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是一篇同人作品,为避免影响阅读体验,进行换头处理。
标题来自歌曲비혼곡(悲魂曲),歌手Free Style。
原作:一级方程式赛车。但涉及的赛车内容不多。
正文:
罗兰打开衣柜找一件卫衣,衣服没找到,却拎出一条棕色三角裤,印着蓝色小蛋糕,缝着蓝色丝带,不知是哪位一度春风的美女留下的。他把它在手里盘来盘去,最后凭着已经断开的丝带,回想起那大概是在上个冬天,杰姬来过夜时留下的。他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想了她很久,好几个月没有约过新人了。
他最后选择给女友发了条消息:OK,我想不用见面了,我同意你说的。发送出去那一刻,“女友”正式变为“前女友”,她可以自由地去约她选定的新对象了。和戴西的聊天记录已沉底,最后一条消息是他给她拨去视频通话,戴西未接。戴西是个伶俐人,避开别人的暴风雨与情感暗礁,尤其是前任与花花公子。
杰姬原名杰奎琳·普莱特,据说是澳大利亚人,来英国留学。国籍方面大约无误,她的澳音显而易见,除此之外罗兰就不甚了了了。本来认识她就是巧合,他当时的女友和戴西是高中同学,邀请戴西来派对,戴西带来了杰姬,女友特意把他从朋友身边拉开去见她们。
罗兰话说到兴头,不耐烦极了。两个女生并肩而立,头发都湿溻溻的,路上下了雨。他第一眼更注意戴西,甜美娇小,不过两人都不是他的type,太白皙了。他跟两人简短问候期间,女友的面色渐趋僵硬,他一走开,她就跟他发难:“怎么你对我朋友总是这个态度?”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烦透了:“现在说我对你朋友态度不好?那我对你朋友态度好的时候,你干嘛又要冲我发火?”
女友冷笑一声:“你确实有对我朋友态度好的时候,只不过都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做!现在你还装什么?”
罗兰一时答不上来,但很快又坦荡起来:“我就知道你又要说这个。你总是提这件事。你就是不肯放过这件事对吧?”
面上一凉。他纳罕地抹了把脸,是湿的。女友擎着杯子的手乱战,灯光下她的眼睛亮闪闪,周围好似静了片刻,好几对眼神投过来——她走了,高跟鞋噔噔响,像重重按下的钢琴。她把酒泼了罗兰一头一脸。
洗干净脸后他坐下来,气得心不在焉,朋友劝说的话全没听进去,一抬头,就是那么巧,杰姬在不远处坐着,对着杯酒戳手机,戴西不在。换个人来,罗兰也会这么做的,他是气昏了头了,过去要了杰姬的联系方式,存入后送上一句不要钱的称赞:“你穿得真好看。”
杰姬低头看看她松松的白背心和牛仔短裤。背心湿了水,她没穿胸罩,透出点颜色。令罗兰意外的是,她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似的笑了,笑起来时像个被压得扁扁一片的三明治。嫩草茎的甜美:“谢谢。”
罗兰盯着她的胸一会儿才抬头。“现在外面还下雨吗?”
“我想,是的。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起来还停不了。”
“如果你想的话,今晚可以来我家。”他说话很直接,他从小到大无需刻意讨好哪一个女孩,他可以直接。
杰姬扬起眉毛,下唇抿起。片刻后她回答:“那么传闻都是真的,不过无所谓,谢谢了,我想我走的时候雨就会停的。”
他接受良好,当然了。他是罗兰·霍尔,F1车手,亿万富翁的儿子,第二天他就忘记了杰姬的长相。平淡无奇,些许可爱弥补不了乏味,加了几枚蔓越莓的白面包。
派对结束时确实没有下雨。
给戴西打电话时罗兰恨自己没有公开与杰姬的关系。有关系吗?没有关系也算一种关系。出现在他身边的女生总会被扒得巨细无遗,假如杰姬的个人信息满天飞,那好多了。但是在心底某个角落,他知道杰姬不会答应的。倒不是说那时他会有多在乎杰姬答应与否。
下一个目标是前女友。这个更加行不通,为什么要帮你出轨的前男友找他失去联系的旧情人,同时她还是你朋友出轨的前女友?恶毒的女人,她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大笑,再把这事告诉戴西。无论如何,罗兰联系了她:信息显示红色感叹号,不好意思您已被拉黑。
他思考还有谁可以联系。他试过谷歌,普莱特,杰奎琳,澳大利亚。一切都犹如大海捞针。
罗兰也不是一定要找到她,这种迫切的渴求更像伤口愈合期使人忍耐不住想要抓挠的瘙痒。除了等待这种瘙痒消逝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它终究会消逝的,或者说在他曾经热锅蚂蚁一般团团转和现在突发恶疾一般坐起来给前女友发消息以及未来天知道他会做什么之后,他会好的。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罗兰险些惊跳起来。“乔纳森!”
“你在想什么呢,你的脸……”队友乔纳森的手指虚虚画了个圈,“为什么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罗兰突然想起来,乔纳森不也是澳大利亚人吗?“你认不认识一个女生,叫杰—奎琳·普莱特,她跟你一样,也是澳大利亚的。”
“没听说过。”乔纳森笑。他的笑很开阔,就像杰姬的笑很扁,这无关真挚与否,只是看上去很有诚意。
“如果有谁跟你提过她,记得跟我联系下。”罗兰说,“她是棕色短发,有刘海,脸有点肉,挺高的,看起来像个书呆子,大家都叫她杰姬。”
“嗯,我一定通知你。”乔纳森漫漫应下,又笑道:“怎么,她那么好吗,你一见钟情啦?”
“不不不,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一见钟情等于是见色起意,她不属于能让你见色起意的那种。”罗兰为自己辩白。
其实见色起意的色字还有另外一个解释,罗兰无法反驳那一点。派对结束后,他回家,意外又庆幸地发现,女友就在家里,无疑等着他忏悔。罗兰的大脑没反对,下置大脑则热情同意。鱼水之欢后她坦诚说:“今天我真的很生气,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犯,我就走。”她又半嗔怪地说:“再者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蕾丝边朋友可以拉来测试一下你。”
戴西是个gay,而杰姬是她女友,原来如此,罗兰的自尊心立刻光洁如新。他把女友搂进怀里,汗津津的身体肉贴着肉,又在鼻尖上亲了一口。“我不会再叫你伤心了。”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谁看了那样子都会自以为是他命中注定。而就在一周后,他们再次大吵,他联系了杰姬,告诉她请她来看自己的比赛。
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是罗兰的错,他给了杰姬两个名额,杰姬没和戴西一起来,这只能怪她自己。
练习赛杰姬没来,资格赛才露面,打扮得不伦不类,墨镜,白T,运动短裤和一双白板鞋,腿毛没有一星半点刮过的痕迹,罗兰向她夸赞这辆赛车时一低头就能看到那些拱起的小铜丝。杰姬听得很认真,心不在焉的是他。哪个大学?什么工程专业?他全没在意,弃之不顾。他并不在乎女人的聪明,可惜她是个聪明女人。他只在乎杰姬的后背,没有文胸凸起的痕迹,配上她的宽肩膀,王子般的短发,看起来好像个优雅的男孩。
杰姬看着他夺下第二名。嗣后她情绪很坏,坏得离谱,罗兰摘下她墨镜时被她红肿的双眼吓了一跳。“即使我没得第一名,也不用这么伤心吧?”杰姬噗嗤笑出声,笑容依旧满满诚意,除了眼睛像是死了一部分:“我真的很伤心,下次你一定要得冠军啊。”罗兰顿时一喜,看来晚上还有戏。
晚上他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听见敲门声。她溜进来,罗兰先揽住她,给她个吻,她齿间满是薄荷的冰凉感,无形中添了一份距离,为了弥补他几乎舔到她的喉咙。杰姬舌头灵活地和他的纠缠在一起,同时按下他开灯的手。罗兰想,这样更像偷情,这样更好。在那两条丰壮的大腿之间,他会发现金属银色在微弱灯光下闪耀,看似无孔可入的位置强焊上一个环扣似的,具备足够的视觉冲击力。确切来说,它几乎像是一种毁坏,而不像一种装饰。一个拉环,用力拉扯一下,他就能像打开可乐罐一样打开杰姬的心。但它的存在又是杰姬已经被打开,被啜饮的证明。它在诱惑他:让我看看你算不算个男人。
但是,杰姬喜欢男人吗?
这个晚上罗兰是无暇考虑那么多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床单上有几滴粉红色的痕迹,还有散落的卷曲毛发。他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她皮肤上牛奶的香气,小腿比桃子还美味。她之前有试过男人吗?难道没有?会不会从他之后杰姬就开始喜欢男人,罗兰简直就是行走的女同性恋治疗剂啊。
现在那个拉环躺在他的床头,一开始罗兰是想留下来以备归还杰姬的。杰姬留在罗兰身边的种种小东西,这个是最贵的一个,大约三十磅。它躺在他的床上,不明所以地像掉下的痂,一块完全的残余物,球都好好地待在原位。罗兰极其费解:她留下这个干什么?
罗兰给杰姬发消息,打电话,石沉大海,通通没有回应,罗兰几乎觉得她死了。几乎肯定她是死了,因为从前她一个电话就来,堪称随叫随到。不是说他找她找得很频繁,毕竟他后面又有女友。杰姬是不是还和戴西在一起,罗兰更不清楚,但多亏了戴西,从戴西点赞列表里罗兰找到一个女生,这女生很少放照片,最新一张照片是她与杰姬的合照。杰姬在照片中头发似乎长了些许,深灰背心浅灰长裤黑色勃肯鞋,较之她平日的打扮算是女性化了。她没有at谁,没开评论,点赞的人里也没有杰姬。她也没有回复私信。罗兰保存了这张照片,留待恨戴西过分注重隐私时稀释一下恨意,即使戴西把所有关于杰姬的消息都转私人可见,杰姬终究是公开的,公共的,至少曾经如此。
他琢磨是不是杰姬留下这个钢环作为临别礼物,坠珥遗簪之一种。可惜钢环样式平凡——这个位置也戴不了什么别致样式——否则说不定可以借此找到穿孔师。三十磅的临别礼物,作为炮友来说已算深情厚谊,似乎可以感谢一下杰姬了。但他找到的第二种解释更有说服力:这个钢环被杰姬的身体排斥推出。重力导致压迫,而身体将穿孔识别为伤口,不断生长将这个环扣推向皮肤表面,直至它脱落。任何两性活动可能也推动了这个过程。不过柔韧而易于扩张的肉恐怕注定那个穿孔不是永久的。知道了这一点后罗兰就是不理解,他不理解杰姬为什么要忍受疼痛、漫长愈合期、尿道感染的危险,造就一个寿命短暂且外部不可见的穿孔。她喜欢疼痛吗?
“我喜欢做梦,但不代表我喜欢梦里的人。”杰姬笑着说。
她和罗兰并肩坐在长椅上,交换一瓶酒问对方问题,答不上来就要喝一杯,杯子很小,也就三瓶盖。杰姬喝得两颊一片蔷薇的潮红,目光都涣散了。罗兰喝得比她都多。
有几次杰姬留下来过夜,她非常不好动,非常好抱。但偶尔,她会开始说些什么,像她白天里那样语调平静,但语速飞快,抬高了声音,令罗兰毛骨悚然。他推醒杰姬,她就睁开眼睛,疑惑地盯着他,像认不出他是谁。她会翻个身再度入睡。她说的梦话含含糊糊,能听出很重的澳大利亚口音。他刻意和再度入睡的她隔开一段距离睡下,半个小时后他可能会醒,发现她又到了他怀里,他的鼻子埋进她后脑勺睡乱的卷发中。
“你觉得赛车的意义是什么?”杰姬问。
“我的整个人生都和它有关。轮到我了……”
“不不不,等一下。你说你的整个人生都和它有关,但那不是意义,那只是现状。”
罗兰看不出这两者有何区别。他的整个人生都和赛车有关,赛车就是这么重要,这就是赛车的意义。“赛车就是生活啊,生活对我有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
“好吧,可能我是想问,失去了赛车,你的人生、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罗兰忍不住笑了:“怎么,是只有赛车手才能讨你的欢心吗?我的人生还会有别的东西,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什么还不是都一样。”
杰姬挪开眼神,盯着他背后的树,路灯,夜空,“非常健康。”
“那轮到我了——”罗兰想问点私人的,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甚至都不知道杰姬和戴西是否还在一起,戴西是否知情同意。这都是没必要知道的事情,别人的美色肉体是可猎获的目标,仅此而已。他很享受之前的轻松写意,可现在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打算航行回已知的水域,最浅的水域:“——你会在这里吻我多久?”
杰姬嘴嘟成牛轭:“你可以自己来试一下。”
他们咯咯直笑,抖个不住,路人脚步声响起时才慌张逃窜,漏了一个杯子没拿,罗兰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杰姬光裸的双臂,两人逃回罗兰的住处,戴西的朋友那一任已经彻底分手,杰姬可以在此充分发挥,这是他们的甜蜜时刻。
“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考虑起诉。”戴西的声音平静镇定。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罗兰喜不自胜。他绕到走廊拐角:“听着,我只想知道杰姬在哪儿。她不回消息,好像人间蒸发了。我很担心,我只想了解情况。如果你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电话那头戴西沉吟片刻。“她没有人间蒸发,她很好。”
罗兰抢问道:“你们还在一起吗?”
戴西的声音中夹杂些许怒气:“在一起与否,这都不关你的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们早分手了。”
罗兰突然呼吸都轻松了些,尽管她接下去又说:“没必要假装你关心,事后献殷勤。如果你想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反驳是他的肌肉反应,虽说他立刻就后悔了:“我关心,好吗?是她,还有你,一直不回复我。而且既然你已经和她分手,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是她同意的,有什么问题?”
“所以离开你也是她的选择。你为什么纠缠?”
罗兰想说,因为不公平,凭什么要为她同意的事情而惩罚他?她不高兴,那她可以走啊,可以拒绝啊。他忍住了没说,因为确实,她走了。他转而恳求道:“对不起,戴西,是我太着急了。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或者道歉。(电话那头戴西收不住地嗤笑。)我尊重她的选择,但我也希望沟通。她不能就这么把我扔在一边。”
“你只是在为你自己考虑,从来没有为她想过。你对她的心理状态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不知道啊!”罗兰抓狂。“杰姬她没跟我说过任何事。你觉得如果我知道我会视而不见吗?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们操了那么久,操她的她像个陌生人一样……对不起。”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戴西冷冷地说,“我觉得你用邪恶引诱了她,把她从我这里夺走了。可能你确实没错,只是她先天或后天对你身上的某些特质极其不耐受。但我不会给你她的联系方式的,这不是在惩罚你,这只是在为她做点好事。我也请你为她做点好事吧。”
她挂断了电话。罗兰咬住嘴唇。他在心里说:
如果一个人总能激发出我身上最坏的一面,那要怪她,不能怪我。
奥地利赛,埃米利安寸土不让,在刹车区变线,两车碰撞,彻底毁掉了罗兰的比赛。他的新女友不在这里,挺不错,他没有应付女人的心情。
还是像往常那样,一个电话杰姬就赶来。她身上有他的颜色,一条圆领吊带裙,粉底子,整齐密集的橙色椰树织花,橙色镶边,一双牛仔靴,这是应了他的请求,他给她买的。杰姬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和他拥抱在一起。他竟然流泪了,并非因为比赛,而是因为她抱得很紧,仿佛自己对她很重要。
杰姬不应该那么说的:“今晚你可以在我身上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罗兰在杰姬身上想过太多事了,有的简直是犯罪。他嘴里发干,犹豫着问:“我可以扇你耳光吗?”
杰姬抬起一边嘴角:“可以,当然了。”
他打了她的脸,一边是对称的五条指痕,白皙的脸肉一红肿就分外显眼。头偏过去后杰姬又转过头来,和之前的他一样眼含泪水。“甜心,”罗兰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你这样看起来……真像个妓女。”她的脸肌肉抽动,他紧盯着她,仿佛要透过皮肤看到她神经上的电流。
这其实很合理,罗兰想,他是不是早就疑心过了,她不就是那种对羞辱和疼痛反应良好的人吗?他真幸运,找到了一个这么下流的女人。除了耳光外做点别的什么也无所谓,反正她享受,对吧?他的脑海中突地一道白光闪过,豁然开朗了:今晚她明知他心情不好还要来,是杰姬引诱他这么对待她的。
罗兰不会说谎,杰姬对羞辱与疼痛都反应良好。他会揪住她的短发,让她把膝盖跪到淤青。他会啐一口唾沫到她的胸脯上,有一次他直接唾了她的脸,看着唾液慢慢滑下耳畔。他会用脚踩住她的头,时刻当心不要踩得太重,但总之他是踩在她香喷喷的头发上,像踩一条小地毯,把她的脑袋踩得在他脚掌下滚动。相比之下掐脖子不算什么了,尽管他的掐脖子更像是抚摸,抚摸她的动脉静脉,手指轻弹如挑线。每一次,每一次,杰姬茫然的眼神让罗兰感到无比的爱怜。
问题是,不是罗兰塑造了杰姬,而是杰姬塑造了他。她任由他蹂躏,他女友怎么能与之相比?有一个问题就会牵扯无穷的问题,如果他没有女友,那么也许羞辱就不复为羞辱,他即使重复上万遍“婊子、小三、妓女、破坏家庭的人、妾、任主人使用的女奴、骨肉皮、傻乎乎的女粉丝、被我纠正的女同性恋”,也无法给杰姬她想要的。而如果他了解她,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过去、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大学生活、她那天为什么哭泣、她心中所想、她能否回归正常,那么他恐怕也不再能这样对她。那么结局如何?她会变成他的下一任女友,再被他抛弃。他相信那不是她想要的。他更相信自己真没想这么多,她因不完美而成为个完美的女孩。
现在又有了一个问题:完美之后,其余所有的一切,就正式成为“不完美”了。不完美包括很多,比如赛季末派对,他的女友来了而她没来。比如往前几站,他把杰姬拉到厕所里,她想给予的多于他想要的,她愿意用她白嫩得像生鱼肉的皮肤去贴千人踩万人踏的肮脏地面,不远处就是纸团摇摇欲坠的垃圾桶,马桶里还飘着烟头。
罗兰数秒的沉默换来了她抬起眉毛,睁大眼睛望着他:“为什么不说点什么?肮脏,没有羞耻心,淫荡,下贱。”
罗兰为那几个形容词颤抖了一下。是的,他对她说过这些词。可是他没有要求过这些!“我不明白。这是外面,杰姬,我不想让你展览皮肤。”
她歪头问道:“为什么?皮肤就行了。和这个世界的屏障有这个也就够了。”
确实,她的皮肤甚至都没有泛红。但罗兰没有兴致,她只能屈服。在车上他把穿着脏衣服的她搂在怀里,过了一段隧道,黑暗中杰姬轻声问:“明年你会成为世界冠军吗?”
“大概。”
“嗯,好车,好车手。”她疲惫地说,“我小时候很想开车……现在我觉得造车也不错。真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观众,是裁判,是解说,是车手,是策略组,是工程师。”
“是wag?”罗兰试探道。
她笑了,嘴唇平平的微笑,眯起眼睛。“你真可爱。”
“不,你才可爱呢。”他得意洋洋地说。
她回去后在浴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带着擦洗得出现血丝的皮肤出现,事后吞服避孕药。她不再跟他联系是之后的事。
澳大利亚的雨中罗兰旗开得胜,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如果杰姬真的回到了在澳大利亚的家,她一定能看到他的胜利,想到这个更添他的兴奋。也许她撑着把伞在湿冷的街头走,雨水擦掠她的脚踝,打在她张开的手心,满手的雨像满手的跳跳糖般甜美,他的胜利却会在她的喉头留下苦涩。采访时他说:“这只是第一场比赛,下个周末我们还要继续这样的表现。”他心里想,好车,好车手,不管你想强调的是哪一个,我不是都在你的家乡赢了吗?我赢了你。
但他最后还是没忍住给布拉德打了个电话,把关于杰姬的事告诉了他。说到后面罗兰把头埋进枕头里,让泪水肆意流淌。“我以为她是个sub,”他含糊地说,这是对他们之间破事的委婉说法,“但是我不知道。”
“……哥们,信息量太大,你得让我缓缓。”
“你见过她的……”
“我知道!就是那个打扮得很随便的女孩。她的名字很好记,我只是说,你的感情生活有点复杂。”布拉德喃喃自语,“我看见她不是你平时的类型,就知道她会是个麻烦。”
“我想见她,”他每说出一句话,就感觉喉咙里飘出火山灰,呼吸渐趋轻松,“我每天都在想她。”
“但你知道吗,我觉得她不一定那么想……你们俩的喜好有什么问题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听你说来,她太不关注情感了。”
“别这么说好吗?!”他用力锤了下枕头,以此压制住心脏中忽闪一下鸟翼拍打般的疼痛。“可能只是我当初没在意而已。”
布拉德沉默片刻,说:“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朋友的安慰让罗兰感觉好多了,挂断电话的时候他不再有那种仿佛溺水一般汹涌澎湃的情感压力。他又找出杰姬的照片,她像往常一样对他露出那个微笑。罗兰摩挲着手机屏幕,杰姬的脸肉肉的,捏起来手感很好,虽然她总是推开他的手。她跪在他脚边的时候他也去捏她的脸,她险些咬到他,他们俩为这件事笑作一团,已经没了在彼此身上取乐的兴致,爬上床抱成两束缠绕的水草。那时候杰姬看起来全无心事。他真的能看穿她的心墙吗?或者说,她真的愿意为了他透明一点点吗?
合影的另一个人没有回复罗兰的私信。戴西没有再打来。在同一片土地上,罗兰觉得自己离杰姬格外的近,真奇怪,明明之前还有过肌肤相亲的时刻。
不过他依然相信会好的,不知为何,尽管希望之火越来越暗淡,他心中一定能找到杰姬的信念却越来越炽烈。也许她离开只是她想要离开,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她,他根本不知道她希望自己被如何对待,但什么都没关系的,他相信自己能够满足。想公开吗,想被粗暴对待,想被宝爱地拥住,宝贝甜心,亲爱的人,我们都有自己很强大的错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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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狗,停在了那个园子前。
狗漫不经心地闻嗅着,偶尔摇摇尾巴,非常安逸。这条路它走了半个月,已经走熟了,如果说有什么别的鸟兽留下过气息,那已不再能激起它吠叫的兴趣,繁茂的绿草也不再能趁它不备擦过它湿润的鼻子,然后让它打上几个喷嚏了。
但比起城市里的家来,这里的乡间还是更加新奇一些。
狗毛茸茸的尾巴擦过我的膝盖,它拉了拉狗绳,无声地暗示我该走了,见我没有反应,又低低地汪了一声。我没有像之前的几次那样,弯下腰摸摸它的脑袋,然后迈开脚步。我又像之前的几次那样,伸长脖子,像饥饿的时候嚼半块干的没有一丁点儿水分的面包那样,眼神慢慢地蹭过这个园子。
其实是没什么可看的。园子垒了石墙,但很低矮,不需要踮脚,里面的树已经探出头来。说实话,那也不过就是些平常的树,色泽浓绿,一无可观。不过,走到这里,石墙就尽,换成了一道用粗树枝、藤蔓编就的柴门,藤蔓密集,粗树枝排布得也规整,看起来推动的时候不会一摇就散架,但却是完全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它比石墙还低,高个子的人费点劲儿就能跨入。而且,站在柴门前,园子里的状貌差不多已是尽入眼底。
这园子在山腰上,里面的景色完全可以视作山色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围墙和柴门,我不会觉出任何突兀。里面树都不高,没有沉沉压下来的浓阴,人走在其中,充其量能算作花遮柳隐。中央被树木卫护着的,是一座小小的屋子,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它,因它竟然是用竹子建成的。屋顶用竹篾编织,墙面是丛立的长竹,檐廊上平铺了粗大的半边竹片。有门,有窗,门与窗都大敞着,粗粗一看,里面不见人影。
竹子的黄绿色,比之土地,只略略新了一些。而通往竹屋的小径,铺的是大理石,尽管蒙上了尘垢土渍,却映着树上花粉红色的光辉。
我又瞥了柴门一眼,那上面挂着一把黄铜锁。锁还很新,不久之后,主人会为门户大开的正屋加一把锁吗?我相信不会,要防,那在建屋之时就防了,再说,防谁呢?
我和我的狗在一个月前来到这里,起因是我辞职后,一个新婚朋友打来电话,希望我能为她来参加婚礼的姥姥照看两个月的屋子。她悄悄向我透底,她不打算将姥姥放回来了。姥姥青年时就成了寡妇,过去的老姐妹们近年来都已陆续离世,这个村子里已经不剩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何况它又是那么的空空荡荡。年轻的男人女人们读书上进,离开此地,读不了书的就去打工,田地已半荒废,没有分毫崭新的气息。确实,姥姥出于往日的习惯,对这个空村还有点留恋,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的外孙女需要她,有可能还会有一个小婴儿也需要她……朋友笃定,姥姥不会回去的。
我同样这么想。这个乡下,人们的乡音把杂货店叫作“联社”,玻璃柜台浑浊脏污,坐在柜台后的女人看上去也总有五六十岁,头上包着一次性发帽,发帽下传来劣质染发剂的香味,她似乎总想和我说话,似乎已有三十年没人听她说话,她说出的话都成了青蛙,咕咚咕咚,跳进井里,井蒸腾着腐叶的气息。她不知道我是个放逐者,自然,不会是永久的放逐,我需要一点时间舔舐伤口,而后鼓起勇气去迎接新的太阳和新的失败。否则,再待在城市里,我不仅仅是嫉妒每一个过路人,甚至有可能嫉妒我的狗那无知的快乐。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全是中老年人,枯黄的骨头上包裹着松瘪的肉,看一眼他们干涸的眼睛,你明白他们过往的人生全是沙漠。
但我不相信这间竹堂的主人也会是个老年人。
狗抬头,隔着柴门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活像个人,温润润的,既像是谴责我偷偷钻进别人的园子,又像是谴责我把它拴在树上。它不安地刨了两下坑,在原地坐了下来。
我转身,沿着小径走向竹堂。
这园子如果有水,譬如一个小湖,一条小溪,那就更美了。然而,有了水,无形中就让建筑多了几分流动性,它便显得不那么幽静了。不那么像轻易就会被打扰,不那么像在等待,等待一个闯入者。
台阶半边被光晒着,半边埋在树影里,虽然是户外,做成台阶的竹节却光滑坚致,我把鞋子脱了放在台阶后,光着脚踩上去,脚掌下传来微弱的吱嘎声。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从脚底透上心尖。
登堂入室,进到室中,站到豁朗的室中心,三面都是光明。竹屋两进,后室的门是关着的。我所站的堂中,南窗下摆了一张柚木长几,一个麦秆编成的圆垫,几上乱糟糟的,我走过去,坐在垫子旁。
我先翻开了一个大本子,这是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用铅笔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只眼神倨傲的无毛猫;两头山羊,嘴角叼着草,方形的瞳孔中毫无感情;黑夜中的一长串路灯,与路灯照耀下的隐约可见的长桥,还有长桥后高楼大厦上亮起的几个格子;一张微笑的嘴,下排牙齿不齐;有规律地盘围成方形的花草藤蔓,用四方框起来,最上面的两角又各伸出一条斜线,看起来是一幅墙纸,……
然后,我看到我的右手边放着一本书。前面的书皮、序言等等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张目录,翻开目录,发黄的书页上,主角没有名字,这是个第一人称的爱情故事。在第153页夹着一支碳素笔,那一页的故事是主角重回旧乡,却发现原来过去了几百年,他所爱的女人早已经化为枯骨。在这一页上,书边用碳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寥寥几笔而已,不过能看出她是卷发。
没有照片,也没有笔记,也就是说,没什么能够从中识别出屋主人身份的东西。失望之余,我盯上了还没开的那扇门,也许里面有什么能够提供给我线索的东西。
就在我的手接触到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狗突然吠叫起来,叫声很长。我停住了手,等它止住。也许它只是看到了一只飞过的鸟。一只肥鼓鼓的丑陋癞蛤蟆。它很快就会停下来的。我的狗并不是爱乱吠的那种。
它仍在吠叫。是什么?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出去查看一下情况,好好安抚我的狗,让它平静下来。然后,我应该回到我的住处,吃饭,睡觉,不管带着怎么样的心情。
我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我看了一眼窗户,又看了一眼案几。园子里依然阳光大盛。书与素描本错落着,一看就有人翻过它们。
我推开了门。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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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车,坐出租,一直到了酒店,喝水时林蜺呆望着水杯那头,肉红的手指。隐隐然,手指有点空,她放下杯子,发现戒指上镶的钻石不见了。
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回想起来,许多人一下火车就摸出烟来抽,说不定是那时候急匆匆伸手捂口鼻失落的。说不定滚在了火车座椅下头,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可能掉进了盥洗盆里。它会怎样?谁知道?
上火车的时候钻石一定还在,林蜺可以确定这一点。它硌了一下她不戴戒指那只手的手心。它勾到了她的衣袖。那是林蜺特意找出来的白裙子,勾起了一根丝。它好像刻意提醒她,这是最后一次点缀她的无名指。林蜺之前其实想过,把钻戒跟小衒放在一起……但最后,她并没有。
小衒和钻戒都是上一次婚姻的遗物,同龄,都带了一些属于前夫的自作多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果按照小衒出生时算起,钻戒年纪大过小衒,倘若按照小衒形成时起算……不。即使是小衒还安然静待在林蜺的卵巢里时,钻石也早已经存在了。除非把人看作一个靠分子原子间的作用力松散集合着的物体,原子的寿命本无所谓长短,那么小衒与钻戒仍是同龄。小衒即与天地同寿,从未离去。
爱女林弘衒,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时某某分……那时并非爱女,林蜺还未爱上她呢。要林蜺爱一个素未谋面的可爱孩子,或者更简单些,小衒则要复杂得多,曾与林蜺一体,不,曾经就是林蜺,同时又是沙砾般的侵入物,侵入蚌中,掌上明珠率皆如此。她让林蜺腰痛,背痛,大腹便便,恶心,头昏……等她正式诞生时,那巨大的痛苦让林蜺憎恶她。弘衒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林蜺特地挑了这样一个略显臃肿的名字,以此纪念不愉快的体验。痛苦之余,林蜺对这丑陋的女婴还怀着占有欲,可以演变为保护欲,或吞噬她、兼并她、使二者复归一体的欲望——致其死亡的欲望。
婴儿丑陋得林蜺不肯哺乳。几个月后,稍稍可爱了一点,但也已经没有母乳了。客观来说,小衒的长相从来只勉强可称作“可爱”,不在“漂亮”之列。弘衒是个华美的名字,本人恰恰相反。小衒有个英俊的父亲和中人之姿的母亲。奇怪的是她脸上最不和谐的部分全是爸爸的,像那一半俊俏的基因挣扎着尽量释放出自己的恶毒。他身上有与那英俊不符的恶习:抽烟(让林蜺从此讨厌烟味)、喝酒(带得林蜺也开始喝酒)。他身上也有与英俊相符的恶习:出轨。林蜺曾以为自己足够爱他,爱到会大吵大闹又不情愿离婚。与其说这是错误估计了林蜺对他的爱,不如说林蜺爱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多情又炽热的人。
但戒指保留了下来,林蜺下不了决心去扔,何况一开始它不那么起眼,无非是众多遗物中的一件。
小衒总爱玩弄那枚钻石。这个女孩固执地把自己的十根干瘦、黝黑的小手指塞进林蜺的指缝里,犹如昆虫足节上的倒刺。她一边拨弄着钻石一边说:“将来妈妈把这个给我。”林蜺从不曾想过自己遗产的归属,听了像被人提醒自己的死期。她表面用了逗孩子的语气,其实是发泄那点小小的不快:“你要呀?我偏不给你。”小衒不怎么生气,反而说:“那我买和妈妈一样的。”林蜺说:“好哦,我帮你记住——你要买,不要别人送。”可能她已经后悔生了这个女孩。自己的一部分基因,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或是某一刻突然中断,都由不得自己决定,那是多么奇怪的事。
如果早知道钻石会丢,应该把它陪给小衒的。也许小衒会开心——多么矫情,多么烂俗,多么自我安慰的一句话。小衒不会开心,因为小衒已经不复存在,或者本来就是一个幻影。关于小衒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正如钻石,它不过是一块透明、坚硬、放出七彩光芒的石头而已。
有意义的反而是葬礼。林蜺的父亲,母亲,妹妹,乃至于姨妈、叔叔……都劝说她,没必要办葬礼。
林蜺说:“你们不想,就别来了。我求你们来了是怎么样?我告诉你们,就算就我一个人去,我也办,你们是妈妈还是我是?你们是妈妈,我平时怎么没怎么见过你们呢?”
母亲说:“你这么大火气干嘛,这是为了孩子好,你给孩子办葬礼,怕万一孩子有了牵挂,不好去投胎……”
林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才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她说:“别跟我说这些屁话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消失了,完全,彻底!你更年期过后还会来月经吗?林弘衒就像你的月经一样,消失了,懂吗?投了什么胎,投到了卫生巾垃圾桶下水道吗?死人胎啊!”
小衒死了是件好事,在那一瞬间。
不过林蜺是认真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和几千人的生命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一个死掉的卵子与一个死掉的孩子之间差别也不大。
爱女林弘衒。她只是林蜺的爱女,虽然葬礼那天,他也来了。他有了新妻子,新孩子,连他们都一并带了过来,好像太阳终于把地面上最后一滴雨都晒干了,从此他的人生又开阔,又灿烂,一条旭日初升的大道。本来新家人就足以分担他的痛苦,何况他根本没有痛苦。爱女林弘衒,对林蜺如此残忍,让林蜺觉得自己离婚、把女儿带离他的视线,是自私又错误,是剥夺了有人为她哭泣的权利。
爱女林弘衒,是母亲的一部分。痛苦、颤抖、迷茫的那一部分。割除掉痛苦的部分,不会让肌体焕然一新,只会造成新的伤口。
林蜺把手指偎贴在脸颊上。如果小衒长大了,自己触摸她的脸,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行李箱里还放着小衒的骨头。小衒的遗物。遗物是摆脱不了的。遗物有生命,会生长,就算逐日修剪,也避免不了它的蔓延。
她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掏出装骨头的袋子。月白色,丝绒材质。解开袋口,一小把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摔了一地的白瓷。
这个想法是突然出现的,但竟严丝合缝,仿佛林蜺等的就是这个。
五百克骨灰可以做一粒钻石,打磨好,再镶到空戒指上。彻底把小衒的残余化为异物,纯净透明,放射宝光,做戒指的灵魂,当作那似有若无的灵魂从未存在过。如果少,还可以再加些林蜺的头发。
那其中只有碳。大约有一部分来自于胎儿时期。一点点,可能来自于卵巢时,小衒和她的姐妹们,沉睡着,等待赴约。爱她们就像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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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翚走进房间的时候,Jade已经等在那里了。房间当然是郑翚开的,她只是随便订了一家,没细看环境陈设,此时此刻,她看到这就是个普通的房间,除了墙壁是蓝色的,窗帘是深酒红,这两种颜色一衬,把这屋子里一切,特别是那妓女,都衬得廉价伧俗。
Jade坐在床前一张靠背椅子上,头靠着膝盖,看她。两个女人彼此细看。Jade长了张吉娃娃似的小短脸,嘴唇微凸,涂得鲜红,露出两颗兔牙。金发是染的,瞳孔的蓝灰色倒货真价实。她身形圆钝娇小,胸分量惊人,看不出是真是假。真丝蕾丝白睡裙堆在大腿根,被粉红色的脚踵踩住。郑翚,是纯黄种人,当然;头发黑亮且直,垂到屁股,黑西装黑色长裤,裤脚露出高跟鞋极其尖细的尖头。在亚洲人里她算掉进人堆找不见的脸,只有异国的人才觉得那眼窝、鼻梁的柔和有几分美感。
“对不起,”Jade跳下椅子,走过来握住郑翚的手,接过皮包放在桌上,整套动作颇似一只松鼠。“所有顾客我都接待,但之前服务过的女客不多,但你放心,她们给我的评价比男客还高。我们是……”
她轻轻挠挠郑翚的手心。她的声音低沉,吐字模糊,想来是要故意营造出多情缠绵的听感,但郑翚听着就稍稍吃力。郑翚摇摇头,说:“不用着急。你来之前洗过澡了吧?”
“当然了。”
“那先到床上去,把衣服脱掉,让我接触一下你。”
酒店的床低矮,坐在床边扭手扭脚,最后,郑翚靠在床头,女孩坐在她张开的腿间,头抵在她的肩上。她慢慢地试探着,先是捏了捏Jade的上臂,然后是小臂,手掌。过程中,Jade不断发出小小的气声,好像郑翚真对她做了些什么。手腕圆白丰腴,捏起来手感尤其好,上面还盛开了一枝彩线勾勒的马蹄莲,只是线条洇散,大概是瘦的时候纹的,胖了后就被撑开了。
郑翚揉捏女孩的脖子。用手掌包裹住,轻轻挤压,手指下血管搏动。她没有碰胸口又或者什么地方,她从来没触碰过一个女孩。这是头一回。她依然不能够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
“亲爱的,”她贴在Jade的耳边,朝妓女的耳孔里吹气,连带小耳坠子都摇晃起来,“你以前有和亚洲人在一起过吗?”
Jade点点头,在郑翚怀里小小腾挪了一下,是出于怕痒的闪躲。“有过几个。亚裔,或者是像你一样的。”
“他们怎样?”
“不错,他们都不错。”女孩翻过身,凑上来要亲吻郑翚的嘴唇,郑翚马上推开她。“……先把口红擦掉吧。”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沉寂了,直到Jade擦掉口红,重新回到床上,她俩接吻的时候,气氛才又流动起来。Jade吻的方式,是很外国式的,唇舌都利用很多,几乎让郑翚厌倦了,似乎女孩和男孩没什么区别。接下来到了脱衣服的阶段,感觉还是一样的,她支起两条腿,让女孩用熟练得无趣的舌头竭力取悦她。除了大腿夹住的,是长长的金发,而不是短得刺人的发茬,有些还有胡子。脏辫也并好不到哪里去,黑皮肤的情人们牙齿很容易磕到她,虽然过度刺激并非那么不愉快。昨天中午,她让一个韩裔把她推到桌子上。郑翚一般不会选择亚洲人,但她喜欢那个人的放肆。Jade的身上没有放肆。或许,事情应该反过来,由郑翚来取悦Jade。可是她并不想。
床头柜上,电话突然响起来。是明杰。郑翚让Jade先停一下,帮自己拿来耳机。如果直接接听,或许会让Jade听到他的声音。
“对不起。”他开宗明义道,“我不知道我妈给你打的那个电话……”
他用中文说,她也用中文回答道:“你知道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给我道歉吗?”
他噎住了,不说话。如果面对面,他一定又要怔怔地望她后面的墙,仿佛是在课堂上被老师问住了的学生。其实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从小到大,到现在,在课堂上从来都是对答如流。好像她问的问题比量子力学还高深。他在他妈面前是不是这样?他把她俩区隔开,谨慎小心,俨然奥利奥饼干中的奶油夹心。她最讨厌奥利奥,甜得腻味,苦得平凡。
Jade的牙齿也磕到了她。是故意的。她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喘息声。Jade一直往里吃进去,像虫子钻进无花果里,她隐隐颤抖,竭力听他还说些什么。
“我们等当面说吧。”仿佛那会有些改变。“画展怎么样?”
“不错。”郑翚平平地说。画展是人体展,在她双腿之间盘踞。“你要不要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不,不用了。你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胡话。他不知道他看过这个展,比她还熟稔,要不是他,她也看不上。“这个周末,你来我这里吧,好吗?甜心。”
郑翚的下腹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坠着。子宫充血,又或者什么。紧绷着,高扬着,在最高点倏然绽放开,她的意识有片刻陷入了混沌。她对那边喃喃:“嗯,好的。晚安。”晚安。也许你在那里看另一场画展,甜心。
她随手把耳机扔到床头柜上。Jade柔若无骨地贴上来,被郑翚推开。她不愿意品尝自己的味道。片刻之后女孩从卫生间漱完口出来,和她分享了一个生冷的自来水味吻。吻着吻着,她翻身,把女孩压在床上,鉴定了一下胸的真假。接着,出乎郑翚的意料,她察觉到Jade湿哒哒的,像一摊高温下的史莱姆。婊子真情,客人假意,这太不好意思。所以,郑翚也着力奉承了Jade一番,身临其境地听着那些小声音,戛然而止的,连绵不绝的,软绵绵的,高亢的,好像Jade是把任她演奏的乐器。她只用了手指。在这方面郑翚只有过和自己的经验,好在结果还可以。
完事后两人都去上了厕所,在一起洗了澡。起先并没怎么动手动脚,Jade自告奋勇帮郑翚洗了头发,堪称爱惜地给洗发水打泡泡,把泡沫抹到长发上。后来冲洗干净泡沫,她跪在郑翚搭上浴缸两侧的腿间,再度俯身下去,白背弓起,点点深浅不一的雀斑好似蛙卵,郑翚双手不由得抓紧浴缸的时候,朦胧动荡热气蒸腾,蛙卵都成了蝌蚪摇曳。湿漉漉的金发是水草,舌头是鱼尾,郑翚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礁石,Jade是条倒置的人鱼。
郑翚先从浴室出来,关上灯,不管Jade还在那里涂什么。两次高潮让她身与心都很累,情欲落幕后反扑的恶心更为剧烈。不好说这份恶心是为了什么,是因为Jade卖身,还是因为Jade是女人。但她竟意外睡得很熟,Jade什么时候从浴室出来,什么时候上床,她都无知无觉。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枕在Jade的手臂上,手里还扪着Jade的一边胸。她把Jade留在那里,自己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Jade却已经起来了,貌似还很清醒,笑着问:“要再来一次吗?”
“不,不用了。”
明杰没给她发消息,倒是有一个白人——yellow fever最严重的那种——想约她出去。拥抱过女体后,郑翚此刻非常需要一个男人。正犹豫间,洗手间开了门。放下手机时Jade恰好走到她身后,问:“我来帮你梳头怎么样?因为你早上不想搞。”郑翚忽觉得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总觉得买卖不划算,即使花的不是她的钱。她暗笑自己,明杰并没求婚,她当什么主妇?
Jade的动作很稳,很轻柔。好像郑翚这头长发是她所宝爱的,慢慢从头顶通到下背部,全程没有一下拉扯感。很多男人都爱她这头长发,但大多数不会给她梳头,会给她梳的,手也没有这么细致。她最讨厌他们的手拉扯她的头发,有一次为了这个,半夜和一个男人大吵一架,把他的手机从四楼扔了下去,他冲下楼捡手机时,她趁机走了,一边按楼层一边气得发抖——那人后来也并没找她要钱。但她却想要拉扯Jade的金发。想要掐Jade的脖子。逞欲。她厌恶卖身的女人,她让她以为自己有权力。
Jade放下梳子,又笑着说:“让我给你化个妆,怎么样?我学过一段时间,在化妆品专柜做过柜员。”
“我脸色看起来不好吗?”
“不是的!我只是……有一段时间没给别人化过妆了。我有点想念那种感觉。”
郑翚微微后仰,点了点头。她让Jade给她的脸上粉底,定妆,描眉,拿出一盘眼影,一色的哑光,灰粉紫色调,在她眼睛上戳涂。唇膏里加了细闪,由手指转移到嘴唇上。一般而言,欧美人给亚洲人化妆,很少化得漂亮的,但是郑翚不太在意好看与否,既然Jade是好意。而且她的手温柔而娴熟,她的目光很专注。
效果实际上很好。并不是什么太浓的妆,只是让她的脸亮了一度,眼线细细的,不压眼睛,睫毛膏把眼皮抬起,让目光更有情些,嘴唇有种化工的多汁可口,在初晨灯光下粼粼闪烁。郑翚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对站在一旁的Jade说:“谢谢你,我不怎么化妆,不过这真的很漂亮。”
“你喜欢就好。”Jade一笑,转身去收拾东西,“给别人化妆让我觉得很好,大约就像……擦洗士兵的盔甲一样。不过都是美丽的盔甲。”
郑翚穿戴整齐出门时,Jade冲她送了个飞吻,大约是例行程序。在门口,郑翚的角度可以把Jade领口里面看得一览无余。她没道别。既然擦了唇膏,她干脆也没吃早饭,径直回明杰那里去。天气很好,一色的蓝空,太阳还看不见,但不吝送来明朗。
直到回到明杰的住处,看到了明杰,她才从Jade的氛围里脱离出来。明杰还没起来,半靠在床头刷着手机,她走过去,他翻身起来吻她,不是在嘴唇上,而是在太阳穴上,嵌合进那弧度里。
“你化妆了?”他略带惊讶地问。
她看着他。希望他能看出点什么,因为她是从来不化妆的。或许希望他看出来这妆容的相似之处。最好大吵一架然后跟她提分手。那样他认输了,等于他妈也输了,因为她儿子的临阵脱逃。
“好美。”他喃喃,凑过来吻她闪亮的嘴唇。
fin.
备注:感觉我确实有点太喜欢加颜色或者……描写某个状态啥的了?最近词不达意是常态有点。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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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克莱尔议员的妻子生产这天,他觉得自己第一天认识女人。
尼古拉斯·蒙特克莱尔参过军,上过战场,见过不少死人——而且荣耀而归。但是,亲眼见到瑞亚嚎叫着,挣扎着,无意识地紧握着他的手,像要把他的手指扭断,他使不出力气来,同时也一片茫然。他能做什么?他机械地喃喃了几句祷词,尔后倒身跪在床边。
尼古拉斯对瑞亚很陌生。反之亦然。他娶瑞亚,是为了得到岳父的财力扶持。瑞亚父亲把她许给他,是看上他家的贵族头衔。新婚没过多久,他就奔赴战场,回来的时候,瑞亚生下的一个男性死胎已经埋葬了两个多月,他成了一个丧子的父亲,尽管连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平心而论,她是个美人,色泽极浅的金发,一双透澈得总是仿若失神的淡蓝眼睛,淡如日出前的晨空。可他喜欢活泼伶俐、爱说爱笑的女孩,最好比他小几岁,她则和他同龄,有礼而冷淡,她的美丽没法在床上使他激情澎湃,反而打击他的信心,让他整个儿萎缩下去。
他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嘶叫。助产士用命令的语气指示他妻子用力、呼吸,尼古拉斯有一瞬间想,这人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瑞亚似乎也根本不听。尼古拉斯觉得这屋子里忙碌的人,以及他这个毫无用处的白痴,之于她都并不存在。他低头亲吻她绷得骨头要探出来的残酷手指。她像一只猫科动物咬住猎物般猛烈甩头,额头的汗珠溅到他的白衬衫上。接着,她突然咬住嘴唇,发出一声哀戚又压抑的闷哭。几乎同时,婴儿的哭声响起。
他有了一个女儿,像他一样,头发和眼睛颜色都很深,几乎是黑色。瑞亚没有意愿也没有力气抱孩子,只在尼古拉斯臂弯里看了一眼女婴,将她命名为“蕾拉”,意思是黑夜。婴儿的奶妈早已提前雇好,安置好新生女儿后,精疲力竭的产妇可以休息。这次可怕的经历就到此为止了,尼古拉斯是这么以为的。
第二天,瑞亚开始发高烧。
医生说是神经热。尼古拉斯的岳母不买账。“您就照实说吧,”她说,“我不像男人那样没经历过生育,信您这些傻话。”最后他吐露实情:这种发热没什么很好的治疗方法,瑞亚的生死存亡只能看上帝。
阿斯特夫人听完他吞吞吐吐下的判决,顶着一头的雪,先去看了女婴。女婴情况还好。再去看了女儿。瑞亚昏迷不醒,脸烧得粉红。她并没对女儿做什么亲昵表示,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仆妇们用冰水擦洗瑞亚的脸。她或许心里责怪尼古拉斯:第一个儿子是死胎,第二个女儿又让母亲濒死。这小子把瑞亚害到了如此地步。
尼古拉斯并不自觉有罪。不如说他自从昨天瑞亚分娩后,一直都惘然若失。对于蕾拉,他也毫无作父亲的感觉。或许是自己结婚太早——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在二十八岁之后才结婚。但是瑞亚的痛苦并不让他觉得愉快。
仆人说午饭已做好,来请他们吃饭。在餐桌上再看到阿斯特夫人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家常便服。她用银叉叉起一块肉,突然说道:“以防万一,我想,最好是在这个时候,把瑞亚的财产分配讨论一下。”
尼古拉斯立刻知道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以防你将来另娶,你有了儿子,你和你新人的孩子会不会争夺小蕾拉的份额。话还应该说得再明白些,当时把瑞亚嫁给尼古拉斯,本来就是希望将两个家族联合起来,瑞亚是独女,阿斯特一家没有其他孩子。如果瑞亚死去,她不再能够承担这一联合的职能(虽然,老实说,尼古拉斯并不觉得她生性是一个乐于联合的人),他们两个家族又该怎样?
这是重要的话题,但他在此刻却不想讨论。他回答说:“事情不是毫无机会……”他想到了瑞亚钢铁般的手指,说:“她很坚强。我相信这种事情我们总可以之后再讨论。”
阿斯特夫人没逼迫他。尽管,他看着她那双眼睛,总觉得她看穿了他这个女婿的怯懦。或许她只是想等待,等瑞亚父亲的干预。瑞亚的父亲还在东印度群岛。尼古拉斯知道,有一段时间,瑞亚也生活在那里。
稍后,她又把蕾拉抱给他,让他搂着自己的女儿。尼古拉斯觉得蕾拉比昨天漂亮了些,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俩和蕾拉一起去看瑞亚。尼古拉斯轻轻摇晃着蕾拉的包裹,在床边跪下来。“这是妈妈。”他对女儿说,“蕾拉,这是妈妈。妈妈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阿斯特夫人在一边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深夜,仆人来叫醒了尼古拉斯。他询问瑞亚怎样了,得到的回答是:“您去看一下吧,您看一下就知道了……”
在门外他就听到了那声音。瑞亚的声音。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推开门,蜡烛将整个房间映得恍若白昼,床上的瑞亚由一个女仆半扶半抱着,她额头上的发丝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她扫视着这一片蜡烛略带橙黄的光,光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闪烁流动,在她玻璃般无神的双眼中跳跃。她好像是机械地张开嘴,不断吐出那些连绵不绝的、轻柔如烟的字句。一种新的语言。但是,那些语句似乎本身就自带情绪,每一个音节都有抑扬,仿佛对面的听众听到每一句话都在点头或摇头。瑞亚的脖子无力地压在女仆的肩膀上。她谁也没认出来,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清醒。她只是狂热地、低柔地、像被魔鬼附身一般地,对着烛光倾吐这些如歌一般的陌生词句。
尼古拉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是沉浸在怎样的幻觉中,以怎样的情绪说出这些话的。无法判断。他差点以为她是个女巫。他走到她身边,接替女仆搂抱住她。他用嘴唇挨擦她滚烫的额头,干燥的嘴唇沾染上湿漉漉的咸味。然后他亲吻她。不管怎样,她在他的怀抱里时,都曾被他亲吻过。他想唤起那个自己臂弯中女人的模糊记忆。他想驱逐她身上的魔鬼。他想要这火炬一样滚烫的女人再度冷下去,用那细腻的灰烬覆盖自己的全身。
她在打一场一个人的仗。女人们在打的仗,永远是让人活着。男人们在打的仗,永远是让人死去。如果她胜利,她是比他更光辉的战士。
他当然不爱她。但是他不愿意她给他爱上别人的机会。
那如烟的言语终归还是停息了。阿斯特夫人,像来迎接外孙女的降临时一般的姗姗来迟。关于瑞亚的胡言乱语,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女儿在说什么。
“反正是那些土人的语言吧。”阿斯特夫人说,“你也知道瑞亚在那里生活过一阵子。”
但是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说了一大堆非母语呢?
没人能告诉尼古拉斯答案。哪怕是瑞亚本人,也不行。哪怕是他真好像把魔鬼从她身上驱逐出去了一样,她奇迹一般地退烧,有了力气把蕾拉抱在怀里。离开母亲子宫许多天的蕾拉已经变成个相当漂亮的婴儿,健壮,不太爱哭,一到母亲怀里,似乎是犹犹豫豫地去找乳头。瑞亚对于孩子很不熟悉,立刻把婴儿抱开给奶妈。她高热时期说的那些话,瑞亚说自己“忘了”。她还补充说,自己的语言天赋并没那么好。
她还应该再给尼古拉斯生个儿子。但是从高热中冷淡下来的瑞亚,不似温柔的灰烬,而只似一块冻得更实的坚冰。一个死胎和一次高烧让她和尼古拉斯分床睡觉。
一个晚上,尼古拉斯偷偷溜到瑞亚的床上。瑞亚已经入睡。他扳过她的肩膀想要亲吻,把她惊醒过来,带着睡意的眼睛一看到他,她就立刻抽身坐起:“你……”
她清醒过来,脸上现出厌烦。她说:“尼古拉斯,你想找谁就去找谁,你跟外面谁在一起我都不介意。只请你别到我床上来。”
尼古拉斯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他参过军,也一直不想让自己变成某种大腹便便的臃肿中年男人,又年轻,一直以来身材都不错。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瑞亚。她睡衣松散未裹紧,借着没熄灭的一支蜡烛,他能从领口隐约窥见她不曾喂过奶的胸脯。
“瑞,”他轻声说:“我想要你,这不是肯定会发生的事吗?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吧?我不希望别人来玷污我们的婚姻。而且我们只有蕾拉一个女儿,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不明白,我们以前也睡在一起过,为什么现在……”
他突然知道了为什么。这一了悟让他瞬间把目光从她胸乳上移开,转而去看她的眼睛。那依然是一双坚冰未化的眼睛。他俩对视着。她看出了他的了悟。他进而了悟到,原来在这几年的婚姻里,掺杂着参军时日的沙砾,诞生了一个男性死胎和一个女性婴儿,这假惺惺的空虚日子里,这一刻,他才谈得上对她有些了解。
在这张华丽的婚床上,穿着中国进口的丝绸睡裙的她,被烛光照得格外像一个穴居人。一个雌性野兽。他也坐起身来。
瑞亚平静地说:“若你想要儿子,私生子我也不介意。但你要知道,他绝无法得到我的分授财产。财产将独属我们的女儿。”
尼古拉斯哑口无言。他心想,假如我真有了情人,有了私生子,那么我还有机会再回到你的床上吗?既然你如此倔强,如此不逊,当初怎么还会听从你父亲的命令嫁给我?我能像你父亲一样压制你吗?或者我能接受只有一个女儿做继承人吗?
“那么你呢?”他问道,“你会不会有情人?”
“不会。”
他先是考虑了一下几个有可能的情人人选。女仆。女儿将来要请的家庭教师。女演员。再是想了一下若有私生子,他该把自己财产的哪一部分给他们。最后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瑞,我知道有种避孕的方法很有效。用肠衣。再不济,你也可以吃药,我知道一些方子……”
尼古拉斯当然不怎么虔诚。但是她必定也不怎么虔诚。他劝诱她说:“我知道我的财产跟阿斯特家比起来当然不算什么,而你父母的财产也会是你的。但是,有总好过没有,不是吗?现在,我的议席是要指望你爸爸的助力,但是我有头衔……我不会侮辱我自己或者侮辱你。瑞,要是蕾拉可以有尽可能多的爱,你何必要拒绝呢?”
他没指望她答应他。 但他也不指望自己会死心。即使她不是蜡烛的灰烬,而是埋没城市的火山灰。
假如蕾拉夭折了,尼古拉斯有可能得到一个儿子。自然,也有可能得到一个女儿,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有50%的概率,不像蕾拉那样是一个百分百的女儿。但是已经有了一次死胎和一次高烧,第三次分娩很有可能也不会平安。况且尼古拉斯知道,瑞亚并不像他需要她一样的需要他。她也不是一个愿意让已做的都成为无用功、愿意从头再来的人。她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忍让他,但程度的界限不可逾越。
蕾拉平安长大了。她和她婴儿时期一样的健壮,声音洪亮。随着年龄增长,她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更黑,更像父亲。蕾拉也和父亲更亲近。她的勋爵父亲喜欢她身上不同于母亲的充沛精力,或者说,一股闹嚷嚷的劲儿,不像个贵族女性。蕾拉不爱受拘束。她父亲有点溺爱她。她母亲就是给她拘束的人。这种拘束不是对她严加管教,而是只要母亲在,就有一种蕾拉不喜欢的安静严肃的氛围。其实母亲的行为,在蕾拉看来,有时候也是大胆放纵的。
小时候,蕾拉时不时要和母亲一起去看望住在外郡的外祖母。外祖母阿斯特夫人,她的名字是蕾拉的中间名。外祖母对蕾拉才是严加管教,格外注意她的安全,不许她到这里去,不许她到那里去,更不许蕾拉“坐船去看外祖父”。据说母亲还是少女时,不仅坐船远航过,而且还在东印度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后来因为到了婚龄才回国。那里的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眉骨鼻骨低,眼睛不凹。蕾拉渴望能到那里去。在她看来,大海万分神秘,极富诱惑。
长大之后——尽管还没那么大——她就和父母一起住在首都,去航海的可能性更小了。她总疑心首都的空气是否都是污浊的。蕾拉懒洋洋地坐在案前,听家庭教师给她授课。蕾拉的家庭情况和别人不同。蒙特克莱尔家不缺仆人,因此这位女教师无需担任女仆的职能,只需要专心教导蕾拉,不知是否因此,她对待这项事业极度卖力,功课查问得简直叫蕾拉不堪其扰。此外,这位女教师父亲是名医生,她自己也懂得一些药剂配制,一些诊断。蕾拉自己倒更情愿女教师教些医理。女教师确实有时候会教她,因为蕾拉缠得太厉害。母亲知道这事后对蕾拉说:“难道你想去当护士?你有颗善心是好事,但那是下等女人的营生。”如果是在父亲面前,蕾拉就要说:“下等女人的营生,又怎样?下等女人也是女人。”但这是母亲,蕾拉只好说:“我学着玩玩而已。法语太无聊了。”母亲看了她一会儿,说:“觉得学语言无聊……等你大一些,或许可以和你那些小姐妹们去办个姐妹会。”
姐妹会并不让蕾拉特别兴奋,但比起说法语来,是还不错。她正想得出了神,突然眼睛一溜,看到窗外,楼下,门口有辆租赁马车。有不认识的人来看望吧!是谁呢?
直等到下课后,她去盘问母亲的贴身女仆。女仆告诉蕾拉,来人是一对母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蕾拉先看到了那个儿子。他和她年纪差不多大,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尘,看起来风尘仆仆。他发现了蕾拉,脸上露出一个笑。这个笑又让他不那么灰暗了。蕾拉也对他点点头。他像是被这一点头给引动了,走过来,向她自我介绍。从他的大胆,蕾拉知道他出身不怎么高。
也确实如此。他叫雷奈,他母亲叫乔安娜。令蕾拉惊喜的是他俩是刚刚回国,之前一直在海外,在东印度群岛。雷奈的父亲现在还在那里,是名医生。雷奈的母亲乔安娜,也就是他们来拜访的原因,她是蕾拉母亲的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给蕾拉母亲做女仆兼女伴才成了朋友。说到这里雷奈脸有点红,蕾拉冲他鼓励地笑了笑。
“蕾拉!”
母亲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她身边就是乔安娜,这人与雷奈的母子关系是肉眼可见的。两人都毛发浓密,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生气勃勃。乔安娜也冲蕾拉露出一个笑。“蕾拉,”她用字正腔圆,标准得一听就是外国人的法语说:“你妈妈说你会法语,你名字的意义是什么啊?”
“黑夜。”蕾拉也用法语说。
“对,对!”乔安娜咯咯直笑,空出来的手拍打着被她挽住的母亲的手臂。“瑞亚,”她不用法语了,“你的女孩子真可爱!”
蕾拉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蕾拉,”母亲吩咐说,“这是乔安娜·贝拉米,是我的朋友。我们打算到湖上去逛逛,我派人告诉你的老师,你今天不必再去上课了,来给我们划船。”
蕾拉精神一振:“好!”
“这是我儿子,雷奈,我想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乔安娜说。她态度很放松,全然不似一个女仆。她又对雷奈说:“你也来一起划船好了。”这正中蕾拉下怀。
天气相当好,春末夏初,日光普照,迎面吹来的风都裹挟着水汽。岸边绿草丛生,野花也零零碎碎开着。湖平静而莹澈,没人要求船划快些。蕾拉的母亲指示两个孩子把船划到对面,两位母亲要在那里散步。接着,她便和乔安娜聊起天来,蕾拉从不知道母亲还会这种语言。
乔安娜和瑞亚一下船,蕾拉就问雷奈:“她们说的是什么话?你能听懂吗?”
雷奈说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然后说:“这是当地人的方言,我只能听懂基础的一些词,对话就没办法了。”
“你妈妈还会法语。她真厉害!”
“她还不止会法语呢。以前她在澳大利亚待过,后来才去了东印度,在澳大利亚的时候,她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他说澳大利亚的时候,有意地看了蕾拉一眼,意思是“你知道吧”。蕾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澳大利亚,罪犯的流放地。如果是乔安娜犯了罪,她恐怕不能再回国。那么,说不定她是犯人的家属。但蕾拉不在意这些。如果她能从澳大利亚逃出来,那蕾拉只有钦佩她。
“那你们回国是为了什么?”蕾拉只这么问。
雷奈叹了口气。“爸爸不想回国。”他盯着湖水说,“我还有四个弟妹。他们暂时还跟爸爸待在那里,是我觉得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回来。早先,爸爸非常反对我妈妈回来,说实话,我心里也很忐忑……没想到,蕾拉,你妈妈待我们这么亲热!”尔后,他解释说:“我妈妈其实不太喜欢我们生活的地方。太能让她想起大海了。她,我想,可能是因为航行给她的感觉……一直都不太喜欢大海,不太喜欢动荡。她连水都不太喜欢。”
“她不喜欢水?”蕾拉惊奇道。在船上,乔安娜一直和蕾拉的母亲聊天,丝毫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应。何况如果是不喜欢水,她又怎么能支撑过航行呢?
“我妈妈有抽搐病,是溺水的后遗症。”雷奈说道,“她年轻时,发生了一次溺水事故。我妈妈说是溺水,我爸爸却总说是被人推下去的。就是因为这次溺水,她才和我爸爸结了婚,因为我爸爸是她的医生。”
这全然是蕾拉未曾想到的。她梦寐以求的航行,竟然有人——还是经历过的人——不喜欢。以及,一个经历过这些的,如此神气活现的人,竟然有溺水的后遗症。她不禁问:“那么,贝拉米夫人她这次回来,不要紧吗……”
“现在已经不怎么发作了。”雷奈说,“其实,我六七岁的时候,她跟现在差不多。她是因为后面生了杰克生和玛丽,症状才又加重的。我们这次拜访,除了来看望瑞亚夫人之外,就是因为我妈妈想办一所学校。”
“学校?”蕾拉不禁问,“培养护士的么?”
“当然不是。”雷奈好奇地瞅瞅蕾拉的脸,像是在说,你这一辈子,难道会跟护士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她想办所走读学校。寄宿学校太难管理了。我说过,我妈妈语言天赋很高,教起拉丁文来像模像样。我们只是缺少资金,回国就已经是笔不小的开支……”
“我懂了。”蕾拉说,“我看,你可以放心了。我父母一向对慈善事业很感兴趣,既然是办学校,我妈妈不会不支持的。”她心里有点失望,举起桨,轻轻一划,船歪斜了一下。
“那真是太好了。”雷奈说,然后,他换上了法语:“我和我母亲对您母亲的感激,实在难以言表。”他说得很认真,反而把蕾拉逗笑了。她也换上法语问:“那你呢?你也要当老师吗?”
“我接受过我父亲的培训,我想我会当一名医生。”
“嗯。”蕾拉点点头,“真巧,我也接受过一点儿医生的培训。”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笑了。接下去,两人不时交换着医学知识,蕾拉告诉雷奈本国的情况,雷奈向蕾拉描述她外祖父所在的那块土地。最后,蕾拉一时兴起,要雷奈教她,那种外语中他懂的几个词。他教了她“湖”、“鸟”、“春天”,到“春天”的时候,遇上麻烦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好,找不到舌头摆放的准确位置。
雷奈思考了几秒钟,问:“你介不介意……?”
他向她凑过来。蕾拉也让他凑过来。他的一根手指,伸进了她的口中,触碰她的上颚,抵住她的舌头。“就是这个位置。”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要稍微从鼻腔中发音……”
“春天”这个词,振动了他的手指。
“对。”雷奈低声说,笑了笑。蕾拉看到他微微红了脸。他把那根手指放到湖水里。蕾拉挥动桨,将这片清莹的水划开。
她已经可以听到群鸟的鸣叫,天空烘上一片暖金色的光,傍晚来临了。
他们靠了岸。雷奈起身的时候,蕾拉摇摇头,要他留在船上。她更愿意一个人去找母亲和乔安娜。
她上了山坡,在树林中看见了她和雷奈的母亲。二人谁也没有发觉蕾拉的来临。蕾拉看到的,是她在她父母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她悄悄离开,准备在那艘小船上,和雷奈继续聊,反正,她还有很多想知道的没有问他,他也还有很多需要向她请教。直到夜晚来临,那时候,在黑暗里,没人能看到谁在做什么,我们只知道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