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好了吗?”透用轻快的语气催道。
一杯清水,一杯毒药。
“嗯,安全的是这个。”三池微微眯了眯眼睛,指向透左手边的水杯。
“选了这么久,你该不是分不清左右吧。”
“你才是,别搞错把我害死了。”三池不依不饶,“那就……三二一同时喝?”
“等下等下。”透按住对方握杯的手,笑嘻嘻的样子让三池看了就身上发毛。
“跟我交换吧,我们换过来喝。”
三池皱起了眉。“规则上不是说……”
“喝了水后,两个人都活着才算成功。我选的肯定是无毒那杯咯,就算相信不了别人,相信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必须要喝‘自己面前的一杯’。”三池回应道,“你这样做,万一人家说不算数,把我们扣下呢?”
“三池同学。”透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们本来没什么交集,这都是多亏了我的努力才达成的。我与你、与绝大多数同学从无恩怨,因为我始终维持着自己的‘透明’。
“那,如果我就是想要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被扣下的话——这样的概率又有多少呢?”
“你丫搞毛啊?!”三池的表情扭曲起来,夸张程度让透怀疑,其中是否加了一丝表演成分。当然,与那种事相比,现在最要紧的是三池掏出的那把手枪,正货真价实地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透。拜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所赐,到底是没有直接怼在透的脑门或胸口上,从零距离接触到负距离接触总还是要快上那么几毫秒。
“噢噢噢!冷静,冷静。还想说只能用这种方法真逊,竟然被我撞上了啊……Poison and Pistol,广播室对你可真偏心。”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没看到这把枪么?”
“你想杀我。”透像听到好笑的笑话那样笑了。“为什么,你恨我?”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现在想想,亲手开枪杀掉一个人,确实比下毒更过瘾,我还要谢谢你给的机会。”
“噢!”透发出小小的惊呼,“只是条件存在,就想杀个人玩玩!原来杀人在你眼里,就是这种轻飘飘的事情啊。”
“怎么了,你干过?”
透眨了眨眼睛,刻意摆出一副虚伪造作的无辜脸。
“不如说……大家其实都干过,这样讲更好吧?”
“你觉得,来到这里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作背叛者呢?区区杀人,当然是早就干过啦!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坐牢,在你盘算着怎么利用规则漏洞逃避惩罚的时候,人家早就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双手,将人切实地杀死了。不止我一个,在这的其他人也同样。你猜猜看,一共有多少呢?
“三池同学,还在老老实实遵守‘规则’的你,真是‘杀人的处男’啊!”
“哈?!”
“怎么了?你其实不恨我,而且很爱我。你想站到分界线这边来,好观看跟我们同样的风景。可这里没有风景。死亡的世界只有,纯白的,无。”
透继续说着,像是要把一生的话都在最后说完。
“你觉得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会一样吗?还是说,杀过人的会变得更通透明理,更强大无敌?
“如果一样,那么你选背叛会很多余。
“如果不一样,那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在这个注定只能走出一人的房间里,如果没能成功杀死我的话,该怎么办吧。”
三池察觉到了这番话即将结束的信号。每个学生必定都会炼成这一技能,主要用在午餐前的拖堂授课上。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而透也将手中握着的一杯剧毒,泼向了三池的脸和眼睛。
尘埃落定。胜利者本能地张口,似乎还想对地上的尸体解释些什么,突然又觉得并无必要。
“都说了手枪作为武器,对初学者来说并不合适啦。第一次用枪的人,忘了上膛岂不是太正常了。”
然后白门洞开。
而身份这种东西,在事情已经全部结束的当下,终于不再重要了。
“快点结束吧。”透像上一轮那样,主动展示了空空如也的背包内部,“我想回去多睡一会。”
“已经身为‘死者’的我们,真的还需要睡觉吗?”说这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眼镜总是让人看上去更聪明些。不知怎的,透突然很想反驳点什么。
“你对那个说法,还真是深信不疑啊。难不成,你已经没有想做的事了?”
“我的想法,其实不重要吧。”宫崎佟悟叹了口气,也拉开自己的背包。
“我选的面具是——兔子,”透对照手环屏幕,在墙上用目光搜寻,“有了有了,是那个灰白花色的。很可爱吧?”
“可爱……你认识我的话,就不会这样想了。”宫崎推了推眼镜,“话说我们是不是还没互相介绍过?”
“不,我并不关心你是谁。”
宫崎摊手。“那好吧,冷血动物。我选的青蛙还挺适合你。”
这下轮到透不情愿了。他拖沓着步子走过去,将青蛙面具从墙上取下,戴在自己脸上。“好了。接下来跳点什么?我话说在前,我可不会跳舞。”
“那就你来定吧,随便什么都行。”
“当真?”
“当真。”
透想说些什么的欲望已然腾跃在脸上。宫崎觉得再不让他开口,这人恐怕要被憋死。
“既然是共舞,也就是说,只要一起跳舞就可以了吧。”透下意识地抓了抓脸,却忘记自己正戴着面具,抓在了青蛙的脸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原来是这样,”宫崎用略微夸张的语气答道。
“所以,还是来点各跳各的东西吧。康康舞怎么样?就是那个双手叉腰高踢腿的……”透哼唱了两句,宫崎马上心领神会。
“那也行。”仗着透看不到自己的脸,宫崎尽情地皱起眉头。
音乐响起,青蛙和兔子便像鸟兽戏画那样跳起舞来。即使在死后的世界里,时间概念已经变得模糊,但对于宫崎来说,这一定是无比漫长的五分钟吧。
一曲结束,透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事先记清楚规则的二人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是随后的第二声“扑通”。
“喂,我们都已经通过挑战了啊!”透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怨,抢先开了口,“你到底给我选的什么?”
“是什么呢?”躺在地上的宫崎不紧不慢,“反正两个人都被麻痹,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仔细想想的话,武器也可能没在包里,而是藏在身上。就算不依靠武器,也可以徒手将我掐死嘛!”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的想法?”
“我有自己的理由。”透顿了顿,“你说得对,或许是该……事先再多互相了解一点。可能……我看到你的时候,有点紧张了。”
宫崎隔着兔子面具挑了挑眉。“在你给我看空包之前,我确实想过那一点。后来觉得,想杀人的家伙应该不会这么坦率……少杀一个,也算积了点德吧。”
“你已经杀过人了?”透想起葬礼上,那个孤零零的已经盖好的棺材。
“如果只有我在这里选了‘背叛’,就算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宫崎想挤出一个苦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而且,我们已经死了。”
“嗯……那也可以理解。”透小声应答。
“你呢,你给我选的是什么?让我听听那个不可爱的答案吧。”
“不要。我对你又没了解,只是瞎选的。比起那个,我现在可是很想笑呢。”
“两个人双双躺在这里,你又比我多出什么优势呢?”
“抱歉抱歉,只是我一直以来的相信的东西似乎又出现了,觉得开心而已。”因为看到聚在一起的人们互相伤害而幸灾乐祸,这么缺德的事,透肯定不会对着宫崎说出来。当然,他在青蛙面具的掩护下偷笑还为了另外一件事。
“你问我有什么优势对吗?倒也没什么,只是同时被麻痹的情况下——”
时间差不多到了,透迅速起身,捞了背包就往外跑,临走还不忘摘下面具,轻快地丢在地上。
“我的位置,一直都比你离出口更近罢了。先走一步咯,拜拜!”
留在原地的兔子于是哭笑不得。
游戏中心,听着像高中生课余三五成群去敲太鼓的那种电子街机厅;前面加上囚徒二字后,则显得土气了许多。一行人乘上由纯白河流所托起的纸船,河水比起被染成白色,更像褪去光线装饰呈现出了某种本质。一路上,透都在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
游戏机制很简单,空白的房间比预想中还要无聊。透揣测着出题人的意图,走出选择间,发现同组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
是经常共同行动的那三分之一啊……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由于对校园名人的兴趣是负数,透的印象很浅,一时间也就想到这些。像每一个想要压低自己存在感的人那样,通常情况下,透在获取必要信息之外并不会过多打量一个人,尤其是梅户皋月这样的美少女。但此刻,他正强迫自己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再孤僻的男高中生都能想到的方法。
他在等她先开口,皋月心领神会。
“我选的是合作,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背叛看似对积分有利,却要切切实实亲手杀死一个人。我没有什么非得建立在别人生命上不可的愿望,所以能活下来就够了。”
透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拉开背包拉链,开口朝下做了个往外倒的动作,示意自己手里并没有武器,“我是真的不愿跟人发展成……杀与被杀那种奇怪的关系,未免有些太熟了。”
皋月点点头,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也给透展示了空包的内部。“那事不宜迟,我们就快些过关吧。我刚刚看了下手环,上面写着‘坠落者’。也就是说,接下来需要我登上这个高台,然后背对着倒下,对吧?”
透低头看了眼手环,上面果然写着“保护者”几个字。为什么这个角色会分配给自己?他用能表现出的最坚定的样子答应着,同时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
一个站在高台上的人不太可能有什么威胁。除非她身上藏了东西,准备从高台上掷向他……倘若真是如此,那八成也躲不掉,还是先做好眼前该做的事吧。透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往裤子上擦了两把手心的汗,以免按下控制钮的时候会打滑。他当然会按的,而且是疯狂地按。
透担心的是,万一自己按下了按钮,防护装置却没出现,那自己岂不是真的背负人命了?他也不知道这突然的想法从何而来,或许是对人的不信任已经蔓延到人造物——科技产品上了吧。每次家中的老冰箱在炎炎夏日坏掉,都会加剧他的不安全感。
透郑重地按下按钮,说好的海绵池稳妥地出现在了下方。他压住声音里的紧张,努力加大音量喊道:“可以了!”皋月像被击中翅膀的飞鸟应声倒下。
“成功了哦!”皋月爬起时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表示自己毫发无损。
“好诚恳……”透还有少许惊魂未定,“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装死吓吓人再起身呢。”
“不会有事的啦,十米高才三层楼左右,”皋月比划着,“顶多是废掉一两条胳膊腿。”
“那样的话,要靠自己实现愿望,就会变得更困难了吧。”
“原来是在考虑这个吗!”皋月直白地惊讶道,“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方便透露一下吗?”
透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较为温和的措辞。
“我觉得地球上的人口已经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有朝一日能够在无人岛独自生活……当然,是物资充足、设施齐备的那种。钱够多的话,应该可以办到吧!”
“意外地跟我有点像呢。”
猜到她会这么说,透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平日里,他肯定会对这种固定的对话流程感到不耐烦,不过涉及到“只能许一次的愿望”这样要紧的话题,就算是他也会好奇的。
“不过我想避开的不完全是人,而是‘过去’。”
“也包含那两人么?”透试探着问,“刚刚也看到你们在一起。”
“是啊,不过希望你不要告诉他们哦。”皋月微笑着说。
“跟我说这些好吗?我嘴巴很不严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选进来吧。”似乎是因为心情好转,透觉得自己的话也稍微多了些。
“既然一同选择了合作,看来你跟我已经有过生死之交了呢。”皋月用“你跟我”而不是“我们”这个说法,让透感到格外的满意。
“合作又不代表我信任你,”他接道,“不过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因为,我迟早会抵达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透歪着头想了想,话语中还有什么被自己遗漏的。最后,他终于也挤出了一句交代,好让这场交易更为公平。
“对了,如果能从这场游戏中活着出去的话,还是请你装作从未认识过我吧。”
“一个人从十米高度摔在硬地面上的死亡率是多少?”回到房间后,透小声询问手环。
“正在为您计算——约为90%。”
啊啊——她果然说谎了!不过比起被同龄人安慰的不爽,透更多感到猜想得证的舒适。几乎同时,他便释怀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反正,今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广播里说了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多关心。
大白天的学校为什么会出现一系列不合常理的变化,说真的,我也不是很在乎。
毕竟广播也好、手环或是酒店也好、声称接下来会开展的“游戏”也好,都没有离开人造物的范畴嘛!自然界中的猴子再怎么误打误撞,也不可能引发这种现象吧。也就是说,我和在场同学们目前的处境,是什么人出于某种目的,动用了某些手段制造出来的;在事态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之前,始作俑者想必都不会收手。
为什么我会如此无所谓呢?因为我相信,人类可以做出任何事。
这里的任何事,当然不是指发明永动机那种物理意义上不可能的事——你瞧,非得跟自己以外的人交流,就得被迫作出这么一大堆令人生厌的冗长解释——而是指,人类没有底线。尽可能去想象一个最残忍的案件吧;然后打开搜索引擎,你总能发现新意外。人们常常形容一个罪犯“没有人性”,那是因为他们仅仅把闪光的内容才划分进人性里。但倘若你说欺骗、骄纵与嫉妒都是动物才有的行为,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来做个思想实验吧。在无垠的白色空间里,我们放进去一个人,满足他所有的生存条件,但不让他同另一个真人接触。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做不到的部分,除非他发起了疯,否则他将持续地运转下去,因为人的本能便是同自己和平相处。
现在我们放进去第二个人,同类的出现让他们能够互相以对方为镜,映照出自己的存在本身。在仿佛世界末日的停滞时间里,仅仅有两个人的世界多是一种浪漫!起初,他们沉浸在找寻到同类的喜悦中,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两个人一起行动。幸运的话,还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所缺乏与渴求的东西。
如果他们能永远要好下去,那还是很不错的。那如果他们发生了矛盾呢?
两个人在同一件事上的态度,可能一致、可能相反,大体上就这么两种结果。甲觉得一件事很好、而乙不这么觉得。他们可以分别保留自己的意见,甚至永远不在对方面前提这件事;也可以展开辩论,直到一方让另一方彻底屈服。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是这样的矛盾发生了一百次、一千次呢?甲开始觉得,或许他们两个的经历相差太大,由此塑造出了截然不同的观念,既无法调和又难以完全包容。乙觉得,即使自己内心深处很想让甲支持自己的一切,但那样又和孤身一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唯有互相对抗。两人都觉得,是时候给对方一些私人空间了,便就此别过;但不出多久,就又回到了一起。因为他们再也受不了在一个人的生活里,那种只能听到自己说话声的感觉了。
两人都对这场势均力敌又永无止息的擂台战感到疲惫不堪,于是他们叫来了第三人以终结彼此之间的折磨。在是与否的问题上,终于出现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可能。他们之间有了阵营的分别,又维持着变化和流动,不再有固定的敌人和朋友。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除了少数一致通过的情况外,总有一个人会成为话题下的牺牲,空旷的房间成了被暴风雪包围的山庄,他们之间永远地失去了和平。
当上一回合中的盟友转而投奔对面的时候,被孤立的那个就很自然地骂道:叛徒!刚刚的广播也是这样称呼我们的。人在服从于谁的统治之前,首先应当属于他自己。而背叛之所以存在,不为别的,是有人想要坐上受害者的位置,擅自将他人拉拢过来,好顺理成章地施行他的谴责。不然,何来背叛者一说呢?
这场游戏的幕后推手,没准道德感还挺高的。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十分好笑。超过一人的空间,在我看来本就都是囚笼。狭小的世界里从没缺过战争,而人们拥挤不堪的思想还要在其间互相侵占,实在是难以忍受。
如果独处会被视作一种囚禁,那么何尝不是我囚禁了全世界?我欣然接受了囚徒的名号,大步走到属于我的房间里去。
怀疑论者的实验
“我们去吃饭吧。”三人组里的柏原亮太提议道。手环上跳动的24小时倒计时还剩下22小时53分,这意味着去掉在教室里确认情况和从教室走到酒店的几分钟,他们已经在这栋6层高的酒店建筑里上上下下转了整一个小时了,早已摸清每层的布局和每条明显或是不那么明显的非秘密通道。在这期间他们遇到的只有一同在那间教室里醒来的同学们,至于这个所谓的“囚徒游戏”的组织者,以及酒店的工作人员,他们是一个也没见着。
“可是我还完全没有感到饿哎?”目取真帆说。
亮太解释道:“16:16,我们都记得这个时间。如果我们的记忆都没有问题的话,最可能的情况这便是我们进入这里的时间,那么按照手环的时间推算,现在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半了,已经是该吃饭的时间了。”
“可是我不饿。”带着一丝委屈,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感觉到饿不代表你真的不需要吃饭,”亮太的语气依然平静,“可能是你中午多吃了一个圆面包所以还能撑一会儿,可能是你今天的胃肠功能发挥不好,还可能是来到陌生环境应激状态下的肾上腺素升高让你暂时还没有感觉,但这都不意味着你不需要吃饭。如果这个囚徒游戏后面需要和其他人对抗,那我们更需要定时摄入营养来保持充沛的体力。”
“可是广播里说,我们已经死了啊,灵魂是不需要吃饭也不会饿的吧?”梅戸皐月指出亮太的长篇大论在前提上就出现了问题。
“皐月,你觉得仅凭一个广播里的声音我们就该相信他说的话吗?如果我们死了,为什么在爬楼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心跳和呼吸在加速?我知道,现在描述这种抓一堆学生来自相残杀的作品可太多了,但我想这不该是我们轻易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理由。”见另外两人的表情有点僵硬,亮太无奈地自嘲来活跃气氛:“想想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神明才惩罚我变成灵体也拧不开瓶盖啊!”
“噗,”皐月没绷住笑了出来,“算了算了,反正我们时间还多,就一起吃饭去吧,说不定还能遇到酒店的工作人员。你说呢,帆?”
目取真帆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立场。
三人到达二层的餐厅,正巧赶上了上菜,可惜他们还是没能见到工作人员,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空荡荡的长桌上突然出现了洁净闪亮的餐具和装有各色美食的器皿,食品新鲜得像刚被制做出来一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你怎么解释?原来我们一直上的是霍格沃茨日本分校?”皐月冲着亮太挑眉。
刚刚的长篇大论被光速打脸,亮太有些下不来台,还好有帆接话圆场:“那如果皐月想给家养小精灵争取权益的话,我举双手支持,绝不拖你后腿。好啦,刚才明明不饿,闻着饭菜的香味我就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吃吧。”
三人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落座。帆既然刚刚说自己饿了,自然不得不第一个去取自助餐,以免人设崩塌,留下亮太和皐月单独相处。亮太握住皐月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摩挲,皐月便知趣地靠过来,轻轻倚靠在他怀里。
“被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里,你害怕吗?”亮太在皐月的耳边轻声问,气息吹得她痒痒的。
“害怕的,但是有亮太在身边就不怕。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皐月说着,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看来我并不是在做梦啊,亮太想。因为现实中的皐月从来都会在独处时欣然接受和他的亲密互动,而在亮太的梦境里,无论那是美梦还是噩梦,她总是会拒绝,每次都是。
帆没有用太长时间取餐,而他餐盘里的东西更是少到连这点时间都不配。他回来后就轮到了亮太拿饭。亮太其实也不饿,目睹了食物魔法般出现的非日常场面后更是没什么胃口,他敷衍地拿了几块点心和寿司,又在路过西餐区的时候稍微停下脚步,犹豫几秒钟后摸了一把餐刀放在衣服口袋里。而当他回到餐桌旁时,皐月早就拿完食物回来了。看着皐月面前仅有的几片水果,亮太试图用你已经很瘦了不需要减肥况且水果也并不减肥来活跃气氛,并且显而易见的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帮我开一下。”亮太识趣地没有继续试图挑起新话题,而是把从饮料区拿到的波子汽水递给帆。后者熟练地接过瓶子,轻松地把玻璃珠压进去,又送回亮太手里。
虽然已经在皐月身上证明过一次了,亮太对帆的考验也表明眼前的挚友是真非假,因为亮太曾经梦到的帆每次都会拒绝他。既然如此,亮太更倾向于这家纯白色的酒店是真实的,至少被拉进来的人是真实的。假设如广播所说,来到此处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那么这个空间又是以怎样的规则在运转呢?
亮太看向朋友们,皐月低头沉默不语,而帆的视线只和他对上了一瞬间,便立刻挪开了。
三人各怀心事地完成了这场对美食的辜负,最后还是由亮太打破僵局:“一会儿我们分头探索一下酒店外吧。”
“怎么又要分开?说好了三个人一起的。”帆提出异议。
“因为时间不够了。”亮太说,“距离游戏开始还有22小时多一点,我们需要预留其中的8到10个小时来休息恢复体力——别这么看着我,就算是我也从来不会在考试之前过于用功,充分的休息是保证考场状态的必要条件——剩下的时间里,我们要仔细研究游戏规则,和其他参与者沟通交流,了解他们的实力,搞清楚谁可以合作,谁必须提防,谁无论如何都会和我们敌对,然后尽量多拉拢一些伙伴,另外我们还要针对可能出现的常见游戏模式进行准备,记住它们的获胜策略。这样下来,留给我们探索周边的时间就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了,如果可活动的范围足够小还可以完成探索,但我觉得还是分开行动更能保证获得尽量多的信息。”
“我们也可以直接开始准备后面的游戏。”皐月说。
“如果和文艺作品里的设定一样,向外探索确实是在浪费时间,但我不愿意放弃任何逃离游戏的渺茫希望。”
“行吧,你认定的事情谁都劝不回来。但皐月是女孩子,独自一人是不是不太好?亮太你带上她一起吧。”帆这样提议。
而亮太有不一样的想法:“你和她一起吧,我又没什么武力值,如果有事自己逃跑你们大可放心,但保护其他人就做不到了。”
最终,还是按照亮太的计划,三人分成两队,分别从酒店的两侧开始向外探索,并约定无论有没有发现,一个小时后都要在酒店房间汇合。
亮太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单独行动的机会。
他背对酒店的方向,走在白色的平原上。在从教室到酒店的几十米路上他曾对这里有过短暂一瞥,在酒店顶层时也曾从窗口远眺,不带一丝阴影的白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原本想象的是北方一望无际的雪原,可脚踏实地后才发现这不是蓬松的可以留下脚印的地面。这个白色的空间在用自己的一切教给亮太什么是空无的概念,没有物品,不会留下痕迹,没有白以外的颜色,没有明确的光源方向,连阴影也是模模糊糊的,仅有的物件便是地平线上的那栋酒店大楼,而这唯一的存在却让走在这里的行人感觉更加孤单了。
柏原亮太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手环上的倒计时。如果不幸在半小时内还走不到这个白色鬼地方的边际,他就必须掉头返回,好赶得上约定的时间。命运在这个下午眷顾了他第一次,在半个小时快要到了的时候,前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栋楼,和他出来的酒店一模一样,他回头看去,刚刚还在的酒店却消失了。亮太退回一步,前方的楼就不见了,而身后的酒店又重新立在那里。
虽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但亮太相信自己正位于某个“分界线”上,按照一般作品的套路,前方的酒店一定是他刚才离开的那个,而这里,就是他目前能去到的距离酒店最远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空旷无人,是适合做那个实验的地方。多余的人和事物只会带来麻烦的变数,影响他的判断。
亮太想知道的是,他如广播中所说的那样“死”了吗?那么现在这个有血有肉会喘气的自己,又是在以怎样的形式“存活”?
他从口袋里拿出偷偷带出来的餐刀,轻轻划向自己的小指。粗糙的锯齿状刀刃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深一点的地方则渗出针尖大的血珠,指尖立刻传来细密的疼痛。和一般人们认为的死后不同,他依然拥有会疼痛会受伤的身体。
然而紧接着,他看到那道几乎不能称之为伤口的痕迹愈合了,和用餐刀划开之前毫无区别,连出血都凭空消失了。
他狠下心来,在同样的地方稍微用力又来了一刀,皮肤翻开在两旁,稍微挤压便有大滴的血冒出来。
然后这一次也愈合了。
这不太符合现实世界的情况,对吧?
那么,我是来到了什么地方?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餐刀划开自己的手,从手指到手掌再到手腕,不断尝试更大的力道,试验更深更可怕的伤口。
它们都愈合了,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连滴在地上或沾在袖口的鲜血也消失了,就像是从未发生。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是我?我和那些来到这里后惊慌失措的人、呆若木鸡的人、歇斯底里的人、放浪形骸的人不一样!到底是为什么,要玩弄我至此?我出身底层,这没关系,我的父亲只是普通的技工,这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争取,我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通过努力我终将让一切都随我心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卷入这样的事件,宣布我“死了”?
鬼使神差地,他跪坐在地上,解开上衣。少年瘦削的腰腹裸露出来,在薄薄的皮肤和脂肪下,贫瘠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亮太倒转刀尖对准自己脐下一寸的位置,像武士切腹一般,凭借刚才在自己身上试验出的经验,用力地捅了进去。
分泌内啡肽、肾上腺素或者别的什么内源镇痛激素的组织早已在刚才的折磨中疲惫不堪,疼痛毫不掩饰地冲击着亮太的大脑。
“那时候……你也是……这么……痛的……吗?”他的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而他却还想要让伤口变得更大,试图横向移动刀刃,可惜餐刀太钝动弹不得,就改成了转动刀柄。
温热的血从伤口成股涌出,流到他的手上,浸透他的校服,又落在地上。他知道这些很快也会消失的,但他还是想要向不在身边的某人提问:“那时候……你也……流了这么多血吗?”
“这么痛……你是怎么下的决心?”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你的……决定,必须……我同意。”
疼痛和失血让他无法继续维持跪坐的姿势,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拔出餐刀,倒在地上,等待伤口愈合。
伤口消失得和它出现一样快,刀刃在腹中翻搅的感觉隐约还在,但已经不会影响到亮太的行动。他把衣服一丝不苟地恢复原样,为了不让自己刚才疯狂的测试留下任何痕迹,餐刀也要放回口袋里带回餐厅。他看了一眼手环,留给他回去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看来无论如何都要迟到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稍微走快一点。
“你终于回来了!”因为亮太向来准时,偶尔迟到几分钟就让朋友们非常担心。
亮太用和平时一样温和的笑容向他们道歉:“实在对不起,路上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小心多研究了一会儿。”
“你袖口那里怎么了?”皐月敏锐地发现了那里的红色污迹。
糟糕,疏忽了。可是它本该也消失的,难道是刚才出血量太大,让这里的“规则”在修正时出现了bug?亮太飞快地思考搪塞的说辞。
“路上头晕犯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他低头微笑,带着三分尴尬两分羞涩,“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摔了这一跤,我发现这里有些和外面不一样的地方……”
舞台的幕布,即将正式拉开。
“反而是因为初次见面,所以才更没有背叛的意义。”
从选择间走出的梅户皐月和边银透都展示了空无一物的背包。一座十米的高台在两人的面前升起,皐月看向自己的手环,显示内容,「坠落者」。她即将需要从高台上自由落体,全凭边银的判断决定是否能平稳落地。
“是呢,没有感性绊脚,理性考虑的话合作才能最大化收益。”她将书包放到一旁,松开领带和扣子,做着简单的拉伸,“我反而相信你……”
“这种话就不必了。”边银打断了皐月的话尾,走到了控制台边,“只有完成一次合作才能建立起信任,而完成这次任务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你跳,我接,不做也得做。”
皐月的面孔舒展开来,一抹笑容浮现。她不经常笑,哪怕在亲近的人面前也不爱放松。但在边银的面前,她觉得正因为与他之间有意无意的距离感,才能让自己放心暴露不同的一面吧。
这不是信任,这只是因为知道“不会产生任何后果”,所以才会露出的笑容。她朝着这个陌生人轻轻弯起嘴角,这个陌生人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看吧?笑着的人也不会更讨喜,也未必显得更加亲切、自信。这样就好了,她此时不是为取悦他人而笑,她想要为自己而笑。
皐月坐在高台底的台阶上,靠在墙壁上对边银点点头:“会做的,但请等我一会儿,我不想那么快的就离开这间房间。”
“有妥当的理由吗?”边银的手指在控制台边缘敲了一轮,他没有纵容皐月的理由。
“有两个与我一同行动的男生,柏原亮太和目取真帆,不知你对他们有没有印象。”
“姑且是知道。”
“我不想那么快回到他们身边。”皐月抬头望天,天花板的白还是那么刺眼,她闭上了眼睛。
视觉消失的虚无中,她听到边银短暂的沉默,好似在思考如何接话。她于是主动续上了解释,好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甚至,如果能与他们此生不再相见更好……”
她睁开眼睛,看向边银那副凝重质疑着自己“死亡宣言”的表情,摇摇头。
“这不是爱或恨,所以,我不会为他们赴死。”
边银挑眉,没有皐月预料之中那么在意话题信息:“因为我不会告密,所以你选择向我倾诉?”
她颔首:“你确实没有这么做的意义吧?”
“是呢……要说我若有机会离开这里,是否会和他们再产生交集,答案是否定。”边银不置可否,别开眼神,给话题拐了个弯,“我也不想为为了八卦产生新的人际交往,导致更多资源消耗。如果条件允许,我会选择独居生活。理想的话可能是在一座无人岛上。”
“这是你的愿望吗?”皐月问。
“这是我的愿望。”边银答,“先前你说的,是你的愿望吗?”
“那是我的愿望。”皐月用确定的语气回答。
“无论是和帆还是亮太,这场过家家的游戏都该结束了。”
也有过为难的时期,纠结意义,担心成败的时期,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会再动摇了。
帆赋予了她伪装和涵养,亮太赋予了她性和多巴胺。他们不求回报,让三角不断向她倾斜。直至那“稳固”的三角形如今已经成为濒临坍塌的高楼,将她浑身制住,无法动弹,还在不断的付出,或者说,施舍。
“对他们而言我并非必须的存在,而我,也不是无法舍弃他们。”
她从未想做那个需要他人豪掷千金博得一笑的美人,厌恶被人看作静坐就能赢得夸赞的花瓶。她不会否认自己利用了他们,在与帆和亮太相处时的快乐,但她的自私,也不允许忽视自己因此需要让步的尊严。
“维系我们关系的纽带无处可寻……就如你所说,无用的人际交往只会消耗不必要的资源。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为了向自己的挚友与恋人报恩,也为了自己崭新的未来。
她期待在毕业典礼那天朝自己的过去,这本集大成之作的人生第一章抬起酒杯,然后消失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