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
.
女孩身着一袭白裙端正地坐在窗前背光处,光滑馥白的瓷瓶在她臂弯安稳如睡婴。平淡的灰色空气纱一般笼罩她的脸、她的全身。一片静默里她的嘴唇动了动……这不仅仅是瓷瓶,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坚定。她说:凭借它我可以逃脱死亡的权柄。
.
我们公司有位前辈,早早结婚但从不回家,据说他家里有个疯女儿,你不如去采访她吧。罗南的眼睛藏在金丝镜框后面,连瞥我一眼都不肯。他刚刚吃完一盘绿沙拉做晚饭,现在正在服用补剂,我注意到他皮肤保养得很好,很明显精油和其他种类的昂贵护肤品在他皮肤表面与侵蚀一切的岁月做了许多英勇斗争。二十一岁那年他曾经和我一起宿醉飙车将租来的车冲下山崖,那次我们都因骨折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如果二十一岁的罗南发现自己后来成为了一个每天按时吃保健药物、精挑细选各种保险和理财产品的成功人士,他会气疯的。
…早就不写了。我嚼着一大口烧鸡腿肉,金色油滴溅上褶皱的白衬衫。写了也发表不了,写了也没用。我现在的人生目标是酗酒、磕药,以期早早在梦里魂归西天。生活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罗南。我望着他剃的干干净净的下巴有点嘲讽地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你的房地产契和银行账户余额早晚会像藤壶一样爬满你灵魂再将它拖进地狱,现在的你甚至没法对你老板比个中指。天啊,罗南,我话语里全部的震惊和失望都是真心的。你怎么会变成如此软弱的人?
你个不识好歹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傻逼,米克斯。难道你在等谁给你颁个“永不妥协”纪念奖杯奖励你矢志不渝贯彻自己年轻时的信条?罗南的声音里毫不克制地展露一种既同情又不屑的轻蔑,可我还能想起,想起它并非如此冷酷而是兴致高昂、充满热情的许多瞬间。我们早就不是二十一岁了,罗南说,答案就这么简单。要不是看在黛娜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会不会饿死或者喝酒喝到吐血。
我沉默了一会,因为门齿要和鸡腿骨上的肉质纤维顽固分子努力搏斗,不知为什么上面一小簇肉有点血红,就像生的。我要点一瓶最贵的酒再打包一瓶。我将输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丢在瓷盘上。反正你请客。
过量的酒精和油脂会腐化你的内脏,罗南叹了口气,你是要有多迟钝,才会从来都感觉不到害怕?他收起装补剂的小瓶子,招手叫来服务员,就在那瞬间,我一不小心在银餐叉的背面瞥见自己扭曲变形到难以辨认的脸。
.
罗南总是会打点好一切,这让事情变得稍微简单。我敲了敲门,一个看起来长期劳累、心绪不宁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身上有种让人怀疑下一秒她就要骤然倒地或者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气质。米克斯先生,快请进吧。出乎意料地,我注意到即使疲惫不耐烦至此,她话音里也有一种残存的贵气。抱歉,真是打扰了,我迈进大门,整个走廊泛着一股冷肃的灰——当门在我身后合拢,最后一缕斜觑的光也随之被掐灭。
女人将我领进一扇门前,就在我要推门进入时,她叫住了我。我的女儿已经疯了,彻底没救了。她的声音既平淡又冷静,像是陈述某种公理。某种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实。我不是来治疗她的,我连忙回答,害怕她误解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这只是一次采访而已,我会尽快完成,不给您和女儿添麻烦。不等她再回话,我用最快的速度推开门钻进屋里,门外脚步声迟疑着远去,我一回头,看见在窗前背光处端坐的女孩。
您好,米克斯先生。女孩说。她的神情平和、自然,除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与她上半身一样长的鹅颈瓷瓶外与普通女孩别无二致。她的眉眼很像她妈妈,但是毫无疑问更轻松、更舒展、更美。嗨,我清了清嗓子。这时我才发现在我醉生梦死的岁月里曾经学过的采访技巧好像都从被酒精泡发的大脑里漏出去了。你为什么抱着那个瓷瓶?最后,我干脆直接询问她。
因为我想长生不死。女孩眉眼弯弯,笑了。
呃……必须承认,这个回答让我感到困惑。死亡和瓷瓶有什么关系?
只要瓷瓶不碎掉,我就不会死的。所以我会永远怀抱它,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我已经不去上学了,哪里都不去,我觉得那些在死亡面前都无足轻重,米克斯先生。我只想要永远怀抱这个瓷瓶,永远活着。
她这一番神神秘秘的话语彻底把我搞糊涂了。这个瓷瓶什么来头?为什么说瓷瓶不碎掉你就可以永远活着?何况,即使这是真的,你把它放家里一个安稳的角落不就行了,何必一直抱着它呢?
米克斯先生不会相信的。反正,您只想要一个故事而已。女孩仍然端坐着,眼睛眨呀眨,她皮肤那样白,简直和瓷瓶一个颜色,甚至看起来也一样冷,只是或许质地柔软一些。如果我把瓷瓶放在家里,妈妈会立刻将它打碎的。她恨我。她恨我没有死,死掉的是我弟弟。她太爱他了,太信任他了,那天她本来想让我去搬两个瓷瓶,可是我弟弟缠着她也要搬一个,于是妈妈就给了他一个。他失手将瓷瓶摔碎。如果是我打碎了瓷瓶,妈妈会直接杀了我,她之前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摔碎瓷瓶就会死——但是,她却笑眯眯地对弟弟说没关系,还递给他一支冰淇淋,甚至没有让他打扫碎片。弟弟拿着冰淇淋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横穿马路时就出了车祸。我在那瞬间明白原来打碎瓷瓶就会死是真的。那么被宠爱的、从出生开始就一切顺遂的弟弟不也死掉了?那么,不打碎瓷瓶不就可以永远活着吗?从那时起我就什么也不做了。我下定决心不会让我的瓷瓶碎掉。米克斯先生,您也觉得这故事荒谬吗?女孩平静地笑着,光从她背后渗进来,我望着端着瓷瓶的女孩,她光滑的脸,她纤细的胳臂,她垂地的裙摆沾染了一点灰。这一切在我眼前组成一幅意义不明的油画。我一时哑口无言。
.
这算不上一个故事。我想,这女孩根本也没疯。她只是和普通人认知不大一样,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固执,仅此而已。也许这就叫疯了?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拿不准。反正我觉得她没有。她身上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气质——要说她妈妈有,我还相信。当我从屋内出去的时候,她妈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吸烟,烟雾缭绕下她侧脸的轮廓极美,一种尖锐的、憎恶一切的美丽。注意到我走近,她转过脸,旁若无人的美丽在褶皱里潮水一样褪去,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女儿是不是说了她弟弟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了,但仍然很好听。我点点头。她重重哼了一声。
疯子。是非不分的疯子。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一家的。我从未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从某一天开始她就是疯了,什么都不肯做,哪里都不肯去,学也不上了,成天抱着个瓷瓶我拿她根本没办法。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离开了家,唯一的女儿发了疯,丈夫每个月寄回一张支票,和大儿子一样从不回来。米克斯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吗?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家?发生在我身上?她狠狠将烟头掐灭,像是同时还在努力掐灭别的什么东西一样。我还是说不出话,脑神经对酒精的渴望倒是越来越强烈,我想找个借口溜掉,回去告诉罗南我写不了,让他失望了。反正我们都对彼此失望过不止一次,多一次也没关系。就在我打算脚底抹油的时候女人开口留我吃个午饭。免费的饭不吃白不吃,我偷偷瞟了一眼橱柜,还有几个酒杯呢。其实我想麻烦你去见见我大儿子,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一去找他他就搬家,何况照顾这个女儿我已经够累了,还有一堆家务要做。了解一些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或许对你的采访也有帮助?她将我带到厨房餐桌上,摆了几盘熟食,倒了杯啤酒。我答应下来。她又露出了那种疲惫的笑,提高音量叫她女儿吃饭,这次她换了一种既压迫又严酷的语气,让我想起农夫赶鸡回鸡舍时会用的那种语气,在这种语气中她声音里仅存的贵气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抿了一口酒,努力将这个讨厌的比喻从脑子里驱逐。
我来到女人给我的地址,比对着纸条上的门牌号。我得承认自己有点醉了。我大按喇叭,叫着女人给我的名字,迈可,迈可,小迈迈!好蠢的昵称。我正在心里偷笑,对面廉价公寓的百叶窗迅速开合,门被砰一声踢开,似乎伴随一声短促的女人惊叫。
够了!来人看起来正式二十岁上下,他继承了母亲那种有攻击性的美貌,将其升级一步成了足够支撑其傲慢的俊美。现在,他看起来对整个世界并不按照他的期望运作而非常生气,我还是想笑,因为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为我明白他不久以后就会对生活缴械投降,放弃怒火,成为普通人。而现在他全部的愤怒矛头都暂时调转回来,指向了我。我早说过我和那个疯人院一样的家一刀两断,怎么她又找人来!搬了三次家了还要我怎样!你快走吧!男孩咬着牙,好像很努力才忍住了一个滚字。他没有关门,我趁机往屋里偷看,地上有几个好像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拆的箱子,几个家具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个破沙发,一个柜子,柜子上堆着几个风格各异的小花瓶。一个年轻的女孩怯生生地往外看——当她目光碰到我的目光时她哆嗦了一下,不小心将一个花瓶推倒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或许,是酒精让我的反应变得迟钝了,总之,有几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一样——我的眼前忽然闪过黛娜年轻时的脸;迈可怒吼着向那女孩奔去大骂晦气;我的眼前闪过我和黛娜第一次拿到合租公寓的钥匙她微笑的脸;我扑过去抱住迈可;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的、心碎的脸;你谁啊关你屁事你他妈有病吧迈可的拳头雨点一样朝我的脸砸下来我的鼻梁骨好痛;我的眼前闪过黛娜离开我时冷漠的脸。女孩还在尖叫。
疼痛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缓慢。我忽然想起好多事,太多了,它们多得甚至可以随着我鼻腔的血流溢出来。我的眼前闪过血沫一样的幻影,滚烫,脆弱,一文不值。我的眼前闪过罗南、黛娜和我的高中毕业舞会,灯光特别明亮、音乐震耳欲聋,我们一直跳舞,一直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那时我们都坚信自己和酒精都永远无需节制,我们都坚信希望和明天都不会有尽头,我们都坚信自己会永远活下去唱下去跳下去,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永生不死,我们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年轻。
.
好吧。我承认。我承认其实我隐瞒了一些事。遗漏,删改,隐藏。记叙者的特权。通过这些我们可以夺走许多其他的东西,真相,人们知道真相的权利,还有巴拉巴拉别的什么。如果我声称这是我后来被一些事情教会的,人们会说这是狡辩。你应当学习一些更高尚的东西,比如保持诚实。
但事实就是这样。二十一岁那年,我和罗南是学院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们决定做一件大事。我们收集线索,找到校长的情妇。我们顺藤摸瓜。我们查清了一些不应该被查清的腐败。我们感到胜利的血液在头脑里乱撞,我们动笔写了洋洋洒洒的详细的调查报告,我们将它们打印并分发。我们得到其他学生们的崇拜和赞美。我们被抓到校长办公室。我们被痛骂。我们被曾经为我们献上鲜花与掌声的人嘲笑、讽刺。我们被扫地出门,没拿到毕业证书。我和罗南把自己灌得烂醉,开车从高速路的护栏边上翻了下去,在空中的零点几秒我隐约听见罗南说我们永远不要恐惧我们永远不要投降,那短暂的片刻里我们好像长出翅膀、真正在飞。我没想到我能再睁开眼睛,当我再次醒来,黛娜告诉我罗南已经转院。我和黛娜短暂同居了一段时间,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很快她离开了我。当我再见到她,她挽着罗南的手臂,罗南将自己塞进昂贵的西服。
我知道这还是像狡辩,毕竟我的拳头曾经挥出去,打到过无辜的人。有段时间我拼命地踢呀打呀拽呀咬呀,像疯了一样。我对空气宣战,对黛娜宣战,对生活宣战,对自己宣战。你不能就这么把我全部相信的都夺走,我说,你没有那个权力,我绝不给你那个权力。那时候我早已不是二十一岁了。我开始酗酒。
我得说,当我抿了一口那女人递给我的酒时,我真的想只喝一杯的。但是我一不小心,真的是一不小心,又多喝了一杯。然后又多喝了一杯。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我看着女孩从屋里出来,怀抱着她的瓷瓶,我想起她逻辑漏洞百出的、令人费解的所谓信念。她抱着瓷瓶落座,她母亲一边亲手将饭菜喂到她嘴边,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语辱骂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们其实都不讨厌现状,在这种扭曲的境况里,她们都得到某种满足。女孩在辱骂里安静、乖巧地张开嘴,吞咽饭菜,她的喉管蠕动,如蛇腹缓行,瓷瓶和她胳臂之间由一根细细的深色阴影隔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站起了身。
女人好像对我的行为并不惊诧。也许因为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也许她看别人做过,也许她每时每刻都在幻想自己能够这样做。她收回喂饭的手,转过脸去,那个方向只有一堵空墙,既无窗子也无装饰。我伸手去夺女孩怀中的瓷瓶——我喝得有点多了,酒精在我脑血管里飞速奔流,发出让人同时联想到生命和死亡的声音——或许,我是想知道,她到底相信到什么程度。相信很重要。当你相信,你就赋予了事物伤害你的权力。要么承受伤害,要么放弃吧,我想这么说,但我只是踢倒女孩的椅子,尝试抢夺她的花瓶。女孩倒在冰冷的瓷砖上,双臂将花瓶裹得更紧,整个人蜷曲起来在阴影里像一只青灰色的虾子。女人仍没有转过脸,女孩抱着瓷瓶无法起身,一片狼藉里我没有道歉,夺门而出。
.
我给罗南打电话,说我写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想象中失望,很平静。那就算了吧,罗南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样真的好吗?我问罗南,为了扳倒你公司里的竞争对手,你在利用我,这没什么。可是你同样利用文字,而你曾经对它们宣誓忠诚。你从来不愧疚吗?难道你从来不会做梦,梦到你的……我们的二十一岁?
罗南轻轻笑了,他好像在赶路,电话另一头不时传来杂音。米克斯,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总觉得别人想要从你身上夺走点什么,你总觉得你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夺走。你总觉得你得对抗整个世界,但事实是,就是因为你一次一次宣战你才会一次一次输。为什么不想想这也许真的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这是构陷。我反驳,这是操弄文字,煽动舆论,揭露伤疤。
错,这是陈述事实,展示真相,你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但是无所谓,我已经赢了。他是卷铺盖走人的那个,我升迁了,我和黛娜要搬到别的城市去,我们不会再回来。再见,米克斯。别真的把自己喝死了,保重。罗南挂掉了电话。他没给我他新的地址。
我环视我的屋子,这里只有灰尘、失望和乱七八糟的空酒瓶,和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为了向这种感觉宣战我赶紧又开了一瓶酒——毫无预兆地,这一次当酒精淌过我的五脏六腑时它们忽然全都扭绞粘结在一次,凝成一把尖刀在我体内用力旋转,我头晕目眩,可一切仍然寂静无声。所有空酒瓶沉默地望着我。那场二十一岁时的坠崖此刻在我体内重新上演一次,而我依旧什么都抓不住,只有疼痛在膨胀,膨胀,膨胀,像要从我体内破土而出的小行星系。眼前泛白时我似乎看见端坐在光里的女孩——只要相信,她的嘴唇在动,她说,只要相信就好了。我捏紧酒瓶,手指骨节因为巨大的承力而泛白。不要碎掉,求你了,在一片平白的痛苦里,我如此对着空酒瓶祈祷。
END.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全文1w2。
——————
/
面对着摄像机光滑黑色的圆形镜头时,她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到来的一切、在此刻为时已晚。某一个瞬间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脸颊肌肉既僵硬又沉重,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发丝被风吹乱,黏在她嘴角。她生发一种高喊重来一遍的冲动,可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叫停过两次,于是她只是紧紧地抿住唇间微笑的弧度,不肯丝毫松懈,也绝不能让自己的甜美笑容掺杂任何疑心和动摇。时至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她只能勉力睁大眼睛盯紧摄影师倒数的嘴巴,三、二、一 ——
然后白光一闪,定格一切。
/
他们动身的时间比预计迟了太多。一周前他们刚刚开始计划这次旅行时定下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出发,后来夏蜜儿的心意跳来跳去,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方案进行。可到了今天早上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抱紧被子蜷缩像一个婴儿,卧枕上金色蜿蜒是她散乱发丝。九点整,莫里安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冷掉的早餐前看她满口呵欠,要不不去了吧?他望着她慵懒困倦的眼神轻笑,露出尖尖牙齿。夏蜜儿咬着冷蛋卷,当然不行,计划了那么久,说取消就取消怎么可以?说话间番茄酱滴到了浅珊瑚红色的丝绸睡衣上,她像被烫了下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这样,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欸——尾音拉扯出长而绵软的、既像抱怨又像撒娇的线,她真的非常、非常擅长这个,莫里安想。没关系,再买一件就是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回答的话她一定会笑,海蓝色的眼睛光彩熠熠,笑时睫毛如贝页合拢。话音刚落,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她的确笑了。
但是,或许真的不必去。莫里安接着说下去,他话音不高却清晰,具有一种平静的说服力。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地赶到一个过气的游乐场,这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它的确曾经很出名,但这几年已经逐渐没落了,价格昂贵、服务怠慢,人们不再相信它。以后我们可以去更好的……说这句话时他稍微犹豫一下、话音里埋藏一枚不易察觉的卡顿,夏蜜儿完全没有听出来。新睡衣的话我想要薄荷绿色的,她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一口将蛋卷咬掉三分之一。这个颜色最近流行,而且很称我的头发,夏蜜儿右手松松地斜握一只镀银叉、一缕纯金色发丝藤蔓般缠在她左手食指上,阳光透过薄窗帘在她白皙饱满的脸颊拓下浅淡的波浪似的柔和阴影,此时此刻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身体线条蓬勃又放松,整个人如同金线织就的娃娃,那种被家人宠爱的小女孩会在夜晚睡觉时抱在怀里的娃娃。夏蜜儿的床上就有一个,爸爸妈妈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直到二十岁仍然陪在她身边。
而且,现在早已经过了九点了。我可以退掉那边的酒店、重新在市中心订个餐厅,这样路程更短,我们还可以早点赶回来——夏蜜儿毫不犹豫地打断莫里安的话,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小莫。我一定要去那里,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因为实习工作之类的理由我已经听够了,我才不在乎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加班。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期间隔着的那么多节庆——她声音的频率逐渐拔高像一尾迅速浮出水面的鱼,今天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于是莫里安垂下眼睛不再说话,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任性女友的心意。他有一双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垂下眼睛时会令人联想起猫温顺的片刻,不是家猫而是野猫,平日躲在树丛里,眼瞳闪烁如鬼魅。你男朋友的脸长得很漂亮嘛!中学时得知他们刚刚在一起的女伴们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夏蜜儿说,而且聪明,勤奋,沉默寡言。只是性格太过古怪,什么派对都不参加。小蜜为什么会喜欢他?她们好奇地提问。明明风格完全不搭调。哪知身边朋友分分合合,从前不被看好的二人到最后竟成了美谈佳话,十四岁时嘲讽他们下个月就会分手的那位女伴在夏蜜儿二十岁生日聚会上询问她与莫里安订婚的时间,谁能料想你们竟一路相恋六年啊!女伴将手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霓虹灯球的彩色光拂过她眼角稚嫩的细纹,她那时的恋爱对象在毕业三年后由于肇事逃逸而被捕入狱,不久后死在牢里。夏蜜儿笑了,她的笑容一向甜美醉人如同高脚玻璃杯中的熟酿果酒,怎么会!她的话音弥散一种天真的讶异,难道你们都曾经觉得我们会分手吗?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欸。女伴放下酒杯时瞥了一眼她如桃般的侧脸想,原来她还没有长大。她还环抱着幼时的洋娃娃入睡,在睡觉前会给自己编织甜蜜的美梦,从没想过或许明天灾难就会降临,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一定会获得幸福。女伴又随口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你知道其实我有点嫉妒你吗?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夏蜜儿看起来像是渴望肉干而凑上前去鼻尖却轻挨了一巴掌的金色毛绒小狗。好吧我开玩笑的,女伴拿起另一个酙满的酒杯时心想,她会不会仍然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心话呢。
十点半钟,夏蜜儿梳洗打扮完毕,坐上轿车后座。今天她穿了一条三醋酸缎面的淡色香槟粉修身连衣裙,莫里安在情人节加班送给她的赔罪礼物,光影流淌其上,褶皱处波光盈盈。这是他们的第二辆车,莫里安收到实习工资的一周后买下了它,将原属于夏蜜儿二哥的旧车还了回去。夏蜜儿横躺在后座上两腿交叠,脚跟搭上玻璃。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罐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将指尖放在玻璃瓶下方凹陷处,折射的光闪了一下她眼睛,她眨眨眼,觉得颜色蛮合适。就在她百无聊赖地旋开指甲油瓶盖的时候车身忽然猛地刹住——鲜樱桃红色淌过她手指,粘在裙子上像一瓣丑陋的塑料假花一样突兀——夏蜜儿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樱桃红色随着她手指晃动抹在汽车后座上,仿佛一片淡薄血迹。
有人在敲玻璃,咚、咚、咚。莫里安摇下车窗,有什么事情吗,女士?莫里安问。他的话音里充满犹疑,这并不常见。一只手,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从摇下的车窗伸进来,指向夏蜜儿的脸,我要跟她谈谈,黑纱蒙面的陌生女人说。她的话音更冷、更平静,夏蜜儿感觉到某种诡异的熟悉。在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身影被反光勾勒一圈细细的白线,像案发现场画下尸体的轮廓。
呃……我么?为什么啊,跟小莫说不行吗?夏蜜儿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将碎发捋到耳后去,你要说什么呢?
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女人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帽檐压低遮住她半张脸,下半张脸藏在一片黑纱里,黑纱如有实体的阴影隐去她面容。不能被他听见的警告。
谢谢,嗯,不用了。夏蜜儿戳戳莫里安的肩,指甲油抹到他肩膀上一点。小莫,我们快走吧?不觉得很奇怪吗?她背的那款棕色皮包,怎么会与我给你买的一样?莫里安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吗?她可是在路中间上直接拦下了我。女士,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我不听就是。莫里安拿出耳塞迅速塞上,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神盯紧前方路面,夏蜜儿看见其他车辆接连从他们前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亮橙红色灯的车尾。她犹豫一下还是摇下车窗,阳光刺得她有些头晕眼花,就在视网膜上闪光的雪花点还没有完全褪去时她听见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背对阳光对她说的话:无论你打算前往何方,都不要去,回头吧。
什么?夏蜜儿愣愣地,歪着脑袋做不出任何反应。女人又重复了一次:放弃现有选择、选另一条路,否则你的一切都将毁灭。但是,只要你此刻回头,一切就都来得及改正。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那个女人说什么?莫里安摘下耳塞,问夏蜜儿。他们重新上路,夏蜜儿抽出湿巾使劲磨蹭裙子沾上指甲油的部位。
她说让我们换一条路走,可能前方有什么事故吧。但,其他车都没有停下,所以应该没关系?夏蜜儿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小莫。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我不会改变心意。今天可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一半在湿巾上模糊成一片粉橙色,一半渗进衣物纤维的缝隙里,有毒的不可降解的一抹鲜艳会永永久久地存在,夏蜜儿想,干脆回家以后将这条裙子扔掉。
/
二十岁的夏蜜儿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的时候,晚霞已经涨满小半片天空,橙与紫乱糟糟地搅合一片,被丝绸般轻而薄的云层随意抹匀。极细的鞋跟被地上刻意做旧的砖缝卡住,她轻微趔趄一下,就在那瞬间,园区内所有路灯与牌匾一齐点亮如烧熔的糖块,柔和光晕淋满一地、溅了她一身。夏蜜儿咯咯笑起来,抓紧莫里安的手,整个身体的曲线都压在那条精瘦细白的胳臂上。“多漂亮啊!”她的嗓音与空气中飘散的糖果商品的气味一样香甜,“小莫,可惜我们来得太晚、太晚了。”太阳沉进糖浆般粘稠的霞光里,余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纯金色的发尖。
年轻瘦削的莫里安没有回应任何字句,“是,已经太晚了。”或者“都怪你化妆太久、出发太迟。”恋人间常见的亲密或责备的那么多回答,他哪一个都没有选,只是抿着薄薄的嘴唇沉默,金丝镜框后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在灯下反射意味模糊的光点,细眉在他苍白脸庞上描摹出几分倦怠的线条。此时他左手与夏蜜儿的右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紧棕色挎包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挎包上古铜色的拉链严密地咬合,一点缝隙不留。“你说点什么呀!”夏蜜儿用撒娇的语气很自然地向他发号施令,左手扬起用涂了透明亮色指甲油的食指轻戳他脸颊,“今天毕竟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的纪念日嘛!在欢乐夏光,怎么说的来着——”她灵活的海蓝色的眼睛一霎就捕捉到闪烁着霓虹光彩的广告语,“——享受你的夏日时间。”
“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莫里安笑了一下,如梦方醒般轻声回答。小莫总是这样。夏蜜儿想着,边更用力地捏了捏他左手食指第三节指骨。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注视,好像藏匿一半灵魂在世人不可知处……在我不可知处。可很快她的心情又轻飘飘地飞扬起来,拉着莫里安穿梭在各个铺位,此时大多数游乐设施已经打烊,安保人员懒洋洋地驱散零星的游人,只有商店还亮着温暖的灯。但夏蜜儿还是找到了一处射击项目,后侧柜子里一整面大小不一的玩具娃娃,前方柜台上整齐罗列气枪,几名顾客还在台前排队。我想玩这个!她摇晃莫里安的手臂,催促他从皮夹中抽出钞票来。人们总说我大哥在部队服役时曾经百发百中,我想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这份天赋嘛。
莫里安瞥了眼女友白皙的、连一处伤疤和瘢痕都没有的手指,还是掏出了钞票。实话说我不讨厌你大哥,他将皮夹放回去时随口说,就算你告诉我他曾经扬言要用他的配枪将我打死,我也没有办法讨厌他啊。
为什么?可是我讨厌他!夏蜜儿的两颗眼珠睁圆时就像嵌在娃娃脸上的球形蓝色玻璃,一瞬间她将嘴唇抿得紧紧。你知道他反对我们的恋情吗?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你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全部忘记了?
也许我确实不是呢,莫里安并不气恼反倒笑起来,好像夏蜜儿此刻并非恼火而是打趣。也许你真的应该与我保持距离……因为我既狡猾又危险,就像你大哥说的那样。
不,小莫,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孤儿院长大、又没有家人。夏蜜儿扭过脸回望向更远处的路灯。最优秀的大哥做什么都不会出错,服役期间得到了多枚荣誉勋章,可是他却从来不肯对我微笑。二哥说那是他嫉妒父亲曾经对他那么严厉,对我却有求必应。在父母送给我金线娃娃的生日晚宴上,他皱着眉头对母亲说溺爱会毁了我一生,小莫,那是我的八岁生日啊!我哭了一整个晚上,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一低头眼泪就掉在空空的白瓷盘里——
——可是你家人会给你举办生日晚宴不是吗?莫里安淡淡地打断她。夏蜜儿被噎了一下,只好将没说完的部分咽回去,转过头时她忽然发现前方举着气枪的身影实在眼熟,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端倪反倒奇怪。她刚想戳戳莫里安腰间小声提醒,忽然发现他眼神早已聚焦在那人身上。头戴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半路拦下了他们的车的女人。夏蜜儿心中升腾一股毛茸茸的烦躁,她修剪良好的指甲捏住莫里安脸颊,掐出淡红色月牙一样的痕迹。看着我,小莫,夏蜜儿毫不掩饰地用了命令的口吻,她声音里原本柔软的部分都变得尖锐锋利。你为什么要盯着那个怪女人看?莫里安轻轻摇头,他苍白的脸颊从她指尖滑脱时留下一道道波浪似的印痕。我没有盯着她看……他举起手做投降姿势。她那么显眼,很难不注意到吧?你为什么想那么多?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话语有些刺人反倒像一种狡辩,又或许是夏蜜儿的水蓝色眼睛看起来在掉眼泪或原地发飙的边缘摇摇欲坠,莫里安的语气先软下来。好了,就算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再在商店里挑个你喜欢的礼物送给你。
这还差不多。夏蜜儿胜利一般地放下手臂,两只润白纤细的手捕蝇草一般合拢,将莫里安的左手编织在内里。她挑剔地扫视着黑裙女人的背影,她衣着那么奇怪、又站得那么笔直,在某几个瞬间她的剪影在余光中看起来简直像是……身着军装的大哥一样。夏蜜儿心中的厌恶更深几分。也许是他同期服役的战友,派来监视自己的吗?不管怎么想这都实在太过分了,回家以后一定要向爸爸妈妈告上一状。此时女人举起枪,橡胶弹发射,后面一排玩具左摇右摆,但一个都没有掉下来。什么嘛!夏蜜儿在心里嘲笑她。女人将枪放回去,压了压帽檐离开了,夏蜜儿拿起枪,金属涂装上还残留女人手心的温度。她瞄准一个布偶,连射几枪,很快玩具橡胶弹都用光了,玩偶依旧好端端地待在架子上。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布偶嘛!莫里安又递给老板一张钞票,老板将玩偶取下,夏蜜儿将它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五分钟后,夏蜜儿将玩腻了的布偶甩给莫里安。
当他们从最后一家打烊的商店离开时,夏蜜儿已经完全将刚刚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她环抱着几个毛绒玩偶和一个大硬质塑料盒包装的星星形状糖果兴高采烈地走向酒店方向的出口,鲜艳的气球拱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满足又疲惫到极点后有些空落的梦境。拍张照吧!来拍张照吧,当场取走!有几个小贩在吆喝,来欢乐夏光享受你的夏日时间——当然也要纪念它!
欸,你的工作不是设计相机什么的吗,小莫。夏蜜儿戳了戳他的腰,莫里安挑起眉毛,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他的反驳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分量,可是夏蜜儿一如既往什么也没有发觉。有什么关系,无所谓啦。一起来拍一张照片嘛。她捏紧他的手将他拖到镜头下,头靠在他肩膀露出标准的甜美笑容。等一下!就在快门要按下的瞬间,夏蜜儿忽然想起裙子上的指甲油渍,仔细用玩偶藏好并确认不会在照片中显露端倪后,她将乱掉的碎发重新捋向耳后。
/
我们明天再在这里待一天吧?夏蜜儿说着,叉起一块沾满沙拉的蜜瓜放进嘴里,舌头一搅动,蜜瓜就熟烂如泥爆发清甜果香。此时他们已将行李放回提前订好的酒店房间,下到一楼去餐厅吃晚餐,落地窗外天空如合拢帘幕慢慢暗下来。毕竟在路上花了那么久,来到这里时已经很晚了,好多游乐设施都没有玩到欸。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好浪费。
我明早就回去,明天下午实习公司还要加班。莫里安头都不抬地回答她。餐厅灯光昏暗,他整张脸被一片摇曳黯淡的柔光覆盖,夏蜜儿看不清他眼神。不都说好了吗?再说,后天你不是还要上学。
我退学了哦,小莫。忘记告诉你了吗?为了离你实习地点更近一点,我直接把学业放弃掉了。夏蜜儿笑嘻嘻地,十指交叠搭上脸颊,语气有点像是叼来战利品邀功的小狗。别担心,反正本来我也学不懂。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陪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嘛?
莫里安手上动作似乎迟滞了一秒,接着他摇摇头、耸耸肩,将嘴里沾满酱汁的面条咽下去。好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明天早上还是要回去。他怎么这样?那种被抛诸脑后的毛茸茸烦躁感重新在夏蜜儿胸腔里升腾起来,像某种邪恶的小动物啮咬抓挠她心脏。好像是自己用恋爱六周年纪念日为要挟逼他非来不可。好像他根本不愿意坐在这里陪她吃晚餐似的。于是她如闹脾气的叛逆小孩子一样轻率地下定了决心: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她摆出自己最冷冰冰的语气说,心下却暗自得意,莫里安心思细腻,绝不可能察觉不出自己的气话。但这次出乎意料地夏蜜儿想错了。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回去。莫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举手投降改口顺着夏蜜儿的心意,这一次他的话音仍然淡淡的,透明镜片后两颗绿眼睛像是高脚杯里半融未融冰块,并未倒映她影子。随便你。
喂,你怎么这样啊!惊愕和手足无措领先愤怒一步占领夏蜜儿的心脏,几秒钟后不纯粹的怒火还是凛凛地燃烧起来。夏蜜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只是多陪我一天而已——再说,你的实习工资还不如爸爸给我的零花钱多,有什么关系!
莫里安一如既往地沉默,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此刻看起来遥远又冷淡,仿佛甚至没有与夏蜜儿争执的必要。夏蜜儿的心以奇怪的频率跳动一下。你说点什么呀!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尖,泛着丝线马上就要绷断处的诡异光泽,真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游刃有余的。明明自己应该是被宠爱的那个才对。夏蜜儿想,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呢?为什么他不肯永永远远地陪伴我,每时每刻都向我展露笑容?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啊。莫里安放下刀叉,用餐巾纸擦过嘴角又将其仔细叠好放在空碗盘旁边,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含糊的浅笑,声音听起来却既疲惫又厌倦,夏蜜儿心下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可能性缓慢地在脑海里浮起来,像河流里漂浮的腐尸——难道,他从来如此吗?夏蜜儿,我们分手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莫里安的这句话就像一颗陨石当着夏蜜儿的面门砸穿了一切,莫里安却笑了,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夏蜜儿才注意到他牙齿本来就如捕食者一般尖锐。
今天?现在?为什么……?夏蜜儿的眼眶和脸颊都烫极了,脑子嗡嗡如钟。莫里安偏了偏头,因为我不想有一个大学肄业的女友,这个理由怎么样?夏蜜儿看着莫里安简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对,不对,不对。即使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是我……应该是我来……
……应该是我来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吧?他出身低微又贫寒,他父母双亡、无权无势。所以,和他谈恋爱多么安全啊!他只能拼尽全力宠爱自己,否则自己可以随时让爸爸让他一无所有。尽管有人说他攀高枝也没有关系,他只要听话就好了。他只要做一个柔软又温暖的、永远顺从的玩偶就好了,夏蜜儿,这么多年过去你仍然只是一个抱着喜欢的布偶娃娃不肯放手的小女孩而已。莫里安说得那么流畅自如,简直像是每个晚上都抽出时间来对镜排练过。可是我有我的野心。我要离开这里,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要逃离勒安立提,这座城市就像这个游乐园一样令人几欲作呕地浮华又衰朽。它有过名盛一时的时代,那时候所有人都爱它,现在留下来的所有人都只是想吸它的血,所有吸它血的人又被它的暮气所诅咒——你大腹便便的父亲,你不学无术的二哥,夏蜜儿,还有你。可是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要逃离这里的,既然勒安立提什么都没有给予我,那我自然什么都不必回馈。我要咬下它的肉吞着它的血往上爬,我要去德里姆兰,梦之城,我心中闪闪发光的应许之地,夏蜜儿,你大概是不敢一个人离家那么远的吧!莫里安发出嘲讽的笑声,时至如今我终于拿到了去那里实习的机会,怎么可能因为你放弃?还有,夏蜜儿,这次游玩的钱不都是我拿的吗。你爸爸听了你大哥的话,其实早就不给你零花钱了吧?不要以为周围的人都和你一样迟钝啊。他站起身俯视着夏蜜儿眼泪汪汪的蓝眼睛,表情一脸轻松。其实硬要说的话,我还算是模范男友吧?夏蜜儿满脸泪痕,隔着桌子伸手去拽他棕色挎包的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那你现在还给我——莫里安歪了歪头佯做思考状,拒绝得却很干脆。才不要。他用力一拽,夏蜜儿重心不稳跌在餐桌上,肮脏酱汁沾满前襟,她哭得更厉害了。忽然一道刺目白光一闪夏蜜儿什么都看不清,等她再次恢复视力时,隔着泪膜影影绰绰地看见餐厅左斜前方距离三张桌子的位置上放着那个眼熟的黑色宽檐礼帽。神秘的黑裙女人。她手里捧着一个相机,而莫里安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蜜你、似乎比一般人迟钝。十四岁那年女伴在一次吵架时对夏蜜儿说,你真的分得清好与坏吗?糖果会让你长蛀牙所以不能随便吃,药片难吃却对身体好,这些都是只有你一个人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的事情。你以为莫里安和你谈恋爱是因为喜欢你吗?他那种人真的会喜欢任何人吗?心思沉重又缜密的他,说不定从你身上骗够了好处下个月就会甩掉你。
可是,怎么会……他也会给我买冰激凌啊!十四岁的夏蜜儿怒气冲冲地反驳。那他就是看重了你父亲的官职能帮助他以后升迁。女伴甩甩头发,她尚显幼稚的话语里带着一阵见血的犀利。这次他拿到了勒安立提市一等科技奖学金,不就是因为他做了你男朋友吗?之前他申请过那么多次,还不是每一回都被否决了。
可是,就不能是因为爱我吗?夏蜜儿几乎要哭出来。女伴没料到她情绪起伏如此强烈,海蓝色的眼珠已经止不住地掉眼泪,十四岁的女伴再早熟到底也是小孩子,犹豫了一会口吻还是软下来。小蜜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件事呢?你的家人那么宠爱你,你不是已经被很多爱围绕了吗?理论上来说太过执着的事情会变成软肋,最后成为反噬的匕首刺伤你……女伴想了想,但是,好吧,说不定现实也不是这样。说不定你很幸运,莫里安是出于真心地爱你。尽管她的声音还是有掩不住的狐疑但是已经柔和了很多,夏蜜儿把眼睛擦了又擦,直到眼皮开始发痛时眼泪才姗姗地停下来。
昂贵的衣裙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真狼狈。一片酱汁里先前失手沾上的指甲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夏蜜儿低着头听着自己吸鼻子的声音,看见白瓷盘里还有粘稠的沙拉酱。眼泪再炙热白瓷盘也不会融化,至少她还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她站起身——说不定小莫只是太累了,如果好好和小莫道个歉的话说不定还能和好如初——这样想着,夏蜜儿走向酒店房间,昂贵的酒红色地毯吻着她摇摇晃晃的鞋跟,发出柔和细微的声音。
小莫,你在吗?我想我们可以……夏蜜儿仔细擦了擦眼泪才抬手敲门,可是门根本没有上锁。酒店走廊的灯光无比昏暗,夏蜜儿顺着打开的门缝看见一丝细而黯淡的红,刚刚被泪水洗礼过的眼球生涩地转一下,她的眼瞳就那样撞见莫里安的眼睛。狡猾的、漂亮的一双绿眼睛。睁得很大,失去生气后反射着似有若无的微光,像是无机质感的名贵宝石,像是从未活过。
莫里安死了。倒在地上,太阳穴多了一个大洞。双人床上铺满他们今天在游乐园商铺里的购买的玩偶和其他礼物,莫里安的挎包拉链敞开,露出里面似相机又非相机的奇怪机械。蒙着黑面纱的女人端坐在床中间,后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棕色挎包上。你终于来了,夏蜜儿……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回去呢?为什么你永远、永远永远都这样迟钝到无药可救?她声音那么柔和那么耳熟,夏蜜儿过电一般打了一个寒战。女人另一只手里紧握一只小巧手枪,枪管如眼睛死死咬住夏蜜儿。
当夏蜜儿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见过她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子弹穿过身体的瞬间,她虚弱的尖叫如此轻易地被巨大的冲量击碎。
/
女人的枪弹斜斜地打穿夏蜜儿的肩胛,血液挟着生命的热气汩汩离她而去,夏蜜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衣裙上覆满血后汤渍也显得无足轻重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夏蜜儿盯着那片朦胧的黑色面纱,她倒在地上、蜷曲的手指正好抓握到莫里安的冷掉的小指。疼痛的时候,疑问像雪天里的呵气一样无足轻重又转瞬即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声音和我的那么像?
我没有警告你吗?我不是都告诉你别来了吗?女人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地揭下了面纱。为什么你永远那么愚蠢,永远都做错误的决定、选错误的路?黑色的面纱被拂落在地,因为遮挡已经没有任何必要。疼痛和惊愕尽职尽责地将夏蜜儿压倒在地,让她别无选择地听女人说下去:今晚你会同莫里安和好。告诉他你会让爸爸给你买一个大学文凭,可是,他最后还是抛下你、去了德里姆兰,再往后你也不知他踪迹。你花了很多时间流眼泪,眼泪和时间是你那时唯二从不缺少的东西。就在你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你在报纸上看到莫里安的名字时才知道他实习的公司向敌国贩卖军火,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果真富有头脑和才华,在公司升职很快,开发出的武器杀了许多人,那些亡灵的亲眷唾骂他名字。你抱着做梦的玩偶娃娃内里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战争杀人犯,即使你后来多么想拿刮骨刀将这些回忆从自己的过去斩断也毫无可能。你痛苦了一段时间,在你侥幸以为折磨已经结束时远方传来大哥阵亡的消息,一星期前他在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斥责你为什么仍然找不到工作。勒安立提的防线在溃败。不久政府破产父亲失业,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也被征兵的人强拉着上了战场,就在那天白天,他最喜欢的那辆车为了维持家用被低价贱卖掉。妈妈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一病不起。那时候你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又像陷入一个永远不会再消散的噩梦。夏蜜儿,你那时才明白过来当你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时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坐上那辆轿车向欢乐夏光疾驰而奔的时候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咬下那天早上的冷煎蛋卷的时候、当你提交退学申请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女人俯下身子将枪口对准夏蜜儿的太阳穴,金属的冰冷被眼泪和血沾湿而显得粘腻,她的靴子踩上夏蜜儿的伤口,当你十四岁那年接受莫里安的表白欢欣雀跃地发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夏蜜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愚蠢、为什么你每一次都选错了?
不,什么,怎么会,你疯了……夏蜜儿嘴唇蠕动,她极其轻微又徒劳地挣扎。你是个疯子……救命呀……小莫不会这样……我也不……我不相信这就是未来。痛苦在每一根神经上熊熊燃烧,此时她对于死和结束的渴望与活下去的渴望同样强烈。你疯了……仅此而已……
女人起身从床上站起,附身离她更近,夏蜜儿听见床上被子回弹的细簌声音,好像有什么随之滚落到地毯上发出闷响。女人看着夏蜜儿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一双海蓝色的眼珠映着另一双海蓝色的眼珠。很久很久以后战争稍稍平息,二哥从战场上回来,发了疯,爸爸病逝了。你离开了家,你终于离开了家!这是不是错误的决定你已经不在乎。你要去找那个男人,你要去找莫里安,你想看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也许你心里还是存留一份该死的期待——而你真的看见了他。七年后,就在欢乐夏光、就在这家酒店,就在这个房间里。女人干枯的头发垂下来拂过夏蜜儿年轻饱满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颊。你看见他挽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金色卷发女孩——走进了这间房间。他在怀旧啊,那个战争犯在怀念你——怀念年轻的我,你明白吗!说这句话时的她又哭又笑,真像一个疯子。夏蜜儿脊背发寒。当血流干,自己就要死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好像在离她远去,现在她满脑子只有自己还要活下去这一件事。她暗暗咬紧牙齿伸长没有受伤的胳膊,可是什么都没有触碰到,空气就像铁一样冷。不……不……!绝望逼迫夏蜜儿发出细弱的尖叫,我不要死!我会……我会改正!我和莫里安分手!我会回去重新读大学……我再也不来这里!再也不来欢乐夏光!求求你……求求你……她哭了,反射性的眼泪带着几乎是最后的热量离开她身体。我真的会改正的……求你了……到最后,夏蜜儿真的是在哀求。
可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女人——七年后的夏蜜儿想着,当未来被知晓的时候未来就已经冷却凝固。她回想起尾随莫里安进入酒店时在昏暗灯光下他对女伴悄声说的话:只要按下快门,你就能看见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一条条录制好的胶卷,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每一张胶卷里都刻录了我们败北。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年轻的女伴的回答听起来敷衍又尴尬。莫里安叹了口气,七年过去他的声音没怎么变。这是我倾注所有心血和才华,利用所有可用资源做成的机器,可是当他真的完成时我已经变得懦弱了……我已经不敢使用它。夏蜜儿瞥见他从一个破旧的、伤痕累累的棕色挎包里拿出一个极似相机的器械。不,我不喜欢这个,女伴发出不安的笑声,我们去浴室吧。莫里安又叹了口气,将棕色挎包很仔细地藏好,一瞬间夏蜜儿忽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再后来,她来到了这里,望着年轻的她对自己苦苦哀求,但是现在,我有我的野心……女人这样想着站起身理了理裙裾,用枪口对准夏蜜儿的脑袋。永别了,愚蠢的、二十岁的我。你只需要相信这一句话:真正的痛苦马上就会消逝。
不、不——为什么——我真的可以改正啊!濒临死亡时夏蜜儿拼上最后一口气扭动挣扎。我不会再犯错了!只要你告诉我幸福的道路我就能……我就能……她的手指忽然碰到一个光滑、冰凉的东西。肾上腺素爆发的瞬间,夏蜜儿忽略了一切疼痛。
女人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夏蜜儿手里紧抓的硬质塑料盒沾上她太阳穴上的血,糖果洒落一地。她举枪便射,但她从来射击不准,即使时至此刻也是如此,夏蜜儿抓起几个玩偶娃娃加上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上她面部。漫长如几个世纪的几分钟里一切都朦胧、模糊、遥远。身下再也感受不到挣扎时,夏蜜儿长长呼吸一口气,空气从未如此甜美,肩胛处的疼痛仍然在叫嚣,夏蜜儿歪扭地起身,将高跟鞋踩向女人已生长颈纹、皮肤松弛的脖颈。如果滑落了就再踩一次、再踩一次、再踩一次。不知多少次以后,红色高跟鞋终于钉死在二十七岁夏蜜儿的咽喉。
二十岁的夏蜜儿踢掉另一只高跟鞋,赤脚站在房间中央,地毯柔软忠实地承托她颤抖。一切倒映在那双惊吓过度的海蓝色眼珠,二十七岁的自己倒在房间里,金黄色头发失去光泽、杂乱多分岔,她的脸色绝望苍白永归于死亡的平静,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距她很远,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太阳。她咽喉被贯穿,嘴巴大张,仿佛还在发出寂静无声的啸叫,她逐渐冰冷僵硬的手指再握不住任何东西,玲珑手枪从掌心滑落,另一只手距离莫里安的手指只有几寸距离,永远无法再交叠。星星糖果在她身边洒落一地,细碎糖粉屑被血黏上她黑色裙子,如若宇宙闪烁的光点。她死了。夏蜜儿捂着伤口颤抖地坐在床上,然后她摸到了二十七岁的自己从未来偷来的棕色挎包。那个时间机械静静地躺在里面,夏蜜儿粘满血的手指捧起它,将她对准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夏蜜儿颤抖着按下了快门。
白光闪过。
夏蜜儿感觉自己变得轻盈涣散,像四处飘飞的粒子,与此同时她从未如此确定自己存在,骨愈合、肉重生、血倒流,修复如新的光滑皮肤牢牢拢住它们,她的身体那么完美那么结实,一切外物都变得无足轻重。时间似乎变成了某种流体从她小臂的纤毛上淌过去,,在四维空间中划出优美流畅的线条……夏蜜儿看见了自己。无数个宇宙是无数张胶卷每一张都有她或笑或掉泪的影子,但,在某一帧里她美丽得尤为突出,在所有bad endding都尚未到来的时刻,在十年前一个明亮的白昼,一无所知的夏蜜儿那洁白的完璧无暇的快乐在一片昏暗混乱的背景里熠熠发光。迟钝如她终于明白七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了。必须要把所有刻印bad endding的胶卷都撕碎,只留下一张通往happy endding的通路。必须把所有走在错误道路上的自己都杀死。必须要让那个她的快乐永远快乐。下定决心比想象中的简单太多,夏蜜儿拾起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
当她迈入另一张胶片的时候回看一眼,关键帧里的自己还在甜美微笑,对未来十年后即将席卷自己的庞然悲哀毫不知情。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海蓝色眼睛,夏蜜儿只觉心中无限柔情翻涌,她不再在意衣裙上的血迹,她握紧了枪。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
他下山时天色已近晚了。
太阳在他身后遥遥地坠着,仿佛浑圆而下垂的眼珠,散着虚弱的红光。影子在他身前被拉得长而高瘦,他十分坚定地一脚一脚踩下去,仿佛世间已经没任何事物能阻挡他。那柄尚未开刃的剑就别在他腰间,仿佛师父的点头认可似的,随着他脚步轻微晃动。功夫我已经全交给你了。曾经是武林第一剑客、现在却已满头白发的清癯老人不多时前点着头这样说。接下来的最后一重考验,我随你下山。
山道艰险,人烟稀少,一路上只有师父同他两个人在绵延不绝的沉默里行走,脚步连缀脚步,回声激起回声。师父甚至走得比他还快些。这点道路,与你以后要走的路相比起来简直不要太轻松!他脚步一停,师父便大声呵斥,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甚至有些震耳朵。没有呢,师父,他忙解释,摇着手里刚折的一枝花,这不是为了——
哼。师父白他一眼,净做些徒劳无用功!
随师父习武十余年,师父的脾性他早摸得清了,于是他立刻笑嘻嘻地上前去,大步迈起来。不耽误赶路!他宽慰老人家,倒有几分像儿子闯祸后对父亲嬉皮笑脸的辩解,正因为知道自己的错,才想要蒙混过关。师父摇几个头,这事也就算过去,师父与他情同父子,父子之间怎会因为这种小事芥蒂呢!何况他知道师父多么喜爱他。那么骄傲的、几乎被所有外人背地骂过目中无人的师父,曾经夸奖他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
又走了一会儿,手里的花由于缺乏茎秆输送的水分有些萎蔫了,他啧了一声,随手将其扔掉。零落成泥念作尘,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脆弱的脆弱的花。一会儿再折一枝便是了。
终于到达山脚下时,昏黑仿佛一层轻纱从天穹上垂下来,影子没入泥土,来路悄然隐入黑暗中。山脚下只有一盏油灯在亮,那是他们都熟悉的客栈的光,此前每个月因物资补给等事务必须下山时,他和师父总是在这里住。黑青色的夜里,一点橙白的光显得柔软且动人。他随手折下门前迎宾树上的一朵花,在她打开门、笑意盈盈地向他们道晚时,握住她白若葱根的手指,再略显顽皮地将它当成一个借口。她微笑着没有回答,灯影下,她的脸颊似乎比往日更嫣红,他用目光反复抚摸那红晕,想,出于某种原因,今晚她格外美。
与从前一样么?她问,声音轻快爽脆,像是多汁的桃。这样一想,他口中似乎已经泛起桃的清香了。
是,与从前一样。他答。可是怎会一样呢?在心底里,他嗤嗤地笑着。不过,今天是我出师的日子呢。
她一双黑玉似的眼活泼地转一下,目光从他身上滑向老人。师父进这家店后是极少说话的,今晚也像平常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挑了个最最偏僻的座位,用目光反复摩挲木桌上黑腻的裂纹。连他也不知道其中缘故。恭喜呀,那我给你们每人多加个荷包蛋!她接过话去,笑着回答,声音在干净的地板与老旧的墙壁间撞出玲珑脆响,不收钱哦!摇晃的光影下,她的笑一会儿十分天真,一会儿又显露出可爱的狡黠。他的心如此剧烈地颤抖一下,为了掩饰这心跳,他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后厨的帘子轻轻一掀,火与烟的香气在其后扬起来。
鸡蛋面很香。筋道的面热腾腾地散发小麦的清香,菜叶绿而爽脆,鸡蛋像一枚太阳似地懒懒在汤汁里卧着,任由汤汁吸收着它食与味的精华。走了一天他确实有些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来,托着腮朝他笑,灯光在她眸子里点缀一个漂亮的光点。你慢点吃啦,不够还有哦。当他放下碗时,她用手帕擦了擦他嘴角,就像从此刻向前倒数十年时间里,每次他来到这里吃完饭后她都会做的那样。
最后他吃掉将近十碗面,师父吃了三碗,还不时在他发出啧啧赞叹声时瞪他。她将碗都端到后厨去,不一会儿后厨响起水声与碗筷相碰声。还要茶——他手作喇叭状,朝布帘后的她喊。马上就来!她答应着。
别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师父又瞪他一眼,目光盛满一位严厉父亲对松懈儿子的警告。
茶叶在滚水里起起伏伏。望着慢慢舒展开的茶叶,时间仿佛也停顿下来。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掠过许多事,每一帧清晰回忆里都包含她的笑容与眼睛。他也不是没想过就这样同她一起过余生,他想。在许多漫无边际的梦中,他也幻想过。在这个山脚下人烟稀少的客栈里,她洗衣淘米,他读书练剑,忘掉江湖第一之类无足轻重的名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她两人。可这是永远、永远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毕竟是师父的徒弟。而她虽然无辜,虽然无辜可也——他咽下滚烫的茶水,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还未等回甘,他便起身,对师父拱手做了个揖,大步向后厨走去了。
定不负师父重望!临转身前他说,手搭在剑柄上。师父赞许地点点头。能不能继承这把剑,就看你的了。
.
后厨里她刚刚洗好碗筷,握住筷子将水珠全甩净,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它们插入筷桶里。望见他进来,她露出笑容,不必麻烦,我马上就洗完了。一会儿我们去前院散步吧?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显得格外天真。于是他就这样倚着剑等待。她将手擦净,朝他笑一下,然后牵起他的手。她掌心没有想象中柔软,但他仍然感到手掌的血液微微热起来。前院,树影如交错的掌纹,迷乱斑驳。
你不是说出师后就带我离开么?月光下她回望他。我们几时启程?
燥热的气从腹脏间涌起,他忽地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他将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出来,呃——我——他支支吾吾起来。我说过吗?
说过哦。她猜到了什么似地撇过头去,话音放轻,仿佛叹息似的。你说有朝一日要带我赏尽京城的花。一阵风吹过,她的发丝同花枝影一起摇。他退后两步,手按在剑柄上。那得是我成为武林第一剑客以后的事,对不对?他咬咬牙,吐出这些准备好的说辞。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吐出后反而轻松多了。
你现在不是么?她偏过头来,月光如泪光在她眼睛里闪亮。
你知道这柄剑在很久之前叫什么名字吗?他避开她话音里探寻的锋芒,说起看似不相干的事。
绝情剑。她垂下眼睛,出乎他意料地吐出了正确的答案。据说这柄剑要用心爱之人的血淬炼。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吗?更令他吃惊的是,她身影微微一颤,躲过了他暗中一剑。本来他以为这剑将会刺入她心窝的,可是她就像一瓣被风吹起的落花,乘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凉风,翩然隐去在花影里。
你难道不爱我吗!一次意料外的失手让他略微地有些急躁、恼怒起来。你难道不希望我成为武林第一?曾经那些好意柔情,难道都是骗话!他将怒火化成文字吐出,脑子却机警得很,几乎只一刹那就恢复镇定了。这样反倒更好些,他对自己说,边在头脑里冷笑,这样杀掉你我也不会那么难过——
眼睛撞上眼睛,剑撞上箭。他一眼就认出那锋利的细木枝不过是将木筷一头削尖,插上羽毛后粗制滥造的产物。她又放几箭,被他用剑轻松斩开,甚至不忘炫耀似地挽几个剑花,锋利的刃光如一瞬而逝的火。她身形虽然灵巧,但在狭小的院子里,也很快就被他逼到死角中去。你才是!可无路可走时她丝毫不畏惧地望向他,你觉得自己的成就比我的命还重要么?
对啊。他点头,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师父、师父的师父、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我永远记住你的,放心吧。他勾勾嘴角,未来我会无数次重复你如何甘愿为我去死的故事——尽管那不是真的。他举起剑。不管怎么说,死在武林第一剑客的剑下,还是挺荣光的吧?
她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太轻太轻了,只有被折断花的那根枝条些微地颤动一下。一瞬间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月亮仍在云后半掩着脸,她与他的影子暧昧交错,就像世间任意一对坠入恋河的爱人。可是当这一秒结束后,剑却到了她手里,而他跪坐在地,一臂已断,伤口凶狠地喷出血来。地上有什么亮晶晶的,原来是半个瓷碗片,断口处反射着晶莹的血光。
为……什么?他嘴唇翕动,沾上泥土。临死前的一刻他迷茫得像初生的婴儿。迷茫得就像十五年前师父花了两锭银子将他从母亲身旁买走那天。
你每天练武多久?她蹲下身,笑容如风般消逝,面无表情地问他。
八九个时辰……?他的瞳孔开始涣散了。好痛。好痛。救救我。他哀求般地望着她,求你……
他真宠爱你啊。她嘲讽地笑了笑。我呢,每天要练十个时辰哦。她站起身来,踩过他的断手。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是开客栈的吧?你难道不知道这座山里除了你们,没有别的人家了吗?
她将沾了血的围裙解下来盖在他身上,独自走回客栈,灯影在迎客帘上摇摆一下,仿佛褪色的地狱业火在其背面遥远地燃烧。回到厨房后她套上另一件相同模样的干净围裙,又烧了一壶茶,朦胧蒸汽模糊她眼睛,在氤氲漫射的油灯光下,一切都显得毫无头绪、难以厘清了。她重新挽起被晚风吹得稍有些凌乱的头发,将每根发丝都好好地挽进整齐的发髻,再别上一根簪子。接着,她慢慢地、慢慢地扯了扯嘴角——直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再次绽放在她脸上时,她端起烫好的茶向屋外走去。
.
老人只有在陷入回忆的时候会清晰地发觉自己已然老去了。这种感觉令他恐怖,四周的景象与五十年前的回忆重叠,仿佛时间在不知觉中扭曲。摇晃灯光、乌木桌、茶香……空寂的客栈里,曾经被誉为武林第一剑客的老人盯紧自己的手,一双青筋如树根盘错、皱纹密布的手,他的眼睛像鹰的眼睛。过去的已经过去,他想,如今在这里接受考验的已经不再是我。通过考验的人在五十年后,成为出题的考官。
那小子应当会做出正确选择。时至如今老人反而有些犹疑,心底有什么细簌的响动,弄得他心烦。不过是那种程度的女娃子——既不够温柔、也不够美丽的,有什么舍不得!可,那小子是不是去得太久了?自己将剑交给他是不是一个错误呢?老人曾在从前偶然听见过那他向对方许下一起去京城看花之类的滑稽承诺——当然是在自己告诉他绝情剑的用处之前。他不会将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当真了吧?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教诲、选择另一条路吧?老人的手背青筋曲张,咔擦一声,桌角在他指尖碎成齑粉,他嫌恶地搓搓手指,灰尘簌簌落在地上。哒、哒、哒。这时,他忽地听见了脚步声。
你终于回来——老人的声音如悬崖一般顿住。我徒儿呢?他鹰一般的眼睛死死咬住来者,对面干净的围裙一摆一摆地荡着,茶的热气一团一团往上飘。
她浅浅笑一下,并未答话,只是为他将茶续上。浅棕色的晶莹水柱汩汩淌进小瓷杯里——一切发生很快,他的武功本就以迅疾出名——一瞬间他食指发力将茶杯朝客栈门口横扫出去,借着泼溅水光的反射,老人在水滴莹润表面看见一小片扭曲的血红。霎时他明白一切。难以置信、令他怒不可遏的真相。老人站起身,像一只毛发炸开的老狮子般低吼,愤怒和痛苦令他全身血液似要沸腾。你对他做了什么!你——究竟——是谁?咆哮中老人劈掌将桌子震成两半,随手抄起一片断面尖锐的木板向对面玲珑身影砍去,她腰肢柔软地一扭,堪堪躲过这一击,右胳臂却一扬,茶壶中的灼热滚水抛出一道弧朝老人刺过去。哼,死到临头的雕虫小技。老人挥挥衣袖,风便将水拍落地上,他踩过被淋湿的桌椅碎片,朝她步步逼近。他的手指仿如鹰的利爪般蜷曲起来,再凶猛弹出,一把捏住她纤细的脖子,只用三分力气她的脸色便已涨红,只是神情仍然平静。可怖的平静,甚至有几分不像真人,被那样一双黑色琉璃珠似的眸子盯着,老人手上不禁稍微泄了气力。只是出于怜悯而已,他对自己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对我徒儿做了什么?你究竟是谁?然而,咽喉已经被他捏在手中的女孩却只是微微偏一下头,笑了。微弱灯光下她面庞苍白纯洁仿佛天界魂灵,她用气声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将回答吐向他面门,她说:
嗯。我杀了他啊,父亲。现在,我就要杀了你。
老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手松开了。女孩轻盈跳落在地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大势已去。大势已去。这几个字落雷一般在老人脑中炸响,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他输了。与同情、怜悯之类柔软的理由毫无关系,愤怒的灼热稍稍褪却时他忽然体悟自己全身气脉已断,此刻他连抬起胳膊都几不可能。他成了一个废人。饭里……有毒……!他直挺挺仰面摔倒在地,咬紧牙齿,发出嘶嘶的、毒蛇一般的声音,此时,他终于发现自己如此苍老、如此迟钝,这比一切都让他感到悲哀。他拼命干呕、企图将胃中的食糜吐出,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佝偻成虾的形状,手脚徒劳乱挥,被废桌椅断面割破,流出暗紫色的毒血。如果你刚刚肯喝茶就好了。她拿来簸箕和笤帚,开始清扫桌椅的残片,灰纷纷扬起来,又落在他脸上。茶是解药呢。
——当然是骗你的。如果你喝了茶只会毒发得更快,真可惜。害我多损失一张桌子。
可是为什么……一刻钟后,老人终于不再挣扎,他衰老地喘息,眼神涣散。唉,阿妮,三十年前我在这里将你刺死,现在,我要去找你了……他似乎已经沉入过去的幻象里,正对着一个并不在场的幽灵讲话。你会在天上等我吗?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你怀了我的孩子啊?
她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弯腰看他。她在你闭关时将我送至远方的姊姊那里抚养,是因为害怕辱没了你的名节啊,父亲。她像吐出烂鱼骨头般吐出最后两个字。你杀死她、拿她的心头血炼剑的时候,想的是自己前程似锦还是她的性命呢?这么多年,你有一次来这里祭拜过她吗?
老人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着那张光洁的脸上流淌着的稚嫩新鲜的愤怒,在生命的尽头,他忽然笑了。阿妮,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原谅我吗?你也太小家子气了……他说话时濒死的气息在他喉头颤动着,唉,仔细看你的眼睛真的很像她啊,只是阿妮的眼睛比你温柔多了,你远不及你母亲漂亮……那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去死吧。她拔下头上的簪子,青丝如瀑散下来,她将簪子戳进他眼睛。灯光下,柔和光辉描摹她轮廓闪烁,影子轻柔地覆盖血迹,整个世界安静极了。风一如往常地挟着几片落花飘进来,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
夜渐渐深了。
月光与血腥味交织,灯影与花轻轻地摇。她推开后厨一扇秘密的小门,在香炉上点燃一支细细的香,烟向上飘,氤氲黑白画像里那位漂亮女人的眼。她在笑。她也是,眼里含着泪光。窗外银色月牙仿佛翘起的嘴角,又像泪滴下坠的弧。她将双手合十,微微仰起头,妈妈,我要去京城了。我要去京城看花。那柄剑乖顺地在她膝上躺着,尚未干涸的血液在剑身的纹路里流,殷红色显出十个字,笔划勾连、气势磅礴的,仿如一幅残酷的画。她有了整个生命的全部时间,于是一字一字地、慢慢地读下去,她说:
出师第一剑,先斩心上人!
//很久以前想的梗,于是套一下。大概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的意思(移目
//后半段已修改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关联:【玻璃声】《鬼魂的复仇》sideA.
sideB.
K死了。
S冲进警局一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那间办公室,门板被他重重摔在墙上又呻吟着弹回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嘟囔着这个词,将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双黑色真皮皮鞋在地上跺得咚咚响,原地打了几个圈后在N的办公桌前停下来,大声地、像法官宣判犯人罪名那样确凿地重复一次:K死了。S咳嗽时,从喉咙里涌出的浓烈辛辣的烟几乎直接喷进N的眼睛里。
哦。我不是不管这些事了吗。你不是都把我调走了吗。N轻描淡写地回答,甚至不情愿抬一抬眼皮。烟味弥散里这几乎成为一种较量,N想。他就是不肯先动、先咳喘或者先伸手开窗,尽管他平常闻到烟味就想呕吐,而窗户就在他身后。
我操你这办公室也太小了。S反倒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耸耸肩,咕哝了一句,直接绕到N的椅子后面将窗推开。真他妈呛人,他边说边咳嗽,走过时膝盖不小心磕碰到N那张已经黑色皮椅的金属腿上,无光泽的皮革已经开裂,露出缝隙都塞满灰尘的灰黄色劣质棉。在S从自己身边经过时N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笔尖上那个不均匀沾着墨水的圆珠,同时借着身后吹进来的冷风强忍胃里翻涌的厌恶。他当然知道对面的人是当今警局里升得最快的人——S只比N大五岁,如今他已经是副局长,而N还在做一些可有可无的文书整理工作,在每一场推不开的酒局上,他都看着其他人谄媚地同S碰杯,同时假装听不见自己被人取笑为警局的边角料。
当初就是你把我分到这个办公室的,N想。S银质腰扣的反光刺进他眼睛,而旁边一连串车钥匙更是反射着傲慢的光点。N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幻想自己的目光变成狠厉的毒蛇,咬死对面的男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
唉。S忽然摇摇头,白色的烟雾随着他转头的幅度顺从地舞动。我们原来多么好?他说,话语因为粗粝和随意而显得过分真心。记得吗,当时你刚来警局时,还会叫我师傅呢。
N一时愣住。下一秒这片刻的语塞让他过于恼火而愤怒起来。你怎么——你怎么敢——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在这里!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是我最恨的人……比起K,我更希望你去死!在幻想里N声嘶力竭地朝S喊着,吼完最后一句时他的心脏哆嗦了一下,忽然恢复了平静。想要S去死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还好自己没有开口,对面的人现在可是一句话就能把自己炒掉,而他的房贷还没有还清,女儿私立学校的学费也数额不菲。他庆幸着自己恢复了理智,可是理智恢复时他的痛苦便也源源不断地涌回身体里。
K怎么会死呢?N努力维持着话音的平稳,以免自己的阴阳怪气被对方察觉,他不是有你做靠山吗?后半句滚到舌尖,被他生生吞了回去,结果好似咽了一口空气似的,胃里传来咕噜一声。
我不知道。S猛吸两口烟,抓了抓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白茬的头皮,N知道这是他真正心烦意乱的标志。所以我才来找你嘛,我知道你才是当今警局里能力最强的那个……你要是好好表现,说不定能……
胃里的气泡忽然爆裂开,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痛。现在想让我回去?S,当初是你把我分到这的!因为……因为……那件事……S眼睛睁圆了瞪他,眉毛间短而深的皱纹仿佛刀刃的刻痕,这让S即使没有皱眉,也时时都像发怒。你说什么?S将音量调高,轻而易举地压过N。你还在记恨那件事?他冷哼一声,此刻在N的面前,比起曾经熟悉的师傅他终于像个陌生的副局长了。好,你就尽管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吧。你就躲在小小的办公桌后面一辈子别出来!S声音本就低沉,现在更像熊的咆哮,别忘了你女儿插队进入私立小学的入学费是谁给的。你他妈别说得好像你选了条多高尚的路!
N不说话了。他在脑海里努力回想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却只能看见切实的、自己正在颤抖的指尖。……让我想想。在不舒服的沉默里,他勉强吐出四个字,听出来它们像自己可笑的自尊一样苍白无力。S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将门甩上。烟味被风吹净,逼仄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平白的冷。
N来到现场时那幢不起眼的公寓楼早已被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附近的居民三三两两经过时会假装将头扭到一边,再悄悄用余光窥探。N叹口气,吐出一小片薄薄的白雾,向磨磨蹭蹭的人们挥挥胳膊,示意他们赶快离开,自己再转身跨过那条警戒线——刚一回身就被拦下了。闲杂人等请勿进入。N哭笑不得,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可是那小警员仍然固执地拦在门口,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S时机很好地从后面向他招手。N两手一摊,有了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但天气实在太冷了,所有灼热的情绪都被寒冷酿成疲倦的水汽,随着呼吸和热量一起从肺里挤出去。我是……S找来的。解释令N尴尬且疲惫。我平时不出外勤。
话音刚落S已经走过来,熟络地拍拍小警员的肩膀,嗨,你警惕性这么高倒是件好事!他爽朗地笑,口中呼出的白汽像极一团团的浓烟。不过这位可曾经是警局的NO.1呢!他五年前跟着我的时候,警局的名册上还没有你!小警员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崇敬又热切地望着S。副局好!我听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很崇拜您——S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警员发光的眼神看起来会用一生记住这一刻肩膀所受的重压。别叫我副局啦,叫我前辈就好!S笑着说。我们现在赶时间——S拉过N,N的手腕被他扯得隐隐发痛——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穿上鞋套进入玄关,N终于忍不住了。副局。他对着S的背影低声说,如果他知道你手上有那么多条——
不该说的话就别说。S猛地转过身,微笑自然得不能再自然,脸上每一条褶皱的纹路似乎都有正义之气在涌动。他只是天生就长了一张那样的脸而已,N想。可他还是打了个哆嗦,闭上了嘴。只是天太冷了而已,N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不想承认自己每次与S对视,胃里都仿佛凭空多了一块冰或一条虫。
到了一楼大厅的中央,S停下来,其他侦查人员正有条不紊地搜索,各司其职地忙碌。这么久了没一个人发现一点异常,真见鬼。K总不可能真的是被鬼魂杀掉的,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希望你的运气能好点。找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容易错过的细节,我知道你擅长这个——喂、喂,N?你在听吗?这里不是案发现场,二楼才是——你在发什么呆呢?——
S后面又说了几句什么,N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的目光被墙上那幅巨大的人物肖像所吸引,漂亮的女人在画框里朝他微笑,早已干涸的色彩固定住她一霎神情,可那确切的笔触描绘出的眼神又显得有些奇异地朦胧,仿佛画中人的灵魂在一点一点飘散、流逝。N忽然想起她不是在端坐在画框中,而是赤裸地躺在自己身边的样子。那时她更年轻,头发更散乱,月色将皮肤涂抹得更白皙。她的目光穿透玻璃,而他注视她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影子的唇颜色比她浅淡,影子的眼神几乎和她一样朦胧。
有时我觉得……我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玻璃。她轻声说。和你也是。她转过身,一缕黑发顺着脸颊滑下来,仿佛瓷器上的裂隙,她伸出手作出将与他十指相扣的姿势,却又在他指尖前一厘米处停住,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有一层透明的壁障。你是真的吗?她用做梦一般的语气向他发出询问,一双茫然天真的眼睛如此摄人心魂,而她本人似乎对自己的这种能力全然不知。我能触碰你吗?记忆里N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一次一次重复地回答:是的。
可事实是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不会选择她。她太漂亮又太天真,更像洋娃娃,而不是能穿着围裙打理家务的妻子。但是她那句和玻璃有关的话语却从此刻印在他心里,在往后的时间里时不时令他恍惚,当他想起这句话时,世界仿佛悄悄生长出一层薄膜裹住他,他仍然能看、能听,可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起来——尤其是,五年前他亲眼看到她尸体的瞬间。他望向倒在地上的她,死亡令她的美更加聚焦而确切,总是笼罩着她眼睛的雾气终于散开,两颗眼珠如上好的青色葡萄,她胸口氤氲的血迹像白瓷上雕镂的玫瑰。一霎时N耳边再次浮现她的疑问,这令他不禁战栗:你是真的吗?我能触碰你吗?
还有那句N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时时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话。每次他想起那句话时都会冷汗淋漓地在夜半惊醒,轻声安抚妻子的疑惑嘟囔,再蹑手蹑脚地跑到卫生间,将门反锁,捶打脑袋,无声尖叫。
年轻的、美丽的、全身赤裸的M在记忆中伸出胳臂环绕他脖颈,N能透过彼此心脏间隔的两层皮肤感受她柔软呼吸。每次他要离开时她都会问他那句话。两颗瞳仁即使直直望着他,也像是穿透他的身体眺望更遥远的地方,或注视他的虚影而非本人。她说:你会不会选择我?到最后,你也不会选择我,对不对?
——没什么。N回过神,摇摇头,刻意避开S疑惑的眼睛。那么,我去寻找线索了。
TBC.
对不起因为期末月事情太多还是没写完。。。。()应该还有sideB的另一半和sideC的内容没有写,我寒假一定补完QWQ。。。。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sideA.
没什么能比周末的一场热水澡更令人放松了。
花洒喷出的热水顺着肌肉往下淌,仿佛能将身体上的污垢和肌肤下暗藏的倦怠一并冲走去。K长舒一口气,胸口处积累了一周的沉闷随着迷蒙水汽渐渐向上蒸腾,再在白瓷壁上凝结成圆溜溜的水滴,最后留下一道道澄澈水痕。白雾如纱层叠成茧,将K裹在其中。K喜欢这种氛围。熟悉的、温暖的、狭小的、迷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晰的浴室,令他感到安全快乐。
不过,即使心情好,K也不是那种会在洗澡时哼歌的人。浴室里只有水声与排气扇的声音。偶尔心血来潮时K会入神地听,闭上眼睛想象,干净的水如何在水管中泵起流淌,如何浸入皮肤缝隙,如何混入肮脏物质,如何无可救药地冲进黑暗下水道中。我是一块污秽的肉。这念头从K脑海一闪而逝,很快就随冲洗的水流淌消失。
K最后冲一遍身子。温热流淌全身,将软弱的冷意从全身上下每个骨缝里驱逐殆尽,而自己仿佛又重新获得了敏锐的头脑、勇敢的心。他伸出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看见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线条硬朗、双眼有神、肌肉饱满,浅淡的傲慢神情只是成功背后的小小注脚。唉,他甩甩头发笑了笑,傲慢似乎有点言过其实了——骄傲是个好品质,他也认为自己配得上它。他很年轻,身体健康,事业风生水起,光明未来正在不远处张开怀抱微笑着等他,他怎么不可以骄傲一点、快乐一点呢?想到这里K轻轻笑起来,镜子映照出他的犬齿,一颗尖锐的、捕猎者的犬齿。有时候,在与关系还算好的竞争对手闲聊时,K会开玩笑说自己这颗犬齿能轻而易举地撕裂猎物的脖子。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规划里,水声渐远,脑内庆祝胜利的歌声逐渐激昂起来——K将水流开到最大,激烈的水滴挟着势能和动能冲击皮下血管里奔流的血。
TAPTAP。
幻想的庆祝歌猛然停下来。K一激灵,将水关小,警惕地回头。没有水流覆盖、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受冷,血管倏然收缩。敲门声……?浴室是透明的玻璃拉门,但K习惯先拉一层浴帘,再加上迷蒙的水汽,外面是否有人他根本看不清楚。
有人敲门吗?K响亮地问,声音仿佛在浴室的墙壁撞出回响。水流已经停止了,淋浴本来也已接近尾声。静默。背景音只有单调的排气扇声,以及未擦干的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淌。W,刚才敲门的是你么?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比平日更高亢、更尖。沉默。没有人回答。
白雾似乎淡褪了些,水汽凝成水珠,附着在瓷砖壁上了。原来是幻听……吗?一闪而过的不可能是人影,或许是雾吧,不,一定是白雾。这次淋浴有点久,脑袋也有点发晕了。就是这么回事。今天太晚了,而他太过疲累。一瞬间仿佛所有刚被水流洗净的污浊都叫嚣着朝他扑过来、要重新占据他身子似的,K用指节按压前额,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个念头。他擦干身上的水,穿上浴袍,踏出浴室,外面比他想象的要稍微寒冷一些。桌上的牛奶正是合适温度,他在洗澡前为自己准备的,现在他却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倒掉。那个玻璃杯的位置真的没有偏移么?K说不清。该死的,刚才他妈的到底有没有人在外面敲门?!K一瞬露出狰狞表情,仿佛人皮下的猛兽忽然显露了真相,现在他的目光比平常的骄傲更加警惕、锐利起来。他捏紧装着牛奶的玻璃杯,稍稍蜷起身子,将脚步放轻,如同一只戒备的猫。
将牛奶慢慢倒进厨房水槽,再打开水龙头冲净后,K的心情已经差不多平复下来,略微的悔意涌上心头。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他本不必担心的,这双层公寓其实并不惹眼,位置又偏,门口安装了明显的监控,平常根本没人来。知道这里住的是他的也不多,因为他每次来时都很小心。他在脑海里飞速回溯一次,确认来时没有遇到奇怪的人。他心口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一半,决定再去确认一次。
二层有两个浴室,一个是狭小简单的淋浴间,另一个则安装了浴缸。他走到有浴缸的浴室门前敲敲门,W,我进来了哦——没人回答。扑面雾气灼人,一片白。
浴缸里一个长发女子面朝下漂浮着,已经死去了。K长长地、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什么啊,金鱼还在缸里游着呢。K将右手食指伸进仍温热的缸里,搅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女子的长发随着波纹悠悠地飘,再慢慢地恢复静止,影子像摇曳水草,光怪陆离。K将她翻过来,W的妆并不防水,已经融化大半,红白的妆料在脸颊上一片混沌,像死鱼尸体上附着的、大片已失去生气的鳞。你真漂亮,K说。他笑起来。今晚太晚了,明早再来陪你哦。
他下楼走到客厅,客厅沙发对面墙上是一幅巨型黑白像,一个漂亮女人在钻石点缀的金色画框里毫无防备地展露着似乎过于天真的笑脸,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却出卖她年龄。妈妈,你喜欢这条金鱼吗?K点起一炷香,双手合十,弯下腰拜了一拜,嘴角却露出顽皮野兽似的、戏谑的笑。烧了这一炷香,你可要接着保佑我哦,妈妈。我杀掉她时,脑子里想的可还是你。
二楼传来声音。厨房方向。好像是玻璃杯摔碎在地上。
K感觉自己全身汗毛都悚立起来,抬起头,照片上的女人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甜笑。他三两步跑上楼梯冲进厨房,发现原来是窗户没关紧,现在被风吹开,又将玻璃杯也吹落地上。玻璃杯的碎片仍在地上小幅度地晃动,断口处摇晃锋利光点。K长舒一口气,几乎在心底指责起自己来:这是怎么了?不是前几周就想过修理窗户的吗?现在这个锁太松了。他伸手将窗牢牢关紧,找来铁丝在锁上缠绕几圈,再将玻璃碴打扫干净。一连串计划外的活动令他身体开始发热,刚洗完澡又微微出了一层薄汗,K将前额贴在玻璃上,企图让冷气渗入血肉,让自己稍微清醒些。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妈妈……一只野兽要一直披着张人皮,这何尝不是种为难呢?当重新走下楼梯,经过母亲画像时,K的眼里泛着丝毫未加掩饰的冷光。
接下来的夜里没有任何事发生。K的神经时时如一根绷紧的弦。夜色从窗户泼进来,安静地淌过二楼浴缸的水面,光滑实木楼梯,一楼客厅挂像相框上的浮尘。时间无声地从钟表指针里溜走,终于,疲惫与倦意压过警惕,神经慢慢舒展开,K闭上眼睛,在这片一无所有的黑暗里他奇妙地回想起母亲的脸,那张漂亮的、永远涂抹着无辜神情的脸,在记忆里慢慢与W、还有X和Z曾经的脸重叠,远远地朝他笑。他想要跑过去,脚下却被绊住,那是一只捕兽夹,牢牢咬着他的脚踝。原来我是一只野兽……他再望过去,嘴里发出呜咽声音,可对面的美丽笑容竟展露出一种嘲讽。K恼火起来。这怒火并不纯粹,里面还有恐惧、哀伤和后悔的颗粒在飘,各种滋味烧成一片复杂的海,淹没他口鼻。他坠落、坠落、坠落,就要坠入那片柔软的、安眠的黑暗里去了……
玻璃破碎声。
这次的声音近在耳畔,既像一个噩梦的预告,又仿佛遥远现实的回音。在思维回转到现实之前,剧烈的疼痛先一步追上他。一刀一刀一刀一刀一刀……肝、肠、胃、肺、心。
血流呼啸着离他而去。思绪被亮红色的疼痛彻底覆盖前,K发现自己的疑惑变得轻飘飘的:可是,为什么是五刀呢?X、Z、W和你……明明我只杀过四个人,妈妈。
sideB.
(解篇还没写qwq(我会尽快补完ORZ。。。)
TBC...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
//
冬天就快到来时,你告诉我:你将要飞往北方。
可以啊。我耸耸肩,佯作自然地将眼神从你脸上挪开,滑到空虚的黑暗里。冻死、饿死、或者被人类射杀。这么多死法,你偏爱的是哪一个?
真是过分。你毫不介意地笑起来。
我撇开脸去。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每讨论一次,我们的翅膀就会凋落几小片柔软羽毛,苍白如你所描述极北之地的雪。
//
*
我想死,他说。他的神情如此自然,仿佛这句简单的话已经对着镜子重复排练过千百次。
很棒的梦想,她回应道。她的手里攥着一把枪。
顶灯洒下苍白冷漠光辉,像一只冷眼旁观的眼。她的头发泛起漂亮的白金色,水蓝色眼睛亮得惊人,胳臂与脸颊都湿漉漉亮晶晶的,像一条刚刚上岸的人鱼。他的黑色瞳孔平静空茫,仿若夜色里空无一人的街道,在他面前稿纸乱七八糟堆叠,打翻的墨水瓶口墨迹已经干涸。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水声,让人联想氤氲的温热雾气。她坐在他对面,翘着腿,点了支烟,将尼古丁燃烧后的雾状残渣吐向他脸的方向。
你下定决心后随时可以叫我,今晚任何一个时刻都行,她说。黝黑枪口像一名优秀捕食者,紧紧咬着他影子。
//
我们已经讨论过太多次了。去年、前年、记忆中的每一年。我们轮流说这样的话,每次都一定会被另一个人否决。
去年是我先提起要去北方的。或许我们还没做好准备,你说。
前年是你先提起的。这里也没那么糟吧?大家聚集在一起,保证温暖和食物,飞向有光的地方。仔细想想也挺棒的吧。我这样反驳。
大前年……你给出的挽留理由我已经忘记。记忆里你的理由似乎确实总要更简短一点,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你并不在意我是否留下来。
但,这次是真的。你将声音放轻,我必须很费力才能捕捉到那些散落的音节,风轻易穿过我胸膛,将你每一句话都模糊成再见。无数再见里狡猾地埋藏着永别。
//
*
最后确认一次,他用肯定的语气提问。你确实能完成那个任务吧?
她水蓝色的眼睛一转,露出有点无聊的神情。放心好了——杀掉你还没那么难。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打开,向顾客展示自己的多样化工具,以示专业。绳子、斧头、刀。其实最后百分之九十的客户还是选择了最方便的一颗子弹,剩下的其中十分之九选择了精致药瓶。
我的手稿呢?他指着桌上乱起八糟的一堆草纸,神情增添几分认真,这感觉在他身上出现总有些违和,仿佛一个梦被投射出实体的阴影。
知道、我知道的,要烧掉全部那些。不会因为这个给你加钱的。不过真是奇怪,如果你这么看重它们,为什么又会要求我将其烧毁?
他偏了偏头,没有给出答案。一个最终的、可以解释一切的答案。水声继续。无止境的沉默在冷光里膨胀,目光是不相交的星轨,以不同的角度与速度向梦与回忆延伸。在一切正中央存在一条道路,他与她只是匆忙擦肩而过的行人。
//
给我一个理由。我明明已经听出自己话语的无力,却偏要强装镇定,于是痛苦更甚。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吧?
理由的话有很多。比如说,你从来没好奇过北方有什么吗?你不也觉得雪是很美的吗?想去看看也很自然吧?
不,你这笨蛋。我从没有真正想去北方,只是说说而已。那种黑暗而冷,连食物和安全都没有保障的地方,我才不感兴趣……不知为何最后反而是我滔滔不绝地陈述理由,就快要再一次将自己说服,可是你只是望着我的眼睛,笑我说谎。
其实对视的霎那我就知道聪慧如你早已知晓我的痛苦。但,我却没法因此原谅你。
//
*
真正走到这一步时,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知道道路尽头离自己愈来愈近了。拨号、付定金、做一些可有可无的准备、听到敲门声后开门迎接她。现在,她就坐在自己对面,在水蓝色眼睛掠过他的瞬间对他说:随时可以。
连死都需要别人帮忙听起来确实有点可悲。此前他也并非没有尝试过,但是到最后一刻,肉体总是软弱叛逃。剪断绳子、磨钝刀片、弄错药丸数量,在一跃而下的前一秒犹豫。有几次他的精神已经触摸到终点的轮廓,可不知怎么最后总会跌回来。这时他会忽然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对自己的咒诅:软弱如你不可能获得幸福。紧接着脑海里就会浮现起对方的眼睛和笑容,想起对方曾用无声的口型说爱。
你比我勇敢多了。这就是你先到达终点的原因吗?后来每一次他踏进浴缸,都会想起那只被温水泡涨泛白的刻着血痕的手腕。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吧。他说,她在烟雾后面漫不经心地小声哼着歌。从声音判断浴缸的水已经快接满了,可以想象雾气在浴室氤氲,一片朦朦的白。或许把这当成最后一个故事也不错,他漫无目的地想:在结尾处隐藏一个潮湿温热、有点哀伤的谜。
这个理由是假的吧。
她忽然开口,水蓝色眼睛针似的刺他一下,下一秒又像一尾无辜游鱼摇曳漂离。
//
一定要说真正的理由吗?你叹了口气,翅膀不自然地抖了抖。我知道这意味着你感觉不舒服,可我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向南方飞?
因为南方明亮、温暖、无危险、有食物……之类的吧。
你没去过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说啊。
大家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们脑子里的指针……
你的眼睛一霎迸出火花然后迅速黯淡,我差点怀疑自己看错。因为指针是指向南方的。说出这句话时你的表情太平静太寂寞了,我忽然很恐慌,后悔听你说答案。可是最初提问的是我。
事到如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你说这是个只告诉了我一个人的秘密,你脑子里的指针早已坏掉了。
你说它一直指向北方。
//
*
简而言之,她耸耸肩,我不信你可以为了别人去死。我曾经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你们根本不可能为了他人而选择结束生命。
因为这是,她每吐出一个字他就在心底接下去:因为这是你/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就是这样。她斜着身子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随意将脸颊旁的金发撩到脑后去,用手捂住一个呵欠,重新露出无聊神情。水位上涨,水声渐渐小下去。你还没准备好吗?夜已经过半了。
她说得对,他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爱与死也不过是左转或直行的岔路口。事实是:那个人的眼睛他早已忘记了。他从来就不记得。与道路本身相比,那不过是一个梦、小插曲、无足轻重的片段。
穿过层层叠叠的雾,他看见自己的道路笔直地延伸,通向尽头。这才是他从一开始就深谙于心的事,他的渴望、他的使命。他完成最后一个字,句号,放下笔,重读一遍,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多写下一个笔画,于是拨通她号码。您好——请问您想去死吗——
道路尽头朝他露出微笑。无可名状的美丽微笑,超越世界上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他放任平静将自己包裹,知道自己经历长久疲倦的行程,终于将抵达最渴望的地方。
是的。我想死,他说。
//
也没那么糟吧?不是有很多传说之类的,曾经去到北方的他们见到了雪、找寻到了永远的幸福。你抚摸我的颤抖翅膀,试图给予我安慰。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我的眼睛绝望地试图挽留你,不要离开可以吗?可是从我嘴巴里吐出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我听见自己毫不留情的语气:你绝对会死掉的、绝对。
你反而放松似的笑起来。大家都会死掉的,这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决绝呢。我把头扭过去不看你,将翅膀从你怀里抽出来,几片羽毛掉落在你手心。明明我也很想去北方啊。
如果我真的足够决绝的话,就算你拒绝一百万次也要拽着你翅膀同我一起向北飞,你笑。我忽地恍然曾经的我们太轻佻了。彼此说过太多不负责任的话,到头来所有真心话和玩笑全都混在一起、模糊不清。
//
*
微弱水声单调重复。她望向对面的人的脸,开始走神。他睫毛很长,眼角微微下垂,痣像泪滴的尸体。那颗痣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人,那时她父亲尚未病危母亲也未死去,那个人还在她身边,陪她做梦。
回忆里那个人的眼睛也总是蜻蜓点水般扫过周围一切,然后飞向遥远不知名处,望向她的目光都轻而短暂,她曾经用手捧着他的脸颊逼迫他注视自己,最后两人的手心和脸颊一齐升温。她曾暗自猜测自己在他看来只是一团色彩比较明亮的雾,因此背地里愠气,直到他向自己赔礼道歉才肯止。其实就算他不道歉她也早已原谅他:因为那个人声音好听,梦更斑斓。
为什么显得那么遥远呢?她在道路中央回望,起始处已经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无辜的点,在地平线尽头,蜿蜒出划破一切的裂痕。
你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见她最后一面时他这样对她说,那天他笑得太轻松、太快乐了,简直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我们都要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好吗?他们勾了小指,做了约定。你选择的道路是什么呢?她好奇地询问他,你的梦太多了。
我选择了一条可以实现全部梦想的道路!他回答时仿佛得到心仪礼物而欣喜若狂的孩童。第二天清晨,他们摇醒梦中的她,说他在昨夜跳楼死去。
//
那么,你为什么想去北方?你这样问我。明明你自己也说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话。
与其说我想去北方,不如说我不想继续往南方飞。我将翅膀并拢包裹住脸与身体,固执地拒绝你好奇的眼睛。或许我只是哪里都不想去而已。
说起来,为什么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终点?扇动翅膀很疲倦吧?当我闭上眼睛时总是忍不住幻想自己从天上猛地坠落,瞬时的恐惧和病态的轻松趁虚而入般攫住我。什么也不用想、哪里都不必到达、没有任何事物需要等待。如果下定决心抛弃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实现?
我渴望你给我一个答案,同时恐惧它。你真诚话语太过致密锋利,难免将我割伤。
你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慢慢地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所以怎样选都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在我心里,一切痛苦都是自己摇摆不定的惩罚。
如果那样想的话不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了吗。——不要用确凿无疑的语气说出这样残酷的话啊。你张开翅膀拥抱我身体的瞬间,我的心仿佛塞满浸透泪水的羽毛。
//
*
如果不会冒犯的话,他有点犹豫似的开口,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个吗?他的眼神滑向开了一条缝的箱子,箱子里的金属反射冷光。他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拽出来,尽管并未入睡却猛地醒转。当然,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打了个呵欠,水声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反正你也……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当然没说出来。对顾客这样说太不礼貌了。
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她轻轻松松地笑了笑,手指拨弄锁片将箱子扣紧。我需要很多钱。父母离世后我尝试过很多事,这个最轻松,来钱也快。毕竟钱对你们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她眼前一闪而逝的是那个人的脸……在他的遗嘱里,他将仅有的一点点财产全部留给了她。
现在想想没能亲手杀掉你还挺遗憾的呢。后来他去梦里看望自己时,她每一次都这样开玩笑。在血泊的倒影、在上吊的尸体后面、在明镜般的刀刃映出的眼眸中,梦中他只剩下安静微笑一个表情。不过,她耸耸肩,我也知道那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就算不原谅你也没什么意义啊。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毛。那么,你为什么想环游世界?
真是蠢问题。她有点生气,眨眨眼睛,水蓝色一闪一闪像振翅的蝴蝶。你为什么想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这就是原因。无论是去死、去环游世界、还是去做任何事,只要那是你选择的道路,那么就走下去,仅此而已。她想起父母去世前拍着自己手背嘱咐的幸福,想起最后他勾自己小指时的触感和力度。我们都要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好吗?
因为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决心要走到道路尽头。她如此回答他。
//
既然你渴望去北方,那就去吧,我说。我咳嗽半天,满脸眼泪,终于吐出卡在喉间的词:
再见。
你笑了笑,转过头,飞出去一段距离后遥遥地朝我挥手,我还未来得及抬起胳臂,就看见你被一箭穿心。
怎么可能让你想离开就离开啊?他们绕过我就像踢开一粒石子,一脸冷酷地向你围过去。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你享受我们的光、我们的热、我们的食物。还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就准备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吗?
所有的光和热我已经还给了你们,你脸上的冷汗亮晶晶的,胸口被金色的血濡湿。所有的食物,我吃过一份必补偿你们两份。这样还不够吗?
嗯……我看见领队的眼神钉进你瞳孔里,傲慢尖锐,令你痛苦。我挣扎想要靠近你。好在他们的重心都放在你身上,并未对我设防。
唉。时不时总会有麻烦的家伙出现。祂看你的眼神仿佛你只是片沾上污秽的羽毛,你脑子里的指针坏掉了对吧?你悚然一惊,反倒给了祂可乘之机,祂由此知道自己猜测正确,于是冷笑。
这种错误就像病毒,一旦放任的话会繁殖开的,那可不行。我族的命运是飞往南方啊。祂用指尖轻触你脸颊,下巴、唇角、眼角的痣,最终停留在你太阳穴上。
指针失灵的话,只能手动将它拨正了。好在我们没那么容易死。脑子里的指针回正后,就算无法思考,也还可以继续向南飞。祂的目光穿透你濒死的脸,冷漠、傲慢、正确地微笑。
//
*
当水刚好盛满浴缸,他关闭水龙头的瞬间,有人敲门。警察!红光蓝光在楼下交替闪烁,搭配警笛声音。她机警地拎起箱子躲进卧室,顺便推他出去。麻烦死了!开门前她无声地用口型朝他喊,这下,我要加钱。
他打开门,看见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胡子剃得并不整齐,堆叠严重黑眼圈。先生,一名嫌犯向这个方向逃逸,请问您有注意过吗?女性,20岁左右,金色头发,大约这么高。他从裤兜中掏出警官证晃了一下。我们非常——啊——警官打了一个重重的呵欠——非常感谢的您的配合。她身上已经背了近十条人命,相当危险。
我没注意过,以后我会留意一下的。他微笑着回答,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警官嘟嘟囔囔地离开了,抱怨着要换工作之类的话。这轻松得几乎令人讶异,虚惊一场。他们都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接着珠子般的笑声在屋内蹦跳、最后几乎笑得浴缸中的水都漾起轻微涟漪。啊啊,嫌犯什么的真是难听啊。她用枪管卷起一缕金色头发,水蓝色眼睛流淌眼泪,在灯光映照下仿如脆弱珍珠。他擦拭笑出的泪水,磨蹭眼角的痣微微泛红。
明明我们只是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而已。
他们同时说出这句话,黑色瞳孔与水蓝色瞳孔讶异碰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彼此,在交错道路上他们的影子霎时重叠,擦出的明亮火花下一秒就寂灭了。
他们向彼此道别,说:再见。
//
我挡下祂的手,祂指尖的力霎时将我肩膀碾得粉碎。借着相反的冲击力我紧紧环抱你逐渐冷却的身体,向北飞去。你的血洇湿我胸口,晕染如若金色的泪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所以往北飞也没关系,指针失灵也没关系,箭矢插入心脏也没关系,至少这一次不会因为犹豫不决而痛苦。黑暗从未如此柔软安静,只有风在耳边小声哼唱着一首遥远又熟悉的歌。
你睁开眼睛,说看见了白色的雪。这里是极北之地吗?你的眼睛好明亮,仿佛传说中的皎洁月光。但那不是雪,是我凋落的羽毛哦。我们一起笑起来。我说:你要一直往北方飞,一直一直,飞够九百三十亿光年,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相见。
那你呢?你小声问。
我留在这里就好。什么也不用想、哪里都不必到达、没有任何事物需要等待。轻飘的快乐托举我,我的身体在温柔夜色里一点点融化。
//
*
他蜷缩进浴缸,一些水溢出来,剩余温热的水给予他慷慨拥抱。道路尽头触手可及,他的身体沿着笔直轨迹向前飞,经历过的一切都倒退成模糊风景,那个人的眼睛一闪而逝,再一次地,没来得及道别。写过的字迹全都褪成细密线,织成绵密的网,层层包裹他,令他感到安全舒心。不远处枪口正安静等待。下一秒或再下一秒,一颗子弹将钉下他期盼已久的、道路尽头的完美句点。
*
她将枪收好,子弹击碎浴缸,淡红色的水淌了满地,浸湿她脚趾。恍惚间她想起幼儿时父母常常带她去的那条浅溪,如此清澈,可以倒映她眼睛。她坐在地上望着血水发了五分钟的呆,将自己沉浸在有水草与鱼虾的梦里,放任自己徜徉在只存在于梦里的、永远不可能回去的、遥远的遥远的、道路另一边尽头的故乡。只五分钟。五分钟后她起身收拾一切,看见书桌上的手稿,明明毫无兴趣,却莫名其妙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
你牵起我的手,握得太紧,生出疼痛。我们的翅膀生出新的光鲜的羽毛,呼吸和心跳在寒风里微弱地共振、联结。最后的最后,我们就那样朝着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北方飞去、飞去,在心底最深处,期待某一刻一同飞进夜幕背后永恒的光里。
//
她点燃一根烟。烟头靠近手稿,火光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明亮橙白色一瞬淹没所有字,接着燃起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所以没关系。她的眼睛越过空烟盒、燃烧手稿、破碎浴缸、他的身体和血流、枪口、警车灯、初恋死前的脸、无法回去的故乡、世界上所有她尚未到达但即将到达的地方,飘向太阳重新升起的明天。
FIN.
-----------------------
结尾の碎碎念:
尝试结合伪童话和冷调小品得到的怪味产物。。。嗯。。。
灵感来源是《一周不死全额退款》里想自杀的男主找杀手去杀掉自己(但我觉得这片子不好看甚至都没看完嗯))
设计杀手形象差点给我难死。。。伪童话部分倒是写得很顺手。。。二者结合也给我难得半死。。。
((其实脑嗨的时候想得挺美的但是落笔以后感觉好平淡啊。。。遗憾离场()
作者:高以谰
评论:笑语
*
又名:《少女、机器人与世界末日》
.第零章:序
首先是最简单的信号转换。光粒子打在感光片上,转化成电信号。1和0,黑与白,光与暗。别的什么都没有。意义不存在。一个黑色的矩形边框,从无止境延伸着的灰里割出一片较浅的灰。
然后输入定义。黑色成为黑,而白成为白。一切开始拥有名字,尽管这名字并非自己所赋予。光、亮、暗、灰。污渍斑斑的墙壁上挂着深黑色窗框,窗外飘着永无止境的雪。
下一步要难得多了。要拥有逻辑和思维,学习是必要的。将一切都嚼烂,从中挑出关键的点,再吐出来,将整个过程编入相应程序。从一整排黑色方框里挑出真正的窗框。吞进一万幅白色调的画,从中分辨哪一张才是窗外的景。
最后一步是一切的关键。看到窗框要联想透明玻璃,肮脏的灰墙,摇摇欲坠的房屋。只是注视着雪就明白寒冷,尽管寒冷本身的判断关系到与白色完全无关的热力学温标数值。要像人。更像人。要爱恨恐惧流眼泪——至少,必须展现如此。
这是他被创造的原因。
他望向窗外,灰白的景倒映在纯蓝色光滑虹膜,透射扭曲。今天好冷啊。
他张开嘴,第一次,发出声音。
.第一章:一无所有之地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女孩背对着窗,长发垂下来,将脸颊笼在阴影里。她在笑。是那种无法分辨意图的笑:哀伤、愉快或嘲讽,究竟哪个占比更高,都说不清。背景里录音带在播放一首老歌,音质模糊,时不时跳跃噪点,如水流泛起泡沫。含混的歌声在空旷而破旧的屋子里搅起波纹。……爱……。零星漂起这一个完整的字,其他旋律像是浸满了水的音符无可挽回地向水底沉下去。沉下去。女孩重复一次:这里什么都没有。从她脸颊上飘下白色的絮状物,像是微小的雪,一片一片,飘到汤的热气上,融化似的消失。她没有理会,舀起一小块土豆放入嘴中,和着汤囫囵地吞咽。
您不会觉得烫吗?他询问。他正用一根粗而脏的吸管吸食一小杯原油,吸得很慢、很仔细,连挂在杯壁上的一点点也吸得相当干净。原油已经没剩多少了。确切地说,只剩最后三杯。这是倒数第三杯。他晃晃杯子,确认一点原油也没剩下后,将它放到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烫?也是某种感觉吗?已经不记得了。女孩仍然笑着,咬下另一土豆块的一半。但你这个问题完全不得体欸——如果到了外面,一定立刻就会被发现的吧。唉,你不能自己注意一下吗?我给你设置了学习模块吧?她笑着望他,浅绿色的眼眸撞进纯蓝瞳孔。他先转开目光。下次,我一定注意,停顿两秒后,他轻声回答。
……爱……。背景歌曲仍在播放,模糊音节仿佛无止境地循环。循环。将耳蜗功率调至最大,过滤所得的声波也仍不清楚。
外面。女孩说,那里的歌声是清晰的。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制作录音机。背景录音带吐出一团巨大雪花点,然后咔哒一声,陷入沉默。女孩自顾自说下去:但是,这里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在一切结束后,这里的人们总结,那是某种偷窃。光明正大的偷窃。不止是资源,能源,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支撑起一天后再支撑下一天的希望。在曾经这里仍然辉煌的时候,外面的人用花言巧语的伎俩哄骗,贷给他们骄傲,用看似取之不竭的资源做抵押。这里的人没能及时意识到浮华下斑驳不堪的透支,等到恍然大悟时为时已晚——矿,油,珍贵的新能量物质,这里什么都不剩。泡沫一瞬破碎,空虚淋满一身。能离开的全都拖着贫瘠的心和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剩下更贫瘠更沉重的无法逃走的一切。贫穷,疾病,恨。女孩又笑了笑,你知道吗?窗外永不停息纷飞的不是水蒸气的凝华,是可以致人死地的化学品结晶呢。她的眼眶里飘下几片白絮,轻轻落到地面上,混进覆盖地面的灰色,像厚厚一层顽固不融化的脏雪。
死。他重复这个字,因为恨着偷走这里一切的外面,所以要杀光外面的他们……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这就是我被创造的原因。
女孩笑起来,声音轻飘飘的,和整个人一起背光笼在阴影里。嗯。这就是他们让我创造你的原因啊。
门被粗暴踹开,呻吟一声撞到墙上再弹回来,女孩手中的勺子掉到地上,叮铃脆响。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你这——你怎么把它打造成这个鬼样子?!
怎么了?女孩抬起眼睛,扫过一张张脸,苍白的脸,皱纹遍布的脸,愤怒的脸,张大嘴巴的脸。她的声音仍然像在笑,嘴角却向下撇。怎么了,他不够像人吗?她转过头,目光飘过他浅金色的头发,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眼睛。还是说你们不相信他能够凭借这副伪装,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站起身,面对衣衫褴褛的人群,在一张张脸里挑选……有一张脸已经基本全白了,剩下几小块完好皮肤反而像斑驳的藓。一对上他目光,那人脸颊抖动,白屑簌簌掉落如恶心死皮。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那人张开嘴巴,声音却意外平静,反正我快死了。就让大家检验一下你有多大能耐。
他走上前,人们自觉让出一个圈,将他与那人围在中央。你好,第一次见面,我是……他伸出手去,眼神真诚,对他来说这是最最基本的伪装。那人慢慢地、有些怀疑地伸出手,用力回握他。下一秒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在他对面的那人像被火烤过的雪球般,皮肉与骨都悄无声息地融化,地面上只剩一摊漆黑的污渍,仿佛极丑陋的疤痕。
成功了!欢呼一瞬爆发。最精密、最仿真、最防不胜防的杀戮机器……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外面的一切!人们低吼,号叫,痛哭流涕。我们终于可以复仇了,夺走他们的命!把我们的资源都抢回来!眼泪和着白屑变成某种湿润的白浆,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狂欢的人们唱着歌,沙哑干枯,快要凋零的声音反复着怒吼:……恨…………恨…………求求你,掌管仇恨的神明啊,眷顾我们一次吧…………
不,这还没完!我们——我——要说的是他的样子。站在最前面、刚刚踹开门的人喘着粗气,一团团白雾扑在他口鼻处,和着他脸上的白屑簌簌往下掉。唱着歌的人群已经将他挤出去,慢慢退潮般地走远了。他的半边脸覆盖丑陋的灰,像是被水泡烂的的纸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安一张叛徒的脸?
噢,看来你不喜欢他的样子啊。那你自己做一个吧,好不好?
那个人看起来快把牙齿咬碎了。女孩笑起来,声音清脆。要么就让他带着这张脸去外面复仇,要么什么都不做,大家一起毫无意义地去死。你会选哪个呢,父亲?
人潮汹涌褪去。那个人站在两人与人潮间,一点一点也退远了。你这恶心的怪物……你们。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离开时他还狠狠瞪了女孩一眼,眼珠泛黄浑浊,布满血丝。他无法完全解析眼神的复杂情绪,但其中的恶意颗粒分明、绝对清晰,于是他有些戒备地挡在她身前,却被女孩轻轻推开。再见,父亲。女孩说着,弯腰捡起勺子,清澈浅绿色眼眸直直望向浑浊眼睛。您和原来一样,愚蠢得无可救药呢。她啐了一口。在肮脏地上,一点点湿润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了。
门被狠狠摔上。女孩望向他,浅绿色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在一片灰暗里漂浮的恒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事物、任何人阻止你离开。她微笑着,神色认真。
毕竟,我可是创造了你的天才啊。
女孩真的是天才。她捧起录音机,拍打两下,拆出一个碎裂零件。等你到外面去了,记得找找这个零件——本来应该是金属制的,就没那么容易磨损了。不,干脆直接找录音机,她自言自语似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柔和、散碎,近乎呢喃。因为无法判断这是对话还是独白所以他保持着沉默,终于,她问他:那么,你想去外面吗?
他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给出的条件太少,难以通过分析题干直接得出正确答案。如果你想让我去的话。最后他如此回答。毕竟,你可是创造了我的天才啊。
女孩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短暂脆弱,像是下一秒就会破碎的玻璃。你的这张脸,原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但是他死了。因为出生在这里却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这里的人们判了他死刑。我的父亲亲手捅穿了他的心。反正你不会明白,你根本没有心脏……她将脸埋到手心里。他有点不知所措,情感分析程序告诉他去拍拍她的后背,摸摸她头发,可是行为却被某种更高层级的模块所阻止,他的手臂只能在距离她轮廓三厘米的地方徒然挥动。为了更好地伪装,他具有模拟泪腺,但为了节约水源模拟眼泪还未来得及盛装,现在他连哭泣都不可能。片片白絮从她指缝里飘下去。不过,几秒钟后当她再抬起头来时,笑容就已经恢复了:那个骄傲的、难以捉摸的、天才的笑。
好吧,那么让我告诉你:你当然要回答想去外面。你要看尽外面的景,每一处欢歌,每一处笑语。要快乐。要享受。要去爱。要快活地、自由地、热烈地代替他活着,就像他本身。
浅绿色眼眸望向他,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但是更高级的模块指令不容置疑地驱动他吐出:好。无可挽回的正确答案。事实是:面对那双眼睛,他根本无法给出其他回答。
这还没完。女孩的脸转到阴影里,笑容模糊了,表情显得有些冷酷起来。是否要向外面的人复仇,我将这个判断权限放给你,在见识外面的一切后,你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无论复仇与否,之后你都要回到这里,将外面的一切讲给我听,我会在这里等你。最后的最后,你要——
——毁灭这里的一切。
这里什么都没有。女孩说,剩下的只有恨意驱动的空虚。在这里一切都太痛苦了,为了逃避痛苦,人们开始扭曲自己的心。她望着自己指尖,曾经光滑圆润的指肚已经干瘪发白,飘下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碎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已经被恨吞噬了,和痛苦比起来,恨还是太过容易……但是,明明曾经答应过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去爱的。
她笑起来,空洞笑声在他腔体内撞出回响,细小零件振动,发出眼泪落下似的声音。
.第二章:裂隙以外
TBC
----------------------------
((呜呜高估自己了。。。总之还是先把写完了的部分放一下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随便吧,我说,别管我了。你快离开,让我独自腐烂在黑暗里就好。这是我自身的意志,我发誓永远不会因此责怪或者恨任何人。何况这有点潮湿、有点温暖的黑暗,实际上也没那么糟糕。
她拼命摇头,尝试拖动我身体。这当然不可能。她推呀拉呀拽呀,我的身体纹丝不动,而她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头发丝一绺一绺胡乱黏在额头和脸颊上,看上去要多绝望有多绝望。汗水和泪水在她脸上划出的痕迹,在黑暗里闪着几不可见的微光。
不行。她声音里混着哭腔,至柔却至韧,像扯不断的线条。想想那些美好的、快乐的事,你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经历过后还渴望再来一次的事……前面总会有好事在等着你的……求你了。她终于扳动了我一根手指,神经元向大脑皮层传来微弱信号,我却没有做出相应努力。手指轻微颤动一下,仅此而已。
不,我轻声反驳她,很久以前,我就放弃追求什么美好快乐的东西了,那些伪命题,想要得到相应的奖赏,必须首先经历对应的苦难。在如今的我看来,一正一负和零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有多么渴望,相应的痛苦就会令我同等程度地退却,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出发,心力虽无法获得启迪,至少不必落得损耗。我放弃了。那些美好的、快乐的、痛苦的、饱含恨意的……我都随它去。在这片黑暗里我什么都不必有,已有的也注定会与我一起、或先我一步腐烂成灰。
她没回答,陷入沉默。咬紧牙齿,拽住我一个手臂狠命拖。因为太过用力,五官变形严重,像夸张漫画。我想笑又觉得笑出声实在不好,就把头转到另一边。
那么,其他人呢?你的家人、恋人、朋友?你总不可能是单纯为了你自己活着的吧?你现在在这里放弃,有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啊?她拖了半天,收效甚微,反倒把自己弄得更疲惫了,声音里烦躁的比例显而易见地升高,柔软变成暗流汹涌的尖锐。至少也考虑一下别人吧!这一句里央求与责备的意味几乎同样浓重。我既不喜欢,也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音节,极不舒服地扭动几下,试图将它们从自己身上抖落。
可是关系都是相互的呀!我转过头去向她抗议,惊讶发现她似乎正因我刚才条件反射做出的动作在心里暗暗自得。如果我肯为了他们费力脱离这片黑暗,他们就也应该能体谅我渴望永远拥抱它的心……我的疲惫、失望甚至于怯弱。别用那种嘲讽的眼神瞥我!我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叫出声,但很快就收住,气息重新缓缓沉下去。没事的,如果你一定要讽刺,那就讽刺吧,这些再也无法刺痛我了。在黑暗里,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获得了永恒的、牢不可破的、独自一人的自由。
那真是你想要的?
正是。
那也不行。
为什么?
说起来,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怀疑地向她发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将我从黑暗里拯救出去?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
听好。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的话。柔软轮廓已经完完全全从她身上褪去,找不到一点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冷酷的壳。她的声音从壳的最深处传来,精确、尖锐插进我身体脆弱缝隙。我动弹不得,也呼不出声音,黑暗里我甚至辨认不出她的面孔。听好,她的声音低沉而冷,我忽然莫名联想起遥远的、霜雪覆盖的行星。
你说得对。那些什么美好呀联系呀什么的都是我骗你的,你尽管否认。但你再逃避,再沉迷这——她环视四周黑暗,冷冷哼了一声——虚假的归宿,也改变不了一切背后运转的规律。对于规律来说你什么也不是,连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都没有,你只是一个齿轮。齿轮不可以拒绝机器本身。不,或许,如果你真的勇敢到那种程度的话说不定也可以,但是凭你现在只想着一味逃避的怯懦,绝对不可能。你想在黑暗里躲多久?再不离开去做你该做的事,安全的、温暖的、小小的黑暗就会被规律毫不留情地粉碎,你或许会死,比这更严重的是,你必将永远、永远无法找到它。尽管如此,你也选择躲在黑暗里吗?对拥抱你的黑暗,你也可以做到像你所说的那样超脱吗?至于你的决心——她又冷冷哼了一声——虚假的,自我欺骗似的,和你本身一样脆弱、甚至比你自己还脆弱的决心。只要你立刻动作,我就当从没听见它。
她说得太真实、残酷了,我身体发软,忍不住哭起来。她抓住时机搬弄我身体,舒展我蜷缩的姿势,扣住我手心。就那样将我直直从黑暗里拉出来——然后我失去平衡,向她倒去,她躲也不躲。终于他妈的起来了。当我的身体与她重叠时,我最后听见她的——也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起床了。
睁眼。穿衣。洗漱。拉开窗帘。耀眼阳光慷慨快乐扑向我,可是,我已经精疲力尽。
------------------------------------
写废了两稿之后愤然睡觉,睡醒以后愤然写了这一篇乱七八糟的。。。
灵感来自于有一段时间,起床对我来说特别困难。。。其实现在也是。。。
啊啊。。。不想起床。。。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他出现在我的门前时像极了一个装满淤青的破口袋。我想象着此刻如果有人抓着他凌乱的头发摇晃,蓝紫色的淤伤与黯褐的血痕会在他体内撞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你被打得好惨啊。我把酒精倒在棉球上,不小心洒出来一滴,手指凉丝丝的。当我把棉球摁在他眼眶的淤青上时他不禁发出了短促呻吟。什么嘛,你明明知道痛。我毫不客气地蹭着他伤口处的泥污,连带着也擦掉了一点点已经结好的痂。
我当然知道痛。哎呦。他呲牙咧嘴,两个眼眶都是青紫色的,脸颊有几道深深伤口,一处特别深的在他说话时还渗着血。暗棕色的泥和血混在一起涂得满脸都是,活像一只下雨天摔倒在泥地里的狗。他每次分手后都如此狼狈,已经是第十几次了吧?我记不太清。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他也是如此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地躺在水坑里,嘴角挂着一模一样的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完全没有长进啊。我将脏掉的棉球扔进垃圾桶,边说。各种意义上的。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生气嘛……他小声嘟囔,话里不见一点悔意,反而让人听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洋洋自得来。你能想象吗?他的眼神涣散仿佛还在回味,语气轻飘飘像身处一场无止境的梦游。他那么文质彬彬一个人,当时直接踹开门的,揪着我的领子把我从另一个人身上拉起来,然后给了我两个耳光,揪着头发就往床头柜上撞。台灯都碎了,好响一声。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那是天堂的霹雳……但是没有。他把我拖到楼下去,脸朝下摁到在泥地里……他指了指自己脸上最深的那一道伤口说,那个泥坑里有个锋利的小石子。再然后我就彻底晕过去了。他无所谓似的耸耸肩,好像三十分钟前被人摁在地上打得半死的是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人。
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打死的。我背过身去,在急救箱里找寻绷带。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弄得那么难看啊?
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窗外雨声更大了。或许我只是想确认我的存在。他的存在。我们之间爱的存在。过了很久他小声解释,声音和雨点敲窗的声音混在一起。他那个人,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我才能触碰到一点点,别的时候都是躲在壳子里朝我礼貌地笑……或许我只是想被他真实地触碰而已。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假模假式的触碰。他装模做样地晃晃脑袋,扯到痛处,又是一番痛苦鬼脸。是拼死也要紧紧抓住的、因为过于用力甚至会留下淤青的触碰。只要是真实的触碰那么哪怕是耳光也没关系,他说。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为了让主人陪自己玩而故意咬坏玩具结果被狠狠训斥的狗。
不。我反驳他,没有想去掩饰话里明晃晃的嘲讽意味。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是个有病的烂人而已。我将绷带缠绕到他受伤的手指上,然后紧了紧,他发出痛苦哀嚎。只有在被击打的时候才能感到被真实触碰的话,绝对是神经已经烂掉了所以感觉迟钝吧?我没有理会他的抗议,顺利完成了非常牢固可靠的包扎。
他晃着缠上几层绷带的手,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啊……他不满地哼哼,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男生,又失败了吧?虽然好像是关切的话但却听不出担忧或心急,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口吻。
都说了别再给我介绍了啊。我干脆地白了他一眼。一牵手就会呕吐的人根本没办法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吧?
你吐到那个男生身上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乐不可支,哎呀,真可惜,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呢。这下完全没机会了。
他确实是个好人,我说,比你强一百倍,就算我吐在他身上也没计较,还来安慰我不要太紧张。短暂陷入到与那个人的回忆里,我将语速放得很慢,窗外雨声几乎把我的声音盖过去了。我也以为如果是他的话就没关系,明明都那么、那么趋近完美了……
完美必然是虚假的,他打断我的话。而你没办法承受其他人哪怕一小点带着温度和潮湿汗液的真实。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那天,一起吃过晚餐后那个男生这样说。他的眼睛明亮而且真诚,如果用俗烂但生动的比喻形容,就像至纯且名贵的珠宝,童话里永不熄灭的星星。天啊他是说真的。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条件反射开始恐慌了。真实是最容易腐坏的东西,如果它变质了该怎么办?快乐会坍缩成反胃的感觉,苦涩的眼泪会淹没每一个脏器,然后溢出我。更可怕的是我将对此束手无策,谁能控制此刻真实的永远真实,爱永远爱呢?何况真实本身也并非可爱的东西,粘腻触感,粗糙手心,手指曲度。如果握住了就永远无法再幻想了,我心底的声音说,如果抛起一枚硬币你将不得不面对或正或负的事实。
不不不不,太可怕了,我宁愿沉浸在完美幻想里,你能不能只是存在着然后爱我啊,事实上不要有任何接触的那种。我正思考着该如何措辞但是一切已经太晚了。慢动作般地,他的手裹挟无数种未来的沉重可能覆上我手背,晕眩的感觉瞬间席卷我,就像汹涌海浪拍击一艘可怜小船。神经一霎烧起来,大脑皮层尖叫报警,杏仁核震颤,胃紧紧缩成一块石头。我弯下腰,不受控制地拼命呕吐。
那是因为我想要的根本不是真实。面对他的挑衅,我一字一顿地回嘴。
随你怎么说。他的口吻令人恼火,好像他已经知道自己扳回了一局,并为此正在心里大肆庆祝。他顺着胜利的昂扬语调接着说下去。反正,结论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烂人。神经有问题的,永远不可能得到幸福的烂人。
沉默。
铅灰色的沉默在雨声中漂浮。
他望向窗外,我整理着急救箱。残酷的事实横亘在屋子里,是一头透明的大象。寂寞开始像失控的荒草一样在屋子里疯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先一步占领了一切,层层叠叠地蔓延,织成一片致密的海。淹没在海里的我们彼此分隔,即使拼命伸长手臂也无法触碰彼此的身体,水波摇曳模糊对方轮廓,记忆中曾经鲜活的眼神已经成为失落在海底的谜题。真实的幸福。可以触碰到、并且被其触碰的幸福。啊啊,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无边无际的空虚里,无论如何睁大眼睛,得到的也只有水滑过眼球的疼痛。
好冷啊。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先开口。声波搅动风浪,海短暂地退潮,大象消失无踪。我又可以望见他了。那只滑稽的、仍然青肿着的眼睛。
你有没有感到冷?他望向我。
窗户已经关上了,我回答他。我们缴不起空调的电费。
我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疑不定,这可是很少见的,我来了兴趣,示意他接着说。我是说或许我们可以拥抱,又费了好大劲他才磨磨蹭蹭地吐出几个字。唉,说说而已。他嘟囔着,好像在为自己辩解着什么。
就算是虚假的拥抱也没关系吗?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我笑起来。不过,我会吐的。
如果可以短暂地逃离寂寞的话。他说。雨一直下,他的伤痕在一片黯淡里闪闪发光。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心知肚明,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悄无声息地溺毙在同一片海里。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注:挑战一次性写两个个关键词!(其实还有一个是上个月的【月神】)成品是末世科幻风黑暗童话大乱炖(?)
伊晗身着特制太空服,在围绕地球的一层层太空垃圾里穿梭。远处太阳的光反射在残毁的太空战舰上,金属色的光晖像无机质的眼泪。
战舰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弹孔。伊晗拉了一下战舰的舱门,门把手十分轻易地脱落。伊晗摸进驾驶室,轻推开驾驶员被宇宙射线摧残到不成人形的尸体,忽略左侧舷窗前悬空停滞的子弹和窗上蛛网般的弹痕。
即将尝试第一次爆破。
伊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摘掉头盔,将它放置在较远的角落里。事实上,因为皮肤的柔韧性,人体裸露在太空中的瞬间并不会爆裂。
但是脆弱的肺部不同。伊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就像她曾在无数个安静的夜晚里秘密地幻想与李湘接吻时那样。
在嘴巴合拢鼻腔闭气的霎那,伊晗的肺部像失控的气球一样炸开,连带着她的上半身在一瞬间粉碎。瞬间冲击的动量将血滴与碎肉甩飞出去,像是下了一场华丽的血雨。然而这绝非普通的炸裂,爆破的白光甚至覆盖了血肉的红,冲击如此之强,以至于当白光消弭时,金属制的战舰头部也已经碎成几片。战舰和伊晗自己一起炸毁了,骨茬、血滴、肉沫与金属碎片在太空里飘浮着。
不远处的特制太空头盔闪着光,以电信号形式向地球传送画面。
月神改造计划成功。目标1号已炸毁,剩余目标94426个待完成。
血肉碎末缓缓集聚到一起,汇成伊晗头部的形状。头颅长出脖颈,然后接上胸膛。好痛……伊晗想。因为是真空,痛苦所引起的声带震动被局限在口腔里,嘴唇之外的空间中仍然充斥广袤且永恒的静默。
伊晗明白自己将永远徘徊在这片寂静里。宇宙射线无情扫射她新生的肉体令其破损衰败,但几十毫秒后,破溃的皮囊又复生长如新。
此刻,地球上的人们齐齐地跪着,做出祈祷的姿势。政府的宣传喇叭高声播报着,昂扬的语调反复循环。月神如此高尚仁慈,祂将粉碎全部太空垃圾,为人类开辟生的天。让我们为祂祈祷,伟大的月神将战胜太空垃圾,取得永久的胜利。
李湘双手合十,在人群中与千万人一齐背诵祝词。但实际上他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只觉这大段文字生涩拗口。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人型AI。而那个在太空中用经过改造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爆炸再重聚以粉碎太空垃圾的、现在被奉为月神的女孩,曾经无数次想象能与尚为人类时的自己接吻。
(拨弄钟表指针逆时针旋转,将时间倒回一周前。)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你可以和他对话来塑造他的认知,或者按下这个按钮,快速固定你灌输给他的信息。
……你们会遵守约定,保证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的吧?
……放心吧,月神最后的愿望我们会实现的。
嗨。伊晗的脸有一点点发烫,她先开口打了个招呼,声音小而飘忽不定,有几分像她无措又有些雀跃的眼神。你好,我是伊晗……然后她清了清嗓子,你是,嗯,你是李湘。
人型AI说,我是李湘。你是伊晗。了解。
别那么冷冰冰的嘛。她好像有点不满意,撒娇似的说,不必再每句话后面都加上了解。
不要在每句话后面加了解。了解。
她笑了。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光点在其中跳跃。你和他还真有点像,他也是个笨蛋。从来听不懂我的话……当然,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过。
人型AI沉默地站立着。
伊晗接着自顾自地说下去。细碎的话语织成一个李湘的壳,但若向内窥视,壳子里面却空空如也。她说自己似乎从未得以理解他的心。唯一能确切知道的就是他的梦想是成为英雄、拯救世界,因为这句话他总是挂在嘴边。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其实有点贪心吧?活着的时候被别人叫出名字还不够,甚至还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占据死后的时间。
可是,因为他是个笨蛋,所以不能明白英雄主义其实只是狂妄自大而已。而梦想是恰到好处的无知。
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实现梦想就死掉了……为了救我。
伊晗开始流眼泪。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他没有救我,或者,我宁愿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这样他不必死,我也不必哭泣。还有很多很多不必发生的事。生命其实太不必了,伊晗说,但是,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必要的事情却仍然发生并持续进行着。
人型AI还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请抱抱我吧,伊晗擦了擦眼泪。你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躯,我可以把你当成他的。你就是李湘。现在,你就是李湘了。
我是李湘,人型AI说。他走上前去,环抱她的腰。因为他比她高一点,她示意他稍微低下头。
伊晗伸出指尖,从他薄眉的一端划到另一端,然后轻轻按压他的眼皮。他闭上眼睛。李湘睫毛很长,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盖在了他的眼皮上,不是她的手指,是更温暖,更柔软的什么……他能感受到那片柔软在磨蹭,似乎因为太过眷恋不舍得离开。她的手指从他眼角滑下,抚摸他的嘴唇。当一切触碰停止后,他睁开眼睛。一双称得上美丽的,线条流畅漂亮的,瞳色很浅的眼睛。在李湘海水一般的瞳仁里,伊晗的倒影仿佛是被摇曳的水波淹没了。
伊晗与李湘待了一周。他们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约会和拥抱,只是伊晗不肯亲吻他。每晚的晚安吻都落在脸颊上。
一周后,伊晗对李湘说自己将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代替你完成梦想,去拯救世界。
李湘还没来得及说话,伊晗抢先一步:十秒后,你会作为一个梦想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长久地活着,并永远忘记我的名字。
伊晗按下了按钮。
李湘看着对面的陌生女孩被白衣研究员带走时并未觉得悲伤,只是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现在只想回家。
(再将时间向前拨回一点,大约一个月前。)
你的意思是:人类在三年之内就要因为过量太空垃圾坠落而灭绝。身为月神的你明明可以拯救一切,却因为太过害怕而从研究所逃走了。
李湘的眼睛冷得像寒冬的湖泊,冰层下叠着冰层。伊晗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冻结在冰的最底处,所有血管都因低温而脆裂泛白,只需轻轻一握就会彻底破碎。
李湘接着说下去。为什么呢,伊晗?声音越来越高昂尖利,仿若窗外呼啸的朔风。你为什么还要特地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这是一种嘲讽吗?对别人的梦想不屑一顾,将其踩在脚下还要再来炫耀一番?
炫耀?伊晗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反驳他,你知道成为月神意味着什么吗?我会死的啊!或者更糟,我可能作为一枚炸弹永远被留在太空里,重复爆炸和复原的命运……你不也曾经接受过改造吗?难道你不痛苦吗?想逃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泪水终于还是决堤了,但伊晗没有去擦拭它。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在太空里孤零零地死去,再一次次醒来。反正都是死去,我想和你死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是不可被他人察觉的呢喃。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真的恨你,伊晗。可是李湘只是叹了口气,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玻璃似的瞳仁中只剩下痛苦和悲哀的余烬。最开始可能并不是这种感觉,但是最初的感觉我已经忘记了,此刻,我只是平白地、明确地恨着你而已。他的声音轻而倦怠, 仿佛正捱着生命不能承受的沉重。恨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又将其视若敝屣……如果我是你就好了,伊晗。每一天,从醒来到睡去,这个念头快要将我逼疯。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成为英雄吗?他的声音也愈来愈小,到最后简直是用气声说话,话音未落便剧烈地干咳起来,鲜血从喉头喷涌而出。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拯救世界吗?可是,最终成为月神的却是你,而你甚至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拯救人类的机会……我该怎么样不去恨?
眼泪从伊晗的眼角滚落下来。在他话语的背面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痛苦,与那粘稠致密的痛苦相比爱与恨都显得太浅薄了,只是一层无足轻重的阴影。他已经不是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李湘了,她不无悲哀地意识到,现在在她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承装着失败与痛苦的口袋而已。
因为改造失败,李湘从脖颈以下已经彻底看不出人形了。他的肩胛骨处生出两条细弱胳臂,后背全是腐烂的脓疮。胳膊与大腿上满是注射针孔,针孔附近布满蓝紫色的淤青。疱疹与肉瘤可怖地缠绕他全身,胀大如成熟石榴籽然后爆裂,再复生长,如此循环。他的膝盖以下完全滩成了一堆软肉。参加月神改造计划的一万人里,除了伊晗被成功改造为不死之身,其他人已经全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好吧,我会离开的。伊晗擦了擦被泪水彻底模糊的眼睛,转身向外走去。只要你能不那么痛苦……
巨响从天而降。
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覆盖住了她的身体,粘稠的带一点腥味的液体滴落到她眼皮上,流淌到嘴角。她听见李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呢?这疑问如此清澈透明,一瞬间伊晗僵在黑暗里,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时间穿越而来的年幼李湘或者从天而降的天使的声音。黑暗彻底笼罩她。巨响连绵不绝,待到停止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屋顶破开,李湘的头部被坠落的太空垃圾碎片砸得粉碎。极高速撞击导致的火焰在他的尸体上熊熊燃烧。在最后一刻他用最快的速度将伊晗护在身下,因此她却分毫未伤。
为什么呢?
那个笨蛋。伊晗流着眼泪坐在火焰里,火焰数次剥落她的皮肉与内脏但它们很快便重新生长如新。只有她的眼泪被蒸发,徒留干涸的盐晶粘在她下眼睑上。
(继续回溯至半年前。)
伊晗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参加月神改造计划后的第几天。每一天都是重复的乏味与枯燥,吞吃干燥药片、被注射不知名药剂、接受严苛训练。她能坚持下来只是因为李湘的训练点位就在自己对面。如果能和他在一起那么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她想。咬咬牙进入训练舱里,然后隔着冰蓝色的半透明舱门,看见李湘倒下。
其实只是每日的常规注射而已。但自从加入月神改造计划后李湘本来就一日比一日苍白,当他伸出手臂准备接受注射时,伊晗甚至能看见他纤细小臂上的血管,黯淡蓝色蜿蜒,像墨水胡乱流淌后留下的墨痕。这一次针头照例熟练地扎进去。李湘面部肌肉抽动,嘴唇抿得愈发薄而无血色,最后简直快拉成一条直线。接着细线破出口子,狂乱野蛮的红色喷涌而出,鲜亮得不真实,仿佛是兑了水的红色染料,溅湿他胸前衣服。他直挺挺地倒下,血淌到平坦的白地面上,汇成小小红色湖泊。伊晗在训练舱里尖叫,尖叫在舱壁撞出回声。伊晗看见李湘的嘴唇一开一合,眼睛翻上去,几乎只剩下眼白,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像是一条出水的将死的鱼。
他仿佛无意识地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去,手指在空气中抓伸,指尖白得仿如锋利纸片,隔着空气将她眼底割伤。好痛。好痛。他的嘴型重复,幅度越来越小。她开始拍打舱门,但训练舱无法从内打开。警报声响起。请在自己的位置准备训练开始……
失重感骤然袭来,几乎让伊晗昏死过去,鼻腔飙出血,血在舱内乱飘。三、二、一。伊晗再来不及说一句话,倒计时归零。
舱内瞬间抽为真空。伊晗只来得及感到疼痛的白光一闪,然后眼珠爆裂神经炸开,失去所有意识。肉与骨炸裂得粉碎,训练舱旋转,依靠离心力搅拌均匀。最终舱里只剩下一团淡粉色的血雾肉糜。爆炸冲力达标了,研究员点点头,关键点是看她能否自我回复。如果可以,那么意味着经过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月神终于即将诞生了……噢,还有那位。他下巴朝地上李湘方向一抬,可以淘汰了。
伊晗花了一周时间才重新恢复人形,但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根无名指、一个阑尾。研究院喜出望外,上报政府月神计划取得重大成就,政府下令大力向民众宣传应对太空垃圾的利器取得关键性突破,清除一切太空垃圾指日可待。人群开始欢呼。终于要安全了——终于要安全了——从天而降的厄运再也不会让他们日日恐惧、夜不能寐了。人们终于不需要再担心几百年前的太空垃圾碎片带着灼热白光坠下,在自己尚沉在睡梦中时把自己和家人炸成碎片,胳膊和内脏随机飞到邻居家的花园里,留不下一具全尸,连下葬都困难。欢快的气氛弥散在空气里,所有人都期盼着月神拯救人类的命运。
伊晗再也没有在研究所里见到李湘。
我拒绝接受下一步训练。伊晗对研究员斩钉截铁地说,拍掉他递给她的药片。我是为了李湘来到这里的。现在他离开了,我在这里待着已经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很爱他……研究员都戴着白色面罩,伊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莫名觉得他在嗤笑。但多少也请你爱一下人类吧?据目前实验结果模拟你是唯一可能成为月神的人。如果月神改造计划失败,过量太空垃圾坠落下来,人类不出三年时间就会走上恐龙的老路。
那,伊晗几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嗯……研究员似乎真的在思考,但伊晗对此并不信任。或许因为你自己也是人类?作为人类的一员你有拯救人类的义务,这甚至不必有什么理由吧?
那一瞬间伊晗感到某种庞大而颇具压倒性的无力感。身为人类并非是我所选择的,生在这个该死的摇摇欲坠的时代同样不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背负上全人类的性命去成为那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英雄?李湘的脸忽然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几乎只需一瞬间她就下定决心了:她绝不去太空送死。她还想见他。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报名月神改造计划呢?这总是你可以选择的吧?
伊晗忽然被噎住了,无法再吐出一个音节。眼泪涌进眼眶刺痛。英雄主义其实只是狂妄自大而已。而梦想是恰到好处的无知。
而爱,爱是自欺欺人的愚蠢。
(回溯至五年前。)
那时伊晗和李湘刚刚年满十四周岁,年轻气盛,仍然深信不疑爱、理想、英雄主义等宏大美丽的词汇,而恨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不甚解的抽象概念,陌生而不重要的单音节词。当那些漂亮清脆的音节从舌尖滚落时,心脏还会莫名其妙地悸动,眼睛闪闪发光,血液逆涌上脸庞。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仿若兄妹。伊晗经常溜到李湘家,两人蜷缩在柔软沙发上,分吃同一包薯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电视机。
屏幕上的政府工作人员踌躇满志地规划着,随着月神改造计划的持续进行,几百年前的人们留给我们的债我们终于能够还清了。我希望能在我们这一代给下一代留下一片清澈的星空,让他们想起太空时首先想到的是神秘与美,而不是危险、致命、裹挟着白焰的火球与巨响……
伊晗看向李湘。电视的光映着他脸颊发白,也掩不住本来的血色。每当他看这种新闻时总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有什么未知燃料驱动他不正常地燃烧。她的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因为常年体弱,平常总是过分平静的。下一秒,仿佛觉察到她落在他脸颊上的目光似的,李湘转向她。
我想去拯救世界!他的话语带着兴奋的味道。清理所有的太空垃圾,这很酷不是吗?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所有人都会记住我的名字吧?他的眼睛太亮了,透过他眼睛伊晗几乎可以看见他生命燃烧时的火焰。那我就是英雄了——他笑起来,然后骤然停下,拼命干咳。
我的梦想是成为可以被所有人记住的英雄。你呢,伊晗?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湘瞳色很浅。当伊晗望向他时,可以模糊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摇晃。我的梦想是在你拯救了世界以后去给你递花,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里,顺理成章地和你拥抱。但是,伊晗想,这绝对不可能告诉你。
我的梦想是成为比你名气更大的英雄。她笑着说,这样,记住你名字的人就必须先记住我的名字。很狡猾吧?
他们一起笑起来。年轻的笑声轻飘飘地飞着,笼罩他们一如柔和的光晕。英雄主义、理想、爱。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似乎太简单了,那么再推迟几天去实现也没关系吧?伊晗想,现在只要望着他笑就好了。仿佛她只要伸出手去,那些全部都触手可及。
(回溯。)
(少年蜕变成婴儿,婴儿缩回子宫。子宫挤压变小恢复成细胞,细胞团回溯为受精卵,受精卵分裂为卵子精子,重新回到女人男人体内,再分别回到各自的起点,生命还未产生交集的时刻。出生。死去。潮湿。干燥。温热。冷冰。黑暗。光亮。静默。静默。静默。时光飞溯。)
(回到三百年前。)
那时的政府并非后来的统一政府,而是尚处于分裂状态的甜咸两个。随着两个政府的摩擦日益激烈以及矛盾愈发不可调和,地球上最大的两个敌对政权向彼此宣战。因为在海陆空等战场上都分不出胜负来,所以他们将战场延续到太空里。出于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理由,双方都疯狂一般地制造着太空军备,为此甚至不惜耗尽地球全部资源。
在太空中,两艘敌对军舰向彼此激烈开火。两名驾驶员怀抱着相同的、成为英雄的伟大梦想,毫不留情地朝对面发动攻击。他们的炮弹几乎同时击中对方心脏,二人在同一秒一起死去。死后最后一丝微笑仍然悬挂在他们脸上,头盔破碎后,笑容与皮肉被太空射线一点一点腐蚀。
两边的人民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葬礼。他们是值得铭记的英雄啊,就这样被歌颂着、被挥洒泪水。尽管尸体和战舰一起留在太空里,最终也没能回到地球,但他们的棺椁挂满奖章,以最高葬礼规格葬在荣誉之海。
然而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时间是唯一冷酷变量。当时沉浸在欢乐和泪水中的人们没有想到二百七十六年后,当其中一方的破损太空军舰坠落到地球上夺取万余人性命时,已经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战争疯子!阴魂不散的鬼!为什么死了也不让别人安生!
仍未还完贷款但房子被已经变成太空垃圾的太空战舰砸烂的人跪在地上,稚童般地哭泣。爱人与孩子都被埋在废墟里的人撕心裂肺地叫喊熟悉的名字。新婚的夫妇在婚床上相拥着被碾碎成为焦糊的肉泥。被烟熏得疼痛的喉咙发出野兽般久久不绝的哀号直到永久失去自己的声音。坠落后燃起的浓火与烟吞噬着此起彼伏的绝望。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在无数颗痛苦的瞳仁里燃烧。
废墟中的人们抬起头,在头顶一万千米处层层叠叠的太空垃圾碎片的间隙里偶然窥见了一丝月亮的辉光。
请救救我们,月神。
人们跪在地上,用最后气力双手合十祈祷。
(继续回溯。)
(团结。原子。暗物质。分裂。祷告。相爱。质子。残杀。太阳系。敏感。愚钝。星云。月亮。饱满。粲夸克。空茫。)
(静默。静默。静默。)
(回溯到一百三十八亿年前。)
宇宙是一个尚未爆破的点。
(痛苦。痛苦。痛苦。)
(静默。静默。静默。)
(为什么呢?)
这一次,宇宙没有爆裂。
终。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刀刃的白光顺着苹果流畅旋转。将苹果想象成一颗星球,被削下的果皮就是围绕它的环带,四维螺旋形再优美,最终还是要胡乱堆叠,显露出厨余垃圾的本色。星球被切分,递给我,我用牙齿碾碎一个脆甜的宇宙,而你起身去清洗不锈钢刀。水声流淌得像一场梦。梦里我们反复出演同一折命定的戏剧。你负责扮演的角色是给予我苹果的神,而我则是不够忠诚的生徒,始终拒绝祈祷,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这常常令你伤心。你把苹果皮放进自己嘴里,细长火红,像一条蛇,在蓝钢笔尖描摹一百遍的剧本里你摇身一变成为为了我忍受蟒蛇啮咬自己腹脏的圣人,脑后三尺闪烁神的辉光。你指责我生长在你光辉的庇佑下,却只顾咀嚼苹果肉,对你的苦难无动于衷,你精心在脸上每一丝纹路里刻满痛苦,我却只觉得你用力过猛,显得夸张。哦。你那巧妙掩藏的苦难。会在光辉的背面生长,足够隐蔽,却又没有完全屏蔽我,就像一个我们彼此都知道答案的哑谜。我简直想问你:你的光辉是不是由你那些匍匐缠绕的苦难撑起来的?如果是那样,你的光辉能否被称作你苦难的影子,或者反之。但我的嘴被苹果汁黏住了,苹果汁是苹果的血,苹果皮是苹果的壳。你的影子垮下来,像褪下的凌乱戏服,摔碎无辜杯碟,骂我冷酷,而且贪婪。你敏锐的洞察有时让我恐惧,但在另一些时候,你又迟钝得令我生疑。就像明明不锈钢水果刀一直都在你手里攥着,苹果也是你选的,你却握紧白陶瓷刀柄,指责是我贪欲太重,给你招致祸端。我手里只有廉价塑料水果叉,你送我的。为了避免争吵,我日夜练习将透明果叉同果肉一并咀嚼,最终以一颗臼齿为代价,吞了下去。因为神永远是对的,为了维护预言,生徒只能选择毁灭自己,自以为清醒的生徒同样。塑料碎片在胃液里分解成有毒物质时我甚至可以想象许久后得知我们故事的陌路人出言嘲讽,为什么不离开呢?每一次当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到你流泪的眼睛,我就恨我自己终究还是爱吃苹果。不爱你是轻易的事,可是如果不爱苹果,那将被称为一种罪孽。在戏剧外,我还能承担起罪人的名号吗?何况果肉清甜,吞下的甘美果肉日夜敲打我,有朝一日它们将化为我骨血,带着我一同滑坠入腐烂深渊。但那是遥远的事。眼下迫近的是截然不同的灾难,当幕布被放下,我们将被迫彼此坦诚。坦诚是悬挂在你我之间的利刃,刀尖永远指向吞下果肉而非果皮的人,这是星球的旋转规律,有时候,这注定的规律比你本身更加让我恨你,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必须遵守的最高戒律是:虚伪地爱。这在一些短暂瞬间让我无法忍受,当看着你那张咀嚼着苹果皮却甘之如饴的脸时,有几个刹那,我想把那张面具一样的薄皮撕烂掉,对着你模糊的血肉和神经直接发问,问为什么。当然更多的瞬间我只是沉默着咀嚼果肉,因为深知自己也并非不虚伪,所以没有资格。那时我又想起你的话。一字一字敲在我骨头上的,说我冷酷,而且贪婪。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全部勇气,说,我再也不想活在戏剧里。又说,我想要确切的爱。余音在颅骨中回荡,缓慢加热我脑浆,直至暴沸,可你明明听见,却无动于衷。死一样的沉默里你手一抖,苹果皮被削断了,指尖流淌出红色染料涂抹白果肉,明艳张狂,是一种嘲讽。就是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自欺欺人,从始至终,你我之间,其实被爱的只有苹果而已。我开始呕吐,拒绝进食,我说我不想要吃苹果肉了,趁你背过身去擦拭泪水时抢夺了你的苹果皮,塞入口中。在写好的剧本里,我将蜕变成合格的生徒,为了偿还罪孽,主动代替神承担苦难。但是这一次果皮没有幻化为巨蟒,我几乎流下泪来,因为它柔韧,营养丰富,并且拥有不输果肉的甘甜。懵懂的生徒第一次咽下果皮时,你的苦难就崩裂了,我的伪神。我从你苦难的裂隙里悚然地窥视,想起最初也是你将削好皮的苹果递到我手中,沉而黏糊,像一颗白色的、不再跳动的心脏。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这比一切都让我愤怒。当我把不锈钢刀架在你脖颈上时我第一次见你自然地哭泣,你说就算爱是虚伪的,苹果难道不是真实的吗?何况爱又无法称量、质检、评定等级。与苹果相比爱似乎太空虚了。在我怀中,你的身影从未与神如此背道而驰,又从未如此像神本身,即使不虔诚如我,也不由得心下一惊。当然我很快想起来我们早已经没有心了。脆甜可口半透明的心,里面藏着安稳沉睡的生命种子。在朦胧遥远的地方,戏剧昏暗的灯光下,菌类与虫早已将我们的肉与核噬蛀一空,徒留干瘪褶皱的皮囊,包裹它们狂欢的、虚伪的圣殿。
(算是即兴练笔,所以相当放飞自我,发现字数居然够了就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