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好了吗?”透用轻快的语气催道。
一杯清水,一杯毒药。
“嗯,安全的是这个。”三池微微眯了眯眼睛,指向透左手边的水杯。
“选了这么久,你该不是分不清左右吧。”
“你才是,别搞错把我害死了。”三池不依不饶,“那就……三二一同时喝?”
“等下等下。”透按住对方握杯的手,笑嘻嘻的样子让三池看了就身上发毛。
“跟我交换吧,我们换过来喝。”
三池皱起了眉。“规则上不是说……”
“喝了水后,两个人都活着才算成功。我选的肯定是无毒那杯咯,就算相信不了别人,相信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必须要喝‘自己面前的一杯’。”三池回应道,“你这样做,万一人家说不算数,把我们扣下呢?”
“三池同学。”透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们本来没什么交集,这都是多亏了我的努力才达成的。我与你、与绝大多数同学从无恩怨,因为我始终维持着自己的‘透明’。
“那,如果我就是想要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被扣下的话——这样的概率又有多少呢?”
“你丫搞毛啊?!”三池的表情扭曲起来,夸张程度让透怀疑,其中是否加了一丝表演成分。当然,与那种事相比,现在最要紧的是三池掏出的那把手枪,正货真价实地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透。拜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所赐,到底是没有直接怼在透的脑门或胸口上,从零距离接触到负距离接触总还是要快上那么几毫秒。
“噢噢噢!冷静,冷静。还想说只能用这种方法真逊,竟然被我撞上了啊……Poison and Pistol,广播室对你可真偏心。”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没看到这把枪么?”
“你想杀我。”透像听到好笑的笑话那样笑了。“为什么,你恨我?”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现在想想,亲手开枪杀掉一个人,确实比下毒更过瘾,我还要谢谢你给的机会。”
“噢!”透发出小小的惊呼,“只是条件存在,就想杀个人玩玩!原来杀人在你眼里,就是这种轻飘飘的事情啊。”
“怎么了,你干过?”
透眨了眨眼睛,刻意摆出一副虚伪造作的无辜脸。
“不如说……大家其实都干过,这样讲更好吧?”
“你觉得,来到这里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作背叛者呢?区区杀人,当然是早就干过啦!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坐牢,在你盘算着怎么利用规则漏洞逃避惩罚的时候,人家早就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双手,将人切实地杀死了。不止我一个,在这的其他人也同样。你猜猜看,一共有多少呢?
“三池同学,还在老老实实遵守‘规则’的你,真是‘杀人的处男’啊!”
“哈?!”
“怎么了?你其实不恨我,而且很爱我。你想站到分界线这边来,好观看跟我们同样的风景。可这里没有风景。死亡的世界只有,纯白的,无。”
透继续说着,像是要把一生的话都在最后说完。
“你觉得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会一样吗?还是说,杀过人的会变得更通透明理,更强大无敌?
“如果一样,那么你选背叛会很多余。
“如果不一样,那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在这个注定只能走出一人的房间里,如果没能成功杀死我的话,该怎么办吧。”
三池察觉到了这番话即将结束的信号。每个学生必定都会炼成这一技能,主要用在午餐前的拖堂授课上。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而透也将手中握着的一杯剧毒,泼向了三池的脸和眼睛。
尘埃落定。胜利者本能地张口,似乎还想对地上的尸体解释些什么,突然又觉得并无必要。
“都说了手枪作为武器,对初学者来说并不合适啦。第一次用枪的人,忘了上膛岂不是太正常了。”
然后白门洞开。
而身份这种东西,在事情已经全部结束的当下,终于不再重要了。
“快点结束吧。”透像上一轮那样,主动展示了空空如也的背包内部,“我想回去多睡一会。”
“已经身为‘死者’的我们,真的还需要睡觉吗?”说这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眼镜总是让人看上去更聪明些。不知怎的,透突然很想反驳点什么。
“你对那个说法,还真是深信不疑啊。难不成,你已经没有想做的事了?”
“我的想法,其实不重要吧。”宫崎佟悟叹了口气,也拉开自己的背包。
“我选的面具是——兔子,”透对照手环屏幕,在墙上用目光搜寻,“有了有了,是那个灰白花色的。很可爱吧?”
“可爱……你认识我的话,就不会这样想了。”宫崎推了推眼镜,“话说我们是不是还没互相介绍过?”
“不,我并不关心你是谁。”
宫崎摊手。“那好吧,冷血动物。我选的青蛙还挺适合你。”
这下轮到透不情愿了。他拖沓着步子走过去,将青蛙面具从墙上取下,戴在自己脸上。“好了。接下来跳点什么?我话说在前,我可不会跳舞。”
“那就你来定吧,随便什么都行。”
“当真?”
“当真。”
透想说些什么的欲望已然腾跃在脸上。宫崎觉得再不让他开口,这人恐怕要被憋死。
“既然是共舞,也就是说,只要一起跳舞就可以了吧。”透下意识地抓了抓脸,却忘记自己正戴着面具,抓在了青蛙的脸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原来是这样,”宫崎用略微夸张的语气答道。
“所以,还是来点各跳各的东西吧。康康舞怎么样?就是那个双手叉腰高踢腿的……”透哼唱了两句,宫崎马上心领神会。
“那也行。”仗着透看不到自己的脸,宫崎尽情地皱起眉头。
音乐响起,青蛙和兔子便像鸟兽戏画那样跳起舞来。即使在死后的世界里,时间概念已经变得模糊,但对于宫崎来说,这一定是无比漫长的五分钟吧。
一曲结束,透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事先记清楚规则的二人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是随后的第二声“扑通”。
“喂,我们都已经通过挑战了啊!”透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怨,抢先开了口,“你到底给我选的什么?”
“是什么呢?”躺在地上的宫崎不紧不慢,“反正两个人都被麻痹,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仔细想想的话,武器也可能没在包里,而是藏在身上。就算不依靠武器,也可以徒手将我掐死嘛!”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的想法?”
“我有自己的理由。”透顿了顿,“你说得对,或许是该……事先再多互相了解一点。可能……我看到你的时候,有点紧张了。”
宫崎隔着兔子面具挑了挑眉。“在你给我看空包之前,我确实想过那一点。后来觉得,想杀人的家伙应该不会这么坦率……少杀一个,也算积了点德吧。”
“你已经杀过人了?”透想起葬礼上,那个孤零零的已经盖好的棺材。
“如果只有我在这里选了‘背叛’,就算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宫崎想挤出一个苦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而且,我们已经死了。”
“嗯……那也可以理解。”透小声应答。
“你呢,你给我选的是什么?让我听听那个不可爱的答案吧。”
“不要。我对你又没了解,只是瞎选的。比起那个,我现在可是很想笑呢。”
“两个人双双躺在这里,你又比我多出什么优势呢?”
“抱歉抱歉,只是我一直以来的相信的东西似乎又出现了,觉得开心而已。”因为看到聚在一起的人们互相伤害而幸灾乐祸,这么缺德的事,透肯定不会对着宫崎说出来。当然,他在青蛙面具的掩护下偷笑还为了另外一件事。
“你问我有什么优势对吗?倒也没什么,只是同时被麻痹的情况下——”
时间差不多到了,透迅速起身,捞了背包就往外跑,临走还不忘摘下面具,轻快地丢在地上。
“我的位置,一直都比你离出口更近罢了。先走一步咯,拜拜!”
留在原地的兔子于是哭笑不得。
游戏中心,听着像高中生课余三五成群去敲太鼓的那种电子街机厅;前面加上囚徒二字后,则显得土气了许多。一行人乘上由纯白河流所托起的纸船,河水比起被染成白色,更像褪去光线装饰呈现出了某种本质。一路上,透都在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
游戏机制很简单,空白的房间比预想中还要无聊。透揣测着出题人的意图,走出选择间,发现同组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
是经常共同行动的那三分之一啊……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由于对校园名人的兴趣是负数,透的印象很浅,一时间也就想到这些。像每一个想要压低自己存在感的人那样,通常情况下,透在获取必要信息之外并不会过多打量一个人,尤其是梅户皋月这样的美少女。但此刻,他正强迫自己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再孤僻的男高中生都能想到的方法。
他在等她先开口,皋月心领神会。
“我选的是合作,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背叛看似对积分有利,却要切切实实亲手杀死一个人。我没有什么非得建立在别人生命上不可的愿望,所以能活下来就够了。”
透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拉开背包拉链,开口朝下做了个往外倒的动作,示意自己手里并没有武器,“我是真的不愿跟人发展成……杀与被杀那种奇怪的关系,未免有些太熟了。”
皋月点点头,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也给透展示了空包的内部。“那事不宜迟,我们就快些过关吧。我刚刚看了下手环,上面写着‘坠落者’。也就是说,接下来需要我登上这个高台,然后背对着倒下,对吧?”
透低头看了眼手环,上面果然写着“保护者”几个字。为什么这个角色会分配给自己?他用能表现出的最坚定的样子答应着,同时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
一个站在高台上的人不太可能有什么威胁。除非她身上藏了东西,准备从高台上掷向他……倘若真是如此,那八成也躲不掉,还是先做好眼前该做的事吧。透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往裤子上擦了两把手心的汗,以免按下控制钮的时候会打滑。他当然会按的,而且是疯狂地按。
透担心的是,万一自己按下了按钮,防护装置却没出现,那自己岂不是真的背负人命了?他也不知道这突然的想法从何而来,或许是对人的不信任已经蔓延到人造物——科技产品上了吧。每次家中的老冰箱在炎炎夏日坏掉,都会加剧他的不安全感。
透郑重地按下按钮,说好的海绵池稳妥地出现在了下方。他压住声音里的紧张,努力加大音量喊道:“可以了!”皋月像被击中翅膀的飞鸟应声倒下。
“成功了哦!”皋月爬起时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表示自己毫发无损。
“好诚恳……”透还有少许惊魂未定,“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装死吓吓人再起身呢。”
“不会有事的啦,十米高才三层楼左右,”皋月比划着,“顶多是废掉一两条胳膊腿。”
“那样的话,要靠自己实现愿望,就会变得更困难了吧。”
“原来是在考虑这个吗!”皋月直白地惊讶道,“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方便透露一下吗?”
透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较为温和的措辞。
“我觉得地球上的人口已经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有朝一日能够在无人岛独自生活……当然,是物资充足、设施齐备的那种。钱够多的话,应该可以办到吧!”
“意外地跟我有点像呢。”
猜到她会这么说,透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平日里,他肯定会对这种固定的对话流程感到不耐烦,不过涉及到“只能许一次的愿望”这样要紧的话题,就算是他也会好奇的。
“不过我想避开的不完全是人,而是‘过去’。”
“也包含那两人么?”透试探着问,“刚刚也看到你们在一起。”
“是啊,不过希望你不要告诉他们哦。”皋月微笑着说。
“跟我说这些好吗?我嘴巴很不严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选进来吧。”似乎是因为心情好转,透觉得自己的话也稍微多了些。
“既然一同选择了合作,看来你跟我已经有过生死之交了呢。”皋月用“你跟我”而不是“我们”这个说法,让透感到格外的满意。
“合作又不代表我信任你,”他接道,“不过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因为,我迟早会抵达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透歪着头想了想,话语中还有什么被自己遗漏的。最后,他终于也挤出了一句交代,好让这场交易更为公平。
“对了,如果能从这场游戏中活着出去的话,还是请你装作从未认识过我吧。”
“一个人从十米高度摔在硬地面上的死亡率是多少?”回到房间后,透小声询问手环。
“正在为您计算——约为90%。”
啊啊——她果然说谎了!不过比起被同龄人安慰的不爽,透更多感到猜想得证的舒适。几乎同时,他便释怀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反正,今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广播里说了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多关心。
大白天的学校为什么会出现一系列不合常理的变化,说真的,我也不是很在乎。
毕竟广播也好、手环或是酒店也好、声称接下来会开展的“游戏”也好,都没有离开人造物的范畴嘛!自然界中的猴子再怎么误打误撞,也不可能引发这种现象吧。也就是说,我和在场同学们目前的处境,是什么人出于某种目的,动用了某些手段制造出来的;在事态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之前,始作俑者想必都不会收手。
为什么我会如此无所谓呢?因为我相信,人类可以做出任何事。
这里的任何事,当然不是指发明永动机那种物理意义上不可能的事——你瞧,非得跟自己以外的人交流,就得被迫作出这么一大堆令人生厌的冗长解释——而是指,人类没有底线。尽可能去想象一个最残忍的案件吧;然后打开搜索引擎,你总能发现新意外。人们常常形容一个罪犯“没有人性”,那是因为他们仅仅把闪光的内容才划分进人性里。但倘若你说欺骗、骄纵与嫉妒都是动物才有的行为,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来做个思想实验吧。在无垠的白色空间里,我们放进去一个人,满足他所有的生存条件,但不让他同另一个真人接触。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做不到的部分,除非他发起了疯,否则他将持续地运转下去,因为人的本能便是同自己和平相处。
现在我们放进去第二个人,同类的出现让他们能够互相以对方为镜,映照出自己的存在本身。在仿佛世界末日的停滞时间里,仅仅有两个人的世界多是一种浪漫!起初,他们沉浸在找寻到同类的喜悦中,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两个人一起行动。幸运的话,还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所缺乏与渴求的东西。
如果他们能永远要好下去,那还是很不错的。那如果他们发生了矛盾呢?
两个人在同一件事上的态度,可能一致、可能相反,大体上就这么两种结果。甲觉得一件事很好、而乙不这么觉得。他们可以分别保留自己的意见,甚至永远不在对方面前提这件事;也可以展开辩论,直到一方让另一方彻底屈服。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是这样的矛盾发生了一百次、一千次呢?甲开始觉得,或许他们两个的经历相差太大,由此塑造出了截然不同的观念,既无法调和又难以完全包容。乙觉得,即使自己内心深处很想让甲支持自己的一切,但那样又和孤身一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唯有互相对抗。两人都觉得,是时候给对方一些私人空间了,便就此别过;但不出多久,就又回到了一起。因为他们再也受不了在一个人的生活里,那种只能听到自己说话声的感觉了。
两人都对这场势均力敌又永无止息的擂台战感到疲惫不堪,于是他们叫来了第三人以终结彼此之间的折磨。在是与否的问题上,终于出现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可能。他们之间有了阵营的分别,又维持着变化和流动,不再有固定的敌人和朋友。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除了少数一致通过的情况外,总有一个人会成为话题下的牺牲,空旷的房间成了被暴风雪包围的山庄,他们之间永远地失去了和平。
当上一回合中的盟友转而投奔对面的时候,被孤立的那个就很自然地骂道:叛徒!刚刚的广播也是这样称呼我们的。人在服从于谁的统治之前,首先应当属于他自己。而背叛之所以存在,不为别的,是有人想要坐上受害者的位置,擅自将他人拉拢过来,好顺理成章地施行他的谴责。不然,何来背叛者一说呢?
这场游戏的幕后推手,没准道德感还挺高的。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十分好笑。超过一人的空间,在我看来本就都是囚笼。狭小的世界里从没缺过战争,而人们拥挤不堪的思想还要在其间互相侵占,实在是难以忍受。
如果独处会被视作一种囚禁,那么何尝不是我囚禁了全世界?我欣然接受了囚徒的名号,大步走到属于我的房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