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完手里的事情了(什么)让我看看我这个洋葱能剥到什么时候。jpg
重新修改了一部分内容。这一章概述了关于尼提娅通过仪式获得的“全视之眼” 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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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看不懂她,他才必须留下来等待。他要一个最后的求证,以及寻找一把可以解开横跨数年枷锁的钥匙。
“我的好友德尔亲启。
“在离开米拉克的第四天我回到了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产麦花酒的镇子。我打算先给你报一声平安,然后再去找姐姐们。
“其实以我们的交情,我更想打晕你带你一起离开。在米拉克的那段时光里,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但我很害怕,也不知道那个怪胎魔法师寓意下的麻烦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我害怕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家人……这件事是我太过懦弱了。
“我不免去找借口想,你总会从尼提娅那里得到一切真相,然后在她那古怪的劝说下选择和我同样的道路。怀着这样的、虚假的释怀,如今我向一位过路魔法师老爷委托写信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真正获得解脱。
“德尔,我终于来到了结界之外。这里并非泥潭,不是地狱,这里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应有的生活。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后来活着从米拉克出来了,或者想通了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到镇里跑腿人那儿吱个声。我们重新来算我丢下你逃跑的事,那个时候你要揍我,我保证什么话都不会说。
“你忠实的朋友,菲利斯。”
起风了。
一辆牛车慢吞吞地走在乡道上,车夫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虚着眼瞥见乡道两侧绿田地的远方泄出一缕金色的日光。棕色的牛摇头晃脑,歪脖子啃了一口地里的青麦。未熟作物特有的苦涩扬起单薄的雾气,随风拂过车夫的面庞。这一遭反倒把车夫熏精神了不少,他撇嘴心虚地看看四周应该没什么起早的麦田主人,抽了老牛一鞭子,好加快赶车上镇的速度。
“麦花镇、麦花镇。”车夫哼哼唧唧唱着小调,望着不远处的城镇,心情终于大好,“五月让太阳脱掉笨拙的冷风、五月让那无形的衣翻炒麦花的青皮……”
“五月让我们褪下冷酷,五月让我们摆脱苦闷。”
在牛车抵达镇上时,那人人熟知的歌谣也从各色人们口中传唱而出。起风了,但太阳也升起来了。新的一天与生活又督促人们爬起来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灰青年在临时住下的旅馆中醒来。
相比米拉克,麦花镇看上去朴素很多,也没有什么魔法师走得满大街都是的怪奇景象。青年伸了个懒腰,抓起一封信就往楼下走。这里不是米拉克那个拥挤的守卫通铺宿舍,入夜也不再响起警戒声。他的心在难得的宁静中轻快起来,连带着要寄出的信封一起。
楼下人头攒动,气氛熙熙攘攘。
现在那位妄图理解魔法师的好友在做什么呢?
灰青年心想着,遗憾地摇摇头。
午后庭院一别,那片紫色的阴影怕是依旧在米拉克中迷茫徘徊,她和那些魔法师并没有两样。越是拥簇着石头,就越是将自己裹挟在如今难辨彼此的漩涡之中。那日他听懂了紫发魔法师的未尽之语,难道那个人的眼中就没有恐惧一说吗?
或许……是有的。
平日里灰青年总是不明白怪胎所想,但那天他从对方脸上瞧见了如此奇妙诡异的平静。那个人翻书的手指在发抖,可转瞬抬眼间又露出笑容,仿佛在说一个无法忤逆的事实——
【任你们去往他处……我仍会留在这里。】
就像灰青年无数次劝告自己的友人那样,他又一次为这深邃惊悚的意志吓得落荒而逃。心中不停呐喊,没有人可以将其动摇。
忽然,旅馆柜台前又起一片喧闹声。
许多行商打扮的人挤着脸,脸型虽然各有不同,那副惊恐却出乎意料的一致。灰青年把自己从回忆中再拔出来,看着眼前一幕心头发重。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远来不及阻止那些脱口而出的消息。
“我看见了的!”
“那里全是白树!从地里蹦出来,把那些房子院子遮得严严实实,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还鸟呢!你没看见那里全是呛鼻的红雾?”
“看见了!之前那些魔兽越来越多、围着那里嚎我就觉得不对,看吧!那群魔法师能在那里搞死自己!”
来来回回全是抱怨。旅馆老板不厌其烦地掏耳朵,就看见昨日那个神色慌张从米拉克来的青年苍白着脸冲来:“没有幸存者、没有人再从那里出来吗?”仅仅只是在那个紫发魔法师弄出异动来没几天!在他还在信里写那些撇脚的幼稚话的时候,他讨厌或关心的人已与他两隔。青年颤抖不已,手中拿着的信让老板又看了他一眼。
现在谁还会去米拉克呢。
“不知道。”老板将一些用他方苦难来讲价的客人骂了回去。或许是早已见惯各种奇葩事,他居然还能从青年的惨色中露出一些刻薄的笑:“或许会有人从那里逃出来,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要么,就不会是人了吧。”
疯子。
德尔站在休息室临时搭建的伤患区病床前。周围的魔法师与守卫来来往往,每过一会儿就会有禁书库的精英过来询问情况。一开始,德尔还能好言劝说让对方别太焦虑,可越往后,那不断缩小间隔的频率让他再无法压抑自己那愈发暴戾的脾气。
“不好意思,情况真的很急,我来看看尼提娅女士……现在可不是躲懒的时候啊。”
又一次,一个脖颈间同样刻着咒文的魔法师越过德尔凑近了病床上的昏睡者。前几次的交流里,德尔知道这也是一位在精神领域有所造诣的魔法师——但当他看着对方推开他站在他昏迷的雇主前,手指随法阵凝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时,他把曾经对魔法师抱以忍耐的态度全部抛之脑后。
等他上前拍掉对方的手,光线即刻暗淡下来,只有残留的微风轻轻扫过昏迷者的耳发。
他那疯子雇主,自中庭混乱中被找到的魔法师小姐尼提娅,依旧双眼紧闭。
“都说了她需要休息!”低声的怒吼几乎要让守卫咬掉叨扰者的耳朵,“看不见她被透支了吗?还是说你巴不得她快点去死?!”他早就从同事那里知道,即便是旁观解剖,尼提娅也依旧进行着她自己的工作。他也算是见过她认真工作的样子,与总是作弄他不同,从不做躲懒的事情。
而这家伙眼里却只有尼提娅的能力。
青年怒骂完,这才发现周围有好几个探头过来的脑袋,终究是好奇和八卦压过了伤痛与沉闷。这让他脸色更难看了:必须承认,菲利斯说得没错,他对雇主的在意已经不容忽视。
“……就是因为透支了才需要慎重。”被臭骂一顿的魔法师顿了顿,收回手叹了口气,“可以修复结界的魔法师全部被派往边界,但白树的暴动正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我们设立的防线。尼提娅女士虽然没有修复边界的才能,但也一直在为解析出力。我并没有要否定她的努力的意思。先生,您也知道她一直在与解剖人同步幽灵的状态……您是她的守卫,但您真的明白她看到、面对的东西吗?”
男人取出怀中的匕首。
若尼提娅醒来,她便能认出这正是从幽灵体内取出的那一把。也正是拔出了匕首,中庭的动乱才如此惊骇众人。
“尼提娅女士加入禁书库时,自称擅长感知魔法。但她所掌握的并非只有那些,很不巧,当她想要隐瞒这些时,当时调查她来路的队长正是我。”轻抚匕首,男人看着德尔逐步从愤怒中脱出,尽管还是警惕地将他与尼提娅隔开,但至少不会冲上来掐他脖子……好事。于是他继续了话题:“我记得你与菲利斯关系好。啊,当然,那小子是个机灵鬼,他先一步跑了,是个有运气在的人——当时他为报酬加入了调查队,那就算作半个知情人。”
德尔眼看这人完全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心里依旧十分窝火:“您要说的是尼提娅,她怎么了。”尽管和雇主相处总是有那些个不愉快,但不影响他此刻希望魔法师小姐能有个相对舒适的小憩。
但就像其他八卦人一样。
那些“尼提娅的秘密”为何如此诱人?
“那我们就说回尼提娅。”
一开始的尼提娅并不在禁书回收的岗位上。
她的精神状态并非她自述那样良好,相反,她总是无意识地“成为”什么。哪怕是留在下了秘术的隔间里,她也会不时闯入看守者的意识,将一个偏执的念头印入对方的思绪里。
“‘要逃亡’、‘要活着’、‘要知道这个世间的一切’……加上调查小队沿途遭遇的无数魔兽与野兽尸体,我们不得不推测她已经进行过不被魔兽容忍的仪式。不过,对于那些怪物来说,我们魔法师本就是更加异常的怪物。”
德尔轻轻点头。雇主没醒,他姑且赞同一下。
不过,魔法师口中那些强烈的求生意志到底还是与他常规认知里的尼提娅背道而驰。他见过那些手握奇迹的魔法师,他们所支付的代价并没有同尼提娅那样惨不忍睹。
这就是他讨厌尼提娅的原因。
他曾想她就是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的。不论如何,人总该是活着才有以后。
魔法师自嘲了一句后没有继续往下说。他问了德尔一个奇怪的问题:“先生,您认为本质是什么?是缥缈的理论,还是可以触碰的实体?”
“我不知道。”他回答,“这是什么问题?”
可对方并不放过他。
“或者对您来说呢?本质是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德尔低下头去看雇主平静的睡脸,渊博如她,本该是她来回答她同事那些刁钻的问题。但他看到的是安静到不像话的尼提娅,一如她曾在春日节里提起裙摆走向他,好从那神秘莫测中回到两人都可以心平气和相处的现实。
那是尼提娅的本质吗?
“我认为……”一幕幕过往的对话与相处忽然被打开了那个关键的开关,飞也似地穿过德尔的脑海。他先是顿住,随后后退至病床的床沿,手慌乱地压住了尼提娅散落的长发——
【德尔,难为你不喜欢我还要和我一起工作。】
【嗯……费南迪斯先生?好吧,如果是您希望的话。】
【我当然能看见您啦,就算您怎么掩饰,您的厌恶都是如此瞩目。下次要抽签的时候不如告诉我吧?您好歹也受累和我一起有过那么多任务,我得抽个不让我们一起合作的签子给您作为报答。】
【看,您多么讨厌我啊。】
【……我说什么您都如此生气。】
“……”
如果不是场地不对,德尔真想找个地方大吼自己发现的真相:那家伙总是说看透了他,但她哪里看透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被雇主打上了厌恶她的标签。但人的情绪那般复杂多变,怎么可能是一瞬之念可以将所有代表的。尼提娅时常嘲笑众人的“眼见为实”,可这其中,有多少是嘲讽自身呢?
至少现在,德尔先尼提娅一步找到了“真相”。
“那不是本质。”那不是他的本质。
他呢喃着。
“看样子您意识到了。”略过德尔的失态,魔法师自顾自接住话茬,“尼提娅女士自称看见的是本质。但实际上,她只能沿着魔力的痕迹进行追溯。普通的文字并不能被她阅读,失去魔力的地区于她就是完全的绝缘地带……只是因为这里是米拉克,这里遍地都是外面打着灯笼难找的魔法师,我们才在最初忽略了这些问题。
“但联系到之前调查的猜想,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解释——尼提娅女士掌握的并非本质魔法,而是一种魔力追踪术。这种追踪术既是物质魔力,也可以是精神魔力,只要用比那些魔力更庞大的精神力支撑,那么解析与渗透就不是难事,甚至一些天赋异禀的种族也可以避免造成身体损伤来完成。人类天才可以,精怪可以,精灵可以,古老种族也可以。”攥着匕首,魔法师又从怀中取出一枚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德尔顺着他的动作盯着那抹血红,从那数个例举中干涩地指出一个残酷的答案。
“尼提娅不可以。”所以才,红石……
“这是不稳定的贤者之石。诞生于白树的石头,如今自然也会因白树的变化而受到影响。你们常常说魔法师们向它支付报酬,不错,奇迹、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神血……魔力追踪术的动力来源。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守卫青年略有一点神游。
在他们关系很差的那些时候,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称呼她。
【喂,半人。】
米拉克里没有过重的种族歧视。
所以忽视种族单论这位魔法师小姐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德尔总是轻车熟路——等到了不得不想要去了解对方的时候,他就开始束手无措起来。
其实他大底也猜到了,尼提娅之所以会支付那些过重的代价,完全是因为她将贤者之石当做了她精神力与魔力的增幅器。当不属于她身体能承受的魔力随增幅器而喷发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会出现崩溃的情况,并一次又一次地产生损耗。
“可她好像依旧深信不疑。”德尔摁着脑子里推出的真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争辩什么,“我不懂你们魔法师的事情。如果按照您的意思,她想要活着,是为了‘本质’而活,还是因为有了‘本质’才要活着呢?”
他不敢想,尼提娅醒来后发现她的“本质”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与谎言……他真该死。
禁书库魔法师见状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本,他与尼提娅同为精神类魔法的研究者,总该有许多共同话题。但她的构筑完全是白纸,相比起他每次都要精密琢磨魔纹,那暴力美学总是容易打击研究者的信心。
魔法师里疯子总是不少。
“我们把话说回来吧。
“‘用读心术听取他人的内心时,有时会听到无意义的杂音。据说那是体内共生的小生物或寄生虫的声音。类比至魔法师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与我们所施行的魔法或许也是某种更加巨大的生物的一部分。’这是《新魔法理论合集》里的论据。”魔法师收起贤者之石,“对于尼提娅女士来说,她的‘读心术’已经不再是读心,而是一种追踪与同频,她将会比我们更接近那些被略过的微小生物——”
魔法师站起身,最后一次展示那把匕首。德尔这才看清上面竟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可同时,在他意识到名字主人的身份后,凉意随魔法师的解密而攀上背脊。
【Enteral。】
伊特,七年前禁书库库长的名字。如今的守卫长、斯普林先生的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来此的原因。我们必须知道尼提娅女士从幽灵那里同频、追踪、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是曾经的库长伊特?是幽灵?还是别的东西。白树的变化让贤者之石开始异变,如果还想抵达红石增幅后的深度,找上尼提娅女士便是最优解之一。”
曾经推导的阴谋论又一次敲响了德尔的心房。
但这次,禁书库魔法师没有再逼迫他。
“不过,就像您说的那样,尼提娅女士的确需要休息。是我太心急了。”他摘下自己的法师帽表以歉意,“请您将伊特的事情转述给她,至于追踪术,我们这边并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对于现下来说,不论是怎样的魔法,大图书馆与禁书库都会加以利用。只是……”
夜风来得很早。
或许是和禁书库来的人起了争执后又长谈,照料雇主的青年守卫忘了关房间的窗户。自外面的猩红天色荡进来一股摇曳了窗帘的冷风:掀翻医师留下的纸面叮嘱,吹乱昏睡者的头发,动摇长谈者的衣角……裹挟那些盖过交谈声的呼啸,最终将冷温渡入皮肤与骨骼。
德尔将人送走,这才注意到病床上的人忽得动了动眉头。他半踌躇地往回走。
不过,魔法师小姐也只是微皱神色,她并未醒来,德尔却松了口气。两旁听八卦的人早在长篇大论的理论前收回了耳朵,比起禁书库人热衷的枯燥知识,他们更在意青年守卫的失态。
只能说,他们没有那个耐心。
当然,也不必有。
德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先前医师的嘱托又开始在他脑海里来回晃荡。没人知道尼提娅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也难以想象之后米拉克又要走向何种终局。青年将视线落在对方紧闭的双眼上,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揣摩着这份静谧里有多少捉弄的成分。
或许她早已醒来,眼盲只是一种遮掩。她洞悉了他的一切,时刻等着嘲弄他的癖好、揪住他的窘迫……可左右安静下来,只偶尔传出几个轻微的鼾声。
喧嚣下,真相朴实无华。
她没有醒。她从未真正看透他的真心。
“要是我一开始就跟着父亲学医就好了。”守卫懊恼地、烦躁地嘟囔起来,他趴伏在床沿上,手指无意识划过魔法师的长发、随后轻碰到她的手指——当然,他立刻触电般收了回去,曾经习武留下的厚茧顺着起了颗粒的皮肤一路灼烧到了他的耳朵。
世界不存在第二条故事线。
已逝之人,愤懑之人……如果连凡人们的痕迹都一并颠覆,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任何“真实”一说,魔法师天才们亦是笑话。德尔明白,自己早已错过了美梦之路:血亲的骨刺破他寻路的脚,告示他必须选择承担那些年少时犯下的弥天大错与彷徨无知。
所以他才会来到米拉克。
所以他才与尼提娅结下孽缘——
正因为看不懂她,他才必须留下来等待。他要一个最后的求证,以及寻找一把可以解开横跨数年枷锁的钥匙。
想到此处,守卫重新伸手去抓住魔法师的小指头。他的表情里写满了别扭,但好在没人在意。常年书写的薄茧与习武的硬指痕彼此摩挲,拨动手指的人将喟叹埋进被子中,让声音与心情一同沉溺苦闷。
“求知真是漫长又难熬啊。”
说是要全部写完再用合集放进egroup里,但那得写多久啊(不是)。
不过事态明朗起来了也是可喜可贺,加油写完就能用上早就拟好的后日谈大纲了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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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就这样一步步地从名为“工具”的织网里越陷越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我回来了。”
尚且年幼的半精灵少女推开门,月光从那声悠长、年久失修的吱呀声中不断拉长,最后透过少女照向里屋的光景。
偌大的石台,怪异的热气,还有那位站在台前的长辈。
少女迟疑片刻,她脸上全是打架留下的淤青和血污,背对她的屋中人却看也没看,佝偻身躯的夹缝间,一把带血的银刀自台前的血肉中轻微闪烁。屋中人翻了个刀面,让金属层上映出少女略微惊愕的脸。
“还是不会喊人吗?”
“……老师。”
被称作“老师”的老人终于侧身让少女走近自己的操作台。
“回来了就过来学习。”老人指着台前,上面陈列着两具赤裸的胴体,“尼提娅,魔法的世界总是深不可测。你不能只仰仗自己擅长的那一种,或将它们用在无聊的事情上。舒适区会麻痹你的神经,长久的胜利会模糊你的警惕,这就是为什么你跟着我学了快十年,我依旧拒绝告诉你哲人石相关的详细资料。你明白吗?”
少女的视线落在胴体上。
鲜血如注的那一具中,竟依旧有脏器颤动活跃。锈味早已盖过少女伤口上的那些,随满地的粘液跳一支裹挟神志的旋舞。但下一秒,少女的视线挪动至胴体的头部,她很熟悉,那是几天前跌破头被村人宣告死亡的人族孩子。
总是号召他人丢她石头的霸王,只是濒死就成了遗弃品,而自幼和老人学习医术的少女,正是这摔跤的始作俑者。只是她还以为这孩子会在醒来后在其父母的怀中哭泣,并找下一个挤兑她的机会。不过对记事起就是孤儿的她来说,这根本不痛不痒。可她悟错了村人对魔法与巫术的恐惧,那个孩子也高估了自己在亲族面前的分量。
于是才有了他们如此别具一格的新会面。
“我知道。”少女知道自己不明白。
但老人不再等她想通,半精灵的寿命足够她用那些问题消磨时光,而他已时日无多。
“我在制作人造种。”他说,“一具失去了归属的鲜活血肉,一具以魔法术式与兽的死肉……”
剔骨刀划开旁边那惨白的死肉,除表皮下微量的脂肪块开始裸露外,旁的什么也没有。在魔法文字与构筑序列的严肃下,魔法依旧是需要想象力的奇迹。但少女依旧无法想象她面前这场人造种的制作究竟突破或违背的是世间哪一条铁律。而这正被改造的人族孩子,在失去浅薄的爱后,便从鄙视的顶端落入了这连她也瞧不见的地狱之中。
这样的感觉是什么?
恐惧?
曾孤身一人拜师的少女第一次想夺路而逃。
但她的老师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摁在台前:“睁大眼睛看清楚!尼提娅,看!”
看活死肉。看冷热血。
少女的额头嗑在石头上,她已有愈合之势的伤口又迸出血来,与台上的混在一起。身侧老人施术的动作从未停止,她微微抬眼,难得想起了自己和这位“老师”相遇的场景。
【魔法是神造给我们的工具。如果你的愿望超脱了工具,那就来跟上我的脚步,为你自己解惑吧。】
曾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在少女下一秒的眨眼中踏入迟暮,师徒的“工具”也越来越多地向自身、他人施展。他们不再与自然和元素灵交流,踩着红石的脚步,失去的是回头的权利。
繁复的术阵与夺目的闪光于血肉皮囊间翻飞,被镶嵌在台面上的红石随着其精湛的技术而逐渐暗淡,一具非人半鸟的新物种正缓慢有了轮廓。窗外的日夜已经倒转数次,少女几乎滑跪在台前,她将额头抵着泼了血的台壁,时不时能从红石中听见令人发毛的低语。而当她抬起头,又从灰化的石头粉末中瞧见那个人族孩子被取出的双眼。
邪风耸动,在少女几近透支的精神中,唯有老人的坚持依旧,严厉的教诲孜孜不倦。
“看,看完它!”“看完我这毕生所学!”“尼提娅,抛开你的幼稚,日后的路得是你来走下去……得是你来跨过这一步。”
腥臭的银刀,滚烫的刀柄终究来到少女的手中。
【现在,谁是工具?】不知谁说。
铛。
尼提娅悚然地猛抬起头,重心突然的失衡让她左斜撞倒了一旁正从外面端着托盘走进中庭的人。托盘中的器具应声落地,让中庭人海中有一小部分人向这边微微侧目。当他们瞧见响动声来自那位禁书库的怪胎,又各自不奇怪地扭过头去看中央的展台。
被撞翻的家伙叹了口气,低声咒语一过,那些地上的器具又重新飞回盘子里,一尘不染——没什么好惊讶的,这里都是将要参与一次重要决议的魔法师。
“尼提娅女士如果身体不适,可以先去外面休息。”
“谢谢,我没事。”
就着对方的话,尼提娅重新站稳身形。
这里是米拉克大图书馆内部,不是什么老土的旧日往事。脱离兵荒马乱的4月后,魔法师们有了新的决定。
她环顾整个中庭,有几个熟悉的魔力构成要更加凑近中心的位置,其中也有柯利弗·因奎先生,他们都是属于大图书馆的魔法师;他们旁边又站着好几位在禁书库的同僚,几乎所有精英与审核类的人员都到了场;至于最熟悉的,自然是正中央,那位被挪动到台子上至今未醒的代理馆长。
一团又一团自成体系的温和魔力中,也只有“幽灵”所在的位置一片紊乱。那副躯体中隐约闪烁着字体扭曲的术式,其他的皆混沌不堪。
尼提娅只觉自己的眼睛又有一点刺痛。一旁还算担忧同僚的禁书库魔法师斟酌片刻给她挪了一把椅子来。
“幽灵”持续昏迷,结界的修复效果也微乎其微。针对代理馆长的钻研与手段其实在早期就有人提了出来:反正代理馆长是死亡书记,那么直接切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不就行了吗?
这一提案很快遭到了反对,多数来自禁书库,这很好理解,大图书馆异想天开不是一次两次。只是这次声音特别响的人里,居然还有尼提娅。
“我也会相关的治疗魔法。”半精灵魔法师小姐平静地说出她曾向代理馆长巧妙回避的提议,“人造种、死亡书记的构成都不比活人简单,我会帮你们看清其中的危险术式。”
一些人认为是怪胎一直以来的为非作歹都仰仗着代理馆长,因此这种时候她自然要成为那位代理馆长的拥趸。一些人则质疑怪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她已经不符合众人眼中那种超脱道德的刻板印象。不过,这些话到底没拿出来说。
整个4月,大图书馆的人给足了其他手段的时间。
位于地下室的馆长室没有窗户,每当尼提娅将从馆长体内混沌中“看见”的魔法术式复写在空白纸上、揉着眼睛去楼上透气或被人抬出去透气的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在老师手下学习的那段日子。
结界的破损导致米拉克的氛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短短几日普通镇民就减少了上街的次数,孩童的欢笑越发稀少,甚至连代表日常的飞鸟也不再略过此地。唯有日光高照,仿若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不过世界沧海一粟。
身为半精灵的尼提娅对时间并不敏锐。
精灵的族群从未接纳她的存在,与她同行的人族也总是半路即停。旧日她也被老师缩在杂乱的书屋里,只知道窗外有树叶新绿又凋落。在她完全将魔法的基础掌握时,他们师徒所在的村子又诞下了新生一代,她的老师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埋藏在幽灵体内的术式种类繁多复杂,期间尼提娅还发现如果用注入魔力的意识向其体内提问,还能得到相应的术式记录。这个发现她最初只自己尝试,发现无论给多少菜式的名称都能从中得到做法,且无一不准确。
慢她一步的其他魔法师也很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激动地传阅那份解构,下一秒却见尼提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后一巴掌拍在了纸上。一些人立马哀嚎着又要重新写,一些人略带埋怨地瞪着半精灵魔法师跑离地下室的背影。
踉跄地奔逃又像是对过往述说,直到整理新书的人和尼提娅撞在一起,曾经的幽魂才停止了私语。
整理的人嘟囔着收拾,只言片语却在这撞车事故里一同狠狠撞击了正巧心神不宁的魔法师:“《民间神话大全》、《100个哄小孩睡觉的奇妙故事》?真是服了,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这里怎么还有前禁书库库长伊特大人的日记??”随后整理者看见对面也和她一样趴在地上,但一阵乱摸,无语瞬间抵达了顶峰:“尼提娅女士?您看不见字的吧?”
整理书籍的女性正要扶瞎子魔法师起来,窗外的中庭就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哄笑声。
“……这是怎么了?”尼提娅握住对方的手。
理书人则看向她来的方向:“今天中庭在举办轮椅竞赛呢,啊,您刚刚忙完?”
“嗯……今天是几号了?”
“15号。”
又是笑声,有别于那些麻木的匆忙,仿佛一个不该到来的温暖季节。尼提娅略困惑地被理书人扶到一旁坐下来,在对方离去前,她又去抓住对方的袖子。
“刚刚您提到的那些书,能和我念一念吗?”
“诶?可是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忙啊。”
“这样啊……”顺着窗外的热闹,尼提娅跟着轻笑起来:“刚忙着给他们下完注回来?”
这话一出,理书人立马惊悚地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看着尼提娅女士比往日都要虚弱,下意识就以为她没什么可怕的了……她怎么能忘了这人是为什么被讨厌的啊!
“没对您做什么。只是您剩下的那些钱漏出来了。”
半精灵魔法师摊开手掌,户外阳光又给刚刚混乱中拾到的钱币们镀了一层金边:“就当偷懒再休息一下,如何?”
理书人将信将疑兢兢战战地在她旁边坐下。
从馆长室夺路而出的尼提娅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她的确希望幽灵醒来,或许是因为他醒来后米拉克就能获救,就能回到最初她来到这片土地时的模样。但直到她发现了那些获取术式的规律后,她不再那样想。
在那些欣喜的魔法师中,尼提娅读到了熟悉的定论。
能够根据提问提供对应魔法的术式,真是一个不错的工具。
工具。
老师说魔法是工具,捧着的红石也是工具……最后老师说人是工具,魔法师本身也是工具。那么在人之后、魔法师之后,又是谁、是什么来构筑了工具呢?若发现这一点,那么他们这些魔法师的愿景,又该何去何从呢?
“‘过去世界仍在燃烧之时,原本与大地并行天空的坠落,与大地于火焰中成婚,摔死在大地深处。’啊,尼提娅女士,刚刚读过的《民间神话大全》里也有相应的说法呢,您听:‘相较于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大地女神,作为与之对应存在的天空之神记载非常少。祂被认为统领永夜与魔法,在当地被称为塔尔塔罗斯。’”
“……”
“对了,那个奇妙故事里还提到:‘天空死去后,悲痛的女神将祂的权柄凝成石头赠予万物。女神的女儿名为死亡,对此感到非常愤怒……’”
黑死神总是在荒野中驱使魔兽们向魔法师追逐。
特里维亚,如今在众守卫口中已经落荒而逃的特里维亚。
她/死神总是追杀/诅咒魔法师。
她/祂痛恨他们怀抱的贪婪/红石。
祂/那位要为他们¥%残酷的人生¥#%献上¥&*平静/死亡书记。
“尼提娅女士?”
理书人的呼唤与窗外的鼓劲呐喊声重叠在一起。这一次这位讲故事的理书人终究放下了偏见和害怕,她真切地担心起对方的身体状况来:“外面还很热闹,要不我带您去外面晒晒太阳?”
与怪胎名号相对应的,无非就是尼提娅女士负责管理的书籍从未出太大差错,缺失的书也悉数追回。和她搭档的那位守卫每天都臭着脸,尼提娅本人则不受影响地笑容以对。如今,这样的笑容也转瞬即逝,或许是对代理馆长的研究进展依旧困难,压垮了她吧。
又一声喝彩,尼提娅下意识望向窗外,末春时节难得的活动里,她听见了熟人的声音。
那么快乐,那么不知所谓,那么简单而愚钝。
“嗯。”
尼提娅点着头起身,两人跨过书堆往中庭走去。半精灵魔法师把钱币还给理书人,在对方惊呼给多了的声音里请她帮自己去下个注。
听着理书人跑开的声音,尼提娅只是静静地站在轮椅赛的外围。她没有用眼睛的魔法去感知那只红狗,而是听着声音:听他对守卫同僚聊天说地;听他的快乐到理书人出面说“帮尼提娅女士下注”为止;听他匆匆忙忙地向周围人打听她的位置……最后她没等理书人回来告诉自己比赛的结果,就转身回到了地下室。
她希望馆长醒来,原来就是为了这样场景。就像她以为完成了仪式,自己的困惑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解答。于是她就这样一步步地从名为“工具”的织网里越陷越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她已经做了太久的工具了。
推开馆长室的门,被血模糊的术式解构已经被重新撰写完整。负责补全的魔法师警惕地瞅着尼提娅的动作,只看见她飘飘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忙碌。
有什么是她能做的事情?不是为那遥远的理想,不是为虚无的困惑和利用与被利用之心。
尼提娅重新抬头望向代理馆长的方向, 一如既往,看见那段混沌的代价就是此时她无法描摹这位温和之人的面庞。她很难不去想,如果自己从未去格拉拉丝镇,从未知道另一个自己的选择,她或许就不会坐在此处,而是收拾行囊草草逃跑,再次流浪。
众人为了钻研馆长所用的方法在一个接一个作废,如临终的倒数,默念划开这具神秘的、死亡书记的皮肉后,众人将要得到的结局。大图书馆的提议再次步入众人视线中。这期间尼提娅短暂离开,投票的决议少她一位不少,但最后的宣布还是要过禁书库的眼,大图书馆的魔法师沉思片刻,还是派人把她喊了回来。
“固执”的半精灵魔法师终于顺应了主流。
“尼提娅女士,解剖开始了。”
回到现在。
决议自5月执行。此时中庭里,一位同样围观的禁书库魔法师将术式的抄纸递了过来,尼提娅回神,她看不见周围的人们都盯着操刀人的动作,腐烂恶臭的肉块随刀刃散落。但失去视力后的感知正是她的能力。
她颔首:“需要我做什么?”
“用您的眼睛和操刀人同步向我们解构幽灵的状态。”
“我明白了。”
曾经老师制作的人造种没能活过一周。用两具不同的躯体拼成的造物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是少了什么材料。
术式混沌中,那些古怪的指代异象随操刀人的动作一一展现在尼提娅眼中。她轻声道:“幽灵,代理馆长先生的躯体由多个人体所有的手脚、残块组成。表面的术式已经解除,被记录在册的危险术式也已经被避开。”
人造种的实验越来越频繁,村民似乎察觉了什么,纷纷用锄头把老师和学生一起赶走了。师徒离开的那天,村民们一把火烧掉了他们住过的木屋,那里响起了人们震天的哀啕之声。
“代理馆长先生的内脏间还夹杂着一些口舌和眼睛……我看不清这些曾出自于什么。”
少数人对这惊奇又邪恶的构造有些反胃,但好消息是至今为止他们的解剖非常顺利,没有遇见什么危险之物。他们的庆幸略过了半精灵魔法师忽然变得有些走音干哑的反馈。
“我看不清断裂脊柱间的东西……但那给我感觉很不好,就像是将什么强制截断在——”
老师终止了制作人造种的实验。学生意识到了他的意图,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而这位曾经有着豪言壮志的魔法师失败了太多次,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拖垮了。那时候他抓着学生的肩膀,怒骂的是红石过分贪婪,哀叹的是自己只能如此。那个时候,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学生。
【为什么你拥有比我更长久的生命?】
【你志不在此?不,我没有做到……可你也一样!】
【呵呵……我会和那些失败品一起看着你的。不过是小小孤儿,区区杂种,你又能走多远?你又能做什么?】
操刀人迟疑地将手伸进死去的血肉,前排的魔法师们紧跟着上前:他们瞧见了一把向斜上方插入的匕首,而匕首周围又有非操刀人造成的新鲜伤口。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有人犹豫。
在远处同步感知的魔法师的惊声中,人们拔出了匕首。
【你会死,比我更凄惨地死。】
匕首离开躯体的瞬间,人造种、死亡书记、代理馆长、幽灵本人立刻睁开了眼睛。但还没等周围人舒口气或露出惊喜的笑容,一串又一串高伤害的魔法咒文从其几乎纹丝不动的唇瓣中吐出,直接将拿着匕首的操刀人击飞出去撞碎了中庭二楼的一扇窗户。
有人大声呼唤馆长,就见锋利的气流直指自己面门。
这下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魔法师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各自施术来保全自己的安全。幽灵不在乎自己身上那条巨大的口子,内脏与那些诡异的口舌随着他的起身和攻击动作全然摔在地上,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尼提娅女士,您能控制他吗?”
禁书库的魔法师拍了拍尼提娅的肩膀,放在往日有失控的家伙时,大家都讨厌的精神控制就一定能派上用场。但他身边的半精灵魔法师已经满脸溢血,整个人处于瘫痪状态。
实在是没法,这位魔法师不得不叫上自己的其他同僚,一边实施疏散一边应对着幽灵的无差别攻击,好将人重新关回馆长室里去。混乱中,尼提娅被挪到角落里以避免被误伤,没人听见她的喃喃自语,或是对同僚的回应,或是别的。
“我无法控制这种混沌。”
“同样,我不认为人造种的本质是一种工具。我无法左右人造种的意志,也、无法左右任何人的行动。老师,或许我会死,甚至比您的死状更加惨烈,但是……”
地下室里,参与围观解剖的魔法师们刚手忙脚乱地封印住了幽灵,正要神色匆匆地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就听那些驻守并修复结界的魔法师们传来了边界白树暴动、疑似有前馆长面容的家伙出现的消息。
由此,所有守卫也都被调动了起来,整个米拉克再次回到了4月初时的紧迫中。德尔看着自己身边的空床铺,他的那位好友菲利斯正于前几日离开了米拉克。他听着大伙匆忙的脚步声,惴惴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银剑。
他取巧跑到去图书馆帮忙的那一路守卫队伍中,和同僚一起在中庭回收了几位被封印一事遗忘的伤者。打他一耳光都难以相信中庭的狼藉来自于无差别伤人、刚苏醒不久的代理馆长幽灵。原本他还在庆幸担架里没有尼提娅,下一秒就见同僚从角落里抱出了一具和死了没有区别的紫发女性躯体。
对此已经有很多经验的青年脸色难看地把人接了过来。
他熟练地用手帕先擦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污,又喂了她一些温水,下一秒,一声微弱蚊讷的低语如是说道。
“……是您错了。”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见天边隐隐约约有红雾气遮蔽了太阳,图书馆里的人们各自忙碌,伤员也陆续抬走。他还是忍住嘲讽:“您是说谁错了?”
被扶着的魔法师似乎是被这声音呛了一下。
低着头的尼提娅微微顿了顿,她缓缓抬头,一如他们初见那样皮懒地轻轻抬眼:“当然是……至今都像个狗皮膏药般不愿离开危险之地的您错了,费南迪斯先生。”
琢磨了很久的一章(思索)
翻了以前和馆长的讨论,有很多和馆长一起讨论菜谱的温馨场景,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尼提娅对切开馆长并不赞同的原因之一吧。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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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癫狂的魔法师就和他站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在同僚与兽群的团团包围中,在质疑与吼叫中,一种新生的意念从过往的怨怼中破芽而生。
4月28日。
德尔坐在床铺上发呆。
青年手中的日记本正翻在新的一页,只写了个日期就让他不知该怎么继续下笔。若再往前翻翻,便大多都是潦草地写了日期、却因为整日的忙碌而全都浪费了纸张。
米拉克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一群人在血战后回到了禁书库,却发现代理馆长“幽灵”晕厥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那些最早回来请馆长拿主意的人解释,他们请过各种有门道的魔法师进行查看和治疗,却始终弄不明白诱因,“幽灵”也根本就没有苏醒的迹象。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没人去刻意记住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本镇居民还好说,和大图书馆相关的人们基本上都不得不重复着单一的活计——自4月初的暴动发生后,清缴魔兽与修复结界就成了曾经望而不及、如今不得不做的日常。
有的人甚至视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为一场来自过去的灾难,那场曾来自于米拉克镇大图书馆的大火不得不被重新起底,以作这未知恐慌中的唯一稻草。
德尔刚来禁书库的时候,很自觉地问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以便日后做事不出差错。少有人会将过往当做一个跨不去的坎,毕竟生活不会等待,一切仍将继续。因此,若不是如今米拉克的这般局面,那离奇的炽火往事也应该早已在他的记忆库中永久吃灰。
“七年前的寒冬,一场怪火从大图书馆的地下向上扩散。中央的占星塔倾倒,砖墙中涌现的红水四涕流淌。有人说那是前馆长格罗斯女士触及了禁忌的研究导致的,她最终失去踪迹,但大底是死了。黑死神特里维亚和她的眷属也因此踏上这自我覆灭的土地,直到三年前人们才重新夺回米拉克。”
这些故事的真实性至今依旧存疑。
青年守卫把它们都写在纸上,这次没加他自己的揣摩。简单来说,这并非他该想、他那脑子里能想出问题来的东西。
但不可避免的,关于过去纠葛的议论声开始在许多魔法师中逐步嘹亮。禁书库的魔法师们还在为让代理馆长的苏醒做最后努力。他们最终商议,为所有大图书馆的魔法师开放了禁书的阅览权,希望能在接受监察的情况下找到良方。
于是整整二十多天,德尔度过了一个疲惫却几乎清净的四月——
他的老主顾自“休假”回来后比他还忙得脚不沾地。
4月15日的时候,守卫们用之前在春日节搞事情的小孩举办了一场小型轮椅竞速。没真的造成什么碾压小孩的事故,紧绷神经的众人倒是难得放声大笑。这个时候德尔的老主顾依旧待在馆长室里,只在最后的决赛局里出来露头下了个注。
那才是属于米拉克的日子。
可惜也就只维持了一日,第二天欢颜又被众人摔在地上无人问津。
参与清剿的德尔每次换班回来时总是能看见同僚从借阅处里抬出一个担架来。那位老主顾,半精灵魔法师尼提娅就奄奄一息地瘫在上面。周围没人愿意瞧她那身血的糟糕模样而选择绕路离开,她自己也几乎失去意识般,对吓了一跳而急匆匆赶来的德尔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说呢?
等待擅长治疗魔法的人过来时,德尔守着这位老主顾的“尸体”琢磨她这可怜的惨状:比他们为追书而一起行动时流过的血更多;比春日里那支舞曲上落下的泪更红。有时候德尔悄悄凑过去,却差点听不见对方口鼻中微弱到只剩寥寥的气音。
魔法师与红石之间的交易与代价再次以如此惊悚的方式展现在青年面前。
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就是德尔曾经厌恶尼提娅的本质原因。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抛却自身地向未知索取一个本该由双手获得的答案。米拉克众多魔法师里,不说他们各自有着怎样的理念,单提尼提娅此人……德尔从听着她的传闻到真正见到她便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魔法师小姐怀里揣着的是一块死去多时的心。
她的理念是没有理念,仅剩的理智是想着如何用还活着的躯体给死亡的心陪葬。而周遭的人们则夸大她的魔法、妖魔化她的行事作风。对此当事人根本不在意,或许她还觉得那只不过是给她的悼词新添一笔呢。
为魔法师做护卫的工作不该是这样的。
“不论怎样,就算是作为禁书借阅部分的管理员,尼提娅看上去都拼过头了。可是,她关心的究竟是什么?”
青年皱起眉,给这句问话打了个圈。
那一天,在米拉克郊外与特里维亚交战的地方,尼提娅的归来打破了一些固化的东西。关于她,其本人的一切远没有那声“怪胎”显眼。那趟格拉拉丝的旅行结束后,一种令众人讶异的变化其实正从魔法师小姐本身而来。
月初彻夜的寒风让他从模糊的意识里惊醒。往日癫狂的魔法师就和他站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在同僚与兽群的团团包围中,在质疑与吼叫中,一种新生的意念从过往的怨怼中破芽而生。而在他要琢磨其中的深邃前,魔法师又放了手。
“我说不上来,也不明白。”青年咬了咬笔杆,写道,“但其实,一直以来她也是这样,不断地推翻旁人对她的认知……她从不给人留下任何余地,冷漠而强硬。我曾对她深恶痛绝。但我现在不明白了。”
到底是谁变化了?
半月的转变和奇迹没有区别,这是明明最不可信任的东西。
一时间,只有青年一人在的宿舍又因为他的发呆而沉默下去。直到这阴云的午后,厚云层终于把阴影投射在青年的日记本上,他才终于把自己的各种疑虑都琢磨好了。比起厌恶那些红石索取的代价,还是这位魔法师小姐究竟是使用了怎样的魔法、而这些魔法又将要对抗什么更令人在意——看,现在问题全部回来了:尼提娅这不要命似的样子,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德尔自顾自摇头,询问本人并不现实。
尼提娅“自证”后,大图书馆里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根本没找到机会同她说上几句话。春日节的那支舞曲早已被别上了“懊恼”的标签,时不时在忙碌的空隙跳出来抽他一鞭子——那场负气而走让他错过了索要答案的机会。
“嘿,别写日记啦。”
宿舍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是菲利斯。
同样是人族,年龄又差不多,加上各自身后都有需要赡养的亲族……来到米拉克后德尔没多久就与菲利斯称兄道弟起来。
灰短发的守卫大步走进来,从德尔相邻的床铺里翻出一件干净的外套。特里维亚仓皇而逃后,剿灭的任务变成了轮班制,但乱作一团的米拉克还有更多杂事在等着人们去做。
德尔看着菲利斯把血衣丢进衣篓子,自己合上笔记本塞到枕头下面:“该我换班了?”
“不,结界外清剿差不多了。就算修复工作不理想,残余的孽物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代理馆长也一直没醒。明明她、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如果是尼提娅,她那些只知道窥探人的魔法总会看出什么东西来吧……德尔自言自语着思索结界与代理馆长昏迷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抬头就见菲利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菲利!”他没忍住推了他一把,“有话就说。”
“没什么。哦,德尔,别带你那把‘祖传剑’,我们分到的活是要去给行商搬最近图书馆收到的新书。”灰发的人族倒退半步,手指直指同僚床边的银剑,他当然注意到对方的愣神,也理所应当地、不客气地嗤笑起来。
书?条件反射般,有人的身影替代书本出现在红发守卫的脑海里,如魔怔了般,他撇开头,这副模样被好友尽收眼底。
“禁书库的魔法师老爷们走不开啊,”菲利斯摊了摊手,“非常时期,高损耗的家伙比比皆是。真是的,这年头真有人把身体不要命得耗啊——不过,或许今天你会在这份任务的目的地看到尼提娅女士。听说她最近耗损太严重被勒令去做些轻松活计了。再说,管理图书这一块本来就是她的本职吧?太好了,又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老主顾了,德尔。”
德尔涨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可疑情绪。
“你少阴阳怪气我!”
还是尼提娅归来的那天。
且不提魔法师小姐听闻了代理馆长的噩耗而冲去馆长室的事情,危险解除后的一众守卫换班,由菲利斯带着被“还魂”的德尔回到通铺宿舍休息。
菲利斯是当初参与尼提娅入米拉克审核的调查队队员,第一时间发觉德尔状态不对劲的人也是他。瞧了当时德尔的样子,这聪明人不难把事情都联系到一起。因而,直到他们两人回到宿舍里去,菲利斯嘴上依旧埋汰着郊外的事情。
【就是到那个时候了,她居然还敢对你‘窃魂’!】
义愤填膺者在宿舍地板上转圈走动。出于在意,菲利斯“超级偶然”地看过禁书库精英对尼提娅定下的禁令。上面的魔法逻辑他看不懂,但最后一条声明被标了红,当时的审核者也的确提到过那是一种和当时尼提娅来到米拉克时的同样的手段。
【我就知道!当时她对负责审核的人就是说了谎,扯什么记不清!她可已经用到咱们自己人身上了——】
【……可是菲利,她后来放开我了。】
这句是德尔回复的。他向好兄弟展示了一下自己精神抖擞的健康状态,得到了对方长达一周的生闷气回应。在那之后至今,这位同僚似乎在他与那位颇有争议的魔法师之间摸索到一点不寻常。
“是,是……”菲利斯不再等人,径直走出门去,“那又不是我的事情。可是,德尔,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问题不能一直留在原地踏步。这不是你写日记就能想清楚的东西。”
尼提娅态度的转变谁都有目共睹,但只有德尔此人想要追寻一个原因。魔法师在想什么,他们这些普通人自是不能理解的。无论如何,那些奇迹终归离他们太远,总是嚷嚷传统和实际的好友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要么放弃,要么抓住契机。
“我很好奇,德尔,你又在关心什么?”
菲利斯走向禁书库通往镇上的长廊,后面响起好友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将这句问话声音压低,好让自己过日子更轻松一点。等德尔和他肩并肩走到一起,他又换了新话题。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
他们走上大街,一些还未来得及撤出的春日节装潢早在本月的兵荒马乱中被踩踏拉扯得一无是处。居民几乎不再随意上街,顶多有人不日从屋里出来买点必要的生活用品。在结界没修好前,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
一路上他们还遇见了一些换班的守卫,匆忙中还要送街上闹着想玩的小孩子回家。孩子们在这个月里不再害怕血,谁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围着守卫吵闹,直到家长赶来用中旬的轮椅赛威胁才有了把孩子全部吓哭的最终战绩。
“说起来,你想过一个问题吗?”灰青年忽然道。
“菲利?”
“其实在这里,米拉克镇民中魔法师占据着一个庞大的基数。他们是得到许可的‘中立者’,平日里也不触及图书馆与禁书库的内务。即便如此,这景象也绝非能够在外界轻易瞧见。”菲利斯在孩子们震天的哭声中笑得前俯后仰,“当然,也会有普通人在这里定居,这里很少发生什么歧视与纠纷。你看,德尔,直到我们被这个打破的结界困住,我才发现我们原本生活在一个如此美好的地方。”
又一片云掠过,阴影下,晚春的凉风撩起青年守卫们的头发。德尔侧头去看好友藏在暗处的神情,没想对方也正直视着、认真地等待着他回答。两人的眼瞳颜色在半截云端露出的微光中各自闪烁着新变色,短暂的静默中,最后是菲利斯闭上了眼。
他跳到一个新话题里。
“我记得你之前说挣钱是为了给弟弟筹备学费?”
“只是一些补贴。”德尔收回视线,家里的事情他没想过隐瞒,“休伯特一个人出诊还是有点不方便……菲利,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美好的地方。”他其实意识到好友心里有事,这不光是指对尼提娅的不满。实际上,现状就是如此令人不安,没有人知道答案,但也没有人想要一个残酷的坏结局。
“没有地方是美好的,我们有的只是自己的手脚。你是想家里人了。”
菲利斯家里有三个姐姐,父母早早在土匪刀下死去,他那三个姐姐拉扯着他长大,受了不少辛苦罪。好在菲利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让姐姐们享福。有关“家人”的共同语言,德尔隐约明白了好友问话的用意。
但菲利斯结束了话题:“……你说的对,是有点。”
囤放新书的地方需要从大图书馆外围绕到后院,在那里应该有负责人在等待。聊天不太顺畅的两位守卫沿着大图书馆外围又拐了一个弯,差不多就到地方了。
菲利斯在不远处瞧见了紫发魔法师,对方就坐在比她人还高的书堆旁边的台阶上。随后他又瞧瞧好友,这迟钝家伙正无知觉地抠手上的死皮呢。
唉。
菲利斯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想说,最近商人们很少往这边来了。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消息又灵通……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正要发生什么,想必已经向外传开了吧。你想过如果米拉克一直这样会发生什么吗?”他一把把德尔抠手的手指拍掉,又如往常一样踹他一脚,语气里的颤抖被藏至最深。他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的,这里的待遇上哪里去找呢:“所以呢,我可能要准备找时间回家去了,等到地方了会给你写信。”
这一脚让德尔防不胜防。
他甚至都没有去追问菲利斯的机会,就如狗啃泥巴一样在雨后的草地上一跤滑到尼提娅面前。
“好久不见,费南迪斯先生。”
有些时候未见的半精灵魔法师又用上了那遮眼的白布条。
就像春日节那样,其他魔法师都在别处忙碌,只有尼提娅所在的地方生成了纯天然的隔离圈。魔法师小姐低下头,不知是用声音分辨还是用她那该死的魔法知晓这摔跤的倒霉蛋就是德尔·范·费南迪斯本人。
好在她没说什么调侃话。
“行商先生早早地走了。所以只有我在这里。”她解释着,“他似乎要急着赶路,等不到你们来,我就做主让他先离开。”
巧合吗?这正对应菲利斯刚刚说的。
德尔刻意地挪开视线,不看尼提娅,因为现在不是问她的好时候;不看好兄弟菲利斯,因为对方没给他提问的空间:“呃……那、书单核查过了吗?”
“嗯,已经请行商先生帮我念过了。”
尼提娅答得很干脆,但手上没有什么别的展示动作。
后脚跟上来的菲利斯把抱怨吞进肚子。面前的魔法师对外姑且还是个瞎子,只有无魔力的文字能够让她的魔法束手无策。至于他收住刻薄话的原因,哈,恐怕在座的家伙都再清楚不过了:只要那个行商敢对着尼提娅撒一句谎,之后可就有他折磨的。
果不其然,魔法师下一秒转向他:“没什么有问题的,菲利斯先生,你们可以开始搬书了。”
两位守卫认命地干起活来。
忙碌中,只有尼提娅像是没话找话的自语。
“据说今年收到的书是前几年平均值的一倍多,管理者们忙得焦头烂额不说,馆长室里也堆满了要清理的书籍。白树受到了过量的魔力损耗,馆长先生也没醒。幸好斯普林先生仍然在负责调配守卫,不至于秩序完全乱套。不过,轮排似乎已经没有月初那么紧凑了,或许你们也能放个假呢……”
“……等一下。”
似乎是听到什么字眼,机灵人菲利斯突然从忙活里抬起头。
负责监督的魔法师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正巧将面前浮空的、被注入魔力的笔记翻到空白页。
“女士,您实话告诉我。”菲利斯想起自己是从一个同僚那里接到这搬书的任务的,关于尼提娅的“近况”也是从对方那里听说的。他看着尼提娅那根洗得泛白的遮眼布带,隐约觉得布带后充斥着隐晦的取笑之意:“您是在休息,还是在躲懒?”
看似相近的词句,却指代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回味几遍魔法师的抱怨,灰发青年攥紧拳头,之前和德尔说的那个还在犹豫的念头又开始摇摆。
守卫们姑且还有斯普林守卫长指挥大局,魔法师们则在代理馆长倒下后依旧怀抱个性而游离。谁还能来勒令一个不受待见的“怪胎”魔法师去休息?谁又会真的让一个看不见文字的家伙去负责收书的活计?
而且像尼提娅这种人,要休息她早就——
“菲利斯先生,您可以认为这些我都有。”
魔法师小姐给出棱模两可的答案。这反倒让菲利斯确信了什么,震撼如钟锤般击中心中摇摆的铜钟。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一旁还在抱书的德尔腾出手揉揉眉心,他不明白两人这几乎剑拔弩张的气氛究竟是怎么起来的。他看着菲利斯后退一步,仿佛瞧见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
是尼提娅对菲利做了什么吗?
状况外的人最终还是没忍住发问。
“喂,到底是怎么了——”
菲利斯比他更快:“您的做法依旧是如此令人难以恭维。”这句话自然是对准尼提娅的,随后他愤愤地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菲利!”
德尔没拉住好友,也没接住对方抛弃的书,就连他抱起的那部分也因此哗啦啦全散在地上。正是这一瞥,德尔发现那些书里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而在书摔落在地的瞬间,书本的厚度开始逐步锐减,最后变为了一张张薄薄的空白纸,化蝶般扑棱着飞回到魔法师的笔记中去了。
魔法与奇迹所能做到的事情很多。
包括用作一次谎言的助力。
“让菲利斯先生走吧。”尼提娅合上笔记本,“他是个不错的人,应该还会找您重新做个道别。但您要是决定和他一道,就不会有这个遗憾了。”
“……”
“您不走吗?”
像是感受到了德尔的沉默,魔法师站起身来,顺手拍落身后燕尾上的灰尘。当她站在阶梯上时,刚巧可以抬手扶住守卫肩上的轻甲。她将菲利斯的“走”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为菲利斯之所以会“走”的原因也妆点得如此理所应当。
“被我气走的守卫不差你们几个。在这非常时期里,斯普林先生分身乏术,他大概懒得管。”
手指顺着轻甲触碰至青年守卫的脸颊,是一块四月的冰。附带逐步联想的寒意,德尔僵硬地侧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问话的下一秒,魔法师小姐所有冰凉的手指都一把扣住他的脑袋,迫使他不得不抬眼去正对那忽然凑近的白布,听对方头一次多话而迫切的驱逐之语:“没有为什么,去宿舍收拾您的行囊、带上必要的东西,然后,和您的朋友这两天就走。明白我的意思吗?请您离开米拉克,就在这两日,请您去其他地方挣您的报酬。这里只有您讨厌的一切,您不会有太多念想的。去吧,走吧!这里不会需要您的,少了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德尔感觉头皮都跟随尼提娅的手指而发紧。
他不懂魔法,只知道这一个月里,即便是近乎濒死,面前总是游刃有余乐于坚持的魔法师也从未有现在这样颓然的语气。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尼提娅女士!您原来在这里。”
小话落音的同时,一位魔法师从走廊推了门匆匆行来:他的神情十分严肃,脖子上却没有禁书库特有的噤声咒文。德尔转头去瞧,心想这该是大图书馆的魔法师,但对方直冲冲从他旁边略了过去。现在这样的情形,大图书馆与禁书库的魔法师们都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也不谈是否要分那么开了。
尼提娅依旧抓着德尔的脸。
闯入这场纠葛的魔法师同样无视了她的沉默。
“最后一位擅长治疗的魔法师也失败了。”魔法师说,“经过数日的讨论,我们对比了迄今为止参与过研究的魔法师给出的理论、结果,并结合了您之前给出的说明后,一致通过了新提案。”
德尔感觉自己脸皮发疼,尼提娅没有收手,依旧一言不发。
“即便您不赞同,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办法。”像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德尔一样,魔法师转头看向守卫,“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斯普林守卫长还在边界作战,你……”
“禁书库允许了吗?”
在德尔想要说些什么时,尼提娅终于开口。她松了手,也不要任何人搀扶她,兀自抱着记本一步步走下来。当她向中庭走廊而去时,那位魔法师放弃了对德尔的追问,他几步赶上前去,说的话凉薄又官方。
“嗯,我们商议由禁书库负责监督,大图书馆这边负责操刀。从之前您得到了相关的魔法术式来看,或许他体内埋藏着需要谨慎操作的术式纹路。”
“我能旁观吗?”
“您也是禁书库的一员,自然也同样可以履行这一义务。”
“什么时候开始?”
“时间已经定下来了,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硬要说,德尔心想,自己从没见过尼提娅和同为魔法师的人们一起工作的样子。在普通人眼中,她太过怪异,在魔法师眼中,她又似乎能做很多厉害的事情。关于这位魔法师同她聊的“严肃话题”,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听到了“操刀”、“新提案”、“他体内”之类的话,加上之前尼提娅说的,再如何迟钝也该明白。
魔法师们尝遍了令昏迷的代理馆长苏醒的办法,但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
现在,他们要采取极端手段了。
【知道了还不快滚?】
一道冷冰冰的女声久违地在守卫脑子里响起。
“我不做逃兵。”这也是德尔第一次试着从脑子里开始对话,“尼提娅,你吓走了菲利,但我不会走,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远处,两位匆匆离去的魔法师中,紫色影子顿了顿,另一位魔法师催促起来,紫影子才又继续了前进的动作。直到他们都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一道全是懊悔的骂声才回响在守卫的脑子里。
【我应该直接操控你离开的。】
【德尔·范·费南迪斯,你这个不管哪个世界都一根筋的愣头青!】
笔者言:
*开头是尼提娅的if故事,#开头是德尔的个人故事。
但这些都会穿插在主线故事里, 并为前述的一些地方进行回应和补全,对后续将要发生的事情做一个铺垫。
(参加企划的时候一直在以“尼提娅”进行活动,因此显得德尔好单薄啊。尽管笔者已经架构好了两位的结局,但还是希望他们是能够从过去走出来的角色……带着一些成长。)
(现生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打算全部写完后用合集帖子贴到小组里去(厚脸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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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冷静。
世界总是如此不讲道理的。
当我拖着父亲的裹尸布回到家乡,一场眼熟的医患纠纷又一次上演。咆哮的村民是我儿时的邻居,被扯住衣领举起来的红发小子则是我那个许久不见、褪去了青涩的弟弟。人们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观,我们的母亲正披散着发跪地哭泣。
骂声连天的争执中,几枚钱币撒欢跑出了围观者用双脚构筑的丛林。满手泥巴的小孩子尖叫着挤出来,回应着他们父母的吆喝齐齐伸手去够这些子儿。圆片们叮叮当当地撞在我全是泥泞的靴子上,孩子们这才从追逐中缓过神来。他们怯生生地瞧我身后爬满灰尘的袋子,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此刻却只能迟疑又茫然地抬头。
有人顺着他们的视线眼尖地认出了我。
“费南迪斯家的那个大儿子回来了!”
村民们齐刷刷地看过来,包括我那险些被揍的弟弟和停了哭泣的母亲。一声像极了费南迪斯家的救命稻草的大喊,就是如今我归家的第一声问候。
“你们在对我的家人做什么?”
情形一眼便明了。平静地说出这明知故问的话来,我空出一只手搭在了腰间拴着铁剑的锈剑鞘上以作威慑,这是在旅途中学到的。而用途……我和父亲每拜访一户人家就总是不得不这样做。村人们没有谁说话,我试着将视线去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想从中找到点往昔一起生活时的东西来撑住这个“游历归来,威风凛凛”的场面。
就像我父亲死在我面前时那样,我保护他的遗体,现在,我该保护我仅剩的家人。
我的故乡溪石村并不是什么很繁华的地方,每个人都明白最重要的事情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偶尔想要什么好东西,就得提着农作物去很远的大镇子里交易,有时候多一块颜色亮丽的绸布,有时候拿回几枚雕刻精致的硬币……不过是一些吃饱饭后才能有的谈资。
经济如锁链般限制了对生活的畅想,也因此,大家大多都不爱出远门。但好在村子里出了一个“费南迪斯医生”,至少看病上方便很多。大家发现基础生活问题被解决了,于是,冠以“费南迪斯”的姓氏,我们一家在这村子里还算受人尊敬。
“德尔回来了?”
像是找到一个极好的裁判一样,曾经的邻居,我记得叫皮塔,他就住在费南迪斯家左边靠近溪沟的地方,有一口独用的水井。把我的弟弟像块破抹布一样丢在地上,皮塔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来看看休伯特干的好事!看看!你们家医生的好名头得到此为止了——”
“这完全是诽谤!”
休伯特·范·费南迪斯涨红了脸,或许是刚刚被掐了脖子的缘故,这个可怜小子辩驳的声音走了调。我又往前走了几步,人们都识趣地让出一条路。母亲依旧是老样子,她两边都担心,瞧瞧我,又去扶被摔的那个。
没回答皮塔的话,我走到母亲与弟弟面前。
旅行回来,我有很多话想说。
现在是闲谈的好时候吗?
我不知道。
母亲看上去不能更憔悴。她说着皮塔吵闹的那些事情,说休伯特不愿再让皮塔赊账,故意抓了会腹泻的药给他——那显然是母亲也支持的,要算起账来,这村里要排的队还轮不到皮塔占个位置——全是仰仗老好人父亲的遗产——
现在是遗产了,可耻的人情世故们。
我想嗤笑,但到了笑声到了喉咙边缘,又咽回去。
到底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休伯特怒视着满口脏话的皮塔,又冷脸面向每一个还在看笑话的村民,仿佛这把火还未烧至他们身上。我透过胞弟维护的、单薄的手臂,瞧见母亲脸上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皮塔,”我微微转身,语气比我想象中平静,过去我和皮塔是这样说话的吗?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想要撑起来的气场还在,对方后退几步:“你打了她吗?”
我不由得想,要是我回来得更早一点,休伯特是否不会出此下策?又或者,要是我和父亲不曾出远门,母亲是否不必如此辛苦?
要是父亲还在,我们费南迪斯一家……
“她知道她儿子做出这种事的!这个婊子,蠢妇!她作践了你父亲的口碑——”
“所以你打她了。”
我该为受伤的亲人复仇。不管那样的伤害来自一个巴掌,或是一根钉耙。我该抽出我的剑,让锈铁刺破恶民的脖子,好让他们在我的亲人面前流泪忏悔。不管是在溪石村,还是在一个地处南边、疯魔地信仰一位魔法师医生的村子里。
人们都知道费南迪斯医生家出了个想要习武的孩子,他天真地抛弃了家业,只因为家人爱他迁就他就可以过得随心所欲。于是当灾难来临时,这个被宠爱的孩子没能涌起半点家族的血性。
“休伯特的事情我代他给你道歉,关于造成你腹泻的事情,我们会给你赔偿。”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休伯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但很快他就被我压着低下头,给也愣了愣的皮塔鞠了一躬。
欺负守家的孤儿寡母,做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情,皮塔看上去却还是有恃无恐。母亲呆呆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她还有更多苦没有说,我都知道。
“哈!从外面回来后就是机灵点了。”
皮塔又变得笑嘻嘻地,冲我伸手,厚着脸皮拿他的子儿。
“但你打了人,又在我们家赊账多年,”我的视线落在皮塔下撇的嘴角上,他的手指已经伸进了我递出的钱袋,我没给他抽出来的机会,“你该还给我们一些费用,本该是这样,是也不是?”
或许我回家走了太远的路。眼前幻影重重,我咬牙撑着,依旧紧盯着前方。
南边那个村子里的村民都说,这不是他们的错。
皮塔怪叫一声,说自己才是那个被泻药害惨了的可怜虫。
但接下来他又叫了一声,周围围观的人也都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来:我撇着他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看他用手指的痛苦开启一轮新的威胁。我不在乎。
“我们已经把账算好了。皮塔,我们不欠你。”
“德尔!又一个疯子!你不知道我们……啊啊啊手、手……”
“我们不欠了,皮塔,对吗?”我说着好像不止一次出现过的说辞,只是这一次反了过来。我更冷静,与我对峙的人更癫狂。
我知道这样讲述故事会显得有些啰嗦,而且有些时候、我想说的是,很多讲故事的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事实陈述者。
而且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场对峙最后由皮塔尖叫“妈的,不欠了行了吧!放开我!”之类的话结束,显然他并不会真的就此放弃,重整旗鼓或者卷土重来,去他的吧。他的落荒而逃让周围看好戏的人也不敢过多靠近我们,休伯特神情复杂又保持沉默,母亲则牵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太多大获全胜的欣喜感。
我甚至想祈求母亲什么也别说,但她握着我的手是颤抖的,她注意到了。
“德尔,我的孩子。”
就像往日费南迪斯兄弟外出玩耍闹了一身脏回来那样;就像费南迪斯医生外出采药满头树叶就回家那样……到处旅行后我认识到世界上有许多性情风姿信念都截然不同的女性。呃我的意思如果世人的眼光要将一个伟大的职业视为理所应当的传统的话,我会用这句话为薇·费南迪斯女士打抱不平。她多数时候都为自己的信念而等待,攥着自己的主意,然后伸出援手。
抚去外出得到的泥泞,属于家的温馨将重新拥你入怀。
“为什么要将你父亲装在袋子里?”
冬季的夜风冷如锥刺,我在这声发问里彻底醒来。溪石村的村道上站着三个“费南迪斯”人,而稍远处那栋属于费南迪斯的屋子、美妙的家正漆黑一片,如一口凶兽的深渊巨嘴般,冰冷、安静,在周围明灯的邻里间格格不入。
最后一块立足之地摇摇欲坠。
我不再觉得回家是一个好主意,但现在已经太迟了,我迟早还是要拉开裹布,露出父亲头上依旧留着的钉耙痕迹。很快溪石村的人就会知道正牌费南迪斯医生客死他乡。
他的二儿子毁了他的名声。
而我,他的大儿子送了他的命。
没有善意的谎言来妆点什么,也没有神奇的复活术,更没有童话故事。母亲在听闻父亲的死讯后脱力,她再次跪倒在我面前,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以及日后我们将面临的一切残酷。
费南迪斯家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