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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四章-赞德拉(终)

    第四章(终)  

      

    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适应新身体的,芙兰就是个典型。  

    毕竟,能活到八十多岁再死掉重生为瓦尔基里的人,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她一个。  

    由于这段介绍读起来过于震撼,至今还有人特意来骑士团分部看她,指望她能说出什么生命的意义或人生哲理。内心是个老爷爷的少女表现得相当稳重,对此一点也不生气,有问必答。  

    就连赞德拉都抑制不住好奇心,特意找过芙兰一次,哪怕不聊天,只是看一位美丽少女坐在那里翘着腿抽烟斗,脸上满是百岁老人才有的沧桑,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她不负众望地问了芙兰会变成瓦尔基里的原因,得到的答案相当朴实。  

    芙兰上辈子是守墓人弗朗西斯,有过几个情人,但膝下无子,孤老终生。他没能死在床上,而是死于一场与盗墓贼的对峙中,并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身体状况。  

    弗朗西斯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他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他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见证他人的哀伤与悲痛,如果有机会,他也想看看别人的笑容。然后那不知名的神秘力量回应了他的心意,把他的灵魂塞进一具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躯壳。  

    芙兰用了三年时间接受这一事实,用五年时间改掉了时不时摸摸胯下还想找到点什么的毛病,在第八年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第十五年加入了骑士团。  

    最酷的是,这段时间里她完成了环球旅行,去见了前情人的几代子孙,真正做到了不留遗憾。当然,她也没有忽视身为瓦尔基里的责任,一路清除死棘、参与救援,很多地方都有了关于她的故事。  

    她喜欢骑士团的每一名成员,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久而久之,大部分人认可了她,信任和依赖她的指引。  

    因此,埃利亚斯指名芙兰带队前往橡林镇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芙兰自己在内都没有想过她们会有去无回,她们当时根本想不到橡林镇是最危险的地方,希尔维娅就是幕后主使。  

    她们赶到小镇附近,发现入口已被封锁,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便遭到偷袭,死伤惨烈。比起出手略带犹豫的骑士团,圣逾会的瓦尔基里显得十分恐怖,她们仿佛没有生命的傀儡,对问话毫无反应,只瞄准要害攻击,唯一的目的是抢夺灵装。更致命的是,对方的人数是压倒性的,一上来就占领了先机,为了制造干扰,还故意放出一些逃跑的平民到战场上。  

    这近乎于一场屠杀,即使芙兰作战经验丰富,也无法阻止场面的混乱。最终骑士团几乎全军覆没,芙兰是唯一的幸存者,一名年轻的瓦尔基里发动传送能力,将她送到了距离限制的边缘。  

    此时芙兰的下半身被拦腰斩断,手中只有死死握住的灵装兵器,她不能第一时间通知埃利亚斯,也无法快速赶回红河城,每爬一段,似乎都有内脏漏出来,有能量在缓缓流逝。  

    芙兰不打算听天由命。  

    时隔数十年,她想起了已经被遗忘的极度不甘心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任何一名同伴活下来,她们都比她更值得活着,可她无法选择。她能做的只有咬紧牙,一步步爬向援兵所在的方向,祈祷自己不要在抵达前灵魂消散。  

    泥泞的土地中,芙兰的视线变得模糊,她分不清流到眼中的是雨水、泪水,还是来自额头伤口的鲜血。  

    她一定是快死了或者昏迷了,否则怎么会看到年老的前世站在眼前。  

    老人低头看着她,神情怜悯,给了她一个选择。  

    其实那根本不算选择,因为此时此刻,芙兰心中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只要能通知骑士团,只要能杀死希尔维娅,为同伴报仇,她甘愿付出自己的身体、灵魂、一切。她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到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现在她知道了,是为了这一刻。  

    芙兰回答了什么,老人又说了什么已不再重要,瓦尔基里望向天空,圣光瞬间将他们吞没。  

    ******  

      

    短短几分钟内,无数瓦尔基里做出了选择。  

    赞德拉很快无暇再为埃利亚斯的离去伤心,因为有太多同伴走上了与领袖相同的道路,牺牲自我,与超越之力结合,化为丧失人类意识、但格外强大的战斗天使,祂们即是希望和守护本身,所到之地令邪恶顷刻溃败。  

    她当然也听到了埃利亚斯在意识中的呼唤,却没能对祂的期待做出回应。  

    赞德拉是最早一批受到召唤的,但她似乎已经在无意中给出了答案。守护身边的人和守护世界是不同的概念,她第一次清楚地理解了两者的区别。看着天空中的埃利亚斯,赞德拉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  

    原来她无法舍弃的东西有那么多。  

    随后出现的芙兰更是令人震惊与惋惜,她虽然也走上了天使之途,齐腰以下的身体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散开的金色光芒,犹如长裙的裙摆。  

    从芙兰语气平静的叙述中,她们得知前往橡林镇的队伍全军覆没,只她一人生还。难以想象她当时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与悲伤,在满怀恨意的情况下抛弃自我,换得飞翔的能力。  

    最令赞德拉最难过的,是芙兰很可能已经忘了自己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她的性格、感情、对同伴的爱也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责任,守护的本能。  

    值得欣慰的是,赛莉还在她身边。  

    不知是因为先前看到赞德拉哭得太惨还是确实对当天使没什么兴趣,她一点没变。仿佛对两人的补偿,她们虽然不能飞,灵装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赛莉的武器是一把有成年人小臂长的异形短刀,变化后刀背处多了一整片龙鳞般的尖刺,刀刃加长,血槽也更宽,握柄处增加了一圈倒刺,在刀与柄的连接处有一条长锁链,弥补了她没有远程武器的不足,赛莉自己十分满意,立刻兴冲冲地寻找附近的死棘练手。  

    赞德拉的长弓变得更轻盈,弓背两端的黑色金属化为便于防身的利刃,弓弦消失,使她即使不做拉弓的动作,单手也可以快速发射箭矢,虽然射程略近,性能也足够强大了。  

    此刻她身上碎裂的骨头均已复位,剧烈运动还疼,但不妨碍行动。她们在红河城耽搁了太久,骸骨巨人和埃利亚斯的身影早已远去,等到追上去,一切大概都结束了。赞德拉当即决定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与赛莉前往几乎将城市一分为二的缝隙边缘。  

    大部分天使形态的瓦尔基里都追随埃利亚斯而去,一同正面迎战希尔维娅,或者现在叫他塞拉斯更合适。少数留下的骑士团成员基本都是坚持自我的人,还有陆续抵达的援军,以及至少一半的血注和无组织人员,面对天灾级别的场面,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袖手旁观。  

    当她们协力将源源不断涌出的死棘压到裂隙边缘,卡里略崩塌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传达给了每一名不在现场的瓦尔基里,效果不亚于一枚炸弹投入平静的湖水。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在自己的主场打架是一回事,去对方的主场就是另一回事了,谁知道里面的环境有多凶险,进去还能不能出来,又或者会不会变成骸骨巨人那样呢?  

    “我自己去,”赞德拉没有犹豫,认认真真地对赛莉叮嘱,仿佛在留遗言,“要是你之后能找到战神,帮我养它。”  

    “那不可能,小赞,我是说,我也要去。”赛莉立刻抓住她的手臂,“你去我也去,否则咱俩谁都别想,懂吗?然后我们要一起出来,再一起去找战神。”  

    “……可能会死。”  

    “那就一起死!”赛莉气得踮起脚打了赞德拉的头,“真见鬼,小赞,我知道你习惯独来独往,可能埃利还有其他人变成了那样,你觉得少了牵挂。”她换了一口气,“但我是你的导师!比你厉害多啦,你关心我的方式不该是把我推开!”  

    赞德拉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缓缓露出微笑,点点头,“好。”  

    赛莉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被年轻战士一把抓起,一同跳进了散发着强烈紫色光芒的裂隙中。  

    “好歹让我做个思想准备啊啊啊——!!”整个红河城回荡着赛莉的惨叫。  

    然后她们的身影就消失了。  

    ******  

      

    进入裂隙的感觉令赞德拉想起了小时候在游乐园坐过的过山车,不断旋转、强烈的失重及下落感,令人头晕目眩,四周的景象光怪陆离,而且她第一时间就发现手上的触感消失了,这里只有她自己。  

    这种感觉十分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双脚再次踏上地面时,赞德拉警惕地环顾四周。  

    她愣住了。  

    她做好准备面对地狱般的场面,迎战大批死棘,但实际看到的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头顶是高悬的明月,远处是无尽的草地与山坡,面前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黑色人影,而她保持着护住对方的动作,站在树木间的空缺处,显眼得像个靶子。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幕,她上辈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当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新来的年轻同事谨慎行事,不要暴露位置,还是有一个孩子在观察灰狼时入了迷,移动到了偷猎者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他们太年轻了,满怀梦想与正义,根本不认为偷猎者敢向工作人员开枪。但现实是,偷猎者不仅会杀人,还恨不得杀光,以起到威慑作用,最好再也没有人敢来干涉他们的违法行为。  

    轻敌的代价是惨痛的,NPS最好的员工之一,索尔·巴恩斯为了保护一名刚入职的新人命丧于此。  

    赞德拉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她知道不该去,却还是忍不住远远地多看一眼、再看一眼那些她深爱的人。被救的小伙子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了过去,目击了现场的其他人也不好再指责他,只能安慰着先把他送走。哭得第二厉害的是她交往多年的女友,她很安静,没怎么说话,眼泪却像决堤的瀑布般止不住地流,直到脸色苍白地被人扶到一旁休息。还有她许久未见过面的父母、哥哥和妹妹,很多平时接触过的同事,无一不在为他的离去心痛不已。  

    对于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来说,赞德拉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他们比她想得更在乎她。  

    据说很多瓦尔基里在重生后都放不下以前的生活和人际关系,会故地重游,去接触前世的家人朋友。  

    赞德拉如石雕般站在墓地旁,直到最后一名送葬者离开,自己也转身离去。  

    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越强烈地爱着那些人,越认为自己不该再扰乱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索尔已经死了,他们迟早能走出这片阴影,而不是一直想着她的死亡。  

    她决心这世不再与任何人建立联系,却一次次失败,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有着无比深厚和丰富的情感。  

    过去的回忆涌了上来,赞德拉深陷其中。  

    她出神太久,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异世界的影子察觉到了她的入侵,颤抖着脱离躯壳,变为更高大、长满更多致命尖刺的死棘,举起镰刀般的手臂,向着她重重劈来。  

    ******  

      

    赞德拉举弓挡下了致命一击。这具狩骨力量极大,金属弓身与坚硬外壳碰撞下发出了刺耳的响声,也震得她手臂发麻。更多手脚细长、移动速度飞快的怪物趁他们在僵持,纷纷冲上来将赞德拉包围,寻找她的破绽,试探地刺出手刀,很快赞德拉身上就多了许多小伤口,左臂还有一处贯穿伤。  

    所幸她非常熟悉这片现实中位于黄石国家公园的森林,灵活地在林中穿梭,渐渐与敌人拉开了距离,然而那些怪物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不知不觉间越聚越多,赞德拉观察下发现它们与现世不同,不仅更强,还具有异常的恐怖能力,分工明确。  

    站在过去偷猎者位置上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首领怪物,由多具类人的身体拼接而成,虽然没有明显的人体结构,但上面嵌着至少十颗表情痛苦扭曲的头颅及多对手脚。它会发出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哭声吸引瓦尔基里靠近,赞德拉第一次就上了当,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险些在腹部开个大洞。  

    赞德拉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颠覆了她以往所有的战斗经验,而且不太可能突然出现一名治疗者,让她还有试错的机会。凯莱布的广播声音响起后,她试着向那个方位移动,却惊讶地发现熟悉的地形正在变化。  

    “织造”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开始狡猾地阻止她与其他瓦尔基里汇合,前一秒她的前方还是草地和树木,下一秒就变成了街道和水泥砖墙,令人完全无法预测,只能另寻出路。畸形的狩骨蜂拥而至,荆骨生长的速度和赞德拉奔跑的速度一样快,犹如开裂的大地向四处蔓延,接近便会被缠住脚踝,拖倒在地。  

    赞德拉藏身在街上一栋破败房屋的二楼,捂着腹部的伤口得到片刻喘息,她的腿上也新增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割裂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抵达那道看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紫色光柱,她想再看看战神,把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胸脯,听它发出拉锯般的呼噜声。  

    当黑色荆棘顺着血迹爬上楼梯,赞德拉并不意外,她举起弓击穿靠得最近的几根,尽全力撑起身体,想从窗口翻下去,并再次看到了年仅八岁、挥舞巨斧的小女孩,一边骂骂咧咧地砍断变异狩骨的触手,一边向着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视线相接时,两人都沉默了。  

    赞德拉看了看四周的怪物,翻窗跳到对方身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你怎么在这儿?”她率先问。  

    “你他妈怎么在这儿?!”女孩头上冒出两根青筋,“这是老子的地盘!”  

    “你死在这里?”赞德拉的聊天水平发挥稳定,她不禁打量四周荒凉破旧的街道,幽深的小巷里遍布游荡徘徊的死棘。  

    “老子出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有意见?”女孩挑起一边眉毛,抬手劈开侧面扑来的死棘。  

    赞德拉缓缓摇头,想了想说,“我死在森林里。”  

    血注这辈子加上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她憋了一会,眼睛在赞德拉身上转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问,“你是不是快挂了?”  

    “对。”  

    “……我可不会治疗!”  

    “我知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超——不会聊天的。”  

    “经常。”  

    女孩内心真是超级郁闷,默默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黑血,决定抵达光柱前都不再和身旁这个傻子说话。赞德拉也没有问她小狗是否安然无恙,她相信她能做到。  

    两人在有些诡异的沉默中配合着杀出一条血路,越靠近目的地,环境变化越快越扭曲,死棘也像疯了般想要拖慢她们的脚步。  

    又射出一排魔法箭矢后,赞德拉感到能量从伤口处的明显流失,渐渐体力不支。  

    “别管我了,”她站稳脚步,望着身后黑压压的追兵,“我拖住它们。”  

    “哈?”小女孩一把拽住赞德拉的裤腰,“你他妈这么喜欢自己逞英雄啊?”她把高个子的战士拖在身后,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就因为到处都是你这种丧气的人,那个操蛋的织造和傻逼希尔维娅才会这么强!”  

    “……真的吗?”  

    “操,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血注放开手,气势汹汹地指着赞德拉,“总、总之你不许送死!不然等我出去就杀了你的狗!听到没,老子真的会动手!”  

    大量失血已经令赞德拉有些意识模糊,她低头看着女孩的脸,想起似乎有很多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眨了一下眼,感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你他妈脑子真的有病!这句也是开玩笑的好吧?”  

    “小赞!”赛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死前的幻觉。“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是你打的,你还把她弄哭了!”  

    “……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俩一起办了。”  

    有人撑起了赞德拉沉重的身体,包扎她的伤口。两个女孩一路都在对骂,吵吵嚷嚷的很烦人,但有活着的感觉。没过多久,她们终于来到广播车旁,更多的瓦尔基里汇集于此,组成一处安全的港湾。  

    “哟,骑士团的小美人,还有扎克,你怎么跟她们混一起去了?”盛装出场的凯莱布站在车顶,笑嘻嘻地俯视三人。  

    “没混一起!”  

    “好好好,行行行,”凯莱布跳下车,举起麦克风递到赞德拉面前,“来都来了,看在你要挂了的份上,你先说,说啥都行,有放不下的事吗?”  

    太多了。  

    赞德拉直直地盯着话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家人朋友的脸浮现在眼前,埃利亚斯,赛莉,芙兰,骑士团的每一位同伴,遇到的每一名帮助和鼓励过她的人,善良和正义的人,还有战神,狗狗,她亲手接生过的狼崽,从陷阱中救下的小鹿。  

    她还想再见到他们,说出自己有多爱他们。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想死。  

    赞德拉抓住麦克风,张了张嘴。  

    我想要——  

      

     

    艾尔 4
  • 【四章】(因为还没写到文眼暂时不放标题)(还有一半!先铲后补!)

    努力过了,但后面一半实在写不完,遂先铲一半,等写完会补的!

    标题其实选好了,也是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但again虽然写到了一部分内容但没有结尾那口醋实在显得缺点什么,于是也放到补完的时候再揭晓吧。

    ……很抱歉八千字大部分几乎都在写医生的个人履历和各色npc,作为角色塑造补完和醋碟开会很爽,但不太有互动体验就是了。响应到的朋友们我会在补完的时候再挨个tag的,一个都不许逃(飞吻)

     

    (本章有很多字体变化且字体变化有意义。基于斜体字在网页版里显示不出来,有兴致的朋友可以考虑转app看一下……)

     

     

    =========

     

    救治瓦尔基里和救治凡人是不同的。

    凡人的身体很脆弱。刀剑、枪弹、水火、病菌……甚至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岁月的流逝也会为它带来无法修复的损伤。瓦尔基里则不同,瓦尔基里的身体不惧怕那些对凡人来说致命的伤害。纵使将她们的胸膛彻底剖开,也能在很短时间内复原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凡人的身体或许会显露出比瓦尔基里更为坚韧的一面:当遭遇重创时,现代医学如今有诸多的手段可以维持住凡人的生命体征,他们可以在器械的辅助下保持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待上三天、五天、一个月,甚至数年。瓦尔基里无法依靠设备和药物延长生命,在面对严重的损伤时她们只有两种可能性:恢复或是死亡。不存在任何缓冲的灰色区域。

    这不是热尼亚第一次感受瓦尔基里在自己的手掌下停止呼吸,然后碎裂成尘土的时刻。上一秒她还在为对方做胸内心脏按摩,意图催促血液泵过静滞的动脉,为这具顽强的身体带去修复的希望;下一秒失去生机的身体如同垮塌的积雪般散逸作一捧飞灰,她抽出双手,留在上面的大量鲜血沿着手肘蜿蜒滴落,在以惊人的速度挥发之前,像为她戴上了一双颜色诡异的丁腈手套。

    热尼亚短暂地闭上了眼睛为这位罹难的同伴表示哀悼,然后站起身,搜寻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橡林镇已经成为了某种她过于熟悉的东西。巨大的裂隙吞噬了教堂原先所在的位置,尚在持续不断地扩大。建筑物坍圮,道路撕裂,死棘从废墟和瓦砾的间隙中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整个小镇进一步夷为平地。许多更为细微的小型裂隙如同沸水中的泡沫般随处可见,它们散发出来自异界的幽幽紫光,让地面甚至比雨水渐歇而依然阴沉的天空更为明亮,有种天地颠倒的诡谲错觉。

    在这地狱般的图景里,依然有瓦尔基里在战斗。塞拉斯·维萨留斯,又或圣逾会的首领希尔维娅,此刻伸展开由死棘构成的骨翼翱翔在半空,灵巧地与发出断续怒吼的卡里略将军周旋对峙。身型娇小的少女从垮塌的建筑物残骸高处,从根系残存的巨大橡木顶端纷纷跃起,奋不顾身地持着灵装向那散发出浓烈死棘气息的变异瓦尔基里发起攻击,又徒劳无功地坠下,如同飞虫扑向火焰而非蜘蛛的网。她们中的一些挥舞着闪光的、洁白的双翼,盔甲在昏暗的半空中熠熠生光,然而即便这些超越了自身阈限的战士,也无法斩断希尔维娅与裂隙之间联结的光絮。那束幽紫的光芒,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般,将裂隙彼端粘稠而凝滞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轻易地推翻现世的物理法则,使环绕着它战斗的瓦尔基里举步维艰。

    一位胁生羽翼的超越者重重地跌落在热尼亚前方的废墟顶端。她的左肩和左侧翅翼被希尔维娅的军刀重创,泛着微光的金色血液溅满上半身,痛苦地在残破的瓦砾中翻滚。

    “待在那里别动!”热尼亚冲着上方喊道。她迅速在建筑的残骸中搜寻可以落脚的地方,朝伤者所在的位置攀去。

    这点距离对于瓦尔基里来说本不应当造成什么阻碍,如果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接近楼顶的时候,一道裂隙突然在她脚下凭空撕裂空间的话。堆积如山的建筑碎块瀑布般倾泻而下,坠入暗紫色的异界深渊。她及时敏捷地抓住一根支棱出来的横梁稳住自己,负伤的超越者喘息着向她伸出完好的右手,试图把她从悬吊着的状态拉上去。

    可裂隙偏生选择在这时候进一步扩大,彻底吞吃掉整座建筑物残存的基底。那位超越者艰难地扑打着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勉强起飞,眼睁睁看着热尼亚失去凭依,随着大量杂物一起直坠向裂隙深处。


    原来裂隙也是有个底的。

    双脚终于接触到地面的时候,热尼亚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诚实地说,坠落的时间并不太长,落地时的震动感也远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猛烈,更像是地面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地托住了她。但热尼亚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之前在与卡里略将军的周旋中,她为了保护重伤的奥贝伦德,肩胛附近被死棘构成的骨肢刺穿,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方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撕裂般的疼痛这才刚刚来得及传递到她的神经中枢。热尼亚感觉后背缓慢地淌下一道温热的液体,大概是血。

    她一面条件反射地抬手越过肩膀按压伤口止血,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不太像是裂隙内部该有的样子。虽然也没有明确的记载裂隙内部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她周围的环境并未泛着显得不祥和危险的紫色光晕。视力所及的范围是一片背风的谷地,陡峭的山坡上积着雪,地面被人员频繁出入的足迹践踏得泥泞不堪。靠近森林的边缘支着一顶大型军用帐篷,紧挨着一座破旧的、像是被废弃的谷仓,帐篷的顶部和谷仓门口各挂着一面白底的红十字旗帜,和帐篷本身一样污损而简陋。

    热尼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知道这个地方。

    1916年的冬天。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在用一块木板和两个油桶搭起来的手术台上锯掉过难以计数的胳膊和腿。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与腐烂的伤口混杂的气味。昏暗的帐篷内,煤油灯摇曳不定的微弱光芒投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呻吟声,嘶哑的喘息声,痛苦的尖叫和哭泣的声音,伴随着隐约的远方隆隆炮火声,24小时永不止歇地循环……

    但是不对。这不对。

    没有声音。

    谷仓的门窗为了抵御喀尔巴阡山的寒风而紧闭着,窗棂上映着模糊的烛火或是马灯不稳定的光。军用帐篷的出入口为了方便进出留有一线缝隙,黑魆魆的,瞧不清里边的情况。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人声、马嘶声、前线的炮火声,甚至连寒风无情掠过树梢的呼啸声——什么都没有。绝对的寂静使眼前熟悉的图景显得诡异而不真实,仿佛一张贴在墙上的空洞画片。

    不知出于什么心境,热尼亚向着虚掩着的帐篷入口走去。靴子在混着污水的泥浆里踩出轻微的、细碎的扑簌声,在全然的死寂之中也许是唯一的声响。厚帆布的门帘边缘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迹,她抬起手打算撩开……

    “别!”

    她的手腕突然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热尼亚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站在那里,神色疲惫,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军服外套上沾着小块的深色污渍,可能是血,或者脓液。他与瓦尔基里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只有那双平静的苔绿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轰炸机离得很近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同样的声音不久前曾在波士顿的夜晚反复响起,那时他说,热尼亚,红河城需要你。“别弄醒他们。你得跟我来,别的地方需要你。”

    谁是“他们”?

    在她来得及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答案和声音一起撞进她的耳膜。

    嗡嗡的引擎噪声携着气浪突兀地袭来,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炸弹从空中投下,大地剧烈震动,谷仓的屋顶轻易地坍垮,帐篷被冲击波撕裂,弹片四处飞溅。

    “快跑!”

    拽住她手腕的力量带着她向前奔跑。热尼亚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被摧毁的野战医院仅剩一片废墟,不见人影。残破的帆布下压着一只穿着军装的手臂,衣袖上别了一条被血污和硝烟覆盖得几乎辨识不清的红十字袖标。

    “快点。时间紧迫,我们会来不及……”

    仿佛只在呼吸之间,漆黑的荆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包围了这片废墟。形状狰狞的狩骨从虚空中跃出,紧紧追赶在他们身后。

    “来不及什么?”她下意识地问,把头转回来。

    ——撞进一个结实的、温暖的胸膛里。

    “赶火车,亲爱的。”穿着厚实皮毛长褂的健壮妇人咯咯笑着,把一件形制相仿的外套从热尼亚身后笼过肩膀,然后为她拽紧衣襟。“我们得把你送到河那边的火车站。每周三的时候有火车从那里经过,它会带你到伊尔库茨克。然后你可以在那里搭别的火车,去彼得格勒,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最好还是快点,孩子,我也不知道火车会不会准时。”

    萨达娜妈妈把她抱上马背。毛茸茸的雅库特马温顺地喷出一口鼻息,宽厚的蹄子稳稳驮起她俩,跨过茫茫雪原,去往那个小小的支线车站。

    “你知道,我们本来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你为博科霍割掉了脓疮,还教我们把水煮开再喝避免生病,大家都很感激你。”萨哈妇人贴着她的后背,饱满的胸脯曾经哺育过五个健康活泼长大的孩子,现在也亲热地拥抱着她的腰肢,在颠簸的马背上给予她温柔而坚定的支撑,像海浪中稳定的船锚。“但我告诉他们你是雪的伊奇,天神的使者。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凡间留不住你,最终还是要回到上界去的。”

    “快回家吧,热尼亚。”周围不知何时环绕起嘈杂的人群,蒸汽火车的汽笛声不耐烦地鸣响,带来一阵阵轻飘飘的煤灰。穿军服的、带枪的严肃面孔,衣衫褴褛的蜡黄面庞上表情警觉而惊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喊着革命口号眼睛闪闪发亮。萨达娜妈妈把一条缀着银饰和漂亮珠子的皮毛项链挂到她脖子上。“阿伊伊会护佑你一路顺利的。”

    但她清晰地知道,真挚的祈愿常常事与愿违。

    热尼亚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雕花银牌。1917年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被逃兵、难民和变换不定的革命情势搅得一片混乱,在很多地方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穿过荒凉的原野。而这段漫长的归乡之旅,甚至并未结束于她再度望见涅瓦河温柔波涛的时候。

    木棍从离她额角很近的地方掠过的风声让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她熟悉的家门——但又并没有那么熟悉。自幼看惯的雕花门扉上贴了革命委员会的封条,又有人把它撕开,陌生人涎皮赖脸地住进去,提着一根从母亲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拆下来的腿,虚张声势地恐吓她“资产阶级的臭丫头滚开”。

    她面无表情地从鸠占鹊巢者面前走过,迈向潮湿昏暗的后巷。从祖父的父亲手里传下的小商铺不许再经营,铺子的主人被赶出了他们原本的家,以便“自食其力”。男人们可以去码头做工,母亲借着从污损的窗缝里漏进来的光做针线活,而妹妹——他文静羞怯的小妹妹塔季扬娜,把双手从深秋浸得刺骨冰凉的洗衣木桶里抽出来,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地去掐那个流里流气小混混的脖子。

    “我哥哥叶夫根尼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不许你们叫他‘沙皇的走狗’!!”

    ……别这样,塔尼娅。别这样。

    热尼亚轻柔地拥抱着妹妹的脑袋。她现在的手臂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把妹妹整个儿环在胸口,只能在她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尽可能地搂住她的上半身。塔季扬娜哭得声噎喉塞,热尼亚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姿势有一点儿滑稽,但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个。

    塔季扬娜说你快走吧,你不可能是我哥哥,妈妈不会相信的。塔季扬娜说有好多人在我们家门口盯着呢,不可以再让他们抓到把柄了。塔季扬娜一直哭。

    “热尼亚,热尼亚,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如果她没能在1917年的圣诞节回家的话,热尼亚想,或许她的家人从此就再也不会期待她回家了。

    她的脚步静静地踩在夜色里,独自一人。彼得格勒的街道寂静如坟墓,只有天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分不清是炮火还是雷声。昏暗的街角里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她把目光投过去,细小的漆黑骨刺像是畏惧于她的注视,缓缓压低嗅探的触须,悄无声息地回缩进影子里。

    一个瘦小的人影倒在那里,灰扑扑的赤卫军制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忽略过去。一道细长而尖锐的伤口——刺刀,或者是别的类似武器,从他左肋下方捅进去,幸运地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不及时止住的话,很快就会跟骤降的气温一起,轻易夺走他年轻的生命——他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比热尼亚入伍前的塔季扬娜还要小一些。

    热尼亚在他身边跪下去,用力按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没事了,安德烈。你会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没有你在的话我根本活不下来。”

    安德烈说。他从一堆吵吵嚷嚷、勾肩搭背唱着国际歌的年轻人中间硬挤过来,一路弓着背,护住手里两个只装满了不到一半的酒杯和面包篮子。中途有人伸手进来想拿走里面的烤土豆,被恶狠狠地用力瞪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回去。

    热尼亚从他手里把酒杯接过来,和他碰了碰,凑到鼻尖略微闻了一下。劣酒。可能消毒用的酒精兑点水闻起来味道都更好点。但她还是爽快地抿了一大口。高浓度的酒精滑下她的喉咙,灼烧出一路火焰般的暖意,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影响。

    她向安德烈笑笑:“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说‘谢谢’。”

    “……我有其它的话要和你说。”安德烈说,或者咕哝。他的声音在乱糟糟欢呼着庆祝击退反动巡逻队的小小胜利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下去,热尼亚说着“什么?”,把上半身朝着他的方向倾过去,意图听清楚他要说的内容。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慌乱的,几乎完全是印在嘴角的吻。安德烈像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就跑,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半杯劣质伏特加,完完全全地愣在灯光底下。

    亲爱的安德烈,她在信纸上写道,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那么,加入我们吗?”

    面容硬朗的少女向她伸出手。深栗色头发编成粗犷的辫子,看起来既不像俄罗斯人,也不像波兰人。刚刚无情击碎死棘的长矛被她收在身后,“灵装”,她这样称呼它。一件无懈可击的武器。

    然后她的表情微微缓和下来,像是着意安抚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新成员。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非得加入我们。归往骑士团只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你可以想一想,多久都没关系。我们有大量的时间。”

    “天哪,你在说什么话。”安德烈抱着手,皱着眉头看她。他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青年人样子,比她高了快有两个头,军装整齐笔挺,肩章上的军衔闪闪发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你是个瓦尔基里。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难道你觉得这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它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吗?你甚至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

    她从炮火声中抬起头来。战场上有来自瓦尔基里的气息,她一眼就望见那个白得耀眼的娇小人影举着大砍刀与红缨枪,和她的同志们一起发起冲锋。

    热尼亚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拦住她。

    “等一下。”

    乌黑头发的少女瞪着乌黑的眼珠,她的俄语和热尼亚的中文水平相差不多,也就是能结合着语境和肢体语言听懂“吃了吗”程度的寒暄。

    “等啥呀,战机稍纵即逝,等不了!”

    老李的脾气打出生起就没好过,纯属出于对苏援医生的敬意勉强压着怒意解释两句。话音未落就注意到医生的眼神偏开他落到后方去,他下意识地跟着转头,医生有个明显想要阻止的动作,但没能成功,于是他见到了自己倒在原地的尸体。

    他冷静地抹了把脸。“等不了那么多。”他重复说,回过身去,高高举起大刀,“同志们!跟我冲!”

    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山岗,如同沉静地、一语不发地走向死亡。荆骨像山坡上的野花,风一吹就连片绽开,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形状各异的狩骨从破碎的瓦砾间接连站起,移动被蚕食殆尽的头颅,将空洞的眼睛投向她。

    你从未被培训成为一个战士,热尼亚。

    她转过身,向着反方向奔跑。

    但有时候你只能别无选择地去战斗。

    巷战在废墟般的城市里进行。友军与敌军的间隔只有一个拐角,一条街道,一座办公楼。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半堵残存的水泥墙背后,痛苦地呻吟。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抓住她裤腿的手指稚嫩,很显然不属于成年人。年轻的士兵张开嘴,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那张不属于白种人的脸庞上,令人心碎的仓皇自会讲出叫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话语。

    “救救我。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一记重拳打在她的下颚上。很疼,她的舌头多半咬出了血,在口腔里泛出微咸的铁锈味。热尼亚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酒馆里的其他酒客停住谈话,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表情好奇中带点紧张。有些人露出不满的神色,好像不明白酒馆老板为什么会放进两位明显未成年的少女,还容忍她们在座位旁打起了架。

    “我当时说的是‘不要开枪’!你这个文盲!”

    奥贝伦德大喊大叫,气呼呼的,热尼亚认识她这些年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但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有谁能在面对上辈子不由分说地射杀了自己的凶手时特别冷静,这才是件奇怪的事。

    面庞稚气的女孩瞪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像个老成的大人似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施施然坐回去,将一大杯啤酒豪爽地灌下喉咙。

    原谅你了。

    东南亚的雨季闷热而又潮湿。移动诊所设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上,驶过颠簸坑洼的乡村道路。难民们永远排着长队,药品和干净的水总是不够用。母亲噙着眼泪高高举起她们被汽油弹烧伤的、被地雷撕裂、营养不良的和受疟疾侵扰而高烧着的孩子。

    “别走——请留下来!”

    巴尔苏克从斗篷里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茶勺,一包拆开掰了一点的砖茶,精致的酒精炉子,一只装满的水壶,块状的人造奶油,还有一个盐罐。

    “谢谢,我不加盐。”热尼亚摆手拒绝。

    “是糖。特意给你带的。”巴尔苏克笃悠悠地说,在开始煮茶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揭开盖子给她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细砂糖,颗粒细腻,晶莹洁白。

    热尼亚眨了眨眼睛。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好东西?上次临时调配补液盐的时候我们一点糖也没有了。下次你来的话帮我多带点,我会把钱打给你。”

    “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下次我给你带医用的。也不必为了这个给我打钱。”

    你在做好事。这个就算是我的捐赠吧。

    当地人并不信任这些带着西方面孔的外国人,哪怕他们摘除所有足以标识身份的配件,驻扎在边境的难民营附近,临时帐篷外挂着巨大的白底红色新月。她学会用粗糙的头巾遮蔽自己的头发和脸孔,尝试换取一点点接纳和配合。

    “不要抛弃我们。你不能放弃我们……”

    “我是个医生。”她抗议道,“你们不能指望我会允许故意伤害的行为,更别说这种……”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是个医生,不是你们的犯罪顾问!”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会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艾莉卡甜甜地笑起来。

    就知道你是我们最可靠的医生。

    死棘追赶着她穿过雪原。漆黑的骨刺无声地覆盖白雪,默默在那站立了千年的松树和冷杉,那样粗壮的肢体,被它们轻易地绞杀殆尽,轰然倒塌,粉碎为灰尘。接着是破碎的废墟。瓦砾堆之间生长出奇形怪状的骨骼,推倒摇摇欲坠的残存建筑物,吞噬一切生命的气息。然后是泥泞的雨林,荒瘠的海岛,龟裂的土地,崎岖的山区……死棘追赶她到达一处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峭壁,狂风卷起砂砾,面前是直落的悬崖,身后是逼近的死棘。热尼亚握紧手心里的手术刀,慢慢回过身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

    “热尼亚,我们需要你。”

    在悬崖的尖端,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看着她。苔绿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他向她伸出手,军装的袖口上沾着点深色的污渍,表情里透着迫切的渴望。

    谁是“我们”?

    热尼亚问。但她好像并未期待得到解答,只是上前一步,抓住了军医的手。

    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她一把,军医仰面朝悬崖外跌落下去,而她向前跌倒,扑在他的胸口。风声剧烈地掠过她的耳朵和头发,军医握住她的手,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将她搂在自己胸前。

    坠落像是延续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落地轻柔,像是被小心地放在了地面上。热尼亚睁开眼睛,军医已经又一次不见踪影,她的面前是另一片废墟:破碎的墙板、折断的梁柱,滚落一地的碎砖瓦。大地还在不时震动,残存的道路结构颇为眼熟,除开没有随处不时撕裂的异界缝隙,没有死棘,也没有活人,这里看起来完全就是橡林镇,她坠入裂隙之前的样子。

    远方矗立着一道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在光絮之下,不远处孤零零停着一辆表面涂装张扬浮夸的广播车,喷漆用鲜艳到刺眼的颜色描绘“Highway To Hell”几个大字,车旁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背着光,看起来几乎像是半透明的。

    热尼亚向着那辆车走去。散发淡淡荧光的瓦尔基里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

    “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在南斯拉夫的战场上见过。”

    南斯拉夫。这个已然不存在的名称让热尼亚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拿着一支羽毛笔敲开她的房门,礼貌地请求“听听她的故事”的瓦尔基里。

    “啊,是你……”

    诺埃尔,这位自称“诗人”的瓦尔基里在圆圆的镜片下柔和地笑起来。

    “真好,您还记得我。但很遗憾,我们没有剩下太多寒暄的时间了。如您所见,我曾探寻圣逾会的秘密,直至被教堂地底的裂隙吞噬。在此地我一无所有,只剩观察的眼与行走的足,却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窥见‘织造’的全部真相。”

    她用诗一般的语言开场,却以刀一般的精准来讲述斩断“织造”吞噬进程的对策。末了她像个绅士般为热尼亚打开广播车的车门,仿佛那写着脏话涂鸦的破旧塑料门把手通向什么镶金镂银的马车车厢。

    “进去吧,医生。您的朋友们需要您。”

    在钻进车厢之前,热尼亚听见诗人用俄语轻声地念诵了几句诗歌。听起来有点像奥尔加·别尔戈利茨的,但又不太像。

    你将带着光明前来

    切断黑暗的病灶

    无人被遗忘

    无事被遗忘

    热尼亚转过头去,想询问她的用意。然而隔着窗玻璃她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废墟,哪里也没有诗人的身影。车厢的另一边有什么人在急切地敲打车门,她挪过去,松开门把手,门立刻从外面被打开,艾莉卡的头探进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了出去。

    “见到你真好,医生。”她说,握住军刀,在很近的地方劈碎了一只正打算扑上来的狩骨,“——抱歉,这里有点忙。”

    在她的右侧,迪布瓦大喝一声,沉重的刀片巨斧般地削掉了另一只狩骨的脑袋。更远一些的废墟上还有另一些瓦尔基里活动的身影,暗紫色的光絮似乎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变细了一些。

    热尼亚低下头。她攥在手里的手术刀尖发出微弱的、流动的金色光芒,像是正巧捕捉到一束明亮的阳光。

    热尼亚。他们需要你。

     

     

    (tbc...)

    阿列 6
  • 天启之子(未完待续)

    “弗农!”

    艾莉卡徒劳地伸出手,只擦过了橡树枝条。弗农和凯莱布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希尔维娅打开的裂隙中,灵装破碎产生的光屑徐徐消散于半空。

    “巴尔苏克——”

    “不能停下!”巴尔苏克的声音传来,车速始终未减,“弗农老爷可不会简单死掉,肯定还会回来纠缠我们的。”

    “注意!”驾着摩托作为前导的邮差透过耳麦吹出一声尖锐口哨,“到达橡林镇!镇子已经清空,但情况不对劲。”

    利用庄园主争取的空隙,卡车暂时甩开骸骨巨人和希尔维娅,飞快驶过橡林镇的路牌,柏油公路为狭长的石板路所取代,伤痕累累的车身顿时颠簸起来。

    橡林镇笼罩在死寂中,空气厚重黏稠,犹如泥沼。与他们上次潜入时相比,虚假的田园诗氛围已经荡然无存。镇子里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购物袋、足球和自行车散落在路旁,仿佛所有生命被同时抽离,徒留空壳。街道两侧,房屋静默伫立,洞开的窗口像窥探他们的眼睛,其中没有一丝光线。

    然后时间停滞了。

    雨滴凝固在空气里,就像水晶珠串散落在半空。水珠间有色彩怪异的光线跳跃、交错、反复折射,将现实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卡车经过时形成层层涟漪。雨水在皮肤上的触感就像穿过一层薄膜——那种阻力并不像水和空气,更像时间本身在周围绷紧,明明卡车正高速行驶,每一秒却都在感觉中被延展成数倍。

    “停!”随着另一声警告,轮胎与地面之间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邮差猛然停下摩托,巴尔苏克也随即踩下刹车,惯性几乎要将艾莉卡甩出车顶。

    道路前方就是橡林镇的中心,圣逾会教堂此刻已被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吞噬,随着它缓缓扩张,周围的建筑坍塌,道路撕裂,就连重力也背叛了现实,碎石、瓦砾和其他一切都缓缓向上坠落,与雨滴一同悬停于半空,挡住了去路。

    艾莉卡从车顶跳下,石板路上的积水在脚下荡漾,倒映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空,天幕扭曲变形,云层中闪烁着幽紫光芒,橡林镇已成为世界本身的一道伤口,一处现实结构扭曲缠结之地。

    后方传来刹车声、少女高亢的声音和地面的隆隆震动,行动足够快的瓦尔基里紧跟在卡车后陆续抵达,迅速构筑起战斗阵型,也有一部分人向着裂隙奔去。在他们之后,骸骨巨人与希尔维娅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视线中。

    “看看你这副模样,萨尔瓦多,还有谁愿意尊称你一声‘将军’?”希尔维娅的大笑自空中传来,“你毕生追求的秩序如此脆弱,到头来不过一场虚妄,而我……才将是真正重塑世界的先驱!”

    “Сука!那疯子要干什么?”

    医生带着奥贝伦德下了车,她坚定地将那个小身影抱在怀中,丝毫不顾肩头仍在渗血的伤口。伊丽莎白紧盯着天空,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没有离开医生和奥贝伦德身边。迪布瓦走在最后,一手握着灵装残片,一手拎着条小狗,工装外套上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了暗红。

    “你们怎么样了?奥贝伦德……”艾莉卡看到的是一片血色,有太多,太多的血,每个人几乎都浸泡在自身与同伴的血中,即使在瓦尔基里眼中也触目惊心。

    “还活着。”迪布瓦简短地说道,“医生,你和士兵留在后方,不要参战。”

    医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空中传来的狂热声音打断。

    “看啊!”

    希尔维娅拍动骨翼,以非人的优雅在空中移动,高声颂唱她的憎恶福音。一道诡异的光絮从裂隙深处升起,连接着她胸前的裂痕,如同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强烈的死棘气息正从中渗入现世。

    “领洗者已然到来,正如他们依照神圣的形象重塑,你们亦当如此。”

    “我听到了……”奥贝伦德突然喃喃说道,在医生怀中挣扎起来,“它们在唱歌。”

    艾莉卡也听见了。空气里回荡着无词的歌声,让人想起唱诗班吟唱的圣歌旋律,传入耳中时却产生了不和谐的回音。怪诞的赞美诗从天空,从地下,从林间,从建筑中传来,此时此刻,整个橡林镇仿佛都在希尔维娅的指挥下同声歌唱。

    一个接一个,那些扭曲的形体出现在他们眼前。死棘与血肉交织,尖锐骨刺破体而出,化为骨翼、长尾或是恶魔般的犄角,一张张少女的面孔上却充斥着纯粹的狂喜。

    随着歌声,裂隙扩张的速度骤然加快,地面如呼吸般起伏,死棘在围绕教堂的墓地中迅速蔓延,遗骸化为狩骨,从埋葬它们的坟墓里涌出。




    ————

    依旧是未完工的一篇,只能放出开头部分,补完后再关联角色(>人<;)

    lute 5
TA的企划 TA的所有企划 +
  • 复生的瓦尔基里
  • 黑日之城
  • Pinecones in June:六月的坚果
  • 灾厄之上
  • 勇敢者的游戏
TA的E-group TA的所有E-group +
  • 失眠的二进制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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