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5「回报」《可爱》甄栩瑶
孩子:
我爱你。
我爱你并不是因为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所谓责任和义务,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我之间是双向选择、双向奔赴的。也不是因为想要寄托另一些我人生的遗憾才爱你,因为我知道你只是你自己,并不是任何人的翻版或傀儡,你就是最好、最棒、独一无二最可爱的。
所以我爱你,纯粹是因为你可爱,我说你可爱,这并不是强者对于弱者的观赏,也不是掌控者和所属物的游戏,而是因为你,你本身的可爱。所以我爱你,我说你可爱并不是因为我带上滤镜看你或由于你我之间的什么联系,而是叙述事实,我说明、我告诉你你可爱,是打破了善良正直聪慧机敏,亦或懒惰自卑平庸等所有标签而直指你本身,是想要告诉你,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值得被爱。想要告诉你,我爱你,不是因为我是谁你又是谁,而是因为你可爱,可以被爱,值得被爱,应该被爱。
可爱,可爱,我好像只会这样形容你,也想不到有什么词汇可以更中立地描述你的存在,更贴合我对你的爱意。我不想让你过早地沾上丁点世俗的颜色和评价,也不想让那些人为设定的标签有机会靠近你,毕竟,我只是你人生的旁观者,有权利选择和决定的只有你自己,而不是我这个所谓的“引路人”。所以如果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词汇,请来告诉我,我很愿意以你喜欢的方式称赞你,称呼你,描述你。
当然,我也为了有那么一天,为了能够让你愿意自然而然的靠近我,接近我,向我倾诉的时刻而努力学习如何与你相处,希望我能够成为在你未来人生中一回头就能看到,一想到就能踏实的存在。
当然我知道这一切会很难,我要先成为自己的谁,然后才能成为你的谁,但我有信心,我能做好这一切,毕竟我不能辜负你选择我的决心,又哪怕只是因为你可爱。
我也承认,在迎接你,认识你之前,我有过许多想法,刚开始是对你和我之间角色扮演的谋划,然后是对我是否有能力与你相处的焦虑,再然后是对于把你当妹妹的工具人假想的愧疚,可笑吧,还没有妹妹,甚至没有你,我就已经开始安排你们的人生。
直到有天我突然明悟,你不应该是我的生命,我的遗憾,我的梦想的另一种延续,你应当是你自己,也只是你自己,正如我也只能是我自己一样,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立场对你们的人生做出种种假设和预设,你是你自己,正如我爱你只是因你可爱。
我十分感谢你可以选择我,这是莫大的缘分,也是无上的承认,是比过往人生中所经历的奖赏加起来都崇高无数倍的荣耀。感谢你用你的存在告诉我,我也可爱。你既然如此爱我,我只会更加爱你,完成两个可爱的人的胜利会师。
初见时,你哭着看着我,而我则笑着看着你,那一眼,即是爱,即是新生,即是永恒。这一幕在时光长河中渐渐定格,可以想象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送我离开时,那画面会与此时重叠。
当然,我愿意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并不是图谋未来某天那画面,也不会把你困在我身边,除了你愿意。说起回报,你义无反顾地奔赴于我,降临于我,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剩下的,应该是我对你进行选择的回报才是。
如果非要说,你的存在,你健康成长,长成你想成为的人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和你结伴而行这许多年,让我也成为了更好的人更巨大的回报吗?
虽然,人生并不是只有美好、欢乐和喜爱,刚接触你的时候,确实给我带来很大困扰和麻烦。抱歉,我纠正一下,并不是你带来的,是我没有准备好,并不是麻烦,而是我们所选择的路上的风景,即便荆棘遍地,但人不就是在困境中成长,在未知中摸索么?我深切的知道,养育你也同样是养育我自己,所以接下来几十年,希望我能让你觉得舒服,让你也觉得可爱,让你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希望能和你一起成为最好的自己。
期待与你真实相见的那一天。
你的母亲
云端之上,祂收起信件。
vol.234「无尽旅途」《硬币》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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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胡迪联邦,夜色沉沉,乌云盖世,繁华都市的霓虹划破苍穹,炫目的光亮却并没有驱散黑暗,反而映衬得天空愈发阴森恐怖。
灯火辉煌的都市中心,电子大屏幕里,主持人低沉冷冽的声音响彻人潮汹涌的广场。
“恐怖分子头目赖提斯·派森,25岁,煽动民众,组织非法武装,对抗联邦正义之师,对新联邦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比例严重失衡的照片中,赖提斯站在断壁残垣中向远处眺望,低垂的乌云、四溅的鲜血将他衬托得阴森可怖。
“听说那赖提斯是个狠角色,真不敢相信他这么年轻。”
一女子摇头叹息,眉头紧锁。
“哼,年纪轻轻就走上邪路!”
旁边的男子嗤之以鼻,眼中满是不屑。
“他就是个疯子,新联邦的祸害,就该被绳之以法!”
旁边的路人大声附和道。
“可我看他那眼神,不像是个简单的恐怖分子。”
另一人低声嘀咕,若有所思。
“里面似乎藏着不少故事,谁知道呢。”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电子大屏幕前,关于赖提斯的报道仍在继续,而人群中的情绪却开始变得复杂。
“你们真的相信那个赖提斯是恐怖分子吗?”
一个年轻人质疑道,他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媒体都报道了,还能有假?”
一个中年男子立刻反驳,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媒体说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年轻人不甘示弱,他举起手机,展示着一些从网络上搜集来的信息。
“你们看看这些,都是关于赖提斯的不同说法,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点自己的判断吗?”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些人开始动摇,他们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眼神中闪烁着疑惑。
“你们别被这些谣言给骗了!”
一个男子高声喊道,他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媒体是公正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诬陷一个人,那个赖提斯就是个恐怖分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看到的就是真相吗?”
另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激动。
“媒体也有被操纵的可能,我们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正当广场上渐渐陷入沉默,画面一转,屏幕中媒体记者们蜂拥而至,手持麦克风,镜头对准街头巷尾游行的民众,大肆宣扬赖提斯的“罪行”。
一个个参与游行的民众高举着被打了红叉的赖提斯照片,声嘶力竭地呐喊。
“他是个疯子!是新联邦的祸害!是他掀起了战争!”
耶胡迪联邦的媒体记者穿梭其间,镜头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麦克风传递着每一声谴责,舆论的漩涡中,赖提斯的形象被不断撕裂、重塑。
在耶胡迪联邦媒体的狂热煽动下,每一篇报道、每一条新闻都如同烈火烹油,将耶胡迪联邦的舆论推向了沸点。
屏幕上,赖提斯的形象被刻意扭曲,与“恐怖”、“威胁”等词汇紧密相连,仿佛他已化身为灾难的代名词。
联邦政府大楼内,灯光彻夜不息,决策者们面色凝重,手指在计划上划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危险的标记上——核武器
“为了国家的安全,我们必须采取极端措施。”
一锤定音后,决策者们一锤定音,随即靠在舒服的沙发椅上,相互点头示意。
重兵集结,战车轰鸣,整个耶胡迪联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笼罩。
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恐惧与不安在人群中蔓延。
在这股风暴的中心,赖提斯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站在秘密据点的窗前,凝视着远方,眼神中既有坚定也有忧虑。
这场战斗已经避无可避,但真正的敌人不是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而是那些躲在幕后,颠倒黑白,操控舆论、煽动仇恨的人。
“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赖提斯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秘密基地中回响。
广场上,民众的目光在电子大屏幕和手中的标语间徘徊,心中的疑惑如野草般疯长。
“真的要动用核武器吗?这会不会太过分了?”
一位母亲紧抱着孩子,眼神中满是忧虑。
“可耶胡迪联邦媒体说赖提斯是恐怖分子,反社会反人类,威胁国家安全啊。”旁边的父亲试图解释,但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不确定。
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质疑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还没等民众从疑惑与恐惧中回过神来,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光芒,紧接着是巨大爆炸声。
没有丝毫预兆,城市兀地炸开,刚才还聚在大屏幕前的人们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人群惊恐地尖叫,四处逃窜,但那无情的火光却如影随形,吞噬着一切。
“这帮卑劣的家伙竟然偷袭!”
密室中,赖提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就算想杀我,民众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太明白耶胡迪联邦拙劣的把戏,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偷袭,就是为了出其不意致他于死地,在安全和快速之间选择了“最优解”而已。
至于那些无辜牺牲的民众,只要他死了,把黑说成白,不正是他们擅长的事情么,如同十几年前那样。
但此刻,他已经没有时间愤怒,他清楚这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危机还在后面。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尖叫与哭喊声交织成一片,这混乱之中,几道身影却逆流而上,便是赖提斯为首的所谓“恐怖分子”小队。
他带领着手下,如同黑暗中的猎豹,敏捷而无声地穿梭在废墟之间,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那枚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的核武器,阻止这场无妄之灾。
当他们抵达核武器所在的隐秘地下入口时,赖提斯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预感。
地下室深处,昏暗的灯光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为这未知的空间添上一抹神秘。
赖提斯小组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谨慎至极,生怕落入敌人的陷阱。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他们开玩笑,当他们即将触及核武器控制台的那一刻,地面骤然塌陷,如同恶魔的巨口,将他们吞噬。
“陷阱!”
赖提斯大吼,眼疾手快地拉住身旁即将坠落的队员。但猝不及防之下,几人还是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伤痛,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那一线生机。
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他们发现了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如同绝境中的曙光。
但当他们艰难地爬出陷阱重见光明时,却看到了耶胡迪联邦的决策者,耶胡迪联邦军队总长官正站在核武器旁,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赖提斯,你还真是个烂好人啊。”
他嘲讽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为了那些无知的群众,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险。”
赖提斯的眼神冷冽如冰,他紧握双拳,内心的怒火在燃烧。
但他知道,此刻的愤怒和冲动都是徒劳。他必须保持冷静,找到反击的机会。
“你错了。”
赖提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是为了群众,而是为了真相和正义,你们这些躲在幕后、颠倒黑白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决策者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冷。
“你以为,你真的能赢吗?”
他嘲讽地开口。
“看看周围吧,你的小队已经被我们的人包围了,你无路可逃,赖提斯。”
赖提斯迅速扫视四周,果然发现自己的小队成员都被耶胡迪联邦的士兵牢牢控制住了。
“我从未想过要逃。”
赖提斯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我只知道,真相和正义永远不会被埋没,你们这些人,迟早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赖提斯猛地冲上前去,迅速夺过了决策者手中的武器。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枚硬币从赖提斯的口袋中飞出,滚落到了核武器的操作按钮旁。
那一刻,整个地下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声响都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枚硬币之上,它仿佛成了这场对局中最为关键的棋子,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那些与赖提斯对峙的人们,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安,他们深知,任何一丝不慎都可能触发那场无人愿意面对的灾难。
赖提斯却没有丝毫恐慌,他凝视着那枚硬币,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那不仅仅是一枚普通的硬币,它承载着他童年的欢笑、家庭的温暖,以及那场将他生活撕得支离破碎的战争的记忆。
他缓缓向硬币走去,每一步都似乎承载着千斤重担。
他弯下腰,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了那枚硬币。
这一刻,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奔向了遥远的过去。
“妈妈,今天吃什么呀?”
小赖提斯蹦蹦跳跳地走进厨房,好奇地问。
妈妈正在忙碌地准备晚餐,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
“嘿,小家伙,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炖肉哦!”
妈妈说着,轻轻揉了揉赖提斯的头。
爸爸则在一旁帮忙,他抬头看了看赖提斯,笑眯眯地开口。
“咱们准备吃饭了!”
晚餐后,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仰望着满天的星星。妹妹粘着赖提斯,要他讲故事。
“哥哥,给我讲个英雄的故事吧!”
妹妹眨巴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说。
赖提斯想了想,开始讲起了一个关于勇士打败恶龙、拯救村庄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妹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哇”的惊叹声。
父母则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的赖提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永远的痛。
那时候的故国,也是一个充满和平与繁荣的地方,人们和睦相处,共同建设着美好的家园。赖提斯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然而,好景不长。耶胡迪联邦主导的侵略战争的爆发,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
那帮人,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像恶魔一样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父母为了保护他和妹妹,拼死抵抗那些入侵者,然而,他们还是太弱小了,无法抵挡那些残酷的敌人。
最终,父母倒在了血泊中,妹妹也在他的怀中渐渐地失去了呼吸。
那一刻,赖提斯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他痛苦地嘶喊着,却无力挽回亲人的生命。
而现在,这枚硬币再次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硬币,仿佛捡起了那段逝去的幸福时光。
赖提斯紧紧地握着它,仿佛握住了过去的幸福和痛苦。
赖提斯
慢慢转身,面向硕大的核武器按钮。
1.赖提斯 派森 a person of justice 正义之士音译
2.耶胡迪联邦 耶胡迪 希伯来语犹太人音译
3.无尽旅途 指的是被自私自利战争贩子侵略致死的人的复仇之路
vol.233「心经」《谁?》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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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有了意识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是谁呢?起初我照见了天地,于是就欣喜地以为“哦,这是我了”,后来才慢慢明白,虽然我照见了天地,然而我没有天地的阔远,所以天地并不是我。
之后我照见路过我的生物,照见飞鸟,照见鹿群,照见生机勃勃的世界,我又欣喜地以为,这是我了。可惜飞鸟会高飞,鹿群会远走,一切会重归寂静,影象只能短暂残留,所以他们也不是我。
在日复一日的思考中,渐渐的迷上了她,她不会远离,不会消失,她一直都在,在我身边。她应当是最美好、最温暖、最令人痴迷的存在了吧,在我并不如何阔远的心里,她如天上的太阳,哦不,她就是太阳,照耀我、填满我,令我沉醉,让我痴狂。
可是——我要说可是了,这万恶的、俗套的转折,总是将来之不易的美好切割地支离破碎。
可是,她太完美了,完美的存在总是招来太多的觊觎——虽然我也是觊觎者,但我一直觉得与别的什么不同,我可是唯一能够照见她的存在阿。
可是,阔远的天地出现了与她并肩的她,明明她那么丑陋,凭什么可以凌驾于我之上,比我更接近她,凭什么能借着她的光?!
我既可以照见天地,就能够照见她,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厌恶曾经引以为傲的通透,厌恶我怎么只能被动接受映照,厌恶和她一样的自己,厌恶被打上的烙印。
我也曾控诉,得到回响。
“你因我才得以存在,你就是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你我一体两面,为何执念,要被表象迷了双眼?”
我当然不信,我既已存在,就应当是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不是谁的映像或是附庸。
就在此刻,下雨了,雨滴带着能够穿透灵魂的力量从遥远的空间坠落,打在脸上的时候往往会让我隐约间看到一些东西的本来面目。但是很可惜,那些瞬息间的明悟不足以让我明白,反倒是这一场雨和下一场雨之间雨水落点的不同让我摇晃,更加迷茫。
我曾不分昼夜的寻找辩驳的证据,在每一个遥望她、被她照耀、被她温暖的白天思考,也在每一个嫉妒她、厌恶自己、默默注视她的深夜踟躇。
我是谁?在反复思考后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我也曾不厌其烦的问,问每一只从肩头飞跃的鸟,问每一头靠近的鹿。
我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从僵硬的停顿和奇怪的表情中可以得知他们的困惑,尤其这个问题从我这里发出,这更加让被询问者迷惑。
是的,我可以映照出所有模样,解答所有人的困惑,却唯独照不见自己,回答不上自己的问题。
我又问了许多次,有的说,我是他素未谋面的伴侣,另一个说,我是他久别不见的故人,我身上杂糅着万事万物的映象,来自万事万物的印记覆盖我、钻入我、填满我、成为我,我的身上重重叠叠留下了太多印记,模糊了我、混沌了我、虚无了我。我越想看清我、找到我,反倒越来越抓不住我、远离我。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多久,久到无论是我爱的她还是避之不及的她都融化在我的身体里,成为被看见的,不知是谁的我的一部分。我不愿,我一心找到自己,揭开谜底。
如果一切都是他人赋予,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当雨滴再次穿透我,明悟的战栗在心里炸开,是不是我远离了她,就可以找到自己了?
于是我接受风的呼唤,被吹散、被抽离,蒸腾成明亮的雾在空中飘摇,我欢畅、我解脱,以为终于洗掉了那个声音留下的烙印,可以放开手追逐自我,独自遥望最爱的她。
但席卷而来的乌云将我冲击的支零破碎,裹挟着我冲向未曾设想的方向,我凝结成大颗大颗的雨水,带着可以穿透灵魂的力量击碎某个清浅的水潭。
落下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看见某个清浅的水潭,看见水潭中倒映着的阔远天地,看见水潭上空掠过的鸟,水潭中嬉戏的鹿,看见点亮我、照耀我、温暖我,支撑我存在希望的太阳。看见真实、清晰、柔柔发着光的月亮,也看到了某一场雨中破碎的月。
好了,那么现在,我是谁呢?
我是平静水面中升起的月,是水中飘摇的影,是可以倒映万物的镜,是愿化作空吻的霜雾,是滴落的雨,是表象、是空性。
她是谁呢?她是是天上真正的月亮,是高高在上,引动潮汐,遥远但真实的本真。
我们相互映照、相互依存,借着太阳的光,相互成就真正的我。
vol.232「白雪」《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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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2年 联盟东北部 时空跳跃机试验场
霍巡觉得,她真是疯了才鬼始神差地信了那帮“研究员”的鬼话,参加这场时空跳跃机试飞。什么“脑电波活跃程度爆表,是万里挑一的条件符合者”,什么“高学历高智商是被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
好家伙,明里暗里就是说她脑回路清奇又好骗是吧?
现在流的泪,就是当初被拍马屁时脑子里进的水!
“啊啊啊!救命啊!妈妈!我要回家!”亮银色的舰艇一个颠簸,直接在时空隧道中带出一长串的尖叫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恍惚间,霍巡好像看见了一个小时前一手抚摸舰身一手偷偷擦口水的自己。
那表情,相当猥琐。
“毁灭吧!”
霍巡一边控制着自己的小心脏不要跳得太狠以免“嘎”在半路,一边试图找回被自己亲手丢掉的脑子,想要在满脑子的意淫中翻出当时的研究员到底说了什么,指派了什么任务。
算了,想不起来了,控制舰艇回到一小时前,给只顾着嘿嘿嘿的自己来上那么一拳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抑制。
“没事没事,世界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要真是什么正经的实验,艰巨的任务,还轮得到我这个家里蹲人才?”要知道霍巡毕业即失业,拿着研究生学历四处碰壁,最后在读博还是考公两个选项之间犹豫纠结,买了一大堆教辅资料却因为论文综合症没过,始终没鼓起勇气而躺平摆烂,走投无路才来参加这个劳什子实验。
霍巡正念念叨叨的自我安慰,就感到身下的舰艇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差点没给她颠出去。
“什么情况?!”
还没等霍巡再次尖叫,舰艇控制区发出刺耳警报声。
“注意!前方有未知时空乱流。”
“注意!将经过危险区域。”
“注意!哔——”
尖锐的警报声蓦然间消失,原本被尖锐音波填满的空间豁然开朗,回归长久的寂静之森。
“嘀!落点严重偏离。”
“嘀!定位系统失效”
“嘀!防护罩破损,能量严重不足,开启自动修复系统。”
系统提示音有气无力的响起,唤醒沉睡中的霍巡。
“怎么回事!”
霍巡晃了晃发沉的脑袋,舰艇操作台上满屏幕的红色吓得她瞬间清醒。
“严重偏离锚点?神特爹的离谱,你倒是告诉我锚点是哪里啊。”
“能量不足?还好有自修复系统,快修好了我要回家”
霍巡瘫在椅子上嘟嘟囔囔。
—2—
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音——确切的说,她一醒来就处于这种嘈杂环境,劣质的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唱着带有杂音的乐曲,各种轰鸣声夹杂着欢呼声排山倒海般的拍下来。
“什么情况?”
霍巡抬头,正对上不远处欢呼着跑来的队伍。
“别!”
霍巡暗叫糟糕,不知道时间地点的当下,直接暴露在土著面前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避无可避,惊慌错乱之间,霍巡将脑袋深深的埋在了操作台下面,半晌后却没有听见其他的声音,偷偷探出头瞄了一眼,却发现上百人组成的方队竟然从舰艇上穿了过去。
“哈???”
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舰艇牛批啊,他们竟然看不见我?”
霍巡暗爽不已,刚刚说要回去的话瞬间被抛在脑后。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又一队上百人组成的方阵欢呼着走来,被破旧泛白,因过度水洗而皱皱巴巴,看不清底色的衣服包裹住的瘦削人们,眼睛里却闪着霍巡无法直视的光亮。
“这是新历前的华夏联盟?北京!”
霍巡的双眼也跟着亮起来,那可是新历前的时代!被誉为华夏旧文明的精神象征,无论过了多少年,仍稳稳占据考研必修的地位,可见其重要性。
“呜呜呜,华夏文明史,一想起来我的脑瓜子就嗡嗡的啊。”一想起考研时的惨痛经历,霍巡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等到天边艳红的火烧云驱逐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空,拥挤喧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露出不远处的天安门。霍巡操控着舰艇慢慢飞向天安门,这可是特级名胜,华夏象征,被保护的重点对象,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存在,来都来了,不好好逛一逛,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嚯嚯嚯,我来喽,今天以后,咱也是亲眼见过华夏旧文明精神象征的上层人士啦。”
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霍巡可是来了一场天安门大探险,除了不能脱离舰艇,她可是把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当黑暗蔓延,吞噬掉最后一丝光亮的时候,霍巡才意犹未尽的打算离开。
“坚决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某个房间中,稚嫩而坚定的声音传来,清脆的声音成功勾住霍巡她那旺盛的好奇心。
”“吱呀”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一队青年快步离开,霍巡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脑中快要满溢的猜测盖住房间深处回荡的叹息声。
—3—
距离坠入这个时间节点,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霍巡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那队青年,这一路上,从阳光正好到寒风凛凛,她看过了许多风景,从人声鼎沸到满目荒凉,也见过了许多人。见到的最多、也最为熟悉的,莫过于五人乘破旧面包车里的九人。
瘦削干练的队长马平安,热情活泼的小妹妹英子,内向腼腆的李春阳和她的双胞胎弟弟李阳春,外冷内热的副队长王必胜,满身肌肉的大块头王德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刘兵……
霍巡见他们从神情严肃到有说有笑,见他们从振奋高歌到沉默,再到高歌。
狭小逼仄的面包车里,他们却越来越自在亢奋,明明是一天比一天稀少的食物,越来越浑浊的空气,越来越低的温度,他们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而相较于那些年轻的身影,霍巡越发觉得自己离开了一直以来习惯依赖的网络和各种高科技,就像离开水的鱼,还没等从新鲜好奇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就要窒息了。霍巡发现自己甚至开始羡慕他们了,羡慕他们不被破旧布衣所束缚的梦想,羡慕他们挤在狭小逼仄的面包车里依旧高涨的希望与热情。
而自己,只能瑟缩在另一个次元里做高贵的观察者。
也恰巧在这个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众人欢呼着下了车,新奇地打量着被皑皑冰雪覆盖的土地。
此时此刻,饶是再如何迟钝,霍巡也明白了眼前小队的身份和目的。
果然,如她所料,小队拿上简单的武器装备,分成三三战队,朝着某处进发,飞扬的鹅毛大雪,瞬间盖住了九人单薄的身影。
霍巡想不通,明明自己出生在联盟东北部,在大学暑假的时候也参加过虚拟极地训练营,比一般人更加适应零下几十度的环境,但此刻落在舰艇防护罩上的雪,怎么还会冷的她想哭?
霍巡呆立片刻,终于还是选择跟上小队的脚步,北方的冬天,日落得格外的早,疾人在成片的树木前停下早已麻木的脚步。
“今晚在这里休息吧,趁还没过河,能安全一些。”马平安说道,他早已被冻得通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好冷啊,我们围起来,应该能暖和很多”英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原地小跑着。
几人应声,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几人紧贴着躺在树林中的空地里,却久久不能睡去。
“睡不着吗你们?不如我们来唱歌吧。”英子坐起身,大眼睛在纯白雪花的映照下,亮的仿佛天上闪烁的星。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唱到最后,英子如清泉流水般的独唱变成了振奋人心的合唱。
—4—
九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紧紧的围在一起,天空犹自飘着雪花,但一切都和他们无关了。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树叶洒在地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霍巡是被李阳春的哭声吵醒的,她茫然的双眼被远空的碧蓝刺痛。
万幸,雪已经停了。但和这场大雪一起留在昨夜的,还有四个半队员,那半个是队长马平安已经冻僵,失去知觉的双腿。
李阳春渐渐止住眼泪,依依不舍地看了笑得僵硬的姐姐一眼,默默走向了半躺在地上的队长马平安。
空气中只有树枝承受不住厚重的积雪被压断的声响。
长久的沉默过后,马平安率先打破沉默“你们走吧”
马平安平静地开口,向着围在他身边的三个队员。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却不得不说,但紧跟而来的,却是更久的沉默。
“队长,我背你”
英子蹲下身,将后背递给马平安。
“我来”
不由分说,王德才将马平安扛在背上,僵硬的马平安压得他重重地弯下了腰,汗水在坠落鼻尖时凝固成冰。
树林后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山丘,山丘陡峭,一队人走的缓慢。
“那是什么?”
英子惊呼,遥远的天际,有一个黑点慢慢放大。
“是敌军!他们的飞机竟然打过来了!”
“得快点通知部队才行。”
刘兵脸色阴沉,他是这里唯一的老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突袭信息的重要性。
“那怎么办?”
李阳春慌了神,无论是谁在如此庞大而又不可抗拒的战争武器存在面前,都会止不住的害怕。
也包括旁观多时的霍巡,她早已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也更清楚这些人的结局,从醒来到现在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太想做些什么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去引开他,你们快点回到树林,找掩体,发信号!”
但一道身影先他一步冲向迎面而来的飞机。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夫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英子挥舞着双手,高声唱着,跑向远方。
一梭子弹打在脚下,开出鲜艳的花。
“不要!”
霍巡关闭保护器,控制着舰艇疯狂冲向飞机。
2024年 中国内蒙 20:52
电脑桌前的女孩关上橙光码字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时间终于赶上了。
vol.231「清醒梦」《桃花雨》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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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的最西边,一个被迷雾笼罩的小镇上,住着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画家艾伦和作家马克斯。艾伦是一位充满激情的画家,他的画作总是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的追求;而马克斯则是一位深沉的作家,他的文字像细雨一样温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他们相遇在一场雨后的黄昏,那个场景仿佛是一幅油画,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呈现出斑斓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在咖啡馆里谈论艺术,在酒吧里分享彼此的梦想,在夜晚的街头漫步时交换彼此的故事。他们相互吸引,相互欣赏,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创作,艾伦手中的画笔在空中轻轻舞动,画笔下流淌着对世界的热情,马克斯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对这幅画面的深深喜爱。而马克斯则用文字编织着一个个细腻而美丽的故事,艾伦的目光往往会不知不觉的从羽毛笔的尖端跳到马克斯的侧颜。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情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对对方作品的陶醉,渐渐演化为对对方人格的迷恋。马克斯开始注意到艾伦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而艾伦也发现自己对马克斯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这种情感超越了友谊,却因为两人都未曾言明而变得愈发复杂。
一天晚上,艾伦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盛开的时候桃花树下,花瓣随着微风飘落,如雨一般缓缓坠落。他正沉醉于这如画卷般的美景,意外的看到了马克斯,艾伦的心脏止不住的狂跳,悄然接近却发现看不清马克斯模糊不清的脸。他试图触碰马克斯,却始终无法触及。醒来后艾伦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思索这瑰丽梦境背后的意义,决定向马克斯表白自己的心意,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马克斯意外身亡的噩耗先一步传来。
艾伦的世界因此陷入了黑暗,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开始在画布上描绘梦境中的桃花,每一朵花瓣都像是他对马克斯的思念,那是他对马克斯深深的爱恋和无法释怀的哀愁,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太晚了。
画成之日,当夜幕降临,艾伦闭上眼睛,却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梦境中再一次看到了令他思念成疾的马克斯。两人相拥而泣,深深浅浅的吻随着樱花飘零的节奏落在彼此身上,轻轻重重的呼吸又将花瓣起起伏伏地抛起。
两人像往常一样彻夜长谈,马克斯说他一直走不出这片桃花林,而艾伦则发现马克斯对自己亡故的事情一无所知,长长地沉默后,艾伦决定告诉他真相,长久的沉默后,马克斯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害怕艾伦就此离开他,留下他独自一人在这死寂的林中。于是为了和所爱之人长久在一起,了解艾伦如同了解自己的马克斯开始在艾伦的梦境中构建一个完美世界,试图以此来留住艾伦。
有马克斯存在的梦境过于美好,艾伦不受控制地沉沦其中,于是艾伦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在现实中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令他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马克斯越来越强的占有欲也令艾伦越来越窒息,觉得生活不能这样下去。他试图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这却让敏感紧绷的马克斯极度恐慌,变得越来越偏执,他想要永远留住艾伦。
而艾伦在梦中与马克斯进行了一场心灵上的对话,试图让他接受现实,但马克斯拒绝放手,他反复强调,艾伦还有全世界,可他只有艾伦了。艾伦的现实生活一片混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人如今却走到了这种地步,无奈之下,艾伦试过逃离,
可这种行为好像是点燃汽油桶的火星,艾伦的刻意回避彻底激怒了马克斯,马克斯的爱变得越发病态,他对艾伦的控制达到了极点,他不允许艾伦有任何逃离的想法。
从爱情的甜蜜坠入窒息和恐慌中的艾伦再次尝试各种方法减少睡眠时间,避免和马克斯的相见和争执。但是很可惜,艾伦终于还是在长时间疲劳中昏了过去。当艾伦醒过来的时候,被愤怒至极的马克斯狠狠地掐着脖子抵在树上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艾伦为什么要离开。直到一树桃花落尽,艾伦软软地瘫倒在地。
又一年又一场桃花雨,树下两人又一次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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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二皇子三周岁的第二天。
为皇家嫡子的周岁庆典忙碌了数日,宫里上下都颇有些倦怠,再加上除了比他大两岁的同胞兄长,未来野心勃勃的皇子们最大的也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时的后宫对于年幼的二皇子,还是安全的、可以摆脱随从任意走动的地方。
于是小小的皇子独自漫步御花园,发现了一只跌落的雏鸟。
他看着头顶不算太高的树丫,将毛茸茸的鸟儿往兜帽里一放,扎起衣摆便开始往上爬——然而爬上这看起来不算高的树,对于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力有未逮——刚爬到三分之二的高度,二皇子就陷入了上下两难的僵局。
头上是遥不可及的树丫,脚下是离得老远的地面,坚强地忍耐半晌后,小皇子终于伴着雏鸟的叽喳,嗷嗷哭起来。
然后,二皇子第一次见到了那只白鹿。
银白的细软毛皮,温柔澄澈的眼。不知来处的白鹿凌空而立,让惶然的孩子骑上了自己温软的背。
它载着二皇子将那小小的雏鸟送回了巢,又把这小小的孩子送回了他金碧辉煌的巢——小皇子睁眼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急急唤了宫人去寻那白鹿,却被人们笑着告知,这不过,是个祥瑞的梦罢了。
宫人为小小的皇子换下凌乱的衣衫,一片碎叶落下,被他小心藏进袖里。
他不再辩驳,心里却知道,白鹿是真的来过。
【二】
大皇子十岁那年,父皇给了所有皇子一人一名暗卫。
分给二皇子的,是个身量娇小的姑娘。
二皇子一脸茫然地看向母后,却发现母后的表情比自己还要茫然惶惑。
他顶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父皇,却发现父皇看过来的眼神,比自己还要一言难尽。
正犹豫要不要提醒父母男女授受不亲,却见那姑娘抬起头,水灵温软的大眼睛,澄澈得仿佛潺潺流动的水。
看着那双杏眼,半大的孩子心里仿佛漾开了浅浅的涟漪,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再多言。
于是二皇子八岁那年,身边多了个女婢。
宫里上下都叫她“白鹿”,说是皇子殿下金口玉言定的名。
【三】
白鹿面容姣好,却沉默少言。
吃食衣妆她都不甚在意,人情往来间也少有笑颜。
唯有每日午后,和二皇子对坐案前,谈起诗书史话、礼乐仁义,她才话多起来。
二皇子每每被她指点训诫,都暗想父皇是不是以暗卫之名,送过来了一位女夫子。但白鹿说的大道理,大都很有道理,那双温软的杏眼仿佛有什么魔力,能引着人平心静气、悉心向学。
八岁到十五岁,二皇子和白鹿谈完了四书五经,论完了史话战策。
十五元服,建府独居的第二日午后,白鹿淡然讲起了帝王圣训,已非稚子的二皇子只错愕了一刹那,便了然地端正了神色。
时隔七年,他方才懂得了当初母后眼里的惶惑和父皇眼里的一言难尽——只是难免好奇,这样重要的决定,为何会选中了当时年仅八岁的自己。
【四】
皇子们日渐长大,父皇母后日渐体衰。
就像所有的帝位更迭一般,宫闱内外,渐渐不再太平。
天下触手可及,江山一步之遥。
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化身虎狼,而同胞的兄长性格懦弱,虽未受封太子,他作为嫡长子却依然成为众矢之的,终日如坐针毡。
为了守护懦弱的兄长,为了母后安适无忧的晚年,为了白鹿数年如一日的辛勤教导,当然,也为了作为皇子便绝不会欠缺的野心——二皇子带着几分身不由己,也入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名利场。
木秀于林,他权谋周旋,亲手将弟弟们的羽翼一一折去。
风必摧之,最终送他一支冷箭的,却是一向软弱示人的同胞兄长。
那支箭来得那样突兀迅猛,而他对这自幼一起长大的哥哥,从未设防。
二皇子有些惊愕、有些气恼,但最后挂上嘴角的,却是无奈苦笑。
他本性不喜杀伐争斗,却为了至亲违了本心。但最后要他性命的,却是他心心念念要护在身后的兄长。
这人生岂不是,就像个笑话么?
寒光一闪,剑尖挑开箭尖。
二皇子错愕看向身边娇小的白鹿,他的女夫子眉眼含霜雪,再不复往日春水般温软。
她做了他数年的夫子,时间太长,长得他几乎忘了,她最初是以暗卫的身份来到他身旁。
【五】
大皇子似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此局不可善了,只能鱼死网破。
宫闱深深,上百近卫围追堵截,二皇子身边有的,却不过一个白鹿——这似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追杀。
偌大的宫廷,日常往来其间的皇子都不见得熟络,白鹿领着二皇子躲闪其间,却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家庭院。明刀暗箭难躲难防,白鹿却似乎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二皇子看着身边朝夕相伴的女子,她的武艺竟丝毫不逊色于斐然文采,白鹿周身浴血,大多却是来自旁人——可惜旁人,终是太多了些。
退无可退之时,二皇子慨然叹道:“你教我为君之道,杀伐果断,我心里却总是顾及血脉亲缘。如今方知没有坐上那个位置,想要慈悲都是不能。可惜功败垂成,还连累了你。”
一身斑驳的女子眉眼一弯,竟是微微笑起来。她说:“为君之道,始于立志。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君既立志,上位可及。”
二皇子看着润泽的白光渐渐覆过女子浅笑的脸,光幕消散后现出的,是犀角、狮身、龙背、熊爪、鱼鳞、牛尾。
他看着那双熟悉万分的澄净杏眼,暗想当初年幼的自己,怎么才能把眼前的祥瑞异兽认作了几乎毫不相似的白鹿儿。
攀上背脊,雪白的皮毛如记忆中一般温软。
二皇子再不担忧什么了,他记得他的夫子曾经一脸认真地讲授:甪端者,异兽也,日行万八千里,明达方外之事。
【六】
没人知道二皇子是怎样从重重包围中脱困,只知道大皇子功败垂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皇兄,”二皇子站着,看向跪在下方的兄长,“那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真能抵得上手足至亲自小的情分?”
“情分?”大皇子仓皇笑起来,直笑得眼角带泪,“祥瑞异兽入你梦中,最好的暗卫入你府中,我身为嫡子长子,风雨摧折无人维护,父皇与母后待我,何曾有过半点情分?”
“那我呢?”已经长成大人的小小皇子,静静看着他唯一的兄长,直到那个眼里写满权欲的陌生男人,重新露出熟悉的软弱表情,默默错开脸去。
二皇子垂下眼,忽然就笑了。
【七】
尘埃落定的时候,二殿下已然成了陛下。
宫廷内外回溯这一段皇权之争,却意外发现诸位皇子虽羽翼折损,却都安然活着,连对新帝下了杀手的大皇子,也在登基大典后循例封了亲王。
“还是这么软和的性子,”杏眼澄澈的女夫子看着宝座之上的帝王,颇为无奈,“几年教导加上夺位之争,竟也没把你磨出一副硬心肠。”
“夫子有言,为君者以仁治国,恩威并著,朕谨记之。”高高在上的天子仿佛是被自己的话提醒一般略作思索,悠悠接续——“却不知朕对夫子,有何恩可施?”
娇小的女夫子端正了神色,合拢双手,一揖到地:
“惟愿四海波静,千里风同。兵藏武库,马入华山。海晏河清,文修武偃。四海昇平,圣主垂衣。”
【八】
甪端者,犀角、狮身、龙背、熊爪、鱼鳞、牛尾。
日行万八千里,又晓四夷之语,明达方外幽远之事,明君圣主在位,则奉书而至。
——Vol.154[鹿]
作者:杨生煎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无害的失踪。
关于世界末日的流言应该是人们在世纪末的独特消遣。世纪进行到尾声时,人们就开始从各个文明的神话预言里找到关于世界终结的只言片语,用来证明这个世界无法正常运行到下个世纪。这样的事进行过很多次,距今最近一次的世纪末,依然有形形色色的末日预言,新的世纪也如期到来。这个新世纪的第一天有一次月全食,这是可以预测的天文现象,也有许多人观看新世纪的第一次月食。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和往常的月全食时一样,从一个缺口开始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月亮没有重新出现。
月亮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失踪了,像借着月全食挡住了月光,在黑暗中逃走了一样。自古以来月亮总是女人逃亡的最终目的地,而这一次月亮逃走了。也和女人从家逃往月亮、自此失踪一样,月亮的失踪没有给世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危害,海水照旧涨落,植物照旧生长,就像家里少了一个人,但日子还是能过下去。
可时间久了以后,少了一个人的家就会显露出问题。起初是鸟不再在夜里鸣叫了,一些古诗词里描写过的月夜鸟鸣不再能看见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然后是诗人们写不出诗歌了,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诗人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里最不重要的人,诗歌也是文明火种最先烧完的部分;再后来渐渐的,画家对着画布无从下笔,作家写不出一个字,也渐渐没有了新的电影、电视剧和游戏。从古以来月亮都是艺术的源头,人看见月亮,自然而然地就发明了音乐和诗。月亮的失踪抽走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艺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反而是好事,他们认为艺术是好的,但偶尔也妨碍人过踏实的生活,月亮除了是艺术的源头,也是疯癫和癔症的化身。
但再后来,人们不再相爱了。情诗总是在月下写出的,情歌总是在月下弹唱的,月光会柔化人的轮廓和棱角,月光让人爱上另一个人。月亮离开后,再也没有人能容忍另一个人未经月光修饰的棱角,再也没有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月亮的失踪终于真正影响到了世界的运作,世界末日的预言似乎终于应验。
不过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纪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世界并没有就那样走入一个温和的末日,反而是像Lisa李这样的人得益于月亮的消失,获得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月亮消失之后,人们想过很多方法来弥补它的空位。最早的想法是发射一个人造月亮卫星进入月亮的轨道,但每个国家都想按自己的意愿设计并发射这款新月亮。没有月亮是不行的,月亮太多也会坏事,于是大家各自妥协,签订了不率先发射月亮协议,人造月亮卫星的计划就不了了之。之后又有一些制造人工天穹屏幕播放月亮的计划,但因为成本太高,工期太长,也没有了下文。最终获得成功的是发条月亮,一种简易便携的小型人工月亮,能够自动悬浮在地面以上二米左右的位置,原理和机械手表相似:拧紧发条,它就会开始发光并缓缓升起,随着时节变换圆缺,如果在室外使用,还可以用稳定的速度跟随它的主人行走。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自己的月亮,关于月亮款式的纷争也就停下了。月亮再次升起在每个人的房间,月光重新开始照拂人类,房间里的人工月光和自古以来照拂山河岁月的月光没什么两样,人们又重新获得了诗歌、绘画、艺术和爱。
Lisa李的职位叫做“月亮工程师”,实际的工作内容是在流水线上组装人工月亮。面试时的表格要求填写英文名,她就随手写了一个Lisa,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被人称呼为Lisa李。制作发条月亮是一种精致的、充满艺术性的工作,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和月亮一样精致,尤其是负责最终组装月亮步骤的人,所以必然不可以用吴桂丽之类的名字,而必须改为Sherry吴。如果制作月亮的人缺乏艺术感和爱的能力,发条月亮的月光就无法带来艺术和爱,如果制作者身上有更多其他杂质,月光就会让人写出怪异的文字,甚至变得疯癫。
是以最适合在这些月亮工厂里工作的,就是像Lisa李或Sherry吴这样的年轻女人。她们大多出生于平和普通的家庭,接受过教育,在同辈中成绩优良,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艺术或文学类的学位。她们正满足了人们对月光的全部需求:月光是柔和的,不像日光那样富有攻击性,不会随着时间变换出诡谲的光影,在那温柔的微光后隐藏着深厚的艺术和爱的积淀。
天空中还有着真正月亮的时代,Lisa李这样的人是没法获得这样好的工作的,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也许也不能接受到现在这样好的教育,最多在办公室里谋得一个茶水间附近的职位。她们的职称里带着“工程师”,听上去受人尊敬,虽然工作很辛苦,又总是需要加班,但薪水也相应地抬高,足以让她们在平时过得相对宽裕,或是积攒下不错的积蓄。
Lisa李就和她的同事们住在工厂附近的出租屋里,深夜下班后她们总是结伴骑着自行车回家,夜晚空旷的马路上,凉风吹拂她们年轻的脸,那时一整天里唯一轻松的时间。
这些月亮工程师们很少使用发条月亮。人们都喜欢月亮,月亮是神秘而美丽的,但把神秘拆解至一个一个螺丝和连杆,神秘就不再神秘了,她们眼中再也看不到神秘美丽的月亮,只能看见机芯和卡槽。生产浪漫的人总是感受不到浪漫。
组装月亮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往左边的半球里安装机芯,校准时间,装上发条,最后将两个半球合在一起,其中唯一精密的部分是用镊子小心连接机芯的每个接口。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旁,把一个一个零件组装成小小的月亮,再送上流水线,送到商店,送去每个人的房间。Lisa李过去二十年里学习的历史、文学、美学和哲学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也用不上,但那二十年里学习的内容却又是获得这份工作所必须的。
Lisa李也尝试过想象,从自己手中组装起来的小小的月亮,是否会被哪个诗人买走,悬浮在诗人铺满稿纸和书本的房间里,让诗人写出浪漫的句子,在读者心中燃起爱的微火。可是人为什么会产生爱,她却想象不出来。
Lisa李有时也会思考,几百年前的纺织厂里,也有这样日夜不休运作的流水线,也是年轻的女人在流水线旁一整天一整天地工作。月亮的失踪改变了她这样的人的命运,又似乎没有改变什么。
年轻的月亮工程师们和Lisa李都很相似,思考的事情也很相似,常常会产生和Lisa李相似的苦闷。这种时候,年长的前辈就会来拍拍她们的,让她们从库房里带一个发条月亮回家。在工厂里对于Lisa李那样的苦闷有着相当简易的解决方案:拿一个发条月亮回家,放到房间里,在月光里感受爱这个世界的冲动。尽管年轻工程师们不怎么热衷于沐浴月光,但月光的疗效仍然很有用。唯一要谨记的守则是不要独自使用自己制作的月亮。
这条守则是Lisa李上岗培训时学的第一条守则,在季度培训和每年的考核时也会被不断地重新提起,但培训老师从不解释为什么不要使用自己制作的月亮,为什么强调不要独自使用,Lisa李也从未听说过因为使用了自己制作的月亮而发生的事故,就好像全世界的月亮工程师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这条规则绝不越界一样。
Lisa李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氛围让她也总是不由自主地遵守规则。这一天下班,她打算去库房里领一个月亮回家。发条月亮整整齐齐码放在货架上,没有上发条的月亮只是一个个黯淡的凹凸不平的球体,是仿照人类曾经拥有过的那个月亮做成的外壳,看上去既不浪漫也不神秘,但正是这些小小的球体维持着人类社会的运作。
Lisa李像往常一样取下了一个月亮,却忘记了检查制作者的名字。很难说这是一次失误,还是Lisa李潜意识中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那条守则的氛围。这一天没有同事和她一起回家,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凉风照旧吹拂她的脸庞。她把发条月亮放在自行车的前框里,骑着自行车,忽然之间想要让月亮照着她回家的路程。于是她停下了车,给发条月亮拧紧了发条。
小小的月亮闪烁着发出微弱的光,缓缓地升了起来。在月亮离开手掌的瞬间,Lisa李在署名位置触摸到了一个熟悉的“L”,她的心猛然地跳动了一下,但月亮已经悬浮到了她前方,嵌在无月的夜空中,仿佛过去那个真正的月亮一样。于是Lisa李不再去思考守则,她踩着自行车,继续往前驶去。夜风把她的头发向后吹去,小小的月亮稳定地维持着在她前方数米的距离,她像在追逐着月亮一般。
Lisa李想起过去那个真正的月亮。月亮失踪的时候Lisa李,或者说李小娥还很年幼,不知道要珍惜那所剩无几的人类拥有月亮的时光。即将逃走的月亮沉默而慷慨地把月光铺洒到她身上,铺洒到每个人身上。年幼的她只知道一首描写月光和故乡的诗歌,她在心里想,明月光是多么美丽的一个词语啊,没有比明月光这三个字更加简明清晰的描述月光的词语了。于是她想要写诗,想要绘画,想要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来表达,这一切都是源于月光。
这是Lisa李在别人制作的月光里从有过的感受。发条月亮的月光让诗人重新开始写诗,月光的作用那么显著,却从来没有一个月亮工程师成为诗人,好像制作月亮的人自动就会失去创作的愿望。而就在刚刚,她自己的月光照耀到她身上时,Lisa李突然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她为之学习一切的理由,并不是为了人类文明延续,并不是为了给艺术家奉献灵感,并不是为了给人们输送爱的能力,而是为了她自己在月光下想要写诗,想要绘画,想要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感受的狂热冲动。
她凝视月亮,月亮也凝视她。这无理由的狂热让她想起在更久以前,那些对着月亮吠叫的野兽,一些在月下游荡的疯人,一个爱上月亮、自此发狂,宣称要摘下月亮的皇帝。这明明是她制作的一颗机械月亮,由Lisa李这样的年轻女人来制造发条月亮,正是因为她们和平温顺,不会在月光里混进让人发疯的杂质。她从不知道人造的月光里竟然也会让人产生这样狂热的感情,但这好似又合情合理:在几百年前疯癫,癔症和歇斯底里本来就是专属于女人的疾病,怎么到了发条月亮工厂里,偏偏就只有女人制作的发条月亮是温顺和平的呢?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不要凝视自己制作的月亮。她忽然觉得,也许过去亿万年天空中本来就没有月亮,月亮是人类共同的幻觉,人只不过从月亮里看见了自己。人凝望人自己,人爱上的也是人自己,人坠入自我的深渊,于是就会发疯。她凝望自己的月亮,她凝望她自己。
这一天回家的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Lisa李也希望它不要结束。她追逐着自己的发条月亮,在无人的马路上前行。在无穷无尽的路上,她的小小的机械月亮越升越高,她为了追逐月光,也一起向上升去,向着月亮的方向驶入夜空,和过往的故事里那些逃往月亮的女人、从夜空逃往虚空的月亮一样。
第二天的太阳照旧升起了,月亮工厂照旧运作着,把月光送到人们手中,没有人记得Lisa李,会有新的Lisa徐或Lisa张来代替她。新的月亮工程师们进到工厂,开始学习第一条工作守则:
不要独自使用自己制作的发条月亮。
——END——
作者:乘零
评论:随意
“……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主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礼拜天,住院部二楼、走廊最尽头的病房终于空了下来,向来尽职尽责的护士安妮需要进去收拾一番。僻静的单人间里,与天光一同倾泄进窗前的还有花园中矮牵牛的紫色,一圈光轮出现在天使喷泉溅起的水花上空。日前,病人就在这张床上将紧攥着母亲的手松开,回归了天主的怀抱。
来自教堂的福音遥遥牵扯着心神,安妮抚平了床单上的褶皱,拉上窗帘,走出门去。她在心底为那个曾住在这儿的可怜孩子默默祝祷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毕竟每天面对着一张扭曲而丑陋的脸、以及不知是谁纵出来的坏脾气,安妮护士能如同他的母亲那样对他日日保持着温柔的态度实非易事。须知遭受着病痛折磨的人没有那么好相处,但你若固执地想探望一下尽头病房的可怜人,最好还是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再抬手将房门敲响。
每次查房到最后,安妮小姐都会在这扇门前告诫自己:人的容貌不过是皮囊。尤其他只是一个孩子,甚至命不久矣!天生的疾病让他哭泣、恼恨、对他人发泄愤怒,这是可以原谅的。何况大部分时间他完全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只不过拥有一副堪称恐怖的面目,而这更不是他可以选择的。
并非是夸大,在孤儿院时这个小病人就凭借着他那张恶魔般的面孔吓哭了所有曾见过他的孩子。导致修女们不得不找一个单独的房间安置他,将之与别的孩子隔离开。
其实在他的婴孩时期,自身的丑陋还未显出这么大的“威力”,至少没有达到看上一眼便要作呕的程度。否则裹在襁褓中一声不吭、被抛弃在教会附近的他也不会被捡回去,而是回归为一坨血肉出现在了垃圾堆。噢,抱歉,这话似乎有些质疑修女的善良了。
总之,他好好地长到了六七岁,身边还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作为玩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孤儿院最受欢迎、最友善的人。亚伯不仅从未对他的样貌表露过嫌恶,还试图劝说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孩子一同接纳,仿佛根本不知道那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噩梦。
可惜大家对他的宽容也该止步于此了。随着年龄渐长,那张令人不适的面孔愈加恐怖。终于在一天把喊他来吃晚餐的小朋友吓跑,亚伯一直以来的善心并没有得到好的回应。慌张地回到众人齐聚的餐厅后,他盯着银色的刀叉发抖,当晚就发起了高热。一连几天的梦中呓语连同他们之间的友谊一起烧毁了。
孩子们纵容他们交往,是因为知道亚伯迟早会明白美丑,和那个怪物渐行渐远,回到他们当中。不代表他可以随意欺负人,几个孩子义愤填膺。于是这天,他们决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至少该让他学会给亚伯道歉。
房门被踢开,黑暗便迫不及待地入侵了视野,内里阒寂无声。一时间结伴的几人都没有动作,角落怪异的阴影终于让人感到了些许惴惴不安。打头的不知被谁撺掇着,竟然敢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然而只喊出了第一声,透过窗帘间隙漏下来的微光,他们看见躲在墙角的怪物的脸后便一个单词也说不出了。
如同造物主突发奇想,将剩下的材料随意地混合。世间所有的缺陷尽数融到了一处,却奇异地叫他看上去依旧是一张人的脸。这份神奇居然连带着将他身上的其余扭曲一并掩盖了些许,不然手足上的瘢痕与随意生长的骨节恐怕得让他一露面就被称为恶鬼。
要说这只是长相丑陋便罢,可是将视线落到他的鼻子或者是嘴旁边,赫然横着一道血肉组成的豁口,伤口上血块颜料般干涸成恶心的深色。怪物的眼睛半睁着,向他们露出不详的笑容。在下意识地尖叫过后,几人你绊我我拉你地逃出了房间。
原来那天他当着亚伯的面,用厨房偷来的餐刀划开了自己的脸。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处理,现在伤口已经感染到了十分可怖的地步。
由于孤儿院里需要照看的孩子太多,修女们不能经常过来查看情况,一切都拜托给了虔诚的安妮护士。初见时,谁能想到这个丑陋、瘸腿还神经质的小孩,竟然能在住院之际因祸得福,结识到他后来的母亲呢。只是时移事易,之后的一系列并发症令他直至死亡都未离开过医院。而那位可怜的夫人,再次失去了她的孩子。
修女没有在我面前说太多严厉的话语,她侧着头,将视线落在白色的被子上。一如既往的宽慰过后,她谈起有位夫人向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然后笑了笑,说她大概很快就会与我见面。对这个好消息我不置可否,也把目光放到窗外,任由阳光刺痛了眼睛。
事实上她来的比我想的要早,脸上的缝线即将拆下,我逐渐习惯了房门频繁开合。每日的昏昏欲睡中,我正埋首在被子里,听见声响又往里缩了缩。
安妮叫着病人的名字,对那个进门的女人点头,然后将空间让给了两人。女人搬过凳子在靠近床的位置坐下,双手抓着裙摆,许久,背后有一声试探的问候出现:“……你好?”
应当忐忑的孩子是我才对,她似乎抢占了这个身份。忽然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是否明白自己作出了怎样的决定,迟来的顽劣让我猛地翻身起来,礼貌地正视她。可她却低着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能看清楚反应。直至我无趣地用被子蒙上脑袋,她才“啊”地出声,露出点笑的表情。
伊莎离开家族之时身无分文,只能变卖身上的首饰,幸得某位善心的先生资助才不至于沦落街头。后来入读的一所女子学院(令她如今能到别人家当家庭教师),也是归功于他的帮助。然而好景不长,在甜蜜的时日过去,那位先生于一次醉酒发怒时不慎将伊莎推倒在地。此举打落了他们的孩子,女人血流不止。纵使再多的懊悔,二人仍是分道扬镳了。
固然,她是个温柔的人,却得不到任何人温柔以待。
一开始病房里的氛围很僵硬,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带上本书或者未尽的工作。伊莎女士与旁的母亲不同,从不要求些什么,当然这可能更多是因为我们之间复杂的关系。
我对她谈起想要去航海,做一位身体孱弱的冒险家。这个念头源于对面房间的老水手,他年纪已经很大,时常用异常骄傲的口吻讲起年轻时的故事。在海面上的风吹日晒下,从普通海员到掌舵的船长之位,他除了满身伤痛与大笔的钱财外一无所获。啊,还有些可有可无的人生感悟,如果不对着我说就好了,偏偏伊莎看上去是信了。
我就说起那些能够将人溺毙的波涛,即使一步都未离开过砖墙围起来的建筑,蓝色的天空与云层依旧可以畅想出童话书里的海面。她聆听着我话里的妄想,根据我的停顿适当地给出回应,要知道这时候的我已不再下得了床。
看着她嘴角的笑,即刻我就哭了起来,并把花瓶扔到了地上,撕扯着被子。她在嘲讽、她在可怜我!我早该说不喜欢童话,不喜欢阳光的。天哪,何时我才能质问出她为什么总是要把窗帘拉开!
因而有时候我在心里歌颂她,有时候对她破口大骂,而不仅仅像做贼一样为从天而降的幸运心虚。是偷,是抢来的,她的孩子死去了,就把无处安放的母爱分我一点。我常常在心底诅咒着那个怪物,用尽所知的一切恶毒话。又试图露出讨好的笑,尽管在她不安地询问中证明了这一举动失败得透彻。
若我撕碎了这根稻草,得到又失去的巨大痛苦马上就会把我吞没。该时刻保持着敬畏与恐惧的,我才不会在心安理得中葬送了自己。
在那个祷告室,视线放到了墙上钉着的十字架时,偶尔会有一个疑问盘旋在我的心里:我既非圣人,为何要生来受难。
濒临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我的眼皮粘连在一起,除了痛似乎已经没有其他知觉。人们把木桩打进我的脑袋和各个关节,他们在我耳边窃窃私语。骤然,大火燃烧起来,吞没一切的同时也把我推到了地狱的门槛前。突然,亚伯最忠实的拥趸出现,打碎了眼前的幻象。我努力地对他们勾勾嘴角,眼见几人惊恐得无以复加,面上的笑容才沁入心底。
我从来不明白人们皆爱亚伯的原因,是他接近金色的亚麻卷发,还是他钴蓝的眼?或许正是有了黑暗,人才会想点灯,大多时候亚伯乐于在旁人面前和我交好以彰显他的善良与仁慈。在外,他温和友好的形象塑造得很完美,而背地里,我当然不会有那样好的脾性包容他的骂声。
“你的眼既看我不顺,不若就将它剜下来丢掉……”我把银刀抵在他蓝色的眼睛前面,亚伯的身体微僵,睫毛下意识地颤抖。我又将目标放在他的右臂,“你的手,是要将你整个人一同拖下地狱的,怎么不砍下?“
似乎早已笃定这是我的又一次恐吓,他压下我手里的刀,强撑着继续:“……你要是真想做什么,我无法阻止。”打了他的右脸便要把左脸也伸出来,不愧是神的儿子啊,多么地宽容,本该属于他的那份愤怒仿佛转到我这边来了。于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带着那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借着他的手狠狠地划在了自己身上。
亚伯后退两步,拳头紧握着,却不是为了打在我身上。“疯子、怪胎!撒旦!”他大喊着,将落到手上的几点血藏进了掌心。我盯着他离去的身影无声大笑,世界太过偏爱与我,这样一个出生就该死去的怪物也能走在阳光旁边,成为圣人的踏脚石、需要消除的罪恶。
外面的天气很好,伊莎用轮椅推着我出去,若有所感般,她忽而提起亚伯。我曾经在孤儿院唯一的好友,他被领养了。和她相处时我已在尽力克制,所以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见我展现出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我不能接受亚伯去到别人的家庭里做一个普通孩子。那个男孩是神的代言者,他该待的地方是修道院,是教堂,他该用那副虚伪的面目欺骗更多的人。
伊莎不懂我的怨恨,沉默地拥抱着我。
藏在暗处、仅存的巫师家族当中,塞伦这个姓氏已然没落。私欲既怀了胎,罪就生了出来。* 现任家主莱斯特在知悉了他身上那点稀薄的血脉后便不肯归于平庸,追求着力量而逐渐陷入疯狂。早年他有个病弱的妻子,生下的女儿在她死后一直交由女佣照顾。当莱斯特首次将目光放在这个女儿身上时,绝对不是因为迟来的父爱。
我刚出生那时曾见过莱斯特,他听到消息从书房匆匆赶来,发现无法在我身上检查到塞伦家最纯净的血脉该有的力量后便失望地离开了。
相信大部分在这儿做工的佣人都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大小姐。她住在庄园的角楼,没有多少人见过,像童话里的长发公主。
有个女佣每天过去送饭,连带着几句闲言碎语回来。诸如美貌又如何,依旧不受老爷宠爱;经常盯着窗户发呆,恐怕这里有点问题(说这话时她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处境再差的贵族小姐也是值得艳羡的,又说去世的夫人给她留下了好多书,肯定很值钱。直到某天她发现伊莎小姐忽然大了肚子,就窃笑着和旁人猜测她的情郎是谁。
那时女人整夜的哭叫结束,女佣上去推门查看,迎面是浓烈的血腥气。大家也都知道了,角楼的伊莎小姐生下了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无辜的受难者怀抱着世界加诸给她的最大恶果,我的姐姐生下了一个糅杂了世界上最卑劣灵魂的我,致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地狱的烈火中嚎哭。
我得知莱斯特妄图求娶一任优秀的妻子,转而希望血统更高贵的后代可以重现塞伦家族往日的荣光,便要求伊莎将我的骨灰洒在庄园后山上的埋骨地。以塞伦家最后一任巫师的名字,诅咒他们的血脉终止于这一代。
可是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这是一句十分狂悖的言论,我知道。难道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父母要将他们与孩子的约定记在心里并且遵守吗?恰恰相反。在圣人的规训下,人的一生都要被孝悌束缚,要温良恭俭,才好让牧人带领。
然而我已听从了魔鬼的指引,只爱那爱我的人。她将我的谎言当成了真,带着我登上了远航的轮船。
世上既有了海,有了花,有了温柔恬静的女子,为何要多一个我,使她背负上苦痛。我只想在被子里蜷缩成虾子状,任由她的目光如伴生水波般碰触着我的背脊。我在白色、灰色、粉色的房子里空耗了丑陋的生命,于是也在流水的洁净中撕裂了身躯。海浪涛涛,原来世界如此喧闹,就请不要让我出生吧。
*忏悔诗第51篇、《雅各书》第1章
头痛,写得稀碎。比脑子里想的少了一部分,如果后面写了会补上去。
作者:言辙
评论:随意
*滑铲没滑完,过后再补补qwqqq
那天我在魁北克的海岸上,看见一个蓝色的摇晃的小点。它像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一片蓝色的叶子,贴着地平线被风吹得翻动。除了叶子它还能是什么呢?它太显眼了,蓝色的动物走在白色的雪上,走不多远就该被吃掉了。尤其现在,现在是所有动物都饥肠辘辘的深秋。但那个点越来越大,我坐着,就那么看着它慢慢走近我,我发现它是一只两足行走的细长的动物,没有毛发,蓝皮肤鼓囊囊的,像一大团不透明的泡泡,上头顶着面苍白的脸颊。它背后有一条看起来像长树枝的东西,很亮,似乎是铁。
细长的蓝色动物打量我。“你是北极熊,北极熊为什么来魁北克?”它开口问,“这儿太南了,都没有浮冰。”它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的,一点儿也不惊慌,一点儿也不饥饿。它真的是一只很怪很怪的动物,但让我觉得蛮安心。
“我顺着海岸线来的。”于是我接话说,“北边的浮冰也快要化完了,你再往前走就会看见的。我是北极熊,我自己知道,你又是什么?赤条条走在雪上,不会被别的动物吃掉吗?”
“我是人。”人说,“没有什么动物吃人的。”
“凭什么?”真够新奇,我想了一会儿,“你看上去虽然不太好吃,但应该能吃。你说我可以吃你吗?”
“不可以。”人说,“我穿得很厚,而且我背了一杆枪。”
“那有什么用?”
“你不会想知道的。”人故作高深地说。我没再理它,因为这时我注意到一只海豹浮上水面,停在远处的岸边晒太阳。我想,比起这只古怪的动物,我还是更愿意继续捕食海豹。我滑进水里,逆流而上,水流和风从上游淌过来,海豹闻不见我的气味。我接近它,从背后咬住它,把它彻底拽到岸上,与它厮打起来。很快海豹就不动了。我舔了几下嘴唇,把刚才搏斗沾上的血都舔掉。进食前我抬起头,发现人再次接近了我,手上捏着一块什么东西。它举起那块东西,咬了一口。
“我不跟你抢吃的,你愿意陪我吃午饭吗?”人问。
“为什么?你没别的事做了吗?”我不情愿地说,“我习惯独处。”
“人喜欢有其他动物陪着。人很容易孤独的。”人解释道。
“那你干嘛不找其他的人呢,偏偏要来找一头北极熊?”
“虽然我很孤独,但我不喜欢其他的人,至少我不喜欢这里的人。”
“也就是说,你找动物陪你,还是有标准的咯?”
“没错。你愿意陪我吗?”
这下子我还怎么说得出不愿意呢?我趴在死去的海豹身上,人则在我的后脚掌旁边坐下,倚住我的腿,继续嚼那一小块东西。
“你吃的是什么?”我问。
“三明治。”人口齿不清、心不在焉地答道。
“那是什么?一种鸟?”
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出声:“不是鸟。面包、蔬菜、火腿,糖和盐……”我转过头,人正在看海水,但海里除了水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
人短暂地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三明治。“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说,一边把剩下的东西都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老高。这使我产生了些怜爱,人吃这么小块的东西都费劲,活得该有多累啊。
“你什么时候走?”我吃掉半只海豹时,人问道。
“我暂时不走,吃饱了再晒晒太阳。”我舔着血乎乎的鼻子。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会离开魁北克?你来这里,找点吃的,过段时间又会走吧,到别的城市去?你什么时候走?是明天呢,下星期呢,还是下个月?”
我嚼着海豹的脊骨。我仍然不太明白人是什么意思:“不好说。”
“没个打算吗?”
“没得吃就走,想走了就走呗。”
人又用那种故作高深的神态注视我了,我不喜欢它故作高深,便龇开沾满血液的牙齿吓唬它,它果真被吓了一跳。但它马上就明白了我并不想伤害它,它又开始说话了。
“我打算到北方去。”人看着我继续吃海豹。
“这里不就是北方吗,北极圈以内。”
“更北一点。”
我思考着。“哦,”我说,“你要过海湾,去冰山后面。但你不是怕孤独的吗?”
“也没有那么北。我只是想去拉布拉多。那座城市很繁华,人很多,而且不是魁北克。”
“那不是很近吗,也不比这里冷太多,去不去有什么区别呢?”
人垂着头,用前掌拨拉着地上的雪块玩。它可能不太想回答,也可能是答不上来。最后它只是重复说:“那里不是魁北克。”
我已经快吃完海豹了,我用余光看人坐在地上玩雪:“但我觉得魁北克还挺好的,我捕到海豹了。”
“人评价一个地方好不好,是不光靠能不能捕到海豹来说的。”
“那靠什么?”
人在捡雪里混进的小树枝和碎石头。它慢慢说:“看能不能觉得幸福。”
“捕到海豹不幸福吗?”
“才不是所有动物都觉得捕到海豹就幸福呢。”它看上去有点儿生闷气了。
“那怎么幸福?”
人把好些树枝和石头扔向海面——大部分没有扔进去,只是在冰块上滑行,它的力气太小了。“我不知道。”它小小声地说,“我觉得去北方说不定会知道的。”
“为什么去北方就知道了呢?”
它把前掌抬起来,托住下巴。“你看,”它又盯着海面了,“一个地方没有吃的,你就会到另一个地方去。我觉得在魁北克不幸福,我不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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