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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兵队基础设定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961/
猎兵队特殊兵种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962/
序章
第1-2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5613/
第一章 (纳塔城攻防)
第3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8030/
第4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757/
第5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988/
本节实际上是第1章结束的对应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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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随着铁柩圣人作为猎兵队最后的杀手锏加入战场,湖骸似乎也响应了他们的决意。一个接一个黑色的形体崩塌了。猎人们短暂地欢呼了起来,以为胜利将至,随后却发现并非如此。
很快呼声转为尖叫与大声的警告,鸟哨急促地在空中吹响。这一区域的怪物们放弃了独立形体,化作一股共生的浪潮。
破碎的尸首与钢铁,碎裂的石板和尖锐的玻璃,黑潮所过路径上能被卷起的一切物质都被糅进了湖骸的新躯体,成为了加固它的一部分。随着黑色的湖水冲刷过战地,它的体积还在增加,直至惊人庞大的体量化作攻城的重锤,无所不催地凿向前方。
猎兵队先前修筑的沙袋工事变成了一道字面意义上的防波堤。而站在防波堤后方对抗黑色海潮的,是一具厚实如城垛的钢铁棺椁。
火炮从棺椁肩头的挂载处倾巢而出,如同撕咬向猎物的灰色狼群,在敌阵中咬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形缺口。滚滚烟柱随着炸响的火光蹿升而起,连发的火雨毫无间歇,直至烟尘遮天蔽日。
黑色的浪潮被打碎了浪头,地上满是干涸冒烟的黑色熔渣。湖骸的歌声彻底淹没在了响彻战场的雷鸣中,但它们依然存在,丝丝缕缕,若有若无。乌瑟尔的残躯在羊水液中张口咆哮,武库先知为他打造的金属躯体响应了这高昂的情绪。震天动地的火雨中,米迦勒听到了身旁棺椁扬声器中传来的怒吼。
最后一发炮弹撞击在湖骸不再蠕动的躯体上,轰鸣突兀地停止了。寂静笼罩下来,让这里像个由死亡本身构筑的泥塘。硝烟散去后,无论是鸟鸣还是怪物的低语都无影无踪,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们面面相觑。
黎明到来时,猎人们依旧站立在废墟中,而湖骸的浪潮已经止息。
纳塔城一役被称为胜利,经由信鸽和报童,比喻与祷辞的粉饰,传颂于其他城邦之中。但对那些身处现场的人来说,这只是苟活。只有他们看得到,听得见,感受得到破碎一地的城市是如何满目疮痍。
人们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却发现原本安宁温馨的庇护所只余一地碎石,就像他们破碎的日常生活般无从复原。他们不知所措地伫立着,似乎仍然身处梦中。而有些人再也没有回来,纳塔城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恢复它往日的活力。
猎人们翻找着各自的昔日据点,寄希望于发掘出未被损坏的储备,甚至为了血罐大打出手。工会已经自顾不暇,每个人都在抢救各自的损失。没有人去招惹猎兵队,他们可怕的钢铁棺椁再度平静,睡去,但依然震慑着周遭。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篷车里藏着什么了。
猎兵队在战后也清点着他们自己的物资和行李,照料伤兵以及队友的遗体。奎洛罗和乌烈还会留一阵子,支援重建,但其他人都将在战后撤走。
“我们会在冬至后启程,”米迦勒向部下们宣布,“死者将埋葬在小教堂而非此地。”
没有异议。猎兵们向来如此,沉默即是服从。
两个新兵经由此役中的勇敢表现获得了他们的洗礼名。五个战时孤儿被收留。而奎洛罗和乌烈会与猎人工会建立更深刻牢固的联系。
教会与血族正在发生一些大事,米迦勒略有耳闻,但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一切都比不上明日的生活和今日的工作更重要。猎人也是如此。他们已经开始埋葬死者,筹备葬礼,接受死亡——也将接受一种灾难后的生活方式。
再一次,身披羽翼斗篷的藏青色猎兵们骑马上路了。他们的队列逆着回城的大队人流,缓缓步出城门,一如他们来时逆流而上。
最寒冷的冬日即将过去,在那之后,万物生长复苏的季节会归来。纳塔城不再需要火炮、硝烟与收割死亡的镰刀,猎兵队的退场恰如其分。
猎兵队路线:
A5——B5(纳塔关卡)——B4(纳塔城)
直——冲——进——城
前文:
序章 第1-2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5613/
第一章 (纳塔城攻防)
第3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8030/
第4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757/
5、
战场上的时间开始拉长,延缓。米迦勒意识到自己终于陷入了疲惫。
没有人能接替他们的阵线进行轮替,因为相似的战斗爆发在纳塔城的每一处。整座城市已被开膛破腹,街道像是被海啸席卷,留下遍地的黑色半凝固液体与几丁质。民房成了壁垒,地窖变成了居所,而广场与花园这样的开阔地则化作了腥臭不堪的屠宰场。
大部分人近战装备都耗损到了故障的边缘,而枪管总是过热的。他们斗篷和猎装外套上荣耀的绶带与徽章都已经污损不堪,浑身浸透了硝烟与汗水的味道。猎兵队已经不眠不休奋战数日,唯有轮流补充弹药和食水的短暂机会。
米迦勒不断下令准备更多陷阱,规定下一条撤退线,启动备用的猎场……转移,防御,然后再转移……队长的发号施令维持着事情依然在有效运转的表象。湖骸的死伤不可计数,但猎兵依然不占优势。
而对那些身处搏杀当中的人来说,一切过去与未来都不复存在,唯余当下。伤口的钝痛、失血造成的恍惚,都来不及被感知就抛向脑后。酸痛不已的肌肉因肾上腺素而持续超负荷运作,他们片刻不可停下。死亡的吹息已经抚上了他们的后颈,动作慢一拍就可能被追上。
安妮耶身上的金属甲片已被剖开、撕裂,残破的猎装难以辨认颜色,因其浑身上下都滴答着红色和黑色的液体。她自己的鲜血与汗水,死去敌人融化的形体,在猎兵脚下汇聚成了一滩粘稠的水洼。灼热的痛苦在安妮耶浑身上下燃烧,却也刺激着她所剩无几的求生意志。
只有她的同期猎兵战友们依然记得她的本名意为羔羊,但她绝不引颈就戮。早在第一次踏上战场之时,她就为自己赢得了受洗之名——安塔莱斯,灼热闪耀的天蝎之心,刺破黑夜的红光。
在安妮耶对面,湖骸变化成拉法叶的样子,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安妮耶的眼中因愤怒而闪耀着明亮的火焰。真正的拉法叶早已经重伤,不省人事地倒在她身后的地面上,面庞朝下,不知死活。安妮耶自己的一条左臂也已经被湖骸扯碎,藏青色的袖管空空落落。她以仅剩的右手握持自己的弯刀,而嘴中叼着另一把本属于拉法叶的弯刀。
“回来!”米迦勒冲她大喊。当安妮耶回过头时,米迦勒看到她的脸上只剩下半张面孔——如同被强酸溶蚀的左半张脸上,融化的眼球正从眼窝里如水银般滑落,面部肌理根根分明地裸露在外,脱落的皮肉堪堪挂在原处。
安妮耶的牙齿紧紧咬合在刀柄上,隔绝了一切可能的惨叫。浑身受创的猎兵依然站立着,每一片衣衫与铠甲中都盛满了自己的骨渣和血浆。被砍断了三臂的神明还在释放祂的怒火,这真是不可思议。
但米迦勒很清楚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把拉法叶带回来,”他向身边的新兵下令,米迦勒很清楚安妮耶为何不肯服从命令后退,“立刻。”
两名年少的新兵像影子一样蹿了出去,他们负责救援的部分,而米迦勒则站到了安妮耶身边,保护她毫无防备的左侧视野。
他能帮安妮耶争取一点后退的时间,但这不足以阻止这个地区的陷落。然而,就在他升起失败预感的同时,米迦勒的余光确认到不止一个身影同时袭向了湖骸——其他的猎人们来了。
多彩的外套与斗篷打破了猎兵队单调的藏青色战线。和静默令下默默战斗并默默死去的猎兵不同,他们呼喊着在杀敌间彼此联络,不同地区的口音诉说着同一种语言,粗鄙直白的人类语言,回击着湖骸无可名状的歌声。
先前这些猎人与猎兵队的碰撞并不能称之为友好。在外人看来,猎兵队仿佛严整划一的人偶,装备精良,威武逼人,唯独没有开口的功能,甚至分不清职级上下和彼此名号。他们的排外在沉默中表露无疑,而唯一会开口的米迦勒也不是什么风趣健谈的对象。
猎兵队过于封闭而神秘,每一名工会猎人也特立独行。但毫无疑问,他们留在纳塔城都是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让所有人一起活着看到下一次日出。
在猎人们的帮助下,猎兵队得以带着他们重伤的成员后撤。安妮耶立时脱力跪倒,如同圣像前进行临终涂油的罪人,四肢无力,头颅低垂。自她终于松开的齿列之间,拉法叶的弯刀当啷地跌落在地。
她在跪下去的瞬间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米迦勒捞住自己的姐妹,将她转交给一名来自教会的医者。哪怕是猎人公会的医师也已经快要束手无策了。虽然他们的阵地倚靠着猎人公会的仓库,弹药几乎无穷无尽,医疗用品却不在其中。
所有阵营的援助和配合都被接受——或说他们根本来不及互相商讨协议,就已经在兵荒马乱中开始合作了。米迦勒不得不重新计算手中的有生力量。确认死亡的,重伤难以恢复的,以及失去装备行动受限的人员比例正在上升。一部分后勤人员被再度启动了,包括那些他原本不愿意指挥的民兵。现在每一个豁口都至关重要,任何人都被视为作战单位。
拉法叶和安妮耶,战线上又失去了两位可靠的战友。三名新兵中有一个已经被纳塔城地狱般的围城战击溃,陷入了精神性的恐慌,不再适合正面作战。在乌烈和奎洛罗的坚持下,工会已经从地窖中搬出了一批又一批增援兵备,但那终究不是有生力量,而米迦勒手中的底牌已经所剩无多。
他的目光转向了猎兵队的马车。
“乌瑟尔队长,我们需要你。”
当他被唤醒时,乌瑟尔尚处于药物制造的平稳梦境之中。柔和的日光下,一匹白金色的汗血宝马谨慎地碎步向他靠近,鬃毛在微风中猎猎摆动。没有缰绳和挽具的束缚,那对人性化的乌黑大眼中依然带着惶恐不安——它一定是刚刚脱逃。
乌瑟尔在成为猎兵前曾是一名马场小厮。对他而言,安抚牲畜,特别是应对马匹,比和大多数活人说话还要更加自在。几乎不加思考地,乌瑟尔就开始安抚那走失的白马,一遍遍以整个手掌和五指梳理抚过它温热出汗的颈项。
而它的主人很快在其后现身,一个身处阴影却同样纯白无瑕的形体,让乌瑟尔不禁愣神,难以分辨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抑或真的有神明能从古老的诗歌中走出……
回忆中的场景扭曲,散碎了,如同沙丘上被夜风吹散的足迹般无影无踪。随着米迦勒的召唤,乌瑟尔从自己的深层梦境中苏醒,但那温血马柔顺光滑的皮毛触感仿佛依然停留在他的指尖——他如今皱缩如同枯枝的指尖。
乌瑟尔在羊水般的棺液中张口,无菌液体灌入,早已失去功能的心肺系统并没有做出本能的溺水反应,而是由机械泵动继续平稳工作。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永远不会咳呛的扬声器,代替他的喉舌发出了声响:“狩猎是否顺利?”
“猎场已至极限,”米迦勒向他报告,“守卫目标仍未陷落。”
他的话中并没有任何悲观或绝望,只有冷静谨慎的评估。这种特质也是铁柩圣人们选择擢升他为新任队长的原因之一。
“我们退无可退。”
米迦勒离开了铁柩面前。棺椁开始发热,而不再冰冷。这是电机全面启动的信号。除了始终开启的维生装备,自检系统也已经上线,随后便是火器连接。
“那么,我们将不再后退。”
乌瑟尔隆声回答,铁柩抬升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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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柩圣人乌瑟尔回忆里那个是瓦尔爷爷哦(没意识到对方是血族之前遇见过)
前文:
序章 第1-2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5613/
第一章 第3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8030/
猎兵队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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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很多关于猎兵队碰到的这一群湖骸的私设表现。总之,他们打起来了。
敌人如潮水般涌入城垛时,他们尚未做好一切准备。
大多数猎兵都十分冷静,本来就很少有战斗会在准备万全时才打响,而那些年轻人按捺不住地握紧又松开他们的武器,再度握紧。
他们已经为猎人公会最主要的建筑设置了防御工事,挖出了转移通道,设立了瞭望塔——因此起码提前得到了预警,还来得及用哨声驱离平民。
当米迦勒站在纳塔城的屋顶上,第一次在人类视距上看到那些湖骸时,只能观察到一片形体模糊的黑色,视线难以聚焦。年轻的新兵在他旁边困惑地揉了揉眼睛。但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清晰无比,并不是他们的视力出了任何问题,而是湖骸本身具有拒绝被观测的性质,从分子级别上不断转换着排列形态。
随之而来的是耳鸣般回荡的缥缈歌声。米迦勒试图仔细分辨,但很快就放弃了。那其中似乎包含了所有语言的复唱,却没有一种他能听懂。它的旋律无法被记录,词藻无法被分辨,情感杂糅如同一千万个灵魂的哭嚎与欢笑,传达着它们濒死之际的痛苦,传达着它们拥抱解脱的喜悦。这歌被没有口的怪物放声传唱,无休无止,没有起点亦永无止境。而直到现在,一小部分人类才意识到薄纱已在耳边掀起,他们站在遥远实体物理世界的彼岸上,聆听到了其中几个音节而已。
米迦勒深吸一口气,试图排除歌声的干扰。对他而言还不算困难。扬希在他身边审视着那个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新兵,似乎在观察这孩子是否能克制住自己的发抖。在对方真的失控之前,他忽然打了一个响指。被突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的新兵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
黑色的潮水沿路吞噬一切。由奎洛罗和乌烈率领的火力组正在屋顶和高墙上等待着它们进入射杀带。他们的人数只允许十数米间隔一个二人火力小组,松散地分布在他们选定的射击点位上,等待数量远远超过己方的猎物涌入其中。
没有宣告开战的呐喊,或是接敌时的嘶吼,当第一只湖骸拖曳着笨重模糊的躯体滑入猎场,狩猎便宣告开始。加特林喷射出的大口径子弹均匀覆盖到了每一块可能的死角,他们的火力线经过计算,能形成交叉掩护。一时间硝烟的味道使空气浑浊不看,重武器咆哮的轰鸣中夹着弹壳叮当落地的脆响,掩盖了湖骸的歌声。
无论这些怪物由什么构成,生与死的自然法则依然在它们身上生效。湖骸成片地倒在枪林弹雨之中,而后方的同类无知无觉地继续滑过它们软烂炸裂的躯体,继续试图推进。
虽然湖骸蚕食地面的速度被明显延缓,但枪管很快会过热,弹链的消耗也非常惊人。在射击停止的同时,反冲锋部队已经集结到位。
防守不能带来胜利,唯有进攻推动战争——当米迦勒还是一个新兵时,他们的教官汉尼尔如此传授——防御不意味着龟缩在掩体内挨打。
整个猎兵队的行止如同一人,在楔形队列下出击。进行无声冲锋的猎兵队中哪怕有人被撕裂倒下,也不会发出任何惊叫。他们的生命体征监控和小队长的特殊怀表关联一体,任何一个猎兵都不会因为昏迷而被丢失在战场上。
猎兵们的队列是无可挑剔,也不容杂质的。他们从小就在一同训练,并肩活过每一次危险的狩猎与死斗。口令和纪律约束的阶段已在孩提时代提早渡过,相同的战斗反射化作了他们伤疤累累的肌理中的本能。米迦勒不需要确认也知道扬希就在自己背后准备突进,他瞬间让开了一个身位,不多不少,正好足够扬希的鞭梢在湖骸头部——大概是头部的凸起上撕裂出一个狰狞的创口。紧随其后,米迦勒高高跃起,手中轰鸣的链锯剑刃粗暴地捅入其中,搅碎了一切可能有的内部生体结构。
湖骸巨大的身躯在这粗暴的死刑中不断颤抖挣扎,喷射出温热如同人类体温,却状如焦油的体液。秽物兜头淋下,扬希巧妙地滑步避开了这阵黑色的急雨,而米迦勒振臂抖开自己的斗篷,笼罩在身旁的新兵头顶。
处刑确认完毕,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们毫无停顿地冲向下一个目标,同时余光保持着战线的进退统一。
在米迦勒的右手边,拉法叶与安妮耶双手中的弯刀残影明灭,快速地切削、劈砍,二人战斗的姿态融为一体,仿佛某种四臂生刃的异乡神祇。而在他左手边是另一个奋战的组合,萨拉菲与泽丰手中的镰刀像收割麦穗般斩下湖骸不规则的肢体,好让阿格妮带着螺旋锯齿的重型长枪直击其本体,一击致命。
猎兵队的狩猎高效而致命,配合间毫无误伤之虞,还分神掩护着新兵加入这场杀戮的集体舞。极致的狩猎技巧被毫无保留地展现,而观众唯有在他们脚边堆积成山的怪物尸体。
一时间,猎兵队似乎真的击退了湖骸。在他们选定的猎场中。粘稠的湖骸尸体在他们脚下融为一片浅浅的黑色沼泽。但怪物行进的潮水依然无休无止,而它们似乎已经学到了什么。
猎兵周遭的怪物一刻不停地转化、变形,如同湖中旋涡。自涌动的怪潮之中,一个漆黑的人形猛地跃出,让米迦勒不禁呼吸一滞——它变成了一个人的形象,恰如米迦勒自己。
黑色的镜像拥抱而来,米迦勒抬起双臂迎接自己,但他的双手早已握持着武器。链锯火星飞溅,冲击传导到米迦勒全身,而他牢牢顶住了那具瘫软在自己身上的黑色尸首,直到那摊混沌的造物回归混沌。
但湖骸全新的攻击方式显然让一部分猎兵迟疑了,在他们呆滞的瞬间,镜像发起了攻击。伤亡警告开始闪烁在队长的怀表上,但现在米迦勒无暇顾及,只有他们身边的同伴能拉他们一把。陷入近战的猎兵们终究被渐渐蔓延的黑色湖水所包围,藏蓝色的制服和绣有雪白羽翼的斗篷都被污秽所淹没。
枪械零距离射击的炸响、链锯剑刃和锯齿长枪旋转的轰鸣接连不断。猎兵们再次从被淹没的怪物浪潮中钻出,并谨慎地把受伤的和年轻的成员夹在更安全的站位里。他们就像海浪中顽固的礁石般坚守原地,分割成一个个背靠着背的小组,利刃向外。
战线收缩了,他们互相掩护阻击,有序退至身后第一集结点——说得很战术,但米迦勒心知肚明,这就是一道预设好的撤退线。他们一开始就只准备拖延和消耗敌人,而不大可能全歼对方。
鸟哨尖锐的声响回荡在战线上,火力组已经完成换弹和枪管冷却,下一轮弹药屠杀即将开始,负责近战的猎兵们必须撤出己方火力线。烈火扫出一条圆弧,顷刻间蒸发出一片让他们得以喘息的净地——远程武器组的伊斯拉斐尔带着火焰喷射器来接应他们了。
气喘吁吁的新兵在米迦罗和扬希身侧奋战着,刺刀甚至已经卷刃了。他没有要求前辈们的保护,比大多数同龄人要更加勇敢,但扬希还是提起了他的后领子,就像猎豹叼走自己的幼崽,拉着杀红了眼的新兵后退。
“队长还在前面!”
他忘记了静默令,但这怪不得他,毕竟还是个经历初战的孩子。扬希一手依然拽着他后退,另一手冷静地打出简洁的手势回答:队长负责断后。
所有小队都在快速地撤离战线,为他们屋顶上的战友让出射击角度。而米迦勒就像高墙中的那道闸门,只放过自己的同胞离场,牢牢看守着黑色潮水不可逾越过他继续前进。
直到最后一刻,似乎早有所料那般,米迦勒向后一跃,在半空中被悬垂着吊具下来接他的马列克捞起。呼啸而来的湖骸肢体沉重地拍挤在他上一秒所在的位置上,甚至凿开了厚重的石板街道。
缆绳飞速收缩,带着马列克和米迦勒一同上升至相对安全的屋顶。猎场已经再次净空,每一个受伤甚至昏死的猎兵都被他们的同伴拖回来了。米迦勒刚落脚站稳,负责远程火力组的乌烈就以手势向他汇报:第二轮齐射准备完毕。
“射击。”米迦勒出声回答。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而镇静,丝毫听不出刚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白刃战。
屋顶上响起一片清脆的咔嗒声,那是重武器安全栓被相继解锁的动静。下一个瞬间,火雨倾泻而下。
湖骸再次被成片射杀,这回甚至加上了爆燃——这是奎洛罗和伊斯拉斐尔的手笔,也是备战期间本地居民们辛劳的成果。虽然此刻这些平民都躲在猎人公会的地窖中,不能参与正面战场,但先前他们用自己破烂的农具和铲子挖出了蜿蜒曲折的壕沟,而奎洛罗将它们填满了高密度燃料。
此刻,沟渠正在湖骸身下燃起熊熊烈火。伊斯拉斐尔手中的火焰喷射器平射出一道金红色的烈焰长舌。他如同镇守伊甸之东的天使,手中旋转的火焰剑湮灭了一切来犯之敌。高温蒸腾扭曲了空气,火星与灰烬取代了真正的冬雪,成片扬升而起。
米迦勒在屋顶上注视着黑色的大雪因他的命令而填满城池。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湖骸的惨叫?歌声的停止?都不会有的。黑色的潮水没有褪去,依然堆积在战线上,被烈焰迟滞了步伐而已。
如果说他通过这场短兵相接发现了什么,那就是战斗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湖骸有学习能力,猎兵队也必须谨慎地调整自己的对策。这就像一场进化的攀比,更慢的一方将被消耗而死——而湖骸看起来拥有无穷无尽的试错机会。
战斗一旦打响,就不再停止,除非最后一人死去。而米迦勒将确保猎兵队是站到最后的狩猎者。
“准备更多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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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米迦勒做梦了。
梦中的他变得矮小而年幼,正仓惶地站在主母的卧房门口。他认得这个场景,那是自主母发病以来,阿密特第一次被允许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记忆不清,许许多多的细节却在梦中复现:初春的温度宜人,阳光灿烂,主母卧房附近的空气里却弥漫着脓血和草药的味道。
曾经坚若磐石的女人如今垮塌在一张躺椅上,穿着最为轻薄的衣裙,生怕摩擦到她浑身溢出脓血的疮口。阿密特的父亲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头,分股编好她日渐稀疏的红色长发,不断柔声诉说:今天的天气很好,索拉里娅,我们的小儿子来看你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鲜采摘的花朵插入她的发辫当中。而躺椅上两眼无神的女人仿佛对一切都无所察觉,既感受不到自己其中一个丈夫的细致照顾,也看不见在门口凝望着自己的小儿子。
当缓慢而细致的洗漱与梳妆完毕,阿密特的父亲才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儿子身边。
“阿密特,”他轻如耳语地说到,声音里仿佛有无尽的疲惫,“向她告别吧。”
死腐病是不治之症,特别对于这个偏远而原始的沿海聚落来说。他们没有知识,也没有资源,能够为他们的主母求得一份良药。除了那些他们遍尝不灵的偏方,以及虚无缥缈的传说。在一切努力之后,只有绝望的苦涩作为余味留下。
主母正渐渐化作一团血肉脓疮。只有极少数人被允许进出那间不祥的屋宇。而每日小心翼翼地剔去死肉,再小心地把嚼碎的牛膝草敷在她浑身疮口上,照顾主母垂死肉体的人正是阿密特的父亲。
阿密特很久没有和他的父亲单独相处过了。在照顾主母期间,父亲自己也急速地滑向衰老。如今他不再有任何精力与阿密特谈起过往他会耐心诉说的话题:海洋,狩猎,未来,星空。现在他只会隔几天匆匆回家,看一眼阿密特是否还如常自己照顾着自己,很快便会返回主母身边。
阿密特无法责怪父亲将一切心力投注在了他最爱的人身上——哪怕那并不是自己。阿密特同样爱着主母,但他与父亲所经历的绝望并不相同,也无法比较。没有一个家人能替代另一个家人。
姐姐们挑起了家族的大梁,她们默认主母的病已无可挽回,行将死去。而阿密特也默默计数着日子,独自学习生活和狩猎的技巧,维护着父亲和自己的小屋状况——现在更像是他一个人的屋子。他知道有一天父亲会回到自己身边,但在那一日,阿密特的父亲将永失所爱。
而那一日似乎提早来临了。
“醒醒,队长。”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梦境。米迦勒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倚着身边的铁柩睡着了。
八匹马拉动的庞大篷车摇晃着前行,沉重的军备和铁柩那冰冷钢铁的气息包裹着他。猎兵队正在开赴纳塔城的途中,路途漫长,他们只能轮流在行进中休息。他吩咐过新兵一入夜就唤醒自己,现在那个少年正局促地望着自己,似乎不知在这种状况下开口是否合适。
“报告行进进度。”米迦勒简单地要求。
“我们已经经过了圣伯拉大教堂,还有半天左右到达目的地,”少年流利地回答。
猎兵在外执行任务时会遵守静默令。除被指定为代表的领队猎兵以外,其他猎兵不得在任务中开口。禁绝交流,也就禁绝了泄密。但现在他们尚未到达战区,也没有同行者,换言之静默令的确尚未生效。
“你做得很好,现在上来休息吧。”
米迦勒和新兵交换了位置。教会的地盘恐怕是最后的安全区,所以他才抓紧睡了一觉。接下来的路程越是接近纳塔城,他们就越有可能提前遭遇敌人——无论是血族还是湖骸,但猎兵队并不打算与之纠缠。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
“猎兵队会前往纳塔城支援猎人工会,减少他们的损失,”数日前,米迦勒唤醒了铁柩,向圣人们报告自己的计划。米迦勒站在一地钢铁棺椁的中央,作为唯一的活人,进行着这场墓地中的会议。
“目前有两名武库先知正在纳塔城与猎人工会进行交流,奎洛罗与乌烈,二人都拒绝了召回。我们将在当地与他们汇合。”
作为猎兵队内地位极高的战争铁匠,武库先知拥有许多特权。他们也是猎兵队最“外向”的人,还会和猎人工会定期进行开源技术交流。如果乌烈和奎洛罗判断留守纳塔城从长远来看对猎兵队更有必要,那么他们就可以这么做。
“你打算带多少人去?”乌瑟尔的回声隆隆作响。那并不是棺材之中濒死的肉体真正开了口,而是发声器读取了他想说的话,“在我们还活着的时代,湖骸不曾出现,它的危险性无法被评估。”
“三支猎杀小队,以及5名做好准备的新兵。”
“猎兵队的支援只会是杯水车薪,”安达里士提醒到,“我们亦不可能全力投入。”
“这是自然,”米迦勒平静地回答,“大部分兵力和所有的铁柩圣人都将留守小教堂。”
“你应该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吧?”
“是的,我们无法拯救纳塔城,” 米迦勒的语气一成不变,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明日,并坦然接受了破城的命运,“我们只能尽力减少猎人工会的损失。”
如此,铁柩圣人们同意了他的行动计划。起码是大多数。
“我会与你们同行。”其中一具铁柩从自己的墓穴中起身,伴随着隆隆声响,巨大的钢铁之躯抬起了自己身前那块那刻有生平碑文的纪录石板,轻若无物地放在了一旁。
“让武库先知们准备好燃料。”
“如果您不信任我,可以直接提出,乌瑟尔队长,” 小山般的阴影笼罩着他,米迦勒现在得仰头和前辈交谈, “支援计划可以被修正,但圣人不应当离开小教堂。”
猎兵队的历任队长都无法轻易获得安息。猎兵队长重在伤或衰弱后,才会被装入由武库先知们改装过的铁棺材中,以武库先知们打造机械身躯为自己的肢体延伸,继续进行作战。
是他们曾经发动的围猎招致了血族酷烈的报复与永恒的仇恨,那么哪怕病重伤残,他们也必须继续守护小教堂。这些前任队长被束缚在活棺材中做成战争机器的唯一理由,就是保护猎兵队的最后据点。除此之外,他们理应获得安详的休眠,留守备战。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小子,但这是我个人意愿,”乌瑟尔坚持道,“备好燃料,还有我的机枪。”
情报来得很快,他们出发得也很及时,但湖骸的蚕食速度同样惊人。他们在路上就收到了纳塔关卡的猎人们已经溃散的消息,同样遭殃的还有斯奎尔农场。
“我们没法救全部人,”米迦勒并未改变先前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前进。”
米迦勒心中并非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淡定。他只从书卷与情报中了解过纳塔城,而从未亲自去过。那是一座人口众多的大城,理应有属于自己的城防卫队,或受到附近教会武装力量的保护。但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信号表示,离开的人远比前来护卫它的人更多。
湖骸虽尚未侵入城内,形势已经一片混乱。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选择涌向出城的道路。大多数人只能徒步,过于幼小的孩子和老人坐在马背或是缓慢行驶的篷车中,携带着一点点家当,顺着细雪飘摇的道路离开,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苦难之河。而骑马的猎兵们沉默地逆着人流而上,走进这座将死之城。
当猎兵队到达纳塔城内部时,任何理想化的军事条例都已不复存在,或说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米迦勒连着见了几波自称是本地城防的代表,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纳塔城根本没有统一防线。
这里只有一个个各自为战的小型据点。没有人能在一夜之间统合整个纳塔城的阵线,每一小队猎人、教会支援或是像猎兵队一样前来的力量之间都彼此独立,他们甚至没有一致的信号旗语。
猎兵队还有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构筑自己的纵深防线,围绕猎人工会的主要工坊建立射杀带——这是两名武库先知强烈要求的。工会中留守的多数猎人将会围绕他们的血库作战,因为那是他们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但乌烈认为工坊的毁坏和高级工匠的牺牲将导致一部分猎具生产技术永久性失传,它们比血罐更为重要。米迦勒尊重了先知们的意见。
奎洛罗忙着指挥新兵就地取材制作一些小型工事。他还给米迦勒引荐了几波工会猎人——此后他们将在同一个区域驻防。米迦勒记住了几个面孔和名字。但在外人看来,静默令下的猎兵队显然是一群诡异的怪人,唯一会开口说话的米迦勒也是惜字如金。其他人很难分清猎兵们的职级,不知道他们守卫的马车里藏着什么大宝贝不愿意公开。显然,谁也不打算听谁的,只能说是互相混了个脸熟。
城内被抛弃的空屋比比皆是,不再受到照顾的牲畜茫然地在围栏中等待着不会再来的食水。湖骸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饥荒与暴动甚至没能在战争到来前先行。这座城市将获得一个利落的死亡。但对于那些留下来并不幸将要活得更久的人来说,瘟疫与饥饿迟早会撵上他们。
留下的人正绝望地企图自救。少数人是不愿离开,更多人则是没有抛弃一切离开此地的能力。纳塔城本地的所有老人、妇女和儿童已经都加入了城防队列。他们在城外挖掘出一道道填入燃料的壕沟,企图延缓湖骸的前进速度。
本地民兵连队请求猎兵的指挥与混编。但那尽是一些拿着陈年猎枪的老年人,他们中许多甚至已经有了残疾或是视听障碍。在许多年前,他们或许也曾有过作战经验,但绝不是面对湖骸这种怪物。
米迦勒起先拒绝这些平民加入猎兵队的战线,但最后还是妥协于将他们安排成后勤的一部分,给予他们光荣的……运输任务。他们每一个都老得可以当猎兵们的祖父母,米迦勒不知如何向他们下达除了撤退以外的命令。
那些从纳塔关卡溃散回撤的猎人情况也十分糟糕。他们的面庞死气沉沉,肢体乌黑不堪,像是从黑色的沼泽中爬出,每一个都颧骨高耸,眼白泛青,许多人原本细心保养的外衣与软甲已经破损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出于对先行接敌部队的敬意,米迦勒示意猎兵队为他们让道。那些归来的猎人像幽灵一般穿过了猎兵的队伍,仿佛从从未真正看到过任何人,眼中不再倒影出任何事物。
这些猎人遭遇了什么——新兵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失魂落魄归来的猎人,不安地用手势比划出自己的疑问——他们好像丢了魂一样。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米迦勒望着他们的背影,幽灵的队列穿过了一排排空置的屋宇,消融在这座即将化作血肉熔炉的城邦中。
“做好准备。”
1、
海边的礁石上,一个男孩正在织网。他的父亲坐在另一块邻近的礁石上,手捧这张巨网的另一头,细细检查男孩的编制是否足够结实。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渔网,而是用以杀死危险海兽的猎网。悬挂在绳结之间的上百个钩齿被打磨得锋锐无比,可以轻易切裂鲨鱼甚至虎鲸的皮肉,也足以犁开那些危险海兽的表皮。
“你做得很好,阿密特。”男孩的父亲勾起一个鼓励的微笑,望向他年幼的儿子。而阿密特没有回答,依然专注于指尖编制金属丝线的工作。
他们是海边的猎人氏族,相比普通的渔获,他们狩猎那些价值更高也更凶猛的猎物。当这张捕网完成后,阿密特的其中一个姐姐会带着它出航。那些似人非人的水中恶魔将在这张如千齿大口的捕网中挣扎,啸叫,以自己异色的血在海水中染出一团朦胧的云雾。而它们越是挣扎,捕网上的金属丝线与利齿就会嵌合得越深,像是渐渐勒紧的上吊绳般,利用怪物的体重和力量收走它们自己的性命。
为此,这张网必须足够结实,足够锋锐。这是阿密特学到的捕猎技巧中最重要的一条:有备而来,确保自己身为猎人永远强于猎物。
虽然他尚未到达亲身参与狩猎的年纪,但已经理解了这一套前序工作的重要性。男孩专注地编织着金属丝线,就像亲手编制着某个怪物必将死亡的未来,一步步将血腥的预言织入现实。
只有这样细致的工作才能让他的思绪暂时被占满,无暇思考。阿密特沉默地编织着,但工作终究会结束,而他又会想起不久前被带走的姐姐——不是即将出海捕猎的那个,而是另一个,与他年龄更为接近,感情也更亲近的姐姐。
随着手头的工作结束,阿密特脸上原本专注的神情又变回了一种符合年龄的茫然与不满。父亲仔细地盘起编制好的猎网,确保下一次当它被展开时只需利落的一掷。而阿密特则扭过脸去,看着海岸上延伸的聚落屋宇。
他们栖身的房屋或可称得上原始,但绝不破旧,这是一个庞大兴旺的母系氏族。阿密特有许多位姐姐,一位父亲,几个叔叔,与一位主母。他与主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依然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偏宠。也许因为他是家族里年龄最小的孩子,也许因为主母在家族的所有男人中也最为深爱阿密特的父亲。
所以,他无法理解在这个爱意从未停止流淌的家族中,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阿密特最喜欢的姐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消失的人是家族的女儿,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邻人,所有人却都不再谈起她,好像部族中从没有过这个女儿一样。
“你们为什么不再提起她了?”阿密特的话飘散在咸腥的海风中,像是从脑海中浮现上表面的一句自言自语,但还是被他的父亲捕捉到了。
“我们不再谈起她,是为了不让伤心的尖锥再度扎入每个人的胸膛。”哪怕没有指明“她”是谁,显然父亲也了解自己的儿子,“但我们还爱着她,没有一天不默默思念着她,和你一样,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一定要送走她呢?”阿密特扭过头来,眉头紧皱却红着眼眶。这一星期以来他总是容易变成这样,想要痛哭,又想要怒吼,最终二者却都只能止于胸膛之内,“什么是圣女?她为什么要离开?”
阿密特的父亲收好了簇新的捕网,向他伸出手:“让我们在回家的路上说吧。”
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很多次了。每一次,父亲都会尝试用不同角度的答案:因为圣女不属于她的家庭,因为你的姐姐是一个无私的人,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为圣女安排好了她们必然要去的位置,因为我们无能为力阻止她的离开。
阿密特并不满足。他隐约察觉到了,这些都是真相,父亲并没有骗他,但并不能让他胸腔中酸楚的冲动找到出口。
父子二人行走在海边,阿密特沉默着,父亲也沉默着,仿佛这回已难以再编制出另一个回答来满足儿子。无尽回响的涛声与海鸥的鸣叫环绕着他们,阴沉的云层间投下几束光柱,洒在靛蓝近墨的海面上。父亲走在前面,而阿密特低头跟随着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默默走在后面。
最后,还是阿密特自己开了口:“没有人能强迫她离开这里。”
“如果她不愿意,我们的家族一定会保护她,”他的父亲没有回头地说到,“虽然和教会敌对是不明智的,但是家人更加重要。”
阿密特的脚步渐渐停下,得出了那个最接近的答案。
“所以……是她选择离开了我们。”
他想起那天姐姐离开时的背影。没有人拉着她,也没有人敢拽住她。只比阿密特大了一岁的少女步伐端庄,姿态优雅,像个胸有成竹地大人般走出了他的视线。她没有与任何人告别,或许是不被允许,或许是她知晓必将分叉的道路不再交汇,已没有必要回头。
只要想起那个场景,他的眼睛就开始刺痛。为了忍住泪水,阿密特紧抿着嘴,嗓子却像要崩裂开一样,在放声大哭的边缘锁住了所有的难过和绝望。一团痛苦的空气梗在了他的呼吸道里,胸膛与肺叶也在抽噎的边缘紧紧闭合起来。
这是被抛下的感觉,阿密特终于理解了。
仿佛是感知到他的痛苦,男孩的父亲就在这一刻回过身来,向自己的儿子张开了双臂。如今他面上的表情竟与阿密特相差无几。
在这一刻,男孩才完全相信了父亲的话:他同样爱着那个丢失的女儿,没有一天不默默思念着她,与阿密特一样,分毫不少。
阿密特向前跑去。在那坚实的拥抱中,他仿佛又紧紧抓住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长久的拥抱结束后,阿密特与父亲在海边又多逗留了一会儿,好把脸上哭花的痕迹全部抹去,让双眼和鼻头褪去通红。
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岸边,冰冷的涨潮啃噬着脚下的沙滩,将他们推向家的方向。阿密特的父亲搂着他的肩头,另一手里提着他儿子的得意之作,第一张完全由他自己编织的捕网。男孩紧靠着父亲走着,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现在阿密特感觉好多了,在大哭一场之后,仿佛失落也变得可以接受。
在接近他们的聚落时,事情却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头。姐姐们四处奔走着,指挥着面带仓惶神色的男人们远离主屋。她们的低声絮语间透露出不祥的信息:主母病倒了。是那个让人浑身腐烂的血液怪病,它可怕的触须终于也伸进了这偏僻沿海的小小聚落当中。
阿密特瞬间便感到自己身侧的男人变得肌肉僵硬,呼吸也急促起来。
“爸爸?”他抬起头,父亲眼中却已经不再有自己的身影。
男人松开了原本搭在他肩头的手,匆匆往前跑了两步,张望着聚落中的情况,没注意到阿密特还没来得及跟上。家族献出了他们宝贵的女儿,然而并没有使命运偏袒半分,甚至愈发严酷:主母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他们或许可以忍受送走一位女儿的悲痛,却绝不能失去这位母亲。
对阿密特的父亲来说尤其如此。
男人焦急地跑了起来,拉住一位姐妹询问主母的情况,随手将盘好的捕网放在了一旁的晾晒木架上。捕网滚落散开,在地上拖拽着,不再有人注意。
“爸爸!”
阿密特看着父亲冲向主母的屋宇,却又被拦下。姐姐们厉声喝止了任何人靠近,哪怕是主母最偏宠的男人。其他人解释着怪病可能在整个家族中传开,每个人都不应当靠近。但阿密特的父亲拒绝服从,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混乱的中心。
而阿密特就站在这片混乱的边缘,无措地看着父亲离自己而去。
2、
米迦勒穿过小教堂的前厅时,扬希正靠在拱门边等待着,向他打了一串手语。那本来可能是一句叱责:“你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但因为扬希弯起的眼角和放松的手腕挥舞弧度,这就成了一句亲昵的问候。
“和铁柩圣人多谈了一会儿。”米迦勒出声回答。扬希偏了一下头,米迦勒知道这是关心,于是他又补充到:“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乌瑟尔队长已重新睡去。棺椁的情况很稳定。”
这回扬希点了一下头,他的好奇心暂时获得了满足。但很快,他的手语中划出一个三角,那是教会的意思。米迦勒扬起眉毛,他们一般不会提到教会,因为猎兵队在沙漠和赤贫者的村落以外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最好状态,更不会考虑参与。
“不,我不会去跳舞。”他平静地回答,“你明知道我不会。”
扬希当然是在取笑米迦勒。他们在少年时代就被送入了猎兵队,而在那之前,米迦勒——那时还是一个叫阿密特的小男孩,从未有机会见过城市的高墙与教会的尖塔,更遑论去想象一场举办于其中的舞会。
“对猎兵来说,比武也没有必要。如果不是决心杀死敌人,最好就不要亮剑出鞘。”米迦勒叹了口气,“当然,你想去的话完全可以。我会把你的假期按缺席天数扣掉。”
扬希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丝丝的气声,那是他受损的声带能发出的唯一声响。米迦勒知道这空洞的声响其实是他在笑。
扬希双手所比划出的手势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凌乱,让人眼花缭乱,对米迦勒来说却毫不费劲——你说话越来越像老队长了,一定是花了太多时间和铁柩圣人们待在一起。
米迦勒闭了闭眼,确实如此,但他也只是尝试着提前接受自己的末路,每一个队长共同的末路。
他咽下关于铁柩圣人的话题,这是他自己要面临的问题,不是扬希的。他转而问自己的队副:“那你建议我去和谁待在一起更好?”
这回扬希的手势只是简单地在他们腰部以下的位置一摆:这是“孩子”的意思。
“新兵?他们还在害怕我。”米迦勒对此保留意见,“给那些新来的孩子一点掩藏自己心思的时间吧。”就像你我曾经一样。
扬希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比划出另一串手势:总得有人来吓唬他们一下。
米迦勒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确很久没有去看过新兵了。上一次交易日换来的孩子们正缓慢适应着他们崭新的军营生活。许多人原本的家庭条件比小教堂所提供的充足食宿要更差,但每个孩子都会想家,都会企图离开。而那些年长的猎兵们对此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
孩子们之间的秘密最终会成为联系他们的纽带。直到在洗礼中取得新名的那一刻到来,他们才会真正长大。在那之前,犯错总是被允许的,一个带有恐怖警告的前辈形象则能避免他们在错误中胆大妄为地走得太远。
“我只会说实话,不会吓唬小孩。”米迦勒做着一点最后挣扎,但他们已经在扬希的带领下往新兵校场的方向走去了,“你该去找拉法叶,他最擅长编故事吓唬人。”
没什么比实话更能使人绝望——扬希玩味地看着他,手中比划着——进而使人安分。他们会明白的。
每一批新兵的问题都是类似的,等待着他们的未来也是相同的——不,你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不,你的亲人不会再来找到你,感谢你的奉献。不,你的未来不会有娶妻生子,安度晚年,只有无尽的战斗。最好的情况下,你可以不进铁柩,就迎来利落的死亡。
米迦勒叹了口气,这就是扬希要带着自己一起去的目的,好教官,坏教官。他当然会配合。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安抚这些因为我诚实地回答了问题,而陷入茫然的新兵?”
扬希展开双手。他的姿态改变了,面对米迦勒比划出——不,这不是他们的手语——米迦勒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优雅的行礼。
邀舞的姿势。
“……你要教他们跳舞。”
他没有想到,扬希和自己并不一样。扬希是会跳舞的。
“为什么?他们没有机会用上的。”米迦勒语气平平地问,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再去学习永远也不会用得上的技能。
阿密特曾编织出了在大海上才能使用的捕网,但米迦勒再也没有练习过那门手艺。
如果他们以后有了假期,也许会用得上的——扬希比划着,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米迦勒慢慢停下脚步。
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变成最后一个不会跳舞的人了,除非他现在就说点什么。
“那你也得教我,”他闷闷地要求自己的好友,“在新兵们看不到的地方。”还细致地记得自己的坏教官形象。
相比起那些年迈的血族,他依然稚嫩,但过多的战斗却让人提前苍老。童年对他来说恍若隔世。他又想起那个捕网,最后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和父亲、姐姐、家乡与大海的记忆一道褪色。
那的确是再也用不上的东西了,但它毕竟曾经存在。
他抬头看着扬希,思索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要求。也许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参加什么舞会。但交谊舞——将会变成此时,此刻,此地,与扬希有关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