剥夺了生命则会生出怨气,附着于修炼者身上,这怨气日积月累便聚成煞气。越邪恶则越凶煞,血气也越盛。一般来说,极邪恶的东西一定伴随着凶煞之气。”
“你的意思是这妖气极为邪恶,但又没有杀过人?”萧霆道。
“至少不是靠剥夺生灵来修炼。”凌虚点头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不过有位前辈曾跟我提过僵尸一事,此事给了我启发。”
“僵尸?怎么说?”萧霆不由大奇。
凌虚解释道:“僵尸一般是因为人胸腔中有气未散,又遭遇刺激导致尸变。但地势越阴,则生成僵尸的可能性越大。若地处极阴极恶的凶险之地,甚至能孕出千年飞僵。”
萧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此妖很可能是吸收了阴厉之气,所以妖气邪恶而不凶。”
凌虚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萧霆,却道:“的确如此,只不过这种极阴极凶的地方,照理说不可能在潭州。”
萧霆不解道:“为何?”
凌虚思索了一会儿,解释道:“虽然我不擅长于观山望水,也知晓一点,能酝酿这般邪恶妖气的地方,地脉已经被彻底污染,方圆千里当一片穷山恶水,而此处,没有任何异常。”
萧霆道:“既然此妖原先不曾伤人,此次说不定是那几人不小心沾染到。我倒觉得不必担心。”
凌虚苦笑道:“这妖气太过邪恶,身具此种妖气之物,早已没有清晰明辨的能力,而且它所过之处,将会污染所经过的任何东西,水,兽,草木,引得那一片生灵发狂入恶,你觉得我是否应该担心?”
萧霆脸色微微发白:“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凌虚摇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临湘东郊没有被污染的生灵,所以我还不能确定。而且你我两人在此处转了几个时辰,没有找到丝毫妖气,要么此妖已经离去,要么它能够收敛自如。”
若是收放自如,只表示这妖更为可怕。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多想也是无益,只不过我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为何会在临湘城中发作。”半晌,凌虚又道。
“这样想来就更奇怪了。”萧霆道,“你我寻出城来,只因为这几人从东郊而来,城中又没有异样之处。若这妖气收发自如,那几人岂不更有可能是在城中沾染的妖气?”
凌虚闻言又看了萧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忘了,昨日你我打听到的却是这几人一路从东城门直往肖字铺子,在铺门口突然发作的。”
萧霆先是不解,突然脸色难看起来,道:“凌虚,你有什么事自可以直说,又何必说不痛快!”
凌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萧霆怒极反笑:“这几人一路直往肖字铺子而来,正好我又对你说有人叫我等在肖字铺子,你便联想到这几人说不定是来寻我,而昨日你便问我我是否认识这几人,我却否认了。你既然怀疑我,又何必梗在心中,不愿痛痛快快说出来!”
凌虚见着萧霆发怒,却也不急,只是慢慢解释道:“我并无如此想法。你既然叫我来帮忙,又拖我来肖字铺子,便是不怕我知晓你与何人见面。所以你若与这几人认识,自不必瞒我。你说不认识,我信你。”
萧霆怒气未解,道:“那你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凌虚淡淡一笑:“你既然教我坦然那我便问了,你拉我来潭州,是有事求助,还是找理由拖住我。”
萧霆闻言身子一震,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将视线移开,语气也变得微弱起来:“你为何这么问?”
“我虽与你不过见过两次,但我看你一向好强,能解决之事绝不会求我帮忙,解决不了的事,恐怕也不会求我帮忙。”凌虚淡淡道:“何况你若非请我不可,那自然是逼不得已,但看你一路怡然自得,倒也不像什么麻烦事。”
萧霆越发不自在,咬牙切齿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说不问?”
凌虚微微一笑,道:“我并不确定。但是你说此事要到肖字铺子等消息,可发生了妖化一事,你一是震惊,说明这妖化之事不在你预料之中,二来我出去寻线索,你头也不回跟与我,之后也不曾再提肖字铺子,若是真等消息,怎么会消息也不等便离开那处。要么你已经拿到消息,要么就是原本就没有消息。”
萧霆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道:“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明辨是非,不将我与那妖怪看作一伙!”
凌虚忍不住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霆闻言抬头注视凌虚:“是,我是故意拖着你!现在你可以回你的太玄派去了!”
凌虚道:“妖化一事还不清楚,我还不能回去。”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凌虚还是没说下去。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安抚一个人。
萧霆闻言颓然地叹了口气,道:“真滑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凌虚道:“我从未这样认为。”
萧霆道:“你真不会安慰人。我几乎觉得,你当年说请客谢我替你解释这一番话是你说的最好的谎言了。”他见凌虚似乎要开口,却打断道:“我人生前二十多年,对我不好的人太多,对我好的人又太少。你算一个,她也算一个。”
凌虚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比我大一两岁,是个性格有点坏的大家小姐,虽然凶巴巴的,却很善良,也不会因为我穷而看轻我。她为我画像,还偶尔资助我,又顾及我的面子绞尽脑汁撒谎。在此之前,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后来她找我要我带她离开,我知道她不过是一时之气,她只不过是对她父亲的反抗,她其实比我想的更明白。所以我给她留言,让她放弃,她也知道我的意思。”萧霆缓缓道,“但我舍不得那幅画,那是唯一证明这个世上曾经有人在乎过我对我好的证明。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了。可是,突然有一个人说拿我当朋友,还细心替我考虑。”
凌虚闻言心微微一紧。
“可是那个人失约了。”萧霆定定地看着凌虚,“从那时起,我就当他死了!我下定决心,既然他如此惘顾一个人的信任,那我一定要他后悔!”
“可是…”萧霆忽然淡淡一笑,笑意里夹杂些痛苦与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可是那人一说对不起,我就怎么都不忍心责怪,怎么样都怪不起来了。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可恶!”
“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明明想好要这个人也尝尝被人欺骗的滋味,结果就是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萧霆叹气道,“你听见我一句话便愿意与我去潭州,那一刻,我突然为欺骗你感到后悔。我知道你不确定我对你是怨恨还是什么,可你却愿意信我。”
“你明明疑惑我的修为,疑惑我为何知道你是太玄掌门,疑惑我如何得知你在江州,但你一句都不问。”萧霆道,“凌虚啊凌虚,明明错的人是你,你却让我觉得我错。”
“我真想讨厌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萧霆轻轻舒出一口气,道,“算了。”
良久,凌虚才道:“这么多地方,你为何偏偏选中潭州?”
萧霆淡淡一笑,透着淡淡的落寞:“潭州,是我娘的家乡。她曾在七月的集会上与我爹相识,她希望我有机会一定要来一次。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来罢了。”
凌虚闻言忍不住笑道:“今日才二十二,你准备用什么理由将我拖到七月?”
萧霆一惊,看向凌虚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妖化之事比较麻烦,看来我不得不在此多停留数日了。”凌虚说得认真,眼神却有点游离不定,“这妖物极为厉害,恐怕还得你留下帮忙不可。”
“你手下几百太玄弟子,又何须我来帮忙。”萧霆心中微喜,却故作推脱。
凌虚看了一眼萧霆,仍是一脸诚恳:“此处离太玄太远,他们赶过来也需要一些时日,只得劳烦大侠多多担待了。”
“勉强,勉强勉强吧。”萧霆沉吟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同意了。
夜色幽深,乌云蔽月。
街道上隐隐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萧霆缓缓坐起身来,眼睛在夜色之中亮得吓人。
他床前单膝跪着一名黑衣男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萧霆轻轻开口:“你倒是很准时。”
“属下不敢迟到。不知尊上计划可还顺利?”黑衣人的声音很哑,似乎极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凌虚?”萧霆缓缓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我想,他应该是信了吧。”九分真一分假,将自己最深处的情绪都扒出来给人看,怎么不信呢?
可是真疼啊。将隐秘的恨重新翻出来,还要装作放弃的样子。真疼。
黑衣人道,“他若是信了,此事便成了一半。”
“我倒希望襄州不要坏事,否则教主可就又要不高兴了。”萧霆冷冷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了?”
“是!”黑衣人道。
“那你也替我给教主带个消息吧。有些事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说着萧霆将一样东西扔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将东西往怀中一放,行了一礼,整个人往后一退,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萧霆起身下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那股冷意从喉头一直在贯彻到胸腔。
“凌虚……”
月亮缓缓从云雾后探出身来,月华倾泻,映出萧霆赤着的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腰间一直盘至右肩,青黑色的纹身透着浓重的死气,显得狰狞而邪恶。
被这场闹剧一弄,凌虚委实没有再逛摊市的想法,经过萧霆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咕噜一声。
凌虚忍不住望向萧霆,见这少年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没见过人肚饿?”
凌虚淡淡一笑:“没见过这么凶的肚饿。”他拉住萧霆,道,“我也饿了,不如一起吃点东西。”
萧霆满是戒备地看着他:“你可怜我?”
凌虚温声:“我感谢你还我清白呀。”凌虚此人的温柔向来叫人无法拒绝,萧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饭馆里,听见凌虚笑意满满地跟店家交谈什么好吃吃什么。
萧霆已经打定主意不论凌虚问他吃什么,他都不会回答,但是一直等到菜上了桌,凌虚也没有问他。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开口:“难道你请人吃饭从来不问人家喜欢吃什么吗?”
凌虚又是一笑:“我以为你不打算跟我说话。”
萧霆被这句话噎住了,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实行。“既然是感谢我,就是这态度?”
“你喜欢吃什么?”凌虚却突然问道,“我只点了我自己的,你喜欢吃的我还没点。”
“萝卜糕!”萧霆硬邦邦丢出三个字,却自己没绷住忍不住笑了。
那时他的本意就不是为了替凌虚解围,只不过凌虚的武力压制住了那汉子,正是他萧霆拿回东西的最好时机。想必凌虚也清楚得很。可凌虚这‘假模假样’的感谢却让他敏感的自尊心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这个人就好像是拂面的春风,谁也讨厌不起来。
默默吃了一会儿饭,凌虚又好似不经意地开口:“你的根骨很好,我瞧着似乎有人给你定过基。”
萧霆沉默了半晌,然后点点头。
凌虚又道:“你很适合修习道术,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萧霆放下筷子,道:“愿意。”他看向凌虚,一字一顿道,“如果是你教我,我就愿意。”
凌虚一时间怔住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霆扯出一丝笑意,那笑意显得那么勉强:“做不到对不对,你看出了我的窘迫,你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收留我,却弄得像你请我帮忙的样子。”
凌虚认真解释道:“你的根骨不错这是事实,我并没有敷衍你,我也不想你良珠蒙尘,只是你与我师弟一般大,我拿你当朋友,却无法做你师父……何况我还无权收徒,而我师尊,不会轻易收徒。”
萧霆望着凌虚,见他表情那样诚恳,好像夜空的星星揉碎了洒在他的眸子里,那样的夺目,移不开视线。
“清山观观主与我师尊是忘年之交,道法精深,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他,他一定会收你为徒。”凌虚递给萧霆一枚太玄派的令牌,“你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
萧霆翻过手中的令牌,见令牌上面刻着‘凌虚’二字,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拂过,他抬头注视着凌虚,道:“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凌虚扬唇一笑,道:“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一身好根骨,你若是不学道,我都觉得可惜。”说着,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会去的,对吗?”
萧霆想了想,道:“你还会来清山观见我吗?”
凌虚说会。
萧霆闻言,将令牌收于怀中,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去清山观等你。我知晓你现在要去办事,但我希望你办完事回来,来清山观找我,你若依约来找我,我就拜师清山观。”
凌虚点头应允。
“我萧霆说话一向说到做到,我倒希望你也是这样。我不太相信人的,别教我失望。”萧霆的表情很认真,略略一停,又道,“我不稀罕什么道法,什么清山观。但是你我将你当朋友,也希望你拿我做朋友,万万不要失约。”
凌虚颔首轻笑。
后来,凌虚灭妖之后收到太玄派紧急召唤,赶回了太玄派,又牵涉后山禁地不稳,几个长老争权,师兄弟拔剑相向等事,竟忘记了与萧霆的约定,等到三年后再次下山,萧霆已不在清山观,一直到数年后他执掌太玄,重返江州,再次遇见萧霆。
“对不起。是我失约。”凌虚望着黑衣的萧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此番去清山观,他本想问老观主萧霆是否回来过,终究没有问出口。虽然与萧霆只见过那么一面,可他却清楚,萧霆绝不会再回清山观等他。只是料不到,萧霆会等在此处。
凌虚这句道歉,反教萧霆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复杂地看了凌虚一眼,嘲讽地问道:“凌大掌门莫不是以为一句道歉就足够了?”
凌虚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
萧霆看向凌虚,几年不见,凌虚变得更加沉稳。但看起来眉头也比以前皱得更紧,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忍不住咬紧了牙槽。好半天才放松了情绪,笑道:“凌掌门不必道歉,你我原本也认识不久。失约便失约了。”
凌虚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萧霆只觉得嘴里都是涩意,咬牙道:“凌掌门若是忙得很,那萧霆就不打扰了。”
凌虚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萧霆几乎要被凌虚气死了。他恼怒地从墙头跳下来,瞪着凌虚道:“你多说两句话怎么就这么难?难道还要我求着你说话吗!”
“对不起。”凌虚沉默了半天,还是说了这三个字。
萧霆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终于认识到凌虚是个认真得过分的人,这样一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的样子,教别人任有天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他气得忍不住笑了,他道:“你错了?”
“是我错。”凌虚认认真真地道歉。
萧霆苦笑道:“可你这副表情让我总觉得是我做错。”
凌虚抬眼看他,显然没明白萧霆的意思。萧霆咬牙切齿地叹气,道:“你这苦巴巴的样子,就算我想骂你几句都会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凌虚啊凌虚,你真是有本事!”
没等凌虚反应过来,已经叫萧霆一把勾住脖子:“不是要道歉吗,先请我吃饭再说。你莫不是要等把我饿死,干脆地逃了债?“
襄州城里若数酒水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城北角巷那家不知名的酒铺。每日未时开张,申时便不再营业。萧霆拉着凌虚过来的时候,正是申时还差一刻,险险赶上最后一锅卤牛肉出炉,他一掀开布帘便闻到这浓郁的肉香,见猎心喜,一把将凌虚按在座位上,又高喝店家快快上酒上肉。
凌虚无可奈何地看着萧霆端着牛肉和酒兴致勃勃地朝他走来,忍不住摇了摇头。萧霆啪地将东西放下,扭头问凌虚:“你们修道之人,据说戒荤戒酒?”
凌虚点点头,慢慢道:“修道之人,忌荤腥,这样能维持体内真气纯净。若是辟谷,更能精进修炼。”
萧霆撇撇嘴,道:“这样也少了不少人间的乐趣。”他又指挥老板去拿了一盘煮花生,扔在凌虚面前,道,“喏,你的。”
凌虚忍不住笑,道:“大少爷可不可以多打发在下一碗茶水。”
萧霆也笑,道:“大少爷这个称呼不错,再叫两句与本少听听。”说着又叫店家上了一壶茶,就与凌虚你一杯茶我一杯酒地对饮起来。说些听来的趣事,盛传的怪谈。
有些事情凌虚忍住没问,比如说萧霆这些年去了哪里,比如说萧霆如今一身高深的武艺又是从何而来。而萧霆也没问凌虚为什么失约,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表面和气融融,暗里却波澜汹涌。
酒至半酣,萧霆面上不见半分酒色,眼睛却亮的出奇。他拍了拍凌虚的手臂,道:“你这个人,真是太不讲理。”
凌虚闻言不由纳闷道:“我哪里不讲理?”
萧霆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不守信之人。但偏偏又舍不得怪你。”
“对不起。”凌虚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萧霆挥了挥手,道:“我本想着算了,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爽约之人。我何必要惦记着你。可我就是不甘心,越想越不甘心。这么多年,我虽然不说大成,却也至少不是碌碌无为。可是一听到你的消息,却又巴巴地过来了。我想了好半天,该怎么样教训你,至少要让你觉得羞愧才是。可你一开口就是对不起,我什么怒气都发不出来。连指责你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不讲理!”
“对不起。”凌虚苦笑道,“是我不讲理。”
萧霆叹气:“本来想着要好好骂你一顿,现在骂不成,怎么想都遗憾得不得了。”
凌虚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沉默着剥手里的花生。
萧霆见着凌虚不吭声,又是一杯酒,恨铁不成钢道:“凌掌门啊凌掌门,你何苦这么认真,玩笑也开不起来。“
凌虚只是抱歉地笑,道:“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叫你不生气,所以只好少说话。”
萧霆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太过可恶,每次有理的人在你面前都变得无理起来。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欺负你的师弟的?”
凌虚听见师弟两个字,笑容便断了。过了半天才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从不欺负我师弟。”
萧霆见着凌虚神色变化,想起之前听闻的传闻,自知不好,忙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凌虚淡淡道:“此次清山观事已了,不出意外这两天便回太玄。
萧霆听见‘清山观’三字,眼角微微一跳,却手举酒杯挡住脸道:“如若不是很忙,倒请你陪我走潭州一趟。”
凌虚疑惑道:“什么事。”
萧霆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若同意,我便在路上慢慢细说。”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六月十七。
凌虚自从接任了掌门,原执剑长老又卸任远游。年岁的小的无法委以重任,年岁大些的师弟们又陆续娶妻还俗。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的确无暇分心。虽有几位长老帮衬,却也比以往下山少了许多。这山下之事,许多消息也就淡了。
此次下山却是应清山观观主相请。去参加那新观主的接任大典。令凌虚有些意外的是这新任观主竟脸生得很,年岁也不大。
“玉溪是我前几年新收的弟子,根骨难得,为人又进退有度,我考虑了许久,毕竟觉得他来执掌清山观 更能兴盛。”大典结束后,老观主盛情难却,又留凌虚多住几日。晚上便提起了新观主的事。
玉溪是老观主取的道号,俗名谢子奚。
凌虚与老观主相熟,便也不多避讳:“我见玉石几个对玉溪竟是敬佩有加。”玉石是老观主的大弟子,修为倒也不错,算起来玉溪入门最晚,本以为玉石会因此不平,但未料到玉石与其他师兄们竟对玉溪推崇不已。
老观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玉溪既然要执掌清山观,这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也会处理得很好。”
凌虚不了解玉溪其人,只在大典上远远打量了几眼。见其面容清俊,处事沉稳,为人谦逊有礼,操持待客也很是细致。倒也不负玉溪之名,如今见老观主如此说凌虚便不再多言。本有事相问,可思量之下,终究未再开口。
倒是老观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可知袖云教?”
凌虚怔了一怔,不由皱眉道:“未曾听说。”
老观主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确然,你许久未曾下山,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这袖云教主是个厉害人物,江北一带无人不知其名,无不惧其袖云教的名头。”
凌虚不由疑窦顿生:“此教却是什么来路?”
老观主摇摇头,道:“不知。”忽又对凌虚笑了笑,“俗世教派,也不必多管。你我多年不见,倒是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
凌虚见老观主今夜语气多变,更是疑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观主,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只得将思绪收起,不再多想。见夜色已深,便就此终结了话题。
在清山观盘桓了几日,凌虚借有事离去。正负剑行于长街,见着不远处似有拥堵,便随手扯住一个路人相问,路人告知是贵女出行,故阵仗威严,将道路堵了个严实。凌虚微微皱眉,扭身进了右边一条小巷,准备绕路出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剑气从左上方袭来,这剑势汹汹却不带杀气,凌虚左右闪避了两招,忽得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萧霆,不要闹了!”
“早呀,我的陵大掌门。”便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左边石墙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一时间,凌虚恍惚想起了与萧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那一年的夏天到的早,不过才四月出头,这襄州大街上来来往往少年少女,早已将鲜艳的轻薄夏衫换上,满目缤纷。 还是太玄派首席弟子的凌虚奉命下山除妖,也不禁被琳琅满满的小摊吸引了目光,见着天色还早,忍不住想驻足买几个小物件回去让师弟师妹开心。
这一驻足,就坏了事。
凌虚左耳刚灌进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右耳却响起一阵爆喝:“好小子!你胆真够大的,竟敢在大爷我面前出现!”话音未落,凌虚眼前便伸过一只手,作势要抓他衣襟。
凌虚不欲与普通人动手,只是微微退步,避开了那只手。
“有几分身手!”声音的主人显然兴致大起,身形一动,掌风便横切至凌虚颈前。
凌虚微微皱眉,抬起剑鞘推开这一掌,同时以鞘代剑,鞘尖直点那人胸前三处大穴。那人急急扭身,避开鞘尖,左手化掌为爪直袭凌虚面门,希望逼得凌虚收鞘阻挡。凌虚面色不变,左手比诀轻击那人虎口,右手前递,鞘尖直逼那人而去。
那人左手虽只是被凌虚轻轻击敲,却好似教重锤狠狠砸了几下,心神剧痛,来不及反应,便教凌虚鞘尖抵住了咽喉。这几招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周围众人只觉得眨眼一瞬,凌虚便已制服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挑衅者”,身形硕大,皮肤黝黑,髯须根根分明,身着青色短打,虽被凌虚用鞘尖指着,却毫不露怯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凌虚咬上几口。
“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凌虚瞧着这大汉神色奇异,不由开口道。
大汉从鼻孔哼了一句,也不看凌虚,仰头道:“既然打不过你,大爷我无话可说。只可怜那姑娘,遭你始乱终弃,没处申冤,让你这衣冠禽兽逍遥在世,实在是世道不公。”
一时间旁观的路人顿时义愤填膺起来。“啧啧,看不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是个禽兽。”“可怜那姑娘,偏偏看上了这没良心的小子。虽然,确实挺俊的。”“俊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我看两眼我就能几天不吃饭,咋滴!”
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议论,凌虚忍不住苦恼地伸手挠了挠眉心。他好言解释:“阁下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在下今日才刚进城,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委实...”
“你尽管狡辩,花言巧语你岂是第一回?”那汉子冷笑两声,打断了凌虚的解释。
凌虚淡淡叹气:“既然阁下并不相信,在下也无话可说。”他收回剑鞘,也没什么心思再逛集市,提剑欲走。
“你准备就这般走了?”那汉子心知不是凌虚对手,只得发挥舆论攻势,在背后大声喊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凌虚停步回身,望了那汉子一眼。心知此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清白。他一向自诩俯仰无愧,也不在乎这区区误解。只是沉声道:“在下并未做过的事,自然不需承担。”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一旁冷笑发声。
“兀那汉子,你却连伸张正义的对象都没弄清楚,也敢自诩侠客?”
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少年神情冷诮站在人群之外,此少年与他眉眼有七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少年轮廓略有些稚嫩,气质飞扬洒脱。而凌虚则更为成熟内敛。
这汉子目瞪口呆地望这少年,又愕然地回看了一眼凌虚,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少年又道:“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姓名?”
汉子喃喃道:“萧…萧霆。”
那你又可曾问过这位公子的名字?”少年又道。
汉子汗如雨下,摇头道:“不曾。”他自诩正义,以髯须客第二自居,却根本料不到自己居然寻错了人,若是凌虚身手不足,又不肯承认,他会不会一刀杀了他自以为的‘负心人’,还洋洋得意做了‘好事’?
凌虚见他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就算是在下,也料不到有这般相似之人。”
却又听见那少年冷笑:“憨货,果真是那姑娘求你过来寻仇的?”
汉子面白如纸,好半天才开口道:半月前,我因事赶往锦州,途中经过徐州,天色已暗便当夜在郊外一处山神庙歇脚,睡到半夜,却听见有女子在哭泣。
当时我也是好奇,便从神像后探出头,见那小姑娘年岁虽小,却通身富贵气派,花容月貌,绝不是平凡人家姑娘。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布包裹,手中捏着一根布条。那布条比较粗陋,仔细瞧着像是粗布衫上胡乱扯下来的。
我听她哭了半天,实在是有些烦躁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什么好哭的。’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道,‘是谁在那里!’
我一个粗俗的男人,若是这样出去并不合适,自然不肯吭声。便悄悄藏在那破神像的顶上。这乌漆墨黑的,那小姑娘绕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显然被吓了不轻。
我只得又开口:‘你不必再找,你是看不见我的。’我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哭泣实在蹊跷,又见小姑娘提了一个包裹,心里只道,莫不是小姑娘年幼无知遭人骗了,无路可走所以欲寻短见。我想着有些禽兽惯爱对小丫头下手,不由得心下起了些意气。
于是我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为何独自一人来此,扰我休息。’我说的模棱两可,也有些装神弄鬼之意。
那小姑娘胆子也大,见寻不出我,我又未曾伤害她。反而又坐了回去,她幽幽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独自来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约了别人?’
我心里暗道,这小姑娘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年纪轻轻,倒是看不出来。可既然是私奔,为何又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我道:‘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太不安全,明早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出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你说得对,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她的语气哀恸得很,连我都忍不住为她生出些悲伤来。
我忍不住道:‘你可需要什么帮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想做些什么事帮帮她。
‘这种事,有什么可帮的。’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就再也不理我。那一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了。安静得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我却再也睡不着,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也就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到天亮,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破庙,那动作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尽了,只是靠着本能茫然地行走罢了。我不放心,远远跟着,一直到见她进了城,才返身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情绪。等回到破庙,却见着地上丢着一根布条和那个小包裹,却是那姑娘昨晚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
我见着那布条上写着‘昨日已逝,万望珍重’。落款是萧霆。我又打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些干粮和一张画像,画像绘着一个人。我想大概这个人就是萧霆。”
“所以你也不管事实如何,就认定了那人欺了别人家小姑娘,一路杀到襄州,大侠,你好大的侠气呀。”那少年讽刺道,“你拿了那画像,你可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给你。”
“可…”汉子努力辩解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丢在那里。”他忽然恍然道,“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她是留给你的!”
少年面上浮现出些沉痛的神色,却又硬生生地止住,只是沉声开口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把东西还给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外面,第二天你跟着她我也跟着你,幸好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否则我一定就杀了你!”
汉子显然不明白,开口道:“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当时,找我要回来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凌虚却开口解释道:“他不会武功。”
少年不会武功,若是突然出现要那幅画卷,必然要生争执,这汉子一心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听少年的解释,动起手来,少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见这少年身形瘦削,衣衫也有几处破洞,显然囊中羞涩,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但他一人远远跟着这汉子,一直伺机要拿回这两样东西,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说明便足够解释。
或许那小姑娘对这少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岂是简单两句就能解决清楚。凌虚当时虽然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萧霆望着那幅画像的神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痛苦。
这个世界,我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
青蓝的水波氤氲着头顶的月光,返照出摇曳跳动的光影。那柔滑晶莹如琉璃的色彩,营造出幽暗飘渺的世界。
他轻轻踏出一步,面前的水流如同水晶丝绸一般掀开露出幽深的甬道,足底泛出细微的水波。幽蓝色的水波摇动,有种难以形容的静谧。他忍不住心如擂鼓,忐忑不安,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新兵,又好似离家数十年匆匆回赶的归客。这种害怕又期待的莫名情绪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冬天的雪,夏天的蝉,想春天的乱花迷眼,秋天的落叶纷飞。这短短的一条路让他好像重新轮回了几百世,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
他终究又要见到那个人了。
作者:稥无妄
(四)
叶五问道:"今日你会否见三哥一面?"
“当然。”
"你去见见正好,如今三哥不吃不喝了好几日,就算不愿开口,也希望见过你之后能吃上点东西。"叶五的眉毛微微蹙着,显然很是为叶三担忧。
片刻,又似是难以启齿般,顿了一顿,才迟疑道:"如果不麻烦的话,有人想先见见你。"
"谁?"
"叶夫人。"
叶夫人当然不是叶财神的夫人,叶财神的女人有许多个,但能称作叶夫人的那位,生下叶大没多久便早早地去世了。叶财神虽然花心,但与发妻的感情很是深厚,就算之后生了一大堆子女,竟没一个的老娘是正儿八经娶回来的。自然也都称不上叶夫人。
不过这叶家中,还是有一位叶夫人。正是叶大的妻子,陆蓉。
陆蓉出身名门,祖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风剑",外祖父又曾是一方巡抚,叶财神觉着叶家正需要这样的女主人,很是看重陆蓉。陆蓉也不负众望,将叶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我不明白。"叶五疑惑道,"为何她要见你。"
燕隼道:"或许我可能知道。"
叶五道:"为什么?"
燕隼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有一种预感,但我必须见了叶夫人,我才能确认。"
陆蓉是一个很端庄的女人。
她向来穿着高领的衣服,将自己的脖颈遮挡得一丝不露。妆容素淡白皙,口脂颜色清浅,她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前,步子如同尺量。
这样的女人,除了端庄,再也想不到第二个合适的形容词。
陆蓉出现的时候,燕隼正在观察厅中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青山竹海,山顶清雾缭绕,雾中隐现初日,羊肠小径蜿蜒,顺溪而下,渡过竹林簌簌,直至临水岸边。林中一点轻檐,深山似有人居,水中一叶轻舟,寒江或有客来。
画上却没有落款。
“这是鹤山。”女子的声音从燕隼身后传来,却是陆蓉来了。
燕隼反问道:"鹤山?"
陆蓉深深地看了一眼画,眼中带着些莫名的情绪:"多年前,先夫曾游至思南,思南境内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当地人称作鹤山。先夫一时兴起,便作下了这幅画。"
燕隼赞道:"一座不知名的山也有这般美景,果真是处处皆是大好山河。"
陆蓉却淡淡道:"或许山景尔尔,不过是观景的人有心修饰罢了。"
燕隼但笑不语。
或许是察觉到言语有失,陆蓉又道:"听说燕大侠接手了三公子的事?”
燕隼道:“接手倒不至于,只是五姑娘替她三哥叫屈,在下自也是相信三公子的为人,便忍不住管上了闲事。”
“如此甚好。”陆蓉抬了抬手,请燕隼坐下,自己也在燕隼的左上方落座。“贸然叨扰,还希望燕大侠不会介意。”
侍女们陆陆续续进来奉上糕点茶水,又鱼贯而出,只剩一个年迈的老嬷
站在厅内的最角落,如同和身旁的柱子融为一体。
只听陆蓉开口道:“三公子宅心仁厚,从不与人为难,我自是相信燕大侠能替他洗刷冤屈。”
燕隼故作困惑:“恕在下直言,以叶家财势,三公子一念之差行差踏错,这也是人之常情。”
陆蓉淡淡道:“纵然常人会因财势动心,但三公子不同。先夫一向与三公子兄友弟恭,何况三公子还对先夫有救命之恩。若三公子贪图叶家继承人的位置,六年前便垂手可得,根本不需下此毒手。”
燕隼道:“但三公子并没有否认。”
陆蓉冷声道:“三公子宅心仁厚,被小人要挟也不足为奇。”
燕隼似是恍然:“这么说,叶夫人心中已有丘壑?”
陆蓉道:“先夫逝世已过三年,偏偏在三公子即将接任叶家之时蹦出这么一个漏网贼匪,很难不让人心生疑虑。”
燕隼道:“看来叶夫人对三公子很是信任。”
陆蓉抚了抚手上的玉镯,慢慢道:“燕大侠不也是对此事抱有怀疑吗?”
燕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陆蓉却不再继续,反而站起身来,站在角落的老嫫也无声息地出现在陆蓉的身旁,替她抚平裙裾上的褶皱。她扭头对燕隼道:“不知燕大侠是否听过‘千手万星’。”
燕隼动容道:“‘千手万星’郑坤?”
陆蓉道:“有趣的是,叶八带回来的那个人,自称‘郑坤’。”
作者:稥无妄
(一)
六月初七,是锦州叶财神的生日。
叶财神并不是真的叫叶财神,只是因为他很有钱,渐渐地,大家都叫他叶财神了。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毕竟,谁不喜欢自己被人夸有钱呢?
叶财神是怎样发家的,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大约是十多年前江湖上那场浩劫过去以后,那些死去的人物后事无人料理,突然就有个侠义庄出来出钱出力。小门小派感激不已,大门大户也是甚为感动,后来便听说这侠义庄背后做主的就是那叶财神,接着又知道这天下有名有姓的饭馆、茶楼、客栈,竟有一大半是叶财神的产业。
很多人对有钱人是不太友好的,常言道为富不仁,意思是有钱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叶财神显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的前半辈子都在闷头发财。但是这侠义庄的事一做,江湖上十之七八之人都要承他人情,卖他面子。叶财神有钱,又舍得花钱。于是,不少在江湖上混累了的黑白两道的高手,一退隐,首选便是去叶财神家里养老看家。于是他就从一个很有钱的人变成了一个又有钱又没什么人敢惦记他钱的人。
总的来说,像叶财神这么有名气的人,他的寿宴自然是要大肆操办的。江湖上那些受了他人情恩惠的,自然也得过来吃上一份酒,献上一份礼才是。
燕隼跟叶财神有几分过往交情,所以六月初七不得不去。
乌宁跟杜财神没什么交情,但是燕隼要去,他也要跟着去。
一
乌宁跟燕隼是六月初二到达锦州城的,花欻欻已经在客栈里住了半个月——他早就给燕隼留了地址,催着燕隼一到锦州城,务必第一个见着的熟人是他。花欻欻见着燕隼,喜滋滋地表功:“我三个月前就晓得你必然会来叶财神的寿宴,早早占了锦州城第一好的客栈,又将这第二好的房间让给你住。”
乌宁呲牙一笑:“你算是费心了,燕大哥并不住这里。”
花欻欻不信:“不住客栈,难道非要去锦州城外找间破庙住不可?”他对着乌宁叹气道,“我知道你一向抠得很,是万万不肯住这顶好的客栈。但是你瞅瞅这锦州城客栈早已客满为患,不住这里,又去哪里住。”
乌宁又是一笑:“住叶财神家。”
花欻欻闻言捂着心口往后连退两步:“燕隼,我万万没料到,你竟连叶财神也能骗上一骗!”他忙一拉乌宁的手,痛心疾首,“小宁宁,你听我一句劝,这燕隼骗天骗地,不是什么好东西!”
乌宁扒拉开花欻欻的爪子,森然一笑:“燕隼骗不骗我倒是不知道,上回你欠我的五钱银子却还没做个了结。”
燕隼叫这俩呱噪得头痛,揉了揉眉心,开口对花欻欻道:“叶财神也给你留了间屋子,你是要住客栈,还是要住那里。”
花欻欻腾地一下跳到燕隼面前,脸上笑开了花:“果然还是你待我好,我早就听闻叶家那庄子乃是鬼斧神功齐大家造的,这劳什子破烂客栈还住个什么劲儿。”
等三人出了客栈,就见一辆马车。那马车比寻常的马车大上一倍有余,精美华丽,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两名锦衣大汉驾车,静静候立在门前。马车前更有并排列着的六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黑衣劲装,身姿笔挺。虽是处于闹市之中,人与马均是一动不动,很是招摇。见着燕隼几人从客栈出来,就有一人迎面而来。
此人走上前来朝着三人行礼:“燕爷,花爷,乌少侠,鄙人是叶府的管家,专程来接三位爷。”他回头朝马车看了一眼,便有垂髫侍女捧着红毡上前,从马车处一路铺至客栈门前。
乌宁瞧了一眼马车,神色有些微妙,摆手道:“我可不爱坐马车,再宽敞的也不坐。”他走到一边牵了自己的马绳,翻身上马,回头对燕隼道,“我去叶家等你。”说完就走。
燕隼也不拦,只是苦笑着用食指指节摩挲着唇角。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很头疼。
即使是头疼,他还是跟着花欻欻上了叶家的马车。马车上的帘子一拉开,便见着一位佳人正坐在里头,虽是一身素净的打扮,却难掩绝色——正是上次对燕隼一群人施以援手的叶家五姑娘。
叶五手旁的梨木矮几上正有茶壶吐着腾腾热气,见着燕隼二人上来,叶五笑道:“上来得正好,水温恰到好处。”
马车中自然是无炭火的,显然叶五姑娘凭借着自身的内力,生生地煮开了一壶水。她熟练地倒了两杯茶,递给燕隼和花欻欻。桌上一共只有三个茶杯——岂不是说明叶五姑娘早就猜到乌宁绝不会上马车。
花欻欻面上有些尴尬,他自然不是自己尴尬,而是替叶五和燕隼尴尬。他早该想到叶五是叶财神的女儿,知道燕隼要来,自然是要亲自来见的。
连乌宁这么小不要脸的跟屁虫都知道先走一步,自己怎么就脑子这么没谱地跟了上来。
“五姑娘好久不见。”花欻欻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
叶五神色自然:“不久,上个月我才见过你。”
燕隼喝了一口茶,道:“五姑娘茶艺精进了。”
叶五道:“叶家茶叶,就算是随便一泡也不会难喝。至于茶艺,许久不见燕郎,心思不宁,怎么会精进?”
花欻欻此时恨不得耳朵被人给割掉,才听不出叶五这幽怨不已的话语。
燕隼仿佛没听见一般,慢悠悠道:“五姑娘过谦了,以姑娘的玲珑锦绣,就是算是茶叶梗子也能泡出雨前龙井的滋味来。”
叶五叹道:“有人曾说燕郎最是心狠不过,我当初还不信,心想着燕郎就算是天下第一心软之人的名也当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燕隼放下茶杯,顿了一顿道:“就算当了这“天下第一心软之人”的名头,别人那“天下第一心狠之人”的名头我也得担上,这么算起来,只担一个名头,总比担两个好。”
五姑娘闻言,面上便泛起一丝凄凉悲苦之意。不过她毕竟是叶五,只一刹神色便恢复了自然。三个人便安安静静地喝起茶来。花欻欻却受不得这诡异的气氛,只安静了半晌,终于闷得受不住。忍不住掀开窗帘伸出头去,问一旁骑马跟随的管家道:“叶管家,这破马车到底还要坐多久!”
除了花欻欻也没人敢这般大呼小叫说叶家的是个破马车,叶管家也不生气,和气有礼地回道:“花爷切莫着急,大约还有个半来个时辰。若是花爷觉得无趣,马车上的柜子第一层有碧玉棋盘,二三层则有几本书。最下面一层有几碟芳玉楼的糕点。”
“都是些清淡无味的玩意!” 花欻欻瞪大双眼,问道:“有没有酒?”
叶管家道:“这怕是没有,但花爷只需忍上半来个时辰,等到了叶府,好酒好菜自是奉上。”
“等到了你叶府,你家花爷早就闷死了,活活闷死了!”
叶管家不解道:“这马车可是我家老爷特别定制,不同一般马车狭窄憋闷,更是稳当,花爷为何会闷?”
花欻欻懒得解释,悻悻然缩回脑袋,又瞥了一眼马车里那两个人,忍不住从马车里飞了出去,坐到前头拉缰的车夫身旁,一声不吭地盯着马屁股发呆——比起听燕隼的佳人们诉衷肠,倒不如看马屁股更有意思些。
花欻欻一走,燕隼便慢悠悠道:“五姑娘有什么事,如今可方便说了。”
叶五含嗔似怨地瞧了他一眼,轻声道:“难道我便不能是想多看燕郎一眼吗?
燕隼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叶五叹道:“我家大哥已经去世了三年,这三年来,爹很是伤心。 但逝者已矣,无论爹多么舍不得大哥,如今也要面对现实了。”
燕隼摩挲着杯壁,心不在焉地应道:“叶财神能走出丧子之痛,当是可喜可贺。”
叶五却道:“爹年岁已高,家中产业自然是要找一位继承人来培养。大哥既然不在,剩下的兄弟姐妹再不济也要从中挑上一位。”
“据在下所闻,叶家这一代人才辈出,可不只是济事而已。”燕隼淡淡道。众所周知,叶家那七八个子女,在江湖上都有着一定的地位。就是那闯祸加散财的第一能手叶九,也叫人冠上了小财神的名头。
叶五面上并不显得意之色,继续道:“原本,爹已经挑中了三哥叶茗,本打算不日就要将他列为继承人。不久前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微微蹙眉,似乎此事难以启齿,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上个月初,家中突然派了二十多个高手来抓三哥回家,一照面就说爹下了令,若是三哥敢反抗,生死勿论。”
燕隼一怔,却听叶五道:"我那时与三哥正在一处,心中难免不生疑虑。那为首的高手在叶府效力了十年之久,是我爹极为倚重的心腹。见到他我便知道爹确实是下了狠心。我问他,此番大阵仗是因何事,他只说与我大哥有关,具体原因我爹也没有告诉他。"
叶五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疑惑不解:"我从未见过三哥如此难看的神色,他听到与大哥有关这句话,先是一愣,下一刻就变得惨白。他二话不说便丢下了剑,任凭那些人将他绑了。他神色恍惚,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走的时候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燕隼听到此处,心念一动,隐隐有预感浮上心头:"你的意思是,你爹怀疑是叶茗杀了你大哥?"
"是。"叶五皱眉道,"等我回到家中,我爹已经将三哥关入了地牢。"
燕隼听了,心中也有些不敢置信。叶家老三为人处事胜在风流洒脱,燕隼见过几次,实在无法将他与手足相残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叶财神派出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抓叶茗,自然是听说或者见到了什么证据,你可知道是什么?"
叶五言下不免有些恨恨:"是一个人。是我家老八在返家途中遇到的一个作恶多端的匪徒!他自称亲眼目睹三哥对大哥下了杀手。可这无凭无据的一个人的空口白话,也能做杀人的证据了吗?"
燕隼发问:"那么,叶茗可曾辩解?"
叶五摇了摇头,喃喃道:"奇怪的正是这件事,我三哥回来以后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无论谁问他,他都一句话都不说。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好像聋了瞎了一般谁都不理。我爹对他这样的态度十分恼怒,说他是装的,是逃避。说要在寿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偿命!"
叶五猛地抬头望向燕隼,眼神祈求道:"若是我三哥真的对大哥下了手,那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分明疑点重重,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三哥是这样一个下场!"
燕隼叹了一口气,道:"你想要我替你查?"
叶五点点头,咬牙道:"此事我更怀疑与家中某些人有关,我早已被人盯的紧紧的,什么也做不了。不论查出来是怎样的结果,总比什么都不清楚的好。"
燕隼揉了揉额间,缓缓开口道:"我会去跟叶财神提,至于他是否应允,我无法保证。"
叶五似是松了口气,唇边便浮起丝丝笑意来:"只要燕郎应允,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燕隼只是苦笑。
便在此时,就听见"刷"地一声,帘子叫人掀开,一个脑袋从帘子中间探出,冲燕隼二人道:"你们俩这悄悄话倒是说没说完,老子的等得屁股都要瘪了。"
叶家,到了。
(二)
叶府内有一座山。
叶府很大,原本不过是锦州城北郊的一座宅子。后来,叶财神越来越有钱,讨的老婆也越来越多,生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每个老婆总得建一个院子,孩子长大了也得有个院子,再加上那些投靠来的高手,家中的仆人,还有时不时上门借钱的江湖豪客,那院子自然是越建越多,这叶家也就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城。
既然是小城,城里有座山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燕隼正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这座山上。既然答应了叶五,那么不得不先见上叶财神一面,既然要见叶财神,那么便不得不爬这座山。
因为,叶财神就住在这座山上。
正值六月,酷暑难耐,好在这山上树木茂盛,溪水淙淙,时不时有微风轻拂,倒也能带来些舒爽的凉意。这一路上,燕隼没有看到一个人,但他很清楚,他经过的那些树上,每隔五尺就有一位极其厉害的高手,这些高手不露面,无非是因为叶财神愿意见他。
燕隼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山顶,只见山顶光秃秃的,除了一间孤零零的屋子,什么也没有。
屋子很大,正正方方的,也没有屋门,只有一个窟窿,因此燕隼也没有意思意思地敲敲门再进去。
大概从未有人见过这般空荡荡的屋子。
整间屋子只摆了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这床也很普通,唯一的特点就是比一般的床要大,在这间足以摆上十几桌酒席的屋子里也几乎占据了五分之一的地方。
床上躺着一个巨汉,看起来至少有两米来高,长手长脚,身上盖着一张普通的棉纱被子。由于身型巨大,棉纱被子也就堪堪盖到了这个人的膝盖。
这里的情形虽然奇怪的很,但燕隼面上却一点惊讶都没有,他十分有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打扰了您……”他望了望窗外半落山的太阳,顿了顿道,“的午休?”
巨汉睁着眼睛,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半晌才虚弱地发出声来:“老子从不午休。”
燕隼道:“那倒是叨扰了您早睡。”虽然说着‘叨扰’,燕隼的语气却委实没有抱歉的意思。
巨汉的声音虚弱得很,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知道躺着的好处,躺得越久,便越不容易觉得饿。”
燕隼叹了口气:“您这一次又是饿了几天?”
巨汉慢悠悠举起三根手指。
燕隼似是自言自语道:“江湖上谁又敢相信,连堂堂叶财神也是要饿着肚子的。”
叶财神也叹了口气,惆怅道:“老子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非要每天吃饭不可。”他似是十分难过,“老子每次吃饭,只要光想到这些东西吃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便委实心痛难忍。”
燕隼叹道:"若是连叶财神都吃饭不起,我倒怀疑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叶财神理所应当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尚且不知赚钱的艰难,更不懂老子花钱的痛苦了。”
燕隼忍笑道:“这话您怎么不对叶府其他人说说,尤其是您那些花大价钱聘回来的高手。”
叶财神捂着胸口,瞪着燕隼道:“若不是如此,老子怎么会搬到这个地方,并叫那些人躲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要老子我瞧见?”
燕隼忍不住挠了挠额头,生怕让叶财神看见自己在偷笑。
叶财神又道:“有什么屁赶紧放,想到你要来蹭老子几天饭,老子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
燕隼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了叶三的事,想来求个情。”
叶财神道:“要是你想查查叶老三,老子没什么意见。”
燕隼这才有些吃惊。
叶财神嘿嘿笑了两声,一点不像叶五说的那般震怒,眼神也透出股奸诈的意味来:“此事老子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查起来又要报销好些费用,既然你亲自送上门,倒省下一大笔钱。”叶财神语气便精神了些,“这么算起来,你虽来蹭我几顿饭,倒还是老子赚了。”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般道:“事不宜迟,快走快走。”
燕隼便忍不住苦笑,总感觉自己主动钻进了一个圈套。
等到燕隼走到山下,就瞧见叶府的管家已经守着了,也不知道那个快要把自己饿死的叶财神是怎么通知到的。
叶苍在叶家排行第八,幼时跟在身边的是一位耍枪的高手。
这位高手身姿壮硕,肌肉虬实,不论冬夏春秋都喜欢清早半裸着上身在院内练枪。每逢叶八早起推窗,就能看到这位高手光着膀子站在井边喜滋滋比划肌肉的模样。待到叶八年龄大了一些,叶八拒绝了枪客的建议,一头栽进了练剑的坑里。不仅如此,着白衣熏檀香每日擦剑三百次都是必做功课。
奈何叶八肖父,天生肤黑,浓眉大眼,面容敦实,打起架来出剑直来直往,一捅一个洞,毫无美感,即使极力想要往翩翩公子靠拢,最终还是冠上了“奔雷剑”这样的名头。
叶财神寿宴,叶八必然是要回去的。彼时他正追杀南疆五毒门的败类,一路从南疆砍到了北漠,一时忘了时日。等稍作歇息时,叶家特有的渠道已经将他老娘的慰问信发了过来,将他骂了个劈头盖脸,颇有马上抄剑过来亲手灭子的架势,这才叫叶八慌急忙乱地往家赶去。
他一连赶了七天路,到第八天时途经了一个小镇子。这镇上总共才一家客栈,客栈的招牌已经旧得不像个样,门口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小二蹲着,一下一下甩着手里的抹布。
叶八原本是目不斜视地从这家客栈门口走过,但下一刻他却忍不住拉住了缰绳。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好看,腰身也粗的很。屁股肥硕到要掉到膝盖弯一般。正常的男人,看了她第一眼,是决不会追着她看第二眼的。
叶八也是正常男人,所以他看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这个女人怀中的酒坛。
他突然想起,距离他上次喝酒已经足足有三个月了。追杀那几个败类以来,他甚至连水都没有好好喝上一口。
横竖离叶财神的寿宴还有十余天的时间,那么花上一个晚上稍事休整顺便喝一坛酒也决计算不上什么大事。
于是,他立刻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了门口的店小二,一口气叫上了三坛酒。
这个客栈里面跟外面一般冷清,除了叶八,就只剩下里头窗户边有两个低着头的男人,叶八进门的时候这两人还警觉地朝叶八看了一眼。叶八倒没有放在心上,江湖人出门在外,总有一种来者皆想打劫于我的毛病,叶八很是理解。
叶八的想法很单纯,一点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谁知道那两个家伙偏偏坐在风口,叶八听力又太好,两个人絮絮叨叨密谋的大半段对话就这么送进了叶八的耳朵里。
原来不是怕别人打劫他们,而是他们正巧要去洗劫别人。
叶八只能暗自苦笑,即使他下定决心不管闲事,也万万挡不住闲事要撞到脸上来。
漫漫长夜,即使偶有蚊虫骚扰,也挡不住睡意来袭。一开始还能听到楼下掌柜和小二拍打蒲扇的声音,渐渐地便只剩下熟睡的鼾声。
叶八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握着自己的剑。他一动不动,就好像睡着了一般,除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等待,刚过寅时,他便听见了隔壁的动静。听到二人轻手轻脚下楼,叶八一跃而起,悄悄飞至窗边,将窗户启开一条缝隙往下望去,见着这两人换了夜行服正朝着镇子东头而去。
叶八从窗户小心滑出,远远缀着两人,他不以轻功见长,自然不敢跟随太近。谁料,待跟至一僻静处,那两人竟不见了踪影。叶八微微皱眉,停了一停,蹲下身子想要探查两个人的痕迹。
刹时,他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他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的声音,叶八身形一窜,险而有险地避开这枚暗器。
但是下一秒,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
这是一个陷阱,埋伏者先用暗器使叶八迫不得已闪避,而另一个人则算准了他逃离的方向,只要叶八闪避,那么下一刻那一剑一定会送进叶八的身体。
叶八仿佛踏入了这个陷阱,他的身子正迎着那道剑光而去。但叶八连眉梢都没有动,他也拔了剑,将剑朝着面前那个人刺去。
剑势如电,剑啸如雷。
叶八的剑直来直去,没有回转的余地,即使对面的剑要刺进他的身体,他也要将剑扎进对方的喉咙。
剑光一闪,只听见"叮"地一声,对面那个人终究是畏惧了,选择了回剑防守。
但他想不到的是,一旦他选择了退却,那就是死亡。
叶八的剑虽叫他架住,下一刻就见到叶八像打铁一样右手将剑高高举起向他兜头砸下。
这是什么剑术!他想。但他也只来得及想这么一下,虽然下意识将剑举起来格挡,但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就听见咔嚓一声手中的剑就叫叶八生生砍断,他也叫这反弹地力道震退了十数步。
叶八仍没有停手,他的剑一旦出来,便不会无功而返。他一跃而起,只一瞬,他手中那柄剑已经送进了对面那个人的胸膛。
一剑穿心。
从暗器袭击到其中一个人死亡,才不过呼吸之间而已。
叶八慢慢地将剑抽回来,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正躲在暗处,或许在等他放松警惕的某一瞬间。
所幸他没有等得太久。
夜里突然起了风,风吹动了树叶。刚听到树叶的飒飒声,就有二三十件暗器隐藏在风声中,打向他的要害。
这二三十件暗器,破空声却极其细微,隐藏在风吹树叶的声音中,朝着叶八的周身打去。这些暗器一点光芒都没有,或许涂满了乌黑的毒液, 只要被擦破一点皮就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暗器歹毒,出手的人也极其歹毒。
可是叶八练的剑不同寻常。他不仅直来直往,也快若惊鸿。那个暗处的人甚至没有看到叶八太大的动作,只听见叮叮当当响了整整三十一下。
这个人一共打出了三十一件暗器,而叶八也用剑打掉了三十一件暗器。
他终于感到恐惧,想要退身逃跑,但是他却不敢动弹,他分明感受到叶八的气机已经锁定了他,只要他一动,他一定和他的同伴一起共赴黄泉。
片刻,他突然大吼一声:"我知道一个秘密,我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的性命。"
他感觉到叶八的杀意并没有因此消失,因此不敢怠慢,又急急忙忙说:"是有关于叶家的大秘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八那锋利的剑意消失了。他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顾不上背上渗出的冷汗,连滚带爬地从树上窜到叶八面前。
叶八的表情很奇异,他第一次听说叶家有什么秘密。理智告诉他应该杀了这个胡言乱语的人,但是潜意识又叫他好奇不已。
叶八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个人生怕叶八改主意,语速极快,"只要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没有人不会对这个秘密感兴趣。"
叶八从怀里掏出手帕,开始慢悠悠地擦剑。他在想如果这个人说出乱七八糟的话来,他一定将剑从下巴捅进去。
这个人见叶八没有回应,也不敢迟疑:"这个秘密,有关于叶家少主的死因,谁都以为叶家少主之死是剿匪意外,但其实另有缘由。"
叶八心神一震,下一刻剑就比在了这个人的咽喉上,他冷冷地望着这个人,打量着这个人的眉眼。这个人长相很普通,属于放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打眼的样子。他的神情惊惧,但眼神夹杂着些狡黠。
叶八道:"既然你知道这样大的秘密,为何不去叶家告诉叶家的人呢,这样的话叶家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这个人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我怎么敢,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如果我去叶家说出这个秘密,我的死期就到了。"
叶八纳罕道:"为何?"
那人道:"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是叶家人自己的内讧吗,我要是敢上门去说,恐怕还没见到叶财神就做了乱葬岗的尸体。"
叶八怒道:"胡说八道!"他想着不如就杀了这个人,免得叫这个人在面前败坏叶家的名声。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动手。
那个人看出了叶八的迟疑,急忙申辩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亲眼见到是叶茗将他大哥杀死!叶家少主离开山寨的时候好端端的,还与那叶茗谈笑风生,下一刻就见叶茗下了黑手。"
叶八冷笑一声,道:"我不信。"
那个人又将当日叶蕴与叶茗二人的穿着打扮说得分毫不差,他急急辩解道:“我可以与三公子对质,若是有一句虚言,任人处置。”
叶八讽刺道:“为何如今你却不怕叶家人灭口了?”
那人谄媚道:“您是江湖高人,真相大白之前必能护我周全。”
叶八动了动手指,他自然完全不相信面前这个人的话。他甚至想的更远些,或许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又或许这个人在另有所图。他本想试探这个人的真实目的,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真的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回到了叶家,也真的不知道他是叶八。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三哥叶茗竟然默认了这个指控。
叶八对燕隼道:“到此时我方觉有些后悔,感觉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燕隼微微一笑,他看出不管是叶五还是叶财神,甚至将“证人”带回来的叶八,没有人相信叶三杀了叶家大哥叶蕴。但偏偏叶三却像默认了一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才叫此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燕隼道:“太过巧合了。”
叶八点点头,无论是遇上那两个毛贼,又或是毛贼恰巧是当年那座山寨残留的匪徒,这安排得未免刻意。刻意到好像就是为了挑拨叶家内部的关系。
可是谁也想不到此事会在叶三这边栽入了一个死胡同。
叶三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怀疑或许确有其事。越是这样怀疑,又越叫叶家人不敢置信。
燕隼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果真也是自找了一个大麻烦。”
叶八起身道:“我已经将经过讲的很清楚了,不知道燕少侠还有什么疑问吗?”
燕隼笑了笑,道:“有。”
叶八虽疑惑,但还是礼貌道:“请讲。”
燕隼回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在八公子这里蹭一餐饭?”
另外一头是等到肚子高歌的花欻欻,他惆怅地望着天色,问乌宁道:“燕隼那小子是不是叫叶财神留下来用饭了,叫我们两个在这边饿肚子,实在太不仗义!”他忍不住想了想燕隼那边的席面,心中生出几分向往之意。
正逢此时,就见着一个叶家仆人打扮的上来问道:“贵客可要用饭?”
花欻欻连连点头:“用用用!”
那仆人便朝着外边拍了拍手,一时间十数名丫鬟鱼贯而入,为两人净手洁面的,为两人布菜端汤的,桌面上更是满当。共有十菜一汤,什么八宝鲈鱼,五珍脍,花炊鹌子,羊舌羹……满满当当正是香气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花欻欻抬筷欲夹,又犯了点矫情,心想也不知道那燕隼吃了没,便召唤一旁的仆人问道:“我还有一个朋友,不知道他吃了没?”
仆人微微躬着身子,问道:“不知贵客的朋友是哪位?”
花欻欻正想开口,便感觉到桌子下有人踹了他一脚。
他莫名地望向乌宁,见到这个小不要脸的已经下筷如电,拼命扒饭。
啧,没礼貌。虽然花欻欻自认也不是什么讲究之人,但是看到乌宁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不由生出一股子羞于为伍的感慨。
他对那仆人道:“就是与我们一同进府的燕……”话未说完又叫乌宁踹了一脚。
花欻欻忍不住对乌宁怒目而视,乌宁却毫无所觉般继续进食,也不知道是饿了几天,桌面上的食物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花欻欻气得咬牙切齿,但还是面带微笑地对仆人道:“燕隼,就是燕隼,他说与你家老爷算是旧交。”花欻欻一边说着燕隼的名字,一边早有防备,一句话之间与乌宁在桌子下连交了几招。
只见那侍从面色微微一变,追问道:“您说的可是燕隼燕大爷?”
花欻欻奇道:“正是?”
那仆人道:“我本只以为二位是五姑娘的贵客,更料不到是燕大爷的好友。”他匆忙一挥手,就见到原本那些巧笑晏兮的侍女们开始收拾桌面,将桌面的饭菜又一一端了下去。只有一旁的乌宁,还趁机往碗里拦了几筷子。
那仆人饱含歉意道:“不知二位是燕大爷带来的,竟上了这些菜色,慢怠了慢怠了。”
花欻欻不以为意,道:“这席面足够丰盛了,我们俩也不是什么挑嘴的人。”
可那侍从却仍叫人把菜端走,一边端一边道:“燕大爷的朋友乃是顶顶重要的贵客,自有贵客的标准,怎么能随便吃这么一些。”
花欻欻一脸不舍,但见这侍从表情诚惶诚恐,倒又不好意思横加阻拦。倒是乌宁听到这“贵客的标准”,吃得更快了。
叶府动作迅速,很快便换了几个盏碟上来。
这回只有两菜一汤,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碗碟极大,仅仅两菜一汤已经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花欻欻心想,也不知道是什么飞禽走兽搬上了桌面。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但还是扭头问仆人道:“可知燕隼去哪了?”
仆人道:“燕大爷留在八公子那边用饭,刚刚通知了小的。”
花欻欻便不再问,瞅见一旁的乌宁已经放下了碗筷,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他忍不住得瑟道:“你吃得这般饱,剩下的可就都吃不下了。”
乌宁混不在意:“你喜欢,都留给你吃。”
只见那下人掀开第一道菜的盖子,只见这盘子瓷色油亮,直径足足有一尺来半,盘中央有两点朱红滚动,像是腊月雪中红梅,傲雪凌霜。
却是两粒友好相伴的花生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花欻欻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仆人却掀开了第二个盖子,只见盘中淡淡一抹绿色,如同深谷清溪,很是清新怡然。
却是一根焯过水的青菜。
花欻欻抖了抖筷子,指向最后一碗汤,垂死挣扎般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仆人欢快地回答道:“海鲜汤。”一边说着一边将罩子拿开,只见一大碗清可见底的白水摆在了花欻欻的面前。
花欻欻眨了眨眼,问道:“海鲜呢?”
仆人微笑道:“在这。”他拿起一双青玉做的筷子,在碗中捞上几捞,然后夹出了一颗虾米。
只听乌宁还在一旁凉凉地开口:“我说了,你喜欢,都给你吃。”
花欻欻面上神色变幻,终于忍不住问:“你老实告诉我,燕隼是不是跟叶财神有仇。”
下人笑道:“花爷说笑了,这一向是我叶府对待最高贵客的标准,我家老爷平日里连这等规格的饮食都吃不上呢!”
花欻欻夹起一粒花生米,好半晌道:“我现在反悔说不认识燕隼这家伙,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三)
夜深,风轻。
静谧无声。
花欻歘在床上盘腿而坐,看似闭目运气,但跳动的眼皮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个习武之人,若是连心都不静,那么他一定在江湖上活不长久。
花欻歘深以为然。
然而今夜,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即使真气在周身三百六十处穴窍游走了十三遍,但他的心仍是乱的。
心乱如麻。
"咕~"
这原本只是极细微的一声轻响。但在花欻欻耳中却如惊雷一般让他脸色巨变。他终于忍受不住从床上跃下,气急道:"在堂堂叶家晚上饿的睡不着觉,谁特娘的信啊!"
他在床边来回踱步几圈,又悄咪咪贴在墙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依稀听到燕隼和乌宁的呼吸声,似是正熟睡,便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老麻雀和小宁子倒是吃饱喝足,偏生就我一个人饥肠辘辘,若叫他们知道我睡不着觉铁定要嘲笑我。倒不如自己偷偷出去找些吃的。”
想及至此,花欻歘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动静,见院内一片漆黑,便蹑手蹑脚走出门翻墙而去。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叶府大部分的屋子都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偶尔零星能看到些微弱的火光——是巡逻的人提灯穿过。但花欻歘仍走的极为小心,因为他不想明天被当作叶府的贼挂在院子的大门上。虽然他的确是去偷东西的,但若不是因为燕隼,他绝不会半夜饿成这个鬼样子。
他小心地趴在屋脊上,直到有一队巡逻的卫士路过,他才如影子一般从墙上滑下,紧贴在最后一个人身后,然后在路过下一个树丛的瞬间打晕了这个可怜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即使叶府的巡逻队伍再严谨,也万万想不到竟有人堂而皇之跟着整个卫队在满院子巡游。花欻歘很为自己的机智点头。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叶府的厨房在哪个方向。希望能留下点糕点伙食犒劳他空空如也的肚子。
在随着卫队巡逻一个时辰以后,这叶府的弯弯绕绕彻底让义务打工花欻歘头晕眼花,终于在转过一个屋角时,忍不住飞身掠上房顶。走了这么久,只盼着走到了厨房的附近。他如同一只黑鸟飞掠而上,然后一脚踩上了趴在这个屋顶上的暗桩。
暗桩“嗷”的一声,可谓是石破天惊。此声一出,那此起彼伏的“有贼”“有刺客”“哪里逃”叫喊声便由近及远地连绵而至,吓得花欻歘一边飞跑一边撕下衣角拦住头脸,生怕叫人认出身份。花欻歘在房顶跑的飞快,身后脚下跟上了一溜举着刀剑的人,随时还要闪避迎面而来的棍棒。
眼见着人越追越多,无法收场之时,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别中了那贼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地牢被人劫了!”便从中分出些人往地牢方向去了。
西边也恰时闪出火光,隐隐约约传来“走水了!”的叫嚷声。呼啦啦又是一片人朝着另一个方向救火去也。
“这叶府是不是风水不太好。”花欻歘心中嘀咕,不过倒是替他省了麻烦。他几下纵跃,见甩开了距离,忙猛然一头扎进一个小院里。
毕竟是黑夜,后边的人没注意花欻歘进了院子,一路朝着前边追去了。
这间院子并不大,甚至比花欻歘所住的客院更小。院周围种了一圈不知名的花,此时夜风中漂浮着这种花的香气,带着淡淡的甜意。院里有一间小屋,屋内竟有灯光。
待到花欻歘走近些,便看见一个女人。
或许是夜里的乌云移开来了,明月露出了冰盘似地全貌,在这样朦胧地月色中,这个女人倚窗而坐,或许是因为月色太过清凉,映得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有种难言的凄艳。她愣愣地望着月亮,神情充满了怅惘和悲伤。
“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为什么,花欻歘心中竟浮出这样一句诗词。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但瞧着她这样悲伤的神情,竟忍不住可怜起这位陌生的女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终于感应到花欻歘的视线,那女子偏头朝这边望来,花欻歘赶紧往后一缩,整个人紧紧贴在墙角,隐没在黑暗里。
女子瞧了半天,终是没有发现暗处的花欻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窗棂站起身来,收拾了窗前的绣花绷子,拿起烛台往屋里去了。
此时的花欻歘早已忘了饥饿,满心里都是关于这个女人的疑惑。她是叶家的什么人,她又为什么这么悲伤,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但很快,花欻歘已经没有空去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又遭遇了新的疑惑——该从哪个方向回客院。
花欻歘跟着叶府下人回客院的时候天已大亮。花欻歘总算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好理由,清晨散步迷路。
一进院门就看见燕隼和乌宁正在喝粥,见他从外边进来也不惊讶。倒是一旁的叶五姑娘笑吟吟地打招呼:“花大侠早。”
花欻歘假意伸了个懒腰:“早就听闻叶府构造奇妙,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参观参观。”
叶五淡淡一笑,温柔道:“花大侠想必该饿了,不如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
花欻歘也顾不上客气,连连点头接过仆人递来的包子。刚咬下第一口便听见叶五道:“昨夜叶府进了贼人,先是打晕了我府中一名卫士,又伤了一个暗桩,想必是为了三哥而来。只可惜没有抓到,否则也好知晓他们的来意。”
花欻歘一口呛住,连连咳嗽。见叶五朝他望来,忙拿粥碗挡住表情。
燕隼不紧不慢地答道:“来意无非是救人或者杀人,过些时日总会知道的。”
“说不定也可能是误会。”花欻歘埋着脸轻飘飘地冒出了一句。
叶五语气带着微微的愁意:“我父亲却认定是三哥要畏罪潜逃,如今又给地牢增添了几层守卫。”
哦,可怜的叶三少。花欻歘只想赶紧转移这个话题,便捣鼓了一下旁边的乌宁:“你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乌宁头也不抬,悠悠道:“看了一晚上笨贼迷路,又要去点火,自然是累的很。”
花欻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出现了幻听。但他看了一眼燕隼和叶五,两人神色未动,就似没听见似的。
他长臂一揽,将乌宁捞至门边,半不敢置信地低声道:“你……你说啥?”
乌宁叫他拉了个踉跄,颇为不便,奈何身高比不上花欻歘,被他死死压在臂膊中。只得怏怏不快道:“拉我干什么,燕大哥也在的。”
燕隼只当没听见花欻歘与乌宁两人嘀嘀咕咕,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作者:香无妄
我醒了。
用“醒”这个字或许不太正确。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只是发呆了短短几秒,但现实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那种经历。
意识的上一秒,我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做准备,而下一秒我却站在镜前发呆。断片感像大脑里被灌满了浆糊,混沌无序,发生过某事,但我又完全没办法进行思考。
我迷惘地拿起手机,亮起的锁屏界面提醒我今天是周一早上八点——意识的上一秒,我的周六生活才刚刚开始。
整整两天的记忆,就这样消失掉了。
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去回想两天前我做了些什么。零零碎碎的片段在我脑海里晃过。我在镜前换了好几条裙子,由于眼下新增的眼纹而不得不卸掉过厚的妆面,匆忙塞进包里的口红和充电宝。
再后来呢,我出门了吗?
完全想不起来。
我打开微信,想要询问约会对象我们周六的经历,但是在L字母的范围内找不到这个男人。我复制他的手机号码重新去查找他,却发现他已经将我删掉了。
看来周六似乎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拨打他的电话,也被很快挂掉。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一方面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另一方面则是被感兴趣的对象这样对待。
太过分了!即使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被男人果断地抛弃掉的愤怒也不是随便就可以释怀的。
我试图抛开这种钝痛的情绪,把心思调整到工作上来——上周五联系了一位客户,约定在周一上午十点左右见面。我重新洗漱换了衣服,并且努力地对着镜子扯唇笑了笑。
不要想了。我告诫自己。
在学生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去规避伤害的。所有会被伤害的糟糕的事情,只要把它从大脑中转移掉,不去细想它给我带来的感受,就这样抛之脑后,就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里。也不会可怜巴巴地找人倾诉和依赖。
当然也是有副作用的,由于总是这样忽视自己真实的情绪,反而无法明白自己的需求了。
我跟客户约在公司临街的咖啡店内,由于出门的时间有点晚,加上堵车,等赶到咖啡店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站在咖啡店门口一边用目光搜寻客户,一边匆忙发了一条信息,为自己耽误的时间感到抱歉,并询问客户是否在店内。
下一秒,手机震动带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周日的时候,贵公司不是约定改为下午了吗?"
显然又是在我失去记忆期间发生的事。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即使不知道,也先将歉意表达出来。
"没什么。令人奇怪的是,贵公司说你这边出了点情况,将会有另外的人接手我这边的工作。本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像你还不知道?"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有一道冷气从背脊上窜了上来,很快变成了汗液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而内里的衣服却潮湿得令我难受。在我失去记忆的时间内,不仅仅感情方面发生了事故,连工作也出现了问题。
我望着手机开始发呆,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上司打电话去询问这件事。会不会让他重新在心里强调我做过的错事,或者觉得我在耍弄心机,心存侥幸?对自己犯过的错误不仅不在意,还要假装一无所知。光想象就能看到上司那阴阳怪气的冷笑。
我在拨号键按下几个数字——那是我关系较好的同事的短号,但我又很快地放弃了拨打这个电话。说我逃避也好,如果知道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不去面对接下来的安排,而我现在并不想回公司去。这一上午连续而来的意外让我心力交瘁,至少在公司的电话打来之前,先让我安静一下。
我点了一份咖啡,在端着咖啡往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将卫衣的帽子严严实实的盖在头上。因为是那种很宽松的卫衣,帽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明明应该会遮挡视线,但他走起来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路过我的时候他还朝我扭了一下头,似乎透过了帽子盯住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逃离似的离开了。
我是顺着公司的反方向走的,大约走了二十几分钟,我的心情越发的焦躁不安。今天的咖啡格外难喝,闻起来香甜入口却味同嚼蜡。但我还是时不时端起来装作在喝咖啡的样子,其实只是用余光在瞥向马路对面。
那个灰色卫衣的家伙,一直在!
无论是我随意地拐弯也好,或者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冲过马路也好。
只要我停下来观察,就会看见这个人在我的身后,或者对街的不远处。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周围,那样如同实质一般的视线即使我没有正视也可以知道,他在盯着我。
是变态吗?我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个同学,瘦长的身躯如同一具骷髅,短袖T恤像挂在身上一样。他总是半抬着眼盯着我,无论我躲在教室又或者站在走廊上,他总是会透过人群望向我的方向。像蟾蜍分泌液一般粘腻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不到卫衣男人的脸,但他的身形渐渐和高中那个变态重合了起来。
我必须逃跑!我下意识地想到,然后在看见出租车从我面前开过的那一刹那,猛力冲了过去,拦住了那辆车。
司机几乎要破口大骂,而我则以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窜上了车,声音失控般地尖叫:“快走!快走!”
我努力扭头望车后望,看见这个男的就像矗立在田里的稻草人一般,默然不动地被抛弃在后方。
直至消失在街的尽头。
“嘉华小区,谢谢。”松了一口气的我这才向司机说了地址。
司机显然还没有从我的怪诞行为中解脱出来,在赚钱和赶我下车两个选择中他还是沉默地开了整条路。而我也像失去语言能力一样放弃了解释。
即使临近中午,整栋公寓也几乎没有人影。这幢公寓租户都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朝九晚五,没有午休。而我突兀地出现在公寓楼下,连保安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一眼。
我住的这层楼的走廊才坏了灯,只有两侧尽头那狭小的窗户透过来的光才让我能感觉到现在还是白天。我打着手机电筒走到家门前,按下指纹,开门,进屋。
然后在关门地一刹那,回头对上了一抹灰色。
“李然,找到你了。”他说。
我死了,死在两天前。
近年来,巨力集团研发了一项新的技术,名为“回溯”。具体的科学原理我并没有听懂,但通俗点来说它是为意外死亡的人服务的。
“人的生命很脆弱,每天都有数百万人因为意外去世。意外死亡的人离开得过于仓促,因此会牵扯到财产等社会问题。本公司开发的“回溯”这项技术则是在经过家属的一致同意并支付昂贵的手续费后,将意外死亡的人从死亡当天的某个时间点截取出来,然后投放到“现在”,由出现的时间点开始存在24个小时。方便这些意外死亡的死者来安排后事。”灰衣服终于放下了那个过大的帽子,露出的脸庞意外的年轻,他从我的书房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指着上面的协议说明向我解释道,“不过截取的时间点还不能够准确地对接过来,这也是本公司现在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原本预计我是在中午十二点被投放出来,因此灰衣服正悠哉悠哉地在享受咖啡时光,而偏偏又跟买咖啡的我撞了个正着。
太过于巧合了点。
“由于本公司技术偏差使客户您遭受了不好的服务体验,所以要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他又翻出一张合同,指着签字栏告诉我,“在“回溯”完成后,本公司将会退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用来补偿客户浪费掉的四个小时。”
没想到死掉的我还能获得退差价的待遇。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黑色幽默。
虽然“回溯”这个名称也不是闻所未闻,但接受我死掉的事实并不是那么顺理成章。除去这家伙带来的大量文件合同证明,主要是随后赶来的父母,以抱着我嚎啕大哭地举动证明了我确实死亡的事实。
哭泣,消耗两个小时。
灰衣服如同背景板一般观看了我跟父母长达两个小时的哭泣接力——其实我本来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我父母一哭就把我带进了情绪里——总而言之,在基本稳定情绪后。灰衣服摆在我桌上的时钟提醒我还余下18个小时。
我擦了擦鼻子,尴尬地询问工作人员一般而言这种“回溯”流程该怎么进行。
“财产分割,立遗嘱,处理私人物品。”灰衣服举例了几个简单的例子。比起需要明确分割财产的家庭,我的父母仅仅是为了再见见我,何况我未婚未育,倒少了这段流程。
私人物品的话,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去注意的东西。比起生前总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等我去做,死了以后莫名其妙悠闲起来。这十八个小时,好像无所事事欸。
“或许你可以在私人社交软件上告别一下。”灰衣服提醒我道,“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注销掉自己的私人账号,当然你也可以委托我。”
告别啊······我心里想象一下我发出告别消息下面的评论,大概就是"呜呜呜,不要走""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下辈子一定会幸福的,加油。"这样子不走心的鼓励话语吧。
不要说死亡,就算是遇上了糟糕或者愤怒的事情,也很难在二次元或者三次元接收到真正想要的讯息。大部分的鼓励和安慰都是无效的,虽然在看到留言99+的片刻间能感受被关注的满足感,也仅此而已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毫不犹豫地委托给灰衣服。
官方的讣告就够了。
灰衣服点点头,在合约上关于私人账号处置上打了个勾。
"那么······葬礼呢?"灰衣服问道。
"葬礼?"我有些茫然。
"既然死者回来了,自然可以决定自己喜欢的葬礼模式,我们这边也兼顾相关的服务呢。"灰衣服从手机上调出一些设计图,"客户您可以参考一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设计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主题。"
"也包括在'回溯'服务里?"我反问道。
"当然没有,这是额外的附加服务,如果是定制葬礼的话,根据客户选择的元素来计算价格的。"
"要加钱就算了。"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灰衣服显然还想再推荐一下:"现在的葬礼已经跟以前那种传统的追悼会不一样了,很多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葬礼独具一格呢?"
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显然有点意动。她跟我说:"你看我也看不到你的婚礼了,要不然葬礼好好弄一弄?"
我毫不动心:"再过不到十八个小时,我就没了。这葬礼我也享受不到,省点钱。"
葬礼就像婚礼一样,感动的是自己,折腾得是别人。自从我当了一次伴娘以后,我就对婚礼毫无兴趣了。毕竟整个婚礼流程大部分都是新娘一手操办,别看在台上仪式感满满,普通的看客只想赶紧吃饭。
"早点烧了,找个地方把我扬了就行。"我摆摆手下了决定。
"真不办了啊?"发出遗憾声的反而是我妈。
灰衣服职业素养不错,即使被拒绝了加费项目语气也不改热情:"那么我们继续确认下一条,遗体化妆服务。"
"这事不是殡仪馆负责吗?"
灰衣服解释道:"殡葬服务的化妆手法比较传统,这不是'回溯'技术成型以后,很多年轻人不满意这些死亡妆容,主要是葬礼上还得呈现遗体,因此我们公司也推行了这项服务。"
别说,巨力公司的妆容确实审美挺好。
"这服装?"我指着样片上的衣服。
"当然是根据妆容搭配的。毕竟是新型葬礼嘛,也不需要那么老旧无趣。"
我望着一条红裙有些意动。
见到我没有拒绝,灰衣服又赶紧推荐道:"本公司也有遗像服务,原价一万多,现在活动价六千,六套服装三种妆容,可选照片44张,加照片50元一张,免费送相册。"
······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因为"回溯"技术而b格拉满的巨力公司在我心中形象一落千丈。
“这个好。”
“不拍。”
我和我妈的声音同时响起。
“拍这个干什么,又麻烦而且我最近又胖了,何况又不是马上出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软肉。
“你都死了也不给我留点最近的照片,谁要你选,到时候我挑不就行了。”我妈这回强硬起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定了,拍。”她转头问灰衣服,“时间来得及吗?”
灰衣服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说:“晚上八点可以安排起来,如果客人没有其他行程的话。”
我本想拒绝,但我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算嫌弃照片丑我也看不到。
接下来就是墓地的位置,造型以及骨灰盒款式的讨论,在我几次反对无效以后,我已经被剔除了讨论资格,甚至我父母两个还因此争论了起来。
“说起来。”趁着他们俩忙着争论,我拉了一旁挂着职业微笑安静乖巧坐的灰衣服到边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你不知道?”灰衣服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看来截取的时间点距离你的死亡时间比较远,不过随着离你消失的时间越近,截取时间与死亡时间的差距会逐渐缩小,也就是你会慢慢恢复你当天的相关记忆。”
他翻了翻手机,将我的死亡报告调出来:“根据报告显示,你是心脏骤停导致的溺亡。简而言之,泡澡死的。你要看一下你的尸体照片吗?”灰衣服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试图看出我的情绪。他应该是一位不错的服务人员,毕竟很少有人想面对自己的尸体。
哦,泡澡。
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了起来,大概是我的意外死亡太过于无常。我本想拒绝,但是临到嘴边却又忍不住点点头。
灰衣服便将一个打包文件发给了我。
第一张照片是正面照,仅仅拍到锁骨的位置。在白织灯下显得我的皮肤格外苍白,其实我对死人没有什么直观印象,但这一刻才对所谓生气这种形容词有了足够的体悟。虽然这是属于我的尸体,但青白色的脸色的确很难看。
我随意地往下翻了两三张,分别是我的左右侧脸。但接下来闯入视线的照片突然像一只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那是来自于我的胸部,背部,和大腿的特写。
上面是青淤斑驳的吻痕。
恍惚间,我的大脑里浮现出肢体交缠的画面,情欲的喘息仿佛近在耳旁。
"怎么了?"大概是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灰衣服试探着开口。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这些照片他们都看了吗?"
"还没有。"灰衣服解释道,"这些照片都是检验室刚刚发过来的,之前只出具了死亡报告。"他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你放心,这些都属于隐私照片,除了负责尸体检验的同事,我们工作人员都是不允许偷看或传播的,公司特配的手机会查实这一点。"他晃了晃手机。
"嗯。"我瞥了一眼还在纠结墓葬设计的父母,小声道,"这些照片我希望能够销毁,不是说我可以处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吗?我不想让这个照片保留下来。"
灰衣服为难地摇摇头:"客户的信息本公司必须留档,主要是为了查实客户的确是意外死亡。如果将来发生纠纷是需要查档证明的。不过客户可以要求除公证人员以外其他人不得观看照片。"
"行吧。"我生怕太大声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赶忙删掉了手里的照片,并用眼神示意了灰衣服并微微侧头点向父母那边。
灰衣服也删掉了手机的记录并递给我看。
差点忘记了,周六那天我是出门约会来着。
"刘旭他妈妈发消息过来了。"我妈突然喊我,"你要不要再见见刘旭。"
"见,反正也见不到下回了。"我爸立马替我应了。
我妈还颇为遗憾地开口:"要不是刘旭我们也没想到"回溯"这件事。昨天一直是他忙上忙下,我跟你爸都没这个心力。"
刘旭,我的未婚夫。
但令人讽刺的是,周六的我,正忙着偷情。
人生就像炼化,有的人攥着648,有的人攥着64万8。64万8的人可以一直合成下去,而648的人每当合出一个差不多的属性就会开始犹豫。
接受这件炼化吧,并不甘心,离你最想要的属性差了许多。不接受吧,可能耗光了648,反而会怼出更糟糕的东西。
而卑劣的我,一边享受正常人的"稳定",一边则不甘心。那面目狰狞扭曲名叫"欲望"的怪物,隐藏在我这个怯懦自私的壳子之下。
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觉得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交战的双方,是欲望的奴隶以及被社会驯良的"知足"。但在外人看来,我依旧是安静、理智的人。对工作勤勤恳恳没有怨言,虽然不够特别尖锐引人注目,但却没有攻击性而受人喜爱。就好像对什么都宽容得不在意似的。
那不过是因为欲望,害怕被人窥视到欲望,便在心里铸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墙,拒绝更依赖的深厚关系,仅仅从外表看起来好相处就行了。暴露自己的欲望只会被其他人指责和排斥,因为是不被社会所允许的。
我抿嘴笑了笑,提醒灰衣服尽快注销掉我的私人账号。
在下午四点二十,距离我消失还有十五个小时四十分的时候,我接下来的行程彻底敲定了下来。
五点四十,刘旭及他母亲以及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
晚上八点,刘旭陪我去拍摄遗像套餐。由于"回溯"的客户时间的重要性,巨力集团遗像拍摄服务往往是通宵营业的。
预计拍到凌晨四点,巨力集团开始替我试妆,并同步给还在停尸房的尸体上,进行尸体敛妆处理。
六点与父母共进早餐。
早上七点三十,送尸体进火化炉。
等尸体烧的差不多我也就该消失了。
对这样的安排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见,虽然我并不想要刘旭的陪伴,但往往这种反对在我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等同于无。所以刘旭登门的时候我谈不上高兴但也不会有多么抵触的情绪。
刘旭一向是习惯了我这种态度,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坦然地表达了自己对他毫无感情的事实,但刘旭并不在意。
等待晚饭的时候,刘旭的母亲跟我妈就不见了人影,好半晌两个人才手拉着手从隔间里出来。我妈的眼圈红红的,两个人坐的很近,依稀能听到他妈劝慰的字眼。我妈显然又在他妈那边哭了一通,不过在她的安慰下抒发了不少情绪。
说句实话,我竟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若是好好按部就班结婚,未必是太糟糕的生活。这样想着,我莫名其妙觉得刘旭看起来顺眼了点。
不过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回头路可以走。
"你怎么样。"刘旭给我夹了菜,却问出这样一句话。
"还行吧,除了刚开始有点震惊。"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即使十几年来如一日的浮现出'我要是死了就好了'的想法,却终究不敢实现。如今仓促地死去,反而有一种解脱的痛快。
刘旭又沉默了。他一向不会说话,而我也乐得安静。
"你未婚夫挺好的。"趁着刘旭去结账,灰衣服评价道,"他应该挺喜欢你吧。"
"是么?"
我一直认为刘旭不爱我。这没什么,毕竟我也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必须喜欢我。
他追求我的时候,无非是他想结婚而身边恰巧有位适龄未婚的我罢了。刘旭跟我一样,大约都是在意面子的人,即使我告诉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但对于他而言,他只在乎我能和他在一起这个结果。
他需要"正常"的婚姻,我也是。
但我身边的人,总觉得刘旭在为我牺牲。
吃过饭以后,灰衣服载着我和刘旭去拍照。这遗像自然没什么户外场景,但巨力集团的摄影棚极大,建造了二十多个场景。里面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些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个姑娘穿得像个镭射灯球,大概是蹦迪葬礼风。
我倒是挺羡慕的,热热闹闹地活,再热热闹闹地死。
但我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主要是因为我妈给我挑的服装里六套有五套是影视古装。我捏着扇子笑的腮帮子都僵了,摄影师还在指挥我要下巴收一点,再收一点。
消失吧,赶紧的。
由于我的极度不配合,遗像拍摄三点多就结束了。我打发走刘旭,又问灰衣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尸体。
我给灰衣服的理由是想去现场看自己的尸体化妆,毕竟客户这么多,我这要求也不算得多奇葩。灰衣服跟停尸房沟通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
我挑选的妆容很淡,但是由于身上的痕迹太明显,因此敛容师的遮瑕主要用在身上。我瞧了半小时,新奇劲儿过了,便到走廊上跟灰衣服唠嗑。
"客户看起来挺多的,为什么这边反而冷清得很?"
灰衣服正在整理合同,头也不抬,答道:"都在殡仪馆那边呢,我们公司有个专门的厅。"
我听出了些蹊跷:"大部分尸体都是在殡仪馆那边直接对接的吗?"
"那当然,这尸体也没必要搬来搬去吧。"大约是领悟了我的意思,灰衣服看向了我,"只有不确定是否是意外死亡的客户才会运到这边。"
"不确定?"我一直以为我死的很正常。
"就是要做些常规检查,唔······"灰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绪,"像你这种,主要是因为啊,那个,太兴奋而心脏骤停,泡澡溺亡,就还是要多确认一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发现的?"
"刘旭啊。"灰衣服大概也很奇怪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记忆,"他晚上去找你,才发现你死在浴缸里了。"
大概是发觉我的神色有些奇怪,灰衣服问我怎么了。
我扯了扯笑,告诉他没什么。
我从没给过刘旭家里的钥匙。
我也从没和刘旭发生过关系。
"说起来,姐你也不胖啊,为什么非要减肥?"灰衣服突然问我。
"减肥?刘旭说的?"我下意识问道。
"不是确认意外死因的时候做了些常规检查吗,姐你的血钾浓度偏高,听你未婚夫说你最近在生酮减肥,估计是受了这个影响。”
“嗯,反正也没什么用。”
我想起三个月前刘旭叫我替他买了好几种补剂,我笑他是不是人到中年,枸杞配枣。
他说:“你不是总嫌我胖嘛,网上推荐了一种生酮饮食,光吃脂肪也能减几十斤。就是要多补钾片镁片什么的。”
“出太阳了。”灰衣服突然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天色已亮。那拇指大的金红色圆点在远方的建筑下冒出了头。那半悬浮球体映得周围的山体房屋像压缩在纸面上的静物。我从未觉得城市如此寂静过。寂静的人影,偶然划过的车流。
恍惚间,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它重重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面前的景色模糊成男人的躯体,我紧紧贴住他,手指几乎掐入他背后的肌肉里。
水流在身体周围晃动,我贪婪而渴求地吮吸他的唇舌。
迷乱中我的意识渐渐抽离,麻意顺着指尖向上,袭卷我整个躯体,我努力深吸,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越蹦越快,直至骤然停止。
猛然睁眼,面前还是那扇窗户。太阳已经上升,原本灼红的霞光溃散无踪,只留下寡淡的白,带来喧嚣的清晨。
突兀的铃声响起,是刘旭。
“差不多了吗?叔叔阿姨上车了,等下就到你那边。”
“差不多了,来吧。”我慢慢走到敛容室门口,透过玻璃看见她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我问灰衣服:“一起吃早饭吗?”
灰衣服摇头:“不了,等下陪她们把你送过去。”
“那殡仪馆见。”
End
备注:血钾过量易四肢麻木、心悸、心律失常。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vol.「新世界」《宠物》
作者:香无妄
"请张嘴。"它对我说。
面前是一具等身高的人形机器,脑袋和四肢呈现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躯干则被涂上了乳白色的漆。面部印压了三条痕迹,姑且算是这个机器人的眼睛与口部,声音从胸内发出,带着点嗡嗡的回声。
它朝我伸出一根黑黢黢的细管,我能感受到探头划过上颚带来的痒感。为了不让舌头下意识去抵抗,只能将目光移到这个机器人的前胸上。
我当然不是流氓,而且这个机器人的声音虽然是女性,躯干却是滚圆的圆柱体。视线略过,它胸前的左上方印着红漆喷上去的编号:FD1020097。啊,看来是比较早的型号了。
在现下的社会里,机器人已经代劳了大部分的工作,F系列的机器人主要是做一些简单重复的服务工作,如护士,保姆等。我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位机器护士。
滴的一声,感受到口腔里拂过一阵凉雾,面前的机器护士收回了手中的细管。
"一切正常,请左转出门。"机器护士机械地朝我的左边伸了伸手,并示意我身后下一位跟上。
"好的,莎莉,有机会我们再见。"我朝机器护士挥了挥手,在短短十秒的检测期间,我已经为这位护士想好了一个名字。
虽然听起来有点傻,但我喜欢给每位我遇见过的机器人取上一个名字,这样方便我下次称呼它们。而不是蠢蠢地"哎"这么一声。
等我走到检测厅门外,便见着看体检模型的位置已经站了一个身影了。我瞥见他那红发的脑袋便有些头疼。
红发身影转过来朝我指了指右边那个投影,"你猜猜你这次的结果如何?"
这家伙个子有点高,让我不得不抬头看他:"至少不会太差。"我回答他。
"没有志气的家伙。"红发脑袋的脸上既有嘲讽又有得意,"比我差的太远了,果然普通的血统永远催生不了完美的基因。"
我自是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高贵的血统也不过是全B的成绩。看来营养都没能好好地运输到大脑去。"
红发脑袋脸色顿时像充血的猪肝,他忍不住伸手拎住我的衣领,脸上是恶意的微笑:"那又如何,就你这种遗传病缠身的基因,恐怕能用上脑子的也不过就这几年而已。"
我反唇相讥:"你这大脑恐怕也就只有吃饭这件事能弄懂吧。"
眼看我和红发脑袋的对峙即将升级,下一秒便传来一个能叫烧红的烙铁都能冷却成冰的声音。
"麻烦让一下。"
站在我和红发脑袋身后的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但我们都知道这是谁。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变异体质,轻轻松松突破了两米多的身高,体魄也相当健壮,面容嘛更是一副不好惹的冷酷模样。他的体检单不用看也是素质高得吓人,连红发脑袋这种蠢货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毕竟前几年上武术课的时候,这家伙一拳砸穿一个F型机器人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直到他走了好半天,我和红发脑袋仍在他的威慑下没回过神来,啊,这恐怖的家伙。
红发脑袋显然再没有跟我针锋相对的气势,他悻悻地哼了一声,整了整衣领就走了。
忘了介绍,红发脑袋和大个子都是我的同学。红发脑袋的名字很长,大概是那传说中夹杂点皇室血统的缘故,但没有谁能念完整他那堆名字,所以都是叫他梅森,大个子叫莱恩,也就是狮子的那个单词。
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已经在这所学校中生存了,现在的人类不需要父母的存在,由国家统一抚育,培养,直至毕业。最后退休又由国家来接管。从庞大的机器人群体来看,每个人都能获得极好的服务。
我曾溜达到养老区见过,那些步入老年的人类显然过的还不错,让我对我的退休生涯充满信心。
平日里我们的学习课程非常紧凑,光乐器的学习就有十几种,除此之外,拳击,马术,射击这些户外项目也没落下。每个学期的考核成绩都紧跟着我们的履历表,它代表着我们毕业将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
我一直在猜测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人类是如何生活的,听说他们没有机器人替他们解决生活琐事,一边工作一边育儿,岂不是特别劳累?
好在今天是每学期一次的体检日,有半天自由时间。
通常在闲下来的时间,我偶尔会选择在学校钟塔上那个小天台上度过。那个地方既隐蔽又舒适,从远处往这边看根本想不到竟有这样一个小的平台,也没有楼梯可以通往这里。
如果不是我对高的地方有种奇怪的兴趣,尝试了好几种办法才爬到钟塔的顶端,也发现不了钟塔的尖顶下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当我坐在围栏上,双脚悬空摇摆的时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放松感。
但今天非常遗憾。
我这里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下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大约夹杂着"这里······好吗""······有点害怕·······""······没······放心"这样的对话。
钟塔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建筑,塔的左侧联结的是一座三层高的教学楼,大约比钟塔矮上四分之一左右的样子。这座教学楼一般在周五上午才使用,因此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教学楼的楼顶并不是平顶,因此在我探头往下看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小群人顺着窗户与水管的连接处爬到房顶来。
这世上与我一般无聊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但他们显然并没有发现钟塔上面的小平台,而是顺着屋脊走到教学楼的另一头去——在尽头只需要小心一点就可以爬到学校的女神雕像的翅膀上。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在发现钟塔这个秘密地点之前,女神雕像的翅膀也是我常常用来发呆休憩的地方。
只不过如今竟然有七八个人特意跑到女神的翅膀上去,这样奇怪的行为难免让我在意起来。
但今天并不是揭秘的好时机。
我等到最后一个人爬上女神翅膀,并再也注意不到我这边的时候,我便从钟塔的另一边跳了下去。
极速下坠确实挺吓人的,不过在下一秒我便拉开了我后背的滑翔伞。钟塔这边视线开阔,滑翔伞能将我推到比较远的地方。何况在学校里也并没有禁止学生跳滑翔伞。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夕阳的光线有些晃眼。校区内分布的各式建筑都镀上了金色的余晖,连远处的喷泉都像在喷出金色的圣水,看起来一片祥和。
真想闭眼享受这一刻。我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就见到不远处窜出的一个人影。
要不是我侧翼拉得及时,这家伙就得被我撞到十米开外去了。但即使如此,我也像一个滚动的风筝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几乎摇散了我一身的骨头。站起身来的时候看面前这个人都好像长出了一圈重影。
这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纤瘦的四肢,黑漉漉的眼睛里是警惕防范的神色,皮肤是棕黄色的,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学校里的制服。
"外来者?"我疑惑地开口道。
"是······转学生。"熟悉的机械嗡嗡声。我循声望去,见着一个带着四个轮子的圆柱体慢悠悠地从不远处赶了过来。
"啊,是小圆。"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小圆并不是类人形态的机器人,却属于c级智能型,负责一些学生的行政处理事宜。当然小圆这个名字也是我取出来的。
"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小圆的液晶屏头顶显示出委屈的表情,它也给我打了个招呼,"你好,小丹。”
"转学生,真是太少见了。"我又忍不住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小孩,又矮又小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这简直是学校的异类。是被人虐待过的吗,怎么会这么消瘦。
可能是我打量的时间太久,小孩感觉受到了冒犯,朝我呲牙咧嘴起来,喉咙里也发出威胁式的呜呜声。
"不可以攻击同类。"小圆赶紧滚到我和小孩之间,挡住了小孩的视线,"小赛是好孩子,要和同学做朋友才对。"
我一定是听到了这个家伙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家伙难道真的想打我不成?就这么细胳膊细腿的他能揍谁啊!
总之第一次见面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不过我还是小看了这个叫小赛的家伙。
不出意料的,这样瘦小的样子很快叫梅森那个笨蛋注意到了。以血统自傲的梅森在打听到小赛只是一个半路插进来的转学生以后,便得意洋洋地带人拦住了小赛。
"真是晦气,我们这样的学校居然连野种能进来了吗?"
光听到这样的话我就能想到梅森那张脸上是怎样一种白痴的表情。
小赛盯着梅森,抿紧了嘴唇。
梅森又伸手拎住小赛的领子,不屑道:"像你这种下水道出生的垃圾早就该被卫兵销毁才对。"
小赛终于按捺不住,张嘴咬了梅森的手臂,在梅森嚎叫的那一刹那,他甩脱梅森的桎梏,并且给了梅森一脚。这一脚叫梅森像只虾米一样弓腰跪在了地上。
梅森身边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上前来抓小赛。谁能想到这营养不良似的小赛竟然极其灵活,在楼梯之间上蹿下跳,将那几个蠢货好好的戏耍了一番。
"温室里的高级家伙,看来也不怎么样嘛。"小赛站在楼梯的扶手上,挑衅似的对梅森道,"就我看来,你连我这样的'垃圾'都比不上。"
或许是有些志得意满,小赛又环视了周围的学生,嘲笑道:"你们这些被机器人喂养长大的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怕是出了这座学校就会被撕碎掉。"
"狂妄。"莱恩突然出现在小赛身后,没等他反应过来,莱恩已经掐住了小赛的脖颈。
莱恩像提起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一样,将小赛抓到自己的眼前,语气冷漠:"那你呢,难道是在城市里狩猎过吗?"
小赛即使涨红着脸几乎喘不过气,拼命扒着莱恩的手指,语气却毫不示弱:"我······至少·······是自食······其力。"
莱恩冷笑道:"自食其力地乞讨吗?”他将小赛一把丢在地上,冷冷道:“听着,谁都知道你是从哪条下水道来的,就算被人送进这个学校,乞丐还是乞丐,没有任何变化。”
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气,小赛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即使那么痛苦地咳着,他还是努力地反驳:“我才不是······乞丐。”
“谁要稀罕····这个破······学校。”他倔强地开口,眼圈涨的通红。
但同学们并不对失败者地发言感兴趣,随着上课铃响,大家很快散去了。
虽然很同情这个小家伙,但是迟到更为可怕。我看了小赛一眼,心里想道:还是晚点过来安慰他吧。便急匆匆地跑回教室了。
其实我很羡慕小赛,不仅是我,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是嫉妒小赛的。即使再怎么被学校里的人欺负和看不起,小赛已经赢在我们前面一步了——在这个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从小就被送进来,从幼儿园学习到现在,直到毕业才能离开。而小赛作为一个“非土著”,能够插班到这个学校来,足以证明,他已经有了确定的去处,而且不会太差,来这个学校不过是学习一些基本的技能罢了。
相比于小赛,我们还在拼命攒学分,来争取未来的去向,怎么想想都是我们更失败一点。
晚餐后我叫宿舍里的服务机器人给小赛送了伤药,自己则又跑到了塔楼那边去。自从那天看到那群人去女神雕像以后,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非常好奇为什么有这么一群人会在那里聚会。
说我窥探他人隐私也好,好奇心真是人类难以剔除的劣根性呢。
经过我几周的观察 发现他们聚会主要是集中在周一和周四的晚上,平时的时间并不会过来。所以趁着今天是周三,我便爬到了女神雕像的翅膀上。
虽然是在一座雕像上,由于翅膀是平展开来的,只要足够小心,活动区域还是非常大的。只不过我在翅膀上走了三圈,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难道真的只是到这里进行座谈会不成?这样的结果完全不能满足我旺盛的好奇心嘛。
我悻悻然地从翅膀上重新跳回屋顶,还没走两步就看见下方不远处的瓦片中有一点小小的白色。
这是什么?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这个白色东西的正上方,似乎是一张小小的纸片,只不过由于卡在屋顶的斜坡上,非常不容易拿到。
如果有一把长长的铁夹就好了,我心里规划道,但是哪里才有这样的东西呢。
尤其是等我找到这把铁夹的时候,纸片也可能又会被风吹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吧。
于是,我决定使用更冒险的办法。
旺盛的好奇心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我从没有这么激动和大胆过。我慢慢坐下来,开始调整自己的姿势,直到双手牢牢的扒住最上方的两块瓦片,我用力的掰了一下,看起来似乎还挺牢靠。
我又小心地移动双脚,直到它们踩稳下方的另外两处突起。
就这样,我一点点地靠近那张白色纸片,我感觉到手心已经开始出汗,甚至连手臂都有点发抖,但我的心里从没这么冷静过。
我捡起纸片将它轻轻抿在嘴里,一点一点地爬回了屋顶,我几乎控制不住我发抖的手脚,但我还是哆嗦着地赶回了宿舍。直到我整个人稳稳的躺在床上,缩在被子里,我还在发抖。
现在,我知道他们聚会是在做什么了。
几天后,我便听闻一个消息,那教学楼上摔死了一个学生。这件事很快引来了B级的惩戒机器人,那些机器人经过很短暂的调查便通报了结果。是由于校园暴力造成的伤亡,并因此带走了另外七八个学生。
机器人带走学生的时候,我见着我们学生会长正愣愣地站在寝室门口,望着那些机器人的背影,前段时间由于重感冒,休息了好几天,他的脸色惨白,额上还有汗珠,似乎是病情还未痊愈,又叫这些严厉的机器人给吓到了。
我好心地递给他一张纸巾,他猛然回头看向我,混合着惧怕与愤怒的眼神简直吓了我一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匆忙低下头,推开我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又掏出了那张纸片,看了很久,最终撕碎吃了进去。
时间流逝的很快,一晃眼就到了毕业的时间。小赛是第一个迎来家人的。一头金发的少年带着专属机器管家守在门口,见着小赛便露出温柔又宠溺的笑意。我第一次看到小赛这么开心,他的眼神中迸发出强烈的热情,飞快地向少年扑去。很快将少年抱了个满怀。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微笑地摸了摸小赛的头,便领着小赛离去了。
我当然很羡慕小赛,因为迎接我的人是一对表情严肃的夫妇,看到我的时候,那位夫人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试图看起来和气一点。
希望不会太难相处。我心里这样想。
回头的时候我看见迎接梅森的是一辆极为豪华的浮空轿车,虽然只有一个机器管家守在门口,但也可以想象梅森即将迎来的奢靡生活。看起来也很令人羡慕呢。
这对夫妇的居所不算特别大,但也拥有一位C级机器管家以及两位F级服务机器人,家境还不错的样子。推开门就看见还有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女正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见到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快来认识一下新同伴。”男主人向少女招呼道。他看向我,我马上机灵地开口,“我叫小丹,很高兴认识你。”
“就这样吧。”少女慢吞吞地走过来,随性地握了握手,“小星。”她指了指自己。然后伸手抱住了旁边的女主人。
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似乎对这位女主人非常依恋的样子。好半天才在女主人的劝说下松开了手。
就这样,我在一个新的家庭寄住了下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可能会住很长一段时间。
在新家庭的日子比在学校要轻松的很多,不需要每天早起,也没有密密麻麻的课程安排,我开始理解小星那样软趴趴没骨头的感觉了。因为此时的我也正这样靠在沙发上,但我看的是屋外。
屋外在下雨,天色很暗,我能看见偶尔闪过的红光。小星告诉我那是城里的卫兵,负责销毁所有的危害因素。
她点点我的头,告诫我如果想出门的话,一定要记得带上自己的证件,否则会被卫兵销毁。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出门,毕竟外面很也很脏。
我一点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莱恩的消息。男主人办了一个聚会,带来了很多人,他们聚在喝酒看节目,而我和小星则和他们带来的伙伴一起聊天。
或许是不小心调到的节目吧,我看到了莱恩。
此时的莱恩很狼狈,头发凌乱,脸上和身上布满了伤口,眼神也变得更加狠戾。他喘着粗气,正警惕地望着对面的那个人。
对面的那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比莱恩更壮硕,他的伤口比莱恩少,眼神也更为狂傲。
下一秒,便见着这两个人狠狠地撕打了起来,甚至看到莱恩咬下了对面那个人半张脸。
“太恶心了!快点换掉!”女士们尖叫起来。
男士们则哈哈大笑:“偶尔看一点刺激的活动也不是坏事。”但还是选择了换掉这个节目。
在节目切掉的最后一秒,我似乎看见莱恩摔倒在地上,他的脑袋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扭在一旁。
“太狠心了。”有位女士捂嘴感叹道。
另一位女士则安慰她:“我早就向保护协会投递了抗议信,希望他们能够阻止这一切。”
有人插嘴道:“保护协会没有什么用,上次我还听说霍尔斯已经杀掉他家里的第三个了,把手脚都折断丢到了垃圾桶里,仅仅收到一封警告信而言。”
“天呐,是那个漂亮的红发男孩子吗?”
我和小星对视了一眼,发现她冷静得就好像习以为常。
日子还是这样无趣地过着,我越来越喜欢观察窗外的景色,虽然在小星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去看的东西。但这对夫妻很喜欢我的安静。有时候他们也会带我和小星出门,男主人会叫我陪他打猎骑马。女主人则会在我进门的时候拉我去狠狠地洗个澡。她细心地替我淋浴,一边抚摸着我柔软的头发与肌肤,嘴里念叨着:“要是晒黑了该多难看啊。”
新年的时候,我和小星都换上了新的衣服,看起来有点傻气。晚饭过后,又是家庭休息时间,投影上是领导人的新年祝词。
但发生了一点意外。
我看见投影晃动了一下,然后出现的是学生会长的脸。
“今天,是我代表“宠物”们,发表我们的宣言。一百多年前,世界发生了变革,富人们用机器代替了所有的工作,他们利用科技发展自己,永葆青春,却将普通人赶出自己的家园。他们用结界笼罩了城区,却将其他人赶往了荒芜的野区,他们留下了一部分人,却将这部分作为“宠物”饲养。利用这些人的基因,源源不断地培育出“宠物”来,教育“宠物”如何陪同取乐,却不允许“宠物”学习科技与文字。假惺惺地建立了保护会,却从未将我们当作真正的人类看待。我只希望看到这条视频的“宠物”们,都反抗起来,我们也是人类,我们也应该享有人类的权益!”
你见过猫在讲台上喵喵叫吗?
我看见男主人茫然地扭头问女主人:“他在说什么?”
女主人则轻轻地笑:“总之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是的,“宠物”们,连语言也与人类不一样。我们能领悟他们的手势,却不能听懂他们的话语,也无法读懂他们的文字。
学生会长的视频很快被切掉了,我似乎能听见监察机器人赶过去的声音,而人类的世界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曾经有一个晚上,小星突然凑近我,在我的耳旁呢喃开口:“你懂他们在说什么对不对。”
我没有作声。
小星说:“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回头看她,发现她正闭着双眼,好像一直都没醒来过似的。
我知道人类们在交谈什么,我甚至能看懂文字。所以我知道那时候的座谈会在干什么。
那个纸片上只是用很稚嫩笔迹地写了一句话而已:“我们终将自由。”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宠物”不该私下学习文字,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罢了。
我又想起小赛对我说的话:“他不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朋友,是他找到了我。我不喜欢你们说的'捡'字,他是我的朋友,我是自由的。”
但我没有忘掉,在某一天的街上,我再次遇到了小赛,茫然无措,衣衫褴褛,然后被卫兵们压在了地上。
捡来的“宠物”也有可能会再次被丢掉。
我今天继续望着窗外,窗下只有巡逻的机器卫兵,我看见窗下的机器卫兵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来。
世界并非无法改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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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住不满的。
炎炎暑气被暴雨驱散,昏暗的天色。凉爽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泛起困来。掌柜兼小二正在柜台上撑手打着瞌睡,倒不是偷懒———整个大堂内也不过角落一桌客人而已。
恍惚中似有嘤嘤哭泣之声,奈何夏乏正狠,掌柜咂巴了下嘴,换了个姿势入睡。
坐在嘤嘤哭泣家伙对面的男子痛苦地揉着眉心,还要一遍遍地给对面那只妖怪倒茶,时不时温声安慰:“多喝热水。”
哭泣的家伙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细长的狐狸眼肿得像门缝,半点也没过往的风姿。它哭哭啼啼地向桃花道人抱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应该下山,我要是不下山也不会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要是不遇见我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我就不会去镇上,我要是不去镇上我就还是清清白白的好狐男……”
它可怜巴巴地哭诉自己的委屈:“您知道我们公狐狸过得有多难吗?母狐狸们根本不愁白嫖清白小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需自己建一个庄子,就算知道母狐狸们身份可疑,那些做着妖怪痴心一片美梦的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如今世道步入正轨,都是合法的买卖,只取一点点元阳,薄利多销,连地府的阎君上来查过几次都不曾取缔。”
它抹了一泡眼泪:“我们公狐狸呢,想取一点元阴那是千难万难,一不小心就要背上一条痴情的人命,叫那七十二道天雷劈个稀碎。”
“理解理解。”桃花道人将面前的茶杯推给对面的公狐狸,“那妇人虽然找我告状,但如今我见了你,气息清和纯正,倒确信你未曾害人性命,自是不会冤枉你。”
公狐狸打了个哭嗝,听桃花道人提起罪魁祸首,周身气息更是悲愤:“哇……她太欺负人……狐狸了!”
有道是乱世出妖祸,如今国泰民安,人世间一片祥和,妖怪们也大多安分守己。但修炼还是要修炼的,日日夜夜都要靠修炼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新生小妖代越来越多,修炼资源也越发紧张,如何快速有效地改善修炼进度已经成为妖众们需要好生思考的问题。
泰山府君向来公正严明,经过妖界老辈的多番上访求诉,总算在人妖灵三界立下了新的规矩。
那就是交易。
合理合规的交易。
不违背人类的真实想法,不扰乱社会安定,不影响人类的健康寿命的前提下,通过交易获取少量的精元。
人是天道之子,数量之多,就算是取这微量的精元,也足以让新生小妖代们平稳地度过幼妖时期了。
若是某些急功近利或者是贪婪成性的妖邪,迫害了凡人的性命。那么就需要行走于世间的监察者出来维持秩序。
桃花道人,算是其一。
除了偶尔有比较强大的妖邪为害,大部分时间桃花道人接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纠纷。
比如说被黄鼠狼用大母鸡在梦中交易的苦主在第二天早上发现收到的是一只瘦苦伶仃的小公鸡,比如说路遇美妇一夜云雨便想娶回家结果被拒绝就恼羞成怒上门诬告妖怪害人的贪心男,还有明明点名要的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美娇娘结果睡到的是美娇郎……
但是像哭得这么惨的公狐狸,桃花道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惨得活像隔壁攒了一年的坚果结果被人类无意中发现全部拉走的松鼠。
此事,还需说到三个月前。
公狐狸在这窝崽子中排行第二,且叫他狐二郎。
狐二郎原本在山中与父母为伴,虽茹毛饮血,倒也无忧无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充满了愁绪。
"我家的二郎可怎么办呢?"狐二郎偶然听见母亲与父亲在洞里念叨,"这般大的年龄了,竟还奔于山间偏野里,丝毫没有身为妖族的志气。"
妖族的志气,又是什么呢?
他只是听说成型的妖怪都要下山历练,若有所成方才荣归故里。
他身边的姐妹,早早地便跟着伙伴们下山修行,只有他,伙伴一不小心都吃光了。咳……
总而言之,或许是到了下山的时机。
就今日下山罢!狐二郎这般想到,妖族寿命长久,倒也不需一时之间的告别。他整理了自己的小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山洞。离开的时候,心中未免有些空落落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
直到四个时辰以后,他才终于懂得,那是好像忘掉了点什么的情绪——他忘记问父母妖族下山历练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好在遇上了他二姑妈家三姨奶奶的外侄孙女的儿媳妇家表妹的堂姐的外甥,虽然长相略有些眼生,但身上的气息俨然同出一辙。两只狐狸攀谈许久,总算确定了互相的亲戚关系。
那只狐狸见二郎懵懵懂懂,便自告奋勇做起了二郎的向导,告诉他山下不远处有座镇子,虽不是十几万人的大城,但也有几位狐族亲友混迹其中。他拍着二郎的肩膀,感叹道:"若不是世道艰难,谁又愿意远离家乡呢?"
狐狸问二郎,下山是想做个长久的买卖,还是随缘而定。二郎一向稳重,自然是打算先签订个中长期的合同。狐狸便教他:"我瞧你这化形也就略称清秀,靠脸吃饭显然是不太靠谱。尤其不可去寻那些单纯清白的娘子,否则难以脱身。你且去找个贪的,与她多些金银类的交往,来回几次,交易便可成了。"
狐狸叮嘱道:"你可要记住,第一次交易,你可一定要问'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她若是应了,才可拿些精元,否则是要叫府君大人抓去的。"
狐二郎追问道:"那怎么知道那女子是贪还是不贪呢?"
狐狸笑答:"这还不简单,你且多去那绸缎胭脂首饰铺子,专瞧那些逛得多买得少的。这类女子想来经济不甚宽裕。你再装作偶遇,言见之有缘,非要送些礼物。若轻易便送出去了,又不见回报,便是那种贪的。"
狐二郎顿觉言之有理,千恩万谢,背着小包袱便去也。
到得镇上,住得几日,真叫他寻上一位。这妇人新寡,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说得头头是道,又极为贪嘴,便生袋里摸不出几个新鲜的银钱。狐二郎既瞧中了她,便巴巴地登门诉说了相思之意。
此地民风宽泛,倒也不太讲究寡妇二嫁。就是狐二郎长相太过普通,穿着朴素,妇人打量二郎的眼神便审视起来。
"你说爱慕我,爱慕在何处?"妇人追问道。
狐二郎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勉强说出贪慕妇人颜色这等话来。
妇人半信半疑,但眼中还是透露出些自得的喜色。见二郎呈上的玉镯,心中欢喜,看二郎顺眼了一分。便应道:"那我且看看你的诚意。"
二郎见事情有望,心中自是欢欣鼓舞,将自己小包袱里的宝贝换了好些银钱,买上最新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日日地往那妇人家中送去。
送了半月有余,见那妇人神色松动,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与你讨件礼物可好?"
妇人听了这话,眼中笑意便淡了。她瞪了狐二郎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子,那关上的屋门差点拍扁了二郎的鼻子。二郎心中纳罕,还未回过神来,屋门突然又开了,就见着原本送妇人的礼物一股脑从屋内丢出,砸回了二郎的脑袋上。
"我且道你有些诚意,万没料到竟然是如此计较回报的家伙!"妇人怒气冲冲地嚷道,将二郎赶出了院门。
狐二郎是一头雾水,却连忙抱住妇人大腿,一番哭诉道歉,连续几日又是连连不断地礼物送上。
且又过了半年有余,二郎心道时机成熟,又再次问出了这句话。
谁料又被这妇人劈头盖脸一通痛骂,之前送去的礼物再次原样退回。
狐二郎满腹委屈,只道自己真是诚意不足,连一点点微末的小心思都被瞧了出来,只得连连服软,继续了送礼之旅。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日子便拖了三五年。
狐二郎的小包袱空空如也,精元是一分不得。他心灰意冷,直觉这人世难料,妖族的志气也磨得七七八八。
他想,这下山的历练果真不是谁都能做得,他也不求荣归故里,还是回山里晒太阳吃些新生下来的小伙伴为好。
也不知道那妇人从哪里听闻到狐二郎要离开的消息,带着一众家属迈着步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大骂,道狐二郎是个渣男,玩弄妇人感情。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吓得狐二郎心神俱裂,一不小心现了原形,化做一只狐狸逃窜而去。
桃花道人拍掌而笑:“惨惨惨,你只道人欲之贪婪,却不知貔貅之性——许进不许出也!”
文:香无妄
关键词:瘟疫
体裁:小说
标题:瘟疫
乔连今年刚毕业,年纪不大。手机铃声选择特别,是女枪放大的语音。
一般而言,这个铃声顶多是独具个性。
但偏偏是寂静无声,黎明熟睡的时刻。
电话进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厄运小姐癫狂又放肆地笑声回荡在房间内,乔连差点就因为心梗告别这个世界。
遭受暴击的乔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过了几分钟才想起拿起手机看看是哪位刁民。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叫乔连忍不住闭上了一只眼睛,靠右眼辨认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莫仔,3分钟前。"
乔连点了回拨。大约是夜深人静,等待的滴声格外清晰。
好半晌,电话那头才有人接听。莫仔睡意朦胧的嗓音传来:"你没睡?"
乔连磨了磨牙,但为了避免被隔壁房间的父母听见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特么的被你的电话吓醒了,你问我睡没睡?"
莫仔"哦"了一声,停了停才迟疑道:"那······继续睡吧?"
"卧槽?你打我电话逗我呢?"
"我不是,我没有。"莫仔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只是梦见了你,感觉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那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我忘了。"莫仔回答得毫不含糊。
"滚!"
这是第一夜。
猝不及防,没有选择静音睡觉的乔连,在第二夜再次遭受了莎拉大笑的暴击。
还是莫仔。
乔连依旧没有缓过神来,两分钟后拨回了莫仔的电话。
"如果我说我又忘了,你会原谅我吗?"
"给老子爬!"
连续两晚上的夜半惊魂,乔连合理的怀疑自己的心脏遭受了重创,到了白天依旧心中惴惴不安。只得喝杯枸杞茉莉热茶来养神静心。
下午的时候,莫仔手中平托小蛋糕来叩首谢罪。
乔连咬牙冷笑:“想要我死直接点不好吗?”
莫仔语气卑微,献上小蛋糕:“你信我,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才打电话。”他面色赧然,“就一下就想不起来了。”
小蛋糕外边裹着法芙娜黑巧脆皮与榛果碎片,内里是布朗尼层与牛巧奶油慕斯。乔连戳了几叉子,脾气肉眼可见的消没了。
莫仔眼见乔连态度软化,打蛇随棍上:“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下次你记得一定要接!”
乔连嗯嗯啊啊地应了,心里却想着今晚不静音就是狗。
可惜的是,乔连忘了。
在第三次听到莎拉笑声的一刹那,乔连猛然睁眼,闪电般伸手按下了音量键,才避免了被笑声猛锤心脏的后果。他注视着屏幕上的“莫仔来电”几个字,纠结了几秒接与不接,却在准备划开接听的一瞬间,看见屏幕回归桌面。
“未接来电,莫仔,一秒钟前”
不必回拨,乔连已经预料到莫仔肯定又记不住要说什么,大拇指按下了静音,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我应该是有什么事要说,可我真的记不住。”莫仔在五点发生了一条微信。虽然乔连在第二天才看到。
隔着屏幕都能看出莫仔的沮丧。
乔连打开淘宝,复制了销量最高的那条链接给莫仔。
“多吃点核桃,补脑。”
接下来的三天,乔连机智地选择了静音,逃过了被铃声惊魂的命运。当然,他终究还是换掉了女枪的铃声。
作为一个菜鸡,也许铃声都不配。
第七夜,乔连做了个梦。
或者不算是梦。
呈现在眼前的,是每日上班路途中那些面无表情站在路边的“人”。
它们西装革履,身形瘦长,只不过面部十分怪异,巨大的脑门,凹陷而看不到眼睛的眼部, 他们静谧无声地扭动着头部,好似在看乔连,又或者不是。
它们三三两两站在寂静的街道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这里变得这么空荡了吗?”
梦境里的城市,天色灰暗,人烟稀少,天空的远处是深色的乌云,覆盖了高耸地建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金属质感的某些东西从云中透露出来。
乔连被吓了一跳,试图回头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看见的是同样惊愕,但是在下一瞬间却面露迷茫的莫仔。
要说什么来着?
莫仔心里肯定是同样的疑惑。
乔连迟疑地回头,对上的是黑洞洞的眼眶。
它静静地倒挂在窗户之外,无声无息地凝视着乔连。
“它们是真的,不是梦境!”
乔连猛然惊醒,本能地拨下了莫仔的电话。
“喂?”
“……”乔连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发出声来,“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