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5170
日行一善
有一条规则。
嗯……不那么光明正大(不过说真的这个词和鲜血骑士沾边吗?),不那么教条主义,不那么写在石头上写在纸上写在口号上,但,就是存在。
基本上在加入这里,而且你还活着以后,你就会领悟到它-以一种有些玄妙,不怎么确切,然而你完全明白它的重要性的方式-逐渐地,深刻地,领悟到它。
当然,一切都在演变,它也在演变。
它的最新传唱方式是,笑话。
第一条,如果你的队友看起来弱不禁风-他扫了一眼靠在树杈上的法鳞-说明你的上司可能打算做掉你;
第二条,如果你的队友看起来坚不可摧-余光里,他瞥到可敬的伊莱恩喝了口酒-说明你的上司可能打算做掉你;
第三条,如果你队友看起来存在精神障碍-拉克斯劳夫快融进火堆的阴影里了-说明你的上司可能打算做掉你;
第四条,如果你的队友看起来完全符合常态-最后他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明你的上司可能打算做掉你;
第五条,祝你听见和想起这个笑话的时候身体健康。
他完全确定他的三个队友绝对也在回忆这个笑话。此时此刻。就在当下。
——今天更早一点儿的时候。
风和日丽(对于伊莱恩来说),环境清新宜人(对于莱丝汀来说),一切太平,既没人要杀,也没需要被杀(这点倒是都认同,基本上),哪怕以珂旭的标准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当然,以兀烈卡卡的可能还差一点,毕竟走在这条路上的四个人还都在呼吸,非常遗憾。
好吧,这桩事确实是并非那么全然令人满意的。
预先提醒-虽然这只是在他,在林恩·诺伊的脑子里会想的话,但他还是觉得做个提醒会显得更为恭敬一点-即,预先向他的每位同僚提醒,接下来的内容大概失之恭敬:
——红刃很大,红刃的版图遍布整个瑞姆克尔,红刃总在繁忙,红刃时刻运作着许多事,红刃发生的每件事都会让一部分人满意,另一部分人很不满意。
很不幸,这回他好像是另一部分人。这就有点操蛋了。
在他想到操蛋这个词的时候,走在他附近的拉克斯劳夫扭头看了他一眼,而林恩回了他一个友善度满分的笑容。
这要能多少感染到这个颇具知名度的疯子那可就太好了。
他没忍住又咒骂了一遍这命运,毕竟萝瑞尔笑容满面地端坐在那张椅子上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比今天更早一点儿时候更早的时候。
萝瑞尔微笑地看着他。
起先是微笑,紧接着是那种会让你的颧骨变明显的笑容,最后她眯起眼睛,露出牙齿,耸起肩膀,用全身上下每一块她能调动的肌肉向他诠释起‘乐不可支’来。
而林恩能做的只有在她露出笑容的时候帮她关上门,由衷祈盼她还有一些拨冗漏下的慈悲——也就是别笑得能穿透这面门板的意思。他并不很想知道‘本地长官之一对林恩··诺伊的离去一事甚感快活’这个消息会带来什么后续影响。
“这大概还够不上冒犯你的标准吧?林恩?”她用比笑容还心花怒放的声音说,“我,唉,抱歉,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梦想。”
“我是不是得好奇一下?你知道,其实没那么好奇。”这句话之后,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用一种不好说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漫不经心姿势往后靠着,反正他希望是。
“做个法师,据说一些法术能记下你刚才进门的表情,”萝瑞尔又露齿一笑,“我非常抱憾。”
如果非常抱憾的部分是指‘做个法师’的话,林恩倒是很相信:萝瑞尔·耐罗,方圆二十公里以内最会谋杀法师的人,二十公里是因为这片驻地大概就蔓延出去那么多。
所以他把椅子的前脚翘起来晃了两下敷衍。
萝瑞尔当然不会被他打击到,萝瑞尔不会被任何人打击到,特别是他。有种论点是,人最好每隔三到五年左右清理一次自己的社交库存,上到家人(如果你没有父母双亡),下至朋友,更远的倒是没什么必要;因为这个论点的依据是,人大概会以三到五年的频率产生一次‘我变成熟了’的强烈错觉,伴随着希望清空过往岁月的剧烈渴望,而前文所述的定期清理工作正是一种让你的人生更井井有条的良方。
井井有条,这很关键,掌握你把柄的小贼啦、绑架你亲朋的对头啦、和你私交甚笃反目成仇的朋友啦,等等等等绝大部分人祸,都源于你没有定期让你的人生井井有条。
“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那么残忍,歹毒,凶狠的……小孩儿。”
他说什么来着?萝瑞尔,笑容,她屁股底下的高背椅,大事不妙。
“能给我、告诉我点儿你想说的,而且有用的东西了吗?我猜现在肯定有很多人领先我好几步呢,”他先低头了,正常现象,“鉴于你只是想看我笑话,简直善良。”
最后四个字是真的。
“我只是盼着你走出去,好人儿。你这样过得太没劲了。”萝瑞尔站了起来,身上的链甲随之叮铃哐当地碰撞-坐在驻地里就能卸甲这种好事可摊不到鲜血骑士团头上-她绕过来,令他焦躁地停在他边上,“没有许多人,只有三个,否则我高兴什么?”
她没等他反应,立刻堪称贴心地继续讲解起来:
“伊莱恩,咱们都知道的那个伊莱恩,接下来你要听他的了,这是个好消息吧?
“然后是拉克斯劳夫,你比他小那么多,还比他矮,能做他关照过的人里第一个活回来的吗?”
“或者等走出这二十公里以后我就和其他两个人一起把他安葬了。”他回答道。
萝瑞尔又乐不可支起来:
“那你就得当着他的面跟莱丝汀·多纳讲他是个疯子。从其他驻地这次调过来的法鳞可不知道拉克。”
——回到今天更早一点儿的时候。
一具尸体横陈在他们面前。
鉴于他们已经离开驻地至少一天一夜路程,这倒是也不令人很意外。但记得他用了哪个形容词吗?‘横陈’;以及他之前说过的,只对于德鲁伊法鳞来说清新宜人的环境,意思就是他们正走在一片出了奇芜杂,出了奇难走,出了奇窄的林道上,面前一具尸体从左到右,一丁点不漏地卡住了整条路。
所有人可能一起静默了一分钟?还是半分钟,应该不是在思考从尸体上跨过去的良心问题,那有点超过了,大概达到了足以令他们身负叛徒悲名死去的水平。
“看看他怎么了。”被迫肩负统领他们重任的伊莱恩开口了。
“好的。”
德鲁伊回答道,而他在心里帮法鳞配了个二重唱,林恩差不多总结出规律了,只要和莱丝汀·多纳说话,十之八九就能先收获一句这个。
队伍里最瘦弱的人一马当先,后面围着三个单用肩宽就能把另一个人挤出这条路的壮汉,这场面多少有点好笑,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发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动静,引来伊莱恩的一瞥。
“我知道,明白,”他抬起两只手,“会倒在这儿还留着裤子的人多半是被毒蛇毒虫什么的咬了,让专业的上。”其实拉克斯劳夫也是专业的,但法鳞显然回答惯了。
“一种蛇。”莱丝汀冷飕飕的声音响起来,“症状能对应很多种毒蛇,我的建议是都扎好裤脚绑好护腿。”
她毫无障碍地给他们展示尸体被扎了两个小洞的裤腿,还有下面肿成两倍粗的小腿,又指了指尸体被她亲手拽开的领子,底下的脖子上留着很多道痛苦抓挠之后的血痕。
这里太热了,潮湿又闷热,既让蛇的出现极其合理,还摘下了拉克斯劳夫的铁面罩。
林恩收回前言,刚刚可能还真有人在被良心谴责,他瞥到拉克斯劳夫脸上的那些勾连交错的疤痕竟然在某个瞬间扭动出了大概是悲伤的意思。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拉克斯劳夫历任队友们的死状(多亏了前者有机会的话会把尸体带回驻地埋了),再加上伊莱恩此刻比地上那位还平静的面孔。
有点儿荒诞,有点儿好笑,有点儿就算这时候他们被兀烈卡卡的雷劈了也合情合理。
这就是梵把瑞姆克尔揉成的样子。好消息是有可选项:揉圆搓扁和被折成肉糊糊。
他得说,他比较确信这个,鲜血骑士团就是由一群特别柔软的人组成的。
他们尽职尽责(他们可是梵在这儿的小手指)地收殓了那位可怜人,具体来说包括了戴好手套把衣服的夹层捏了一遍啊,把行囊倒过来抖了抖啊,在这个过程里顺手把它放得不那么碍事了一点啊之类的。最后一项还挺好人好事的,对吧?
最大的收获是一桶酒,小臂高,而伊莱恩同意在这种林子附近,或者更糟,林子里过夜的话多少会需要点慰藉的。
于是他拎起酒桶,塞进背囊里,顺便不幸发觉它是萝瑞尔喜欢的品类——那张乐不可支的半半精灵脸顺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好人儿,只有四个人呐,多一个或许会产生秩序,少一个呢,危害多少少些,偏偏是四个。”
越来越热了。
这地方的树叶显然有点偏好,挡得住那些令人慰藉的哪怕一丝微风,却对阳光的热度完全性地敞开胸怀。考虑到受害者并不是树叶们本身,显然是有点慷他人之慨了,因而它们收到连伊莱恩都在被又一根树枝挂到衣摆时候发出的咒骂,也不算冤枉。
“我听到水声了。”莱丝汀冷不丁地开口。
的确,空气更加潮湿了,甚至隐约有一丝带着闷热水汽的凉意偶尔拂过,漾出一点儿树叶的沙响。
“好消息,哈?”他用种挺蠢的调子感叹这个消息,“简直让这些蠢叶子听起来都没那么烦人了。”
伊莱恩保持着他由衷的专业素养未予置评,拉克斯劳夫?有种说法是,太多伤疤会破坏你的神经,其中或许就包括了感受冷热的那套也没准儿。
没人开口问其他人累了吗,这队伍还真挺专业的。红刃标准上,关怀属于刺探的同义词。
但有时候这种做法,你懂吧,他只是听起来有点蠢,但这种做法有时候是真蠢。
“——声音。”
拉克斯劳夫开口说了他这两天一夜以来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拉克斯劳夫,游侠’。
从其余人细微的迟钝里,当然,也包括林恩自己,他察觉到他们都多少有点疲惫了,在林子里就是这点不好,你几乎不可能在合理的间隔休息。
没人愚蠢地追问,略有快慢差别地都先摸上了自己的武器,还有该说的拉克斯劳夫自己会补充的。但,他说了吧,他们都累了,迟钝了。
况且鲜血骑士团一般不教怎么驱虫,也不教怎么折断昆虫的脖子(它有吗?),至少红刃不。
他回去就提议把这条加上训练清单。
丛林里的原则是这样的:
一样东西看起来很无害,说明它可能很恐怖;
一样东西看起来很恐怖,说明它确实很恐怖;
一样东西成群结队,个个几乎有你的半个脑袋大,鞘翅上泛着看起来很昂贵所以绝对也很不祥的异彩,还在向你发起集团冲锋——
说明恐怖他妈的临头了。
他立马松开了本来想解下来的斧头,转而护住头颈毫无顾忌地在泥地上一滚滑进树丛阴影里,等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好姿势四下扫视时,果不其然,那条歪曲小道上已经一个人都没剩下了。
那团嗡嗡作响的,行走的灾难故事好像迟疑了一下,凝滞在路中间了那么一小会儿,但远在他能松下第一口气之前,它们智慧地,兵分四路了。
噢。他真是有点庆幸他的信仰了。因为他正在用一些极具创意性的语言咒骂优泽。
林恩·诺伊当机立断地扭头奔跑起来。他听到至少有两个做了一模一样行为的动静,说真的,明智。
谁他妈会在丛林里觉得自己能用双手剑或者斧头或者爪子干掉一群恐怖虫子?
“去……水……”
他听见风声里有个模糊的嗓音说,可能是拉克斯劳夫,游侠才能在林子里移动得那么快;还有背后绝对不该在这个地方出现的寒意,显然是他们队伍里唯一的施法者干的。
感天动地,水声比他能期盼的还清晰,就算是他和伊莱恩也能不需要指点地闷头飞奔,不被绊倒大概就是他们这会儿最大的贡献——直到阳光骤然扎进他的眼睛里。
那是异常开阔的河面和河滩。反射起的波光简直晃得他眼前一晕。
而一阵簌簌后游侠也一个纵越落到了他们身边。
拉克斯劳夫快速地指了指背后,德鲁伊比他们稍慢一步,鉴于毫无惨叫声,他可以推断游侠应该是来传讯而非汇报他们该继续逃跑了的。
“她需要用火,但不能在林子里。”
“河?”伊莱恩给出一个可选项,而拉克斯劳夫点头。
莱丝汀·多纳带着她背后精彩绝伦的飞行怪物团冲出来的时候,他要说,河滩上的精彩也不逞多让。
他们一人手持着一个粗制滥造,能燃半分钟还不烧到手算是走运的预备役火把,刚刚想办法快速弄燃,还在冒着焖湿的黑烟,比起对付虫子不如说在对付自己;然后就是有力而急促的狂奔声,法鳞从林恩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候他可能没忍住露出了那么一两秒的震惊,连在他对面的伊莱恩都眉毛抖动了一下——她跑得实在是太快了。
好在还不够让他们忘了该做什么。
挥舞起浓烟呛人的火把,一路往后撤到极其靠近河面的位置,等到德鲁伊的指令——
他发誓,法鳞根本没看他们到底有没有完全跳进河里。
他头发团儿上的那点焦糊味就是证据。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莱丝汀靠在树杈上说。可敬的伊莱恩在喝酒,拉克斯劳夫快融进火堆的阴影里了,而他既在喝酒也在烤火。
“说清楚点,法鳞。”
“是莱丝汀。”法鳞照例给他们的队长进言完毕才继续说道,“我是说那种蛇,巡林客应当也认识,它是那些虫子的主要食物。”
蛇,一条毒蛇,是虫子的主要食物。林恩不确定自己的嘴角有没有抽搐一下,顺带又一次从伊莱恩平淡的面孔上感到了可敬。
“所以,这算报应什么的咯?对于我们没有把他请到一处上好墓地什么的。”然后用竿子穿起来把血放干净,献给喜欢这个的。他插了句话,顺便在心里补充完整。
——不得不说,莱丝汀·多纳也有其可敬之处,她堪称平静地说完了下面的台词:
“我的知识里还没有过只是碰到尸体就染上气味的先例。”
整个火堆边为这句话寂静了伟大的十秒左右。就像一杆天秤正在他们每个人头顶打着转儿,一会儿倒向‘真是个不幸的意外’,一会儿倒向‘我们显然见鬼地被人盯上了’。
他完全确定他的三个队友绝对也在回忆那个笑话。此时此刻。就在当下。
火堆上的虫子们发出快要熟透到冲破壳子的吱嘎声,根据德鲁伊和巡林客的保证,它们在彻底烤熟以后完全无毒,极其美味,异常符合这个世界的定理之一。
即,一样东西死了之后就会变得无害又有益了。
作者:杨生煎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无害的失踪。
关于世界末日的流言应该是人们在世纪末的独特消遣。世纪进行到尾声时,人们就开始从各个文明的神话预言里找到关于世界终结的只言片语,用来证明这个世界无法正常运行到下个世纪。这样的事进行过很多次,距今最近一次的世纪末,依然有形形色色的末日预言,新的世纪也如期到来。这个新世纪的第一天有一次月全食,这是可以预测的天文现象,也有许多人观看新世纪的第一次月食。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和往常的月全食时一样,从一个缺口开始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月亮没有重新出现。
月亮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失踪了,像借着月全食挡住了月光,在黑暗中逃走了一样。自古以来月亮总是女人逃亡的最终目的地,而这一次月亮逃走了。也和女人从家逃往月亮、自此失踪一样,月亮的失踪没有给世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危害,海水照旧涨落,植物照旧生长,就像家里少了一个人,但日子还是能过下去。
可时间久了以后,少了一个人的家就会显露出问题。起初是鸟不再在夜里鸣叫了,一些古诗词里描写过的月夜鸟鸣不再能看见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然后是诗人们写不出诗歌了,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诗人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里最不重要的人,诗歌也是文明火种最先烧完的部分;再后来渐渐的,画家对着画布无从下笔,作家写不出一个字,也渐渐没有了新的电影、电视剧和游戏。从古以来月亮都是艺术的源头,人看见月亮,自然而然地就发明了音乐和诗。月亮的失踪抽走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艺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反而是好事,他们认为艺术是好的,但偶尔也妨碍人过踏实的生活,月亮除了是艺术的源头,也是疯癫和癔症的化身。
但再后来,人们不再相爱了。情诗总是在月下写出的,情歌总是在月下弹唱的,月光会柔化人的轮廓和棱角,月光让人爱上另一个人。月亮离开后,再也没有人能容忍另一个人未经月光修饰的棱角,再也没有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月亮的失踪终于真正影响到了世界的运作,世界末日的预言似乎终于应验。
不过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纪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世界并没有就那样走入一个温和的末日,反而是像Lisa李这样的人得益于月亮的消失,获得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月亮消失之后,人们想过很多方法来弥补它的空位。最早的想法是发射一个人造月亮卫星进入月亮的轨道,但每个国家都想按自己的意愿设计并发射这款新月亮。没有月亮是不行的,月亮太多也会坏事,于是大家各自妥协,签订了不率先发射月亮协议,人造月亮卫星的计划就不了了之。之后又有一些制造人工天穹屏幕播放月亮的计划,但因为成本太高,工期太长,也没有了下文。最终获得成功的是发条月亮,一种简易便携的小型人工月亮,能够自动悬浮在地面以上二米左右的位置,原理和机械手表相似:拧紧发条,它就会开始发光并缓缓升起,随着时节变换圆缺,如果在室外使用,还可以用稳定的速度跟随它的主人行走。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自己的月亮,关于月亮款式的纷争也就停下了。月亮再次升起在每个人的房间,月光重新开始照拂人类,房间里的人工月光和自古以来照拂山河岁月的月光没什么两样,人们又重新获得了诗歌、绘画、艺术和爱。
Lisa李的职位叫做“月亮工程师”,实际的工作内容是在流水线上组装人工月亮。面试时的表格要求填写英文名,她就随手写了一个Lisa,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被人称呼为Lisa李。制作发条月亮是一种精致的、充满艺术性的工作,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和月亮一样精致,尤其是负责最终组装月亮步骤的人,所以必然不可以用吴桂丽之类的名字,而必须改为Sherry吴。如果制作月亮的人缺乏艺术感和爱的能力,发条月亮的月光就无法带来艺术和爱,如果制作者身上有更多其他杂质,月光就会让人写出怪异的文字,甚至变得疯癫。
是以最适合在这些月亮工厂里工作的,就是像Lisa李或Sherry吴这样的年轻女人。她们大多出生于平和普通的家庭,接受过教育,在同辈中成绩优良,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艺术或文学类的学位。她们正满足了人们对月光的全部需求:月光是柔和的,不像日光那样富有攻击性,不会随着时间变换出诡谲的光影,在那温柔的微光后隐藏着深厚的艺术和爱的积淀。
天空中还有着真正月亮的时代,Lisa李这样的人是没法获得这样好的工作的,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也许也不能接受到现在这样好的教育,最多在办公室里谋得一个茶水间附近的职位。她们的职称里带着“工程师”,听上去受人尊敬,虽然工作很辛苦,又总是需要加班,但薪水也相应地抬高,足以让她们在平时过得相对宽裕,或是积攒下不错的积蓄。
Lisa李就和她的同事们住在工厂附近的出租屋里,深夜下班后她们总是结伴骑着自行车回家,夜晚空旷的马路上,凉风吹拂她们年轻的脸,那时一整天里唯一轻松的时间。
这些月亮工程师们很少使用发条月亮。人们都喜欢月亮,月亮是神秘而美丽的,但把神秘拆解至一个一个螺丝和连杆,神秘就不再神秘了,她们眼中再也看不到神秘美丽的月亮,只能看见机芯和卡槽。生产浪漫的人总是感受不到浪漫。
组装月亮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往左边的半球里安装机芯,校准时间,装上发条,最后将两个半球合在一起,其中唯一精密的部分是用镊子小心连接机芯的每个接口。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旁,把一个一个零件组装成小小的月亮,再送上流水线,送到商店,送去每个人的房间。Lisa李过去二十年里学习的历史、文学、美学和哲学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也用不上,但那二十年里学习的内容却又是获得这份工作所必须的。
Lisa李也尝试过想象,从自己手中组装起来的小小的月亮,是否会被哪个诗人买走,悬浮在诗人铺满稿纸和书本的房间里,让诗人写出浪漫的句子,在读者心中燃起爱的微火。可是人为什么会产生爱,她却想象不出来。
Lisa李有时也会思考,几百年前的纺织厂里,也有这样日夜不休运作的流水线,也是年轻的女人在流水线旁一整天一整天地工作。月亮的失踪改变了她这样的人的命运,又似乎没有改变什么。
年轻的月亮工程师们和Lisa李都很相似,思考的事情也很相似,常常会产生和Lisa李相似的苦闷。这种时候,年长的前辈就会来拍拍她们的,让她们从库房里带一个发条月亮回家。在工厂里对于Lisa李那样的苦闷有着相当简易的解决方案:拿一个发条月亮回家,放到房间里,在月光里感受爱这个世界的冲动。尽管年轻工程师们不怎么热衷于沐浴月光,但月光的疗效仍然很有用。唯一要谨记的守则是不要独自使用自己制作的月亮。
这条守则是Lisa李上岗培训时学的第一条守则,在季度培训和每年的考核时也会被不断地重新提起,但培训老师从不解释为什么不要使用自己制作的月亮,为什么强调不要独自使用,Lisa李也从未听说过因为使用了自己制作的月亮而发生的事故,就好像全世界的月亮工程师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这条规则绝不越界一样。
Lisa李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氛围让她也总是不由自主地遵守规则。这一天下班,她打算去库房里领一个月亮回家。发条月亮整整齐齐码放在货架上,没有上发条的月亮只是一个个黯淡的凹凸不平的球体,是仿照人类曾经拥有过的那个月亮做成的外壳,看上去既不浪漫也不神秘,但正是这些小小的球体维持着人类社会的运作。
Lisa李像往常一样取下了一个月亮,却忘记了检查制作者的名字。很难说这是一次失误,还是Lisa李潜意识中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那条守则的氛围。这一天没有同事和她一起回家,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凉风照旧吹拂她的脸庞。她把发条月亮放在自行车的前框里,骑着自行车,忽然之间想要让月亮照着她回家的路程。于是她停下了车,给发条月亮拧紧了发条。
小小的月亮闪烁着发出微弱的光,缓缓地升了起来。在月亮离开手掌的瞬间,Lisa李在署名位置触摸到了一个熟悉的“L”,她的心猛然地跳动了一下,但月亮已经悬浮到了她前方,嵌在无月的夜空中,仿佛过去那个真正的月亮一样。于是Lisa李不再去思考守则,她踩着自行车,继续往前驶去。夜风把她的头发向后吹去,小小的月亮稳定地维持着在她前方数米的距离,她像在追逐着月亮一般。
Lisa李想起过去那个真正的月亮。月亮失踪的时候Lisa李,或者说李小娥还很年幼,不知道要珍惜那所剩无几的人类拥有月亮的时光。即将逃走的月亮沉默而慷慨地把月光铺洒到她身上,铺洒到每个人身上。年幼的她只知道一首描写月光和故乡的诗歌,她在心里想,明月光是多么美丽的一个词语啊,没有比明月光这三个字更加简明清晰的描述月光的词语了。于是她想要写诗,想要绘画,想要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来表达,这一切都是源于月光。
这是Lisa李在别人制作的月光里从有过的感受。发条月亮的月光让诗人重新开始写诗,月光的作用那么显著,却从来没有一个月亮工程师成为诗人,好像制作月亮的人自动就会失去创作的愿望。而就在刚刚,她自己的月光照耀到她身上时,Lisa李突然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她为之学习一切的理由,并不是为了人类文明延续,并不是为了给艺术家奉献灵感,并不是为了给人们输送爱的能力,而是为了她自己在月光下想要写诗,想要绘画,想要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感受的狂热冲动。
她凝视月亮,月亮也凝视她。这无理由的狂热让她想起在更久以前,那些对着月亮吠叫的野兽,一些在月下游荡的疯人,一个爱上月亮、自此发狂,宣称要摘下月亮的皇帝。这明明是她制作的一颗机械月亮,由Lisa李这样的年轻女人来制造发条月亮,正是因为她们和平温顺,不会在月光里混进让人发疯的杂质。她从不知道人造的月光里竟然也会让人产生这样狂热的感情,但这好似又合情合理:在几百年前疯癫,癔症和歇斯底里本来就是专属于女人的疾病,怎么到了发条月亮工厂里,偏偏就只有女人制作的发条月亮是温顺和平的呢?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不要凝视自己制作的月亮。她忽然觉得,也许过去亿万年天空中本来就没有月亮,月亮是人类共同的幻觉,人只不过从月亮里看见了自己。人凝望人自己,人爱上的也是人自己,人坠入自我的深渊,于是就会发疯。她凝望自己的月亮,她凝望她自己。
这一天回家的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Lisa李也希望它不要结束。她追逐着自己的发条月亮,在无人的马路上前行。在无穷无尽的路上,她的小小的机械月亮越升越高,她为了追逐月光,也一起向上升去,向着月亮的方向驶入夜空,和过往的故事里那些逃往月亮的女人、从夜空逃往虚空的月亮一样。
第二天的太阳照旧升起了,月亮工厂照旧运作着,把月光送到人们手中,没有人记得Lisa李,会有新的Lisa徐或Lisa张来代替她。新的月亮工程师们进到工厂,开始学习第一条工作守则:
不要独自使用自己制作的发条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