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有人能那么执拗的。
那天是在小严家聚餐,我们聚在一起聊天,边吃边k歌。其中,小风带了他男朋友来。他男朋友是个很闷的人,不大会聊。不过他会调酒,就被我们安排在靠近吧台的位置坐着。
女孩子们偷偷打量他,他有一双含情目,抬眼望过来尽是眉间万种,不禁让人羞透了脸。这几个人里,就小栀跟他熟点,张口要他调长岛冰茶。他也好脾气,起身顺手调了杯,那动作明快流畅,像是游刃有余的花滑运动员,弹指一拨,沙茶色酒杯不偏不倚滑到小栀面前。再望他人,不紧不慢地抹拭着自己的手指,把多余的水珠擦干。他的音质跟人一样冷清,话也少:“慢用。”
这个人像风里的云雾,张开手的时候,你一定知道他在;倘若紧抓不放,他就从掌心溜走了。小风趁他去厕所时,借醉言这样说。
有个女孩子就问了,那你怎么抓到他的。小风摇了摇头保持清醒,苦笑着说,应该是他抓住了我才对。…人群熙熙攘攘的,他就一个清清淡淡的眼神飘过来,我就知道我心动了。从那时开始想这个人,想得我都害怕了。像想一款绝版名表一样想,像想一粒拍出天价的绝品帝王绿翡翠一样想,那不是想人的想法,但就是想。
小风似乎还有话说,他从洗手间回来了。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他静静地回我,眼仁漆黑,连细长的眉梢都未曾拂动一下。
天生佛相,众生皆苦。脑海里蹦出这句话。
小风唤他过来坐,他眉眼明显软了下来,但气质在那里,连坐相都比我们这帮东倒西歪的有风骨。他太过于格格不入了,像名贵的瓷,容不得上面留下一个指印。
是飘摇的细弱的烛火,拨一拨烛芯,拨出一股淡烟,石蜡灰烬。一湖苍翠或者藏蓝色的死水,迷人,寡情,云飘雾渺。
气氛很热烈,玩大冒险的大冒险,玩麻将的玩麻将,还有人炫砂糖橘。小风突然接了个电话,偏头跟他男朋友说了几句,站起来匆匆走了,或许是他的科室有的忙了。
没了这个纽带,他似乎与人群脱节,索性坐到吧台前,自顾自调起酒来。小严喝醉了,冲他开玩笑说,这些酒都得记小风账上。他眼皮也不抬,推了一张卡过去,嘴角一翘,客套而温柔,“风哥走之前嘱咐留下的买酒钱,也当是随人情的乔迁礼。他怕你不好意思收。”小风那个糙爷们哪会想那么多,八成是他编造的。
喝醉的小严被他哄得稀里糊涂的,接了卡。他一点头示意他回去玩,小严脚步便自觉地迈远了。
不过这儿一点也不缺人。吧台新张罗的营生极好,大家问他会调什么,他也不藏拙,让他们只管报酒品名。一一品尝过去,连嘴最刁的老晏都说这个人有两把刷子。
等人都醉的差不多了,他要了话筒,点了歌,唱的是《偏爱》。玉质声线被他拉得缱绻微哑,染了欲气。
不怎么局促,还唱的很好。一曲完毕,他又点了一首。但前奏响起来,我知道,这还是《偏爱》。他就唱了一遍又一遍,在吧台前唱到最后趴在桌子上,眼角有淡淡的绯,喝了太多酒,醉了,不过不太明显。
我之前坐在小风身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小风说,等他唱完《偏爱》,他就回来了。
我就劝他,别把这种承诺当真,成年人了,别开不起玩笑。
或许是醉得狠了,他眼神有点散涣,拿起酒杯险些碰个空。他笑得极淡,语气礼貌:“嗯,但我得唱完。”他一连唱了三十多遍。
不过到散局,小风都没有回来。他似乎有一点失落,总之不怎么好。
我那天感冒没有喝酒,负责把他们载回家。提出要搭载他一乘,他站在门廊外,回绝了:“谢谢,不过还是他们要紧,我不要紧。”
我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就把车开出去了。回头看了一眼,他似乎低头点了一根烟,烟尾在夜里很亮,隔了老远还能看见那明晃晃一点红艳。
我似乎看到他夹烟的手在颤抖,微悯的含情目在风雾里日渐模糊。
他一直等,我不知道他等到没有。
你死了。
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男人,隔着阴阳的距离,连捧着他的脸留个安慰的吻都做不到。
你看着他为你的丧事奔波劳累,要应对你闻讯赶来的家人亲戚,要支应微薄清贫的生活,要扛住旁人的指点诟病。
一直跟在他身边,不断跟他说着话的你,终于意识到你再也保护不了他了。是你这个死人耽搁了他。
连轴转整整两天,他劳累地靠进自己的臂弯睡着,忘记加盖薄毯。你连一股阴风都吹不起,更遑论为他盖被子。摸着自己虚无的脸,你不知道怎么想的,还好,鬼没有泪。
潜进他梦里,你絮絮叨叨提醒他日常上的事情,别忘记照料两个人养的绿萝,夏冬被记得定期晒…他一眨不眨看着你,让你渐渐丧失说话的勇气。
“不走了,好不好。”
他在梦里拥住你的背,拉着你的双手祈求。
你低下头,很沮丧。这做不到。
牵起他的手,你想要安慰对方。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时,你被梦境弹了出去。
他被你父母摇醒了。他们要收回房子,这套房子是你留下的唯一遗产。你死了,这套房子自然归属你父母。而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微微白了脸,低声下气恳求你父母不要赶他走。
你知道,他不是贪图家产,而是想留住你的生活痕迹。但你的父母已经在商量挂售这套房了。
父母推搡着他,用恶毒的话咒骂他害死了你,可他们口中的这个年轻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他脸上又增一道新伤,密密实实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他不小心磕到了桌角,几乎昏死过去。
你的父母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你扑过去要摁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要叫住你父母帮助他处理伤口,再次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别哭。”
他有些散涣的眼神似乎看见了你的魂体,手指抬起恰好抚上你悬虚空中的脸,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你扑进他怀里抱了抱这个什么都没有了的男人。
好半天他才踉跄站起来处理伤口,笨手笨脚,对自己一点儿也不温柔。你有些担心他会二次弄伤自己,他认真学着你的样子包扎伤口。
你父母最终没有把房子收回去,他把房子贷款买了下来,多年积攒的积蓄更是不剩什么。你日日跟着他,看他一个人吃饭,听他一个人与空气对话,偶尔你还会接他的话茬,忘记自己死了的事实,笑着意识到你们永远无法接入同一个频道,就好像戛然而止没有结局的电视剧。
尽管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初,却增添不少风霜,全部填进冰冷的掌纹内,肩胛轻微地颤抖。你愣住了,这他好像第一次在你面前哭,无声无息地流进你心里。
你好像成为鬼后,才知道眼泪珍贵。
慢慢地,他变得虚弱。一个孤魂野鬼告知你,是鬼的阴气太重,容易让人生病。你很难过也没办法,只好狠心远远离开他。
中途回来过一次。见他的身子骨好很多了,你才放心。
习惯一个人飘荡世间,你慢慢忘掉很多事情。
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很在意你,但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你因为这个很苦恼,停驻在一盏路灯下吹灯柱上面的小广告玩。不过这阵阴风很小很小,你的魂体也开始溃散。
你停留人间太久,要走了。
这时,有个醉汉跟同伴途径这盏路灯下,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打了起来。那个醉汉被他两个同伴摁在地上痛打,手下没留情拿酒瓶给脑袋开了瓢。
血汩汩地流,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你唏嘘地看两个因故意伤人酒醒惊起的狂徒逃跑,倒在血泊里的醉汉却精准无误叫出了你的名字。他喃喃。
“他们、他们都笑话我们,说搞同性的无子无孙,不得善终。可是,你死后也不应该斯文扫地,脸面受辱…”
醉汉的瞳孔慢慢散涣,他的眼已浑浊再无当年的清亮,可你还是认出了他。
你的爱人。
你想抱起他去医院,可是你无能为力。
路灯白惨惨地投射在那具腐朽的肉躯上,你看着他慢慢停止了呼吸。
以为会再见面,你却发现他没有灵魂,只有一个许愿币从他口袋里滚了出来,那是你们刚刚恋爱时求的。
“我以灵魂为信物,要他永生永世都陪着我!”
你想起来,终于哭了,随之灵魂消散成光点。
同时,附近的一家医院里有个孕妇产下一对双胞胎。
你成为了弟弟,带着记忆从羊水里降生,悲恸地哭泣,被护士稳稳包进新生儿襁褓。
听你哭得厉害,你的哥哥掀起眼缝看你,你却不哭了。
你认得出,他是你的爱人。前世今生,你们没分开。
“真是奇怪了,这小娃娃看见他哥哥就不哭了。”
护士嘟囔着,把你们放进隔壁的两张婴儿床里。
新的一生,你们的身份是兄弟。
谁曾年少不钟情校服少年郎?或江湖各自飘零,或轰轰烈烈落幕,而后把这个人那些光影抛至时光的角落。
再次相遇时,或许面貌未改只是眼中添些风霜,体面地站在一起碰杯叙话,酒酣耳热时不自觉回首往事,掉出一两句当时未能圆满的真心话,情止于礼乎,各自笑笑,试探一两句也就罢了。
转身背对背离去,才惊觉当年黏人的年下也成了别人口中什么都经历过的年上,爱呀恨啊不过是尘封的一点酒后谈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是曾经有多喜欢呢?
大概是心房慢慢被海水淹没,被暗礁撞伤,伤口被泡得发白腐烂直到痛觉神经发麻,等退潮时剜掉腐肉,转身回到人间用人间烟火细细去填每道疮痕。
但那个人来了,潮也就来了。伤口复发却没再痛得发指,你皱眉再微笑,说一句“涨潮了”。
我跪在先辈的肩膀上去抚摸黯淡的群青,一时间万马齐喑天地色变,我抽出剑刃胡乱地刺啊捅啊,群青痛得浑身颤动,山岳在低吼震出铁马冰河的气势来。
先辈的眼角淌出老泪,啪嗒,微小又重的一声,我跟着坠进了浓重的历史悲痛里,水汽茫茫地飘散,有闪闪发光的物体在召唤我,我一直走一直走,怎么也走不到头,以为是被诓骗。
大叫,大喊,奔跑。
一直跑,一直跑,才发现那闪闪发亮的东西巍峨倾颓,庄严肃穆的气势让我心同振。去抚摸锃亮的表皮才发现这内里的火热,那温度如炮烙之刑煎熬比干的心。
不要碰了,先辈低沉的声音告诫我:那就是历史沉疴,不知什么时候降临。但大地龟裂的伤口确是由这些小辈造成的,才让天罚有机可乘。先辈巨大的身躯沉重倒下,惊起一阵弥天尘埃。他死了。身躯溃成江河日下,四肢被秃鹫啄分,尔尔小蛴也敢笑话他羸弱干瘪。
我长跪他掌心托起的安乐土,向远处凌空的青山叩首。老道的金丹炉滚落山巅,火药生出硝烟,人类长久的战争史爆发了。
最近没有发生很多事。只是有点忙,忙得绊住了灵魂的步子。于是她总把想要做的事情托梦给我,不停地催我退场,换她来。
这些事情非夕旦所能成之,勿急。
我一遍遍安抚她,有种汹涌的寂寞感和无援感在翻滚却无处可去,她沉眉抚我顶,让那情绪安稳地回流返至灵魂墟域,被我生生压了下去。我们再不交谈。同看一片天地山河,任凭眼神下落,本要落进海河却又改道。那是半途断了流、干涸的河,戛然而止。轻轻一叹,她就已懂了。你我没法救对方上岸。她眉目俱枉然,只消得三分郁气翻身睡去。她嘟囔我定是瞧不起她,只觉得她有满肚臭墨。可我又有什么呢,江□?满身铜臭气而不名一文。你我应是同道中人才对。
可她没听见。
选择潮汐般的返身赴死,径直埋进风吹过的杨林里,偶尔被挖掘出来曝尸,让纷扰人间吵得不得安宁。长风四起,身躯支离破碎如一个个虚幻的字符飘散而去,像场庄重又不受重视的祭献。我不忍直视。傻子,傻子,傻子啊!何必苦求一个功名双全。泪眼模糊往昔,她似乎睁开了眼,一直久久地凝视着我。她说。我们是未埋葬的死。
而后月色升起来,照得地面波光粼粼,像条倒流入人间的河。她一翻身就跌了进去,被人潮涌动着吞没,浮起的那只手还握着折断的破笔。我俯身去捉,只捞得那支笔,只顾匆匆改写了原本的历史。我怯懦不堪,那沟通死者与生者的暗渠,是她替我去了。英才年少无人识,到底做了那锅底的灰,地上的尘。
“别哭啊,宋持盈,你一定得好好活,”她冷静地说,“就算是替我活了吧。”
我连声作应。怎么敢不答应。怎么敢不答应…顶了她的脸,顶了她的名字,享她留下的一切,我怎好辜负她一厢情愿的好意。
我清楚,梦又要终止了。
她大笑如诅咒。“识我者,皆我友;识我文者,皆我知己。我已不再想那事了。何要停留人间执求声誉满堂,劳烦你替我应付余生了。”
随后,任凭水鬼、伥鬼将她扯进暗涌的河底。我立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她被撕碎杀死,梦终了终的长憾和惨痛后知后觉从脚底往上窜,激起脊椎周边肌肤堆积炸起的刺麻感和热意。是我抹杀了她的存在,手指上还残留腥潮的滑腻触感。我却要背起手跟旁人说起她功德圆满,飞升去了。
明明她从天竺取来的不世真经,被我奉献给世俗,功名也跟着落到了头上。她执迷的一切,迟到地送到我手上。他们奉我为明主。
实在羞愧难当。
我才睁开双眼,盯着裂纹斑驳的墙面和粗糙呼吸的墙隙看,发现理想与现实之差距如刻舟寻剑,越寻越心惊——长恨此身非我有。根本没想过何为出路,怎么有出路。
江□,能不能再教教我?
跪于三清座前,高捧她心髓如捧炭。双手燎泡丛生,脓水滂沱四去仍不敢放手。亦不敢下重手去攥,生怕她如缭绕而起的高香半途折断,下落的是激起的埃尘,上浮的是轻薄的命线。
我不敢赌命,甘做她的信徒。宁愿一辈子被那悬丝扼喉吊起,做漂棹上的钩锚。无数个未来的我,一脚踏进这方观里再没有出来。
命途无期,我亦痴迷。
痛迎命运如顽童解三连环。我不敢直直摔了那玉髓,背着众望之期待,不得不费脑筋去解。然,命运被人刻意涂抹了箴言,只教会我们沿着弯曲的小河顺流而下,惯性似的走入先辈已预演千百次的预言牢笼,返身填入那滚滚的历史里,再发不出一点声息,亦泯灭于众人矣。我注定要辜负江□,这是她给我定下的训。
海的起点是河,河的终点是海。不过奔流到海之后,并没有人告诉我们后面会遭遇什么。或许是碰壁,或许是上岸,或许是客死他途。
坐起身端来岁月的苦汤,这碗隔夜茶消得墨香,是越品越淡。
到底是孑然一身。谁都救不了谁的,自相残杀才是人类本能。
我几近冷漠,细细撒盐于伤口。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命数,才要这么匆忙地离去?我一面心痒难耐想要探求,一面又无可奈何。我不通文墨,小心翼翼伪装成她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也无法求证得道。
命运多恶毒啊。它从不告诉我代价是什么,可又让我后知后觉。因,是我夺舍她,她积重难返甘愿退出,而她又那么聪慧,早看清我灵性全无,最终只能做个普通人。
这果应了劫数。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所有,只余下一个游走人间的躯壳。
江□,究竟值不值得?你死本应如灯灭,这烛芯被我拨了又拨,微弱的飘摇的烛火颤颤巍巍,好像你气息未绝尚在人世,才一次又一次入我梦来。这强行续来的生机,真的好没意思。
埋枕续梦,我悄然滚下一滴明泪。
大俗大雅,都是我。
台上爱侣,台下朋友_
魏冬河与展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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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春堂与魏冬河是音乐搭档,也是八年至交。
默契之足,无人能及。
若把展春堂比作一张音色流丽的琴,那魏冬河就是一卷能引她张口的弦。一个气息,一瞬情绪,仅靠双方的眼神交流。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通过这次全国大赛,就能够超越青城学院前辈的记录,成为新的青城双璧。
青城学院,是国内最好的音乐学府。而他们,将成为最好的音乐家。为此,展春堂与魏冬河在排练室的时间也逐步增多。
这是特别申请的练习室,暂时归属于展、魏两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正因院方如此重视,两个人肩上的压力剧增。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展春堂与魏冬河对视一眼。前者轻点了头,后者低眸弹奏。
琴音曼妙悠扬,声声入耳。
两道气息出自同源,稳而绵长,看不出任何紧张的痕迹。
琴键轻灵跃动指尖,连串的符连出逐渐激越的钢琴音,不疾不徐带着展春堂的歌喉往上走。
女歌唱家风姿亭亭,惹得窗外阳光青睐有加,甘愿被音符裁成丝滑的绸。女孩儿披散下来的发丝皆裹了淡淡的金色,这姣白如梨的面庞,沉静如漆的眸,与她的师弟如出一辙。
她通身气质如月般低温低调,唱起歌却如暖融融的高阳。脱俗的音乐功底与良好的体态礼仪,让在练习过程中的展春堂如站在维也纳音乐会场上熠熠生辉。
魏冬河的眸黑深深地看,无边情意尽兴地飘散在这方静谧空间,欲为师姐的演唱更上一筹。
师姐弟的默契感爆棚,速推演奏进度几乎完美。
魏冬河温容不迫,严格地把控制着对视的秒数与指下的弹奏速度,睫毛微颤如成瓣的春花,展春堂总能稳稳接下师弟的高招,眼尾妩而端庄,与师弟深情对视,不羞亦不怯。
好一对有情眷属,即使它仅仅是人为演绎。
两个人的肢体语言不丰,交流全在双眼里,似乎里面已流淌出成蜜的爱意。
眼神如此缠绵,歌词又如此遗憾——
“We were good, we were gold,
往昔美好的我们 鎏金般的你我,
Kinda dream that can’ t be sold,
心怀梦想 绝不接收兜售,
We were right‘ til we weren’ t,
一路来我们走在正轨 直至误入歧途,
Built a home and watched it burn,
筑建爱巢 又眼看其付之一炬。”
(出自《Flowers》歌词)
两个人的音乐功底自不必说,更多是自身营造的脉脉气氛与强大气场,无形笼罩住这方开阔的空间。
空间里的形、声与色,被他们随意化用。相信音乐之神Απόλλων也会为他们倾倒的。
钢琴音渐落,展春堂的歌声款款拾级而下,融于哼唱。魏冬河落眸于琴键,拂手间气息微敛,开嗓续上歌曲,滚耳而来的清冽音色,不由教人眼前一亮。
“Talk to myself for hours,
自言自语数小时又何妨,
Say things you don’ t understand,
而我所说 皆为你所疑惑,
I can take myself dancing,
独舞我也怡然自得,
And I can hold my own hand,
握住自己的手 做自己的舞伴,
Yeah, I can love me better than you can,
我可以比你更爱我自己。”
(出自《Flowers》歌词)
女音高婉流丽,男音端方清亮。最终男女双声合于同流,把歌曲送上高潮。
魏冬河与展春堂的眸光也融于一处,口型近乎一致,娓娓诉说起音乐里的故事。
人,音乐,眼神。
遗憾,悲伤,蓄力感。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尽数爆发喷薄而出,又紧紧收回压入心头。
如天边流泻浇下最后一勺金光,烧出灿黄朱红的渐变晚霞,终要化作无尽的蓝黑一线。
这天结束了,这支歌也结束了。
“定不负师姐所托。”
魏冬河合下琴盖,站起身与展春堂合掌交握,声音稍显低冷。展春堂见怪不怪,刚刚的感情蓄力又爆发用光了对方的所有情绪。
别看刚刚他表现如此深情熟练,平时魏冬河却是院里的高岭之花,不沾风月。
“嗯。”展春堂也累了,用鼻音回师弟。
两只手掌合即分开,几乎看不出任何感情的蔓延。
台上为爱侣,台下是朋友。
展春堂与魏冬河始终默契地保持这个原则。
两个人略收拾好随身物品,踏出练习室。肩并肩,却保持着不小的距离。
展春堂转目看去,只能看见魏冬河光洁饱满的额头与线条优越的侧脸。最终还是叫了他的名字。
“魏冬河。这次之后,我们再不能一起搭档了。”
魏冬河的脚步略顿又往前走,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们都知道什么原因。展春堂要订婚,然后出国深造。魏冬河要留在国内,听从父母安排去当一名音乐老师。
算起来,确实是聚一回,少一回。但展春堂与魏冬河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知音难觅,惺惺相惜,仅此而已。
恰如这漫天星子,一颗又一颗,看着离得很近,其实远隔几亿光年。
同理,展春堂与魏冬河也隔着重重距离。
在这场人生路途中,短暂地相遇,然后回归孤独。
两个人沉默地走,一直走到灯火通明处,然后分道扬镳。
而万家灯火阑珊处,不知有谁曾回首。
回到公司的地下停车场。
“等一等。”
我叫住他。赵冷香停住脚步,静静站着未转身,意思是一口气说完。
“下班一起回家吗?哥。”
身形一僵,他走了。好吧,真是个死傲娇。
我是有意要修复与他的关系,只能靠我爸来衬托。
傍晚,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只有碗筷的轻微碰撞声,没有人说话。饭毕,阿姨收拾碗筷,母亲借故上楼。餐桌上只剩我、赵冷香和父亲。
“为什么离开东风?”是我爸在问赵冷香。我在旁缩了缩脖子,生怕被这股罡风扫到。
他看了我一眼,才对父亲说:“我已把事情做完。他们怀疑了我,去竞佳更方便操作。”
竞佳是我现在待的公司,我身边一直跟了父亲的人。
他跳槽这件事,还真不是我透露的。
“为什么不回易能?”父亲没管他这一眼,再问。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冷冷地抬头,盯着我爸看,像只囚在笼子的兽:“我从不是程家人,”无不讥讽,“东风将倒,下一个就是竞佳。一石二鸟罢了。”
父亲蔑然一笑:“你是程家的狗。”
心一慌,“爸,你的玩笑过分了,”我连忙出来打圆场。
情理之中,谈话不欢而散。
晚上,我坐在自己房间里复盘餐桌上的话。笔在指尖连连转动,在纸上写下“东风”二字。
东风这家公司我也待过一段时间,是赵冷香给我牵桥搭线的。后来产品出了问题,引得公众舆论反响恶劣,才被迫把几个身处风口浪尖的产品研发人员开除,顺便连带我们整个文案策划组也失业。竞佳在几个月之后抛出橄榄枝,把这些人悄悄收到麾下。
现在想想,这真的都是偶然吗?
赵冷香在其中动了多少的手脚,我不知道。
记得东风自此人事结构改动后,财务频频出现危机,股市市值下跌严重,难以跟易能抗衡,甚至实力隐隐连竞佳也不如。
而且,老天似乎不再眷顾一直顺风顺水的东风,花大价钱买下的地盘,也因政策改动砸在了手里。
所有人都清楚,这艘百年大船,离沉没不远了。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长盛不衰,尤其是它从内部开始腐朽的时候,不知道哪一寸根系才是腐烂的源头,只能眼见自己溃烂、衰败。这样的好手段,怕是淫浸商海数十年的老狐狸也不敢放胆去快刀斩乱麻。
赵冷香这一弈,我爸定然是起了疑心,怕他留着后手。
想了想,还是找人查查看。
接下来,是头痛自己该怎么混下去。
程家从不让儿女在自家公司享受特权,也甚少出现在公众领域,我见过的商业合作伙伴更是少之又少。我爸没想过把家业传给女儿,赵冷香与他势如仇敌更不好说。不清楚那个老家伙在想什么东西。
没人脉,没资源,没实力。我一个三无咸鱼,看起来只能摆烂。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
“方便开门吗?”
是赵冷香。这稀客找我做什么?
打开门,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衣角沾雨渍出一大块水迹。热气腾腾的指头生煎被他提在手里,飘散出精面和葱肉的鲜香。第二层塑料袋外层也有雨淋过的痕迹。
看出我贪馋的目光,他加深了笑意:“这是诚意。谈谈?”
“好。”我放他进来了。真没骨气啊程一水。
他顺手拉开窗帘,坐在我原先伏案的位置瞟了眼桌上凌乱的纸张,顺手拿过来垫生煎了。
好吧,我没意见。一口一个吃的满嘴流油。
一时半刻只有我吃东西的窸窣声,他倒没什么动静。抬眼去看,他夹着张卡在玩,出神不知道想什么。
“赵冷香,你…”有什么事。
他靠着椅背眉心微妙地上扬,明黄的灯光流泻通身:“怎么不喊哥哥了?”
天地良心,我只在岚姨面前愿意喊他一声哥。因为要瞒着我爸,他们母子二人见面时间不多,岚姨倒也未察觉出不妥之处。
嘴里的生煎咽不下去了,我揩揩嘴边油,望着他:“你是要找我帮忙,去看望岚姨吗?”
目光一暗,赵冷香点点头,算作默认。
“到时我会告诉你时间。”
我低着头把剩下的生煎干完时,他已起身走了。同时我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赵冷香走出我这道门,彼此还是竞争者,再不能这样同坐在灯下。
正如当年母亲避开父亲把他引到我面前,也是这种灯光笼罩着三人。
“哥哥?”
我怯生生地称呼他。
他露出了来到程家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赵冷香在我四岁时来到程家,是签署了合法收养协议的那种。他甘愿入程家一遭,为的是他养母秦岚,海尔默茨综合症患者,高昂的疗养费是当时破产破败的秦家负担不起的。
走投无路之下,他把自己卖给了秦家当时的死对头程家。整整二十年青春都被父亲买断。
这段往事,我知道的不大清楚。只是偶听母亲提起,语气里充满怜惜之情。可她是深闺妇人,帮不了任何人。
至于赵冷香,究竟是谁的孩子?或许跟母亲夹在《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张旧相片有关,里面有个漂亮的旗袍女子长得与他像极。
母亲从没对赵冷香提过。我也不会说。
用旧情拿捏他人,是最容易遭反噬的。父亲把他当条丧家犬又器重他。迟早会出事的。
这种不安一直萦绕在我心底,直至睡去。我似乎还做了个真实的噩梦,醒后只记得有只犼一直追在我后面,然后把我撕咬成血淋淋的肉块。
也感谢噩梦惊醒了错过闹钟的我,否则上班得白干。
我照常回公司上班,有规律地生活着,只是望着谢栀曾经的工位会发一阵呆。
现在想想,谢栀并未做错什么。她遵循了职场的潜规则去合理获得自己的资源。
我支着头,拨弄她临走前送我的百合花枝,花瓣已经枯萎大半,但还顽强地舒展着身姿。
世界上女人的野心、眼界与实力其实并不比男人少,只是她们依旧逃不开职场的性别枷锁,无法在男性领导垄断权力的职场挤占一席之位,如履薄冰地往上爬,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男性占据话语权的时代,光往上爬还不够,还需要瓦解他们自以为的话语权。
我能做的还太少太少。
“程程姐,赵总监找。”
“…好,知道了。”
被打断思绪,我慌忙站起来往外走,撞上个人差点摔了,他一把拉住我胳膊扶稳。
“走那么快做什么,丢了魂吗?”
赵冷香低斥我的不稳重,轻轻松了手。
我的反应慢半拍才跟上,“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盯了我几秒确认脑子没坏:“已经结束了。跟我走。”随后几个大步就把我甩在后面,果然是雷厉风行的赵总监。
一路追着他小跑,我才发觉他要带我外出。可我手上拿了部手机就出来了,什么也没带,请求他等我拿个包。
不理解的赵总监开了他的尊口:“你出门还得带什么?”
这题我会,脱口而出:“口红,小镜子,发梳,散粉…”
“停。三分钟,现在赶紧上去。”他看着手表开始计时。
我顾不得还嘴了。只是连叹男女的认知差异,怪不得同组的同事三天两头跟女朋友闹矛盾,本质在于他一点儿不去了解女人的心思。
回来坐上车,已经超时了。赵冷香倒没半点不耐,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没准时。”
“我算是理解你早起一个小时却还会迟到的意义了。等会车速会快些,系好安全带。”他沉稳地把车开出去,上了大路。
轻轻扣上安全带,两侧的风景带逐渐熟悉了起来,才知道他要带我见岚姨,“怎么这么突然?”
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没答话,默不作声绕了几个圈子甩掉跟车,才平缓驶入疗养院。
没急着下车,我猜他有话交代。
“一个月之后,离开竞佳,销掉定期给我母亲打钱的那张卡。否则你会不安全。”
没胆问为什么,我连连点头。他之前不方便,很多资金周转放在我的名目下,有这样的要求不奇怪。因为父亲向来轻看我这个女儿的存在,并不仔细查。
难得他温和一笑,“不怕我对你们做什么吗?”
我垂下眼,晃了晃录音界面:“我很期待这一天的。不止这次哦。”
话未落,赵冷香的眼神变了,毫不怀疑他是想杀人灭口。他放了方向盘,最后只是警告我:“你很好。”
经历了那么多风波,再笨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仅仅布置了一个以我为中心,拙劣但只有我父亲看不清的局,利用我不着痕迹地灭东风、捧竞佳,然后下一步是与易能对垒。他竟还以为赵冷香只是小肚鸡肠地在打压我。这样的大男子主义,注定父亲会成于大节,败于小节。
格局小了,没办法。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我不想易能被赵冷香毁掉,再无法忍受一味的忽视和利用。我的目的同样不单纯,但于赵冷香,只是暂时多了个盟友。
我的野心,在易能。
从一开始,这就是我、赵冷香和父亲的战争。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浅将了他一军。
而他认清了这点,下车为我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扮演着天真纯良的好妹妹。
疗养院里豢养了几条小犬,碰见生人叫得凶极。每每遇见我,只会夹着尾巴呜呜哀泣。
会叫的狗不咬人,而咬人的狗通常不叫。
没准,那是犼变的。
“程一水,我也小看你了。”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啦。”
又忙了几日,母亲打电话勒令我晚上回家。
她告诉我,这是我爸的意思。
华灯初上,我回到程宅。
难得见赵冷香也在,他正修剪父亲最爱赏的黑松老桩盆景。
心照不宣对视一眼,装着漠不相识的冷淡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确认过眼神,都是被我爸召回来的人。
一般我俩不住这儿,各住自己名下的房产。
若把程宅比作皇宫,我俩就是就藩的无权王爷,被驱逐到权力中心之外的地方,无诏不得归京。
我还好点,起码保留了我的房间。偶尔母亲思女心切,会留我小住一晚。
往楼上走时,赵冷香手中的剪刀“咔擦”“咔擦”地响着,让我多看一眼那盆景。
这人真没什么审美力,枝叶零落一地,修得不好。
冰冷的灯光从客厅层顶洒在他过分年轻的脸庞上,他抬头望我,露出一抹森森的笑。
“小心点。”
这是他对我做的口型。
头也不回地,我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正壁上新挂一幅字,具体哪个大家所写我不知道,字里的内容倒熟悉——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朱熹的句,总深得他老人家的意。
“爸,我回来了。”我不敢多言,怕多生出什么事儿。
我爸一直看着我,只问。
“病,好些了?”
瞬间我的汗从后背冒了出来。心念电转间,无数念头飘过。
他问询的不是我的病,而是赵冷香的近况。
勉强牵起一抹笑,“还没好透,”我答的规规矩矩,“最近总觉得劳累,上班也不精神。”
病早好也给您和赵冷香吓出病了。
皱皱眉,我爸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再细细盘问我工作上的事,就放我走了。
临出门,他又叫住我,留下极意味深长的一句。
“程程,我竟不知道你我父女关系这么生分了。”
孤家寡人,何必惺惺作态。
我撩了把头发,装模作样地哼声。
“还不是您威严太过,我哪敢说话啦。”
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我的脸冷成霜。
他在怀疑我跟赵冷香有什么瓜葛。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一病,想算计我的人不少。赵冷香只是其中之一,不料为他人作嫁衣,那黑松盆景算是受无妄之灾了。
毕竟我是程氏独女,本来还有当皇太女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机会渺茫了。
赵冷香,好样的。本以为他是消停了,没想到他是一发而牵动全身,直接废我一条后路。
从我第一日工作开始,他就已经有计划地打压和控制我的成长了。
他妈的,忍成绿头王八也讨不了好。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好处是,我爸乐见其成我俩厮杀威胁不到他,放松了对我的管束。
短短几秒我想通一切,恭敬地退了出去。
还没等松一口气,缓一缓后背的黏湿,又有一句话顶了过来。
“你还没谢谢我。”
是赵冷香。停驻在走廊的一幅粉彩油画前,装饰灯的清光倾颓落在装饰画框上,泛出一尾锋锐的亮。而他侧过来的面部轮廓精致如中古之作,与此景相映成趣,气质凛冽自成。
好一个灯下美人。
如果他没用看笑话的眼神看我,那就更好了。
“谢你妈个大西瓜。”
我狠狠出一口恶气,朝外走去,脚下的小牛皮靴在他的鞋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这是他应得的。而后,对方低低地笑了。
变态。
感谢这次,我还认知到了一个事实。
我与赵冷香,不过是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竞争者。
不反击,他是真的会弄死我。
都是什么破事儿啊。我心情不佳,喊谢栀去清吧喝酒。
“…好。”电话里的谢栀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她最近跟纪亚俞打的火热,我又看不惯她男朋友,我们自然而然地疏远不少,很久没小聚在一起。
谢栀姗姗来迟。我已经喝了不少,身边围了些手脚不干不净的人。
方桌码满各种酒,酒瓶歪倒着几个,透明的酒液顺着口淌湿了一小片地面。我的思绪混沌着,正握上谁伸过来的手,轻佻地展出本性的恶劣。
“你,你,喜欢我?”我的手指乱晃,打了个酒嗝,又启出一瓶新酒,让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有人试图邀我共沉沦,“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
“既然喜欢我,那就把这瓶给我喝完。”我冷淡地打断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酒。
对方脸都吓白了,75度烈性酒,一瓶吹完人都该进ICU洗胃了。
“你——喝不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我…”
犹犹豫豫间,我已经拿起酒瓶深插进对方的咽喉,烈酒入喉倒呛他的气管,而后大量的酒液从唇角激喷如泉,溅湿了我的头脸。
我不留情地眨掉了挂在睫毛上的酒精。他挣扎得厉害,我的拳头一下一下狠揍他的胃袋,直到他瘫软在地,不知死活,我扔麻袋一样轻易丢下对方。
站起来,静静与刚踏进卡座的谢栀对视。
此刻在谢栀眼里,我应该比阿修罗还可怕。
可我还是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像极平时的乖巧笑容,抬起手指蹭干净脸上残余的酒液,“姐姐,你来啦。”
我慢慢抹掉刚刚吃人的模样,恢复为数不多的理性。
一步,两步,我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要她看清我的真面目。
程家狡诈多疑的基因一直在我的血脉里流淌,自父亲的言传身教和赵冷香的冷嘲热讽中迸裂心脏。
我被父兄手把手教出,像极了他们。
他们告诉我。
弱者,是毁给强者看的玩意儿。
如赵冷香毁我。如我毁酒吧公关。
谁都不会一直天真。月亮注定是要西沉的。
“程程,还是回家吧。”
她偏过头,假装无事发生,向我靠近一步。
清泪潸潸湿了月亮的襟口,我伏进她怀里,哭得像个什么都没得到的孩子。那双温暖的手只是轻柔地圈住我,今晚再也没抱紧过我。
我借着酒劲上头撒娇卖痴地要她背我,晕着粉意的脸压着她的薄肩,眼底流过暗光。
这一次,我兵行险招。
全看在谢栀心目中的地位。
我既不想疏离谢栀,又要她保持警惕,远离我,远离危险。
谢栀未必看不出我浮夸的演技。成也好,败也好,于她都不会有损失。做这样的一场戏,对我来说不算太难。
所幸我赢了,谢栀是真心对我好的。
唱念做打一番,真是累极了。我放任眼皮沉沉要睡去时,听她耳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低似乎怕吵到我,简单述了我方才的情况。
“知道了。”
电话里轻微的电流声下,对方的声音安静地传来。
猛地睁开眼睛,我的呼吸频率却没变,没让谢栀发觉异样。
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未放弃盯我。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成了他的内应。
而我只埋下头借醉意贪恋这一肩的温暖。
就算只是骗,我也得到了短暂的爱,不是吗?
原来,只是欺骗啊。
沉沉的不甘拖着我的神智沉底,酒意化作最好的镇痛剂。
大梦三千,终归一醉解千愁。
宿醉的疼痛把我的神智从水底捞起,睁眼即见我置身柔软蓬松的被窝里,旁边躺着尚在睡梦中的谢栀。缠指玩弄她的发,闻着令人安心的橙花气息,我慢慢找回昨晚的记忆。
——我吻了她。她没拒绝。
这超出了我的预期。
“程程,早安。”
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栀,把她弄醒了。
“谢栀,早。”
我收回视线,也收起心思,和她一起共进早餐,再上班出勤。默契地没说一句昨晚的事,似乎就能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冷了下来。我避着她,她避着我,有意保持着社交距离。
连纪亚俞也发现我俩之间的不对劲。
“程一水,你一早就喜欢她了吧?”这是一个男人对情敌的口吻。
我无法再逃避自己,保存好刚做的表格,顶了顶之前被咬破的舌尖,抬眼送了他一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不予态度地当旁观者,对我们三个人都有好处。纪亚俞或许是真栽在了谢栀身上,跟以往的莺莺燕燕都断了联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谢栀,不能发展成为更亲密的关系,那就退回到原点。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谢栀方才去接水,正值对峙之时,走回座位看了看我们俩,态度都淡淡的。
我冷眼旁观着。纪亚俞百般讨好,好不容易才让这轮孤月清冷一笑,而她的眼睛却向着我。
眼波向我无端艳。
这一瞬间,我觉得她不爱我,也不爱纪亚俞。
“那你觉得她在爱谁?”
我猛地从记忆中回神,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草稿打满了谢栀的名字。颓然把这页纸塞进碎纸机里,才答他,“赵总监,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我是来告诉你,酒吧的事处理好了。”他敲了敲桌子,示意我收起满身的刺。
这会儿是下班吃饭的点,公司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才敢这么肆意。
“谢谢。”这句话我是真心实意的。那个酒吧是他朋友开的,有赵冷香的帮忙,对酒吧公关的赔偿才得以体面地了结。
“不碍事。”
他很闷地回我一句,眼神落在了公司大厦外的风景线里。
我站身走到窗前,随他视线的方向看。
暮色四合,灯火人间。庸庸车流形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延伸向远方,尽处是归家。
“有那么喜欢吗?”记忆中,赵冷香总是看这样的风景。他走上来,与我并肩同看,随口解释,“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是这样的。我对谢栀,无非只占个爱而不得,才如此失魂落魄。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看穿而参不透。
“那怎么办呢。”我喃喃反问他,也没想着他回答。
他企图用手指截住那条车流,几分孩子气流露在外,话也掉了出来,“让这个念头实现,或者毁灭。”
好吧,不愧是你赵冷香。
“你有这个机会做选择。毕竟她背叛了你。”他的声音不高,但让我的心一沉。
眼神慌乱地撞在他的身上。对方没笑,只是认真地等我表态。
“赵冷香,我不想看见谢栀去死…”我不知道他的底牌是什么,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路。
他得到答案,简洁地回应我,“知道了。”然后从容地离场。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冲着他的背影问。
“程程,哥哥不会害你的。”
留下这句,他走了。
心乱如麻地坐下,我知道赵冷香留着我是要对付我父亲,但为什么他要一一铲除我身边亲近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看不透。
惴惴之中,我频繁地梦起老虞婆,黑羊和谢栀,有时会是母亲。她们在我的梦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梦的最后,总有一双大手托住一只瓶,瓶里装着我所眷恋的人。我想方设法去救总不成功,只能一次次看着瓶子狠狠摔碎,释放出一只只翩跹的蓝闪蝶。
是蝶梦我,还是我梦蝶?我几乎颠倒了现实和梦境。
左等右等都不想盼着那天,可那个时机终究还是来了。谢栀被请到了赵冷香的办公室里,我执意陪她去。
进门时,赵冷香多看我一眼,没让我退出去。
“东窗事发,你不能留在这里了。”这句话是他冲谢栀说的。而对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按照我们之前谈好的,两清。”赵冷香埋下头,潦草地签署离职意见,一点也不顾忌我的存在,问询了一句,“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只谈利益,不谈情分。真真儿绝情。
他这冷心冷肺的模样把谢栀惹红了眼睛,她上前半步,失了态,“师兄,你明明知道…”
赵冷香静静搭眼看她,毫不留情地施压,“你喜欢我跟我不喜欢你没什么必要联系,还有你做出的那些多余事情,你早便知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谢栀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但看得出她原来是真的爱他。
我与纪亚俞,不过是她的备选。
办公桌上的几摞文件被赵冷香雷霆一怒,掀翻在地。几页纸正好掉在我脚前,林林总总的我只看清了数据造假这条。
我知道,虽然这数据不影响公司财务正常运行,但对股市的涨落极其重要,关乎公司的信誉。当下有很多公司会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属于一条行业潜规则。
谢栀擦了擦眼睛里的泪,哽咽难言,咬着牙认了他的话,“好,我听话。去国外生活。”
“程一水,带她回去。”赵冷香一句话把我俩都打发出他的办公室。
公司没公示说谢栀的事,当是念及一点情分。加上赵冷香为她找的后路极为优渥,大家都当谢栀是飞黄腾达。
果然是赵冷香惯用的招数。只不过,这次他大大方方地利用了真心。
我不齿,也觉得危机感降临。这场博弈里他急切地打破自己的原则,处理掉谢栀,说明他的部署已十拿九稳。
还得承认,他是优秀的结果主义者,且不介意使用灰色手段去清理内部矛盾,善于通过表面的是非规则,掩盖事情本质之下的最优解,让敌人猝不及防。
我不能坐以待毙,可又有心无力。
还是太弱小了。
我只能紧抱谢栀,作最后的离别。她即将赴机,东西不少,还是为我带了几枝百合。
“程程。我没想过害你。他也是。”谢栀在最后依旧在提赵冷香。我看一眼远处落寞的人影,点了点头,不想与她多争。
纪亚俞沉默着,守在半尺开外的地方。
说到底,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我拿着那束百合走远,把时间留给他们。
“上车。”
目光一侧,车窗摇下,又是赵冷香。犹豫一瞬,我还是上车了。
“去哪?”他问。
“回公司。”我答。
低着头嗅香,车拐了个顺滑漂亮的弯,汇入车流奔向通往公司的大道。
抬头四望,风景线在后退。天边的云暗暗的,几声闷雷响,空气带了点潮意。
要变天了。
又过了一个月,吃羊其实没那么让我难受了。
只是心里还膈应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靠吞安眠药囫囵睡个几小时。
我每天都会提早一个小时早起化妆,遮掉彻夜难眠的黑眼圈。都市丽人,都是这样靠时间管理修炼出来的。
业务越来越熟练,我掌管的羊群也越来越多,雪白雪白地挤成好几团,窃窃地互相说着话。而我并不担心他们的攀谈,迟早会有人来向我告发。
我只需冷眼旁观。他们这么久了还是不明白,背叛者,永远是自己人。
抱团取暖犹如抱薪救火,只会毁了他们,但我不会救。岗位空了,自然会有人顶上。
“你不仅是在养羊,更是在养蛊。”
他在离职证明上潦草签署自己的意见后,这样对我说。
如同当年的老虞婆,我也开始物色我的继承者。一只黑羊。
她很像我当年的模样,藏有野心而隐忍不发,从容游走于羊群,天生会是一个中庸的领导者。
“让她来顶替我吧,会好起来的。”
又站到他的办公室,我急切地说,像是即将完成一个遗愿。
他戳戳履历上女孩的脸,摇了摇头,没有同意。
“赵冷香!我他妈不想干了。”
我失态了。
赵冷香没理会我,只说:“去休假也好,去发疯也罢。”
我被迫离开了岗位,休假一周。
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个女孩被羊群撕咬着,化为一堆碎沫。仅仅因为失去我的庇护。换成当年的我,只是与魔鬼交换了信物,才侥幸活了下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赵冷香的手段向来不容小觑,他在警告我。
似笑非笑的他分裂成一百万个,投射在我的梦中,像是一双恶魔的复眼。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从办公桌上浑身酸疼地醒来,头重脚轻地打个冷颤。
怎么会梦到这段?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暗骂碰上那瘟神准没好事儿。
即便如此,我还是越来越怀念最初的那个自己。
虽然总是痛苦地哭泣,却真实地活了下去,以人的身份。现在不过是披着羊皮苟延残喘的畸形种,捂出一层又一层的痱子,抓挠着流出溃脓的污血,愈合后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抓起笔,我尝试再写一写武曌,恍然忘却zhao是哪个zhao。颤又打翻了笔筒,痛苦的感觉卷土重来,几乎要把我的理智烧干。
伏着案,感觉喘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对座的谢栀见我情况不对,来摸我的额头,说滚烫能煎个流心蛋。
“睡一觉就好了。”
她喂了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微曦的光下,她低头浅笑,如羽化的仙。
此时,是我们连续加班的第三天早晨。我烧得双眼发黑,终于坠入沉睡再没有梦侵扰我。
……
“程程,醒醒。”
再次睁眼,是母亲在喊我,一双眼睛里盛满柔柔的担忧。
见我缓过初醒的头痛,她又低头念起了书。
是《肖申克的救赎》。
有母爱,但并不多。这在我家是常态。
烧已经退了。我爬下床自己倒了水喝。
大概是下午两点,阳光从白色百叶窗外穿透进屋内,洒了母亲一身柔软的金。
她是个美人。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是个男人都会爱她,即便她未曾认真爱过谁。
“谁送我回的家?”
“赵冷香。他今天入职你们公司,把你带了回来。”
她抬头被阳光刺了眼睛,用一截藕臂挡着光,说得轻声细语。
这时,书歪斜着,掉出一张旧相片。
我跟她对视两秒,走过去帮她捡起。
“这是…?”
相片上面穿旗袍的女人眉眼有赵冷香的影子。不,应该说,赵冷香像她。
“我也忘了她的名字。你爸爸不喜欢我跟别人来往。”母亲垂下眼,把相片重新夹回书里。
你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生活了吗?
我的话在舌尖来回滚动着,最终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归于沉默。
她最后这么说了一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和依靠。”
但我绝不是她的救赎。
拍了拍我的手,虽然并不饿,她还是起身下楼嘱咐阿姨把煲好的粥拿上来给我吃。
我没拦她去,只是在母亲搁置在床头的画板上画了两只小狐狸。一大一小。
它们在小心翼翼地偷富户家里的鹅吃。
富户见它们好看又可怜,心软饶恕了它们。
只是后来闹了饥荒,才想起这两只可恶的狐狸。
真是狐狸精害人不浅。
商纣宠幸妲己,怒杀其旧情人伯邑考,周王含辱食子肉,最终攻伐朝歌立国祚。
在最后的最后,谁是因,谁是果?即使祸水,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我把这件事压进了心底,成为我和母亲共同的秘密。
修养了两日,我才回公司上班。
门口打卡时,不经意抬头才发现公司大厦的logo已换成了“竞佳”。
字体风格很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是谁的作风。
“一来就搞面子工程。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新老总到底是谁?”
八卦的老门卫多嘴说了几句。
“抱歉,我两天都没上班了。要迟到了,回头跟您唠!”
我匆匆挤进电梯,再冲进公共办公室,踩着点坐在工位上。幸亏谢栀给我带了早餐,我胡乱吃几口对付肠胃。
虽然积压的工作不少,但整组办事很快,用了一个上午就整理出大致的草案流程。
中午才有机会放松下,我走进安全通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习惯吸食一支细烟,跟赵冷香的那种很像,不过我的烟味道更辛辣。
“程一水,你也在这?”
我抽烟凶,吸了两口就没了,碾灭烟头,才回头看对方。
“你有什么事?”
记忆里这位同事与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平平,人有点小聪明,喜渔色,与公司的女同事有过几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匆匆扫一眼对方的胸牌名字栏。纪亚俞。
来者不算善人。不过他显然目的不在我。
“我想追谢栀,你平时跟她坐得近,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语气倒也诚挚,但想起他的为人,我没急着回答,反将眉尖一挑,又抽了根烟出来。
他盯着我手中的烟两秒,堆起笑拿出打火机为我点上火。
一段绵长丝滑的烟被我餍足地含在口中,吊足他的胃口。
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好懂也不好懂,有时候掏心窝子对人家好,对方压根不上心,可有时候递根烟,敬个酒,两个陌生人就拉近了距离。
轻烟缭绕间,我勾指示意他附耳来听。
“死心吧,谢栀不喜欢烟鬼。我除外。”
随意找个理由替谢栀拒绝了职场海王,我又投入到工作去了。
这段时间赵冷香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守着漂亮的同事姐姐,受着偶尔致郁的家庭氛围,过着匆忙充实的快节奏生活,我觉得日子还算舒心。
几乎不去想以往的那些事,好像睡眠都更安稳了些。自欺欺人无耻,但很有用。
我本以为,这种安稳的日子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如果我没问那个问题的话。
“是纪亚俞吗?”我挖了勺提拉米苏,装不经意问谢栀。
她最近总爱看手机,漂亮脸蛋常浮动着羞涩的粉晕,满面桃花明晃晃招摇着我的眼,想装瞎都难。
“你,你哪里知道的?”她看了看左右,伏到桌上悄悄跟我咬耳朵。
得,不打自招。
我没答她,眉心微耸,“他对你很好吗?”
这纪亚俞什么德行,不说所有人都知道,起码我们这层楼的同事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之前就怕谢栀这种娇软温柔的小女人陷进去。恋爱脑,朋友上吊十个都不如自己去挖遭野菜。
“挺好的,他…”谢栀的眸里清波荡漾,换成我也会心动。
他妈,怎么就栽在了这顶天立地的大粪坑里。
我赶紧打住她的话,应付她接下来可能有的二十四孝男友举例,“回头一起吃个饭,我帮你看着点。”
“噢。程程,你好像吃醋了。”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莞尔一笑。
我的目光有一瞬间不敢停驻在她身上。
因为心虚。因为慌乱。
阳光泼洒在翻动的文件页上,我私心觉得谢栀真的很适合待在我身边,莫名其妙的友情醋吃得委实不冤。
我假装在看文档,用余光瞟她。
她的发有些散乱,手腕间的天鹅手链随别发的动作而下滑,举手投足有种典雅的气质在引我多看几眼。
再看下去,心中的第三只鹅会出笼。
我猛地收回了思绪,垂下眼。
“赵冷香。”
我无声地念这个名字,无端想起了那只黑羊的下场。
——尸骨无存。
我的欲望在那个下午累积到了峰值,迫切地想再往上爬。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谢栀。
别无所求。
前些日子,老虞婆死了。过劳死,享年六十五岁,正是要退休的年纪。我去参加她的葬礼,端看她亲属放在灵堂的灰白相片,依稀觉得跟记忆中的她长得大不一样。说到底,人死灯灭,我也不纠结莫名升腾的情愫。
清香一柱,一跪三叩,聊表心意。我不多留,转身走出这沉香弥漫的空间,准备回公司。
迎面撞上个老熟人。便服便装,襟口别一朵白花,跟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目光碰又错开,连一见如故的波澜也不曾有。
我没理他,径直坐上提前叫来的计程车。两个人擦身而过,他也没有说话,甚至我们都无需点头致意。余光瞟见他慢慢走进那门,面对死亡。
我们的交集很少。
浅谈深交,也算是一位朋友。曾经的朋友。
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
我大三入职,做一名公司的实习生,协助做企划的部分基础文案工作。带我的人极其刁蛮难缠,把灵感创设的活儿也一并交给我,然后把我的功劳算在她头上。这是极其常见又普通的办公室斗争,奈何当时也比较包子。
那是年轻时候的老虞婆和我。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现如今世事无常,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这次是要做一份唐文化相关的企划,且有可能要推往日本市场。唐文化在历史上为日本所鉴,要写得好且不引两方对垒,这份企划实是烫手山芋,终也没有完全实行。
依稀记得故纸堆里被推上去的有我的方案。那是我实习生生涯中唯一一次署名在前面,当然也要承担最高的风险。
由于反馈报表里的行情不利,我差一点就被公司开除,成为这家公司历史上首位通过实习期而被辞退的员工。
至于为什么没被辞退,我不得而知。
那段时间我疯了一样阅览唐文化相关的书籍,也没见想出什么好的主意,只得硬着头皮去拿捏其中的关窍。结果自然不尽人意,甲方态度反反复复,我们这个组特别是我被臭骂个半死很难过又无力,但我不会在那老虞婆面前表露,拐进安全通道里才敢哭出声。马上还要回去上晚课,没法哭太久只能一直忍。
低着头要下楼,肩头被人搭住。我陡然一惊直接哭出来了。他没料我反应那么大,咬在嘴边的烟灰断成几截落了地。是那种长支的细烟,味道很淡,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其实先前就跟他有渊源,这份活计还是他引荐的。
利益之交,本无多大人情。
职场老油条一猜就知道我受欺负了。但他也没问,叫住我说要聊几分钟。我看一眼表,还有时间,就同意了。
他问我最近做什么工作。我不说,只跟他提唐朝酷吏,提天后当朝,提民不聊生,极其隐晦地诉说我目前的境遇。他也接茬,说酷吏说武曌说唐治,细细地抽丝剥茧,为我娓娓道来。看不出他还研究挺多。我们聊了很久甚至有些超时。我说为什么要跟我聊这些?
他靠着墙早没抽烟,脚底碾着烟灰玩,小指节挂着回家的钥匙,被他晃得叮铃作响。眉尖蕴着一股倦怠,舒卷出极其秾丽的漫不经心姿态,故作高深来了一句,“这都是局限于时代的当代人的选择。”
唐朝酷吏为天后走狗,史书批判他们戕害官吏、鱼肉百姓,永远不曾说他们是什么心境。或许是没得选择,不当一条驯服的狗,就得做一只斩首的狼。历史不会记载太细微的差别。他想说他也是酷吏,他不会为我出头,但民不聊生绝不是酷吏们想要的。民安而国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泱泱大国管来谈何容易,要兵要钱要政治要邦交。遂牺牲少数人利益,供奉两脚羊以安国。同理,有时只有压榨底层人的所有心血,才得以供养整个利益集团得以千秋万代。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而我们就躺在铁轨上,无论是好是坏都得全盘接受。否则,就要站起身去做开创历史之人,不要脸皮不要道德地去做,只求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结局,只求一块免死金牌。
只是我当时似懂非懂。
“好好往上爬吧,年轻人。”
这件事就此过去了。而我是幸运的,一年以后老虞婆被竞争对手构陷升职失败,我暂时地接替她的职务。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我会一直待在那个位置上了。
老虞婆离开了公司。我的日子似乎明朗了起来。
我接过酷吏手中的鞭柄,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叫我去寻他。他坐在独立办公室的位置上,灯坏了一半但暂时没人修,暗与明同时流泻在他身上,好像一柄未开刃的胡刀。他问我知道为什么会让我上来吗。我想说这是我应得的,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坐直身子,十指交合搭在鼻间,才提了句。
“她举荐了你。够听话,够有才能。你明白吗?”
原是这样。人情关系网络下,我并未完全独善其身,只是最听话安分啊。我说我明白了。
他挥了挥手,让我走了。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他的灯,问他为什么不修。他没好气看我,把手里的烟甩回桌上,“把问题留给更有价值的事情。”
我回去了,把握住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
同事们停止了对我的交谈,用一种畏惧而热切的目光扫视过我,口水滴答滴答弄脏了他们的办公桌。
都是两脚羊,一群渴望权力的两脚羊。我是那个限制他们自由的放羊倌。妄图我放过他们,给予他们自由。
我进,他们就如潮退。我退,他们便聚在一起咩咩地抱怨。
他们逼得我放弃与羊群为伍。
新官上任,同事们要我请他们吃饭。摆了一大桌,中国人的酒桌文化永远那么喧嚣。桌上热闹,桌下也热闹。手表,好烟,甚至还有钱。推拒不掉的欲望盛在酒杯内,被一盏盏喝了下去。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我,像看桌上那锅沸腾的鲜美鱼汤。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我笑眯眯地为酒桌埋单。人情世故的绳无形吊在每个人脖颈上,显出两脚羊的影子。我是扯绳的人,却也是被镣铐囚禁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斗倒了老虞婆。没人试图探究内情。这是公司留给我的饵,我是条被选中的鱼。
鱼与羊何异?不过是资本家桌案上吃腻的鲜物,连个玩意儿都算不上。
被摆布,被拉扯。
我把目光投向他。微低着头,有人为他敬烟,红中华烟雾缭绕闪着一星火红。他偏头,轻皱了眉旋即又笑,似乎不喜欢那种味道却没发作。
我有点明白,他只爱抽那种长支的烟卷。
只是身不由己。
第二天,我去上班,穿了老虞婆最爱穿的衬衫制服。我沿着记忆的轨迹,握起酷吏的鞭柄,向我的同事们挥下了第一鞭。
“同志们加油,都要好好地努力向上呀。”
我获得了长久的仇恨的注视。
这就是社会酷吏。
老虞婆离职前对我说——
“走到我这个位置,你就不是纯粹的人了,而只是一根扎进人肉的吸管。要么是你挤得变形而被废弃,要么就拼命往里头扎。”
那一天晚上,他送了羊汤给我。我用吸管喝了碗新鲜的羊汤。他亲自看着我喝的。
从此我对羊过敏了。