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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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玛伏着身子。枪托紧挨她的右腿,沉重地、令人心安地——削成独特形状的胡桃木,细细抹过一层蜂蜡——她将它放到肩上,她们彼此嵌住,像两枚啮合的齿轮。
简半跪在灌木后头,双膝陷入积雪,屏住呼吸。白尾鹿正在啃咬树皮。大约三十五码,距离正好,厄玛的枪总是很准。厄玛拨动枪管尾端,她上膛了。厄玛紧盯着那头鹿,双眼锋锐,无异于枪管所闪出的冷光。简的心为期待而剧烈跳动。
简喜欢听厄玛的猎枪打出的响声。砰砰,从耳朵边跳入血液,飞速淌过她的手脚、她的胃、她的头颅,叫她跟中枪的鹿同样颤抖。然后她们会离开灌木,让没死透的鹿彻底毙命,就地剥掉它的皮,切割肉和鹿角,前去捕捉下一只猎物,或折返回家。厄玛处置猎物的动作细致而认真,维护枪具时同样,简喜欢看她做这些事。
枪管不能磕在地上。厄玛教她。要是不留心,泥土和雪跑进枪里,火药打不出去,枪管就会炸开。雪也会让金属生锈。血也会让金属生锈。厄玛呢喃地说个不停,厄玛爱她的枪。偶尔,枪放入简的怀里,垫了橡胶的枪托顶着她的比厄玛更加窄小的肩,为厄玛量身定做的手柄弧度令她错觉自己正紧抓着厄玛的手。上膛。厄玛又轻又低的声音说。简扣动轴承。瞄准了吗?开枪,先开右枪管,再连着开左边。开!
砰砰声没有到来。简回过头去,厄玛皱着眉。
“卡住了。”厄玛咕哝道。
“卡住了?”
白尾鹿已经跑开。
厄玛哗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简仰头看她,只能看到她的枪的底部。厄玛正摆弄着枪管。
“上膛的装置,动不了了。”良久后,厄玛气冲冲地说道。
简也站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怎么回事?”她傻乎乎地问。
“里面有个小滚珠……”厄玛模糊地说了一串东西,简听不懂,也听不清。厄玛说话向来很快,声音也小,她不擅长跟人说话。厄玛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往回走,简跟上她。
“厄玛,我们要去哪里?”
“回去。”
“不打猎了吗?”
“枪坏了!”厄玛生气地喊,瞪了她一眼。她们在原地站定。过了会儿,厄玛再次抬腿走起来。
“对不起。”简说。
只有踩雪的声音。简不讨厌这声音,或者说很习惯了。每年冬天她们外出狩猎,都是雪的声音陪伴着简。
每年冬假,简都从家里来到厄玛身边。厄玛就像简的圣诞老人。厄玛的枪就像简的圣诞礼物。简抚摸猎枪,回想着与前一年相比,枪上多了哪些划痕,厄玛的屋子里又多了什么战利品。厄玛则在旁边说着关于今年打猎的事。简喜欢这些时光。
“你要回家吗?”厄玛突然问。简能明白,她说的不是厄玛的家,而是简自己的家。
简抬起头,神情颇有些受伤:“厄玛,你这个讨厌鬼,你竟然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厄玛的嗓音动摇了,又马上低下去,“可是猎枪坏了,你这个冬天没得玩了。”
简花了点儿时间弄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们走得越来越慢,像在努力延长旅途。
“我们可以不打猎。”简试探地说。
“我八岁就开始学着用枪。枪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东西。”厄玛说,“精密,小而致命。每一个零件都至关重要。我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了解它。”
“我明白。”简轻声说。
“猎枪就像我的左手。”厄玛忧伤地说。简笑了出来。
“你这不是还有一条左手吗!”
“我原本有两条的。”
她们为此笑作一团。简从厄玛的身后来到她身边。
“这样吧,”简牵住她的手,“我们回你的家里去,然后一起做饭,把你留下来的那些鹿角削成白色的小人、小动物和小屋子——我相信即使你现在没有三条手,也能做得很棒——我给你读我带来的那本小说,我还可以给你编头发……”她捏了捏她的手指。那柔软的、暖和的,属于活生生的少女的手。
厄玛无声同意了。相牵的手轻轻晃着,偶尔蹭到她们腿边。厄玛感受着,它很轻地压住她,隔着厚重衣物留下一道又一道压痕,令厄玛想起枝叶细软的树木掠过她的枪柄时所留下的划痕。她爱着那些划痕,因为她爱着她的枪,而划痕是枪的一部分,好比扳机是枪的一部分一样。她为这一刻幸福了。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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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她的屋子是一缸海洋。空气嗡动,家具轻轻漂浮,四处漫游。海水吞噬了光线,昏暗。听不见任何声音,仅有——温和的、湿冷的——水流。海水托举着,也挤压着;包裹着,也控扼着,海水带来轻盈也带来眩晕。她的手脚是那样轻,她的呼吸是那样沉重。她只是漂浮,跟众多家具一块儿,不可预兆地彼此相撞。
开锁和落锁的动静。手掌覆盖她的脸颊。她下沉了。
“你吃过药没有?”手掌问。林岑思考了会儿这句话的含义,说:“没。”嗓子很干,真奇怪,她明明正在海中。她的腋窝底下塞进一支冰凉的玩意,她瑟缩了。
“你家有药吗?”
“在抽屉里。”
“床边那个抽屉?”
林岑回忆着。
“冰箱旁边。”她最终说。
厨房灯亮了起来,随之有翻找和电器运作的声音。脚步声来来回回,中途路过林岑,宣布体温计上的数字。
“抱歉,小云,”林岑晕乎乎地说,林云困惑地看她,“该我照顾你的。”
“别那样说。”林云了然地拍拍她的手,“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照顾我呢。把药吃了睡一觉,我去给你煮粥。”
粥是鱼片粥,林岑猜到了。鱼粥是发烧的惯例。在她们还很小的时候,母亲总会给发烧的孩子煮鱼粥。林岑躺在沙发里,厨房传来锅碗的响动。她幻觉自己回到五岁,回到那幢真正充盈海风的房子,棉被中母亲的味道令人安心,鱼粥的热度将通过鼻腔和食道流入她的血液之中。她很快睡着了。
梦里,林云在杀鱼。
梦里的林云只有十岁出头。女孩的头发胡乱扎着,露出如刀片般薄薄的背部,领口带晒痕。林岑记得很清楚。她的妹妹如此细长,而刀嵌进砧板的声音如此响亮,仿佛死鱼尖叫。她们的刀有点钝,总想不起来要磨,林云只得奋力敲打鱼鳃。也许是梦里的事物过于浮夸,林云杀起鱼来血腥极了。湿滑的鱼在她手中跳着,她砍向它的鳃,它滑开了,那刀便没有砍透,留下倾斜而深刻的刀伤。鱼用力拍打尾巴,血从它的鳃中泼散渗出,染红按板上残余的海水和林云带茧的小手。林云险些没摁住它。她双手迅猛,又是一刀,鱼头终于砍下,鱼尾仍在颤抖。剖开鱼柔软的肚子,伸手进去将内脏血糊糊地掏出,清洗它,尽管它的血和内脏并不肮脏。
林岑当然杀过无数条鱼,她教会了她的妹妹,她的妹妹也就学着她杀了无数条鱼。看着活物死掉总归不是件愉快的事,在杀鱼之前,她们往往先将鱼敲晕,好让鱼和人都不必直面死亡。然而梦境总是不讲道理。
林岑闻到鱼的腥味,和海风的咸味。天色渐晚,潮水退却。海潮纠缠着海滩,在沙间留下小坑,在人腿间留下盐粒。她手中还有渔网的重量。她的母亲有一条小小的渔船。林云转过头来,潮湿凌乱的额发下生着圆圆的杏眼,神情平和。她的眼睛总是认真而温柔的。后来林岑离家乡越来越远,而林云留在那里,好像她生来就该在那里似的。林云就像更为年轻的她们的母亲。
林岑走近她。她站在她身后,将下颌搁在她锋利的肩上。她的手掌抚摸她的手臂,湿黏的水渍爬上林岑的手,爬满林岑全身。她湿透地惊醒,挣动了一下,像鱼从砧板上跳起来。
她的城市不靠海。外头下着雨,已经下了许多天。傍晚,人们跑动得很快,如同退潮时逃窜的鱼群。人们在水气中大口呼吸。
林云挨着沙发坐在地毯上,后脑跟林岑的腹部靠得很近。她弓着背,也睡着了,没有被林岑吵醒。厨房灯仍然亮着,在她的眼睑下投出一层疲乏。林岑伸手将她脸前的头发拨开,她的嘴唇随之嗫动了。
“妈妈。”林云在梦中低声说。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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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着我。就像在注视我。
可它甚至没有眼睛。我是说,它连近似于“眼睛”的外形特征都没有。它表面覆盖着平滑的钢铁和半透明材质的薄膜,即便装有摄像头,大概也嵌入到铁皮的缝隙之中了。
它在看我。开机之后,它的上半部分轻微移动了,发出金属滞涩的噪响。它躯体中央的孔洞——也许那就是它的“眼珠”——亮了一下。
我绕着它转了一圈。没有说明书,没有充电线,什么也没有。它就这么孤独地摆在客厅中央,落满灰尘。
“这玩意也是遗物吗……”我自言自语。
它动了,又发出金属生锈声。“你干嘛把我开起来?”它说。
“我草。”我说。
它还在看我。
“我也没想到还能开机。我以为早没电了……之类的……”
它的身体弯折了些,离地面更近,像生物疲惫或垂头丧气的模样。它似乎并不很想理我。
“你是机器人哦?”我竟然在对机器人说话。
“对。”它听起来挺有耐心。
“我妹妹造的你?”
它身体里传出运作声,我猜它在转动摄像头看我:“可以说是吧。”
“好神奇。”我蹲下来看它,听起来它的眼珠子再次跟着我移动了,“有人在操纵你吗?”
“没有。我能自主活动。”
“真的假的?”
它没回答。
“我妹妹走前,”我这句话说得不怎么自在,“把你关掉的吗?”
“不。”它说。
“你话好少。”
“因为我很郁闷。”它说。
“机器人也会郁闷吗?”我被逗笑了。
“我是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你不了解,我原谅你。但请你之后对我尊重点。”
“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你来做什么?”它直白地问,好像它是这屋子的主人。
“帮她收拾一下这里。打扫卫生,整理东西,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看看屋子以后能怎么利用……”
“我想也是。”它说,“书房里有很多资料,其中一部分可以整理出来发表,但比较凌乱,我建议你暂时不去动它们。其它房间的书和纸也都扔到书房去吧。冰箱里的东西应该都臭了。扫把在卧室门后,拖把和抹布在卫生间。我确实没电了,请你拉开窗帘,把我挪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我身上有太阳能面板——然后帮我擦一擦灰。”
好像有点荒谬,但我照做了。家里的状况跟它说的无甚差别。它靠着窗边晒太阳,仍然是那幅垂头丧气的样子。毕竟它是个在充电的机器人,而不是什么享受阳光的生物。
“你充完电会不会跳起来统治人类啊?”我一边拖地一边跟它说话。
“不会。我的程序里有人类道德和法律。”
“哦。”我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我妹妹,跟你提过我吗?”
“她跟我说了所有她能想起来的过去。”
“那你认识我咯?”
“严格来说,我只是‘知道’你,算不上认识你。”
“在我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呢。”
“是啊。你们没那么亲密。她也明白,你们对她在做的事情不太感兴趣。”
“你在讽刺我吗?”
“我在陈述事实,你觉得讽刺是因为事实很讽刺。”它说,它的语气始终没有起伏,毕竟它是个机器人,“但她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也没有。她还挺喜欢你的。”
“呃。”从她的遗物口中听到这番话,令人感觉既怪异又温馨。“谢谢。”我说。
我把洗过的冰箱夹层板晒在机器人身边,把剩下的厨房调味料跟馊掉的蔬菜肉蛋一起扔进垃圾桶。
“你平常在帮她做家务吗?”我问机器人,“打扫卫生,煮饭,买东西,……?”
“是的。”它说,“她有时候也自己做,不过我做得更多一些。买东西她通常自己去买,或者叫外卖和快递。我的外形不太方便。”噢,对,它这样走出去一定很引人注意。
“那为什么她不把你设计得……更像人类一点?”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外形。在我拥有实体之前,我就有自我意识了。我不觉得我应该长得像人类,或者像人类喜欢的任何一种东西。我不需要那样。”
“她把你设计出来是,”我思考着措辞,“想要陪伴吗?或者是需要有人照顾她?”
“你可能还是没有理解,”机器人平静地说,“我是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家政机器人。我为她工作,因为我想减轻她的压力,我愿意帮她,我爱她。她把我创造出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需求,她只是把我创造出来了。”
它进行这番宣言时,我正把啷当作响的垃圾袋甩出门外。我站直了,由于低血压而头晕目眩,盯着视野中模糊的黑雾发了好几秒呆。
“啊。啊。”我转过头看它,“我妹妹是你的造物主吗?”
它沐浴在太阳里。“是我的朋友,我倾向于这样说。”它回答。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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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的奇妙冒险:石之海》同人,好奇宝宝人外对世界的一场小小探索。
*感觉太冗长了,应该改,但我暂时懒得改。
生命。它不停地想着这件事。
它和它的族群顺着水波飘荡,太阳光把海面照得很亮。它吃掉比它小的东西,然后繁衍。生存和死亡是如此自然而草率、混乱。生命和生命之间斗争,又或者不斗争,或早或晚地走向终结。
想明白的时候,它还很渺小,并且身处一个渺小的世界中。它身长大概只有两毫米,能感觉到光,但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它只诞生了两天,一周内就会死去。它暂时不知道这些,它希望它自己是特别的。它在海中漂浮着,等待——它知道自己在等,但不知道具体是等什么。
下午,太阳最亮的时候,一个男人对它说了话。男人说:“不可思议。”
紧接着它听见了。海声,而后是风声、间或的鸟声;沙子和树叶的声音,软体海洋动物和甲壳虫的移动;灰尘,细菌。它也看见了,摇晃的海岸和树丛,潮水,它的渺小的同类。原来这么小,它想着,控制它们向自己游过来。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勇气如同每一个细胞那样涌入、构筑它的身体。
它俯视那个男人。严格来说,不是男人本尊,是一个散发着银光的精神体。它学着他的样子,捏造出人类躯干和四肢。
“我给了你才能和记忆。我创造了你。”精神体说,嗓音庄重沉着,“我是白蛇,我要你帮我个忙。”
说着,白蛇离开海岸,走向海岛上的小屋。
它猜到那个人帮助了它,但它此时并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它学着男人迈开脚,刚踏上岸就被泥土吸走了水分,左脚迅速干瘪下去。它缩回水里,白蛇已经走到小屋门前,回过头看着它。
白蛇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作。他看了它一会儿,移开视线四处眺望,然后看向远处的一个女人。顺着唯一一条土道,女人正向这边跑来,不断回头,惊慌失措。
“杀了那个逃犯,到我这边来。”白蛇慢慢地说。
它仍然没有听懂,但天然懂得杀戮。它的力量变得很强大,足以杀死人类,于是它就动了手。女人跑过海滩时,它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压倒在沙地上,从皮肤底下钻进她的血管。女人尖叫,它被这声音弄得有点不舒服,同时觉得稀奇。
“痛!好痛啊!”女人捶打着沙地。
它让自己的细胞像一层油膜一样,覆盖住女人的肌肉和神经。女人很快不动了,它占据她的身体,从她的体内获取水源——或者说,获取生命。它支配这具躯体,同时取得了女人的记忆。它环顾四周,默念出人类给每一样东西所命的名。它沉浸地听了一阵海水和海风的声音,仔细感受风和太阳在皮肤上留下的感觉。它解读了刚才白蛇对它说的话,向小屋子走去。
“白蛇。”它对那个银色的精神体说。它发的音很标准,它感到高兴。
白蛇看了它一眼。“守护这些光盘。除了我之外,谁靠近仓库,你就杀掉谁。”拖拉机的废弃轮胎里叠放着很多碟片,“是光盘给予了你能力。你很幸运,你的灵魂匹配着这种才能。”
白蛇看向窗外,确认太阳的角度。“我要走了。”他无甚起伏地说,“尽好你的职责。”他消失了。
它操纵女人的身体在仓库中躺下,手指对着墙壁射出由浮游生物组成的小弹珠,在墙上留下黏糊糊的标记。名字。它想起来所有东西都有名字,它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它搜索女人的大脑。里面有很多书、电影、建筑物……很多被称作天才和智者的人……图画、雕塑、音乐……Foo Fighter,它可以叫这个名字。
F.F.在仓库里住下。拧开水槽上的水龙头,水源就不知疲倦地涌出来。它在屋里走动,时不时也走去沙滩、农田和沼泽。它很有好奇心,但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离开太久,它记着光盘的事。那些亮闪闪的小东西对它而言很神圣,它的心中浮现出名为“感恩”的情感。不论白蛇有没有向它交代,它都对光盘感恩,为自己长存的、生机勃勃的智慧而感恩。白蛇本人倒是让它觉得冰冷又无趣。
水流在水槽中碰散了,发出水声。某一天,F.F.凑到水槽里喝水,想到这件事。对,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它突然间出神地思考起来。
它用力挥起被泥土填满的废弃水管,向水槽砸去。水槽是混凝土造的,四壁造得很薄,一砸就碎了一地。碰,咔哒哒。水槽被砸烂了,发出的声音是水槽声。
F.F.把水管扔到地上。没有摔坏,但似乎不满它的粗暴对待,水管发出痛苦的嗡鸣。水管声。
风被树干的身体撞开,风声。风把树叶拽走,树叶声。
脆弱的那方发出的声音更大,而人类以被害者来命名每一种声音。F.F.转着眼球。
人类的肉体似乎没有什么声音。不是因为人类强大,是别的什么原因。用人类的手臂砸混凝土,手臂一下就会坏掉,发出的声音却很可能微不可闻。
也许是因为太脆弱了,就像微风,或者一片布,所能发出的声音总是非常小。
F.F.坐在屋中沉思。不,不光是脆弱,并且很柔软。枯死的叶子不够柔软,声音就更大。还有玻璃。它看向垂在门框边的灯泡。玻璃,它想着,起身把灯泡敲碎在墙上,玻璃也很大声,因为硬。
它停下了。它又想到一件事情。它把碎掉的半个灯泡压在手掌上,移动。它咬住嘴唇,玻璃碎片边缘在女人的掌心中下陷,手掌中的皮肉那么柔软,那么——
它用上狠劲划了一下。
“啊啊啊啊痛死了!!”它大声喊道。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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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停电了吗?”
一串脚步声,你穿过屋子。开窗子的声音。
“对。这一片都黑了。”
“我们有蜡烛吗?”
“有,生日蜡烛。”
“今年的?”
“我觉得不止。”
我笑了。傍晚还不是太暗,我去翻杂物柜。五颜六色细长的蜡烛盛在一只小纸箱里。整整有五包。都是买生日蛋糕赠送的。我把它们通通倒在地上。
“说真的,我们干嘛留这么多蜡烛?”
你把打火机递给我:“因为总有一天会用上?”
“一年能停几次电呀。”
“平均0.4次。”
我们为此笑了会儿。
“蜡烛怎么办?”
“一次性纸杯。”
“噢,对。再帮我找两张白纸?”
我们把燃着的蜡烛插进杯子里,仿佛它们是几支瘦弱的花。纸放在客厅地上,杯子放在纸上,我们围着杯子坐下。
“都市人的篝火晚会。”
“庆祝明天工作!”
“庆祝明天工作!”
“我们还有啤酒吗?”
“前两天喝完了,还没买吧。”
我们盯着火看了一阵。
“好无聊,不然我们现在去超市吧。”
“好啊。”
但我们都没动弹。蜡滴啪嗒啪嗒地掉到纸上。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家还挺经常停电的。”
“嗯?”
“家里就备着一些白蜡。但我跟其他小孩子喜欢在黑暗里窜来窜去,捉迷藏之类的。我很容易被抓住,因为我喜欢躲在同一个地方。”
“哈哈,我能想象到。”
“因为我总躲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总会最后再去找我。小时候我会感觉,我在那里坐了一整个晚上。很漫长,但我不讨厌那种漫长。”
“我可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吗,我在山上过过一夜,为了看日出。”
“泰山。”
“对,在泰山。一大片都是帐篷,都是等着看日出的人。然后那天晚上还下雨,但我们就是相信会看到日出。因为天气预报是那样写的。”
“最后你们看到了。”
“对。我有没有说过,我挺喜欢这样的?”
“等待吗?”
“嗯。晚上,就躺着,等日出。就等日出。”
“等日出。”
“你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日出。这上面。你不用想:我今晚该干什么?因为你有一个更大的希望,就是早晨,太阳会从山底下升起来。你也不用想:我看完日出之后干什么?因为你只想看到日出。”
“躺在停电的屋里会让你想到日出吗?”
“有点吧。你看这个火。”
“我们等电来,就像你在泰山上等太阳升起来咯?”
“还是有那么点浪漫的吧?”
“说得也是。”
“我还想到,我大学时去厦门。整座城市风很大,很湿,我每天从室外走到室内,头发乱糟糟,衣服乱糟糟,像刚跟城市滚过床单。我累啊,又期待下一次。”
“我大学没去什么地方。”
“我们得去一次西藏。”
“先去三亚吧。”
“也成。”
“或者再躺一会儿。”
“也成。”
窗外传来遥远的车声。
“你想过玩音乐吗?街上不是总有卖艺的年轻人嘛,我有时候想到,如果我们玩音乐呢?组个乐队?”
“你很喜欢音乐吗?”
“没那么喜欢。但我会吹口琴呢。”
“乐队。确实很热闹。可以天天创作,也会有人在台下说喜欢你的音乐。”
“只要能写出好歌来。”
“只要能写出好歌来。”
“然后呢?我们去街边唱歌,去livehouse唱歌,去交朋友、录专辑……”
“然后我们去三亚。”
“再然后去西藏。去台湾,去欧洲。”
“然后我们举世闻名。我们在舞台上过生日,点上百根蜡烛,它们还会对着舞台喷火花。”
“高潮前的一瞬间,整个舞台的灯光都灭了,一切陷入安静、黑暗;但我们开始唱下一句时,火星喷出来,喷得老高老高。场子特别亮,刺眼地亮。我们看不见舞台下面,因为台上太亮了,整个像一团火球。”
“然后我们听到欢呼声,欢呼声大得听不见我们唱歌: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于是我们又唱一首、又唱一首……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唱到什么时候呢?”
“唱到没有力气,唱到晕厥好了。然后在梦里接着唱。”
“醒来还唱?然后醒着唱到昏倒,昏倒唱到醒来……”
“还是有那么点浪漫的吧?”
“还是有那么点神经的。”
“我们见仁见智。”
“啊。来电了。”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蜡烛早烧灭了。纸杯边沿滴满一圈烛油。
“明天还要工作呢。”
“说得也是。”
我们把它们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